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戰爭從未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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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炎紀!
    永遠不要認為戰爭不是犯罪,無論它多有必要,或是多麽恰當。
    ——歐內斯特·海明威
    追捕中尉的搜索隊現在正處於非常尷尬的境地,讓他們不得不慢下來尋求對策。這給了中尉一些應對的時間,他開始給自己的火力小組分配任務。
    “聽好了姑娘們,我會按你們的火力小組編號標記目標,同步射擊,等我的命令同步射擊。吉金斯,收起那把衝鋒槍,用l85。”
    他是從兩翼依次標記的,每個編號都對應著最近的士兵,如果從中間的敵人開始打,兩翼的敵人便會有充足的時間迂回。而防衛軍在這裏隻有一個火力小組,任何一個步兵發起的側襲都將帶來難以估量的損失,中尉必須保證每個敵人都在士兵們的射界內。
    “準備就緒。”
    “好的,倒數三個數,三、二、一。”
    “通通通……”
    “阿特羅斯”步槍的擊發聲很樸素,沒有什麽特點,但富有力量感,炮彈與子彈一同撲向那些毫無防備的背部。
    同步射擊成效顯著,被標記的目標一一應聲倒下,由於雙方距離很近,對方馬上便尋著槍聲回頭反擊,中尉立起身來,用他的射手步槍把整整一匣彈藥傾瀉了出去。
    由於沒有狙擊手的協助,沒有細調瞄具的時間,地麵又因l85的炮擊不停震動,導致這輪倉促的射擊收效甚微,除首發命中外,隻起到了一些壓製作用。
    中尉一麵跑一麵給步槍換了個新彈匣“瑞奇!空爆榴彈,兩發,就近攻擊!”
    “長官,他們投降了,還打嗎?”
    “什麽?”忙於機動的中尉聞言趴在了原地,放棄了繼續移動的打算“確定嗎?”
    “有四個步兵扔掉了武器正在聚攏,另有……”布雷澤中士清點了一下人數“八人喪失戰鬥力,共十二人,確認敵方投降。”
    中尉起身確認了一下“組織他們救治傷員,”交代中士做好戒備接受投降後便找了一塊地勢較高的岩石,趴在上麵觀察正麵戰場。
    重機槍的曳光與機關炮帶來的爆炸打得刹是熱鬧,你可以看到鐵雨源源不斷地拍在敵軍藏身的那塊土地上,至於打沒打中人,還需要進一步的調研。
    “黑桃重機槍組,我看不到你的彈著點,你打高了,注意一下子彈有沒有打在地上,這麽遠的距離要調節三腳架……準尉,你的機關炮是在挖坑嗎?我們是工兵不是工人,你不僅要告訴他們怎麽打,你還要教他們打……”
    說話間,地麵突然震動了一下,火力小組裏的名字黑了兩個——克魯斯和提傑。
    “布雷澤,我的姑娘們怎麽了?”
    “一個極端分子,自殺襲擊,提傑的衝鋒槍卡殼了。”
    中尉沉默了一會兒“挺好的,戰俘呢?”
    “死光了,我們本來在進行傷檢分類。”
    “好吧,看看有沒有什麽能用的,補給一下,準備協助排主力吧。”
    投降,是一種古老且文明的軍事行為,是界定戰爭與殺戮的重要標準。在軍政府立法之前的兩千多年中,這一文明行為受且僅受道德約定、國際公約的保障,這使得投降與受降雙方都要承擔巨大的風險。正是出於這種風險,才讓象征失敗的行為顯得尤為體麵。
    聯邦在《外空間憲法》將“投降”明確為軍人的基本權力,且除詐降團體、個人及有損害軍人“投降權”行為的團體及個人外的任何與防衛軍交戰的軍事人員擁有同等權力。
    相對的,在《外空間刑法》中設有“投降罪”,詳細界定了投降行為的適用標準,超出標準之外,即為犯罪,該罪通常與叛國罪、瀆職罪並判。
    在一係列的法律支持下,投降,即代表——我已,竭盡全力。
    雖然在過去、如今的地球,依舊有不少文化崇尚忠誠致死,然而對於防衛軍的士兵來說,那隻是一種壯烈的文化美,距離他們的世界,太過遙遠了。
    法律告訴他們,竭盡全力的士兵是值得尊重的,他們享有軍人,不,不對,是生而為人最基本的生存權力。於是士兵們選擇冒著生命危險,去接納包容曾經傷害過自己的敵人,向他們張開懷抱。
    彰顯榮譽與善良的寬容,換來的隻是一顆炸彈。
    這枚炸彈炸死了兩名士兵,從戰術角度來講,是一次小小的勝利,但其代價是數萬名自由軍士兵的合法權益,當再有人想投降時,便隻能把希望寄托於對方軍官的個人道德。
    畢竟信任需要不停的維護保養,懷疑卻是人與生具來的本能。
    搜索隊依然開始潰敗,中尉下達追擊命令時,戰士們是懷揣著仇恨出發的。
    然而,在三分鍾之後。
    吉金斯死了,死在了追擊潰兵的途中,這是個壞消息。
    他本不該死的,至少沒有任何一個敵人發現他,當時,他正在距離敵人八公裏遠的安全距離上操作無人機,可事實是,他還是死了。
    某個被強征入伍的男孩發現了追擊他的布雷澤,當時兩人的距離很近,隻有三百米左右。
    於是乎,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男孩開槍了,他把瞄具的準星對準布雷澤,把整個彈匣裏所有的子彈給潑了出去。
    他顯然沒有重新調試過自己的瞄具。
    彈頭自布雷澤頭頂飛過,慢慢脫離了穩定的飛行軌跡,它們中的一兩顆,毫無來由地打中了與此毫不相幹的吉金斯。
