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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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遺錄!
天碑學院所坐落的區域,以天碑山頂的天碑林為,依著山勢逐漸向下鋪陳開來,從山頂到山門,依次是寢房區、雅樂坊、明理殿、教授院與山門。每片建築群落之間由連廊環環相通,整個天碑學院與山頂天碑林禁地有一條石階古徑相連。
從學院到天碑山腳下的梅蘭鎮,則需要通過一條長達十裏的蜿蜒山路,平常像徐林這種身體弱的學子,上下山都必須有專門的挑夫抬著他們進出。而這條作為上下山唯一通道的盡頭,是天碑山所在的嵐州臨天郡官府設置的防衛關卡。
通常情況下,為了確保“非請勿入”的天碑學院不受外界打擾,掌管一郡兵馬的都指揮使會安排一百名官軍在此把守,嚴禁沒有學院允許的人員進入天碑山。但今天,這裏應某位神秘貴客的要求,防衛關卡隻象征性地留下了十名軍士。隻因這位趁著淩晨無人時上山的貴客,考慮到自己的儀仗過於招搖,因此特別向臨天郡官府強調了盡量低調行事,不想引起任何多餘的關注。
但今夜,就連這十名軍士也不知何故,竟然擅離職守,不在崗位上,導致通往天碑學院的上山關卡此時已經空無一人,形同虛設。
若是有細心的人從遠處眺望天碑山,會發現山腳下的梅蘭鎮依舊燈火璀璨、熱鬧非凡,而山頂上的天碑學院卻是一片漆黑,隻剩下時不時閃爍的耀眼紅光,仿佛在黑暗裏掙紮的求救信號。
天碑學院的山門烽火台處,一群黑衣人陸續在此匯合。
一共十名黑衣人,他們在夜色中,各自確認了一下身份,隨後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的黑衣人開口,悅耳的女性聲音傳出“人都處理幹淨了,各處的火油也放置妥當,等組頭那邊事了,就可以清場了。”
其餘眾人均點頭同意。就在此時,不遠處的明理殿方向傳來一陣連續的爆炸轟鳴聲。
黑衣女子撲閃著大大的眸子,看了看明理殿方向,哪怕隻露出一雙眼睛,哪怕在暗夜之中,她的雙眸同樣是亮明清澈。或許在這黑色麵罩之下,是一位清麗脫俗的佳人,但此時,她隻是一個毫無憐憫的殺戮機器。女子略一思索,又對眾人道“我與小眉再去巡視一圈,你們速去大殿支援。”
說罷,原地轉瞬間隻剩下說話的黑衣女子和另一名身材嬌小的黑衣人,二人略一交換眼神,也同時消失在了原地。
噗通……
噗通……
死寂的黑夜裏,突然響起了微弱的心跳聲。
“啊——逸——咳!咳!咳——”
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裏,徐林猛然坐了起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遇襲的前一刻,下意識地想喊“逸瀾小心”。
但剛剛已經幾乎完全“死去”的他,此刻全身的機能還在複蘇之中,隻能嘶啞地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他的五感混亂,口鼻因為不能協調呼吸而咳喘不止,手腳不聽使喚,強烈的麻痹感讓他隻能呆呆地坐著,無法動彈。
慢慢地,徐林的呼吸變得協調,身體也漸漸恢複知覺,但同時,強烈的痛感如海潮般從胸口襲來,衝刷著他原本就脆弱的神經。
我……還活著?
強烈的痛感提醒著徐林這一事實,同時,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呼吸節奏,也被這難以形容的錐心痛感再次打亂。徐林隻覺得呼吸困難,雙手不得不下意識地緊緊捂住胸口,胸口的衣襟已經被濕透,還能摸到幾處已經愈合的傷口,很顯然,這裏曾經大量出血。
沒過多久,徐林手腳上的麻痹感漸漸消退,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右腿上好像有什麽重量壓著。
下一刻,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
“不要……不要……不要!”
