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誤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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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遺錄!
當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張三站在徐林麵前時,這兩個同樣滿身疲憊的男人,都從自己的靈魂深處爆發出了一句疑問——
“你是那個富商!?”
“你是天碑學院學子!?”
張三打量著這個渾身汙漬,頭發上沾滿了木屑與幹草,穿著破舊粗麻布衣服的青年,怎麽也沒辦法把他與天碑學院掛上鉤。
而徐林也是窮盡了想象力,都無法把這個拉著一頭毛驢回鄉,渾身油膩的猥瑣男人歸為他認知中的那種富商。
這讓作為中間人的張大膽,很是尷尬。
“三兒,徐公子真是天碑學院的學子,我親耳聽過,他會早上起來念那種隻有讀書人才念的經。”
張三用心疼的眼神瞟了一眼單純的張大膽。
“大膽,你跟我來一下。”
然後張三把張大膽拉到一邊,小聲地跟他詳細講解了一下,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職業叫作“騙子”。
張大膽再回到徐林麵前時,他看徐林的眼神有點怪怪的了。
見狀,徐林也不甘示弱。
“張兄,你跟我來一下。”
然後徐林把張大膽拉到一邊,小聲地跟他詳細描繪了一下,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行為叫作“忽悠”。
三個人再次站到一起時,張大膽整個人已經不好了,他破罐子破摔地喊道。
“我不管了,反正人已經見上麵了,你們自己商量吧!”
然後他嘴裏嘟嘟囔囔地離開了。
徐林和張三又仔仔細細地互相打量了一下對方,徐林大概看出了端倪。
“你是行腳商人吧?”
“你甭管我什麽商人,反正我是做買賣的。倒是你,就你這樣子……你說你是天碑學院學子,我還說我是天碑學院院長呢!”
徐林聽到張三對自己師長不敬,氣不打一處來,剛準備反駁說“還不是你爹媽給我折騰的”,就看見不遠處的汪大娘在對自己笑。
他隻好強忍著不悅,心平氣和地跟對方解釋。
“張兄,幸會,剛剛有失禮數,是我的不對。在下給你賠罪了。”
“嗬!學的倒是有模有樣。”
張三看徐林突然“演”了起來,不屑地嗤之以鼻。
“不不,在下確實誠心致歉,剛剛是在下失了涵養,唐突了。聖人雲,‘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過,在下也確實是天碑學院學子,若是張兄不信,可盡管問一些學院之事考驗在下。一試便知真假。”
徐林心想,我好歹在天碑學院上了兩年學,你一個外人,你還能比我更了解天碑學院?讓你隨便問幾個問題,我對答如流,不就能清清楚楚地證明我是學院的人了麽?
“你別文縐縐的演得來勁。你意思讓我問你幾個有關天碑學院的問題唄,驗證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對吧?”
“張兄聰慧,正是此意。”
“好,那我就問你幾個問題。”
“張兄盡管考校在下。”
“先來個簡單的吧。你說,天碑學院雅樂坊每天辰時的早飯,主要供應什麽麵點?”
“……”
什麽!?這他娘的是什麽古怪刁鑽的問題!?
徐林腦中一道炸雷閃過。作為一個從來沒有在學院吃過早飯的學子,他實在是不知道雅樂坊的食堂供應什麽早飯麵點。
他隻能硬著頭皮瞎編。
“嗯……嗯……饅頭和包子?”
“放屁!是水晶糕、雙蓮酥和銀絲卷。”
其實張三問這個問題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曾經想成為天碑學院食堂的食品供應商,但是學院的采購雜役根本看不上他的油餅,他們買的都是名字雅致的“水晶糕、雙蓮酥、銀絲卷”,所以張三對這幾個名字記憶深刻。
徐林一臉尷尬地愣在原地,第一局認栽了。
“張兄,在下平日不常去雅樂坊用膳,故而不知。張兄可否問一些其他方麵的問題。”
“好啊,再給你一次機會。”
“張兄請問,這次在下保證不會再答錯。”
“那我就問你些學子的本分。天碑學院每月初一、十五的早課教的什麽內容?我給你個提示,這兩天授課的是同一位教授。”
“呃……”
“嗯…………”
此刻,徐林的內心甚至也對自己產生了一點懷疑——我真的是天碑學院的學子嗎?好奇怪啊,為什麽這些問題我都答不上來呢?
張三鄙夷地看著徐林啞口無言的樣子,擺了擺手,轉身便要離開。
“切!浪費時間。”
徐林默默站在原地,他雙拳攥緊,咬著牙,腦子正在飛速運轉。
一定有什麽方法,一定有什麽東西能證明我的身份!
