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記要好好保持臉上的造型了。
    布莉安娜隱約記得，她尖叫、咆哮過，朝黑暗裏的東西揮打發泄過，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將牆壁抓成了深溝縱橫的破布……
    當她終於沒了力氣，喘息著倚在賈克琳屍體上，連動一動手指都覺得如墜千斤時，她甚至有幾分想笑。
    主持人還真貼心啊。
    好像生怕她發狂時，會聽漏了內容，所以廣播重複了很多遍。
    哪怕不想聽，布莉安娜也無法逼自己去把收音機關上，甚至沒法掉頭離開。
    仿佛被關進一個生滿尖刺的鐵箱子裏；往外撞，就會撞得血肉模糊，停下來，就會被擠困得窒息。
    不管她在房間裏衝撞出多麽響的動靜，她總能聽見廣播一遍遍地播放著12月3日下午黑摩爾市裏的那一幕幕，陰魂不散；即使看不見，也不想看見，她依然恍惚地在腦海裏目睹了整個過程。
    原來金雪梨因為拿走原液，被追殺了，又被莫蘭道開直升機救了下來。
    直升機在中心灣附近停下來，莫蘭道和喬喜悅早有準備，在附近為金雪梨找到了一個藏身之處。
    她沒有走，金雪梨落下腳，莫蘭道也沒有走。
    莫蘭道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坐在房間裏，幾人喝著啤酒聊天。
    原來她之所以能及時救人，是因為金雪梨進巢穴之前，莫蘭道就已在她家裏了，那時二人還討論了原液的來源。
    布莉安娜以為自己變成半居民後，可以聞見莫蘭道留下的氣息，可以摸索到莫蘭道在世上的痕跡，隻要它們足夠新鮮——原來不行。
    摻進另一個人的體味氣息裏時，她就分辨不出來了。
    喝著啤酒時，金雪梨小聲說，自己不算是救過莫蘭道一次。
    或許是因為一旁還有喬喜悅，她說得很含蓄，隻說“領回家”。
    喬喜悅似乎沒有察覺。
    “5號那天，你需要幫忙嗎？”莫蘭道問道，“那個通知含糊不清，沒說明具體行動內容，再加上奈特家……恐怕不安全吧？”
    她似乎是真心替金雪梨擔憂。
    巢穴統治遊戲的行動點，明明隻是讓金雪梨在5號那一天，坐著等下一步指令而已，就已經這樣值得人擔心了嗎？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領到了什麽傷痛多情的劇本？
    那她呢，那她拖著身體，一步步爬至今天呢，她一直爬在陰影裏嗎，她一直爬在溝渠裏嗎，星夜隻是幻想嗎，巢穴裏沒有星空沒有
    “再等等吧，”金雪梨說，“看看天西過一會兒有沒有消息。這本來就是他們凱家引出的事情，冤有頭債有主，柴司倒黴了，他就得替上。”
    柴司倒黴了？
    布莉安娜以為自己會更高興一點。
    實際上，這句話卻像是掉進枯井的落葉，空幽幽的，甚至激不起一絲氣流漣漪。
    與這些人相比每一個曾與她有交集的人曾有意義的人相比柴司甚至算得上是可愛了不是嗎畢竟他隻是爭奪利益而已不惡心人雖然都需要死不不對除了莫蘭殺了她
    “我懂了，”
    布莉安娜在幽暗昏寂的房間裏，對賈克琳屍體說。“還是像你這樣，像爸爸這樣，對我來說有一定意義的人，殺起來比較舒爽開心。你說是不是？”
    賈克琳睜著一雙灰白眼睛，眼珠化成黏液，像淚水一樣，沉默地流下麵龐。
    布莉安娜想了想。“不，不對，還是不能殺莫蘭道。”
    死寂房間等待著。
    “暫時不能殺，”她喃喃地說。“暫時不能。等等，看一看。”
    布莉安娜坐在黑暗裏，坐了不知道多長時間。
    連禿鷲都醒過來了，站在半開的門口，朝房子裏叫了她好幾聲，布莉安娜這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這麽久了，你怎麽還不出來？”禿鷲問道，“到底什麽時候去黑摩爾市殺人？你該不會是騙我的，不想履行承諾吧？”
    她確實在巢穴裏消磨了太久……布莉安娜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發現日期已經跳至了12月4日淩晨，03:03AM。
    走吧，該去黑摩爾市了。
    她模糊地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但她不敢深想，隻要一深想，就成了徹底的茫然與懷疑。
    收音機要拿走嗎？拿走的話，就會被莫蘭道發現自己還沒死。
    因為金雪梨肯定會收到“巢穴統治遊戲”通知；她會發現，韋西萊隊伍的“布莉安娜”依然在活動，而且還奪走了她的目標偽像。
    如今來看，隻要金雪梨知道了，那麽莫蘭道也會知道。
    計劃好順利，好好笑，她本來就是在等莫蘭道對金雪梨生出感情，再殺掉穿上金雪梨，本以為還要等好久，沒想到這麽順利，這麽順利，好好笑，要繼續下去嗎，應該要的吧
    那收音機暫時先放這兒吧。
    隻要不讓金雪梨發現自己來過，以後能隨時來拿走收音機……唔，對了，櫃門被拆下來了。
    居然還要給她修好櫃門欸，什麽都沒有了的自己，居然要給什麽都有了的金雪梨修好櫃門欸
    布莉安娜又笑了起來。
    “好了，又要穿上你了，”她耳朵裏，腦海裏，嗡嗡作響，好像聚集了全世界的飛蟲一起振翅。“賈克琳，我們要回家了哦。”