徐林的心裏瘋狂地拒絕著某個可怕的念頭,他似乎忘記了身受重創的疼痛,開始笨拙地在黑暗中摸索起自己腿上的重物。
他先是摸到了跟自己身上相同觸感的衣物,然後順著衣服繼續摸到了幾縷頭發,然後是一張人臉的輪廓。
這個人的身體已經冰涼,有點略顯僵硬了,他的臉龐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他的口鼻都有粘稠液體的觸感。
徐林忘記了害怕,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思考眼前所有的一切。
他隻是費力地將這個人的上半身托起,又滑落,再托起,又滑落……
他不斷重複著這個動作,他隻想近距離看清這個人的臉。
他一次次地失敗,又一次次地嚐試,他胸前的傷口開始重新滲出鮮血,他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不已。
終於,他成功地將身邊這張冰冷的人臉湊到了自己眼前,確認了,是他。
這一刻,徐林停止了一切動作。那個人的身體緩緩地滑落到了地上。
然後,徐林笑了。
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他幹脆咧開嘴瘋狂地大笑,他笑的前仰後伏,他笑的涕泗橫流,他開始幹嘔,胸腔裏有什麽東西要噴湧而出,於是他“噗”地猛噴出一口淤血。
但他仍然沒有停止又哭又笑的癲狂,他以拳猛擊著地麵,打到自己的手皮肉外翻,他又開始抽自己耳光,這持續歇斯底裏的嘶啞狂笑,終於抽幹了他體內最後一絲力氣,徐林再一次仰麵倒了下去。
這一切,實在是太好笑了……老天爺跟他開的玩笑,實在是太他媽好笑了。
徐林躺在冰涼的地麵上,胸腔劇烈起伏,身體卻一動不能動彈。他此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像現在這麽希望自己立刻死去過。
從前的他隻是不去思考生死,做一個逃避者,靜靜地等待著一切的發生。
在過去的十年人生裏,他沒有憧憬,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
今天,他頭一次有了對未來人生的希望,彷如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終於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可就當這個幼兒剛剛邁出第一步時,迎來的不是跌倒的疼痛,而是萬斤巨棒迎頭砸下的粉身碎骨。
原來,懷揣希望要麵對的不僅是失望。
更有絕望。
諷刺的是,徐林體內複蘇的生機越來越強勢,他的五感已經完全恢複,他的四肢開始充盈力量,他胸前的傷口似乎也在自行愈合。
與之俱來的,是他對眼前這一切越來越清晰的認知。
除了身邊的江源屍體,他瞥見窗下躺著的人,應該是李櫟了。
都死了嗎……
為什麽?為什麽?
這是為什麽啊!?
我們做錯了什麽,要殺我們?
究竟是什麽人,要殺我們?你們認識我們嗎!?你們了解我們嗎!?一句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就要把我們全部抹殺?
憑什麽!?
徐林在心中呐喊著,控訴著,他的拳頭開始用力攥緊,他的內心漸漸在絕望的枯朽灰燼之中燃起了另一些情緒——憤怒、不甘與恨。
突然,他腦子裏閃過了一個畫麵。對了,周舫好像逃出去了,他原來會武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來。
不對……我們這發生了命案,為何還這麽安靜?學院的其他人呢?
不對……學院還有聖親王在,怎麽會有人膽大包天前來學院殺人?
徐林滿腦子的疑問像一個個的泡泡擠在一塊,越堆越多,他回憶起自己遇襲前所聽到、看到的場景,隱隱覺得今天晚上的事絕不尋常。
徐林掙紮著起身,他先是含淚默默地將李櫟與江源屍身安頓好,用自己的被子給他們蓋上了臉。隨後他抄起屋裏唯一能算的上“兵器”的銅製燭台,握在手裏,小心翼翼地出了寢院門。
通過串連各戶寢院的卵石小路,他先悄悄地來到隔壁寢院,推門進去,裏麵四間屋子也都是黑燈瞎火。徐林挨個輕輕敲門,均無人回應。他來到最後一間寢房,推門進去,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在夜色中,他隱約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形。他壯起膽子,走近摸了摸這個人的脖子,身體已經徹底冰涼僵硬。
果然,不止是我們……
徐林身體在發抖,一陣陣的莫名恐懼在黑夜中將他包圍。他逃似地來到院外,又推開了第二戶、第三戶、第四戶相鄰寢院的各個房間。
無一例外,全死了。
徐林跌坐在地,嘴裏喃喃道“怎麽回事……這是怎麽了……”
傳承三千年興盛不衰的天碑學院,雖然也曾在俗世皇朝更替的戰亂年代遭遇過一些災禍,但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的生存危機。
學院中的教授、學子,自古以來也都是俗世尊重、敬仰、結交的對象,畢竟學院在俗世中的行事風格從來都是與人為善,未曾有過明顯的樹敵行為。世外之人偶爾跟學院有些交集,雙方也是友好互助的態度,畢竟從根本上,學院不會跟任何一方勢力產生利益衝突。
而且,學院的《天衍錄》雖然是知識寶藏,但俗世皇朝已經獲得了它絕大部分的使用權,剩餘部分除了極少數天才,其他人根本理解不了。而《天衍錄》在世外之人眼中又基本用不上,所以也不存在“懷璧其罪”的可能。
究竟是什麽人,什麽勢力會對天碑學院下如此殺手?
