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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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開學第一天上課,王淩覺得挺新鮮的,首先是學校召集新生開了個歡迎大會,台上的人講了些什麽,王淩並不咋在意,他倒是更在意這禮堂夠大的,比鎮北的電影院還大,這裏能容納多少人呢,學校的大禮堂就這麽大,不曉得人民大會堂那該有多大呀。生性不喜歡湊熱鬧個子又比較高的他從小到大習慣在後幾排坐著,既沒人能輕易瞅到自個兒的小動作,方便自由活動,又不引人注目,方便遲到早退自由來去。他照常隨著自個兒的性子,跟懷遠找了個最後一排靠邊的位置坐著,悄悄跟懷遠拉話,懷遠,你這兩天逛逛沒。懷遠說,天安門去了,長安街也溜了幾圈,學校周圍也轉了轉。王淩說,那你覺得京城咋樣。懷遠說,大,太大了,街道又寬又長,房子大得離譜,到處都是高樓大廈,我去過青島幾回,這比青島大多了。我們學校也大,走一圈都要花好長時間,這個禮堂也大。王淩說,除了大,還有啥。懷遠說,人多,感覺到處都是人,自行車都跟潮水一樣,紅綠燈一開,嘩嘩往前跑。王淩說,還有啥印象,懷遠說,整齊,街道整齊,房子整齊,樹都可整齊了,人也整齊,穿得幹幹淨淨精精神神,走路不緊不慢,說話不急不躁,也沒什麽打架罵仗的。王淩說,這叫秩序,叫規矩,這兒的人都講規矩,什麽事兒好像都有規矩,人規規矩矩的,事兒順順當當的,就是沒幾個人喜歡笑,大家夥兒卻嚴肅得很,不管大人娃娃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副不苟言笑一本正經的樣子,瞅著叫人好笑。懷遠感慨地說,想想還真是哦,地方大,規矩也大啊。
    在兩人的竊竊私語中,大會結束了。大會開完,接著開小會,老師宣布班上的幹部,校規校訓,在校的注意事項,學校的基本情況,課程的基本情況,課程表,鼓勵大家夥兒積極進步,多參加課外活動,選擇性加入興趣團體。王淩注意到老師提到了一個新鮮事兒,英語角。
    在這裏研究曆史,王淩接觸到了有曆史感的大街小巷,有曆史感的大人小娃,京城的每一塊磚仿佛都在講述的故事,展示的存在。圖書館裏的古典文獻汗牛充棟,學富五車隻是起步,懂個皮毛,沒有辯識能力的人在書海中不是暢遊,而是湮滅,一切認知都有可能會破碎,會被重組,那就是另一個世界。沒有導師撥開雲霧的指導,很多學生都有可能三觀盡毀,徹底陷入黑暗沉淪,這是一個自殺學生最多的地方,站得高,不一定看得遠,地麵上的普通人茫然無知,反而不會被這種曆史的沉重感壓垮。
    王淩學習很用心,看了很多書,想了很多事,有位講黨史的老師引起了王淩的注意,老師講得很隨意,很投入,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人。聽同學講,老師家是老革命,地下黨出身,幹得生活很神秘的樣子。老師姓閆,叫閆東生,京城大院裏長大的,王淩好像在哪聽說過這個名字,不知為什麽就是喜歡這個老師,經常去老師那轉轉,請教些黨史上的問題,也寫了幾篇小塊頭的文章拿去向老師請教,老師很耐心很認真,時間長了,還聊了許多民國時候的事兒,說他老家是山東的,他父親也在上海呆過一段時間。王淩很激動,臨上大學的時候,母親拿出來一個小盒子讓王淩看,說你長大了,也該了解了解你的外公外婆了。王淩看了好幾天,震驚,感動,無可名狀的悲傷哀痛,眼淚流了好幾回。的外公那瘦弱的身體裏究竟藏著多大的一團火,能不被燒死嗎。王淩試探著問老師,您父親叫啥呀,老師說他父親有很多名字,年輕的時候叫閆海濤。王淩又試探著問,你家老爺子提過一個叫劉林的人嗎。老師想了半天,定定的看著王淩愣住了,你不就是鎮北人嗎。老爺子找了好多年,一直都沒找到一個叫劉林的人,那是老爺子的一位好兄弟,好多年都沒聯係了,現在他過得咋樣。王淩黯然地說,外公早死了。
