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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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哭咽鄉成立革委會以後,繼業繼續當他的支書,一幹又是十年。聽人說莊子裏有些小娃娃想去外麵串聯,繼業上了五叔家“五叔,這幾天有幾個娃娃聽廣播動了心,想去城裏頭。有個還拍著胸脯說想去大地方串串,看看天安門,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急死個人了,咋辦嗎。”五哥說“叫支委會的人親自上門給各家各戶說清楚,就兩句話,好記。有本事出去,就再也不要回來了。我們喬家莊廟小,容不下大神。”
    繼業緊急開了個支委會,打發人挨家挨戶上門學說了一遍五哥的話。老人們一聽就急了,打那兒起,都死死看住自家的小祖宗。繼業還叫學堂正常開課,指派人手日夜巡邏,嚴防死守。措施有效,人手得力,一個也沒跑掉。抓回來的都關了小黑屋,麵壁思過。
    鄉裏來了城裏頭的紅衛兵,要動員群眾做鬥爭,有個娃娃挺著小胸脯理直氣壯地說“聽說喬家莊可封建了,去那兒破四舊開批鬥會最好了。”一個娃娃蔫頭耷腦地說“那兒可不敢去,那裏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去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啊。”一個娃娃漲紅著臉急赤白臉地說“胡說八道,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我們紅衛兵革命小將,天不怕地不怕。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走,就去喬家莊。”
    一群綠衣紅袖的小娃娃開進了喬家莊,迎麵就碰上同樣一群綠衣紅袖的小娃娃。領頭的娃娃說“這是我們東方紅戰鬥隊的革命陣地,人在陣地在。喬向東,把咱的隊旗打出來,喬衛東,領唱隊歌。”一群娃娃傻眼了,看著迎風招展的紅旗,在“東方紅”的震懾下,在“東方紅”的歌聲中,灰頭土臉一聲不吭走了,去別處轉戰南北去了。
    老黑樂嗬嗬地看著農場裏發生的鬧劇,每天勤勤懇懇去挑糞,全當退下來歇一段時間。全農場的人這段時間各行其是,誰也管不了誰。農場裏真有啥需要定奪拍板的事兒,還是來找老黑拿主意。革委會把持了庫房,胡吃海喝了一陣,想動牛羊豬,雞鴨鵝,農場的大人娃娃沒一個理他們。李鐵柱也看出來了“這場裏沒幾個聽話的,沒甚油水。”思謀了幾天,他就領著造反派跑城裏頭廝混去了。
    時間不長,一群人灰溜溜地又回來了,李鐵柱被打得鼻青臉腫,男人聽小王說“城裏頭鬥得厲害,到處在械鬥,最近造反派打了敗仗,都跑散活兒了。”李鐵柱在家消停了一段時間,剛養好傷沒幾天,就聽說打散的造反派跑西安去告狀,西安支持造反派又回來把權奪去了。保守派離開了鎮北城,一部分人被送去了西安五七幹校。他興奮的幾天幾夜沒睡好,糾集了一幫造反派又去了城裏頭。
    這次去的時間比較長,半年都沒回來。突然有一天,有人跑回來跟鐵柱爹說“叔,鐵柱在外頭被人打死了,咱咋辦呀。”鐵柱娘當時就暈了過去,鐵柱爹把婆姨掐醒,趕緊跑去找老黑。老黑趕緊叫報信的後生去找小王,小王把車開到車部大門口,老黑已經叫了四五個壯實後生在門口等著。大家夥兒上了車,一路開去了械鬥的縣城,找到鐵柱的屍首跟農場的後生,一路不停開回了農場。農場裏已搭好靈棚,鐵柱娘看見小子的屍首,又是一陣嚎哭。三天出殯把人抬離了,農場革委會算是徹底名存實亡,隻有農場大門口掛著的“鎮北金雞灘農場革命委員會”大牌子,還彰顯著它的存在。新的革委會成了個樣子貨,除了組織大家夥念報紙,學文件,也幹不了個甚事。農場算是徹底消停了,老黑也不挑糞了,就在大院掃地出主意,當起了事實上的生產組織者。他把男人、女人隔三差五叫回來辦公,幹點兒正事兒,辦公室、醫務室也開始運轉起來,農場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經曆過這場奪權風波,大家夥兒也意識到“老黑他們這些幹部自有存在的道理,不是誰想當就能當,能當好的。看看這段時間,農場的事情亂成一鍋粥,農場的人們亂哄哄的出工,就曉得有秩序永遠比沒秩序好太多了。”男人組織大家夥抬埋人,心有所感,晚上做飯的時候,對著灶火發呆,回頭寫了一首詩,叫火焰“
