奶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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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液裏有酒精,他落下來的氣息裏也有,蘇稚杳頭腦鬱鬱沉沉,閉著眼睛呼吸,更暈了幾分。
    蘇稚杳就沒怎麽喝過酒。
    頭回還是小時候頑皮,偷喝媽媽釀的梅子酒,不懂事,酒嘬了不少,還吃掉半罐梅子,在酒窖睡得四仰八叉,最後受了涼,反複高燒半個月,家裏就把酒窖鎖起來,不許她再靠近。
    蘇稚杳那時候委屈,天天躺床上難受不說,還得頓頓喝苦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總會摸著她頭,溫柔地說:“我們杳杳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寶貝,喝完藥明天就能活蹦亂跳了。”
    那次退燒後,如同落下病根,養成了她一燒起來就不易退的體質。
    第二回喝酒就是現在。
    兩杯高度特調,足以到她極限,醉到這程度,聽覺隱約,思考和理解能力近乎喪失。
    耳朵裏的嗡鳴聲中,有他不可言喻的一句,“別的男人”。
    眼皮沉沉的,蘇稚杳眯開一條縫,努力思考他的意思,也不曉得懂沒懂。
    腦袋一歪,渲開笑臉。
    “你最好——”
    她拖著嬌滴滴的語調,像拉絲的棉花糖。
    賀司嶼深了眸色,淡不可聞地一哂。
    敷衍他。
    “冷……”蘇稚杳慘兮兮,圈住他腰的胳膊慢慢勾緊,人往他身前湊。
    她半張臉還沉在他一隻手心裏,這姿勢,像是被他托起下巴調.教。
    而她無比乖順。
    沒得到回應,她又重複了遍,語氣柔得不成樣子:“賀司嶼,我冷。”
    賀司嶼不自覺鬆了指勁。
    蘇稚杳趁虛,一下鑽進去他懷裏。
    再回神,這姑娘已經把自己連身子帶腦袋,全都裹進他的大衣裏取暖了,跟隻藏起來的小袋鼠似的。
    賀司嶼幾經想拎開她,手都抬到她發頂了,卻是沒再像前兩回那麽果斷,思來想去,心軟放過了她。
    他給徐界電話,叫司機把車開到湖邊。
    手機剛從耳邊放下去,聽見黏抱著他的姑娘發出哼嗚的聲音,不知道在嘀咕什麽。
    賀司嶼低下頭,耳畔靠近。
    依稀聽明白,她嗚嗚嗚的,是在哭肚子餓。
    賀司嶼翹了下唇。
    空腹就敢上酒吧這麽喝,到底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他故作冷淡地吐出一個字:“該。”
    “你又凶我……”蘇稚杳悶聲控訴,就要哭給他看的語氣,隨後不高興地哼了聲,突然張嘴,往他胸膛“啊嗚”咬了一口。
    沒咬著他,咬了一嘴馬甲的呢麵布料。
    蘇稚杳那時候醉糊塗了,肆意妄為,哪還管得著他是不是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大老板,一口沒咬到,不死心地往別處繼續咬。
    一連好幾口下去,從馬甲咬到襯衫領。
    個子不夠高,她扯住他領子,借力踮腳,嘴.巴一徑往上走,一下啃著了他下巴。
    “嘶……”賀司嶼皺眉,頭抬到她夠不著的高度,避開她亂啃的牙齒。
    結果仰起的脖子暴露在了她麵前。
    蘇稚杳眼前是重影,神誌不清,雙手想也不想地攀上去,抱住他脖子,朝他的脖頸一口咬下去。
    “啊嗚——”
    牙齒磕到一塊硬凸,下意識牢牢叼住。
    回應她的是男人一聲沙啞難抑的悶哼。
    在靜謐無人的黑暗裏,這樣的聲音算不上清白,聽得人臉紅心跳,牽引著浮想出一幕幕不堪入目的畫麵。
    倏地,湖麵有不明光源一閃。
    賀司嶼當時闔緊了雙眸,電流從喉結顫到神經末梢,刺.激得他猛地揚起頭。
    那陣酥麻一過去,他立刻掐住她兩腮,迫使她鬆開牙齒。
    命門被扼住的感覺退去,賀司嶼重重一喘,喉結敏.感地不停上下滾動,幸虧女孩子的咬合力較輕,造不成傷害。
    但也讓他短暫呼吸困難,血液異常沸騰,支配與臣服倒錯,介於窒息和享受之間。
    賀司嶼深喘幾下緩過氣息,手加重了力道掐她下巴,一把抬高,陰沉的臉壓近她,嗓音剛受過激,嘶啞得厲害:“再咬?”
