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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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衍遺錄!
    大楚帝國昭武三十年,正月初三。
    京都,皇城,昭武宮,禦書房小朝會。
    春祭大典上的風波已經過去了兩天,薑家慘案被皇帝以“反賊之間的互戕”為結論,就此蓋棺揭過。
    但很顯然,這種潦草的說法,以及皇帝對中州薑家後麵持續的迫害,不可能讓天下人真正信服。
    相比於朝堂上的風平浪靜,九州江湖,正在醞釀著一場風暴。
    不過,昭武皇帝對此不以為意,也沒有指示臨淵閣去壓製那些雜音,他的心裏有更需要關心的事情。
    今天一早,昭武皇帝便召集太師、太保、九卿、臨淵閣閣主以及一眾心腹武將,到禦書房議事。
    在皇帝與眾臣的麵前,擺開了模擬九州地圖的軍事推演沙盤。
    沙盤上的山川、河流、城郭、關隘都很細致,盡可能模擬了帝國各地已知的地形。
    中州與北域兩州的城池與關隘上還插了一些小旗幟,分為紅、藍兩色。
    相比於遍布九州的、象征帝國軍力的紅色旗幟,插在嵐州垂雲城上象征秦王叛軍的藍色旗幟,則顯得孤單且弱小得多。
    平叛軍略,是這場小朝會的主題。
    禦林聖甲指揮使、天策將軍田毅作為武官的代表,首先闡述了自己的戰略部署。
    “陛下,依臣淺見,反賊所據之地,不過垂雲城方圓百裏,地狹民寡,即便傾盡所有,至多不過能湊出五萬烏合之眾。而我朝僅在嵐州州府便囤有十萬雄兵,如果集合北域嵐、幽二州所有兵力,可達三十萬之數。據此,臣料叛軍必不敢主動出擊。”
    田毅第一段話說完,文官們都不動聲色,皇帝則點了點頭,示意田毅繼續。
    “不過,我軍想要立刻誅滅反賊,也非易事。叛軍所據垂雲城,地勢頗高,道路狹窄,易守難攻,加之初春氣候寒冷,山路之間多積雪,我軍若此時主動進攻,道阻且長,恐非上策。”
    “因此,臣提議,可先令南麵的嵐州節度使楊怡,協同北麵的幽州節度使韓瑞,各率本部軍士五萬人,於嵐州北部與幽州交界一線山區關隘之處紮營布防。在賊軍南下必經之路上多築工事,廣建哨塔與烽火台,與五鹿城形成一道‘甕中捉鱉’的弧形防線。待四月入夏,大部分積雪融化後,臣願親率大軍攻下垂雲城,一舉掃滅反賊。”
    田毅一邊說著,一邊陸續在五鹿城到垂雲城間的山地間落下紅色旗幟,等他的戰略部署說完,沙盤上也恰好呈現出了一幅將垂雲城牢牢裝在其中的“口袋圖”。
    昭武皇帝聽完田毅的策略,麵露笑意,似乎對他的表現很滿意。
    禦林聖甲指揮使、天策將軍田毅,字長衛,今年三十一歲,是中州田家的嫡長子。
    中州田家是本朝才鼎盛起來的功勳貴族,祖上是隨高祖起兵的“開楚十傑”之一,家族數百年來一直對楚氏皇朝忠心耿耿,湧現了大批軍事人才。
    田毅的父親田政,曾經追隨昭武皇帝平定昭武元年的諸王叛亂,還參加過雁回關血戰。在後續十餘年裏,更是昭武皇帝開疆拓土、南征北戰的左膀右臂,他一生屢立奇功,後官至征南將軍,封武英侯。
    而田毅也不是個單純靠家族、父親蔭蔽的二代,更不是隻會紙上談兵的繡花枕頭。
    他十五歲時就隨父從軍,不僅精通《天衍錄》的《兵》、《地》篇,還對《工之篇》有濃厚的興趣。在他繼任禦林聖甲指揮使之前,經常與聖親王楚沐雲一同探討、研究關於新軍械製造的課題。
    田毅可謂是昭武皇帝看著長大,並且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將領中的代表人物。他在軍中的威望也不低,可能唯一的遺憾,就是他目前還沒有獨當一麵打贏一場大戰役的履曆。
    所以,當他知道北域的秦王居然鬼迷心竅地謀反時,他覺得這簡直是上天的恩賜。
    在田毅的認知裏,那個偏遠苦寒之地的小藩王,正是他走向人生巔峰的最佳墊腳石。
    “很好。田將軍所言,深得朕心。諸位愛卿,可還有什麽補充嗎?”
