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巨手撕碎天幕，巨大的魔神法相持槍闖了進來。
    戰場的廝殺聲透過破了的缺口隱隱傳來，腥風吹散陰雲，露出玉盤似的月。
    月華傾瀉了一地，似鋪滿的無縫的白紗。
    七月七，月無缺，人無別。
    不知怎的，鹿呦便想到了上一世，也是這樣一個月圓之夜，來安城的祈燈節。
    滿市燈火，通明如晝，她蹲在河邊放著花燈，問他，你的心願是什麽。
    那時，他沒有回答。
    直到後來。
    看到他的回憶，才知，他當時許下的心願，隻是一句：
    惟願，天地無塵，與爾同壽共長歡。
    空中。
    兩隻交戰的九尾天狐，齊齊摔落在地。
    鮮血洇開在雪白的皮毛，像是怎麽也流淌不完。
    那九條、曾最喜歡纏著她的狐尾，也亂七八糟地斷裂在一旁，再沒了聖潔的光亮。
    它嘴裏咳著血，努力抬起頭，緩緩地、四處茫然地轉著，像是想要尋找什麽。
    可空洞洞的眼睛裏，卻什麽也映照不出。
    狐鳴聲斷續而哀戚地響起，聲音很小，幾乎聽不到。
    鹿呦腳下一軟，幾乎是匍匐著爬了過去。
    紫色的狐狸落在一邊，同樣在不停地抽搐著。
    一父一子，打的天崩地裂，也傷的身骨盡碎。
    匆忙趕來的魔神封離，顫抖著，蹲下龐大的身軀，身影也在一瞬間，化為那個清姿明秀的少年，隻是雙目通紅地，怔怔地看著那渾身崩裂、幾無一處完好皮肉的狐狸。
    “你、是、我的兒子？”
    他猶然不敢相信。
    這躺在地上的，第一次相見，就明顯快要死去的狐影，就是他和瑤姬的孩子。
    在和瑤姬雙雙赴死那一刻，封離才知，自己有過一個孩子，可流光千萬載，他以為那孩子早已不在人世。
    而今。
    第一次相見，卻已是離別。
    “住、口……”
    殘破的狐身化為枯瘦的人影，淩亂的墨發黏滿血，糊在臉上，遮了半裂的狐狸眼。
    “我……生來……無父……無母……”
    腥鹹的液體從嗓子眼裏湧出，使得每一句話都斷續難聞。
    “你是什麽……東西……也配……咳咳……也配跟我說這些……”
    他連看也沒看匆忙趕來的封離，而是捂著破碎的心髒，艱難地翻了個身，嘴角咧開一個瘋狂的笑，看向那道同樣奄奄一息，已被鮮血染得看不出原色的人影。
    ‘嗬嗬’的笑聲，伴著不斷湧出的血沫響起，“你以為……殺了、殺了本尊，天下就太平了嗎……嗬嗬……妄想……妄想……”
    “還有你……”他把目光睇向那滿頭白發，抱著那青年不停顫抖的少女，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把阿姐的……魂珠，還、還我……”
    卻沒有人回應他。
    眼前一片血色，鹿呦拚命地想要伸手去擋他身上淌出的血液，可擋了胸前被謔穿的大洞，腰腹間的鮮血又不斷滲出手指。
    她手忙腳亂，眼裏漫著前所未有的慌張。
    靈力不要命地輸入他體內，卻如泥牛入海，毫無反應。
    眼前漸漸模糊。
    淚水一滴滴砸他蒼白的臉上，又混著鮮血滾入銀雪似的長發。
    喉嚨裏像卡了什麽，抽澀的疼意蔓延到心髒，一下一下地扯著自己的心，快要不能呼吸般，隻能徒勞地張著唇，任由破碎、不成調的音節溢出喉間。
    幾乎每一個，都帶著顫抖難抑的哭音。
    “呃……呃……”
    是呼吸喘息不過來，話音便哽在了喉頭。
    她好像終於反應過來，那些血是堵不住的。
    指尖輕顫著，去撫摸他的臉頰，柔軟的指腹，觸及到那道猙獰硌手的傷疤，蜈蚣一樣醜陋，與另半張冰雪綺麗的容顏格格不入，就如他這短短的一生，一半為仙，一半成妖。
    “雲、雲知還……”
    嗚咽聲喚著他名字，是顫抖的，亦如空中飄零的飛絮。
    “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那麽強大……你不會死的……對不對？”
    他的體溫尚還溫熱，安靜地被她抱在膝上，溢出的血染了她滿身，同樣的雪發交纏在一起，鋪墜在地上，分不清，誰是誰的。
    他睜著眼，想要再看一眼她的模樣。
