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一枕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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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牽著手奔跑,像一陣輕快的風,把所有惱人的責罵都甩在身後。
緊握的手傳遞著溫度,好像能聽到對方和自己一樣的、急促的心跳聲。
小草的手包在他手心裏,就那麽瘦那麽小的一團,鬱明有點想掉眼淚。
半片殘日被高樓遮住,隻有天邊餘下的一縷淺薄的紅光顯示著白日未盡。
寒夜將至。
鬱明恍惚了一瞬,好像這不是一次尋常的離家,而是永久的出逃,逃去一個隻有他們兩個的烏有之鄉。
“哎呀!”小草被台階絆了一跤,要不是被拽著險些摔倒。
鬱明把不著邊際的幻想揮散,扶起小草在旁邊的花壇上坐下。
鬱明呼嚕呼嚕她獼猴桃一樣毛紮紮的腦袋,小姑娘很快就把差點摔倒這事忘到外太空,愜意得眯起眼,兩條小短腿歡脫地晃悠著。
鬱明撫著她的發旋,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
還不行,再等等……
鬱明長出一口氣,像要把胸中的鬱氣都發泄出來,語氣溫柔低緩,“小草長大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想成為小哀一樣的人,她好酷哦,好像誰都不用在意……”小草說著又摟緊鬱明的胳膊,“當然我還是會很在意哥你的。”
每天唯一不會被父母責罵的時間就是半夜偷偷爬起來,和哥擠在沙發上看少兒頻道午夜檔的柯南,看到恐怖情節的時候明明自己害怕得手抖還要叫哥哥別怕。
小哀呢,長得又漂亮又聰明,小草感覺自己要跟步美一樣愛上她了。
“哥哥呢?”
“我想……”保護你。
小草並沒有聽到他的回答,抬起頭自顧自看著黑沉的天色。
“太陽落山了。”
下一瞬,難以言喻的心悸直衝心頭,強烈的直覺告訴他,他馬上就要失去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不,不要……”
鬱明驚恐地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卻是徒勞,手心空蕩蕩的,再也沒有那熟悉的觸感。
他還沒從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回過神,便被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驚醒,似乎是有什麽重物從高樓墜下,重重砸在水泥路麵上。
鬱明僵硬著脖子緩緩抬起頭,鋪天蓋地的血紅好像順著眼睛鑽進了他的腦子,神誌變得鏽澀而混沌。
好熟悉啊。
原來我已經失去過她了。
明明已經打算好,等自己考上大學,就帶著小草跑得遠遠的,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可惜承諾來不及出口,愛的人沒有聽到。
鬱明顫抖著手撫在小草破碎的麵龐上,那張冰冷恐怖的臉上,卻掛著一抹釋然和輕鬆的笑意。
好像還能看到她靠在自己旁邊,拱著自己的頭笑嘻嘻地說,“哥你以後要活得開開心心的啊。”
是的,兩個人都做好了為對方付出生命的覺悟,他這個當哥哥的卻被妹妹搶先了一步。
鬱明溫柔地闔上小草的眼睛,嘴裏哼著不成調的破碎曲子。
如這夜一般,靜謐深沉。
鬱明將摻著不規則塊狀物的白色粉末混進土裏,在土塊中挖出一個小坑,在裏麵埋下了一顆種子。
一顆死去的,永遠不會發芽的種子。
這些他都知道,但還是魔怔一般日夜悉心照料這盆了無生機的死土。
窗外的樹抽出新芽,枝葉繁茂,片片凋落,最後被厚厚的白雪覆蓋。
鬱明的頭發漸漸長了,他對著圖片,仔細剪成了小草喜歡的發型,齊耳短發拂過後頸,劉海蓋住他灰淡的眼眸。
他垂下眼,虔誠地合十雙手。
他恨那些所謂的神,非常恨。
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就奪走了他的妹妹,算什麽神明。
但如果他們的力量能帶回小草,付出一切代價他都甘願。
鬱明纖長的睫毛輕顫,再睜開眼時卻看見花盆裏灰白的土壤鬆動,顫顫巍巍地探出一顆淺綠的芽,怯懦地偷眼看這方廣闊的世界。
柔嫩的新生葉片搭在他的手指上,一如十年前他們第一次相見就握緊了彼此的手。
鬱明這時才終於酣暢淋漓地哭了出來,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垂到葉片上又滲進土裏。
不哭離別,哭重逢。
既然熟種能生芽,死人也肯定能複生吧?
眼前的景象像老電影謝幕一般逐漸黯淡,隻剩下中間那一抹綠芽,直到徹底黑屏,再次亮起時畫麵中的主人公卻換了。
一個穿著破洞麻布道袍的中年男人健步如飛,在裹滿霜雪的山間地頭敏捷地跳動,目光巡睃著似乎在尋找什麽。
忽然他目光一凝,縱身從四五米高的陡坡躍下,右手如鐵鉗一般死死揪在某處。
那團雪抖動起來,撲簌簌往下落,露出下麵藏著的草褐色兔子。
男人揪著兔子耳朵,叉著腰得意地往回走。
後麵遠遠落著一個男孩,個子很矮,像個小蘿卜頭,兩條短腿跑得很費力,此時正撐著膝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臉上忽然多了種毛絨絨的刺癢觸感,男孩愣愣地抬起頭,就看見一隻肥兔子貼在他臉前,徒勞地撲騰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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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有肉吃了!”男孩接過兔子用力地抱在懷裏,激動得蹦起老高。
男人哼哼兩聲,“小兔崽子給我小心點,費了老大勁才抓到的,放跑了晚上就喝西北風去吧,今天風裏還夾雪,管飽。”
興奮過頭的男孩根本聽不進他說的話,把兔子摟得更緊,玩夠了才略微鬆開手,抬頭去找男人,“師父我們——”
眼前哪裏還有什麽山雪,板板正正的鐵床上躺著一具闔著眼的冰冷軀體。
男孩的聲音弱下去,“回去吃飯吧……”
梁再冰恍惚地望著天花板,久久不能回神。
忽然有什麽溫暖濕潤的液體沾濕了他的眼角。
梁再冰抬手蓋住眼睛,淚水卻不受控製地奔湧出眼眶。
一掉眼淚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弱小,貧窮,唯一擁有的隻有梁緣,他們緊緊挨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才不想念以前那種上頓不接下頓的日子,現在什麽都有了,工作,錢,朋友……沒有家人。
雖然這個師父不靠譜,謊話連篇,摳門,喜歡玩消失……但他確實是自己唯一的親人。
梁再冰心知肚明,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梁緣再也不可能揪著他罵他臭小子,再也不能微笑著誇他的符畫得不錯,“比為師就差一點了”,再也不能冒著風雪進山給他找一味退燒草藥,隻是上天垂憐,給他留了一點念想,還能騙騙自己。
那張冰冷灰敗的臉好像就眼前,一伸手就能碰到,卻永遠也不可能碰到。
梁再冰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梁緣是替自己去死的。
手肘忽然碰到個軟乎乎的東西,是睡得四仰八叉的蛾子。
梁再冰伸手摟過他,用他毛絨絨的翅膀擦拭著臉上的眼淚,濡濕了一片絨毛。
右手一下一下捋著後背的軟毛,像是想從裏麵汲取力量。
蛾子不明所以地睜眼看他,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還是下意識地張開翅膀,摟緊了這個比兒時高大出許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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