    昭武皇帝定下基調,先肯定田毅的戰略方針,然後再讓其他人在此基礎上進行意見補充。
    太師站在離皇帝最近的位置,他自覺地第一個發言。
    “田將軍不愧國之棟梁,所言軍略,考慮全麵,細致周到,可謂萬無一失。老臣隻有一個小建議,可為田將軍錦上添花。前線之事,瞬息萬變,嵐州、幽州節度使雖有假節之權,但畢竟不常伴聖駕。因此,老臣認為,陛下可從身邊派遣兩名監軍禦使,分別去到兩位節度使帳前,確保田將軍到達前線之前,二位節度使能準確執行陛下的諭令。”
    太師說完,靜靜等著皇帝的反應。
    “太師所言有理。嗯……不知太師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啟稟陛下,陣前監軍,需是陛下心腹之人。依臣之見,永安伯楚均、宗正司司丞邱明為人機警,忠貞淳厚,可擔此任。”
    聽完太師的話,太保獨孤信心中一聲冷笑。
    他頗為鄙夷地腹誹道,老家夥打的算盤真夠響的,怕不是在十裏地外都能聽見。
    在場的眾人心裏都清楚,這次所謂的平叛,其實就是一次撈軍功的好機會,所以太師推薦的兩個監軍人選全是自己的人。
    還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嗯……此二人確實是忠良之選。不過,其他愛卿有沒有別的提議?”
    昭武皇帝聽完太師的建議,沒有立刻拍板,這就很微妙。
    “陛下,臣也有合適人選可舉薦。”
    太保獨孤信及時地站了出來,然後報了兩個自己的門生故吏給昭武皇帝。
    皇帝依然未置可否。
    接下來,九卿與武官們,分為了太師、太保兩個陣營,各自都有舉薦,並陳述著己方人選的優勢。
    一番討論下來,皇帝仍然沒有最終表態。
    然後他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陸銘。
    “陸卿,可有建言?”
    “啟稟陛下,此等軍國大事,臣不敢妄議,太師、太保等各位大人所薦之人,皆為良選,臣無異議。”
    他頓了頓,突然話鋒一轉。
    “不過,臣以為,此次北域平叛,是個極好的軍旅曆練機會。陛下,何不考慮派遣一位皇子,前去磨礪一番?”
    陸銘的話一出,昭武皇帝眼前一亮。
    “嗯……好!陸卿之言,甚合朕意。”
    看見皇帝這種反應,太師與太保心中同時感慨了一句
    原來如此,在這等著呢……
    臨近午時,小朝會終於結束。
    最終的方案,就是在田毅的戰略布置基礎上,增加了皇長子楚沐辰、少宰司司丞呂墨作為監軍禦使,先由地方守備軍構築防線,等到入夏,再由田毅親率禦林聖甲協同嵐州、幽州守備軍一同剿滅叛軍。
    臨淵閣作為總領情報協助,則需要全程監視秦王藩國屬地,把一舉一動都報告給兩位節度使和監軍禦使。
    一眾文武官員從皇帝的禦書房出來,神色、心思各異。
    不過,要論誰的心裏最苦,還得屬少典司的司卿孔覺,作為掌管帝國租稅錢穀和財政收支的負責人,他知道,國庫裏根本沒有多少積蓄能支撐這場平叛戰役。
    如果這場仗不能在短時間內結束,那麽好不容易降下去的賦稅,估計又要被拉高了。
    他茫然地停下腳步,看著同僚們陸續從身邊走過,目光中帶著一些莫名的希冀。
    但他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在過去的多年裏,唯一能讓他感到安心的人。
    其實他的心裏很清楚,今天那個人並沒有來,今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他。
    “不行……得去一趟太傅府。”
    思慮再三,他打定主意,離開了昭武宮。
    …………
    京都,外城,徐宅。
    午飯過後,徐林從外麵回到了家中。
    “叢安,你回來了?”
    父親仍在太師府當值,迎接他的是母親王氏。
    “是啊,娘親。”
    “吃過了嗎?那邊有飯吃嗎?”
    “放心吧,娘,太傅府還能不管飯嗎?”
    自從前天徐林陪著薑太傅去奉天台麵聖後,太傅就把徐林以幕僚的身份召入了太傅府中。
    一方麵,在京都,薑太傅還有足夠的威望與人脈,能照拂一下徐林。
    另一方麵,徐林作為目前理論上唯一幸存的天碑學院學子,薑太傅也對他有所求。
    徐林對於薑太傅的招攬,原則上自然是同意的,畢竟同出身於天碑學院的太傅也算他半個師長。
    不過,他也跟薑太傅言明了,自己還有重要的事未完成,不日就會離開京都,隻能暫時在太傅府掛個名。
    “我去看看大哥。”
    徐林辭過母親,徑直來到大哥徐清的房間。
    徐清因為“奮不顧身阻擋逆賊強闖城門”而負傷,還因此受到了都尉司的嘉獎,並準許他這段時間都在家中養傷。
    在外人看來,徐清可謂是“不惜性命,身負重傷”,但徐清心裏清楚,自己不過是受了些筋骨傷。自己隻是在父親的出謀劃策下,與南宮熙和金鵬一起在鎮撫營軍士麵前演了一場戲。
    雖說為了效果逼真,薑家的人至今仍是不知道這背後緣由的。
    但即便如此,那天那位看上去凶神惡煞的薑家三小姐,也並沒有對自己下死手。
    “大哥,怎麽樣?好些了嗎?”
