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話分兩頭

字數:4779   加入書籤

A+A-


    金枝碧玉!
    對一個二十三年一直過著唯物主義生活,受到唯物主義教育的人來說,所謂法術,向來隻在各種幻想小說中為枯燥的生活加以點綴。許多作者耗費心血編織出一個個奇妙的世界,讀之仿佛曆曆在目,鮮活的氣息撲麵而來,實際隻是書中、電子屏幕上咫尺天涯的存在。
    艱難晦澀的文字由金枝以輕柔的嗓音娓娓道來,逐一解釋成淺顯的話語。但聽在宋曉耳中,卻猶如奇幻小說的設定一般,聽上去很有道理,但誰會相信?
    ……所以,這段也可以說,萬物自有相通的靈性,隻需找出能交匯的那一點,轉化便在一念之間。
    “啊,倒有些像莊子的話。”
    莊子?
    “我們那邊很有名的一個哲人,將哲學書寫得汪洋恣意,於是我們國家就有個有趣的現象一方麵自稱有身份有教養的人都要按一本《禮記》來刻板地生活,一方麵又很稱許文人的狂放不羈。”宋曉侃侃而談。
    是嗎。
    宋曉沉默一會兒,說“這是我第幾次講無關的廢話了?”
    你怎麽這樣想?你同我說起家鄉的事物,我也聽得很高興,這怎麽是廢話呢?
    “事實上,我真的——”宋曉組織一下語言,斟酌著慢慢說道“我還是無法接受……不,我表麵接受了,但我心中是不相信的。所以,你說話時,我一直在抗拒,我不想聽,我不想承認,我總覺得一旦承認,這件麻煩事就更大、更加無法擺脫。”她捂住臉道“到現在還想逃避現實……我真是沒用。”
    金枝輕聲說驟逢如此巨變,你心中混亂也是難免。
    “難免……但必須要免啊。我沒有誰可以依靠,對這邊我完全陌生,我的牽掛我的親人全都在我無法碰觸的地方,我必須要想辦法回去,但是……但是……我偏偏沒有辦法集中精神。”
    簡單說,就是沒有安全感。突然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許多人都會不安,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融入這裏的人群,適應這裏的生活結構,這種不安便會消失。但一開始,失眠的夜晚,食不下咽的三餐,焦慮的情緒,緊繃的神經……幾乎是無法避免的。
    何況宋曉的到來並不是自願,完全不在她的思考範圍之內。在異地求學時,想家了可以打電話回去向家人撒嬌。可是在這裏,她被懸在空中,力所能及之處沒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腰間的繩索太過脆弱,讓她時刻擔心會斷開。
    這種情況下,宋曉雖然竭力向好的方麵努力,時不時苦中作樂自嘲一下,但她畢竟隻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還沒煉出足夠堅韌的神經和處驚不變的能力。
    金枝隱約知道結症在哪裏,但她自己尚於困境中不能解脫,並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安撫宋曉。歉疚與鬱結的心事讓她無法說出更多的安慰,隻低聲道你放心,想盡一切方法,我送你回去。
    宋曉猶如溺水之人抓住偶遇的浮木,再不肯放手“你做得到?”
    我會盡力,盡全力。我想,以我的身份,一定要做一件事,應該是沒有做不成的。
    如此說著,金枝自己也覺得隨著這一番有力的話語,一種新奇的東西在心中慢慢升騰。長久沉鬱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轉。
    宋曉聽到她的保證,低暗的心情也逐漸回升。
    方才凝重的空氣輕快不少,宋曉微微一笑,說道“沒有身體還真是不方便,如果你現在在我麵前,我一定要抱抱你。”
    抱我?
    金枝的聲音十分驚異,宋曉想她一定是臉紅了,隻可惜自己看不見。想像著美人雙頰染暈的模樣,宋曉心情完全恢複“對,直把你抱得喘不過氣!”
    朱雀街是帝都貴人常去的所在,街寬可容五輛馬車並駕而過,整齊的石板砌得嚴絲密縫,連青草的種子也飛不進去。
    東邊的多景樓如同往常一樣,一樓客似雲來,夥計迎來送往,殷勤招呼。往二樓紗屏隔出的雅間去,聲音便小了許多,這一層客人不少,但人們像約好似的,皆是輕聲細語,走路的人也將腳步放得很輕。
