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四 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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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體絕命!
岑路緊盯著那行鬼魅一般的字體,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便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了。
他突然驚覺,周浦深已經許久沒有和他說話了。
與其說是周浦深沒有與他交流,不如說do給他的感覺產生了變化。原本他隻是在操控“野獸“的意識,可現在連鏈接兩人的橋梁都不複存在,他隻覺得自己直接寄生於周浦深的身體裏,完全占據了對方的意識。
大腦似乎收了某種藥物的刺激,瘋狂地轉動起來。記憶如同斑斕的蟲子一般,“嗡嗡”地飛舞在他的眼前。岑路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俱都如同走馬燈一般飛速地從他腦海中閃過。
臉側的傷疤和混亂的大腦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不再疼痛了,剩下的隻有漂浮在極樂的快感。
名為hanto的藥物,有麻痹神經,產生幻覺的作用。
這個認知讓岑路陡然間清醒了些,可他來不及多想,就看見麵前的屏幕上飛快地出現了第一道題目已知二維空間中的標準單純形為等腰直角三角形,三維空間中的標準單純形為?
這是什麽?大學高數考試嗎?岑路諷刺地想著,輸入了正確答案。
“恭喜~”屏幕上突然閃現出一個戴著怪異麵具的小醜,嚇了岑路一跳,岑路看著小醜塗成血紅色的嘴慢慢向上彎曲成一個弧度,陰森森地恭喜著他。
屏幕上的字又緊接著出現了變化,這一次是圖形題請用四根連續線段將圖中六點連接起來。
岑路幾乎是瞬間就畫出了答案。
又是那個小醜。
岑路幾乎有些惱怒了,他不明白這個“父親”設置這個詭異的房間的目的何在,他們已經被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近兩個小時,隨時都可能看見對方的“野獸”破門而入。
屏幕上的小醜一下一下地拍著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聽起來異常突兀。小醜笑著遠去,第三題出現在了屏幕上。
岑路隻瞟了一眼,便幾乎目眥欲裂,鮮紅色的憤怒染紅了他的視線。他“嘭”地一聲站起了身子,衝著禁閉室高高的吊頂怒罵著“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第三道題是單選題請問岑柏教授是個什麽樣的人?a騙子,b懦夫,c剽竊者
岑路幾乎無法相信,心中最隱秘的傷口就這樣被素昧平生的人血淋淋地翻了出來,肆意地踐踏。這道“題目”裏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對刺在他心上的鋼針。hanto的效力和憤怒讓他搖搖晃晃,幾乎要站不住。
大腦深處被壓抑了許久的記憶突然被打開了閘門,岑路扶著柔軟的牆壁,一手抱頭,他記得從前自己也來過這樣的地方,也同樣有這樣一台電腦,播放著辱罵父親的話語。
每當他反駁,或者沉默以對,這樣的禁閉就會延長十二小時,有一次他甚至在禁閉室中密閉了幾乎半個月,直到他出現了自殘行為才被人放出來。
“啊哦~答錯了。”頭發花白的小醜再次出現了,隻不過這一次哭喪著臉,衝岑路露出了猙獰的表情。
下一題為簡答題溫青藍到底有沒有愛過自己的親生兒子?提示溫青藍曾經親自告發兒子他以致被抓喲。
“閉嘴…閉嘴……閉嘴!”岑路揪著自己的頭發,像是要把腦袋上的黑發全都扯下來那樣一把一把地揪。他死命地踢了一腳那台滾動播放著問題的電腦,所換來來的卻隻有腳趾鑽心的疼痛。
“又答錯了呢……”小醜遺憾地搖著頭,吐出的字句卻叫人不寒而栗“屢教不改的孩子,必須要收到懲罰。”
“不……求你…求你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岑路雙膝跪地,hanto已經讓他無法分清楚現實和記憶的差別,他的沉默換來了在禁閉室裏足足兩周的不見天日,持久的黑暗讓他分不清日夜,隻知道每十二小時就會有戴著白口罩的研究員拉開鐵門上的小窗,從窗戶裏扔給他一個髒兮兮的饅頭。
“我不要呆在這裏……”
禁閉室裏唯一的水源隻有那個混凝土砌成的水池,岑路渴得嘴唇幹裂,不得已將頭伸到了水龍頭下麵濕潤自己的唇瓣。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在禁閉室裏半個月都未曾換過衣服,茶色的囚服被汗水沾濕再發硬,板結在自己的身子上,岑路甚至不敢去聞身上傳來的餿味。
“放我出去……求你們了……”
他聲嘶力竭的呐喊被牆上的海綿墊全部吸收了,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岑路有氣無力地躺在滿地肮髒的混凝土地麵上,恍惚地想,這裏還不如元老院讓他呆的監牢——至少,那裏有個冷麵熱心的小古板,哪怕訓練過後渾身濕透也要給他把衣服洗了,哪怕自己餓著也要保證他的一日三餐,哪怕他從雲端落到了地獄也說要帶他逃出去。
而自己……是怎麽回答他的呢。
岑路不記得了
小深……
你在哪兒……
“哥哥……醒醒……”
是誰?