    黑暗中
    熒火在飛舞
    點點星光
    如秋夜般清涼
    如夏花般絢爛
    散落在曠野
    照亮夜行的路
    黑暗中
    篝火在升騰
    如劃破黎明的曙光
    如刺透蒼穹的雷電
    堆放在路旁
    點亮心底的溫暖
    黑暗中
    烈焰在飄揚
    如同海上的燈塔
    如同嫋嫋的炊煙
    沉積在心裏
    閃亮心靈的彼岸
    那裏
    是火的世界
    那裏
    你就是一團火
    永不熄滅”
    複課後,王淩跟沐生隻要回城裏頭,就會去找向陽玩耍。向陽的神色總是淡淡的,再沒有從前的豪爽活躍。兩人陸陸續續聽人說了不少向陽的豐功偉績,更加崇拜這位大哥。兩人旁敲側擊了很多回,向陽從來都絕口不提那段大串聯文攻武鬥的輝煌曆史。兩人隱隱感覺到他們之間多點了什麽,又少了點什麽,可並不在意,還是一如從前在一起玩耍。向陽雖也很配合,可神色間總有些不自然。王淩偶爾也會感覺到,他的神色之間會閃過一絲異樣的困惑跟糾結“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懵懂無知、敢衝敢闖的少年郎了,心中一定有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吧。”
    鎮北革委會下發了個通知,要求各轄屬單位選派得力人員去建設黃河水電站,女人聽了覺得“去看看黃河挺好,去大工地幹幹挺不錯的,每年還有兩個月假期,可以回城幫母親幹幹生活帶帶娃,挺不錯的。沐生跟淩子十一二歲,也放心了,總比在農場天天念報紙強。”她晚上回家以後,跟男人商量了一下,男人挺支持她的“月月,人是要多出去走走,多出去看看,不能總當個井底之蛙。在一個地方呆久了,人就會變傻。樹挪死,人挪活。這些年,我跑的地方比你多,有不少出差的機會,包頭、西安,好多地方都去過。你打西安念書回來,除了跟我去上海探親,哪也沒去過,是要多出去開開眼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嗎。我也想去,要不咱一搭都報名吧。”
    兩人第二天一人寫了一份申請去報名,老黑在院子裏掃地說“你倆不喂豬放羊了,到這兒來做甚。”一聽他倆要申請去黃河工地,老黑立馬火冒三丈,把兩人臭罵了一頓“你倆閑吃蘿卜淡操心,公家的事情要你倆操心。還支持國家建設,在農場呆著就不是支持國家建設了。說,到底為甚。”男人支支吾吾地說“如今咱農場由革委會管著,咱這些原先的老人喂豬的喂豬,放羊的放羊。你都掃院子了,也不曉得甚時候是個頭。去工地有補貼,還有假期,還能出去多見識見識,我倆覺得挺好的。再說我倆就是那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人家象防賊一樣防著咱這些人,還是走遠些為好。眼不見,心不煩嗎。老黑歎了口氣說“罷了,罷了,都怪我無能啊。你倆要去就去吧,我也不攔著你倆了。去了萬事小心,不要被人欺負了。啥時候有轉機了,我就把你倆叫回來。去吧,去吧。”
    兩人沒再吭聲,遞完申請,該去放羊的放羊,該去喂豬的喂豬。李鐵柱死後,當上農場革委會主任的是一位人高馬大過去不咋起眼跟男人喝過不少次酒的後生,叫高大栓,李鐵柱的鐵杆,那次武鬥沒死,成了這夥人新的頭頭。聽說這兩人申請去工地,他氣不打一處來,跟小弟們商量想叫這兩人去不成,好放在身邊好好整修他們。小王悄悄說“哥,大哥,主任,我覺得還是叫他倆去的好。一來去了老黑的左膀右臂,叫咱農場的人反攻倒算的陰謀不能得逞;二來工地上多受罪,跟勞改差不多,能有個啥好,這兩人運氣好,不脫層皮回不來,運氣不好,就回不來了;三來這兩人的嘴巴太厲害,嘴上都在跑火車,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咱說不過他倆,打發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多好。”高大栓聽了一拍大腿“好,說得好,說得對,就叫這兩人去遭罪受苦去吧。”
