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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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芸跟祁聿說了,叫祁聿自己過去,但陸卓年仍然堅持跟他一起去。在他看來,祁家簡直是龍潭虎穴,他一想到祁聿要一個人麵對祁家,就不樂意放人。尤其小男孩兒還在他跟前晃悠,無意間被他大聲兒一嚇,脖子就要縮一縮,他就跟看到縮小版的祁聿似的,更加不樂意了。祁聿沒辦法,也不是特別堅持聽祁芸的話,就任他跟著。
    祁聿跟陸卓年到醫院的時候,隻有兩個護工守在祁老爺子身邊,其中一個正給他喂飯。
    見他們兩個來了,祁老爺子就微微抬手,示意自己不吃了,讓人喂了幾口溫水,然後拿手絹擦幹淨嘴巴。一個護工去收拾碗筷,另一個則幫忙把病床搖上來一些,看著是個坐著的樣子了,祁老爺子仍是不作聲,又指了指放在床頭的金絲眼鏡。護工連忙幫他把眼鏡戴上,戴到一半,他把頭一偏,護工愣在那裏,祁聿接手道:“我來吧。”
    護工先時聽祁聿喊祁老爺子祖父,這會兒連忙把眼鏡給他,聽他說:“眼鏡片髒了,他不肯戴的。”他說話很溫和,總帶著微笑似的,跟老爺子另一個孫子比起來太不一樣,護工“哦”了一聲,忙拿了眼鏡布給他,那原本就是包在眼鏡上的。祁聿道了聲謝,說:“不用這個。”然後走到衛生間裏,把眼鏡洗幹淨,又擦幹了水,才拿著眼鏡出來,站到祁老爺子跟前說:“我幫您戴上吧。”
    祁老爺子沒作聲,隻是瞅著他,祁聿微微等了一會兒,便彎腰將眼鏡架到了祁老爺子的鼻梁上。他的動作很輕柔,護工在旁邊看著,內心感歎,難得見有錢人裏頭還有對長輩這樣貼心細致的。但看久了,又覺得這對祖孫的相處氛圍很奇怪,不由得望了站在祁聿身邊的陸卓年一眼。陸卓年察覺到護工的視線,對他展顏一笑,護工立刻低下了頭,老老實實的。
    直到祁聿直起了身子,祁老爺子的視線還是釘在他身上,過了會兒才張口:“你長得像你媽媽。”
    陸卓年立刻道:“兒子像媽,女兒像爸,有福氣。”
    於是祁老爺子自然而然地瞅了他一眼,陸卓年挺直了背,雙手交握放在身前,笑得特別標準。
    祁聿似乎並不介意,說:“我從小就長得像媽媽。”
    陸卓年又接嘴道:“所以長得好看——”
    祁聿終於無奈地看向陸卓年,陸卓年微微睜大了眼睛衝他賣傻,但卻也收到信號,知曉祁聿自己能夠應付,便對祁聿說:“我去外麵等你。”
    陸卓年剛出門,祁老爺子就對兩個護工道:“你們出去。”
    祁家請兩個護工搭班,就是怕萬一有什麽事,叫祁老爺子身邊離了人。簽合同時所有的護工都被再三警告過,必須保證祁老爺子身邊起碼要留一個人,此時便有些為難,祁聿溫聲道:“放心,我在這兒呢。你們是不是還沒吃飯,先去吃個飯吧。”
    兩個護工互相看看對方,仍然不敢應承。他們是三班倒的,等下一班人來了,自然有他們吃飯的時間,這份工作薪資很高,他們也得小心。
    其中一個護工猶豫道:“我們就在門口守著,有事叫我們。”
    另一個忙應道:“對對對。”
    於是病房裏就剩下祁老爺子跟祁聿祖孫倆。祁老爺子半坐在病床上,老態畢現,說幾個字都要緩半天,但還固執地維持著自己的威嚴。對於這個祁家幾十年來說一不二的當家人、自己僅有不多的長輩血親之一,祁聿從小便習慣默默揣摩他的喜好,不為討他的喜歡,隻是怕遭他的厭棄。這對於祁家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可怕的事情,更何況祁聿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這幾天祁聿認真思索過,為什麽這麽多年都受過來了,這一次卻不願再委曲求全了。
    他想,大概是因為他看到了真正的家庭是什麽樣的,第一次切實感受到了那種美好、溫柔又強大的力量來源,於是,對於祁家那一點微薄得幾乎沒有的羈絆,也就不足以再支撐下去了。陸卓年說他是一座孤島,還把這座孤島形容得很好,可是就算再好,也沒有人想要做孤島。
    有誰甘心活在這個世界上,分明身處人世繁華,卻仿佛浩渺星空中的一粒塵埃,無牽無掛,無親無故,獨自挨過歲月的流逝,一天,一年,一生……悠悠轉轉,陪伴他的始終隻有一片寂靜又空曠的宇宙,而這宇宙雖大,大到能容下他的一生,卻無一物與他相關。
    自小到大,他自己把“祁”這個姓氏刻進了骨血裏,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不敢有絲毫逾矩,外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他身上嗅到祁家人的味道,對他敬而遠之,可他沒有因此得到任何一個祁家人的認同。
    慢慢的,他幾乎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無欲無求的人,連他自己都覺得似乎這樣是最好的,好在命運總算對他不薄。在他快要消亡之際,有一個人把他從無邊的寂靜裏拉了出來。
    那種感覺非常不可思議,好像冰原上忽然落了一場春,於是冰消雪融,萬物生長——美好至極。
    祁聿再度注視著這個老人家,他明了老爺子不願意當著別人的麵被護工喂飯,注意到老爺子即使躺在床上也依然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他堅持坐起來跟人對話,不願意看不清人,也不願意戴有汙痕的眼鏡。他自小注意著這些細節長大,卻從來沒有哪一刻看得如此刻般清晰。
    “您想和我說什麽?”祁聿問。
    “公司的股份……我不會給你。”祁老爺子說。
    祁聿說:“您給我,我也不會要。”
    祁老爺子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道:“我要給祁鎮足夠的話語權……你祖母留下來的東西,除了公司股份,其餘的都是你的。”
    祁聿怔了一下,仍然道:“不必了。”
    “這是你祖母臨終前的安排。”祁老爺子的眼鏡滑下來了一點兒,說了這一會兒話,他已經開始喘粗氣,沒有力氣再去理會它,“年紀輕輕,你懂什麽?現在你跟陸二濃情蜜意了,以後如何,尚未可知。”
    祁聿抿緊了唇,麵上那點溫和也卸了幹淨,一絲表情也沒有。
    “陸家就他這一個兒子了,你不背靠祁家,連跟他平起平坐的資格都沒有。他那個性子,你不知道嗎?他能喜歡你幾時?”雖然祁老爺子喘著氣,聲音嘶啞,但這段話卻說得異常順暢。
    祁聿說:“他喜歡我一時,我就珍惜一時,哪天他不喜歡我了,我也盡我之力,不叫他有一點難過。”說這話時,他的臉上仍然沒有多餘的表情,好像隻是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祁老爺子卻動了怒:“丟人現眼!”他知道自己的病發不得怒,便閉了嘴,手扶在胸口,努力順著氣。
    祁聿靜了片刻,說:“我本來想問問您……”他頓了頓,仍是繼續說道,“是否真的認為祁家的事情都是我母親的錯。”
    “這重要嗎?”祁老爺子反問道,似乎很是不屑,然而祁聿卻執著地說:“重要,起碼對我來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