    等瑞克下士找到他的時候,他幾乎已經死透了,胸甲整個碎裂,本該是他肺葉的位置,現在隻剩下創傷造成的空腔。
    他的鮮血,為荒蕪貧瘠的碎石平原,描上了一抹觸目驚心的豔麗色彩。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從醫學角度來看,他的肌體還保留有相應的功能,並不能算徹底的死亡。從社會學角度來看,他的死亡還沒有得到官方證明,因此,我們無法證明他死了。
    但從常識角度來理解,這個人確實是死了。
    與陡然消失的機槍小組不同,吉金斯死在了大家的麵前,他死的是如此真切,而士兵們本來是打算為他而悲傷的。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接觸!”一名士兵大聲示警,隨後轉而用不可置信的語氣喊叫著“呃?長官,我想你該看看這個。”
    士兵將一個位置標注在了戰術地圖上,中尉端起他的步槍,移動瞄具看向那個紅色的標記。
    在可怖的十字分劃線中,他看到了比悲傷更悲傷的一幕。
    那一個傷兵,他木然站在戰場的正中央,手裏沒有任何武器,他的左腿正在流血。
    那個男孩兒,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成功的,讓戰鬥中止了。
    人真石一種健忘的動物。
    相互敵對的士兵們忘記了前一秒的仇恨,他們不約而同地望著他,忘記了亡命,忘記了追逐,他們看著他摘下頭盔。從那張俊美、白皙、稚嫩的臉上,看不到痛苦的存在。
    他癡癡地望著一旁的峽穀,像是見到夢中不可觸及的戀人向他張開了雙臂一般的,他一步一頓、尚算急切地、執拗的迎了過去,血水默默滲出,描繪出他鮮紅的足跡。
    雙方的兩架無人機環繞在他身邊,在他的腳畔兜兜轉轉,時不時還會互相碰撞一下,你很難不把它們當作在主人身邊嬉鬧貓狗。
    它們跟著“主人”漫步至峽穀的邊緣,“主人”伏下身去,望著五色粼粼的鏡河,笑得很純真。
    那樣的笑容,中尉隻在嬰孩的臉上見到過,那沒有一絲雜質,亦沒有任何浮誇的修飾,純粹,且攝人的笑容。
    男孩兒趴在那裏笑著,流著血,唱著歌“haruoaisuritoha……kokorokiyoukihito……”
    他唱的不是通用語,而大多數旁觀者無法理解歌詞的意義,他們忍受著同身翻譯軟件給出的怪異歌詞,卻也能體味到各種的平靜與柔和,於是他們跟著他的旋律,輕輕哼唱……
    中尉向士兵們詢問歌詞的意義,鈴木準尉告訴他“那是《四季歌》——一支歌頌親情、友情與愛情的古老民歌。”
    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這隻曲子想要表達的情感,想必,也沒有人能比她更加痛苦。她是這樣總結的“我們得救他!”
    士兵們的哼唱戛然而止,駭人的沉默讓她意識到,有時,或許不僅隻是某時,美德將為世人所敵視,善良也將被視為罪惡。
    這一顛覆貫有道德觀的發現令她無措,慌亂中,她選擇了掩飾。
    “我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救他……”她如同此前的中尉一般,選擇利用自己的職業素養,來掩飾自己內心中的純善“長官,我的看法是——我軍的目的是平叛,救一個叛軍的政治價值遠高於消滅一支部隊。當然,這隻是個建議。”
    “當然,夏洛克(注1),布雷澤,用無人機投射全息影像,告訴叛軍我們要營救傷員。”她相信長官的為人,於是她的長官幫助了她,不管是出於哪一種目的,他都幫助了她。
    她不知道,中尉想得遠比她要多。
    他根本就沒有去糾結該不該救人這一問題“好了姑娘們,我需要一個誌願者,記住,保護自己不是怯懦,也不丟人。這是超出職責之外的要求,你們有權拒絕。”
    由於中尉的辯護,戰術麵板隻亮了一個綠燈,毫無疑問,那是鈴木準尉。隨後,中尉的綠燈也被點亮,很合理,出於道德與良知、保護鈴木以保障自己的仕途、借此滿足對自我形象的預期,亦或是別的什麽,他有太多的理由去做這件事了……
    士兵們紛紛跟隨,以至於到了最後,全排都成了誌願者。他們中有的是出於對中尉的依賴與近似病態的信任,有的是出於從眾心理,後者與前者的差別,不過是信任與依賴的客體是自己所屬的集體。但他們也有共同點,那便是在盲從之下被掩蓋的,源於他們自身的種種怯於表現的訴求。
    是的,人總是需要有什麽可以信任、依賴著才能正常的活下去,如果有人不幸成為了被信任、被依賴的人,那麽……他將被迫去尋找一些什麽東西,來支撐他自己,與依靠著他的一切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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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夏洛克,指英國作家柯南?道爾作品《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的主人翁——夏洛克?福爾摩斯,常被用於調侃後知後覺、或對顯而易見的事實進行陳述的人。類似中文的事後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