    沒幾天,上級的抽調名單發下來了,兩人沒有懸念毫無疑問上了名單。公家給了一個月假,發了兩個月工資的補貼,叫大家夥兒一個月以後自行前往黃河工地報到。
    兩人在家裏好好過了一個月的愜意好日子,幫家裏把能幹的活兒都幹妥當,相跟上去了工地。去了工地,兩人才曉得想簡單了,女人說“工地這麽大,一眼望不到邊,上萬人勞作,跟個小縣城差不多了。”兩人算技術人員,女人被分配去了醫療隊,男人被分配去了宣傳隊。一個月之後,兩人好不容易見了一麵。男人苦笑著說“還以為可以天天見麵,哪曉得十天半月都見不上一麵,早知道這樣就不來了。”女人捂住他的嘴,瞅著四處沒人,摟住他親了一口說“別說那些沒用的了,時間不多,好不容易才能過一晚上,不提那些不開心的了。”兩人一時情熱,拉滅了燈,在炕上折騰了大半夜,黎明時分,才小睡歇息了會兒。
    今兒個李鋒的心情很不好,這段時間養成的好心情全不見了。這個影響他心情的人叫劉月,他悶悶不樂地巡邏、吃飯、睡覺“吃飯飯不香,睡覺睡不著,真是跟了鬼了,不就是不搭理人嗎,有什麽了不起的。”
    午後時分,他在巡邏的路上碰上一個人,遠遠瞅著麵熟熟的,好象是多年未見失了聯係的老同學、老同桌。他緊趕了幾步喊了一聲“劉月。”女人站住,回頭瞅了他一眼,又若無其事往前走。他上前攔住她說“老同學,不認識我了。我變化有那麽大嗎。”女人冷著臉說“好狗不擋路,我不認識你,從來都不認識你,起開。”李鋒臉色大變,側身讓到一旁。女人擦身而過,一眼都不看他,把他當成了空氣。
    李鋒躺在炕上,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豬腦子,她肯定認出了我,就是不曉得為甚不搭理我,沒理由啊。不想了,找個機會,好好拉拉不就啥都明白了。都長大成人了,又不是小娃娃。”
    天黑定了,女人才忙活完回到窯洞,洗洗涮涮,上炕睡下。同屋的小鄭嘮嘮叨叨個沒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聲,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今兒個咋這麽倒黴,一出門就碰上那個喪門星,真晦氣。還死皮賴臉地搭話,你們一家子都不是甚好人,誰惹上誰倒黴,還是離遠些的好。”
    過後,兩人偶遇了很多回,李鋒一直沒找見合適的機會,好好拉拉話。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次,李鋒瞅見女人進了窯洞“記得她同屋的小鄭休假回家了,今兒個是個好機會,拉拉話,她就能說清楚了,死也要死個明白嗎。打小就這麽稀裏糊塗的,不曉得我有甚毛病,招她惹她了,一直不受人待見。”他敲門進了窯洞,瞅見女人正在屋子裏打掃衛生,他上前說“老同桌,咱倆拉拉唄。”女人沒好氣地說“你這人咋回事兒,還找上門來了,有什麽好拉的。我不認識你,出去。”女人邊說邊用笤帚往外趕人,李鋒邊退邊說“劉月,把人當啥呢,咱都是成年人了,不要這麽無聊好不好。”女人還是不搭理他,還是繼續往外趕人。李鋒火氣一下就上來了,轉了個彎,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徹底耍無賴不走了。
    女人正色說“李鋒,你離我遠些。我不認識你,我不想認識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氣了。”李鋒變眉失眼說“你咋了,我咋得你了,咱倆多大仇多大怨啊,有這麽做人做事的嗎。女人說“你賴著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她邊說邊徑直往外走,理都不理李鋒。
