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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不懂戀愛的貓咪行為

    嬰兒哭泣著,宛如劃破夜晚空氣般。

    居然那樣毫不在乎地放聲哭叫,簡直是到了讓人不可思議的地步,年幼妹妹以撼動人心的悲切,今天又再次震動了夜晚。

    荒野在棉被裏發出低喃並翻來覆去。

    夏天將至,即將又是微帶濕氣的季節。隔著拉門的走廊,在其對麵的蒼翠昏暗庭院如海洋般延展開來。現在必定是由夜晚的暗色染得漆黑一片,稠黏溫濕的風吹得其頻頻晃動吧。

    生下來還不到一年的幼小妹妹取名為『鍾』。

    荒野下意識地在棉被裏小聲輕唱「小鍾、小鍾,別哭了、別哭了……」,然而,從走廊深處的爸爸與蓉子阿姨的房間所傳出的妹妹哭泣聲,仍絲毫不見平息的跡象。越來越覺得那不像是人類的小孩子,而是類似動物臨終前的啼叫聲,讓她開始擔心了起來。

    「蓉子阿姨……」

    荒野揉著眼睛,伴隨點狀花紋睡衣發出的摩擦聲來到走廊。這時蓉子阿姨剛好抱著妹妹從深處的和室房間走出來,嘴裏同時還低念著「喔,好乖好乖」地安撫。

    從昏暗庭院灑落的青白色月光,將走廊地板映照得如水麵一般。

    「唉呀,把妳吵醒啦,荒野。」

    「沒有……小鍾她肚子餓嗎?」

    「很飽喔,都已經吃過了嘛。尿布也換了,隻是單純在哭而已。」

    「這樣啊……」

    「畢竟是小嬰兒呀。」

    蓉子阿姨夢囈似地悄聲說道,她以安靜的動作朝和室那邊轉過身。

    「正慶他沒有醒來呢,那個人從來沒被孩子的聲音吵醒過。」

    語氣中帶有些微的怨懟。

    「因為爸爸是我行我素的人呀。」

    荒野以像是大人間的親密態度低聲說道,她靜靜地伸出雙手。

    「我也來抱抱,來,小鍾。」

    荒野手忙腳亂地抱過那彷佛身上蘊含著火焰般熾熱的嬰兒身體,她看著那拚命哭泣猶似世界末日到來的小巧臉龐。

    小小的、小小的山野內鍾,長得和蓉子阿姨很像。臉蛋如日本人偶般姣好,但看起來卻有些內向保守,因此和姊姊山野內荒野也有幾分神似。

    荒野勉強壓下了最近逐漸克服中的接觸恐懼症,一把抱緊了妹妹。

    抬起頭,正看見蓉子阿姨一臉深感幸福的模樣,露出動人的微笑注視著小嬰孩。懷孕時毫無生氣而幹枯、滿臉醜陋斑點的臉蛋,如今在月光下宛如經過充分洗滌般展現動人的光輝。然而麵對最近如此情況的蓉子阿姨,荒野卻發現她的目光似乎變得比較狹隘了。身為一個女人,不僅不像之前那樣在意爸爸,對於家門外所發生的事情也不怎麽注意。

    這個世界對於蓉子阿姨來說,簡直就像突然間隻剩下母親與嬰兒的寂寥純白避難所。

    「唉呀,不哭了呢,小鍾喜歡姊姊啊。」

    見蓉子阿姨像是什麽光榮的事情般得意洋洋地表示,荒野不禁微笑道:

    「是啊。小鍾,妳喜歡姊姊吧。」

    「荒野,小孩子不能熬夜應該要睡覺了。好了,小鍾抱給我。」

    蓉子阿姨在強行抱回嬰兒的同時,迅速轉換成媽媽的口氣嚴厲說著。荒野嗬嗬地笑道:

    「熬夜也沒關係喔,我已經高一了嘛。」

    「妳啊,還隻是個小孩子而已,好了,快去睡覺。」

    蓉子阿姨踩著滑行般的步伐,於宛如水麵般冰冷閃耀的走廊上離去。唧、唧唧唧唧,昏暗的庭院傳來提早出來的夏蟲短促鳴叫聲。荒野聳聳肩並安靜回到自己房間,啪沙地關上拉門。窩進棉被裏,她打了一個嗬欠。