是誰?
岑路仰麵躺在控製室幹淨的地毯上,耳機裏傳來焦急的聲音。
是他……岑路聽著那個讓他安心又熟悉的聲音,微微閉上了眼。
無論何時,周浦深都像是麵插在彼岸的旗幟,讓他每每即將踏入深淵之時,都能被他拉回來。
“哥哥!你醒醒!你醒醒!我求你……”男人的聲音裏帶著乞求。
岑路伸手摸了摸臉上流淌著的液體,沾了滿手的血。腦袋裏的疼痛沒有減少分毫,意識到疼痛的岑路第一次地,怔怔看著手上的血流淚。
他到底還有沒有機會,補償那個一直跟著自己的孩子。
他扶著桌角,咬緊了牙坐起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縱橫交錯的液體,用盡全身力氣裝作平靜地回答耳機裏的人“小深,我沒事。”
“哥哥!方才對方野獸的刀上沾著毒!我從前做過各種抗藥物訓練……我以為自己能挺過去……”男人的聲音裏帶著羞愧,可又立刻緊張起來“可還是…你怎麽樣?還好嗎?”
“我沒事。”岑路嗅了嗅鼻子,盡量讓自己聽起來一如往常“你那邊怎麽樣了?”
“鐵門開了。”周浦深疑惑地看著鬆開的鐵栓,前路後路都被堵死,隻有正前方的一扇門還開著“我不明白。”
“陸靜鬆是‘父親’的走狗。”岑路按揉著太陽穴,“送我們進那間禁閉室應該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周浦深沉默著,暫且沒有答話。岑路的手覆著自己滾燙的額頭“進去吧,反正也沒有其他路可走。”
周浦深走進那扇門,這一次的場景沒有任何與他們彎彎繞的意思,房間中央放著蓋上綠布的手術台,被全開的無影燈照得慘白一片。
而安娜纖細的背影,就站在手術台後。
周浦深的身影像是暴起的獵豹,迅速從腰後拔起槍就向安娜射擊,少女矮身一躲避過呼嘯而來的子彈,轉身就想爬上手術台。
周浦深此刻已經跑到了安娜的近處,拔出匕首就朝安娜的要害處刺過去,安娜不似普通的人一般伸手格擋,反而伸出兩隻力大無窮的手死死地按住了周浦深的肩膀,將人按在了手術台上,無影燈刺眼的光線照得周浦深睜不開眼睛。
岑路坐在癱坐在地上,全憑身後桌角支撐自己上半身的重量,他看著視線中一片刺眼的雪白,隻覺得那片無垢的顏色此刻卻如同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眼看著就要吞噬自己。
他已經不太能控製自己的精神了。
鼻血源源不斷地從鼻孔淌出來,再順著人中淌到了嘴裏,又鹹又澀,他卻連伸手擦一擦的意願都沒有。
他記得的,手術前麻醉藥推進他身體的前一刻,無影燈也是一片淒慘的白。
周浦深陡然感覺到製著安娜肩膀的雙臂失去了力氣。向來體能驚人的周上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臂被眼前這個麵無表情的少女漸漸地壓下去,骨骼收到粗暴的對待,發出“哢噠哢噠”的響聲。
女孩從背後抽出短刀,“唰唰”兩刀便劃斷了他肘關節和腕關節處的韌帶,下手又快又狠。周浦深立刻就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再也提不起廢了的兩隻手來。
女孩壓著他的膝部用力,用常人辦不到的力氣狠狠地碾著他的腿骨,本該是像被車輪碾過的那麽痛,可周浦深感官遲鈍,痛覺漸漸也在離他遠去。
他此刻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哥哥出事了。
若不是嚴重到失去意識,岑路絕不會放任他在危險之中五感盡失。周浦深努力蠕動著僵直的舌頭,想要和耳機裏的人說話,可無論他如何用力都是徒勞。
他聽不見哥哥的聲音了。
少女如同黑玻璃珠一般的眼眸靜靜看著不動了的男人半晌,依舊壓在他身上,從那張櫻桃小嘴裏蹦出來的嗓音卻是男人的“外甥?還醒著嗎?”
