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終於穿過了黑暗的森林，進入采石場。
    天上的兩個月亮也在此時從遮蔽的黑雲後露出了身影，銀色月光灑在同樣白色的碎礫地上，明明是夜晚，整片碎礫地裏卻明亮得仿佛太陽升起前的淩晨。
    不需要燈，他遠遠便清楚地看到了樹立在碎石地中央的那座巨大的十字架。
    在碎礫上不緊不慢地踏出沙沙的步子，格雷走近到了十字架前，抬頭端詳著被牢牢捆在上麵的男人。
    沙族人的麵孔，費薩爾。他已經被綁在這裏一整天了，現在歪著頭無力掙紮，嘴唇幹裂。
    但看著有人接近，他開始竭力抬起頭來：“……約書亞。”
    格雷沒接話，而是轉身在十字架腳下坐了下來。
    但費薩爾竭力低頭看著他：“……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格雷並不理他。
    費薩爾，卻突然憤怒道：“我不後悔！”
    “我憑什麽要後悔？？我沒做錯任何事，希達也沒有！！”
    而坐在他腳下的格雷隻是打著哈欠。
    “約書亞，你這種在土裏打滾的家夥根本不懂。長老？一輩子沒出過村子，沉溺在你們閃族的舊約裏的老東西也同樣不懂。”費薩爾咬著牙，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擠出字來，“我和希達，是被祝福的！
    “我去過聖地撒冷，請教過教士。所以我知道，我和希達之間的愛，是從靈開始相互吸引的那種最聖潔的愛。”
    “所以阻撓我們的你，是個惡魔！這個村子，全都是惡魔！”費薩爾似乎完全被情緒支配了，完全不顧幹裂的嘴唇都滲出血來，隻是自顧自怒吼：“看看你都用了些什麽肮髒的手段，看看你們都裝模作樣地搞了什麽褻瀆的審判！你們，都等著在審判日下地獄吧！”
    “我不怕死！因為我們是真靈配偶！是天然半身！是受到聖靈祝福的！就算死亡……也無法拆散我們！！”
    “就算我死了，你也得不到希達！”
    格雷帶著忍耐的表情聽了半晌，最後終於扣扣耳朵，懶懶道：“吵死了。”
    “我真的不關心你們是不是真愛……”他沒好氣道，一邊站了起來，“好吧好吧，看來巡禮的忍耐限度也快到了。就趕緊把巡禮正經地推動下去吧。”
    費薩爾繼續對著他吼道：“什麽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麽？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格雷瞥了他一眼：“嗯，我是說，是時候……我該做約書亞曾經做過的事情了。”
    然後他站到了費薩爾麵前，一副表情正經，準備步入正題的樣子。
    “我不是來嘲笑你的，而是來給你你一道希望的。”
    “希達來找過約書亞……不，我是說，來找過‘我’了。”
    “她說，他願意以後全心全意地伺候我。”格雷微笑著，語氣曖昧，“……以後，哪種事情都願意做。”
    費薩爾朝他吐來帶著血的唾沫。
    格雷讓開，然後慢慢說出下一句話：
    “……希達什麽都願意給我做。但她對我隻有一個條件。她要我，在明天的石刑之前，也就是今晚，偷偷把你放走。”
    剛想吐出下一口唾沫的費薩爾瞬間呆滯住了。
    “另外，你也必須發誓。你撿回一條命，但是以後必須滾出這個村子，永遠不許再回來。怎麽樣，同意嗎？”
    費薩爾繼續呆滯在那裏。片刻之後，突然之間，他從眼睛裏爆發了強烈的光來。
    同時，他突然之間便呻吟著癱軟了身體，在重重呼出一口氣的同時，下身迅速被惡臭浸透，失禁了。
    像是真的死了一次又活了，費薩爾無力地垂著頭，喘息了好一陣子，然後逐漸發出了嗚咽的哭聲：“媽媽——我不想死！”
    “佐伊可不在這裏。”格雷則抬頭看了一眼夜空，喃喃自語，“啊，就算在，她也隻會是我獨占的盒子媽媽，不會和你分享的。”
    不知是因為大悲大喜的衝擊還是因為身為巡禮的部件的局限，費薩爾直接忽略了格雷的奇怪話語。他哭哭啼啼了好一會兒，情緒才足夠穩定到能吐出有邏輯的話語來：“約書亞，放開我吧。”
    “我答應，我全都答應！希達是你的了！是你的！！”他急切地嘶喊道，“我會離開這個村子，永遠不再出現在你的麵前！我以我族最後先知的名義發誓！”
    格雷愉快地笑了起來。
    “很好，但是我沒同意。”一邊說著，格雷一邊越過十字架走到了費薩爾的身後。
    “沒錯，約書亞答應了希達，但根本沒打算說到做到。”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十字架上解下一截表麵暗紅，肮髒滑膩的草繩，從後麵套上了費薩爾的脖子，“約書亞已經不想再當一個老實人了。”
    費薩爾拚命扭動渾身上下能動的脖子，卻自然根本無法阻止繩索套到脖子上。
