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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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那個聖誕夜,她在紐約。
那天是她十八歲生日,師母邀請她到家中過節慶生,蘇稚杳完成課業後,從學院圖書館,搭乘公交車去往教授在遠郊的別墅。
那一夜的雪,遠遠比京市的盛大。
公交車勃艮第酒紅,車身上麵bigbusnewyoek的英文是檸檬黃色,開在紐約繁華的第57街區,窗外大雪紛飛,像一朵朵揉碎的白雲掉落不止,要覆沒這座浪漫哥特的城市。
那年學院期末要考核肖邦的《冬風練習曲》,蘇稚杳還把握不到這首曲子的演奏情感,想著到時順便請教授指導。
紐約公車的座位大都背窗,冬天結霜霧,玻璃模糊得像磨砂,對麵那麵玻璃窗,有人用手一抹,露出一片濕漉的清晰。
她不經意間抬眸,見到那座曼哈頓one57摩天大樓,壓著低矮的廣場和銀行,獨樹一幟在鵝毛朦朧的落雪間。
傲立又清孤。
當時,高空的曲麵巨屏正投放著實時新聞。
【hejinwasputinjailforgrandcorruption,theeldestsonhesiyuheirtothetitle,frorheisstronglyinpowerinhsstock.】
——賀晉因重大貪汙罪入獄,長子賀司嶼上位繼承,從今日起強勢掌權賀氏。
她穿著煙粉校服短裙,靜靜坐在擁擠而暖和的公車裏,透過玻璃窗,望著呼嘯風雪裏的新聞。
耳機裏播放到《冬風練習曲》的引子,慢板小調,旋律緩慢,有如黎明即將降臨,也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引得人無限遐思。
感受不到外麵的天寒地凍,蘇稚杳心底卻莫名有波瀾輕起。
或許是被曲子感染,她隱隱感覺,四周環境也逐漸升起一種爆發前的平靜感。
錯覺那個雪夜裏,公車往前開向的,是一個故事的開端。
直到一小時後。
她在別墅的那聲槍響裏,撞到鋼琴跌坐在地。
開槍的男人倚著鋼琴下俯,低音炮從她頭頂沉沉落下,他說,keepsecret.
他右腹的襯衫被血浸得濕透,撿起那支海鹽椰奶雪糕遞到她麵前時,左手腕部詭異的刺青落進蘇稚杳眼裏。
tartarus.
也是tartarus,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黑色手寫體……
那段記憶刹那間在腦中騰湧。
蘇稚杳胸腔重重一震,盯著他手腕半晌,忽然低頭,抓住他的睡袍,向外一扯。
他右腹真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身體裏的血液如潮汐漲落,蘇稚杳額穴突突跳了幾下,猛地抬回起頭。
看著他,眼裏是萬分的驚恐。
賀司嶼疑惑兩秒她瞬變的反應,倏地,一念過,他沉了下眉,眸心一凜。
“你……”
剛發出聲音,蘇稚杳一霎那就被他捉住手腕,他就近推開她臥室的門,幹脆利落地扯她進了房間裏。
房間昏暗,月光拉長窗戶的影子,在地板照出形狀。
蘇稚杳被他壓到門上,後背將門撞得關響,他高大的身影堵她在門前,阻絕了她所有逃走的機會。
男人熟悉而燙熱的體溫包裹著她,蘇稚杳仿佛處在陌生危險的境地,愣愣看著他,眼神裏驚駭未退。
“不要叫,不要衝動。”賀司嶼用那隻帶有刺青的手,撫上她的脖頸,慢慢低聲道:“想好你要問的,我回答你。”
他指尖不施力道,輕輕按壓在她喉嚨,周身散發出的壓迫和冷感,低沉慢語,如同是在給她兩個極端的暗示。
要麽不聽話死在他手裏,要麽乖乖當做一種情調。
距離太近,蘇稚杳不得不望進他的眼。
他那雙點漆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愈發顯得陰沉,有著讓人不敢直視的狠勁和威懾。
盡管教授當初告知過她,那人是自衛,不得已開槍殺人,但並不影響她心生恐懼。
如果相識之前,就知道開槍的那個男人是賀司嶼,出於無法抹滅的心理陰影,蘇稚杳應該不可能大著膽接近他。
現在順序顛倒,蘇稚杳依舊驚恐。
但冷靜之後想想,她情緒裏倒是並未有太深的恐懼,驚的成分占主要。
蘇稚杳喘息著,一點點尋回自己的聲音:“是……是你?”
