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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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薜勇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子,又在後背上捶了兩下,悠然地望著藍天白雲,遠山近樹,拄著鋤頭立站在地頭發愣“世事無常,變幻莫測,誰能想到少奶奶竟然成了弟媳婦。也不曉得強子咋日鬼的,咋能跟少奶奶好上,還娶回了家。如今沐生都十七八了,長成個大後生,快瞅婆姨了,剛考上大學上西安念書去了,真有出息。可憐強子婆姨早死了,留下虎子這個沒娘娃娃,一直在少奶奶那兒寄養著。自個兒也沒好好照應他,虎子這些年心裏肯定痛快不了。強子婆姨其實挺能行的,那會兒跟娘護著一大群婆姨娃娃往外逃,拿著把槍斷後,打死撂翻不少馬匪,如今還記得她中槍臨死前說的話。哥,我不行了,我一輩子對得起你們薛家。我曉得強子不待應我,心裏頭裝了別人,我不怨他。他是個能行人,是我跟虎子拖累了他。我不行了,你要活著,就跟他說,我喜歡他,好好照應虎子,好好活著,不要為我報仇。我看見太陽了,明晃晃的,真好看,真暖和。強子婆姨死了,她一輩子對得起我們老薛家,還生下虎子這麽個好娃娃。如今,仇早就報了,虎子也長大成人有娃娃了,她也該安心了吧。要是沒有那次大災劫該有多好,活下來的人可真不多啊。聽說劉家七爺死了,算算當年那個不成事的娃娃如今也五六十歲了,按說還能好好活幾年,咋就凍死了呢。記得當年教少掌櫃跟強子、二蛋他們一群小娃娃浮水,自個兒也遊得歡實,多痛快嗎。”
薛勇看著滿天的晚霞“明兒個又是一個大晴天,地裏的苗苗長得更快了。”他扛著鋤頭在落日的餘暉中走出田地,悠然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一步一個腳印,堅定而穩健。
今年一大家人通電話提前約好“五一”好好聚聚。轉眼就到了假期,大家夥兒高高興興地吃些好吃的,高高興興去照了個相。九口人也是一大家人,照了好幾張,全家福,單人的,雙人的都有,還加洗了不少。女人跟強子叔商量去大海子玩一天“強子叔如今是家具廠的廠長,幹了這麽長時間,又是老革命,根紅苗正,自然而然當上了廠長,雖說廠子不大,可級別不低。”強子叔從廠裏叫了輛大卡車,說去農場看看有啥生活可以合作,一夥人就去了大海子。
大海子的水還很涼,周圍有沙土的地方長滿了雜草,還有些格桑花已經開了,格桑花的花期很長,好象就那麽一直開著。女人最喜歡的花就是它“母親也喜歡,野生野長,開的花還五顏六色挺好看。”女人和母親在自家院子也種了不少“母親是個愛花的人,過去做不了主,也沒心情。跟強子叔成家後,心情舒暢了,就種了好些花。一年四季,家裏都有花開著,就連罌粟花都混在格桑花裏種了幾棵。成熟了就收些種子,其它的曬晾幹放在那兒,誰肚子疼就拿點泡上水乘熱喝,母親說還挺管用的。”女人是正經八百的大夫,雖說覺得母親迷信,也不管母親做得對不對,由著她瞎弄。
大家夥在大海子玩了大半天,女人跟漁場的人買了幾條魚,給大家夥燉了些,烤了些,又問人要了些野菜、瓜果、雞蛋、玉米、南瓜、紅薯、土豆,借用人家的廚房操辦了一桌子,把虎子拿回來的好酒、零食也上上,紅火了一回。趁著大家夥剛吃完飯在屋子裏閑嘮嗑,女人偷偷地一個人出門,找到一個僻靜處跪在地上,拿出全家福燒了一張,燒了些兜裏揣著的黃紙,把小瓶子裏裝的酒灑在地上,用火柴點上兩根煙插在地上,嗑了幾個頭說“爹,知道你喜歡喝兩口,抽兩口,特意給你送來了。你在海子裏一個人好好活,那些害了你的人一個人也跑不了,我要一個一個整治他們。”女人沒發現男人在灌木後麵定定地圪蹴著,看著女人在那兒忙活、哭泣。男人仿佛一下子曉得了這個俊婆姨的心思,心裏一陣陣發緊“月月是個能行婆姨,我也能行,今後的路就叫咱倆一搭相跟著走吧,你不孤單。”