    蘇稚杳被捏得雙唇嘟起,話出聲含糊不清,像小魚吐泡泡,全成了嗚咽。
    可能是他聲線太冷,惡狠狠的聽著嚇人,也可能是臉被他掐痛了,蘇稚杳眼眶頓時濡濕了一圈,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賀司嶼蹙眉,撤開桎梏。
    他一鬆手,她的哭腔就溢了出來,嚶一聲埋下頭去,胳膊也從他頸後滑下來。
    模樣委屈得,倒成他欺負人了。
    司機開著車不知何時已經停在路邊。
    賀司嶼不再凶她,女孩子發酒瘋足夠麻煩了,弄哭了更棘手,他呼吸還留有不穩的低喘,語氣放平和:“乖了沒有?”
    “嗯……”
    她悶著鼻音,肩膀微縮,犯錯後很是溫順,他的不悅也就無從發作了。
    “上車。”他說。
    蘇稚杳再“嗯”一聲,懵裏懵懂地蹲下去,撿起手機抱在懷裏,站回起身時酒勁一衝,又撲了他個滿懷。
    賀司嶼歎氣,撈過她雙.腿,一把抱起她。
    今晚對她,他自認是用盡了好脾氣。
    徐界和司機都愕然了,從車裏的角度看,這兩人完全是在耳鬢廝磨,尤其他們上司親自抱著人坐進車裏後,第一句話就是“暖氣調高”。
    “先生,是先送蘇小姐回家,還是……”
    徐界想說是否要去國貿開間房,上流圈男歡.女愛就那麽回事,老板再清心寡欲,情調到了這地步,也不可能沒有生理反應。
    座椅放平,蘇稚杳身上蓋著男人的大衣,剛躺下時還嬌聲嬌氣地哼著聲,一暖和起來,沒兩分鍾就睡著了。
    總算是不再鬧騰。
    賀司嶼揉了揉眉心,考慮片刻,說:“梵璽。”
    睡著前她死活不要回蘇家,他再絕情,也不可能把醉到不省人事的女孩子一個人丟在酒店。
    徐界怔住兩秒,忙不迭回答明白。
    前段時間因京市行程頻繁,為便他在寸土寸金的梵璽大廈置辦了一套頂層住宅。
    別說那裏他自己都還沒住過幾回,就是在常居的港區別墅,這麽多年徐界也沒見他帶任何女性回去過。
    徐界回首答話時,餘光下意識留意了眼後座的姑娘。
    她躺著入眠,男士商務大衣掖到肩頭。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徐界頭一回感覺到,他這六欲清靜的上司,有正常的活人氣。
    但沒必要大驚小怪。
    他也是男人,是男人就不能免俗。
    車子暢通無阻,一直開到梵璽。
    大廈最頂部整整一層,都屬於賀司嶼套房的獨.立空間。
    房門打開,廊道至客廳的燈帶自動亮起。
    賀司嶼抱著蘇稚杳,把人放到沙發,女孩子重量輕得很,他氣都沒喘一下。
    蘇稚杳睡得也深,一路被抱上來都沒醒。
    賀司嶼居高臨下看著她,脫下西服外套,解掉襯衫袖扣,丟在一旁,開始挽袖子。
    上輩子一定是欠了她什麽。
    否則他不會把一個喝醉的女人帶回住處,現在還得親自去客臥給她鋪被套。
    賀司嶼前腳剛踏進客臥,後一秒,蘇稚杳迷迷糊糊轉醒,明亮的水晶吊燈灼得她睜不開眼。
    酒意仍上頭,蘇稚杳並沒有清醒,她揉著眼睛,慢慢坐起來,不舒服地蹬掉靴子。
