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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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以智歎道“這數日間,聽聞湖廣士紳多有東來,哭訴漢軍暴政者,本以為不過是個別營伍軍紀不張,行為惡劣,卻不曾想竟是漢皇指使。這些年間,兩湖兩廣數省之地本就屢遭兵災,在這麽折騰一番,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可歎可歎!”
    說罷,雙手合十道聲佛號。
    十幾年的流亡生涯,讓當年“衣紈縠,飾騶騎,鳴笳疊吹,閑雅甚都”的少年變得沉默寡言心事深重。
    為了不為滿清效力,披緇為僧,避世著書。
    “豈止是湖廣,這兩日間還有些北直隸的鄉紳過宋境南奔而來,每日間哭訴,言及那唐國暴政,說是那軍舟民水的太宗皇帝,竟然仿效八旗,圈地占田,其所為,與那武皇帝無異。”
    黃宗羲說起了應天府的最新時政“餘初聽聞此事,以為是無稽之談。現在對照而農老弟之言,卻是信了幾分。”
    又是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想那漢武唐宗,何等人物,名聲之響亮,更勝本朝太祖,卻不思利民,而行此暴政。端的是讓人意想不到。尤其是太宗皇帝,向來為人君之楷模,竟如此行事。看來史家多有誇大之言。”
    這時心情已經平複下來的王夫之卻悠悠說道“太衝兄有沒有想過,這二位正是如此作為,方能幹出諸般大事?”
    黃宗羲一愣“而農老弟此何意耶?那劉漢暴行害得你背井離鄉,萬分窘迫,為何竟作此言?”
    王夫之卻沒有及時回應,隻是搖搖頭,複又起身憑欄逃亡遠方寶塔,似乎在回憶些什麽,一直到黃宗羲等得急不可耐,方才回身答道“太衝兄、這些年來,我與密之兄一樣,在西南數省顛沛流離,受盡苦楚,曾四日不得食,也曾在亂軍中險死還生。眼見著那清廷倒行逆施,剃發屠城,無惡不作。若以吾少時所學聖賢書,此等不修仁德者,必為天下所厭棄,亡無日矣。可誰曾想這天下事卻如此不循常理。自弘光以降,隆武、邵武旋起旋滅,便是永曆朝廷,也不過在方寸間苦苦掙紮。中間金、李反正,三王出滇,似有一線生機,旋即卻又斷絕。直到那康熙皇帝出盛京,滿清傳國已七八十載,而國勢不見衰微。吾常思之,天下事何以敗壞至此,使外族入中國。”
    說到這裏,王夫之卻止住了言語,複又看向遠方,眉頭緊蹙,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黃宗羲久等不見續言,便接道“天下事所以敗壞者,全在於君。專製之君,為天下大害。君王之責,為民興利除害。上位者,或貪婪、或昏庸、或殘暴、或懶惰,而無有所製者,國事焉能不敗。吾以為,當設諸相,分君主之權,避免主君不襯其位,如此,則天下萬民各得其利,國勢自安。”
    王夫之轉身道“吾亦以為當循天下之公,使國家安寧。然如太衝兄所言,隻是多幾個宰相便真能使萬民各安其位嗎?君王有私心,宰執又何嚐沒有?便是都大公無私也未必就能和衷共濟。司馬君實和王介甫何等人物,且私交甚密,朝堂之上卻不見一團和氣,天下事也未見得就順遂了。而以八旗之殘暴,屠戮士民,圈占田土,掠良家以為奴,驅士人以為婢,而能享國近百年,絲毫沒有衰頹之勢,其賊酋更是天選七帝之一,如此卻是為何?”
    黃宗羲辯駁道“奴清所以能延續者,不過是以強力壓服天下,此為君子所不取。天下事,當以利民為本,萬民安居樂業,國家自然興盛。倒行逆施,逞一時之能,必遺禍於日後。”
    王夫之搖搖頭道“太衝兄以為,何為利民?誰為民?是朝堂上袞袞諸公,是鄉間縉紳豪強,還是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貧苦百姓?三十年前,吾三人俱是得利之民,盡可酌酒吟詩踏青賞月。北地的邊民卻沒有這般清閑。餓殍遍野間,三十六路反王煙塵四起,百萬流賊塗炭諸省,十幾年間連綿不覺。而後奴清入關,江南破家者數以萬計。士民群起反抗,十幾年間殉死者不知凡幾。當此之時,北地卻不複昔日之亂。中間陝西、陝西間或有反正者,山東也有義民抗清,卻從未有如昔年般一省乃至數省之民蜂擁而起之勢。及至去歲,吳三桂為前驅,三路齊出攻入西南,若非仙法天降,這會大明國祚已然終結了。”
    稍稍頓了頓,王夫之又接著說道“這天下間,得利之人不覺,隻會以為理所應當,卻不知世間終是弱肉強食,不強健己身,潑天的富貴終是一場空。八旗圈占民田一兩千萬畝,哀嚎哭泣者何止十萬家,終不能有所作為。武帝下詔奪田,吾深恨之,然其間得利之兵數十萬,持戈備甲,縱有心反抗又能何為?而如漢唐所以強者,豈非能讓利於士卒,使之陷陣敢死無往而不勝;明所以亡於虜,天下衣冠盡胡俗,難道不是吾等得利之輩隻管風花雪月不顧將士死活嗎?”
    黃宗羲嗤笑道“既然而農如此推崇漢武唐宗之法,何不留在湖廣,為劉漢效力呢?”
