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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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林明做了一個無比刺激的夢。
    他夢見自己成了一名跨馬持槍的騎士,在金戈鐵馬的戰場上挺槍衝鋒。略帶涼意的風從耳邊呼呼地掠過,翻卷起玄色的披風上下亂舞,數千青衣青甲的同袍肅穆地分散在四周,沒人發出一絲聲音。沉重的馬蹄敲打著地麵,踏出悶然如雷般的轟響,一陣緊過一陣的戰鼓聲在耳邊回蕩,鼓噪起胸腔裏急速跳動的心髒。沸騰的血氣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翻滾激蕩,仿佛在急切地尋找一個宣泄的出口。
    前方是一隊玄衣玄甲的鐵騎,同樣朝他們高速疾馳而來。近了,更近了,林明微眯著眼,已經能看到對方陣前最前出的一名騎士暗啞的黑鐵兜鍪護額下那雙殘忍而冷酷的眼睛。他用腿緊了緊身下的馬腹,高高揚起長槍,往前方敵陣中重重一揮,還沒來得及呼喝一聲,兩股鐵甲精騎的洪流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怦然巨大的撞擊聲此起彼伏的響起,筋斷骨折的哀嚎聲不絕於耳,林明血紅著眼睛掃落了幾名擋在身前的敵騎,正待揮槍驟馬鑿陣而過,卻見正對麵一騎如流星般直奔自己而來,林明大吃一驚,匆忙之間來不及側馬躲避,隻得棄了長槍,雙手猛提韁繩,胯下坐騎“希律律”一聲人立而起,與來騎結結實實地對撞在一處。
    一股無可形容的沛然之力從馬背上傳了過來,狠狠地擊打在林明的胸膛上,胸前的鐵甲應聲凹陷,肋間劇痛之下,他不由得眼前一黑,仰頭狂噴了一口鮮血,高高地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就像狂風中一片殘敗的樹葉。
    林明迷迷糊糊地從夢中醒來,仿佛置身於一個混沌的世界,六識閉塞,神魂離散。他下意識地轉動了一下腦袋,虛浮的無力感潮水般退去,似乎原本像碎片般飄散的靈魂在這扭頭的一刹那重新聚合在一起,飛快地融入了身體當中,旋即,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襲遍全身。他想呻吟一聲,卻覺得胸腹間被堵得嚴嚴實實,發不出半點聲音,徒然地張了張嘴,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漫開來,令他有點想作嘔,卻隱隱覺得有一絲振奮的快意。耳邊的嘈雜聲漸漸明晰起來,馬嘶聲、呼號聲、金鐵交鳴聲、鐵蹄踐地的悶雷聲縈繞在耳旁,仿佛置身在冷兵器時代混亂的戰場。
    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我又怎麽成了這副模樣?難道此刻的我還在方才的夢裏未曾醒來?但如此清晰的疼痛和生動的感知,卻不像是還沉浸在夢裏。他輕輕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前胸劇烈的疼痛激得他呲牙深吸了一口涼氣,他惶惶然睜開雙眼,薄薄的陽光從淡淡的雲層間灑落下來,晃得眼睛一陣生疼,他忙又閉上眼睛,悠悠地長吐了口氣,是夢是醒且先不去管它,此時的自己究竟身在哪裏?
    正在林明茫然無措之際,忽聽得左前方悶雷滾地,由遠及近。雷鳴聲響處,隻聽得有百十人連聲大呼道“侯逆休走!”“生擒侯賊!”。林明聽到這裏,心中不由得微微釋然,聽這動靜,自己八成還是在睡夢中無疑,隻是這夢竟如此真實,能讓做夢之人萌生亦幻亦真之感,卻是從來未曾有過的事。看來夢中的自己是在之前策馬衝鋒的時候受了重傷,卻不知夢醒之後,這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覺是否還會存在。