    周末下午閆老師來宿舍叫王淩,說他家老爺子想見見他。跟著老師坐公交到了一個地方下了車,兩人相跟著扯些閑話,七拐八拐進了個小四合院,王淩瞅見一個正在院子裏澆花的老人,年歲跟強子差不多,老師說這就是他家老爺子,老師把學生跟老爺子叫進屋,倒了杯茶水遞給王淩,叫學生坐下拉話。老爺子定定看了半會說,象,真象,跟劉林那會兒太像了,都是老實巴交的好娃娃。你外公是叫劉林吧,跟我說說。王淩把從外婆跟母親那兒聽到的故事給老人說了一遍,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說完半晌沒吭聲,屋子裏的光線很好,照在茶幾沙發上映射出許多光影,屋子裏很簡單,幾件老式的木頭家具,幾盆綠葉,有幾盆開著小碎花,屋子裏很幹淨,遠處頂頭有個大書架,擺滿了書,一張寫字的木頭桌子上擺放著些文房四寶,跟前有一把舊式的木頭椅子,
    王淩暑假回家跟一家人說了這事,母親說,把那盒信給老爺子捎去,那都是你外公寫給他的,還有他寫給你外公的信。小心些,別弄丟了。
    回了學校,王淩找閆老師說有些東西要親自交到老爺子手上,老師在辦公室等著放學叫上王淩回了家,王淩到家從背包裏拿出一個木頭盒子,鄭重地用雙手端著遞給老爺子說,大爺,這是我外公給你的信。老爺子摩挲了半天木盒子,放在茶幾上說,好娃娃,以後多跟你閆老師親近親近,有空長來陪陪老頭子說說話。打那以後,兩家人就開始長來長往,爸媽也來過幾次,拎了很多鎮北的土特產,王淩沒事就去看看老爺子,幫忙幹些生活,還做了鎮北的吃食叫大家吃,感覺又多了個外公。
    閆老師過後跟王淩講,爹看了那些信流了很多淚,還大病一場,住了一次院,心心念念叫我照應好你,說那會兒可想去鎮北看看好兄弟,可起初諸事繁雜,幹得又是保密工作,不方便與正常人來往,叫人摸了跟腳,後來解放了又被組織上指派從上海跟隨逃亡香港的人繼續去香港幹保密工作,再後來就被人構陷叫回來蹲了大牢,一蹲就是二十年,平反出獄後叫人打問劉林的情況,說人早死了,婆姨改嫁了,過得還不錯,劉林的事兒也平反了,爹就說不打擾人家的生活了,說心裏話,老爹可能覺得心裏有愧,不敢麵對你們,覺得做大哥的沒用,叫兄弟冤死了,真真是沒了下場。
    大學的生活很精彩,王淩非常向往外公外婆的文學社,毫不猶豫就加入了學校文學社,跟一幫傷春悲秋反思社會反思人生有文青病的男男女女打交道,一天天也浪漫起來。
    他白天上課泡圖書館,晚上跟一幫小年青談情說愛,瞎說六道,談天說地,縱論天下,幻想浪漫,抨擊時弊,心裏被無數的念頭充斥著,腦子一時半刻也閑不下來,充實而滿足。
    每周末隻要沒事兒,王淩就準時準點到閆老那兒過上半天,吃上一頓中午飯。老人家把他當自家孫子看待,常跟說閑聊那個烽火連天的動亂年代,聊天津,聊青島,聊上海,甚至香港。家裏的兒孫時不時就會過來陪老人家,王淩認識了不少人,也明白閆家也是個大家族,雖說那會兒慘遭滅門,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總有些漏網之人,如今漸漸棸攏在閆老周圍,有現實的緣由,也有情感的牽掛。