    半夢半醒的狀態下,她赤腳踩上地毯,夢遊似的,從客臥門口一蕩而過,尋著味,推開另一間臥室的門,無聲無息飄了進去。
    等賀司嶼再出來,想抱她去客臥時,沙發上空空無人,隻有他的大衣一半歪著,一半拖地。
    望一圈都沒看見人。
    直到他目光落到主臥虛掩著的門上。
    賀司嶼皺眉,朝著主臥過去。
    門口過渡廳的燈亮起,光線延伸.進寬闊的臥室裏,逐漸暗沉下來。
    遠遠看去,鉛灰色被褥下鼓起一團。
    賀司嶼一步一步輕輕走到床邊。
    果不其然,這姑娘正舒坦地躺在他的床上,雙手捏住被子蓋到鎖骨,隻露出一顆漂亮的腦袋,和一點彎曲著的白裏暈粉的指尖。
    她溫馴地闔著雙眼,睫毛很長,濕.潤地覆在眼瞼,睡顏安安靜靜。
    即便是他也不可否認,畫麵十分養.眼。
    真是會挑地方睡。
    賀司嶼扯了下唇,嗬出一聲無奈的氣笑。
    他俯身,從她手指頭裏抽出那一截被沿,被子往上輕拽,蓋過她肩頭。
    正要起身,胳膊突然被抱住。
    蘇稚杳臉蹭蹭他小臂,眉眼舒展開,睡夢中愉悅呢.喃:“香香……”
    “不準咬。”賀司嶼陰下臉警告。
    不知是聽進去了話,還是又睡過去,身下的人倒是安分了會兒,沒再亂蹭,隻是雙唇微微翕動,發出模糊的聲音。
    因身高,這麽躬著身不舒服,賀司嶼不得不在床沿坐下,依稀聽清她話:“賀司嶼……都不加我微信……”
    “說過了,我不用微信。”他隨口應了句。
    賀司嶼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何那晚沒有直接抽胳膊離開,而是坐著陪她,仿佛把積攢幾十年的耐心都給她了。
    醉酒的人連夢都淩亂不定,蘇稚杳又夢到別的什麽,嗯著鼻音,嬌聲咕噥:“不要叫我蘇小姐……”
    她白皙的臉頰和鼻尖都浮著緋.紅,嘴唇略癟著,像是做夢都在生他的氣。
    賀司嶼眸底閃過一瞬薄薄的笑意,目光籠著她臉,語氣帶著很輕的氣音,不經意間放低下去。
    “所以,你想我怎麽叫你?”
    問完賀司嶼頓了下。
    小姑娘醉得一塌糊塗,在那胡言亂語,但他是清醒的,怎麽還跟著對上話了。
    “小寶貝……”蘇稚杳慢騰騰說了句夢話,不曉得是否是在回答他。
    聲音動聽又撓心,綿言細語:“我乖……”
    她沒再出聲,呼吸淺淺,再次熟睡過去。
    賀司嶼低頭看著她。
    昏暗的臥室靜悄悄,空氣裏浮動著恒溫的融融暖意,沉浸在靜默中。
    -
    雪飛整夜,於翌日初霽。
    一束明朗的晴光照在眼皮,蘇稚杳肚子空空,眼睫顫了顫,被餓醒過來。
    四周環境陌生。
    陌生的冷棕紅牆麵,陌生的港式耀黑皮質大床,陌生的鉛灰色絨被。
    蘇稚杳望著吊燈迷惘,思緒放空兩分鍾。
    酒精比溶解劑還可怕,灌入腦中,把記憶都溶解掉,蘇稚杳隻回想起昨夜,她靠在什刹海邊醒酒,後來隱約有遇見賀司嶼。
    然後記憶就斷斷續續的,全是碎片,記不完整了。
    這裏莫非是他在京市的住所?