周浦深瞪著眼睛,可卻不動,也不說話。陸靜鬆不確定他還有沒有意識。
“小崽子,你輸了。”陸靜鬆坐在控製室的玻璃前,悵然若失地看著對麵躺在地上七竅流血陷入昏迷的人,“隻可惜,我總算是找到你了,卻沒機會好好地跟你說上一句話。”
“你見到的這個孩子,是我和安複臨心血的結晶。”安娜的嘴裏緩緩地吐出男人的話,“從前你和姐姐總是說我不誤正業,現在我能造出這麽牛逼的機器人,你們是不是該對我刮目相看了?”
周浦深的肌肉鬆弛下來,嘴唇微微張開,上下牙因為安娜的動作而嗑在一起,身經百戰的男人此刻連閉上嘴的力氣也被人剝奪了。
“小深,知道我為什麽恨你嗎?”陸靜鬆看著屏幕裏的男人,微微一笑,可是那雙與周浦深有五六分相似的眼裏卻有著難釋的悲涼“我就是討厭你,表麵上裝得比誰都清高,可最終呢,連我都從兵營裏逃出來了,可你卻認命了?”他的聲音裏帶著不敢置信。
你竟然認命了?!
“你怎麽對得起姐姐?你怎麽對得起你的父母?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臭婊子!當初我就該帶著你在那片海裏溺死了,也省得我姐姐死前還擔心兩個養不熟的狼崽子。”
“還有,”陸靜鬆就跟唱獨角戲似的,罵累了之後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毫無反應的岑路,眼睛裏的惡意不加掩飾“你就這樣,心甘情願地做帝國人的狗?你到底有沒有心?周浦深,你還記不記得你是什麽人?!”
你到底記不記得,你是南國人,是被擄到這裏來的。
陸靜鬆突然想放聲大笑,他原本以為自己是為了苟且偷生才跟著“父親”幹那許許多多傷天害理的事,如今他終於如願看見周浦深渾身是血地躺在他麵前,他卻突然覺得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在情緒崩潰的前一秒,安娜突然俯,在那副綿軟無力的軀體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麽。
陸靜鬆那邊的門被人打開,穿著黑製服的男人恭敬地朝他鞠躬“陸先生,‘父親’大人說您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現在您可以出境了。”
陸靜鬆嘲弄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男人見他一副不想搭理的態度,又重複了一遍“必須出境。”
陸靜鬆閉上了眼睛,修長的手指搭在了頸側,勁動脈在一下一下地,有力地跳動。他總是在想,這手底下的皮這麽軟,他到今日也不敢相信下頭的肌肉骨骼裏,埋著一枚專屬非帝國籍士兵的特殊芯片,一旦其中的追蹤器探測到他出了國境線,其中的炸藥就會當場炸斷他的脖子,來個淒慘無比的死相。
他自嘲地笑了笑,跟著穿黑製服的男人走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控製室裏一如往常,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