驚疑不定的徐林,突然想到院首,還有聖親王,他們在明理殿!他們肯定還不知道學院遇襲的事!尤其是聖親王,他是天底下最強的人,他知道了一定能查明真相,為江源他們報仇!
徐林急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外,朝著明理殿方向趕去。
就在他即將要踏出院門的瞬間,他的背後驟然有幾道寒光極速襲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那幾道寒光要給徐林穿個透心涼了,一隻粗糙的大手從門外拽住了徐林,隨即一股巨力將徐林掀飛了出去,恰恰躲開了身後的暗器襲殺。
徐林被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他轉過身來,借助此時微弱的一點星光,徐林看見一個身影擋在他與麵前的這座寢院中間。
順著這個身影向前方看去,在這座寢院的房頂上,還赫然站著兩個人。
三個人對峙著,不一會兒,房頂上兩人突然兩手一抖,數道寒光朝著徐林這個方向激射而來。徐林雖然不懂武功,但此刻也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心中大驚,本能地舉手擋住自己的臉。
“叮、叮、叮——”
幾聲清脆的金屬撞擊之音接連響起,隨後便沒了動靜。
一頭冷汗的徐林慢慢地放下遮擋的手臂,試探著摸索了一下自己的身上,好像並沒有什麽傷口,也沒感覺到什麽異常。
徐林看著仍然擋在身前的那個身影,瞬間明白了,剛剛是這位高人阻擋了飛射過來的暗器。
是救命之恩啊!徐林心中一份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此刻這個巍然不動的身影,在徐林眼中變得無比高大、偉岸,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心感,簡直就是這驚魂夜裏徐林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徐林站起身,剛準備開口道謝,對方卻先一步開口了。
“別來無恙啊,徐公子。您真是福大命大。”
額…………徐林聽到這個猥瑣的公鴨嗓音,一股莫名的熟悉和不真實的違和感同時湧上了心頭。
“老……老劉頭?”
徐林試探地開口問道。
“正是。”
對方也不故作高深,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身份。
“老劉頭!你還活著?他們、他們都死了!有人在學院殺人!殺了好多人!是不是院首派你來救人的?你們來了多少人?”
徐林用力拉住老劉頭的胳膊,如連珠炮一般地快速地說著,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活人,還是自己認識的,他有一肚子想說的話,巴不得一口氣說完。
“先走,此地不宜久留!”
老劉頭並未答話,抓起徐林就開始狂奔。
他的視線自他出現起,就沒有離開過屋頂上的兩人。剛剛趁著徐林說話的當口,屋頂上的兩人突然憑空消失了蹤影,老劉頭也果斷拽起徐林離開了原地。
身形略有些佝僂的老劉頭抓著個頭遠比自己高大的徐林,貼著寢院區的圍牆飛速狂奔,猶如一隻矯健的老鷹抓著肥碩的野豬在低空飛掠。
老劉頭雖然抓著徐林,但行動敏捷卻絲毫不受影響,在他們的身後,果然有兩個黑衣人追了上來。
老劉頭帶著徐林左避右閃,不斷在寢房區的巷道之間改變行進路線。徐林耳邊風聲呼呼大作,時不時還能聽到摻雜的金屬破空之聲。突然,誇張的風聲消失了,徐林感覺自己停了一下來。不一會兒,滴滴答答的水聲傳入了耳中。
這裏是……是雅樂坊的甘露軒,這裏是日常教授、學子們品茶論道的地方。此處是個有許多靜室的庭院,院中有一塊巨大的假山石,石下有一個小池,石上有一架不停轉動的水車。這是利用《天衍錄工》篇中記載的“水輪”原理,打造出的能夠自己循環水流的裝置,不斷抽取到假山之上又順勢泄下的水流與假山形成了“高山流水”的造景。
老劉頭抓著徐林閃進了一間靜室,手法嫻熟地關上了門,然後一邊將耳朵貼在門上傾聽,一邊朝徐林做出了一個“噓——”的手勢。
老劉頭聽了一會兒,感覺到之前在頭頂上的追蹤者已經走遠,稍微鬆了口氣。順勢盤坐在了門口,閉目恢複。
徐林見狀,湊到老劉頭的跟前,用著這邊最低的聲音說道“怎麽樣?安全了?”