    渾身抽筋扒皮般的酸軟,出於本能,蘇稚杳倏地往被子裏探一眼,針織裙還好端端在身上,一顆扣子都沒解開。
    她又恢複平靜。
    昨夜她掉在護欄邊的手機,此刻正躺在床頭櫃上震動。
    蘇稚杳摸過手機接聽。
    小茸在電話裏說:“杳杳,下午兩點的航班,你準備好了就和我說哦,我和楊叔去接你。”
    蘇稚杳猛然記起,自己今天要去滬城。
    她敷衍兩句掛斷電話,立刻下地跑出臥室。
    前一秒還匆匆忙忙一團亂,下一秒,目光越過客廳,一眼看見開放式廚房。
    蘇稚杳印象中,廚房是個煙熏火燎的地方,她幾乎不踏進去。
    但眼前的畫麵顛覆了她的認知。
    男人立在黑岩島台前,一隻手閑閑抄在褲袋裏,單手持握廚用噴.火.槍,火焰勻動,鋪在海鮮燴飯表麵的芝士慢慢融化。
    另一口鍋裏咕嚕咕嚕正在熬著什麽。
    手上動作不緊不慢,格外從容,看著是個常年做菜的老手。
    他應該沒有外出過,短發沒打理,隻隨意抓了兩下的樣子,身上單一件白襯衫配休閑褲,紐扣鬆著幾顆,袖子挽到小臂,再無過多配飾。
    晨午時分的陽光灑進落地窗,極有氛圍落在他身上,讓他的身影變得虛虛實實,不清晰。
    蘇稚杳呆呆望著,移不開眼。
    聞著飄來的濃鬱香味,她肚子更餓了,再想想,誘.人的似乎不止是食物。
    賀司嶼撩了下眸子,不著痕跡地瞅了她一眼,她光著腳丫子,在地毯上站著。
    顯然她剛蘇醒,宿眼惺忪,長發蓬亂。
    有句詩叫,濃睡不消殘酒,還有句詩叫,睡得春酲欲醒,完全是她當時困懶的模樣。
    賀司嶼斂眸,視線回到手上。
    他抽出褲袋裏那隻手,不說話,也不看她,隻隨意往某個方向大致指了下。
    蘇稚杳懵怔看過去,沙發旁擺著一雙拖鞋。
    她反應過來,乖乖跑過去,把赤.裸的雙足兜進拖鞋裏,因男士拖鞋過大,她再走動就有了噠噠聲。
    賀司嶼聽著趿拉的聲音靠近。
    “你還會做飯。”蘇稚杳到他對麵,扒拉在島台岩邊,探頭去望香噴噴的燴飯,又去瞧那口正沸騰的鍋,勾起饞蟲,忍不住咽口水。
    她舔舔嘴唇,抬頭崇拜地望著他笑。
    “好厲害。”
    緊接著,蘇稚杳笑意一收,可憐巴巴地問他:“有我的份嗎?”
    賀司嶼唇角掠過一絲微不可見的弧度,他關掉噴□□,揭開鍋蓋,用湯匙攪動過濃稠的小米粥,才漫不經心開口。
    “可以有。”
    蘇稚杳臉上複又掛起笑容:“感謝你。”
    “占我的臥室,睡我的床。”賀司嶼放下湯匙,蓋回鍋蓋,再慢悠悠抬眼看她:“蘇小姐就是這麽感謝我的麽?”
    蘇稚杳愣住,原來她睡的是他的臥室。
    梳理片刻頭緒,印象零碎,好像昨晚是她自己摸著黑,稀裏糊塗鑽進了一個被窩裏。
    真相大白,蘇稚杳往下矮了點身子,心虛問:“那你原本……預備讓我睡哪兒?”
