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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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卓年昨天才感慨過祁聿內心的強大,見祁聿把手機還給唐辛維,手尖發抖,立刻覺得不對勁,伸手去握他的指尖,冰涼一片。
“祁聿?”
“我沒事。”祁聿勉強道。
但陸卓年聽他的音色可不覺得他像是沒事的樣子,他立刻半擁住祁聿,把他往外帶,以眼神示意唐辛維先去開車門。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當無人關心的時候,不得不逼迫自己強大起來,好似真能無堅不摧。可一旦有人噓寒問暖了,所有的情緒便都像是得到了縱容一樣,難以抑製地放大、膨脹,幾乎是立刻就能讓人潰不成軍。
而對於祁聿來說,前者乃是常態,後者則未免過於陌生,甚至於他坐進車裏時,對於自己情緒竟然不可控到如此地步,感到了有些茫然和無措——他實在是極少這樣失態的。
他隻能小聲地說著抱歉,並一再重複自己沒事。
但在陸卓年看來,祁聿還是太過克製了,他沒有哪一刻卸下過防備,也不肯露出自己的軟弱。
“真的,”祁聿盡量看著陸卓年的眼睛微笑起來,“這些話我聽得多了……隻是牽累了你。如果早知道,我……”他想說自己不該牽連陸卓年的話,但卻說不出口,隻是沉默著,為自己感到羞愧。
當初結婚的建議是他提出來的,幾個月以來,他不是看不出陸卓年對他的善意,但他卻從未有一刻向他坦誠過,甚至陸卓年問他的時候,他從來都是避重就輕地回答,沒有把那些潑在他母親身上的汙水泄露出來一點。畢竟是家醜,祁家將這事兒瞞得還算好,他以為隻要遠離了祁家就好。他一直小心翼翼,卻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揭露出來。
在他最灰暗無助的歲月裏,來自祁家各個角落裏的,那些奇怪的目光,竊竊的私語,那些鄙夷與同情,冷漠與忽視,組成了一張密而不透的網,將年幼的祁聿籠於其中。他參不透,看不懂,隻覺得害怕和委屈。他不需要認罪,甚至無人向他宣告他的罪,隻在他懵懂、沉默的時候,便已經被眾人釘在了恥辱柱上,無法可解,無處可逃。
可如果叫他說,早知如此,他必不會將陸卓年拖入其中,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末了,他隻能說:“……我真的很抱歉。”
陸卓年一直握著祁聿的手,這仿佛給了他些許力量,令他打起精神,將當年祁家的醜聞緩緩講給陸卓年聽。
祁聿的母親是個孤兒,寄養在伯父家裏,家境非常一般,偏偏長得極好,又帶著一股子韌勁,被祁家的長子看中。祁老爺子哪會同意長子跟這樣的女人交往,不說她能否給祁家一點助力,光是她這樣的身世,不知欠了親戚朋友多少恩惠,要是真成了祁家的長媳,麻煩無盡。家族、父母、前程、理想,重重壓下來,祁家長子最終按照家長的意願與合適的人結了婚。沒想到自家的弟弟在旁邊作了半天配,倒跟著哥哥一樣,被同一個女人虜了心去。先是花費九牛二虎之力將人追到手,又將兄長的前車之鑒放在心裏,先斬後奏地領了證,才將人帶到家裏,結結實實地鬧了一場。
就算沒有後頭那樁車禍,在祁家看來,祁聿的母親也是十足十的禍害。
但陸卓年聽了卻覺得可笑,他才想嘲諷幾句“百年祁家,百年聯姻”“鐵打的豪門,流水的姻親”之類的話,思及自己跟祁聿兩人也是一樣的關係,到底又忍了回去。隻是很認真地說:“你爸爸媽媽當時一定費了很大的勁才在一起,生了你這麽個小寶貝。別總說對不起了,祁老師,他們聽了該多難過啊。”
祁聿望著他,忽地鼻頭發酸,便將視線移開,輕聲道:“謝謝你。”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想帶你去冰島?”陸卓年突然問。
祁聿說:“我不知道。”
“因為冰島很冷,尤其在冬天的時候,到處都是冰雪,風又大,可以把人的耳朵都凍掉。而且那裏人很少,非常非常安靜,感覺……就跟你一樣——”陸卓年見祁聿終於肯把目光轉過來望著他,說話時便帶了一點笑意,“最神奇的是,這麽冷的地方,卻埋著無數的火山,還有很多溫泉。晚上,在沒有燈火的小鎮裏,可以看到極光,漂亮極了。”
陸卓年的語調很溫柔,像在說一個吸引人的童話故事,祁聿靜靜地聽著。
“你想象一下這個地方,一個安靜的、封閉的小島,被冰川包圍,看著很冷,但又可以很溫暖,而且,漂亮極了。”最後四個字,陸卓年剛剛才講過,此時再拿出來,仍一字一字說得很清晰,然後忽然轉了問句,“是不是跟你一樣?”
