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有些事,我們終究明白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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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裏有濃濃的倦意。

    不需要。”我雙手摸索著捧著他的臉,“我不是別人,是內人。”

    嗯,是內人。

    我又重複了一遍。

    他睫毛極長,感覺這一眨眼都要拂到我臉上了,雖然近得幾乎沒有距離,我卻反而看不清他的容顏了,隻能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

    內人……”他也重複了一遍我的話,將這兩個字放在舌尖品味了一番,笑道:“這兩個字聽著倒是討喜。”

    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摸摸他的腦袋,“嗯,討喜討喜,燕五燕小五,我不是來打擾你休息的,你快睡吧,我看著你睡好不好?”

    你啊你……”他淺笑著,“這跟平常的你倒不像了,本想逗你幾句,還是算了。”說著微微收緊了環在我腰間的手,“你既願意自薦當抱枕,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了。”

    我聞著他身上傳來的藥香,心跳漸漸平緩下來,平日裏,總是跟他鬥個你死我活的,有時候這樣靜靜依偎擁抱,感覺也不錯。

    他下顎在我腦袋上輕輕蹭了幾下,伸手抽去我的發簪扔在床頭,這個信號我讀懂了——他希望我今晚留下,不要離開。

    他並不需要我說什麽話來安慰他,有時候說太多反而是一種殘忍地提醒,他若願意傾訴,我自然靜靜聽著,他若不說,我便當個安靜的抱枕,人在孤單無助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夠抱住點什麽,就像溺水之人緊抱著浮木。那些年一個人的時候,我能抱住的隻有自己,而那隻會讓孤單更加深入骨髓。

    我在黑暗中半睜著眼睛,感受著隔著衣服傳遞來的溫度和心跳,還有呼吸間胸膛的起伏——看樣子被我吵醒後他一時半會是很難入睡了。

    李瑩玉。”

    嗯。”他又這樣連名帶姓叫我了。

    其實我們挺像的,對不對?”

    對。”都是被人收養,都要麵對親人的死亡,我義父是不治病亡,他的養父兼師傅卻是死於非命。

    那時候,你才五歲吧,你是怎麽想的?你一個人,又是怎麽活下來的?”他輕輕撫著我的後背,用緩而柔的聲音問我陳年往事。

    我啊……”我回想了一番,答道,“我那時候想——報複社會!”

    他動作一頓。

    我借著說:“那無良的大夫,因為我們沒錢就不肯給義父治病,義父過世後,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宰了他!”

    然後呢?”

    沒然後了……如果義父知道我那麽做,一定會不認我的。我就挑了兩桶大糞,潑在他們家門口。”

    燕五嗤笑一聲,“你從小就這麽損。”又歎道,“難怪你一直不喜歡大夫,對我心存偏見。”

    這……不可否認是有陳年因素在,我對大夫這個職業的人無甚好感。

    你不一樣啦。”我安慰他道,“一般的大夫沒你這麽可惡,總是要我好看,整我、罵我、陷害我,你說我得是得罪你幾輩子才讓你這樣怨我。”

    哼哼……”燕五冷笑兩聲,“你不自我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太皮癢了?我可曾對旁人這樣?”

    好好好,你燕神醫是對的,都是我的錯……”我大人有大量,不與他一般計較。

    他勉為其難答應了一聲,繼續問道:“後來呢?接著說。”

    後來啊,我就一個人遊蕩了兩年,然後遇到我師傅。沒什麽英勇事跡值得稱道的。”那些挖菜根跟野狗搶食,鼻涕眼淚一大把追著師傅不走的往事,真沒什麽好提的。

    但他好像知道了什麽,歎了口氣道:“你這人便像雜草一樣頑強,便是在最貧瘠的土裏也能生長。與你一比,倒顯得我脆弱了。”

    我弱弱問道:“你這是在誇我嗎?”

    就當是吧。”他笑了笑,“我與你不同,你自小與義父相依為命,我卻已有許多年沒有見過師傅了,每三年回一次穀,接受師傅的考驗,此外便再無聯係。我一直以為師傅師娘不喜歡我,當年才把我留在白虹山莊,雖然把醫書毒章都傳給了我,卻許多年也沒有來見我一麵。穀中弟子十數人,除了笙笙,竟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名字,想來他們連對弟子們提起我都不曾。”

    這……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他們怎麽可能不喜歡你?若不喜歡你,怎麽會傳你醫術?”