沒頭沒尾的問題。
但用不著明講,她的反應足夠明確。
賀司嶼低垂著眼,目光在她臉上審視著。
片刻後,他回答:“是。”
他直白承認,蘇稚杳紊亂的心跳反而平息下去,翻騰的血液慢慢冷卻,她也在這個過程中,接受了事實。
蘇稚杳後背完全靠住門,在要暗不暗的房間裏,仰起臉:“你一直都知道我?”
他指腹貼在她的喉嚨,感受到她發出的每一個音節,和每一次的吞咽。
“是。”他還是低著聲回答。
蘇稚杳突然說不出完整的話,用力吸上一口又深又緩的氣。
她主動勾搭上去的,居然就是兩年前害她對嘣響聲留下後遺症的人,這種妙不可言的陰差陽錯發生在身上,思緒一時難以走出茫然。
蘇稚杳驚愣著,指尖微微一蜷,臉別過去時,雙手離開他身前,摸到自己腰後,扶住門。
留意到她退避的動作,賀司嶼手指從她喉嚨往後探,掌心托住她後頸,將她的臉轉回到麵前,看住她。
“你在怕我?”他聲音是沉啞的,像是嗓子被灼燒著。
這麽問她的時候,他那雙瞳眸黑得如同兩個旋渦,要把她吞噬進去。
蘇稚杳被迫和他對視。
他深幽的眸光,仿佛在說,全世界都可以怕他,但她不行……蘇稚杳感覺自己正一點點在被吸進他的世界裏去,而她什麽都做不了。
剛才的三分恐懼和七分驚詫,逐漸被時隔兩年的委屈取代。
蘇稚杳看他的眼神變得哀怨,悶著腔,秋後算賬一般低低嗔他:“你故意嚇唬我……”
她並非怕他的意思。
賀司嶼沉鬱的麵色隨之緩和:“不是故意。”
蘇稚杳還是那般瞪著他,眼中的意思明明白白,我倒是要聽聽看,你還要怎麽狡辯。
“zane說他有學生會來家裏過生日,是個女孩子。”賀司嶼眼睛垂下來,看著她臉:“那是一場意外,你在那時候出現,我也沒有料想到。”
不知何時起,在他麵前,蘇稚杳總下意識放任自己的小性子,任他如何說,還是要嗔怪:“你就是故意!故意不和我說清楚。”
“我是要說的,但你先開口求我放過你,還說……”
他一隻胳膊壓在她頭上的門板,蘇稚杳在他的停頓中抬起頭,昏暗中看見他薄唇微微翕動:“還說,我想怎樣都可以。”
事實上,他隻是陳述,但他自身暗含顆粒感的低音,能冷漠得讓人惶惶不安,溫沉時也能讓人沉浸入一種調情的氛圍。
蘇稚杳不自覺被他的語氣帶回到那夜,細節的記憶回放在腦海。
——我、我可以給你錢……
——你想怎樣都行!
——放過我……求你……
蘇稚杳不是寧死不辱的人,所有痛苦在生死麵前都不算痛苦,活著比什麽都好,但事急從權保命的說法,是禁不起回想的。
“流氓!”
她整個麵部緋紅起來,幸虧夜裏看不清,不過羞恥的語氣很清楚:“我那天才剛滿十八歲。”
賀司嶼聽得想笑,鼻腔很淡地一哂:“我怎麽你了麽?”
沒有。
但蘇稚杳抿唇不語。
“我還什麽都沒說。”他淡淡提醒。
受害者總歸要有些底氣,蘇稚杳瞥他,哼聲嘀咕:“不哄我就算了,你現在是什麽態度?”
坐到了他這個位子,隻有別人看他眼色的份,可眼前這個女孩卻總不把他放在眼裏,敢命令他,指責他,要求他,還不給他臉色。
但他一星半點的反感都不存在。
甚至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無限在給她破例的機會。
賀司嶼偏過臉,忽地笑了。
回眸時,他手掌壓到她頭頂,沉下去,用了些力,把她的頭發揉得很亂。
“去洗澡,別錯過明早的航班。”
蘇稚杳腦袋被他不溫柔的力度壓得低下去,一聲惱嗔,掙紮著抬手推他,完全抗衡不過男人的力氣。
但他揉了幾下就自己放開了,捉住她胳膊把她從門口拉開,自己開門出去。
蘇稚杳懵在原地,一頭蓬亂。
她還有好多問題想問。
腦子裏茫茫一片,蘇稚杳想也不想,在他放開門把要邁出門去的刹那,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賀司嶼頓足,回過頭來看她。
蘇稚杳聲音偏輕,目光含著點未褪的溫存,瞧著他:“我還沒有問完。”
相視幾秒,賀司嶼慢慢轉回身。
“問。”他說。
蘇稚杳捏在他腕骨的手沒有放開,低嗯著聲思索,點了點他腕部:“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這雙彈鋼琴的手很柔軟,指尖帶著微微涼意,輕輕點在他皮膚上,在那一個毫厘間,有奇妙的感應沁透進他的神經。
靜默許久,賀司嶼才低低出聲:“拉丁文。”
心底某一塊禁忌猝不及防被牽動,他眼底情緒越發深沉,壓在黑睫下,晦暗不明:“看過《聖經》麽?”