祁聿一下子怔住了,望著陸卓年的樣子甚至顯得有些呆滯,一動不動。
陸卓年就這麽看著祁聿難得顯出些呆氣的樣子,輕聲說:“我很喜歡這座島,所以想帶你去看看。”
他說這句話時,其實是沒指望祁聿能夠聽出什麽隱喻的含義來的,但祁聿跟他對視了這麽一句話的功夫,就又將視線轉開了。
陸卓年隱隱的,仿佛抓到了點什麽。
他憑著本能把祁聿的臉強製性掰回來,直接問道:“你聽懂了沒有?”他說話時,仔仔細細地盯著祁聿瞧。
他眼看著祁聿的視線從他的眼睛滑到鼻子、下巴,不出三秒,就從他臉上完全閃到了別的地方去,即使祁聿麵上仍然維持著平靜。
——這個人是不是不喜歡我,所以不想看我。
——我是不是貼得太近,攻擊性太強,所以他覺得尷尬了。
事實上,這種想法甚至連零點一秒都沒有占用過陸卓年的思考時間。作為一個作戰經驗豐富的男人,他腦海裏立刻跳出的結論是——這個人竟然是可以撩得動的。
祁聿轉開了視線,所以沒看見陸卓年忽然亮起來的眼睛,他隻低低地“嗯”了一聲,以勉強應付著陸卓年的問題。
一瞬間,陸卓年實在很有吻上去的衝動,但他強忍下了,並且撒開了手,似模像樣地跟祁聿講道理:“所以,不要總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背,放鬆一點,特別是在我跟前。我,跟你,”他伸出食指在自己跟祁聿中間比劃了一下,“可不是什麽被牽連的關係。”
祁聿忍不住問:“那是什麽關係?”