    卻忘了。
    自己已經沒有了眼睛。
    當神力用盡，身體破敗如漏風的口袋。
    世界便隻剩下了黑暗。
    “阿、阿吟……”
    冰冷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一開口，嘴角便溢出一股又一股的殷紅。
    他用僅剩的最後一絲力氣，緊緊地握緊她的手。
    “阿吟……我……咳咳……”
    指間的一枚收納戒，落入了她掌心。
    “收、收好……”他說，聲音嘶啞虛弱的聽不清，直到她俯下身，耳朵貼近他唇瓣，才聽到那斷續的氣音裏，帶了一絲極淺的笑意響在耳邊，
    “我買了……六、六十八座、座仙府……在你名下……”
    “阿吟，以後……想、想去哪裏都可以……”
    “妖界……亦會……以你為尊……”
    流出的血太多，卡在了喉嚨裏，他嗆咳了一下，才繼續說，“我贏了……我贏了阿吟……我殺了害你的人……”
    “以後……你都不用再害怕了……”
    “你可以活很久、很久……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了……”
    聲音越漸無力，闔起的眼皮下滑落一行以血凝成的淚，他本該是歡喜的。
    籌謀這許久，終於大仇得報，終於實現了自己曾經的承諾，護住她，也護住這天下。
    可為什麽心卻那麽疼呢。
    是因為心髒被貫穿後，破碎的疼嗎？
    怎麽比以往，要難以忍受這麽多呢……
    少女的淚落在他深陷的眼窩裏，染濕了梳齒似的銀色長睫，他聽見她顫抖的聲音，不穩地落在耳邊。
    “那你呢？”
    “那你呢？雲知還？”
    “……”
    他答不上來。
    神思其實已經開始渙散，可他不喜歡她難過，也不喜歡她哭。
    他頓了許久，手指不知何時撫上她的後腦。卻還來不及施術，就被少女握住，按了下來。
    “雲知還……”她說，聲音啞澀哽咽，“同樣的招數，用第二遍就不管用了。”
    被看出來了呢。
    他笑了，笑得嗆出血來，“我忘了……你現在……已經比我厲害了……”
    他抱住她，闔著眼，在她懷裏輕聲呢喃。
    “阿吟。”
    “嗯，我在。”
    “我死了後。要吃好，睡好，要開心。”
    他說，“但不要想起我……也不要為我難過……若新嫁了人，也不要來告訴我……”
    “不然……我會好氣，好氣的……”
    “但也不要真的忘記我。”
    “不然，我會好難過，好難過的……”
    少女低下頭，聲音再也壓不住，支離破碎似滾落的淚，緊緊地抱住他，“雲知還，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不能死……你說過，要永遠和我一起的，不能耍賴的……”
    他便伸著手，顫巍巍地去擦她的淚，也最後一次用手指去描摹她眉眼。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她了。
    怕自己忘了。
    耳邊的哭聲漸遠，她聲音越漸模糊。
    他問：“若還有下世……你還願意嫁我嗎？”
    卻還沒來得及等到答案。
    沾血的手指便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哭聲戛然而止。
    像喪停的心跳。
    天邊刺來炫目的紅光，一輪紅日刺破黑暗，升了起來，照亮了大地。
    遠處。
    同樣滿身是血的少年，躺在地上，渙散的瞳裏映照出一截緩緩降下的天梯。
    嘴角扯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隨後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也在此時。
    一道熟悉而冰冷的機械聲，詫然響起。
    【恭喜宿主，完成了拯救世界的任務，飛升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