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5章 執黑先行

字數:6281   加入書籤

A+A-


    鳳藥起身,皇上按住她,帶著倦意歎口氣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鳳藥挑亮銀絲蠟,燃起熏香。
    之後開始烹茶,爐上水聲沸騰,劈柴“劈啪”作響,風從窗子灌進來,樹影映在窗上。
    靜謐而閑適的氣氛,讓皇上緊繃的心弦鬆動。
    他舒服地靠著椅背,聽著鳳藥輕手輕腳用茶勺舀了茶葉放入茶碗中。
    注水的聲音像首美妙的樂曲。
    茶香四溢,比安神香更讓人鬆弛。
    鳳藥拿起宮紗團扇輕柔為皇上打著扇,細軟香甜的風撫在麵上。
    “世事好壞,每日皆有,唯心境不同耳。”
    “鳳藥,朕是不是父子緣薄?”他沉沉的聲音夾著傷感。
    “戶部已查實,朕不會冤枉貴妃,她的確插手了戶部用人。”
    鳳藥不語,這件事可大可小。
    貴妃隻是安排人手,並未左右政事,或者還沒來及左右政事。
    其實,真正可以左右戶部事務之人,近在眼前。
    趙培房早就站隊鳳藥。
    在鳳藥從千書令上被貶職之時,趙大人的態度有所鬆動。
    鳳藥警示過他,兩人早已是一條船上的人。
    在她的示意下,李仁寫信給趙大人,提及一些過往。
    敲打趙培房,“安危不貳其誌,險易不革其心”方可成大事。
    鳳藥在他上任時,於英武殿“遇到”他。
    兩人錯肩而過,她恭喜趙大人,並輕聲笑言,“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
    之後,趙大人聽聞自己與徐忠成為丞相,是秦鳳藥向皇帝進言之功。
    心中驚詫這女子不動聲色,卻有這麽大的能量。
    他當初未將鳳藥看在眼裏,是衝著李仁而去。
    做上左丞相時,他有些許後悔,也許他若堅定些,跟本不會有右丞相這個職位。
    畢竟,前有太宰一手把持軍民兩政。
    自此,他不敢再生貳心。
    徐忠更不必說,不止家中侄女嫁給李仁,自己母親與鳳藥又是忘年交。
    綺眉雖嫁給李嘉,那並非家族選擇,隻是被動接受。
    綺眉戀慕李嘉,京中盡人皆知,是沒辦法的安排。
    他對李仁的能力看在眼裏,很是欣賞。
    在李仁風頭正盛時,已上過密折,保舉李仁為太子。
    所以,鳳藥雖不做千書令,卻根本不慌。
    “皇上。”
    “唔?”
    “皇上最近瘦了,何不進食狗肉?狗肉最滋補陽氣。”
    “嗬。那要等到冬天裏,下著大雪,燉個鍋子來吃最香。”
    “朕還記得你為朕在油燈下縫補衣裳的往事。”
    “皇上,對貴妃娘娘不必那麽苛責,其實,您也知道她隻是愛子心切。”
    “唉,李嘉不爭氣明明聰明,卻對任事都不上心。”
    “英雄難過美人關,這些不過是家務事。”
    “較真講,皇家哪有家務事?”
    “貴妃這性子,朕若把江山托付給李嘉,將來必定有外戚之禍。”
    “朕又不能將曹家舉家流放,或安個罪名都殺光吧。”
    鳳藥不語,這樣安閑靜雅的時光,兩人卻在說這麽可怕的話題。
    “朕的身子骨硬朗,再過幾年,瑄兒也該長起來了。”
    鳳藥垂眸,這一切,都和她預料的一模一樣。
    皇上最該殺的人,是她呀。
    殺了她,李仁和玉郎就都不成問題了。
    她沒問出口,倘若李瑄不成器呢?
    倘若德妃野心太盛呢?
    倘若沈氏也能成為大家族呢?
    倘若沈大人是個巨貪且無能呢?
    隻是這些話,無法對皇上說出口。
    兩人此時此刻尚存一絲友情,但立場從開始就不同。
    ……
    玉郎的來信寫得簡略隻兩句話評價德妃之父,沈某——
    “財迷心竅,不仁不儀。嗜利如命,德行有虧”。
    鳳藥了解玉郎的情報能力。
    他決然不會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寫出這樣的考語。