“你沒聽過別人結婚的誓詞嗎?好歹也是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祁聿也微微地笑起來,但並沒有顯出如釋重負的樣子。
其實上一輩那點恩恩怨怨,都是祁聿後來慢慢從各處打聽來的,真真假假,湊出了這麽一段往事。有說他母親是為了報複才嫁給他父親的,有說他伯父忍受不了日日煎熬,所以幹脆拉著弟弟弟媳一起赴死的,甚至玄之又玄地扯到因果、劫難上頭的都有。百年豪門,連暗處的陰私都累了不少,再嚴的規矩也擋不住人的獵奇心。
祁聿當年太小了,哪裏能懂得這些事情,大人們也不怎麽避他一個孩子,反而見了他還更要多幾分談興,當著他的麵時頂多意思意思小點聲兒,但到底還是能鑽進他的耳朵裏。祁聿幾乎是一路聽著各色謠言蜚語長起來的,偏偏卻隻能裝作聽不見,麵上依然尊他們為長輩,隻有夜裏才能委屈地哭一會兒。
比起被關起來,被人欺負,這才是他最不願示眾的陰影。每每回想起來,耳邊仿佛盡是竊竊的私語,一句接著一句,一聲疊著一聲,擾得他不得安眠。
尤其所有祁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麵上是闔家歡樂,其樂融融,他往往是其中最沉默的那個。
祁聿喜歡的東西不多,討厭的事物則更少,而過年則實實在在令祁聿感到厭惡和抵觸。
他原以為今年會不一樣的。
第三十五
祁聿難得地覺得有些遺憾,他本來對於這次旅行的目的地並不是很在意,但陸卓年說過之後,他是真的很想去看一看。隻是……陸卓年說的話,他聽一聽,記在心裏,卻不會當真。他不會忘記,兩人的這樁婚事,是他親自上門朝陸卓年討來的。甚至於現在,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當時的做法是否太過自私了。
祁聿忽然道:“去祁家吧。”陸卓年聞言疑惑地望著祁聿,祁聿也同樣看著他,“很謝謝你,但有些事情是躲避不掉的。我想要去祁家。”
“為什麽?你懷疑是祁家人做的?”陸卓年問。
邏輯上來說,這毫無道理,因為祁家遮掩了這麽些年的醜聞也被爆了出來。依照祁家向來的風格,其實陸卓年並不會認為是祁家人做的。
“我不知道,但這些事……隻有祁家人知道。”祁聿猶豫了一下,仍是向陸卓年道歉,“對不起。”
陸卓年知道他是為的什麽,隻說:“沒關係,還有機會。”他把唐辛維叫過來,囑咐了幾句,自己則坐到駕駛座上,先給人打電話,確保自己這邊隨時能收到最新情報。
“我……”
祁聿想說什麽,陸卓年聽都沒聽,直接打斷他道:“我陪你去。”
祁聿無奈道:“我是想說,我們把小唐一個人扔在機場會不會不太好。”
陸卓年挑了挑眉道:“他自己不會叫車嗎?”
唐辛維早習慣了陸卓年的行事作風,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這樣的話,頓時有些小感動,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謝謝夫人,就見車子已經嗖地滑遠了。
正是大年根兒底下,祁家聚了不少人,三親六眷的,總要趁著除夕來給祁老爺子拜個年。不管是多遠的親緣,團圓的日子裏坐在一起吃頓團圓飯,這才顯得是正正經經的一家人。
祁老爺子年歲越來越大,眼瞧著更迭換位的日子就在跟前,不少人暗地裏將真正的關注重心放在了祁鎮身上。
然而從一早到現在,誰也沒見著祁鎮的人。
在座的都是親戚,免不了要互相打聽一下,網上那點消息便一下子一傳十,十傳百。剛開始還有人仗著親近,向祁老爺子問一問大孫子,這會兒也沒人敢問了,一個個裝作不知情的樣子,不願意去觸黴頭。
隻有左喬露出了明顯的焦慮來,不怎麽耐煩應付這幫子親戚,一心一意想找自己的小姑子求援。
作為祁老爺子的女兒,也是唯一在世的子女,祁芸完全沒有必要跟別人比殷勤。她領著丈夫姍姍來遲,可把左喬給盼苦了,沒等人進大門就將人拉走。
祁芸一向對這個大嫂不甚喜歡,原因無他,隻是嫌棄這人坐著祁家主母的位置,卻成日裏跟個怨婦一樣,好像祁家給了她天大的委屈受。跟她在一起,隻能被灌輸滿滿的負能量,正常人都能被她被帶得不正常。祁芸自詡是傳統家庭裏教養出來的新時代女性,自然不樂意跟左喬待在一起。但她好歹是祁鎮的母親,祁芸便也不好將這份不喜歡表露出來。
“怎麽了?”祁芸問道。她懷裏還抱著一隻寵物狗,這會兒不安分地動著,祁芸護著它,便顧不上被左喬扯壞的衣服,心裏有些不耐煩。
左喬一直將小姑子拉到無人的地方,才急忙說:“老爺子一大早發了脾氣,把祁鎮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