老劉頭沒睜眼,點了點頭。
此刻的老劉頭,給徐林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完全沒了之前那種猥瑣油膩的氣質。徐林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正準備開口問話,老劉頭突然用手蒙住了他的嘴。然後以另一隻手的手指抵住了徐林的聽宮穴。
緊接著,老劉頭的聲音神奇地在徐林的腦海中響起。
“別出聲,你想說什麽,隻需要做口型,我能以真氣讀你的唇語。”
隨著老劉頭的聲音消失,徐林感覺到自己的嘴部被一股奇特的觸感包裹了。徐林雖然大感驚訝,沒想到老劉頭居然有這種神奇的手段,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配合地隻做口型不發出聲音。
“老劉頭,你究竟是什麽人?你知不知道現在學院是什麽情況?外麵那幫人是什麽來路,為什麽要殺我們?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你有沒有通知院首他們?聖親王還……”
徐林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好像被什麽東西給死死摁住了,此刻別說繼續做口型了,連喘氣都困難。
腦海中又響起了老劉頭的聲音“你話太多了。情況危機,我挑幾件重要的事跟你說,你好好記住。”
徐林臉都憋紅了,不停“唔唔”地點頭。
“此時此刻,天碑學院內除了明正殿的那幾位大人和此處的你我,應該沒有活人了。這幫殺手來勢洶洶,看手段,應是世外方士,不知道屬於哪方勢力。但有一點能確定,他們這種陣仗,是衝著聖親王殿下來的,學院諸人都是被牽連滅口。”
徐林此刻做不了口型,但他的眼神透露出了極度的驚駭與不可置信。
天碑學院被全滅?有世外的勢力要刺殺聖親王?
無論哪一個信息,都是驚世駭俗,一旦被世人知曉,不知道要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老劉頭的聲音繼續說道“剛剛明正殿爆發了劇烈的聲響,應該是聖親王殿下他們在與殺手激戰。先前我以龜息之術騙過了這幫殺手,為的是看清這幫人的虛實,好前往明正殿助戰聖親王殿下。如今我對他們的實力已經了然,也不能在此地久耗。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活下來的,但是既然你還活著,就發揮一點作用吧。”
徐林眉頭緊皺,雙眼無神,此刻他的心裏亂作一團,種種情緒交織在一塊,讓他徹底喪失了思考能力。現今的局麵,早已經不是他一個剛剛弱冠的文弱書生能摻和的了,他甚至連求生的欲望都沒有,他隻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噩夢,從內心深處希望自己能夠早點從夢中醒過來。
老劉頭似乎察覺到了徐林的狀態,他睜開了眼,看向徐林。明明隻是一張黑暗中看不見五官的臉部輪廓,徐林卻從中感覺到了一股令人心安的慈祥之感。
“你是太師府幕僚徐堅徐陸岩的兒子吧?”