    正胡思亂想時,又聽到一個粗豪的呼喝聲從另一邊驟然響起“元柱小兒,休傷侯王,範桃棒在此!”話音剛落,又有幾個聲音齊聲大吼“休傷侯王!”,呼喊聲驚惶而急切。林明正暗忖這“侯賊”或者“侯王”是哪位人物的時候,忽覺心頭一動,一股激憤的情緒從腦海中勃然而生,他不由自主地霍然睜開雙目,往方才叫喊聲傳來的地方看過去,隻見身旁左前方不遠處,有一名身著明光鎧,身材粗短的騎士正策馬狂奔,其後數十名黑鐵精騎銜尾急追,右前方另有一個將軍模樣的人引著十數名步兵斜刺裏疾奔而來,似乎想要趕過去救援,但苦於無馬,力不能及,隻急得大聲呼喊。前方被追的那人極力往右馳馬,想要去會合援兵,身後追兵見此,頓時分作兩隊,左右包抄,截斷了他的奔逃之路。那人去路被斷,隻得調轉馬頭,往林明所在之處奔了過來。
    林明感覺剛才在腦中躁動的那股情緒更加暴虐起來,身體裏驀然生出一股不受自己控製的強大力量,他破敗的軀體在這股力量的引領下仿佛一瞬間便不藥而愈,傷痛不翼而飛,矯健沛然而來,他猛地坐起身來,伸手抓起一杆掉落在地的長槍,力貫雙臂,覷著那逃過來的人身後騎陣當中的領頭之人猛地擲了過去,尖利的長槍劃破空氣,呼嘯著電射而去。
    那騎將未曾料到前方死屍堆中竟會有人暴起突襲,眼見長槍射到,全然來不及躲避,忙將坐騎死命拉起,用馬遮蔽住自己的軀體,同時擰身揮刀,截擊來槍。手中鋼刀剛一接觸長槍,一股奇大的力道頓時傳到腕間,將他握刀的右腕生生震折。那騎將暗道聲不好,慌忙舍了韁繩滾鞍下馬,人還未及離鞍,便聽噗地一聲悶響,尖銳的槍尖輕而易舉地撕裂了胯下健騎寬厚的胸腹,透體而出,去勢不衰,直奔自己前胸紮來,在自己明光鐵甲厚重的甲片上帶出一溜火花。
    那騎將受此一擊,強壯的身體在空中翻滾了兩圈,啪地一聲摔落馬下,一時間氣息亂竄,動彈不得。身後各騎見主將受創,顧不得再截擊追趕敵人,紛紛調轉馬頭,就地組成一個巨大的圓陣,將他圍在陣心。幾名親衛跳下馬來,連滾帶爬地擁到他身邊,急聲叫道“將軍,將軍!”
    那騎將被搖了一陣,慢慢緩過氣來,他推開親衛坐起身,低頭看了看前胸,隻見寬厚的明光鎧的左邊胸甲已被齊根切斷,規整的斷口在日頭下反射著幽幽的白光。他深吸了口氣,心中狂呼僥幸,方才若非他當機立斷,槍尖不是擦著胸甲劃過而是正麵穿刺的話,以這般力道來看,自己毫無疑問將會被這長槍捅出個透明的窟窿來。他看了看身旁斜插在地下入土三分的槍杆和不斷抽搐哀叫的坐騎,恐懼之心大起,沒想到侯景的身邊,居然還有這樣的猛士,都說侯景麾下皆是大魏精兵,不論其餘,僅此一槍之威便足見人言不虛。
    林明仗著一口氣擲出長槍,本想一舉擊殺領頭的那名騎將,當他看著長槍飛出,穿透坐騎之時對方已倒身下馬,便知道他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懊惱之下,心中那股憤懣之氣頓時一泄如注,一股從未有過的虛弱感潮水般淹沒了全身,他雙腿一軟,直直地倒了下去,意識恍惚之際,仿佛聽到身後又傳來激昂的戰鼓聲。
    “這是什麽鬼……”他無意識地呢喃了一聲,徹底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林明感覺自己又做了一個夢,不,應該說,他感覺自己回到了現實。坐在清晨六點鍾的小巴上趕著去上班,是林明覺得最為傷感的一件事,深冬清晨慘淡的陽光從城西山頭的林梢間灑落下來,將穿城而過的高架橋塗得一片血紅,橋下是一排排低矮的銀杏樹,巴掌似的落葉在霜露的催促下片片飄落,儼然是一片生命的墳場。冷冽的晨風帶著寒氣穿過車窗沾染在臉上,讓薰然欲眠的宿睡四下逃散。
    但這一切都與林明無關,他覺得自己隻是個坐在鐵籠中偶爾能瞥一眼外麵世界的囚徒,如山的文件,如淵的數據,如海的應酬,就仿佛一隻隻張著大嘴的巨獸,獰笑著剝離著他的精氣,吞咽著他的血肉,他一次次想逃開,卻一次次被現實驅趕回來,獻祭出他的一切。
    他靠著車窗微微眯著雙眼,感受著一天中難得的怡然時刻。方才打了個小盹,居然做了個無比真實的夢,這對他來說實在是頗為罕見,夢中那策馬衝鋒,擲槍殺將的酣暢淋漓,令他深深迷醉,一時間不願醒來。
    小巴駛入了一個橋洞,眼前頓時一片昏暗。林明在心底長長地歎了口氣,坐起身來揉了揉太陽穴,過了這個橋洞,就該下車了。不料他用力幾次,都沒能站起身來,似乎這身體已不屬於他自己一般。正當惶然無計之時,一段陌生的記憶如洪水決堤般湧進腦海,林明隻覺得兩耳嗡地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過了好久,他感覺有人在搖晃自己的身體,一個聲音仿佛從世界的盡頭遙遠地傳來“程二,快醒醒!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