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村中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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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保持著距離,不緊不慢地綴著那三名村人,一路跟著進了村子的中心。
    然後,很快,在林立的長屋之間,以一種奇妙的的方式,格雷跟丟了那三個人。
    ——很奇怪,那三人隻是轉過了一個拐角而已。尾隨其後的格雷也沒怎麽耽擱,隻差了十多步便也跟著同樣拐了過去——然後,展現在他麵前的,便是一條視野一覽無餘,兩側也毫無任何建築物的遮擋的鄉野小路。
    小路鋪在田野之中,一路高低起伏地向村外方向延伸過去,最後消失在遠方陡峭群山的腳下。
    從腳下這條長路的這一端,一直到遠處山腳下的另一端,覆蓋在這條路上的卻隻有依然密集的雨幕。
    卻沒任何人的蹤影。
    就像是那三個人,就在剛剛格雷晚數步走出拐角的這個片刻之間,就已經完全融化在了茫茫的雨幕之中一般。
    格雷沒怎麽猶豫,直接放棄,轉身。
    跟蹤雨民本就是一時興起。失敗了,就再轉回去做原先打算做的事情,也就是調查村子就好。反正——
    “反正就算再一團亂麻,解開以後也隻會有兩個線頭……所以,一定會有機會再見的。”格雷篤定地想到,雙手插兜,邁出踢踏舞蹈一般的步子,一步步劈裏啪啦地踢出大片的積水。
    他就這樣沿著道路一路走回村中,一邊打量著道路兩旁的村景。
    要說雨潮村給他的最大印象是……這個村子裏,竟然沒有綠色。
    路邊沒有雜草,屋後的小田中沒有蔬菜,唯有屋前,不見一片綠。唯有屋前的林木,雖然全都枯了,死了,至少朽幹枯枝還立在爛泥之中。
    倒是在腐爛的樹皮上,長滿了菌類。
    格雷若有所思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幹脆向著麵前的長屋的後門走去。
    一進入屋子,雨聲驟然減小,
    格雷一時之間竟覺得屋子裏安靜得刺耳。
    然後他意識到了如此安靜的原因——長屋內也沒有人。不但沒有人,甚至沒有常見的牛羊鴨狗等家畜的叫聲。
    長屋後門進來後,就是畜欄。但此時,欄內空空蕩蕩,除了地上的幹稻草,其他什麽東西都沒有。
    但這間屋子並不是空置的,而是還有人在生活著的。格雷在屋子裏漫步著,一邊觀察著——屋子中央的火塘還有餘溫,洗淨的衣物還掛在火塘上方烤幹,桌上的木碗裏殘留著沒吃完的燕麥粥,屋子的一角整齊地擺著鐮刀鋤頭等農具。
    最後,他走到了屋子的另一頭的儲雪區。
    一邊是堆到半腰高的卷心菜,上麵還放著些胡蘿卜與西紅柿。由於地麵的潮氣,堆在最下麵的菜球已經開始爛了。
    另一邊,則是幾十個堆得整齊的麻袋。
    格雷從麻袋角上找到了一些記號,證明這些麻袋來自老喬,也就是那個村子唯一的“代理商”。
    於是他對麻袋的內容物也有底了。
    從旁邊拿來鐮刀,格雷在麻袋上割開一道口子——果然,燕麥“嘩啦啦”地從袋子裏傾瀉出來。麻袋裏裝的,是糧食。
    這樣看來,旁邊的那堆被以這種無可奈何的方式儲存著的卷心菜應該也是同樣的來曆了。
    格雷抬頭看了一眼從房梁垂下來的幾大塊熏肉,又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畜欄,腦海中回憶起毫無任何植物的村莊,若有所思。
    之前在老喬那裏,格雷翻看過他與村子交易的賬本。
    當時格雷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老喬在從村子收購天堂蕈的同時,還每周都向村子出售那麽多穀物與鹹肉,甚至還有奶酪蔬菜水果這種在村莊裏照理說不會缺的東西?
    因為那個清單上的品類看起來不像是賣給陸上的村莊,倒更像是給要出海的海盜特供的,以至於格雷當時懷疑那張“奶酪”,“卷心菜”,“西紅柿”之類的都隻是某種暗語。
    但現在他明白了。
    雨潮村確實什麽都缺。
    理由暫且不明……但看起來,這片土地靠自己是養不活任何東西的了。
    格雷返回長屋的起居區,又繞了幾圈,最後在一樣令他迷惑的物件前停下步子來。
    那是一塊燒製過的黏土板,上麵整整齊齊地刻著無數符號。
    符號之中,最常見的是點與線這兩種,但在不規律的間隔下,還有許多獨一無二的異形符號。
    而在整塊土板上的以凹陷陰文的形式刻下的符號隊列中,從頭開始,大約有一半的符號被填上了灰白色的來自火塘的草木灰。剩下的陰文符號雖然空著,但格雷伸出小指擠進去戳了戳,卻發現這些陰文符號底部也有殘餘的灰——或者說,曾經也被填過爐灰。
    所以總的來說……
    首先這塊黏土板是用於某種記錄活動的。
    其次,填入和又被取走的草木灰,意味著記錄對象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會反複發生的。
    嗯……“反複”?