老劉頭的聲音傳入徐林腦海中,聽到父親的名字,徐林大感意外,心神一震,脫口而出“你怎麽知——”
這句話是徐林直接發音喊出來的,幸好隻說了幾個字就被老劉頭給摁住了嘴。
老劉頭皺了皺眉頭,傳音道“我鬆開你的嘴是為了讓你做口型,不是為了讓你喊出來,你淡定點。”
徐林點了點頭。聽到父親的名字,徐林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氣,腦海中閃過了一張張家人們的臉龐,他的心也漸漸鎮靜、堅定了起來。
“劉伯,晚輩正是徐陸岩之子。感謝劉伯的救命之恩,今日我若能僥幸苟活,他日必將結草銜環相報。至於晚輩為何沒遭毒手,全賴摯友江源舍命搭救,他在我們遇襲時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襲殺我的暗器。”
聽完徐林的話,老劉頭看了看徐林胸前的傷口,略有所思,過了一會,他搖了搖頭,傳音道。
“江源啊……青州昌寧郡江家的孩子麽,那看來是你的同鄉啊。是個好孩子,不過……也罷,既然你能逃過一劫,自然是天意,我看你也是個有大氣運之人,眼下我需要你替我完成一件事。”
“劉伯有話請講。正如您所言,既然如今上天留我一命,晚輩自當發揮這身殘軀的作用,隻要能幫到您,盡管吩咐。”
“好!小子,有膽識。我知道此刻你心中必然有無數疑問,卻也沒有耽誤時間問我什麽廢話,說明你的心境亦非凡夫。如果不是現今這九死一生的局麵,我還真想結交你這個小老弟。既然你爽快,那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
老劉頭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嚴肅與鄭重。
“首先,我是朝廷的人,隱於學院也是有朝廷的任務。今日發生如此大事,我本應該第一時間用組織的秘技傳遞訊息出去。但不知為何,我傳遞的訊息似乎被某種強大的禁製給阻斷了。按照職責,我必須就此遁走,保全自己,以圖日後將今日情報一五一十上報。但,聖親王殿下曾於我有再造之恩,如今既已知這幫殺手是衝著聖親王殿下而來,今日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棄之而去。”
徐林敬重地看著黑暗中的老劉頭,原來這位劉伯竟是朝廷中人,看來平日裏的種種舉動,隻不過是一種偽裝。可笑自己還總是對他心生鄙夷,如今看來隻是自己有眼不識泰山罷了。
“雖然聖親王殿下天下無敵,世間絕無可能有人能傷害他的性命。但明正殿的戰鬥聲響越來越大,我料想殿下應該是在分神保護殿中眾人,故而與這幫殺手陷入了纏鬥。所以,出於私心,小老兒我打算去助殿下一臂之力。至少,也要把剛剛追殺我們的兩個小妮子給解決咯!”
徐林點了點頭,從剛剛逃命時老劉頭展現出來的實力,應該也是個武道高手。
“但是畢竟還是敵暗我明,我這一去,凶吉未卜。小老兒命不值錢,死則死矣,但我這一年多來在學院的任務成果和今晚這幫殺手的情報,卻不能隨我一起沒了。既然你父親是太師府的幕僚,那你也算半個朝廷中人,我便把這些機密都托付於你。”
老劉頭停止了傳音,從懷裏掏出了一塊六邊形的物件,遞到了徐林手中。
徐林接過,這是一塊有著金屬手感的古樸令牌,牌麵之上刻有文字,中間似乎有一道夾層縫隙。收好令牌,老劉頭的傳音再度響起。
“這是我的信物,其中機密事關重大,關係到你能否為你的同窗好友們報仇,你萬萬要妥善保管。待你得救後,將這個信物交於你的父親,他自知道如何處理。切記,隻能交於你父親,絕不可交於其他任何人!”
徐林聞言,頓感壓力巨大,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以唇語回應道。
“劉伯,非是我推脫此事。於情於理,我都應該替您去辦這件事,隻是,實不相瞞,晚輩我自幼體弱,手無縛雞之力,如今還有傷在身。更何況外麵現在危機四伏,您一旦離開,我恐怕活不過一刻,談何得救?恐怕會有負於劉伯您的重托啊。”
“這一點你不必擔心,我既然選擇托付於你,自然是有把握的。此處雖然保不住你的性命,但是天碑學院有一處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說,卻是世間最安全的地方,一會我會送你過去,你隻需在那裏靜待事態平息。聖親王殿下此行造訪天碑學院雖然行蹤隱秘,但我估計用不了一天,五鹿城的嵐州節度使、垂雲城的秦王應該都會前來拜會殿下了,到時候賊人必然會退去,你也自然能夠得救。”
“世間最安全的地方?恕晚輩愚鈍,晚輩在學院兩年有餘,竟不知有此等地方存在。”
“你仔細想想,你在學院是不是有一個地方從來沒涉足過?”