突然,他想到了!
“等一下!!”
他大喝一聲,箭步向前,雙手拍在張三雙肩。
剛剛轉身過來的張三,被徐林雙手帶起的一陣強風直接壓倒跪在了地上。
“你幹嘛!?你又想說什麽?”
“張兄,你可知道梅蘭鎮?”
“廢話!嵐州哪有人不知道梅蘭鎮。”
“那太好了!”
徐林的眼中閃耀著真誠的光芒,燃起了必勝的火焰。
“你且聽好了!”
他把嘴湊到張三的耳畔,小聲地說。
“梅蘭鎮上,浣花坊的頭牌叫柳詩兒,擅長詞曲!怡香樓的花魁叫李綰綰,擅長詩畫!流月居的女狀元叫蘇小琴,擅長音律!”
說完,他仿佛打完了一套絕世神功,深深一個吐納,回歸平靜的姿態。
徐林看著眼前這個油膩男人臉上那種驚愕且崇拜的表情,他知道,他贏了。
事實也確如他所料。
跪倒在地的張三明白了,相信了,誠服了。
他發自內心深處地確認了,這個蓬頭垢麵的青年絕對是天碑學院的學子,如假包換的那種。
畢竟,除了他們,誰會有如此多的空閑和機會,去了解這麽多頂級青樓的紅牌。
然而,就在確認了徐林身份的同時,他的腦中閃過了一道強烈的金光。
他猛然想起了昨天路過一個獵莊時,聽到的一則懸賞消息。
“天碑學院學子……送至京都薑家……賞黃金百兩……”
他的腦子裏開始不斷重複這個聲音。
張三怔怔地看著徐林,人生暴富後的畫麵一個個閃過。眼前這個破衣爛衫的青年,此刻在陽光的照耀下,是那麽的高大而神聖,他周身散發出強烈的金光,刺得張三眼睛都睜不開。
“徐公子!失敬失敬!小的我有眼無珠,錯怪了您,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您要回京都是吧?沒問題!我張三今個兒在這以身家性命起誓,無論路途有多艱辛!無論要付出多大代價,我一定把你送回家!明天,明天我們就出發!”
張三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反轉,仿佛此刻的徐林就是他的親爹,甚至比親爹還重要。張三一邊摟著一臉懵的徐林往家走,一邊招呼汪大娘晚上好酒好菜招待。
徐林的心裏不禁疑惑,天碑學院學子的身份什麽時候這麽好用了?
…………
第二天一早,得知徐林與張三就要出發的張大膽過來幫他們收拾行裝。
“怎麽如此著急,這眼瞅著就要過年了啊,不能等過了年再走嗎?”
汪大娘一邊替張三與徐林收拾衣物,一邊不舍地碎碎念。
“娘,沒事,過年機會以後還多著呢,但送徐公子回京都這輩子就隻能趕上這一次了。等我掙……送完徐公子回來,我就不出去了,我在家裏好好孝敬您。”
張三寬慰著這個從小就疼他的母親。
當初,十六歲的張三提出要出門闖蕩,張老伯並不支持,也是汪大娘將自己積攢了一輩子的二兩碎銀子給他做了盤纏。
“誒!那敢情好,不出去了,就在家裏啊,在家裏就好。”
汪大娘開心地笑著。
行裝收拾的差不多了,張老伯給二人準備了差不多十天的口糧,以及三兩銀子的路費。
口糧太多不方便帶了,十天後就靠銀子買。銀子是從張三的大哥、二哥那邊借的,張三說,等他回來就能還的上。
眼看一切準備妥當,張三看著張大膽,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了一件事。
“糟糕,這事我一激動給忘了!大膽,你可能要跟我們一起走一趟了。”
“嗯?三兒,為啥要俺同去?”
“因為你膽子大啊。”
“什麽意思?你說清楚點。”
“嗐!本來不想跟你們說太細,怕嚇著你們。我還是實話跟你們說了吧。”
張三開始說起他為什麽延遲三天才到家的原委。
“我回家的這一路上,從進福元郡開始,就一直聽到一個傳聞。”
“什麽傳聞?”
張三特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
“鬧……鬼!”
“啊?鬧鬼?”
“噓!小點聲。”
“你快說,快說怎麽回事。”
“就大概八九天前,我剛進福元郡的時候,經過的村子、鎮子上麵都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有人看見附近的樹林裏,有個不穿衣服、渾身是血的鬼,在樹林裏狂奔!”