    好熟的一個詞啊。
    格雷捧著著黏土板,盯著這些記號。
    不,這些記號的排列——不考慮點和線,而是單純那些異形的記號出現的位置,以及草木灰填入的位置,確實和某種印象是可以重合的。
    那是……
    格雷閉上眼睛,再一次放棄了思考,而是任由思緒奔流,自動在記憶中席卷記憶的碎片,形成渦流,逐漸匯聚成他想要的那個形狀——
    突然之間,門口突然傳來一個驚恐的聲音:“誰?”
    ……屋子的主人回來了?格雷被打斷了思緒的流動,也不惱,隻是扭頭望去。
    站在屋門口的,倒也算是個熟人——正是剛才在府邸裏聽從古夫命令搜查他的箱子,卻怎麽也找不到箱子的開口,最後差點拔刀硬撬的那個年輕村人。
    格雷回過身來,年輕村人也看清了格雷的臉,鬆了口氣。
    戒備之色雖然卸下,但他轉而浮起不滿的表情。
    格雷卻一個箭步走上前去,“啪”地一聲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按住,大聲道:“——是我啊!”
    “啊——?”年輕村人原本想要出口的叱責頓時被打斷了,呆滯住了,“什麽?”
    “是我,是我啊!”格雷有力地搖著他的肩膀,態度熱情地大聲道,“你不記得我了嗎?剛才,在古夫兄弟家中!”
    “對,我認出你來了。但這裏是我家——”年輕村人本能想要將話題帶回去。
    格雷卻再次大聲打斷了他:“我隻是想避避雨!雨太大了!便走進了屋子!”
    “但你也不能不經過別人同意——”
    “——兄弟!”格雷再次大聲打斷他,“你不是剛才在大廳裏,親眼見到,親耳聽到了嗎?我們所有人的好大哥古夫已經親口認同了,我與大家我了!既然同為偉大烏列的奴仆,便是同胞兄弟!所以我喊這般你,我的兄弟,你認可我吧?”
    年輕村人想了想,隻好認同:“呃,是的,沒錯。雨神庇佑。我們已經是兄弟了。”
    他想了想又反應過來,繼續爭辯:“但是這和你闖入我家有什麽關係——”
    可格雷又再次打斷了他,凝視著他的眼睛,動情地道:“什麽是兄弟姐妹?兄弟姐妹,便是有著同一個父母,流著同樣的血,喝同一碗羊奶,睡在同一個屋簷下。
    “所以你們的父母,從今天起我也會當做我隻自己的父母那般侍奉!
    “同樣,你的家,我也就把它當做我自己的家來對待!”
    “想躲雨的時候,我便進了一間屋子。因為這村子裏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所以我兄弟姐妹的家,我自然拿它當我自己的家——”
    格雷也不是站在原地說這些話的,而是在一邊說著的同時一邊拽著那年輕村人開始移動。
    話說完了,他也已經拉著年輕人來到了屋子的一角——他早就觀察到的,在屋子的那個角落裏,與古夫的府邸客廳類似,屋頂上也開了一個小窗。
    雨水正淅淅瀝瀝地落下,落到下方的水池裏。
    “來,一起禱告吧!”格雷說著,便大聲讚頌起雨神來。
    年輕村人終於露出了無奈的神色,放棄了爭辯,跟著他一起念了幾句。
    祈禱結束後,格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兄弟,這屋子裏什麽東西我都沒有動過。我說了,我當這屋子便是我自己的,於是我便會愛護這屋子如同愛護我自己的。”
    “不,說實話,別的東西我倒無所謂。”年輕人無奈地道,然後視線落到了格雷從剛才起便始終拿在手上的那塊黏土板上,“但是那個——”
    “哦,對,這個!我剛才就想問,這是什麽?”格雷自然是順勢將黏土板遞了過去,一邊順口胡謅道,“我不認得這東西,但我覺得它不簡單,我能從中感覺到一股神聖的氣息——”
    年輕村人這時候正用雙手接過黏土板,聽著格雷的話愣了一愣,然後突然便瞬間提高了音量:“——沒錯!”
    “古夫大哥果然有眼光。”他表情莊重地托著黏土板在胸前舉平,掃視黏土板的眼神裏滿是崇敬,“這,這正是偉大烏列賜予我們的——”
    然後他做出苦思冥想的表情,似乎找不到詞了。
    格雷眯著眼睛看著他那狀態,用興致勃勃的表情催促道,“兄弟啊,快,快!快請為無知的我,指示吾主的光輝吧!”