    李鋒沒辦法,出門悶頭走了。好奇心害死貓,李鋒執拗地相信真情感動天地“老天爺總有一天會開眼的,劉月有一天會開口的。”他死豬不怕開水燙,想盡一切辦法,死乞白賴偶遇女人,接近女人,沒事兒找事兒上門看病,啥招數都使盡了,可女人還是不搭理他。
    三十二
    女人一如既往,忙活自個兒的事情,每天在家坐診看病,出門巡診送藥,一天不得閑。其實她也很煩惱,恨得牙癢癢“這個李鋒真是瘋了,臉皮比城牆拐彎兒還厚,麻纏人做甚。象個蒼蠅一樣,老跟著人家嗡嗡叫,拍又拍不死,趕又趕不走。這日子過的,真煩人。”
    這種熱臉貼上冷屁股的日子在兩人之間一天天過去,一直沒有改變,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夏日的晚風撩撥著每個人的神經,同屋的後生家中有事兒回去了,男人摸黑去路口等候快下夜班的婆姨。天色微明,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等得心焦的男人望眼欲穿,終於瞅見女人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急步而來。他趕緊迎上去拉住婆姨的手,女人嗔怪地說“在這兒等我幹甚,多睡會兒多好,我會去找你的,老夫老妻的,騷情個甚。”男人嘿嘿一笑說“昨晚上睡得早,半夜就醒了。睡不著,想了幾句有意思的東西,我給你念念。
    蟋蟀的叫聲在田野中響起
    夏日的暖風吹過窗欞
    天上的彩雲向山頂飄移
    晚霞中的海子波光粼粼
    田間的輕香向四處彌漫散溢
    夜色撩人撥開雲霧見月明
    天地之間煙火息聲靜謐
    耳語春風化雨那是人間常情
    浪湧波卷濤聲依舊旖旎
    山重水複道險路滑細語叮嚀
    明月夜清風依舊神奇
    話天涼情意早已浸透心靈”
    兩人相跟著在男人情意綿綿的話語中回了窯洞,關門歇窗,拉好窗簾。女人親了一口男人說“想我了,盡想些歪句子,小白臉心裏沒好事兒,小黑臉心裏想得更歪,不準給別人寫,不準給別人念,這些都屬於我,都是我的獨享秘語。”男人吻上女人的唇說“好,一輩子隻說給你一個人聽。這輩子,下輩子,都隻說給你一個人聽。”
    在女人的冷臉防禦下,李鋒的心裏有些抓狂,這種百爪撓心的滋味並不好受,無抓無拿的他開始迂回曲線進攻,他跟相熟的人有意無意地打問了一圈,知曉了女人的不少情況“她成親了,男人叫王強。她爹去世了,她娘成天被批鬥,又嫁人了。如今她有兩個娃娃,經濟上不寬裕。雜七雜八的閑言碎語還真不少,先跟王強去接觸接觸。”他留意上了男人,男人也注意到了這個姓李的公安“這人長得挺栓整,濃眉大眼,看上去為人也挺好的。”在工地上休息吃飯的時候,李鋒主動湊上來搭話“王強,我在咱辦的報紙上看過你寫的東西,寫出了咱工地上的真情實感,挺感人的。”男人嘿嘿一笑說“文字能強化人的感受,平凡的生活中孕育著許許多多不平凡的精神,不平凡的事情,普通人隻是沒在意而已。”李鋒一臉神往地說“我跟你一樣成天在工地上巡邏,幫忙相烘幹生活,可我從來沒注意到你寫的那些事情。”男人耐心地說“生活需要觀察、總結、提煉,多看書,看多了就能發現生活中忽視了的東西。”兩人邊吃邊拉,一會兒就熟悉了。
    人隻要一熟悉,交往就多了,交往多了,情感自然而然就會升溫,有可能成為無話不談的明友,成為肝膽相照的兄弟。一年多時間,兩個惺惺相惜的男人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兄弟,肩也搭上了,酒也喝上了。有人說過,鎮北人沒有甚事是喝酒搞不定的,搞不定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還沒喝好,多喝幾次就行了。男人也想過這個酒文化的事情,總結出一個結論“酒有毒,不但傷身子,還傷心智。人喝了酒之後,智力就下降了,看著甚人都可順眼了,說著甚事都可有意思了,苦難傷痛在酒麵前都消散了,酒是個好東西啊。”