    “在答應希達的那個時候，他就想好了——”然後，格雷背對著費薩爾，一把拽緊了繩子，“既然費薩爾既然被救下來，也必須離開這個村子，與希達永遠不會再有見麵的一天……那為什麽還要讓他活下去？”
    “你不能殺我！”費薩爾此時完全沒了之前的義正言辭之態，嘶聲裂肺仿佛一條被屠宰前一刻的狗。
    他嚎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的是希達，你要希達！所以你不能殺我！否則希達會恨你一輩子的！”
    “希達不會知道的……”格雷露出戲謔的表情，故意低聲道，“反正你們再也不會見麵，她又怎麽知道你到底是逃了還是死了？”
    “她知道她知道！！！因為我和希達有過約定！我們知道村子容不下我們！所以早就說好如果哪天出現意外，我們就分頭逃離村子，之後再去約定好的地點匯合！所以，所以你不能殺我！希達現在應該就在那個地方等著我，如果等不到，她肯定能猜到你殺了我！那樣，你就再也得不到希達的心了！”
    用最快的語速一口氣說到這裏，費薩爾這才開始恐懼地喘著氣。
    但他隨即這才意識到自己把什麽事情說出來了，一時之間露出了惶惶不安的表情。
    格雷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繩子，重新回到費薩爾麵前，帶著詭異的微笑盯著他。
    費薩爾不敢說話。
    好一會兒，格雷才摸著下巴，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道：“也就是說，希達也從未打算兌現過諾言。她從一開始就隻是打算哄騙約書亞替他釋放費薩爾，然後就準備和費薩爾一起私奔。”
    費薩爾慌慌張張，想要解釋卻啞口無言：“我——她——”
    “竟然就這麽承認了，真是蠢貨。你不知道這話說出來才讓你死得更快嗎？”
    格雷說著，低頭盯著地麵。
    地麵上，伴隨著幽靈一般的嘀嗒聲，沙石地麵正被無形的水滴打濕。
    格雷看懂了，這也是巡禮的進程。就算沒他的配合，砂土自己就在一遍遍複現著當時的情形。
    “那個時候……約書亞哭了啊。”
    格雷最後笑了起來：“自以為是獵人卻是獵物，自以為在騙人卻是被騙，真是三個騙子一場好戲。”
    費薩爾的表情也僵硬住了，過了片刻，他似乎突然急中生智，再次開始急切地辯解了起來：“約……約書亞！我，我的意思是……對，我是真誠的！！“
    “我剛才發過誓了，我向你懺悔曾經對你的傷害，並且發誓我會遵守剛才對你許下的諾言。”
    “所以，所以，所以要我剛才的話，是開始真正站在你的立場上，坦誠地替你著想！”
    “約書亞，我已經幡然悔悟了，真的！但是希達那個賤人多半腦子還是不清楚。如果你殺了我，她會恨你一輩子的。
    “但如果你放了我，我還是會遵守剛才的諾言離開村子永遠不回來，我，我，我可以——對！我還會給希達寫一封信，用最惡毒的話羞辱這個蕩婦，說清楚我已經拋棄她了！讓她死心！沒錯，就讓她恨我，讓她恨我就行！讓她把一切歸咎於我，然後你可以獲得一切！我願意替你承擔她永遠的恨，隻要你放過我！”
    他拚命甩著頭，徒勞掙紮著想要擺脫自己脖子上的繩圈，同時聲嘶力竭地拚命喊叫著。
    格雷沉思片刻，卻突然動作起來，真的替費薩爾鬆了綁。
    “這檔廢了。”同時，他低聲自言自語著費薩爾聽不懂的話。
    但費薩爾這時候自然除了自己的自由之外早就什麽也顧不得了。
    被綁了一整天，他的僵硬身體如同一條沒有韌性的木材，直挺挺地跌落下去，從十字架上跌落到地上。
    在求生欲的驅使下，他低吼著挪動身體，竟然真的很快就站了起來，拖著僵硬的腿，頭也不回地向著采石場入口挪去。
    格雷始終沒有做任何事。
    他隻是抱著肩膀在一旁看著費薩爾的逐漸遠離。
    最後，他才抬頭看了看天色。
    一道怪異的彩霞，正以飛快的速度吞噬天穹，像是由巨匠以整個天地為畫布塗抹著顏料。
    格雷望著那道彩霞向地麵，向著他抹下來，自言自語道：“……果然，因為費薩爾的逃離不符合劇情，所以巡禮馬上就要重啟了。”
    最後一刻，格雷低下頭望著費薩爾的身影最後消失的方向，搖頭笑道：“毫無意義。約書亞不會讓你逃走的……不管多少次。”
    “——這就是巡禮。”
    ……
    當格雷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便重新回到了會堂中，審判剛剛結束的那一幕。
    ”以先祖的名義，這個下賤又肮髒的沙人明天一早執行石刑。現在便送去刑場吧。”長老下令道。
    於是，被捆得嚴嚴實實的費薩爾怒吼著，被拖了下去。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格雷目送著費薩爾被拖走，抬頭看了一眼從會堂穹頂的彩色玻璃漏進來的日光，微笑著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