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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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    寶珠在牛車車廂裏湊合了一夜,第二天繼續上路,一行人終於得知最近旅途缺糧的根本原因:關東兩大強藩淄青鎮與淮西鎮為略地侵城,聚軍數萬兵戎相見,阻斷了江淮漕運的通道。
    洛陽本就是江淮糧食轉運至北方的重要節點,一旦漕運中止,便如扼住人的咽喉,洛陽幾大糧倉雖有屯糧,但要優先保障天子所在的長安,疊加旱災蔓延的影響,饑荒如同陰雲籠罩在京畿道的上空,如今洛陽已經禁止饑民入城,以防暴亂犯上。
    路上麵有菜色、衣不蔽體的人越來越多,更有一群群目露饑餓綠光的青壯年在鄉間遊蕩。
    韋訓收起了戲謔譏誚的笑容,看著形勢走走停停,有時故意讓大家躲進路邊的荒草或是廢墟中。第三次遭遇流民後,他從包袱裏抽出自己的青布衣衫,遞給寶珠。
    “你的衣服太招人注目,先遮一遮。”
    寶珠穿的是龐良驥贈送的綢緞錦袍,她心裏覺得害怕,低聲問:“他們會搶劫嗎?”
    韋訓說:“隻是搶劫算好的,餓極了的人和餓極了的狼一樣,會吃人。”
    因為畏怯,寶珠的聲線不由得拔高了:“這光天化日之下,怎麽會?”
    轉眼卻見十三郎在荒草間搜尋,撿了根棍子別在腰間,明顯是嚴陣以待的架勢。
    韋訓語氣嚴肅,對寶珠說:“你看起來就是最好吃的那種,披上衣服,盡量別讓我多造殺孽。”
    寶珠本來還在猶豫,聽了這話,聯想起睢陽之戰張巡食妾守城的舊事,立刻接過青衫展開蓋在肩頭。楊行簡一直偽裝成白衣商人,也趕緊摘掉絲質襆頭,換了張布巾。
    一行人繼續往東走,正遇到幾十輛牛車由西來,是洛陽往關中運糧的隊伍。江淮地區一年要往北方輸送百萬石大米,往常路上也常見糧隊,但因為非常關頭,這一隊牛車由全副武裝的軍隊護送。寶珠一行避在路邊,四處遊蕩的饑民漸漸聚集起來,站在兩邊夾道觀望。
    糧車在路中央緩緩西行,車上滿載著一袋袋稻米,但堅槍利刃守護,拿不到一口,路旁的饑民們沉默地站著,一張張臉麻木而空洞,生途與死路便在這咫尺之間擦肩而過。
    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彌漫在空氣中,押送軍士們汗流浹背,凝重的麵容倒映在雪亮槍尖上,沒人敢於嬉笑交談。
    咕咚,一個瘦到極致的人一頭栽倒在地,沒了聲息。他身邊的親屬隻是淡漠地低頭看了一眼,隨後眼神又回到牛車米袋上,極度饑餓之下,喜怒哀樂已經無力表達,一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
    “活不成了,送去蟾光寺換米嗎?”
    “蟾光寺在施粥?”
    “不,他們用一鬥米換一具人屍。”
    兩個人輕聲交談著,三言兩語決定了倒下這人的命運。
    寶珠疑似身在夢中,已經不知該作何反應,楊行簡也聽見了那兩人的商討,疑惑不解地道:“曇林上人是遠近聞名的有德高僧,收購屍體是個什麽狀況?”
    韋訓道:“反正要投宿,不如你去當麵問本人。”
    毛驢邁步前行,寶珠看到路旁一個男人挑著擔,擔中乘放著個不著寸縷的稚兒,隻有三四歲年紀。寶珠情不自禁地望向那個四肢如骷髏、腹部畸形隆起的髒孩子,孩子也同樣回望她。
    黑白分明的眼瞳中透出一種超越生死的冷漠,他不哭,也不鬧,隻是平靜地睜著眼睛。
    她轉頭問十三郎:“袋子裏還剩下些許豆粕?”
    十三郎的反應卻是驚慌,壓著聲音說:“噓!別當眾提那個!”