    王淩拉起校園的生活,閆老師說,多參加活動,多嚐試各種生活。年輕人需要試錯,不怕跌倒摔傷,就怕自閉怕事兒。年輕就該去嚐試,品嚐世間的酸甜苦辣鹹。怕犯錯,啥也不幹,啥錯也沒有,可那又有什麽奔頭。錯一次,明一分,吃一虧,長一智,古今同理。身體力行,親身體悟,比書本上學到的,躺床上瞎想的,強太多了。閆老也點頭不已,連聲讚同,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在黑暗中尋找光明,摸著石頭過河,什麽都敢想,什麽都敢幹,無所畏懼,無所顧忌,百死而無悔,自由的味道真好。
    王淩入腦入心聽進去了,放開手腳去參加各式二樣雜七雜八的活動,幹各種從前沒幹過的事兒。編劇玩票排戲,演講朗誦辯論,跳舞唱歌戀愛,他一樣也沒拉,一一嚐試品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生活費家裏給得足,啥好吃吃啥,啥好玩玩啥,啥時尚穿啥,啥流行幹啥。
    大二的時候老師想叫他當幹部,王淩跟老師說,我自個兒都管不好自個兒,領導不了別人,隻想好好念書。老師沒強求,找別人當了幹部。他跟閆老師偶爾提起這件事兒,閆老師說,你咋想的。王淩說,我不想跟不喜歡的人有太多瓜葛,也不喜歡跟不喜歡的人打交道。我就想自由自在地生活,隨性而為,凡事不強求,不盲從。閆老師語重心長地說,開心舒意就好,隨心隨意就好,想好了,決定了,就不要後悔,幹了就要堅持。王淩兩眼放光,堅定地說,我懂。
    不曉得為什麽,那個上海後生李新毅最近一回宿舍就陰陽怪氣的,看誰都不順眼,見誰就懟誰,儂個小赤佬呆頭呆腦,讓開點。儂個鄉下人,臭死得了。阿拉上海人,啥子沒見過,土鱉蟲。王淩在他沒在宿舍的時候,悄悄調侃地問大家夥兒,上海人抽得什麽瘋,袁平悄悄說,聽說失戀了,他要追係花,比咱低一級,叫方琴,長得那個美呀,條那個正啊,嘖嘖。王淩調侃地說,你咋流口水了,快擦擦。袁平一摸下巴,哪有什麽口水,氣得他把王淩摁倒在床上就是一頓胡揉亂搖,好心好意跟你說個小道消息,開心一下,你還笑話我,我要跟你拚命。王淩一陣亂笑,不敢了,不敢了,笑死我了,饒了小的吧。大家夥兒都哈哈大笑,袁平叫大家夥兒笑得不好意思,餘怒未消,坐在對麵自個兒床上生悶氣,王淩過去摟著他說,咋這麽小氣,我就是逗大家夥兒開心一下,我發誓,再也不敢了。
    大家夥兒湊到跟前七嘴八舌地勸說乖哄,叫他詳細跟大家夥兒說說,袁平得意地說,我有個老鄉跟方琴一個宿舍,關係可好了,不曉得為什麽,有次老鄉聚會完,在路上她有意無意地說了這事兒,人家原話這樣說,你們宿舍是不是有個阿拉叫李新毅,最近天天在教室外麵等方琴,每次方琴回到宿舍,一會兒吃巧克力,一會兒吃大白兔,沒幾天,早上就抹上了香噴噴的百雀羚雪花膏,臭德行,氣死人了。我想可能人家另有新歡,不搭理他了。活該,偷雞不著反失一把米。也沒見他給咱一塊大白兔,一顆巧克力。
    王淩鄭重地說,大家夥兒想吃,改天我買點兒,大家嚐嚐。王海兵一臉陶醉地說,酒心巧克力,想想都甜。淩子,你說話算話,不能反悔哦。王淩說,小事兒一樁,多的沒有,一人一顆還是辦得到的。沒幾天,大家夥兒的願望就實現了,一人一塊大白兔,一人一顆酒心巧克力,一個不少,一個也不多。其實,王淩長這麽大,攏共也沒吃過幾次酒心巧克力,大白兔倒不新鮮,年年吃。這些都是他星期天去做客,找幹爺爺閆老要的,沒花錢。