“嘶——”
張大膽一聽,果然嚇人。
“還有更奇的,你知道麽?”
張三越講越來勁。
“那個鬼,不僅跑起來飛快,而且完全不怕傷不怕痛,有時候撞翻在樹杈上也不管,爬起來就繼續一路向南,不停地跑。”
徐林聽著,似乎想起了什麽,然後他幹咳了兩聲,想打斷張三的故事。
“咳咳!張兄,這個……鬼神之說不可盡信,恐怕是沿途的村民以訛傳訛,編造出來嚇唬路人的吧?”
“你還別說,我一開始也是這麽想的,不怎麽信。但是啊,我一路向南走,這一路上啊,大家傳的內容都相差不多,也都有模有樣的。這說明,不隻是一個、兩個人看見,而是很多人都看到過那個鬼。也正因如此,沿路上很多村子和鎮子,一到晚上就閉門閉戶。我不信也不行啊,誰敢冒這種險!所以我隻敢在白天趕路,這才耽誤了三天的行程。”
“那這跟要俺與你同行有什麽關係?”
張大膽聽著,還是疑惑不解。
“關係可大了!我們要盡快趕到京都,就得日夜兼程趕路,晚上指不定得露宿。如果沒有膽大的人站崗,碰見那鬼可怎麽辦?你們知不知道?我從上一個村子過來時,他們說,早些天就有人在張家村北邊的林子裏見過那個鬼,身上隻剩半條褲衩的鬼!”
“半條褲衩……我怎麽好像在哪見過……”
張大膽下意識地看向徐林,他發現徐林的眼神正在躲躲閃閃,四處飄忽,仿佛想要隱藏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所以,大膽,你得跟我們一起走一趟,至少把我們送到雁回關才行。”
“這……三兒,俺覺得沒必要。你還不知道徐公子是什麽人吧?”
“徐公子?徐公子不是天碑學院的學子嗎?”
“嗬嗬……那你可太小看徐公子了,俺跟你說,徐公子可是個絕頂高手。”
張大膽正準備將徐林赤身裸體徒手打死三頭灰狼的英勇事跡好好描繪一番,徐林立刻打斷了他。
“誒——好漢不提當年勇,都是過去的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大膽兄,你太抬舉我了,謬讚,謬讚。”
“徐公子,俺還真不是抬舉你。”
張大膽突然非常認真地對徐林說。
“俺雖是個打獵的粗人,但好歹小時候也跟縣裏的教頭師傅學過拳腳。俺能看出來,徐公子你不僅天生神力,還是個萬中無一的武道天才。”
啥?我?徐林?武道天才?
徐林被張大膽說的一愣一愣的,徹底摸不著頭腦了。
“徐公子,俺初見你時,你確實是個武功門外漢,不僅手腳僵硬,呼吸散亂,更是絲毫不懂得行氣法門。”
“但是這幾天下來,我特意觀察了你劈柴、擔水、搬石頭的狀態,你的手腳和身體協調能力,已經完全不一樣了,甚至你在發力時的呼吸吐納,也自然順暢,隱隱有了氣感。”
“徐公子,就這麽幾天時間,你就能從一個手腳都不協調的門外漢,摸索到行氣的門檻,關鍵你既沒有師傅教導,又沒有武功秘籍,一切渾然天成,你不覺得自己是個萬裏挑一的武道天才嗎?”
張大膽這番話說完,徐林不禁陷入了對自己複生以來所有變化的深思。
的確,他的身上最近發生了太多奇異的變化,隻是他心裏一直記掛著回家,就沒有去多想。
首先,他再也沒有了過去那種氣血衰虧、早起不能的症狀,反而每天每時每刻都精力旺盛。這一點自然是好事,但這究竟是因為沈神醫的“長生散”奏效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不得而知。
其次,他先前殺狼和最近幹農活時所展現出的力大無窮,其實隻是他身體天然的強度大大提升了。這就好比,以前的自己隻是一個兩歲的孩童,搬起一塊十斤的石頭如同搬山一樣困難。而現在的自己,就是一個二十歲的壯漢,單手拎起十斤的石頭毫不費力。
而且,徐林發現正如張大膽所說,自己越適應身體的強度,身體能發揮出的力量就越大。同時,這種力量也逐漸變得收放自如,得心應手。就像一雙原本不太合腳的靴子,現在終於磨合得比較舒服了。有個很明顯的例子,之前徐林隻能一次搬起百斤重的石頭,經過多日鍛煉下來,現在徐林一口氣搬三百斤的巨石也不在話下。
最後,也是最神奇的,就是這個呼吸吐納之法。徐林隱隱覺得,如果自己按照一定的規律去深呼吸,就能在體內產生一股暖流,這股暖流產生在手上時,他的力氣就會變得更大,這股暖流在腿上時,他就能跑的快、跳的高,很是奇妙。隻不過,徐林現在還不明白這種暖流是如何產生的,全憑運氣。
難道……經曆了那天夜裏的事之後,我真的脫胎換骨成了“武道天才”嗎?