    “沙發。”
    他回答不帶猶豫,冷漠又無情。
    蘇稚杳難以置信地驚了幾秒,一下支棱起身,半怨半氣道:“你帶別的女孩子回家,也是讓人家睡沙發的嗎?”
    他語氣很淡:“不是。”
    一股不被待見的委屈湧上心頭,還未等蘇稚杳憂愁,接著就聽見他淡沉的聲音散漫響起。
    “我沒可能帶別的女孩子回家。”
    大抵是醉酒後遺症,蘇稚杳當時反應了半晌,才遲鈍地明白這意思。
    所以她是例外,至少目前為止,她是唯一被他帶回過家的女孩子。
    蘇稚杳眨了下眼睛,嘴角的笑痕矜持不住,略有些小得意:“有且僅有我嗎?”
    賀司嶼沒搭腔,雙手插著褲袋,懶散看著她。
    心情起起落落之後歸於愉快,蘇稚杳不在意他的無視,人往島台麵一伏,歪歪臉,眼中湧動著濃厚的興致:“賀司嶼,我都還沒有問過,你有沒有鍾意的女孩子呀?”
    並非有心這麽問,她當時因宿醉神誌尚未完全複蘇,思維的神經係統處於半罷.工狀態,得意忘形,一開口,話不過腦。
    問完她自己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蘇稚杳溫溫吞吞,找補一句:“女朋友,不是……就是跟著你的……”
    後果就是越描越黑。
    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是在暗示,暗示對他這樣的男人而言,女朋友的說法太正經,形容自己的女人,他們隻會說,跟著他的人,或者,他身邊的人。
    這話,聽著是自動把他歸為了私生活混亂的那一類男人。
    氣氛猝不及防變得有些怪異,賀司嶼也是沉默好一會兒,低沉的聲音才在香氣繚繞的空間裏響起。
    嗓音底下明顯附著一層不悅。
    “我當蘇小姐早之前,就已經對我的感情生活足夠清楚了。”
    又是一段靜默,賀司嶼再度開口:“處心積慮接近我,口口聲聲說鍾意我,若是我有呢?你想怎麽辦?”
    蘇稚杳隱隱醒悟,屏住呼吸。
    賀司嶼定定看住她,從喉嚨裏哂出一聲笑:“做我見不得光的小情.人麽?”
    盡管在他明說之前,蘇稚杳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但真聽到耳朵裏,心髒依舊不可抑製地顫了下。
    她下意識想承認錯誤。
    那話確實有質疑他品性的嫌疑,甚至聽上去,言語間都能感覺出這是在和他坦言,自己至始至終隻是抱著玩玩他的心態,沒有多餘真心。
    對方有情緒理所必然。
    何況是他這種,對背叛和玩弄恨之入骨的人。
    可話到嘴邊,就是出不了口。
    嬌氣的性子和自尊心齊齊作祟,也要怪醉後頭腦還不甚靈清,蘇稚杳脫口而出:“那你明明知道我和程家的親事,還不是沒避嫌,把我帶回自己這裏了。”
    不合時宜,雪上加霜。
    話音落下的一刹那,蘇稚杳就後悔了。
    賀司嶼沒錯,他不爽沒錯,說的話也沒錯,錯的是她。
    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但假如他當真有交往的對象,那她煞費苦心接近豈不是太無恥,這問題,不僅看輕了他,也看輕了自己。
    她就不該問。
    蘇稚杳在心裏怨自己缺心眼,腦袋頭回這麽混沌,那種傻話都問得出來,酒精真是誤人。
    她剛想啟唇賠錯,賀司嶼的聲音落了下來。
    “避嫌?”
    他低了下頭,笑了:“你在指望什麽?指望我講道德,指望我有良知?”
    這一聲輕笑裏,蘇稚杳聽出了冷嘲和低氣壓,隨後他的語氣有種壓抑的平靜:“我是什麽樣的人人盡皆知,怎麽,沒人提醒過你麽?”
