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井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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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水幽深如墨,阿禾攥著麻繩的手掌已被勒出血痕。井壁上濕滑的青苔蹭過她單薄的衣衫,寒氣順著脊背往上爬。離井底還有三丈時,腰間麻繩突然繃緊——那是守井人發現了擅自下井的她。
    "別收繩子!"阿禾朝頭頂嘶喊,井口圓月般的天空急速縮小。她摸出柴刀砍斷繩索,墜落時看到井壁閃爍起細密的金色符文,像是無數鎖鏈纏繞著井底某個龐然大物。
    冰涼井水漫過口鼻的瞬間,阿禾忽然看到一抹青鱗閃過。等她再睜眼,已置身於水晶穹頂之下,珊瑚叢中遊著發光的銀魚,而那位被鐵鏈穿透琵琶骨的青衣公子,正用琥珀色的豎瞳打量她。
    "凡人擅闖龍宮,按律當誅。"他的聲音帶著金石相擊的清冷,纏繞周身的玄鐵鏈隨話語震動,發出類似編鍾的嗡鳴。阿禾注意到他右手指尖殘留著焦黑痕跡,像是被雷火灼燒過。
    "求龍王賜雨!"阿禾伏跪在地,懷中陶罐裏的清水潑灑在琉璃磚上。這是全村最後一罐淨水,方才墜落時她寧願自己嗆水也要高舉陶罐,"村中老幼已三日滴水未進,我祖母......"
    話音未落,整座宮殿突然劇烈震顫。敖淵猛地攥緊鐵鏈,指節泛白處鱗片層層炸起。阿禾看到穹頂外有赤色雷光遊走,那些困住龍王的金色符文正在發燙。
    "你看清楚了。"敖淵抬手輕揮,水晶牆壁變得透明。井外景象如畫卷展開:龜裂的田地間,幾個枯瘦如柴的村民正把孩童放入吊桶,試圖效仿阿禾下井求雨。
    "每動用一分神力,天罰之雷便會劈在井口。"敖淵扯動鎖鏈,阿禾這才發現每條鐵鏈末端都拴著一枚刻滿咒文的銅錢,"百年前我救一船落難漁夫,觸犯"不得幹預生死"的天條,這些便是他們身上的買命錢。"
    阿禾突然捂住心口。當啷一聲,她頸間魚骨項鏈墜地,那是祖母用最後力氣塞給她的。敖淵瞳孔驟縮——魚骨上纏繞著絲絲縷縷的幽藍靈氣,與百年前那個暴雨夜,他在東海救起的漁家女魂魄如出一轍。
    魚骨墜地時發出的脆響在宮殿裏蕩開層層漣漪,珊瑚叢中的銀魚突然齊刷刷轉向阿禾,每片魚鱗都映出她蒼白的麵容。敖淵腕間鐵鏈無風自動,穿透琵琶骨的鎖孔裏滲出靛青血珠,落地竟化作跳動的磷火。
    "拾起來。"敖淵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當阿禾指尖觸到魚骨的刹那,琉璃地磚下封存的暗流突然沸騰,井底深處傳來遠古鯨歌般的轟鳴。無數記憶碎片順著魚骨紋路灌入她識海——
    鹹澀的海風裹著暴雨抽打在臉上,十四歲的漁家女死死抱住桅杆。閃電劈開濃雲時,她看到雲層裏翻湧的龍尾,青玉般的鱗片正被天雷灼得焦黑。當桅杆斷裂的瞬間,有冰涼龍須卷住她的腰,龍吟聲震落她發間沾著的碎貝:"莫怕。"
    阿禾踉蹌後退,後背抵在冰涼的水晶牆上。那些不屬於她的記憶仍在奔湧:獲救的漁女跪在礁石上,用海柳木雕刻著什麽;龍血順著鱗片滴落鹹腥海水,染紅她手中未成形的魚骨;暴雨中傳來天兵的叱喝,青銅鎖鏈穿透青龍爪時的金石之音……