把一大家子人送走,女人和男人回了家。那天晚上,月光特別明亮,照在屋子裏能隱約看清彼此的模樣。男人摟著女人扯些閑話,不一會兒就動手動腳起來。男人幹脆掀開女人的被窩赤條條穿進去,又親又抱,扒光女人的內衣,赤條條的親熱著。兩人都有些情動,相互撫摸著身子一刻也不消停。一番激情過後,男人摟著女人貼著她的耳朵說“你今兒個幹了些甚,我都瞅見了。今後不要一個人幹傻事,有甚事都跟我說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兩個人永遠不分開。”女人一聲不吭,過了好半天才低聲說“不是不想跟你說,就是怕你擔心,趕明有空回家給你看樣東西,你就曉得了。”
從大海子回來,大家夥準備去延安走走看看串串門,在那兒過幾天。強子的戰友邀請他了好幾回,說要他去跟老戰友聚聚,他跟大家夥兒說了,都說也想出去走走看看,沒甚問題。
延安之行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軌跡。一大家子人如期在五一假期坐班車去了延安,到地兒尋了個旅店安頓下。娃娃們第一次睡床,高興得在床上翻上翻下,一刻也不消停。三個娃娃一致要求單獨睡一個屋子,都是女娃娃,男人給她們要了個三人間,任由她們拉悄悄話兒去了。一家人到大街上找地方吃了一頓剁蕎麵,女人覺得很不錯“羊肉湯滿香的,娃娃們都挺喜歡吃。”吃完飯,一家人在街上隨便逛了逛,天就黑了下來。回旅店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喬蘭領著一夥女的上清涼山上轉轉,順便搞些迷信活動。王強跟虎子上街隨便逛逛,看看延河,上上寶塔山。強子一個人出門打問戰友的家看在哪兒,上門敘敘舊。延安這地方強子勉強還能找見地方,不致於迷路。
強子走在路上,也不著急去找戰友,一個人沿著河邊的街道慢慢往前走,慢慢回憶那些在延安發生的往事“一些平時想不起來藏在心底深處的人和事慢慢複活過來,還是那樣鮮活,那樣叫人心動,好象硝煙還未散去。那群人還在忙活各式二樣的生活,永遠那麽有幹勁。當時沒什麽感覺的小事如今回想起來都叫人異常激動。那就是個激情燃燒的歲月,一群各式二樣的年輕人聚在一搭去幹同一件事兒,擦槍走火的事兒時有發生。有麵紅耳赤罵架的,有一言不合幹仗的,甚人都有。那會兒的人腦子裏的想法啥樣的都有,口音做法也各不相同,什麽奇奇怪怪的事兒都會發生。自個兒就是個悶葫蘆,跟人說得話很少,聊得來、處得好、關係鐵的弟兄沒幾個。李二狗就是其中的一個,當兵以後取了個大名叫李平安,大家夥還是習慣叫他二狗。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字取得好,提著腦袋幹革命都順風順水、無病無災,受了些小傷養幾天就好了,沒啥大波折。記得他在自個兒受傷後,頂了自個兒的班,一路跟著大部隊解放全中國。因為認得字多,學啥都學得快,他官升得也快。不象自個兒退伍時還是個班長,隻曉得帶幾個大頭兵衝鋒。他兜兜轉轉業到地方,成了文職幹部,年紀大了,就調回了延安老家,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快退休的人了,特別念舊,他叫了自個兒好幾回,捎去不少吃的用的,電話都通了很多次,埋怨老班長架子大,老不來看他。這次來延安,也是這位老戰友、老夥計、老兄弟催促才應承下來的。”