    徐林闖進徐清的房間,嚇得正在看書的徐清一個激靈,慌忙往被窩裏鑽。
    這是他這段時間都必須要保持的偽裝,若是外人來探望,就需要裝作重傷不能起床的虛弱樣子。
    但他定睛一看是徐林,立刻沒好氣地訓道
    “你怎麽回事?進兄長房間不知道敲門嗎?”
    徐林嘿嘿笑著,也不答話,自顧自地走到徐清的床邊坐下。
    然後他看到了床頭案幾上的銀耳參果羹,酸酸地說
    “唉!母親真是偏心,就知道給你燉補品。”
    “別瞎說,你以前身體不好的時候,母親才是隻記得心疼你才對。再說了,這也不是母親做的,這是薇兒的廚藝。”
    “啊?薇兒妹妹?”
    徐林看著那晶瑩剔透的誘人湯羹,咽了咽口水,心中暗奇,沒想到自己那個十七歲的妹妹,如今已經這麽賢惠能幹了。
    兄弟二人沒頭沒腦地聊了一會,又不免聊到薑太傅的現狀,一陣唏噓。
    晚年失獨,胞弟遇害,家族又蒙上了謀反這樣的大罪,種種災厄相交,真虧的薑太傅還能堅持住。
    “對了,南宮兄和金兄呢?”
    “應該在客房吧。父親說,這段時間京都比較亂,最好盡量少外出。他們兩個無人帶領,應該也不會隨意走動的。”
    “好,那大哥你先歇著,我去找他們有事商議。”
    徐林從兄長房間出來,又去了東廂兩位友人的房間。
    徐宅地方不大,所以二人住的是同一間房。一進屋,徐林便看到了他們桌上擺著兩大碗銀耳參果羹。
    好嘛……連他們都有。
    然後他心裏酸的更厲害了。
    南宮熙與金鵬此刻正在房中盤膝打坐,閉目養神,見到徐林來,紛紛起身與他打招呼。
    “徐兄,你來的巧,我正有事要跟你說。”
    “嗯,徐兄,我也是。”
    徐林看著他們二人,心中已經猜到,恐怕這兩位朋友是要跟他辭行了。
    也對,按照原定計劃,南宮熙與金鵬把徐林送到京都後,此間事了,就應該要離開了。
    隻是因為除夕夜太傅府的突發慘案,以及後來的種種,才耽擱了兩天。如今事態逐漸平息,他們也沒了繼續留下來的理由。
    不過徐林還是希望他們能多在家裏住一段時間。一方麵自己可以盡盡地主之誼,招待一下朋友,另一方麵,有這兩位靈武境強者在家中,徐林的家人也會安全許多。
    徐林剛準備說些什麽挽留二人,卻突然聽到管家黃伯在前院喊了一聲
    “二少爺!有人找你。”
    “哦!就來!”
    徐林回了一句。
    “二位大哥,抱歉,稍等我一下。”
    “無妨,我們一同過去。”
    徐林三人一起往前院走去。
    來到徐宅門口處,徐林看到門外站著一紅、一紫兩位身穿勁裝的劍客,他們身後還跟著幾名統一著裝的小吏。
    徐林並不認識他們,疑惑地問道
    “請問,你們是何人?找我有何事?”
    為首的紅衣劍客打量了徐林一番,問道
    “你就是徐林?”
    “正是在下。”
    “我們是臨淵閣的星使,閣主請你過去問話,希望伱能配合,跟我們走一趟。”
    一聽到“臨淵閣”三個字,徐林的臉色變了。同樣變得麵色不善的,還有他身後的南宮熙與金鵬。
    尤其是脾氣有點暴的金鵬,他想從徐林身後擠出去,不知道打算幹什麽。
    徐林趕緊朝他擺了擺手,安撫了他的情緒。對方畢竟是代表朝廷在辦事,自己的父親、大哥都是吃皇糧的,貿然與臨淵閣交惡實在是太不明智了。
    徐林隻能選擇配合,他應允道
    “好,待我跟家裏人交代一聲,馬上跟你們走。”
    “徐兄,我與你一同去吧。”
    這時,南宮熙開口。
    “閣主隻請了徐公子一人前往,其餘閑雜人等,未經允許,不得擅入臨淵閣。”
    那位頭戴麵紗的紫衣劍客出言提醒。
    但她的這句話,卻引來了南宮熙的不悅,他皺起了眉頭,瞪著對方。
    徐林見狀,隻好出來打圓場。
    “南宮兄,金兄,不必擔心。臨淵閣隻是找我過去談話,我現在是太傅府的幕僚,我父親是太師府的府官,兄長是鎮撫營的按察使。光天化日,天子腳下,必然不會有什麽危險。”
    徐林說完,朝著兩位星使笑了笑,問
    “二位大人,你們說是吧?”
    紅衣劍客皺了皺眉頭,答道
    “那是自然。”
    南宮熙與金鵬也不再多說什麽,緊張的氣氛消散。
    徐林跟著一紅一紫兩位星使,坐上帶有臨淵閣專屬標記的馬車,向著京都郊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