    "原來是你。"敖淵的歎息驚醒了沉溺在幻象中的阿禾。他蜷起焦黑的右手,卻掩不住掌心浮起的半枚龍鱗狀光斑——那殘鱗正與阿禾頸間魚骨產生共鳴,在穹頂投下交錯的青影,恍若百年前東海怒濤中沉浮的漁船。
    珊瑚叢忽然瘋長起來,銀魚群聚成當年漁女的模樣。阿禾看到幻影捧起敖淵淌血的手,將魚骨項鏈輕輕纏在他腕間鐵鏈上。霎時間,那些篆刻著"永鎮泉眼"的銅錢開始剝落綠鏽,井口盤旋的天罰雷雲發出困獸般的低吼。
    "小心!"敖淵突然旋身將阿禾攏在龍尾幻影中。穹頂炸開的赤雷將水晶牆劈出蛛網裂痕,阿禾嗅到焦糊味——不是來自雷電,而是敖淵脊背上新添的灼痕。那些困了他百年的銅錢正在發紅發燙,如同烙進血肉的火炭。
    阿禾突然抓住敖淵滲血的手,魚骨項鏈迸發出月華般的光暈。當他們的血交融在魚骨紋路裏時,井底傳來琉璃碎裂的清響。封印著龍宮的水晶牆開始脫落,露出後麵盤根錯節的青銅巨樹——每根枝椏都穿著數以千計的銅錢,那些都是敖淵百年來想救卻未能救成的性命。
    "原來所謂天條..."阿禾顫抖著觸碰銅錢上密密麻麻的姓名,有些字跡還帶著血漬,"竟是教蒼生用命鑄成鎖鏈。"她發間的木簪突然落地,簪頭雕刻的並蒂蓮綻開,露出中空部分藏著的半片古鱗——與敖淵掌心的殘鱗嚴絲合縫。
    青銅巨樹的根係突然蠕動起來,千萬枚銅錢相互撞擊,發出催魂奪魄的碎響。阿禾手中那枚並蒂蓮木簪開始發燙,藏在簪中的古鱗浮空而起,將敖淵掌心的殘鱗吸得錚錚作響。
    "這是東海龍族的婚盟鱗!"敖淵的龍角迸出電光,百年前刻意遺忘的畫麵鋪天蓋地湧來——漁家女跪在暴雨裏,捧著用自己指骨雕成的魚骨佩,而青龍正將逆鱗嵌入她鎖骨:"以鱗為契,縱使輪回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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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被驚天雷鳴斬斷。井口傳來雨師沙啞的獰笑:"私自締結人龍姻緣,罪加一等!"赤色雷光凝成斧鉞劈下,青銅巨樹應聲炸開,無數銅錢裹著幽藍鬼火傾瀉而下。阿禾突然看清每枚銅錢背麵都刻著生辰八字,那些被敖淵救過又因天罰慘死的魂魄,正在火中哀嚎。
    敖淵的龍尾鱗片逆豎,竟是要用肉身去接雷斧。阿禾猛地將魚骨項鏈拍在青銅樹根上,交融著人龍之血的紋路瞬間蔓延,那些哀嚎的魂魄突然化作瑩白流光。鬼火銅錢結成星鬥大陣,硬生生將雷斧頂回九霄。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天條。"阿禾發間簪子徹底碎裂,烏發如瀑散開,鎖骨處浮出龍鱗烙印。她握住敖淵淌血的手,青銅樹根突然開出朵朵紅蓮,每一瓣都是凝固的龍血:"蒼生以命換來的枷鎖,今日便用蒼生的願力來破!"
    井外突然傳來鼎沸人聲。七日未語的村民們不知何時聚在井邊,正將各家珍藏的雨水罐砸向龜裂的井台。白發族長顫巍巍舉起半塊龍王廟殘碑:"縣誌記載,萬曆年間有大青龍托夢,說會在井底等一場甘霖......"