    三樓又比二樓更安靜,棋子落盤聲,淺淺的呼吸聲聽得一清二楚,偶爾臨街的窗戶飄進一兩句已經辨不明的話語,更顯得此間幽靜。
    三樓並沒有隔開,寬敞的樓閣中,隻設有一套桌椅,四壁牆上錯落掛了幾幅山水題字,兩道相對的窗牖隻在下雨時關上。今日天氣正好,若走到窗前眺望,自東首這道,能將半個帝都的繁華盡收眼底;向西邊那扇,滿是日光下宮城中耀眼的金黃琉璃瓦。
    王硯之落下一子,取過茶盞,起身臨窗而眺,道“這皇宮重修後比原來氣派許多。”
    謝流塵沒好氣道“觀棋不語真君子!”
    “在下正與你手談,並未觀棋。”
    謝流塵語塞,牙癢癢又無可奈何“我居然答應同你下棋!”
    “韶飛,然諾重於性命,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本想推盤而起的謝流塵如同被無形的手按住,又坐回去“不過一盤棋,有那麽嚴重?”突地心中一動,拈起一子,棋落有聲。
    “該你了。”謝流塵笑得十分愉快。
    王硯之一看棋盤,無語。
    本來他的連環劫困住謝流塵一條大龍,偏不急著動手,就是指望謝流塵能硬扛到底,讓他多戲弄一陣。誰想謝流塵今日突然聰明了,一招下去幹脆堵死自己的氣眼,痛快認輸。
    這讓王硯之十分不滿“你答應今日陪我下棋!”
    謝流塵暗暗好笑,這位知交殺遍帝都無對手,又有好作弄人的怪癖,明明半個時辰就可將對方殺敗,偏偏要一拖再拖,讓對方以為自己尚有餘地,百寶盡出,最後敗得更加沮喪。於是近來眾人少有願與他下棋。今日自己也是一時口快,順口竟答應了,現在不幹脆了結,還待何時?
    遂說“好了好了,你回家自己打譜去。今日我找你可有正事。”
    王硯之將手中折扇在修長的指間轉來轉去,道“成日不務正業的小候爺也有正事?莫不是我失聰了?”
    “行端,”謝流塵正色道“我找你幾次,都說你在看書,難道你真準備考他樓家這個狀元不成?”
    王硯之停下手中動作,淡淡道“你說呢?”
    謝流塵目光驚疑不定“你家那位同意?”
    “你倒長進,我原以為你會先跳起來同我大吵一頓才問。”王硯之笑道“你家那位沒同你說起?”
    謝流塵道“別打岔!你快說這是為什麽!”
    “宮中那位既然決定開科取士,想來是欲將我士族權勢緩緩削減。若到那時才想法子,未免太遲。凡醫者,醫人於未患之時。韶飛,你明白嗎?”
    謝流塵皺眉半日,才對那微笑著看他傷腦筋的人說道“你的意思,既然他開科取士,你就光明正大去考,考上了不怕他食言?”
    王硯之以扇擊掌,笑道“孺子可教,幾日不見,你倒長進了。真不是你家那位提點?”
    謝流塵得了王硯之嘉許,原本頗為得意,聽到後麵那句,想起煩心事,臉色頓時沉下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他一見就吵。”
    “哎呀,百善孝為先,謝兄家學淵源,竟連這個也忘了?”見他仍是板著臉,不由斂去玩笑之色,道“父子無隔宿之仇,你還真從此不進謝府的門?”
    謝流塵道“若那位公主供在你家中,你還會說這種話?”
    王家與謝家同在五大世族之列,幾家的孩子從小便有交情,王家與謝家又是姻親,他與謝流塵是表兄弟,更兼知交好友,彼此都知根知底。當即問道“也快一年了,你竟還未想通?”
    謝流塵冷哼一聲,道“當初既是她求那姓樓的連下三道聖旨讓我娶她進門,如今就別後悔。”
    王硯之撫額道“韶飛,注意你的用詞。那可是皇上。”
    “皇上又怎的?當日若無我們五族,他老子至死還是個將軍!如今以為坐穩了,就想踢開我們?老子忘恩負義,生下的女兒也是不知禮儀!”
    “一個弱女子,待她好些又會怎樣?”王硯之搖搖頭“將就些,雙方麵上都好看。”
    謝流塵冷笑道“你若憐香惜玉,那你領了她去,如何?”
    “才說你長進,又發起瘋來。”王硯之道“不說別的,如今朝中這種局勢,你再同家裏賭氣,難保最後兩麵不是人。”見謝流塵一臉不以為然,隻得解釋道“旁人會以為,你為了公主同我們對峙;而皇上會記恨你冷落他最心愛的女兒。”
    謝流塵驚道“我娶老婆不能如意也罷了,還要我違了性子去對她好?”
    王硯之滿意地看他神情變化,悠然道“世族子弟,不都是如此?聽說她對你情深意重,不比雙方都假惺惺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