    師傅心裏想什麽,我最終也沒有得到答案,但那時他枯瘦的五指緊緊攥著我的手腕,幾乎要將我看穿,我看著他的眼神心裏便想,或許之前我一直誤會了什麽,師傅待我是極好的,黃花穀三門秘術,竟是連笙笙也不曾習過,師傅隻傳給了我。火化了師傅和師娘,我想起了許多事,過去一直忽略的細節,那時才漸漸清晰起來。”

    師傅為人嚴厲,待弟子十分苛刻,師娘卻十分溫婉慈愛。小時候背醫書,錯一個字便是一藤條,師娘看著不忍心,卻也不敢求情,因為她若求情,師傅定然罰得更厲害,隻有到了晚上才來給我上藥。那時我極依賴師娘,怕極了師傅,可後來才知道,那些靈藥,都是師傅偷偷塞給師娘的,還囑咐師娘不許告訴我,也是後來他們離開白虹山莊時,師娘含淚相告,我才知道了這些事。”

    我十三歲時便能獨立行醫出診,那時隻道自己天資過人,對師傅滿腹怨氣,可如今想來,若非他那般逼我刻苦,我也不會有今日。可笑我一直對他心存不滿,若非為了見師娘,甚至懶得踏進黃花穀一步。直到那日我收拾他的遺物,看到許多自己小時候的玩具,風箏、竹蜻蜓、弓箭……那時他怪我不學無術,玩物喪誌,沒收了去還罰我抄書,本以為早已被丟棄,卻不料他都還留著……現在我方知他用心良苦,自己扮著黑臉,也不怪我不知感恩,這些年來他在穀中定是時常盼我回去,隻是他總不說,我又如何知曉,如今想要再謝師恩,卻已是為時已晚……”

    燕五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最終隻剩下沉重的哽咽。

    子欲養而親不待……

    有些事,我們終究是明白得太晚了。

    我的義父,那是極和善一人,雖然別人從未對他好過,他卻也從未對人心存不善,便是我那般調皮,他都也樂嗬嗬地隨我鬧,從未對我厲聲說過話,與燕五師傅截然不同,但說到感情,總歸是一樣的。或許燕五比我更加悔恨,因為至少他曾經有過孝敬的機會,隻是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燕離……”我輕輕喚了他一聲,仰頭看他。

    放心,我沒事。”他揉了揉我的腦袋,“我隻是想,既報不了恩,至少要報了這個仇。隻待我查出來,那些人,我要他們生不如死!”

    他說得平靜,我卻分明聽到了刻骨的恨意,被激得一個哆嗦,他摟緊了我,問道:“冷嗎?”

    春夜仍有絲寒意,我點點頭,往他懷裏鑽了鑽,他幫我掖好被子,抱緊了道:“你身子尚未完全複原,千萬照顧好自己,若是著涼犯病便麻煩了。”

    這話讓我心裏回暖了一些,輕嗯了一聲。

    這人怎麽可能對我沒有感情呢?一定是有的,他若不是愛我,還能愛誰?

    感謝鬼醫師傅送給我一個燕離,黃花穀的大仇,他要報,我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

    你要報仇,我陪你。”我握著他的手堅定道。

    燕離淡淡笑著搖搖頭:“你照顧好自己就可以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我聽得很是不愉快,看樣子,他還是沒有把我當內人,說話仍然見外。但見他說過那番話之後,心裏似乎輕鬆了一些,說話的聲音沒有那麽壓抑了,我也算來得值了,便不再計較他話語上的失誤。

    看樣子,這回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可很快的,我又知道自己錯了。

    門外傳來低低的女子哭聲,差點沒把我嚇出一身汗來,後背繃直了兩腿發顫,隻道是府上真的不幹淨招惹了女鬼。

    師兄,大師兄……”那“女鬼”哭著喊了兩句,我這才想起來是白笙笙。

    燕離愣了一下,起得身來,我也坐正起來,他回頭對我說:“你在床上躺著,別下床了,我出去看看。”

    我點點頭,不過他後腳剛出,我便也披了他的外套尾隨其後,立在門後偷看。

    月光下的白笙笙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看到燕離就像看到救星似的,上前兩步抓住他的袖子。

    大師兄,我又夢到爹爹了……”白笙笙眼淚一滴滴落下,“怎麽辦,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天的景象,大師兄,我好害怕……”

    我緊緊盯著她的手,卻又看到燕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不要怕,在這裏是安全的,沒有人會傷害你,那些事都過去了。”

    不是的……”白笙笙咬著下唇,眼淚繼續啪嗒啪嗒掉,“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大師兄,你會幫爹爹報仇的,對不對?”

    燕五堅定地點點頭:“這個仇,我一定會報。”

    大師兄,我好害怕,爹爹和娘不在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裏……”

    我答應過師傅會照顧你的,你先在這裏安心住下,其他事我會處理的。”

    可是……”白笙笙秀眉微皺,“這裏終究是別人家,我……我會不會打擾到主人家?”

    我默默垂首,心道隻要你不抓著燕五,我還是不介意讓你打擾一下的。

    你不要想太多,李瑩玉不會介意的。”燕五對我太有信心了。

    可我還是覺得不合適,我正戴孝,論理是不該進別人家門的。大師兄,我還是搬出去住吧。”白笙笙抹著眼淚,楚楚可憐道。

    燕五當即皺眉反對:“外麵太危險了,李府防衛森嚴,還是住在這裏比較妥當。”

    不會的,大師兄會保護我的,不是嗎?”

    我乍一聽還沒有反應過來,再一想勃然大怒:她這話裏的意思竟是要燕五跟她一起搬出去?

    笙笙……”燕五也無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