    雨師的法相在雲層中扭曲,更多雷斧卻在觸到井口時被青銅星光吞噬。敖淵心口的裂紋突然迸發金芒,那顆被天條封印數百年的龍珠,正從阿禾鎖骨處的鱗印裏緩緩升起。當年漁女藏進骨血的半顆龍珠,此刻終於在人龍血脈交融中重見天日。
    雨師法相突然劇烈抽搐,那些劈向人間的雷斧竟調轉鋒芒,在他周身織成血色牢籠。紅蓮星鬥陣中漂浮的銅錢齊齊轉向雲層,每枚方孔中都映出他當年克扣雨數的罪狀——本該潤澤南疆的甘霖在他袖中化作酒漿,醉倒在瑤池時不慎打翻的玉盞,正化作中原大地的裂痕。
    "不!"雨師冠冕崩裂,雷斧劈碎了他的降雨幡旗。紫紅官袍裏滾出無數渾濁水珠,落地竟成毒蟾蜍,被村民們擲出的雨水罐砸得吱哇亂叫。阿禾忽然明白,那些銅錢本是天庭的因果秤砣,此刻正在稱量神與人的罪孽。
    九重天上突然響起編磬清音,破碎的雲層裏垂下北鬥七星綴成的步輦。紫微大帝的虛影籠罩四野,抬手便將雨師縮成掌心掙紮的壁虎:"私降災厄,其罪當誅。"
    當帝君的目光轉向井口時,阿禾頸間龍鱗突然灼如烙鐵。敖淵將她護在龍翼之下,龍珠金芒映出紫微大帝冕旒後的真相——那華貴的天庭冠冕竟是用眾生祈願的香火凝成,每串旒珠都纏繞著信徒的魂魄。
    "好個井龍王。」帝君指尖輕點,敖淵心口裂紋中立刻湧出金色血瀑,「私婚凡人、擅改命數,如今還要忤逆天道?」
    阿禾忽然縱身撲向青銅巨樹。她發間的紅蓮落在銅錢陣眼,村民砸井的咚咚聲竟與龍珠心跳同頻共振。龜裂的井台突然綻放出萬千朵地湧金蓮,每片蓮瓣上都站著個透明人影——那是百年來受井水滋養的亡魂,正手挽手結成新的星宿。
    "蒼生便是天道!"阿禾鎖骨處的龍鱗烙印突然開裂,敖淵當年藏在她血脈中的半顆龍珠破體而出。九天銀河突然倒灌入井,紫微大帝的步輦被浪濤衝得東倒西歪,那些禁錮龍王的銅錢在浪花中熔成金湯,順著青銅樹紋路澆鑄成擎天巨柱。
    敖淵的龍角在銀河衝刷中節節斷裂,他卻放聲大笑。龍珠與人魂熔煉的光華中,阿禾看見他化作青衣書生模樣,伸手接住墜落的北鬥星輝:"且看這新柱可撐得起天庭?"
    紫微大帝的虛影突然模糊,冠冕上的香火魂魄紛紛掙脫金線。帝君怒極反笑,抬手招來二十八星宿圖:"爾等逆天而行,便讓這丫頭親眼看著青龍隕落!"
    二十八星宿圖展開的刹那,敖淵殘破的龍軀突然碎作萬千流螢。阿禾嘶喊著去抓那些光點,卻見螢火徑直撲向紫微大帝手中的天規律令——那是用月老紅線與判官筆擰成的神罰之索,此刻正在龍魂灼燒下寸寸崩解。
    "傻姑娘。"敖淵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阿禾腕間魚骨項鏈突然浮空,將正在消散的龍魂盡數吸入,"記得那年你問我,為何被貶的龍還能笑得出來?"
    紫微大帝的星宿圖突然燃起青焰,二十八星君神像在金火中扭曲哀嚎。敖淵最後一片龍鱗嵌入阿禾心口,她聽見百年前未說完的婚誓在血脈中轟鳴:"因我知道,會有個戴魚骨的小姑娘......"
    銀河徹底傾覆。阿禾踏著浪尖伸手一抓,熔化的青銅巨樹在她掌心凝成新秤——一端墜著敖淵的龍珠,另一端懸著村民砸井的陶罐碎片。當秤杆平衡的瞬間,二十八星宿圖轟然炸裂,紫微大帝冠冕上的香火魂魄如煙花綻放。
    "以吾夫君魂骨為霖。"阿禾赤足點在井沿,腳下龜裂的大地湧出清泉。她每走一步,白發就增長一寸,發梢墜著的卻不是龍鱗,而是村民們供奉的銅錢,"以蒼生願力為露。"
    雨師化成的壁虎在甘霖中消融,紫微大帝的步輦被泉水腐蝕出千瘡百孔。阿禾望著掌心浮現的龍珠紋路,忽然將最後半枚逆鱗拋向九霄:"今日重立雨律——凡人心所向處,雲開雨落!"
    天庭坍塌的轟鳴聲中,新生的雨滴裹著龍魂墜向人間。老族長顫巍巍接住一滴雨,渾濁淚珠砸在井台新開的鳳眼蓮上。那藍蓮花蕊裏蜷著條小青蛟,額間兩點金紋恰似故人眉眼。
    百年後
    踏青的孩童常趴在井口,說看見底下有青龍馱著姑娘巡遊。戴魚骨項鏈的婦人舀起清冽井水,總會指著水紋輕笑:"看,龍王在布雨呢。"漣漪深處,隱約可見阿禾的白發化作雲氣,而敖淵的龍角正從她指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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