    集體生活能結下怨仇,更能結下情緣。兩個男人的情誼在吃飯、喝酒、幹生活,洗澡、說笑、拉閑話的漫長歲月裏,無聲無息地積累起來。
    兩個男人沒多久就睡到了一個炕上,抽著煙在被窩裏拉上了話。男人說“聽說你婆姨不跟你過了,跟別人跑了,咋回事嗎。”李鋒白了他一眼說“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這人也挺八卦的。”男人一本正經地說“發現問題才能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嗎。你說說唄,我給你分析分析,出出主意。”李鋒坦然地說“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秘密,也沒啥不能說的。不難腸,挺簡單的。我跟婆姨是經人介紹的,處對象沒幾天就成親了。婆姨挺能幹,家裏門外一把好手。沒幾年,我們就有了娃娃,日子過得挺舒心。可事情就這麽發生了,那一年,我爸被隔離審查,我媽受不了,沒幾天就瘋了,後來送回了老家。我那會兒下放到了哭咽鄉,婆姨就跟我劃清界限離婚了。我沒二話,痛快答應了,好離好散嗎。”男人說“那你咋沒再找一個,一個大男人一個人打光棍可咋過嗎。”李鋒歎了口氣說“高不成、低不就沒個合適動心的,我也不想隨便找個湊合,這事兒得看緣法。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男人說“也是,沒有愛情的婚姻日子過得太痛苦了,不如不找,我叫婆姨給你打問打問,看有沒有合適的。”李鋒尷尬地說“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想再搞一回對象了,還是自由戀愛好。”男人說“也對。”兩人拉著拉著就睡著了。
    澡堂子裏霧氣騰騰,人影都看不得太真切。“累了一天,黑水汗流的,在熱水裏泡一泡,真是舒爽暢快。”男人眯著眼睛抽著紙煙,愜意地想著。自打來了工地,他不曉得哪次喝酒被人敬了顆,抽了幾口覺著不錯,過後鬼使神差地去供銷室買了包恒大。漸漸地,他抽上了癮頭,見人就散,見煙就接。婆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調侃說“學好三年,學壞三天。你個白麵書生如今曬成了黑炭頭,酒也喝上了,煙也抽上了,要是原先就這樣,我都瞅不上你。”男人嘿嘿一笑,也不答話,隻是胡摸亂揣,女人也不吭聲,一會兒就有了動靜。
    “想甚美事呢,看把你一個人舒服的,都快睡著了。來,搓個背。”男人睜開眼睛,眼瞅著麵前黑油油的厚實大脊背,一如既往拿起毛巾打了些肥皂給他搓洗起來。“強子,這兩天哥弄了瓶二鍋頭,烈性得很,明晚上約了幾個朋友弟兄喝口兒,你一定來呀。”李鋒一臉神往地說。男人過搓過說“曉得了,我弄了些花生米,明個兒叫婆姨炒炒,晚上帶過去。你說喝酒幹捯有個甚意思,瞎好就口吃的嗎。”李鋒毫不在意地說“還怪會說的,有口喝的就不錯了,如今這年景,將就吧,就你窮講究。”男人說“鋒子,你說咱在這工地暢快,還是在鎮北家裏呆著舒服。”李鋒說“當然是這兒了,天高皇帝遠,亂七八糟的事情少,隻要好好幹生活就行,也不用天天拿個報紙念經。”男人搓幹淨給他用毛巾蘸水淋了淋,拍了一下說“好了。”李鋒翻了個身說“背過去,我給你搓,看你黑成甚了。”男人把光脊背衝向他,李鋒也拿毛巾打了些肥皂給他搓起來。“叫人搓背還就是舒服,比自個兒搓強得沒遠近,聽說還有澡堂子專門給人搓身子的,不曉得舒服不舒服。”男人愜意地說。李鋒說“那是地主老財幹的事情,如今不興這個。你要想,躺腳地上,我給你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從前到後搓個遍。”男人瞅了一眼髒得發黑起沫的地麵說“還是算了吧,地上太髒了,躺不下去。”兩人拉著散散話,把澡堂子當成了茶館,放空著心神,放鬆著累了一天的身子骨。