蘇稚杳搖搖頭。
賀司嶼斂了下眸:“tartarus在《聖經》的英譯本裏,是hell.”
他語氣平靜沒有起伏,但蘇稚杳緩慢地眨著眼睛,心口隨呼吸的加重慢慢起伏著。
地獄。
誰會在手腕刺地獄……
“為什麽要刺這個?”她怔怔地問。
賀司嶼注視她一眼,不太在意地似答非答:“受過一點傷。”
是為了蓋住傷疤?
可她想要聽的,是為什麽要刺這個詞。
蘇稚杳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多疑,可她就是有種強烈的感受,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她看不透,也未曾看透過。
“那晚,是誰要害你?”蘇稚杳目光柔柔地望著他,聲音很輕,她知道自己不該問,也許會犯他忌諱,但她壓製不住內心的探知欲。
賀司嶼沒有立刻回答她。
他麵上情緒很淡,嗓音低著:“賀朝。”
蘇稚杳在記憶裏搜索這個名字,忽然想起他的親叔叔,似乎就叫賀朝。
賀老爺子膝下有三子,大兒子賀榮,二兒子賀晉,小兒子賀朝。賀晉和賀朝是一對孿生兄弟,賀晉是賀司嶼的生父,如今被他親手送進監獄裏,而賀朝,二十多年前在一場火災中屍骨不存。
蘇稚杳有那麽幾秒停止了思考。
倏地仰起臉,睜大眼睛,表情僵著,驚怖到說不出話。
麵前的男人倒隻是勾了下唇,他眼裏沒有溫度,沒有笑意。
走廊壁燈的橘光和房間裏的暗色,在半開的門之間交融著,他立在光影交界處,顯得人陰沉沉。
他告訴了她一個秘密。
可惜這個秘密是摩斯密碼,她不懂規則,破解不成文字。
當晚臨睡前,蘇稚杳靠在床頭,臥室裏黑魆魆,隻有手機屏幕映射出冷光,照亮她臉。
搜尋很久,蘇稚杳終於用手機搜索出了《聖經》裏關於tartarus的那句話。
她看不懂拉丁文,轉成了英譯版。
【forifgodsparednottheangelsthatsinned,butcastthemdowntohell,anddeliveredthemintochainsofdarkness,tobereserveduntojudgment.】
天使犯罪,神亦不容。
棄於地獄,等候審判。
蘇稚杳指尖摁在下嘴唇,在心裏默默翻譯了下意思,不由地蹙起眉頭。
想起那個雷雨夜,他病情發作時,隨時要窒息瀕死的樣子,蘇稚杳心髒仍有餘悸地顫了下。
女孩子的第六感,她覺得,他的病因與那個詭異的刺青,其中一定存在必然的聯係。
賀司嶼不會親口告訴她,他就不是個會逢人叫苦的人,他甚至應該從不曾與人訴苦,事情好的壞的,全都壓在心裏自己品。
可心就這麽大,裝不下所有事,積壓久了,隻進不出,心是會麻木的,麻木了,就會關起來。
就像他現在,很難對誰敞開心扉。
蘇稚杳突然間有強烈的欲望,想要破解這串摩斯密碼。
翌日告別saria,他們坐上回京市的航班,頭等艙裏,趁著賀司嶼閉目養神,蘇稚杳隨便扯了個借口,悄悄加上徐界的微信。
回到京市後,蘇稚杳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在家裏陪二窈,順便休息休息,準備七月份的半決賽。
四月份的天氣溫和舒適。
那天下午,蘇稚杳窩在陽台的躺椅裏,給徐界發微信,陽光暖融融照著,照得二窈蜷在她腿上慵懶困頓地睡過去。
收到她消息時,徐界正在賀司嶼辦公室,替他整理近日成山的文件。
【徐特助,你能告訴我賀司嶼手腕的刺青是怎麽回事嗎?】
五分鍾後。
【徐特助,你上回說,他犯的是老毛病,是什麽老毛病,什麽原因引起的?】
十分鍾後。
【徐特助,我知道你隻聽賀司嶼的,但你不能這麽軸,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你告訴我了,我才能精準地關心他呀】