    “低下頭,別看他。”韋訓平淡地道,“你救不了他,救不了所有人,就不要給虛假希望,否則這些人會一擁而上把你撕碎生吞。”
    他牽著驢回頭望了一眼,確認寶珠穿戴好了帷帽和衣服,寶珠發現他眼中跟那孩童有著一模一樣的冷漠。
    “這些人……會怎麽樣……”她有氣無力地問出這句話,但並不指望聽到任何回答。就算此時截下糧車,緩解一時饑荒,那麽關中的百姓則會挨餓。
    韋訓回過頭去繼續前行,許久之後,他說:“人各有命,死生在天。”
    向來儀態端方腰杆筆直的寶珠低下高傲的頭顱,深深埋下肩膀。
    一路打聽問詢,一行人趕在天黑前來到了大蟾光寺。遠見一片宏偉建築群,樓閣殿宇交相輝映,近千間僧房參差相連,東西南北四角各有一座五層高的浮屠,規模竟然比許多親王府還要龐大。
    自北魏作都洛陽,朝野民間篤崇佛教,廟宇寶刹甲於天下。至高宗武周時期,則天大聖皇帝前後在洛陽居住了近五十年,登基後更舍下長安,以洛陽為都城。為鞏固統治,她自稱彌勒佛轉世,派人編寫《大雲經》頒布天下,洛陽儼然變成一座佛都。
    前後近四百年經營,蟾光寺早已是中原聞名的大叢林,有這般規模也極令人驚歎。
    除了尼廟,普通寺院為了避嫌,通常不接待女香客投宿,為了讓寶珠得到更好的待遇,楊行簡拿出魚袋亮明官員身份,先行一步進入蟾光寺打點。
    因路上所見所聞,寶珠心境沉重緊張,一路上沒變過姿勢,此刻雙腿酸麻酥軟,坐在鞍子上動彈不得,她向來自傲於弓馬嫻熟,不肯承認騎驢騎麻了腿,坐著一聲不吭。
    十三郎見她不下驢,奇怪地問:“又不想住這家了嗎?可是快天黑了,再去找別的地方恐怕來不及。”
    韋訓見她姿勢僵硬,便猜到她腿麻了,伸出雙臂說:“下來活動活動筋骨。”
    寶珠知道繼續坐著情況不會有什麽變化,無可奈何,隻能接受幫助,向他傾身過去。韋訓便雙手握著她腋下輕輕托抱下來,扶著她站好。
    然而寶珠還沒在他懷裏穩下來,韋訓就撒手後撤,趁她還沒軟倒,抓住十三郎塞到她懷裏撐住了。
    要說搭著肩膀倚靠,矮一些的十三郎確實更趁手,但這樣明顯的避嫌,倒似被爐火燎了爪子的貓似的,寶珠本來就心情不好,如此更加鬱鬱不樂,冷著臉從肩頭扯下青衫,劈手扔回原主身上。她扶著十三郎,再不回頭,一瘸一拐地往山門內走去。
    韋訓捧著自己的衣服,複盤剛才動作,依然想不到更好的處置,默默低著頭站了一會兒,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青衫團了團塞回包袱。
    前庭站著四五個衣衫襤褸的饑民,用獨輪車推著兩具餓殍,正在等待。那兩具屍首明明是新死之人,卻渾身幹枯蠟黃,像是被熬幹了油脂的餓鬼一樣,隻剩下一張人皮包裹在骨頭上。
    沒想到進門就看到這般場景,寶珠心下錯愕,駐足觀望。片刻後前殿走出來一高一矮兩個僧人,高個子那個年約二十六七,生得清秀俊美,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神色卻憔悴沉鬱,身後跟著一個小沙彌,年紀和十三郎差不多。
    年輕僧人合掌向庭院中的饑民施了一禮,氣度高雅,翩翩有儀。
    “人死如燈滅,請諸位檀越節哀,蟾光寺會好好供養他們的。”
    饑民並不在乎親人身後事,其中一人搶著問:“聽說能夠換米?”
    那年輕僧人的神情更加哀苦,點了點頭,吩咐身後的小沙彌道:“妙證,去庫房取兩鬥米來兌給眾位檀越。”
    另一個饑民哀聲叫道:“求大和尚再多施舍些吧!家中人口眾多,能爬起來抬屍的隻有我們幾個了。”
    小沙彌頗有些為難,看向年輕僧人,詢問:“觀潮師兄?”
    被稱為觀潮的僧人垂下眼簾,緩緩搖了搖頭:“師父之命,一粒米都不可多給。”
    寶珠震驚地看著他們用米購屍,雙方交付,饑民將餓斃的屍首卸在庭院中,歡天喜地用獨輪車將帶殼的稻米推走了。
    雙屍中有一具是個妙齡少女,看年紀與寶珠差不太多,個頭卻很矮小,或許她的親人覺得死人用不著穿衣了,送來之前就將她剝了個精光,好似一塊幹臘肉般裸露在空氣中。觀潮脫下自己的僧衣,仔細將少女裹好,珍而重之地抱起來。
    起身抬頭,眼神對上驚愕的寶珠,他視若無睹,仿佛看入虛空,和另一個僧人將兩具屍體都帶入寺中了。
    片刻後,楊行簡帶著兩個穿著體麵的中年僧人出來,向寶珠介紹:
    “這一位是蟾光寺監院師——觀山和尚。”僧人一副花白胡須,麵容恬淡謙和,合十行禮。
    “這一位是知客師——觀雲和尚。”僧人身形微胖,麵容肥白,滿臉堆笑行禮:“貧僧這廂稽首了。”
    監院和知客都是一座叢林中非常重要的高等職位。監院是一寺之監督,總攬寺院庶務;知客如同其名,專職外交接待。尋常香客等閑見不著這些高級和尚,隻有官員、富豪、諸方名德之士登門時才會親自前來接客。
    十三郎心想自己去寺院中掛單時能見到寮元就很不錯了,走遍四海八荒,哪裏都是官威管用。
    觀山與觀雲心中卻覺得很是奇怪,拿著魚符的朝廷官員來訪,寺中理應鄭重接待,何況此人提到他曾是方丈曇林的下屬。
    但這位楊公話裏話外都在抬舉自己女兒,介紹的禮儀向來是由低而高、由內而外,為表謙虛,通常先從自家人開始,他卻先將蟾光寺的人介紹給女兒,仿佛那不是閨女,而是自己的老娘或是上司。
    而這個容光照人的高貴少女也無謙虛之色,隻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沒有絲毫見到大叢林高僧的恭敬之意。
    觀雲堆著笑說:“楊公屈尊來訪,蟾光寺蓬蓽生輝,觀山師兄已經著人去通報上師,請先隨我二人略微遊賞寺內風景,稍後便引諸位相見。”
    看過剛才那一幕,寶珠可沒心情遊覽,直截了當地問:“你們寺裏用稻米購買屍體,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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