    走在昏黃路燈下林蔭道上,懷遠也不曉得倒究自己個兒在想些什麽,本以為有助學,省吃儉用的,出來時家裏七湊八湊的那些錢應該夠用了,來了之後,才明白這都哪跟哪兒啊,眼瞅著人家一個個添衣製裝買書,自個兒隻能默默地看著他們成天一付興高采烈的樣子暗自歎氣。這可咋辦呀,難道一直靠淩子的接濟嗎。他成天一付哪錢不當錢由性花不缺錢的樣子是真的嗎,他家也在農村,有那麽有錢嗎。他不會是怕我拒絕裝出來的吧。我不能靠著他,得想個辦法解決錢的問題。去給人當家教,去工地上搬磚,去小店裏洗盤子,對,不出去找活兒幹,哪來的活幹。明天正好是星期天,早早起來就去找。勤工儉學,老一輩的人不都這樣幹嗎,我咋就不行嗎,麵子,麵子值幾個錢,厚著臉皮,不要了。他不停地給自個兒打氣,準備明天的大行動。
    第二天一大早,他悄沒聲息地起床,拿了昨晚上用毛筆在紙箱子上剪下來的硬紙板上寫好的家教兩字出了門。他舉著紙牌子在菜市場,天橋,車站等人流密集的地方轉悠,有不少人上來打問,他一一做答,可沒有一個談成的,中午時分,他肚子餓得咕咕叫,正準備去找個小飯館吃完麵,一個有三十多歲的高大男人走過來說,你會輔導小孩子學習,想要多錢一晚上。懷懷嚅囁著說,你看著給。男人笑了,你哪個學校的。懷遠往兩邊瞅了瞅,從口袋裏掏出校徽示意了一下又放回口袋,低著頭悄聲說,京大。男人笑著說,嗬嗬,高材生啊。這時,懷遠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喚,男人聽見咯咯直笑,笑得懷遠臉紅脖子粗,低著個頭準備跑路。男人一個箭步上來拉住他說,走,跟我先去吃個飯,我也餓了。懷遠心中忐忑,這是遇上壞人還是好人了,管他呢,吃了再說。
    他跟在男人屁股後麵,進了一家小飯館,男人掏出錢跟糧票買了兩碗打鹵麵,來,吃飯,邊吃邊聊。我有個十來歲的男娃娃,上小學三年級,我一不在家,他就隻顧著玩耍,不好好做作業。我晚上經常加班,你能晚上陪陪他,輔導他做作業嗎,錢不多,一個月十塊錢咋樣。懷遠吃著麵條,想了又想,半會兒才說,能行,我試試,但我隻能六點到七點去,九點到十點走,十一點以前要回到學校,學校也不讓在外麵過夜。男人說,我家就在京大附近,走路半小時就到了,騎自行車的話,十來分鍾就到了。懷遠說,那今天的課要上嗎。男人說,吃完了,就跟我去家裏看看,認個門。
    懷遠跟著男人回了家,兩人邊走邊聊,不一會兒就進了一個院子,上了簡子樓,穿過昏暗狹長的走廊,進到一個屋子。一個小男孩撲進男人懷裏說,爸,你怎麽才回來,我一個人在家好無聊啊。男人把懷遠讓進屋,關好房門說,小齊,來,給你介紹一個大哥哥,他叫趙懷遠,爸爸不在的時候,讓大哥哥陪你玩好嗎。小男娃高興地說,好啊,好啊,懷遠哥,我叫李思齊,你能天天過來陪我玩嗎。懷遠蹲在地上,摸了摸男娃娃的頭說,能啊,不過你要聽哥哥的話,好好做作業,完成不了作業,大哥哥可不會陪你玩。小齊懂事的點點頭,男人說,我叫李耀,小齊就交給你了,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來我家輔導作業,星期天有空就過來,我有事兒會跟你打招呼,這是十塊錢,你先拿著用。懷遠沒推辭,接過那張大團結放好。
    打那兒起,懷遠隻要沒要緊事兒,每天晚上就會去小齊家陪他做作業,給他講故事,梳理學過的知識點。王淩問他每天晚上都去哪兒了,他一開始沒好意思說,支支吾吾的胡說八道,時間長了,被逼急了,就告訴了他實情。王淩感覺挺有意思的,沒事兒的時候,偶爾也會陪他去跟小齊玩,慢慢跟李耀也熟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