    王夫之歎了口氣“確實有漢官來找過我,征召為劉家效力,我不願接受。授田士卒以收其心,確是強兵大道,然吾以為如此行事太過酷烈。矯枉過正,實不可取。且漢家製度,以察舉授官,此法斷非正道。吾既為大明子民,與之言不通、俗不同,且有破家之恨,又何必逗留,所以舉家遷金陵,求一存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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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以智道“今大明複興,以而農之忠貞,必然為天下典範,於朝中立足並非難事。到時自可在應天安頓下來。”
    “能讓家人有個落腳的地方即可。若是可以,我自身倒是更想求個鴻臚寺的差事,也好有機會出使,遊曆諸國,便睹曆史風物,思索興衰之事。”
    王夫之對於自己倒是有個明確的職業規劃。
    其實若是可以,王同學根本不想去做這些俗務,大可直接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隻是如今家道中落,手頭拮據,還需得先有份收入養家糊口,才能考慮此事。
    “自仙門大開之事傳開,有此想法的豈止二三人,吾亦想周遊曆朝,觀各代風物,遍訪先賢以煉己身。”
    聽到王夫之的想法,黃宗羲也很感興趣“以而農的名望,入朝任事並不難。我也算是交遊廣闊,到時候找人先問詢一番。隻是這兩日間時局動蕩,朝堂上不少人焦頭爛額一團亂麻,須得過些日子理順了才方便。”
    “如今太祖臨朝,東南抵定,朝堂上又能出什麽亂子?”方以智這些年潛心學術,對於政治卻是沒有什麽敏感度。
    “還不是明清交替間遺留下來的一些破事。前些日子南北皆戰,萬事皆不問,先以軍需為要。而今宋明結親,魏國公無功而返,邊境上安定下來,可不就到了翻舊賬的時候了。這些年為清廷賣力效忠的,有一個算一個都少不了被清算。還有有功之士的名號也該重新核定下。國朝南遷以來,公侯不知道封出去多少,便是王爵也不罕見,這成何體統。以徐天德這等潑天大功才隻是魏國公,遠不及海寇出身的延平郡王,斷非長久之計。還有那洪武年間軍製、稅製都與今迥異,該當如何取舍,亦是個難題。”
    黃宗羲列舉了一大串朝堂上的要緊事,最後卻是稍稍放低了聲音說道“最要命的是,太祖皇帝的名頭,世人皆知,那是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此等人物一旦打定主意掀起什麽風浪來,那。。。。。。”
    說到此處,黃宗羲歎了口氣“其他人且不提,牧齋先生卻是危險了。這些日子,先生深居簡出以避禍,卻不知有沒有被錦衣衛盯上。”
    牧齋先生便是錢謙益了,黃宗羲與錢謙益是亦師亦友的忘年交,早年間沒少受其提攜和賞識,老錢事緊,黃宗羲難免擔心其安危。
    “哼,錢謙益這老賊,死有餘辜!”王夫之對於這位錢大才子可謂是深惡痛絕。
    作為士林領袖、東林黨魁,竟然帶頭開南京城門投降了。
    不僅僅帶頭投降,還帶頭為滿清的招降文書署名,這無異於為主動為滿清政權認證了合法性。
    此等行為之惡劣,和後世的汪主席相比也不遑多讓,也怪不得王夫之如此失態,明知黃、錢二人交好,仍舊出言詛咒。
    “王兄且稍安。”還是方以智打著圓場。你老王也太不會做人了,還指望著黃宗羲幫襯呢,這就把人給得罪了。
    方以智牽著僧衣袖腳,給二人滿上熱茶“你這脾性,倒是跟顧亭林有些相似。昔年炎武遭人陷害,是錢謙益出手相救,待到出獄,卻是毫不領情。沒法,誰讓這位文壇領袖做了那肮髒事呢。隻是這些年,牧齋先生也卻有悔過之心,有河東君之助,資助抗清義士,聯絡四方英豪,甚至因此下獄,隻是希冀能洗刷罪過。觀其所為,多求利己,絕非君子,但也非大奸大惡之徒。想必清軍入關之初,被其所蒙蔽,以為能如北魏一般,用漢俗任漢官,卻不曾想其為惡更甚於蒙元。悔悟之下,方有其後反清之舉。而農也不必對其太過苛責了。”
    錢謙益這人,也是個有意思的主。
    柳如是給他戴綠帽子,放在當時的社會風氣下是何等的奇恥大辱,老錢卻沒有責怪什麽,“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這老頭,如果是個普通人,倒是能處。
    可惜身為東林領袖,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沒有擔起責任,便是再怎麽洗也難漂白。
    王夫之隻是冷哼一聲,也沒有再多說。方以智又安慰黃宗羲道“太衝兄也不必憂心。朝堂上波譎雲詭,非吾所能知。但智以為,縱然以太祖之強硬,也絕不會掀起大獄。要知道,當年的洪武三大案可都是天下平靖許久之後的事情,太祖為吳王時候可不曾用此手段。以牧齋先生的名望,隻要魯王、延平郡王能在太祖麵前提及兩句,安然無恙不敢說,再差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這倒也是,憎恨老錢的人多得是,但以錢謙益的手段,結識的朋友也不少。
    隻要他老朱不用當年那動輒幾千上萬人頭落地的酷烈手段,大家夥還是願意去喊兩嗓子保下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
    黃宗羲聽完方以智的分析也大感意外“不想密之老弟竟敏銳至此。有此才幹,何必蝸居於寺廟。還不趕緊還俗,與我等一道兼濟天下。”
    “智何德何能,敢言濟天下?吾更願意在這竹林中研究學問,滌蕩心靈。不過日後二位若是有心遊曆四方,也請帶上智同行,吾亦想遍攬曆朝風物,知千百年故事,或能擺脫禁錮,更上層樓。”
    “既如此,我三人就約定,日後同行,走遍曆朝,觀天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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