徐林的腦子裏閃過那一夜的種種畫麵,“長生散”、老劉頭給的凝神藥丸、迷霧幻陣、須臾之間、移魂之術……
徐林實在想不通究竟是什麽原因造成了如今的局麵,但管他呢,反正對徐林來說肯定不是壞事。
張三聽完張大膽的一番解釋,又回想起昨天被他一掌拍跪在地的畫麵,也開始對徐林刮目相看。既然這位徐公子是一位武道強者,那根本就不需要護衛了。
直接啟程吧!
徐林與張三牽上了小毛驢,裝好行李,迎著朝陽,終於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途。
二人走到村口,走過徐林幫助張家村新修的石板路,他們回頭看了看。
張老伯、汪大娘、張大膽、張三的大哥、二哥、鄰居家的很多叔叔嬸嬸……張家村幾乎所有的村民都來送他們。
徐林看到這一幕,回想起這些天在張家村的日子,他的心裏竟產生了一絲眷戀。
張家村的生活,從一開始的陌生抵觸,到最後的徹底融入,自然而又舒適。若不是因為京都的家人,不是因為身上的責任,徐林甚至隱隱接受了自己作為一個農夫的人生。
這些日子裏,徐林再也不用偽裝什麽,他想笑就想笑,想哭就哭,喜怒哀樂,全由己心。
從小到大,也是這群單純樸實,卻又樂觀堅強的村民們,讓徐林第一次體會到了世俗人情的溫暖。每次村民們聚在一起聊天,看見徐林經過,都會熱情地招呼他加入,遞給他一張小板凳;每次鄰居家有什麽新鮮的收獲,都會分給張老伯家一點,同時算上徐林一份;每次到了飯點,若徐林出現在某人家附近,都會被喊進屋裏添一副碗筷……
這些溫暖人心的點滴,匯成了一條涓涓細流,從徐林的心間流過,濕潤了他的眼眶。
徐林朝他們揮了揮手,喊道
“張老伯、汪大娘、大膽兄,各位鄉親們,快回去吧,冬天冷,外麵風大!”
村民們也朝徐林他們揮手,張老伯高聲喊道
“徐公子!一路平安,若是將來得了空閑,記得來看看我們!”
“放心吧,張老伯,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
張三帶著徐林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又聽見汪大娘在後麵喊著
“三兒!照顧好徐公子,你自己也別餓著凍著,一定要早點回家來!”
“知道了!娘,你快回去吧!”
張三頭也沒回,敷衍了一句。
就這樣,一點一點逐漸縮小,徐林與張三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隨後徹底消失在了汪大娘的視線裏。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
徐林與張三日夜兼程,隻用三天時間便到達了福元郡城。一路上,張三確實發揮出了他在外闖蕩十幾年所積累的經驗優勢,無論是路線的規劃還是時間的利用,幾乎都做到了極致。
若不是因為毛驢需要休息,徐林與張三可能一刻都停不下來。也好在徐林今時不同往日,才不至於因為旅途勞頓而倒斃路旁。
這幾天同行,徐林也對張三有所改觀,甚至有些感動。因為他從來沒見過有誰會把幫助別人的事情看得如此重要,張三這一路上的緊趕慢趕,出錢出力,所表現出的急迫感,比徐林更為強烈。
人不可貌相,張兄其實是個好人啊……
二人到福元郡城稍作休整,下一站就是連接嵐州與中州的雄關——雁回關。
但張三領著徐林到福元郡城,除了休整,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據他說,是找一位老朋友上下打點,搞定入關的事。
然而,當張三把所謂的“搞定入關”的東西塞到徐林手上時,徐林先前對張三的好感瞬間就消散了。
“張兄,你確定‘這個’靠譜嗎?真的能過得了雁回關嗎?”
“徐公子,放心吧,我都打點好了。為了這個,我可是把一年攢下來的銀子都砸進去了。放心!保證,萬無一失!”
徐林將信將疑,憂心忡忡地看了眼自己手中細長條的銅牌。
上麵赫然刻著幾個字
“福元郡張家村張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