十五分鍾後。
【嗚嗚嗚嗚他好帥,我好鍾意,想追他,徐特助,你忍心看我失戀嗎嗚嗚嗚嗚嗚】
【徐特助,我認為你可以扣一點工資了】
……
內容逐漸離譜。
分類整理完所有文件,徐界終於有空看一眼手機,結果被她整一頁的消息嚇一跳。
賀司嶼結束內部會,正好在那時走回辦公室,坐到辦公桌前,準備審批徐界理出的幾份重要文件。
徐界在一旁猶豫不決,思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告知他:“先生,有件事情,我知道不必問您,但我覺得,您還是知道一下……”
賀司嶼勁瘦的手指握著白金鋼筆,筆鋒利落地縱橫在合同頁麵,頭都沒抬一下:“說。”
“蘇小姐問我您的一些情況。”
賀司嶼筆尖頓住,墨跡在紙上輕洇,他狹長的眸子掠過去,斜睨徐界一眼。
徐界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麵前,低著頭繼續說道:“蘇小姐說……她想追您。”
對她的小把戲見怪不怪,賀司嶼沒應。
他不作言語,徐界不知要如何應對手機裏這位祖宗,於是補充道:“她說您很帥,她很鍾意。”
賀司嶼扯唇,幾不可聞哼笑了聲。
所以是看上他的臉?
白金鋼筆在指間握了握,重新落下去,賀司嶼垂眸接著看合同,話說得漫不經心:“隨她鬧去吧。”
徐界應聲。
想到什麽,他拿起辦公桌旁的信封袋遞過去,裏麵微微鼓起,大約是一隻優盤:“先生,這份郵件是小程總寄到公司的,請您簽收。”
賀司嶼眉眼輕皺了下:“嗯。”
他隨手接過來,沒看,直接扔在一邊。
……
那天,徐界沒有給蘇稚杳回答,隻說,先生的事,他不便過問。
他身邊的人還真是忠誠。
蘇稚杳頹喪地想著,手機泄氣地往旁邊一擱,抱著二窈在躺椅裏睡過去,不知不覺睡到了日暮西沉。
陽台闃靜,黑藍夜幕閃著幾顆星,晚風吹過陽台,漸漸帶走白日的餘溫。
蘇稚杳在絲絲涼意中轉醒,二窈從她懷中探出去,不知對誰喵嗚輕叫。
她眼睫顫了顫,迷迷瞪瞪睜開眼,恍惚看到了賀司嶼。
蘇稚杳微愣,眼睫一開一合眨了好多下,眼前男人的臉從朦朧到清晰。
他西褲下的一條腿曲著,蹲在躺椅旁邊,手心揉著二窈的腦袋,在逗她懷裏的貓。
見她睡醒,賀司嶼視線慢悠悠地移過去,落到她臉上。
蘇稚杳卻還盯著二窈腦袋上他的手,直愣愣地看著,人還惺忪著,她迷糊地就想到,在奧地利的最後一晚,他也這麽揉她的頭。
驀地,她冒出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他為什麽隻揉貓貓,不來揉她的頭呢?
“想什麽?”
他嗓音磁著她的耳,蘇稚杳瞬間回魂,心裏虛,聲音也虛,含著剛睡醒有一點嬌嬌的啞:“什麽都沒想……”
女孩子剛醒的模樣很有幾分嬌憨,長發蓬鬆散著,睡迷糊了,白皙清透的鼻尖都有紅暈。
賀司嶼瞧了她幾眼,竟莫名覺得怪可愛的。
他無聲抬了下唇,胳膊伸過去,掌心覆到她耳畔,隔著垂散的長發,隨意揉了兩下。
感受著他手柔柔的力度,蘇稚杳心用力一怦,屏了下氣。
這個男人每個不經意的一舉一動都有著令人著迷的魅力,隻要他想,很容易就能讓女孩子難以招架。
蘇稚杳眼睛亂著瞟開,指尖微微在抖,朦朧的聲線含著澀意,溫溫吞吞:“賀司嶼,我、我想……”
“好。”他說。
蘇稚杳怔一秒,奇怪地瞅住他,小聲問:“好什麽?”
賀司嶼一順不順地凝視回她的目光,薄唇微動,聲音低低漫出嗓子,溫得如那夜的晚風。
“什麽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