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3章 路有凍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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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風吹在李嘉身上,他打個冷戰,跟在葛壯身後,旁邊是一直沉默的桂忠。
    “沈賊說屍體放在山上省得汙了河裏的水。”
    “他卻不知山上天然的凹陷早下滿了,髒水順著山體還是流向河中,他卻一直拒絕為咱們提供水桶,讓災民吃上幹淨水。”
    葛壯握緊的拳頭有沙包大小,恐怕很想一拳砸在沈大人身上吧。
    終於上到坡頂,怎麽說也有上百米,很難想人死了,還得有一個人餓著肚子把屍體背上山扔在凹地之內。
    走上來時,他駐足不肯向前。
    他預感到接下來的畫麵不好看——他聞到了濃烈得讓人嘔吐的臭氣。
    其實,他已經偷偷幹嘔了數次。
    葛壯的表情又悲又痛,臉上的愁苦無法用語言形容。
    連李嘉也為之震動。
    他從未見過這樣濃烈的感情。
    葛壯在山凹邊跪下,嘴裏念念有詞,桂忠走上前去,向凹地裏看了一眼,少有地流露出震驚。
    接著,伸手去攙扶葛壯。
    這是桂忠跟隨李嘉出京後第一次表現出他是個有情感的人。
    侍衛護著李嘉向前走了幾步,他伸過頭去看了一眼——
    隻一眼,便轉頭向坡下衝,上來用了一刻鍾,下去隻用了不到一柱香。
    屁滾尿流跑到馬車邊,連傘都丟了,扶著車轍開始狂吐。
    吐得眼冒金星,兩眼發黑,膽汁都吐出來了。
    勉強支撐手腳爬入車內,將車上的桂花酒漱了口吐掉。
    一連漱了半瓶酒,又灌下好幾口,平複心情。
    山上的風夾著冷雨,哀哀吹過——
    像挽歌,像歎息,像嗚咽,像控訴,像幽怨,像離別。
    桂忠定定看著山穀,眼圈發赤。
    葛壯癡癡落淚,他的兒,也在裏麵。
    ……
    這兩人懷著異樣的心情逼著自己看著山中坑地。
    桂忠想起從前打打殺殺的日子,想起家鄉覆滅的那一天。
    葛壯悲痛自己失去家園、親人、朋友……
    他母親前日在青州病逝,終其原因還是在興州吃不上喝不上。
    又失了最愛的孫兒,虛弱加抑鬱,終是不支,生命在悲涼中走向盡頭。
    他現在孤家寡人,傍身的隻餘滿腔仇恨。
    穀底泡著那麽死人,每個人都是一些人的親人。
    風雨中一片死寂令人窒息。
    渾濁的髒水被雨點打出一圈圈漣漪。
    浮在水麵,陷在泥漿中,是數不清的人形。
    破爛的衣衫像被水泡得發爛的紙。
    靠岸之處,幾具屍體臉向上仰麵朝天,眼珠成了灰色,不甘地大睜著。
    坑穀中的臭氣熏得桂忠眼淚橫流,胃裏翻湧。
    他雙腳站得發麻,移動一下,一塊石頭掉到穀中,砸入水裏。
    聲音在死寂中蕩開,仿佛驚醒了死靈,讓桂忠頭皮發麻。
    葛壯最後看了一眼坑穀中的死屍,淡淡道了聲,“大人,走吧。”
    李嘉少力無力靠在車轍上,少見地沒進入車內。
    他感覺身上沾著濃鬱的死屍氣味。
    心中的激蕩在他有限的年歲中實屬少見。
    這是大臣們所說的大周盛世?別扯他娘的屁話了。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頭滾動。
    他表情晦澀,見桂忠從坡上下來,下命令道,“走吧,回青州。你與這位……葛先生同乘一騎,可以快點。”
    葛壯推辭說,“葛某家在此地,要回去看看,還要取些東西,請大人們先行,不必管我。多謝欽差大人肯移步來看看百姓遭遇。”
    “沈賊之罪罄竹難書,望欽差告知皇上。”
    李嘉也不強求,一行人沉默著回了青州。
    這次順利進入城門,去到李仁府上。
    沈某因為不肯下車,李仁將他連人帶車放在入府向內約三十米的一處小院中。
    桂忠他們回來時已是下午,將近傍晚。
    侍衛們一天沒吃沒喝,一直穿著濕衣奔波,此時個個如落湯雞。
    饒是打熬的好筋骨,也有些受不了。
    桂忠稟報給李嘉,李嘉待下人向來寬和,便說不必值守,先用飯,之後休息。
    ……
    李仁辟出來的那間小院本是給打更人居住。
    為了讓“囚車”進來,把門扒開了些。
    府門有人把守,整個府裏幾乎空著,故而小院沒另放侍衛。
    再者府裏除了丫頭婆子,男丁都去了外頭幫忙賑災。
    那幾個侍衛奔波一天,淋雨吹風,現在吃上一頓熱乎飯,還有熱酒可用。
    一個個吃喝過疲勞不已。
    李嘉不安排守夜,便都紛紛回屋睡去。
    才傍晚,天就黑沉沉如同入了夜。
    風雨敲打窗欞,枯燥的聲音惹人心煩,後院裏空得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
    李嘉聽著風雨,靠在床頭盹著了。
    耳朵裏聽得一陣腳步聲,有人叩門——“篤篤篤”三聲響驚醒了他。
    這一盹再睜眼,竟是黑透了,屋內沒點燈,他隔門問了聲,“是誰?”
    “草民葛壯。”男人陰沉沉的聲音傳入房裏,混著濕氣,格外沉悶。
    李嘉揉著眼,不高興地起來,走到門口嘴裏嘟囔著,“有什麽事嗎?現在什麽時辰了?”
    “酉時兩刻。”
    門打開,院裏也沒點燈,葛壯站在離門兩步開外,是個模糊的影子。
    他懷中抱著個枕狀物,上麵蓋著藍灰色的麻布。
    李嘉回房點了支燭火,舉著再次走到門口,他被葛壯的臉色嚇了一跳。
    葛壯麵上青灰一片,頭發全部貼在頭皮上,眼中沒半分光彩,喃喃的語調如泣如訴。
    “看看吧,王爺看看吧。”
    李嘉一生沒經曆過被驚嚇,此刻他頭皮發麻,頭發絲兒都豎起來了。
    葛壯嘴裏喃喃說著聽不清的話,人癡癡傻傻,如同半瘋。
    李嘉聲音帶顫問道,“你要做什麽?這院中怎麽連個下人也沒有?來人哪!”
    喊人時,他聲音尖而高亢起來。
    葛壯眉頭皺了起來,不悅地問,“欽差這麽大聲兒做什麽?”
    “吵到人了。”
    他把懷中之物抱得更緊些。
    “你,你抱著什麽?”
    葛壯滿身水,懷中之物也在滴水。
    李嘉被嚇得不輕,甚至沒注意到葛壯敲過門後退出幾步,離門很遠,站在雨裏。
    桂忠已經提著燈籠向這邊過來,李嘉終於放下心。
    葛壯淒苦一笑,輕輕揭開那塊藍灰麻布,他懷裏抱著個皮膚黑紫,身體漲大的小孩兒。
    李嘉像個娘們兒似的尖叫起來,生平從未這樣失態丟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