找人打問到李平安的家,強子就過去敲門“一大排窯洞中間些的位置,很好找。”一開門李平安就認出了強子,趕忙迎進去,叫婆姨端茶倒水。幾十年沒照麵的老夥計親得很,大家夥兒日子過得都挺不錯,都是一大家子兒孫。人老了話就多,說起年輕時的瑣碎事兒,兩人就激動半天。聽說老班長有個兒子在部隊上已經是個營級幹部,他就問強子願不願意叫娃娃轉到地方,進個公安局啥的。吃過飯,兩人約好第二天再過來,準備叫上幾個老戰友吃點兒、喝點兒,好好聚聚,拉拉話兒。地方還放在他家裏,他家地方寬敞,人再多也能坐下。打那兒起,強子就沒消停,東家門進,西家門出,每天醉醺醺的,一回旅店就躺床上睡覺。每次都是車接車送,風光的不行。喬蘭領著一夥女子娃娃到處瞎串,走遍了延安城裏城外各種有點名氣的地方。虎子領著王強找戰友喝酒拉話,一天也是不停點兒串門。在延安逛了兩三天,一大家子就拎著大包小包戰友們送的自個兒買的東西坐班車回家。
到家以後,一大家子人每天閑聊著最近聽到的新鮮事兒,聽人說給誰誰誰平反了,大家夥兒就又想起了先人。喬蘭很上心,讓強子和娃娃們商量這事兒咋辦。強子說“這事包在我身上,如何找人申請落實政策我來弄,平反材料啥的叫月月兩口子去弄,上麵的政策叫虎子兩口子好好打問。都有電話,溝通很方便。”
半年下來,三個大學生已經適應了各自的新生活。暑假回來,各有各的事情,也沒好好在一搭聚聚。王淩、沐生忙著去同學家串門,忙著走親戚看朋友,成天不著家。劉義忙著幫婆姨幹生活,跟婆姨娃娃多呆一陣子,在城裏頭攏共沒呆幾天。準備返校的時候,三人重聚在大院,男人把三個人叫到一搭,去外麵新開的飯館吃了一頓好的。他說“你們仨想吃什麽就點什麽,由性點。”王淩說“爸,我要吃糖醋裏脊、回洲丸子湯。”沐生說“我要吃菠菜燜肉絲、紅燒肉。”劉義說“姐夫你點就行,多了吃不完。”男人說“不行,義子你點兩個愛吃的,不能叫兩個小娃娃做了咱的主。”劉義說“那就點個宮爆雞丁、魚香茄子。”男人說“淩子,記下了吧,給老板說就點這六個菜,再來一大盆米飯,一捆啤酒。”王淩站起來說“能行。”沒一會兒就拎著一捆啤酒進來。他給大家夥兒倒上,男人端起杯子說“咱先喝一杯,消消暑氣。”四個人站起來一碰而幹。男人說“都說說這一年有甚收獲。淩子,你最小,就從你開始。”王淩說“王老師,你這是要我們向你匯報學習情況咋的。”男人一本正經說“你這樣理解也可以。”王淩說“那我就說說我的收獲,最大的收獲就是跟閆老聯係上了,要給我記一功哦。”男人說“狗屎運,算數。”王淩接著說“我交了個好兄弟,叫郭懷遠,關係可好了,山東青島的,可憨厚老實了,就是家裏窮點兒,我常幫幫他。遇上個討厭的阿拉,叫李新毅,整天不拿正眼瞅人,看誰都不順眼,太無聊,太可笑了,我都快要以自個兒是個上海人為恥了。這一年念了不少書,原先都沒見過,真好看。我讀了一本劉心武寫的《班主任》,寫得太好了。刊登這篇小說的《人民文學》的77年第11期,我買了三本,這次回來帶了兩本,一本給沐生了,一本給二舅留著。舅,一直沒想起來,回家拿給你。”沐生說“我看完了,就留在家裏,姐夫回頭看看,你肯定喜歡。”王淩說“我跟沐生常通信,學生中間良莠不齊,什麽人都有,什麽想法都有,亂哄哄的,分不清瞎好,得好好想想才行。王老師,匯報完了。”男人說“沐生,你接著說。”沐生說“菜上齊了,我跟淩子給王老師,義哥先敬一杯,淩子,趕緊的。”四人幹了,王淩趕緊給大家夥兒倒酒倒水,沐生說“這一年我最大的收獲是上了大學,親身感受了一下一個人獨處的單身生活。原先有家裏人照應,有淩子陪著,幹甚都可安心了。