    提醒過。
    父親提醒過,程覺提醒過,小茸提醒過,群裏的名媛千金也提醒過。
    全世界都有在提醒她,賀司嶼這人有多陰暗,恐懼他,忌諱他,見了他當遠則遠。
    她同樣這麽認為過,可現在,蘇稚杳覺得,他是很好說話的,有惻隱心,有人情味。
    在他那裏一回複一回占到的便宜,憑的當然不是她那點能耐和本事。
    隻是他的良心是一種氣質,在骨不在皮。
    “你是哪種人?”蘇稚杳突然想聽他自己說,而不是隻知別人口中的他。
    “和蘇小姐完全相反的那種人。”
    賀司嶼嗓音冷淡,抬手去關粥鍋的火:“比不得蘇小姐,幹幹淨淨一身白。”
    蘇稚杳睫毛很輕地撲簌了下。
    她木訥在那兒,半晌無聲,宛如後怕。
    賀司嶼視線重新落回到她身上,挑出一點笑痕:“在我這裏是不是感覺還挺危險的?”
    “蘇小姐還是盡早和我撇清關係。”話漫不經心說著,賀司嶼神情逐漸陰沉下去。
    毫無征兆的一句——
    “出去。”
    蘇稚杳腦子嗡地作了一聲響。
    氛圍的僵硬在他這聲逐客令下,達到極點,而他隻是垂下眸去調粥,一絲不亂,她縱有千言萬語想說,也無從出口了。
    蘇稚杳一麵委屈,一麵懊悔,一麵又覺得是自作自受,她咬住一點唇肉,默默回過身,走去浴室,準備洗漱後就離開。
    浴室門關上,輕輕一響,賀司嶼的動作也隨之停頓下來。
    熱粥騰起的蒸氣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蘇稚杳再出浴室的時候,食物都已經擺放到餐桌上,芝士海鮮燴飯,小米粥,還有煎蛋和一些配菜,都冒著熱氣。
    她垂著腦袋,往門口走去。
    還沒走出幾步遠,賀司嶼從廚房帶出餐具,麵無表情從她麵前路過。
    蘇稚杳下意識去看他,他手裏的餐具有兩套,一套他放在自己的位置。
    另一套他托在手裏。
    放下前,賀司嶼抬眼,朝她望過來,然後當著她的麵,把餐盤放到了餐桌對麵的位置。
    蘇稚杳心中一跳,怔在原地。
    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這套餐具明顯是給她的,可剛發生過不愉快,她現在不敢亂揣測他的意思了。
    “賀司嶼……”
    蘇稚杳口幹舌燥,聲音很小地喚了一聲。
    賀司嶼情緒依舊淡著。
    但他拉開一張餐椅,說:“過來。”
    蘇稚杳眼眶微微一熱,沒有遲疑,返身小步跑回去,趿拉到他身邊,捏住他衣袖輕輕扯了一下。
    “對不起。”
    她鼻音細細的,拖著又怯又糯的調,聲腔略哽:“我剛剛還不清醒,說錯話了,沒有那個意思。”
    沒等賀司嶼搭理,蘇稚杳又甕聲甕氣,接著和他示弱:“我年紀小,你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小貓收斂起撓人的肉爪,窩回成毛茸茸的一團,格外乖順,她現在就是。
    賀司嶼凝視她低埋的臉。
    她雙瞳潤著淡淡水光,眼尾帶出一圈紅暈。
    方才他確實惱火,但也就一兩分鍾的事,她一進浴室,他就冷靜了,莫名自己怎麽會情緒失控,跟小女孩兒置氣。
    賀司嶼大半張臉虛化在明亮的光裏,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
    “還真走。”
    他聲線澀啞,說得很輕,蘇稚杳還沒反應過來,攥在指間的襯衫袖子在他抬起胳膊時,被帶著抽了出去。
    手中一空,蘇稚杳瞬間感覺心也一空。
    結果他的胳膊又垂落回去,捉住了她的手腕。
    僅僅是瞬息之間,兩人的動作從她扯住他袖子,變成了他捏住她手腕。
    一道向前下方的力,強勢但不失溫柔,拽著蘇稚杳在那張拉出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畫麵一閃,眼前一桌豐盛的美食。
    蘇稚杳懵住,突然看不懂事態的發展。
    “吃飯。”
    男人不鹹不淡,但比之前要溫和很多的聲音入耳,蘇稚杳詫異地仰起臉,便見他平靜地坐到了她對麵。
    他的心緒從不明擺到臉上,不過蘇稚杳有感覺到,他當時心情放霽許多。
    蘇稚杳往前靠到桌沿,用那雙鏡麵般淨澈的眼睛,巴巴望他:“不生氣了好不好?”