“您是說……山頂的天碑林?”
徐林恍然大悟,看來學院的禁地天碑林果然不是什麽尋常場所。
“不錯,不僅你沒有去過,小老兒我也從來未曾進去過。據我暗中調查,從寢房區後苑通往天碑山頂的古徑上,應該有上古術士大能布置的幻陣,任何人不得破陣之法強行闖入其中,都會被困於自己的幻覺之中,身體無法動彈。唯一的能夠順利穿過這條古徑到達天碑林的方法,都掌握在曆代院首手中。所以這麽多年來,學院從來不擔心天碑林的秘密外泄,恐怕也是於此幻陣有關。”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讓我主動進入天碑林幻陣,困在其中,雖然我出不去,但賊人也傷害不到我,等待明日事態平息,梁喻院首他們自然會來解救我。”
“小子你果然聰慧,正是如此。”
“好!既然劉伯您放心將這麽重要的東西交到我手上,我定然以會以命相護,絕不辜負您的重托。”
徐林應允到,然後仔細地將這塊金屬令牌收入自己學士袍的最裏層。
“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動身,切記我剛剛囑咐你的話。”
老劉頭結束調息,站起身。徐林的內心雖然緊張不已,但也跟著站了起來。在規律的高山流水嘀嗒聲中,二人沒有說話,不過他們的心中,都默默下了一個決心。
臨出門,老劉頭又從懷裏取出了一樣東西,交到了徐林手上,這一次,老劉頭並沒有壓製聲音,像是故意想要把動靜傳到外界一樣。
“此一別,日後怕是不能再見。過去一年,多有得罪,小老兒給你賠個不是。這顆‘玉漱丸’你拿著,如果在幻陣中感覺到身體不適,就服下,它能助你穩固心神。”
徐林默默接過藥丸收好,心裏五味雜陳,眼眶微微有些濕潤,心裏有話想說,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老劉頭幫徐林緊了緊衣袍,然後一把抓住他背部的衣服,大喝一聲“走!”旋即閃身出了靜室。
二人在夜色中快速向天碑林方向靠攏,不一會兒,身後果然出現了兩道追擊的身影。
老劉頭運起全身真氣提升腳上輕功,在雅樂坊到寢房區後苑的道路上疾速奔行,時而轉入小巷,時而躍上房頂,但因為他攜帶著徐林的緣故,身後追擊的身影卻是越來越近。
終於,一條散發著神秘古韻的青石小徑出現在了二人的正前方。老劉頭拽著徐林的手上突然運起一股強大的氣場,包裹著徐林,奮力向著古徑方向一拋。徐林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穩穩地落在了通往山頂的小徑腳下。
老劉頭這一拋,竟有約摸百丈的距離,徐林站穩腳步,回頭看向老劉頭。
那個曾經在心目中猥瑣佝僂的身影,此刻竟有了一絲悲壯之感。徐林一時唏噓,肅然地朝著老劉頭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快步向著山頂方向拾階而上。
微弱的星光下,二人背道相行,在一場日後注定席卷天下的風暴中心,各自走向自己的命運。
老劉頭靜靜地佇立著,直麵眼前房頂上的兩個黑衣人。他的臉上一股釋然與輕鬆,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用那熟悉的輕浮語氣挑釁到
“小妮子,過來陪大爺玩玩吧!”
屋頂上身材高挑的黑衣人秀眉微蹙,明亮的美眸中閃過了一抹殺意。下一刻,還沒等老劉頭有所行動,她便瞬身到了老劉頭背後,與她同步的,是另一名黑衣人,幾乎在同一瞬間從正麵襲向了老劉頭。
兩名黑衣人袖劍出鞘,直插命門,寒光一閃,地上三個人影便一動不動了。
兩把袖劍一前一後直直插進了老劉頭的胸膛,他那布滿褶子的臉上竟是不可思議之色。
不過詭異的是,老劉頭已經遭受致命一擊的身體居然開始扭曲、消散,不一會兒,就徹底消失在了原地。
原來,這竟然是一具真氣替身,是傳說中極為精妙的真氣擬態化形。
“移形換影……臨淵閣,影衛。”
身材高挑的黑衣人盯著已經站在了十餘丈開外的老劉頭,喃喃自語,此刻她的眼中滿是慎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