一個人在外頭上學還是覺得挺孤單、挺孤獨的。一開始不適應,半年下來,如今好些了。西安太大了,人太多了。我跟二哥雖說在一個城市,離得也不遠,可各自有各自的圈子。二哥平日挺忙的,我經常去找他,可沒見著幾回。他來找我,也沒見上幾回。我感覺上學還挺忙活的,要上課,要念書,還要跟陌生人打交道,融入集體生活,雜七雜八的事情特別多,腦子裏整天亂糟糟的。專業上沒啥,畫畫兒那是咱的愛好跟長項嗎。王老師,就這些。”男人說“義子說說。”劉義給大家夥兒端了杯酒幹了說“王老師,沐生,淩子,外麵是一個廣闊的天地。我在岔口插隊,娶妻生子,大地方沒咋去過。半年下來,我就覺著了,大地方跟小地方的差距實在太大了。我感覺就象兩個世界一樣,根本不能同日而語。城市跟農村的差距在百年往上走,我都覺得我再世為人了,太不可思議,太震撼人心了。王老師,我單敬你一杯,真心感謝你的教照。”男人站起來拍拍激動得差點兒掉眼淚的劉義說“咱是一家人,你有出息,全家人都為你高興。快坐下,吃口菜再拉話。”劉義坐下吃了幾口菜,又跟大家夥兒碰了一杯說“沐生跟淩子年歲小,人情世故曉得的少,感受不深。我可是感覺到了如今這世上許多荒誕不經的事情,人心徹底亂了,人跟人之間的信任降到了冰點,誰跟誰交往都防著一手,逢人就是打哈哈,半句真心話也沒有,人心不古啊。我也懶得理會那些沒品的人,空閑的時候,就喜歡自個兒胡轉悠,多走走,多看看,多聽聽。”他放低聲音說“這世事還會越來越亂的。如今可以說是百廢待興,一切都要推倒重來。將來是個甚樣子,誰也弄不明白,看不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姐夫,你也說幾句唄。”男人端了杯酒示意大家夥兒幹了說“我跟淩子媽都快進城了。在農場幹的這最後一年,我感覺挺舒心的。高考是個信號,平反是個信號,我感覺淩子他爺爺奶奶快回家了,淩子外公平反也快了。你們不太關心大事兒,從七二年開始風向就有些變了,七六年又是一巨變,這幾年天天在變,而且是在往好了變,咱能坐在這兒有吃有喝就很能說明問題。多的不說了,多看報,多關心時事,多獨立思考,三個人多來往,常想著有甚事兒跟我說說,家裏人永遠是你們最堅實的後盾,這才是正經事兒。來,幹一杯。”王淩說“爸,我咋看你想搶班奪權當家長了啊,咱在這兒是要搞家庭政變,推翻老媽的統治嗎。”男人臉一紅,尷尬地說“瞎說六道什麽,咱家的家長如今還輪不上你媽。你婆永遠是這個家的家長,她是我見過最有大智慧的女人,沒有之一,你爺你奶都比不上。可惜,我沒見過你外公,那會兒義子太小,你媽太傻,你婆又不咋說,理解不深啊。我感覺他也是個劃時代的人物,咱根本比不了。你們幾個好好收集整理過去的資料,誰能把你外公寫活了,那就是咱家的功臣。”王淩肅然起敬說“我會的。”沐生跟義子也跟著點點頭,男人鄭重地說“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咱都敬先人一杯,願他在天之靈保佑你們三個茁壯成長。”他恭恭敬敬仰天朝北一拜,把酒灑在地上一些,一口幹了。三個好學生有樣學樣也照做了,一時氣氛有些凝重。男人心中感慨不已“劉林這個名字就是個禁忌,一般誰也不會提起,有意無意小心回避著。可這個名字那樣耀眼,那樣奪目,就象一顆劃過夜空璀璨的流星,雖已逝去,卻光照後人,讓無數相識的不相識的人緬懷。”
王淩瞅著壓抑,示意沐生跟他一起給老爸、老哥敬了杯酒,又品評著菜哪個好吃,沐生起身給姐夫、二哥盛湯,氣氛才慢慢好起來。四人把酒喝好,飯菜吃幹淨,男人去把賬結了,才相跟上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