    賀司嶼拿起一隻碗,不言不語去盛粥。
    沒應聲,但他抬了下唇,釋然的笑意難得在唇邊停留了幾秒。
    見狀,蘇稚杳笑眯眯地,一手握著勺子,一手握起筷子。
    這茬,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揭了過去。
    酒後小米粥養胃,但蘇稚杳更想吃香噴噴的海鮮燴飯,她眼睛黏在那盤燴飯上,眼巴巴地等他舀完粥,再去盛飯。
    一個不經意,蘇稚杳掃見他散開的襯衫領子後,喉結凸起那塊,有一圈齒痕。
    旖旎的殷紅色,印在冷白皮上。
    不深不淺,算不得顯眼,卻也曖.昧得讓人難以忽略。
    “你脖子怎麽了?”蘇稚杳桃花眼甜媚參半,眨了一眨,滿臉單純,還挺關心地問他:“被什麽咬了?”
    賀司嶼睨一眼她。
    確認她現在是咬完不認賬了。
    “貓。”
    他答得不太上心,蘇稚杳好奇心反而更重了,直勾勾盯住他追問:“哪隻貓?”
    賀司嶼仍舊不緊不慢,把那碗盛出的小米粥擱到她麵前,話說得輕慢:“一隻酒量差,酒品也一言難盡的壞貓。”
    目光隨著聲音凝過去,玩味又深長。
    恍然間,蘇稚杳腦中閃過幾幕自己抱著他發酒瘋的畫麵。
    空氣沉寂了幾秒。
    蘇稚杳後知後覺地咬咬筷子,小幅度縮了下肩膀,默默把那碗養胃的小米粥抱過來,身子微微下沉,抿了一小口,作溫順狀。
    她語氣放得很軟,埋下頭認慫:“乖了……”
    -
    那天蘇稚杳沒回禦章府,賀司嶼叫人送來一套女孩子的衣服,等她換好,直接送她去了機場。
    至於必備的行李,都有小茸負責。
    飛機上,蘇稚杳輾轉反側睡不著,左思右想,問身邊的小茸:“不小心咬了男人的喉結,不會出事兒吧?”
    小茸從一本言情小說裏抬起頭,有些驚奇:“杳杳,你也在追這本《冷血少帥的私有小甜心》啊?”
    蘇稚杳蹙眉迷惘:“什麽心?”
    “喏,我剛看到這裏,”小茸指著書中一段,起興地念起來:“冷薄夜端起唐小梨的下巴,嘴角的笑輕挑中透著邪氣,壓.在她耳邊說:‘冷太太,男人的喉結可不能這麽咬,咬重了世上得少一個人,咬得輕了,世界上可是要多一個人的……"”
    小茸繪聲繪色地朗誦完,撓撓頭,自言自語:“多一個人是什麽意思?”
    “……”
    蘇稚杳愣短瞬,驀地一下被子扯過頭頂,窩回了沙發椅裏。
    不願麵對。
    為什麽她秒懂了……
    飛機進入平飛階段,蘇稚杳打開手機,飛行模式下,看到一小時前接收到的一條短信。
    賀司嶼:【如果我有鍾意的女孩子,今天我不會留她以外的人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