    若放從前,玉郎可以持著證據,舉起屠刀。
    他總說這樣的國家蛀蟲,直接殺了也不虧。
    從開始,德妃才是她選中的目標。
    德妃不愧是沈家出來的姑娘。
    沈大人貪賄、邀買人心、買官賣官。
    有人求到德妃這裏,她也收錢,寫信給父親想辦法為行賄之人打通門道。
    因她財力有限,有時辦事不利,雲之的錢就派上了用場。
    供著她、捧著她、舉著她……
    等時機成熟,一舉毀了她。
    這些日子,沈大人和德妃的手,伸到地方同知、直隸州知州、關口守禦、守備、千戶等位子上。
    這些事情皆有證據,牢牢掌握在鳳藥手上。
    皇上到時殺了沈氏一族,反而有利於李瑄登基。
    這一點鳳藥不願去想,她不忍心。
    李瑄的結果她早就看到,這小皇子不管將來成為什麽樣的人,命運已成定局。
    “皇上,慈寧堂簡寒,還是把紫蘭殿還給貴妃吧,也能安六王爺之心。”
    “畢竟,戶部那些小吏並未左右國事,清理出去也就是了。”
    “戶部可仍由趙大人管理。”
    “那……就先這麽辦吧。”
    戶部權柄就這麽,又回到趙培房手中。
    鳳藥這麽做,一為戶部管著天下錢糧,太重要。
    二為再次警告趙大人,莫生妄念。
    ……
    一個月後,元心從慈寧堂回到紫蘭殿,繼續禁足。
    曹家人未上一折為她說情。
    這一個月來,銀子流水般從戶部出去,加上糧食一起運向興州等十幾個州縣。
    快馬送來的邸報皆說災情已經控製住,瘟疫也減緩了蔓延。
    待京中已能看到流民時,鳳藥斷定事情已經快到火候。
    興州爆發了民變。
    這次暴動如星星之火,越燒越大,十幾個州縣的災民紛紛組織起來,連縣衙都砸了。
    事情捂不住才傳到皇帝這裏。
    一封封折子送上禦案,李瑕看過在早朝上大發雷霆,將硯台都砸碎了。
    事情的起因隻是一件小小的“草民餓殍”案。
    興州有一男子名伍七哥,其妻伍孫氏已有孕六月。
    伍七哥去領賑災糧,總是落空。
    妻子與老母身子本就羸弱,最後因糧食不夠,生生餓死。
    七哥不服,去粥棚鬧事,許多人都因領不到粥聚集在粥棚附近。
    不滿的情緒一點就著,大家趁亂砸了粥棚一哄而散。
    這件事想結束很簡單,第二天加倍施粥也就是了。
    然而不知沈大人的豬腦子怎麽想的。
    第二天連稀粥也沒了,說是懲罰災民不懂感恩。
    伍七哥的妻子一屍兩命,母親也餓得奄奄一息。
    朝廷明明來了賑災官,卻領不到吃食。
    他跑到沈大人下榻的府衙門口,冒著大雨跪了一整天。
    隻想為老母討口吃食。
    為讓母親活下來,他願意為沈大人當牛做馬。
    沈大人讓他為昨天的舉動磕夠一百個頭。
    伍七哥就真的一個個磕在衙門口的台階上。
    頭破血流也沒停下。
    磕夠一百個頭後,他頭上的皮肉已經稀爛。
    沈大人卻讓人在衙門口辱罵他,說他豬狗不如,不知感念皇恩。
    周圍圍觀的災民無不同情伍七哥。
    這其中餓死的並不止七哥妻子。
    那施放的雜粥稀的可照見人影,一泡尿就沒了。
    先餓死的就是婦女兒童,災民積怨如雷,一觸即發。
    不知何人指點,伍七哥和一群災民離開興州,北上行至青州相鄰的定州,定州知州府衙門前,吊死在衙門大門口。
    他的同伴這才敲響登聞鼓。
    那狀告沈大人的狀紙是刻在七哥前胸後背上的。
    這種告狀,稱為“陰訟”。
    知州大人將人抬入堂下,剝其衣衫,讀其訟狀,當場潸然淚下,繼而怒發衝冠。
    他甚至沒有寫本參奏,而是將七哥的訟狀拓印下來,八百裏加急送至皇上案頭。
    李瑕看到這份帶血的“陰頌”,臉色如陰雲壓城,哆嗦著將訟書讀完,揚起丟到堂下。
    聲音中帶著壓不住的顫抖,“諸臣工好好讀一讀這份訟狀,子民到陰司狀告朕之罪行,爾等如何自處!?”
    七哥遭遇徹底點燃災民之憤,這才引發了後續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