    第二天晚上,男人端著一大盆子炒花生米如約來到李鋒住的窯洞。一進門,他就瞅見已經有三個大漢在炕上枕著鋪蓋翹著二郎腿閑聊著。見他進來,大家夥兒都行動起來,搬桌子的搬桌子,拾掇鋪蓋的拾掇鋪蓋。男人把花生米盆子放在炕桌上,李鋒從箱子裏拿出兩瓶二鍋頭,一個盤子五六個酒盅。一夥人盤腿坐好,經過幾年的訓練,男人已經能夠自如地盤腿坐炕了。一個小後生殷勤地下地給大家夥兒從電壺裏一人倒了一碗粗茶,另一個後生拿出一付撲克牌,四人掀起了花花。男人覺得這夥人還真是輕車熟路,啥都準備得妥妥當當。三個人打牌,誰輸了就喝酒下台當觀眾。四個人邊打牌邊吹牛,拉些自個兒聽來的有趣事情。男人聽著感覺也無傷大雅“無非是村裏誰串了誰家的門子,哪個婆姨騷情得很,要多騷情就有多騷情之類男人們都愛拉愛聽的閑話。就是過過幹癮,寥解打光棍的空虛寂寞。”他隻是跟著說些聽來的奇聞趣事應和著,豎著耳朵聽兩後生胡吹冒撂,聽李鋒說鎮北地界上發生的奇案怪事兒“十有八九不是跟水有關,就是跟串門子有關。”他問大家夥兒他們村子裏的人沒事兒幹空閑的時候幹些甚事情,後生說“能幹個甚,婆姨們納鞋底子拉娃娃,男人們喝酒打錘串門子。”小後生說“咱工地上管得太嚴了,還是村上好,想去哪兒串就去哪兒串。”男人問“前幾年你們出門串聯過嗎。”後生欲言又止,李鋒說“有甚說甚,聽個樂兒,又不會往出傳。”後生大著膽子小聲說“我去串聯了,還動了槍。有些後生凶得很,打槍衝鋒不要命。那是往死了整,沒把我嚇死,早早就躲起來了。要不然槍子兒可不長眼睛,指不定就見不著哥幾個了。”男人說“火拚的事情我也聽說過,死了不少人,鋒子,你們也不管管。”李鋒沒好氣地說“誰敢管,人家不拾掇我們,就謝天謝地了。那會兒槍要不藏好,被奪走了,還不能說個甚。”後生心有餘悸地說“鋒哥說得對,我就親眼見過,差點兒鬧出人命來。”
    李鋒喪氣地說“不打了,不打了,幹一個,就這個痛快。”四人輪著說些葷段子,喝著喝著就高了,還要胡揣亂摸比大小,東倒西歪的,沒個正行。李鋒覺得差不多了,喝完兩瓶酒就打發兩後生回去了。他說“你就睡這兒吧,來,抽一顆。還是跟你拉話有意思,這些後生不學無術,就害下個串門子,比大小。學沒上過幾天,書沒念過幾本,徹底廢了。這兩後生人不賴,往後多照應著點兒。”男人相烘著把炕上的東西拾掇好,喝了一大碗水,感覺意猶未盡,越發清醒了。兩人相跟著去了一趟茅房放了水,就熄燈鑽被窩睡覺。兩人酒量大,沒喝好,李鋒又打開一瓶,輪看狠灌了幾口才消停。李鋒醉打馬虎說“強子,你這一輩子,最想幹點兒甚。”男人歎了口氣,仰頭看著黑漆漆的窯洞說“我最想世事平穩不折騰,安安心心寫寫畫畫。”李鋒悠悠地說“我最想找個疼人的栓整婆姨好好過日子,安安心心破案子。”男人說“你破過那麽些案子,接觸過那麽多人,你覺得那些人咋想的。”李鋒說“我就是好奇心大,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了個甚事,至於那些人想些甚,為甚要幹那些事兒,我沒興趣,也不想知道。”男人疑惑地問“為甚。”李鋒說“你跟婆姨在農場,事情簡單得很,沒人敢真得把你跟婆姨咋樣。城裏頭就複雜了,亂糟糟的,哪有個準頭。今兒個你整人,說不定明兒個人整你。因言獲罪太可怕了,你不就遭人嫉恨差點兒出了人命。這些年,這樣的事情,城裏頭天天在發生,我就是看著鬧心才申請到這兒來的。家裏門外諸事不順,婆姨都跟人跑了,你說我活得個啥人嗎。”他說著說著就哭出了聲,男人拍著他的後背乖哄說“你個大男人,嚎哇哭叫個甚,也不嫌丟人。”李鋒摟住他捶打著他的後背說“你敢說你就痛快了,你敢說你沒想死過。”男人聽著聽著、說著說著心裏就一酸,悲傷從心底泛起,也摟住李鋒壓抑地抽噎著。兩個大男人摟在一起,彼此慰籍著傷痕累累的心。男人總想在婆姨娃娃麵前,在大庭廣眾麵前死撐著,硬充個英雄漢,其實男人的內心也很脆弱,需要得到男人的慰籍。這個不眠的夜晚,夜色那樣深沉。兩隻粗糙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顆脆弱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一刻也沒有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