    但到了最後,年輕村人似乎也沒想起那個詞。
    於是,他最後索性將黏土板放在了桌上,然後指向了第一個異形符號,說道:“複活節。”
    然後,他的手指沿著符號的隊列向後挪動,一路跳過許多點與線的符號,又停在了下一個異形符號處,說道:“五朔節。”
    接下來,年輕村人繼續往下指去,繼續一個個地念出異形符號的名字。
    “仲夏節。”
    “收獲節。”
    ……
    “米迦勒節。”最後,他的手指移動到了最後一個異形符號,念出了它的名字。
    格雷早已經在年輕村人報出頭幾個節日的同時在心中迅速計算,將幾個節日之間的天數與草木灰填充符號的位置對應起來。
    “我懂了——”在年輕村人報完之後,格雷一拍手掌道,“這是一份‘年曆’。”
    他伸手指向最後一枚被填了灰的符號,笑道:“這就是今天,對吧?對於已經過去的天數,你就用灰填滿。”
    但年輕村人卻搖頭道:“不,不是年曆。”
    “不是?”格雷愣了下,然後扭頭歪頭繼續凝視黏土板,喃喃自語道,“確實,和普通的年曆不太一樣。”
    “首先,為什麽這份年曆從複活節到米迦勒節之間,隻記錄了六個月的時間?隻有半年啊。”
    “而且,用來代表非節日的平常日子的,為什麽會有點和線兩種符號?這兩種又有什麽區別……”
    年輕村人插話道:“——是雨季。”
    格雷抬頭望向他。
    “這六個月,是雨季。”
    “從複活月開始,然後是樂月,耕月,霧月……然後,現在我們在第五個月收獲月,再之後,雨季就隻剩下最後一個風月了。”他掐著手指算著,“沒錯,這六個月,就是這個地區的雨季。”
    “明白了。”格雷低頭看著石板。
    這塊黏土板上,排在前麵的符號都填了灰的,大約占據了整個符號數量的六分之五還多。而隊列尾部的那一小簇符號則還空著,粗一數也就還剩下十多個。
    那麽,以代表“今天”的最後一枚填了灰的符號為界——這兩部分所對應的,應該正是雨季已經過去的五個半月,以及還未到來的最後那半個月。
    格雷又問道:“所以,為什麽你們的年曆隻有雨季?”
    “因為在這個村子裏,隻有雨季。”年輕人用理所當然的態度道。
    格雷一愣。還沒等他進一步思考,年輕村人卻已經給出了第二個答案:“至於那兩個符號嘛……其實很簡單,點代表晴天,線代表雨天。”
    格雷不由自主地扭頭望向黏土板。
    今天之前的日子,點代表晴天,線代表雨天,那對天氣的記錄而已。但……
    格雷伸出手去摩挲著黏土板。
    但是為什麽從“今天”開始往後,那些還沒填上爐灰,代表著將來的日子的符號,也已經定義好了點與線的形態?
    換言之——
    “什麽意思?這也就是說,明天也好,後天也好……所有那些還未發生的未來的日子,它們的晴雨卻都已經被決定了?”格雷喃喃自語地盯著黏土板上道。
    年輕村人在一旁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自然而然地接話道:“不對,不能那麽說。”
    他撓撓頭,苦思冥想之後終於斟酌這開口道:“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個村子隻有雨季。”
    頓了頓,他補充道:“不,不應該這麽說,不能說雨季不會過去,而應該說——當雨季終結,便又會回到雨季的開端。”
    “祭司大人們說,雨衝刷一切,也包括時光。”
    “但作為雨民,雨之主宰者賜下恩寵,那就是無盡的時間。”
    “村子永遠都會處在這六個月,處在雨季。”
    “所以,米迦勒節之後就會回到複活節。”
    “然後,一切都會重來一遍。”
    “既然重來了,天氣自然也會重來。”
    “和以前一模一樣的雨季會一遍遍地重來,天氣不會有什麽不一樣。”
    “所以‘明天’對我們來說不算未來。因為這個雨季的明天,一定會和上一次的雨季,上上一次雨季,上上上一次的雨季……有著一樣的晴雨,和這塊黏土板上記錄的一樣。”
    “算起來的話…”年輕人掐了掐手指算了算,吃力地在貧乏的詞匯裏找到合適的形容詞,“現在已經是第六……嗯,第六個‘雨季’了。”
    然後他舉了舉石板:“再過半個月,就將迎來第七個雨季。”
    格雷沒再提問。
    他站在原地,皺著眉陷入了沉思。
    年輕村人等了等,突然之間興奮地一拍手掌:“哦,我想起來了,祭司們對這個聖物的稱呼,那是個很難念的詞——”
    “確實不叫做什麽曆法。”他再次舉高黏土板,抬頭仰視,眼中開始顯出狂熱,“祭司大人說的是,這是偉大烏列顯示威能的……‘巡禮’,對,就是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