    她低下頭，看著賈克琳，沉默了幾秒鍾。
    ……為什麽賈克琳的眼珠是這樣的？
    等一下，讓我想想。人類到底是怎麽流眼淚的來著？
    是從眼睛裏麵流水，對吧？那眼珠呢？眼珠是不是需要先一步融化，才能流出來？
    好奇怪，她有點想不起來了，好像“人類流淚”這件事，突然一下與她離得好遠，就好像人努力回憶多年前看過的昆蟲繁殖小科普——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了。
    咦？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她抓住賈克琳的肩膀，試著想把屍體翻一下身——賈克琳順著她的手，順順利利地翻過身來，一張臉“啪”地打在地上。
    賈克琳的後腦勺，依然沒動，仰躺在原處。
    布莉安娜看了看屍體的前半片，又看了看仍留在原地的後半片。
    她抬起頭。
    黑暗裏有什麽東西，撲哧地笑了一聲。
    ……布莉安娜明白了。
    怎麽會這樣
    我睡著時也是緊緊貼著賈克琳一有動靜我就會覺察的到底發生了什麽是誰下的手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我怎麽調動韋家資源怎麽進韋家的門
    我怎麽回黑摩爾市？
    為什麽
    為什麽這個世界，千方百計、不論如何都想看我笑話？
    當我自以為有計能逃離命運，卻一下下撞在玻璃板壁上時，是不是有一個造物主在發笑？
    為什麽
    布莉安娜意識到自己正貼著收音機，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張開嘴。
    下頜骨掙脫了最後一點點造型，繃斷了與過去的維係；她朝收音機發出了能吞噬世界一般的，黑洞似的尖嘯。
    ***
    迎麵撲來的強烈尖嘯，幾乎將麥明河給撞翻過去——她腳步一個踉蹌，急忙穩住身子，第一反應，卻是趕緊先摸了摸自己的臉。
    是完好的……
    怎麽回事？
    簡直好像是要被尖嘯聲衝爛臉皮、衝碎麵骨，要把整個頭顱都融成溶液，隻在靈魂處剩下一個黑洞似的——幸好，幸好都是錯覺。
    而且除了她之外，好像沒人聽見。
    麥明河穩了穩神，等心跳緩和下來，四處看了一圈。
    5號是一個周六，現在又正是中午，原本正是行人車流最密的時候。
    可是天色陰沉沉的，雲層像浸飽了水的棉花一樣壓在頭頂上，看一眼就叫人喘不過氣，大概馬上要來一場暴雨了。盡管是正午，天地之間卻一片灰蒙昏暗，仿佛即將日沉。
    大概是看天色不好，街上幾乎沒有多少人；就是有，也都行色匆匆，似乎想趁雨點砸下來之前躲回家裏去。
    更何況，福利住宅項目的工程地附近，本來就不是一個值得逛的地方。
    真沒想到，耽誤了這麽長時間。
    麥明河在中央警局報完案之後，原本想馬上就來工地看看的——那個報警電話裏說的赤裸男人，說不定就是伊文呢？——可是她也沒想到，離開警局都快一小時了，她才發現手機不見了。
    她從沒養成過帶手機的習慣，所以遲遲才反應過來；身上每個兜都拍遍了，包裏也翻了，哪兒都不見那部沉甸甸的綠手機。
    ……肯定是忘在警局了。
    麥明河不得不匆匆掉頭回警局，抱著找不回來的心理準備，一個個地問過去；好在她運氣不差，問到第三個警員時，對方就認出她來了。
    “你是麥明河吧？”那人說著，站起身來。“在這等一下，我去拿你的手機。”
    原來被警員收起來了，這倒是個好消息——他們甚至還挺體貼，把手機拿回來的時候，麥明河發現它被裝在一個證物袋裏，袋子上還貼著自己的名字。
    她從證物袋裏掏出手機，來回看了它幾眼，也說不清自己在看什麽。手機裏外，看著沒有什麽不一樣的。
    總而言之，拿回來就好，是不是？
    可是等她開始下一步時，她卻又遇到了意料不到的問題。
    “凱因街哪有福利住宅工程？”
    聽她報出目的地，出租車司機立刻扭過頭，說：“小姐，你肯定是記錯了。”
    “那……是在下城區？”
    麥明河記得，當時警局裏接到報案的警員，跟報案人就“福利工程地點”究竟在哪，爭執了幾句。
    “當然不是啦，”司機一邊說，一邊發動了車子，“我知道工程地點在哪裏，我老是經過，就在瞭望點大街上。你不用擔心了，我帶你去就是了。”
    報案人說錯了，警察也說錯了？
    麥明河原本隱約的懷疑，也在她下車之後煙消雲散了。
    福利住宅工程地，確實就在瞭望點大街上，就在她眼前。
    半條街上都豎起了簡易板材做的圍牆；圍牆後，露出了一片乏善可陳、隨處可見的舊樓。
    或許是因為天氣不好，工地上一片靜寂，似乎連個人都沒有。
    把尋人啟事貼在這兒，應該沒關係吧？
    麥明河掏出伊文的AI畫像，又拿出了膠帶和剪刀；幸虧海蘆葦準備得多，夠她貼好幾條街的——她在貼完幾張之後，走過兩塊板材圍牆之間的縫隙時，忽發奇想，想看看工地上到底進展得怎麽樣了。
    她是在朝縫隙裏看去時，驀然被那一聲漆黑尖嘯給撞得往後跌退了幾步的。
    怎麽回事？
    那個尖嘯聲，肯定跟巢穴有關係吧？
    麥明河冷靜了一下，再次走向板材牆壁，朝兩塊圍牆之間那一道細細的昏黑縫隙裏望去。
    一隻眼球迎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