    很快地,她又沉沉睡去。

    能睡的孩子長得快。

    十五的荒野也像是與小嬰兒競賽般,現下已是呼呼大睡的狀態了。

    隔天一旱。

    「早安,妳……」

    睡過頭的荒野啪噠啪噠地在走廊上行走時,爸爸不知何時已坐在和室房的矮腳桌前,以相當恍惚的模樣朝她開口。

    「啊,早,爸爸。」

    年幼的妹妹每夜每夜都打斷了睡眠,山野家的人個個長期下來都有些睡眠不足。爸爸身為在女性間大受歡迎的愛情小說家,總是像隻夏夜蜻蜓似地迷糊失神。盡管蓉子阿姨說即便小嬰兒在哭也吵不醒正慶,不過還是因為這樣而睡得沒有很熟吧。他『失神』的狀況比之前更為嚴重,清早總是任憑和服衣領淩亂並強忍著大大的嗬欠。

    荒野納悶地看著爸爸,隨後衝向了盥洗室,拿下眼鏡洗臉,並以柔軟的白色毛巾擦拭。

    將朋友中最美的江裏華大力推薦的絲瓜水沾濕了化妝棉後,從額頭輕拍至眼睛周圍、臉頰上。盡管隻是不明就裏地仿效,但其實多少有著莫名的愉快。她成為高中生之後,那頭瀏海覆額的自傲直長黑發便不再綁起,隻是任其自然披垂於背後。

    妹妹的哭泣聲又再次從某處傳出。

    像是入住山野內家的哭泣妖怪一樣,嬰兒總是在這個家裏的某處哭喊,然而那樣弱小的身軀唯有聲音如此響亮,所以常常讓人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家裏的哪一處。

    荒野飛奔進廚房,查看蓉子阿姨正煮到一半便擱著的高湯鍋。轉至小火,切好砧板上滿滿的裙帶菜,再從冰箱裏拿出嫩豆腐切成方塊狀,放入鍋中,然後拿出味噌溶入湯裏。

    嗶——嗶——

    飯煮好了。

    用飯匙拌一拌,再讓飯燜一下。接著又煎魚,並把醃製小菜隨意盛入小碗中。

    將這些擺上餐桌後,「爸爸,吃飯囉——」荒野邊說邊急忙回到廚房,將飯菜裝進自己的便當盒。將蓉子阿姨準備好的高湯蛋卷、味噌醃豬肉和小西紅柿塞得滿滿的,然後才鬆了口氣。

    小嬰兒仍舊在某處哭泣,可以聽見其中彷佛還夾雜著蓉子阿姨過分甜膩說著「喔喔,好了好了,乖乖喔……」的聲音。

    就在她和爸爸兩個人相對坐,慢吞吞地吃著早飯之際,荒野忽然間感覺到一股視線。疑惑地抬起頭,便看見爸爸停下筷子,刺眼似地瞇細了眼睛,熱切地注視著荒野的一舉一動。

    「爸爸,怎麽了?」

    「沒有啦……妳……不知不覺已經長這麽大了啊。」

    「咦!?那是當然的啊,如果跟小寶寶比起來的話。」

    「簡直就像是一個令人心跳加速的個體。啊,已經十五歲了呀……」

    不知為何,爸爸猶如一個對什麽東西都死心的男人般歎息著。荒野默默地吃著飯,同時有些錯愕地心想,還是一樣愛裝模作樣的討厭呢。

    吃完飯,收拾整理好並將便當放入書包。製服是在今年春天進入高中部後,丈量身材再次重新製作的,因而整個人被新穎製服特有的僵硬,以及隱約有些難為情的味道所包圍。雖然夏季製服涼爽,但唯獨水手領從肩膀到胸前的部分沉甸甸地,像在提醒『妳是女學生』一般。

    在喊著「我要走囉」並準備要出門之時,荒野先停下腳步。

    她啪噠啪噠地奔回盥洗室,窺看著鏡子。

    鏡中是不可思議的世界。

    如日本人偶般白皙臉蛋的成熟女孩子,以一臉十分嚴肅的表情,透過黑框眼鏡的鏡片直直回望著荒野。

    臉頰比去年還要瘦了些,而且頸項似乎亦變得纖細修長的感覺。清透潔白如幻夢般的下顎,微微散發出成人女性的氣息……那仍是還無人知曉的新芽。

    荒野專注地望著鏡子。

    然後,因為旁邊沒有其它人在,她便悄悄地……嚐試對著鏡子微微笑。

    嘴角一彎……!

    稍微換一下角度,側身斜照,害羞似地展露出笑靨。

    像這樣照著鏡子,在稍早前根本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她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鏡中映照出的自己、為自己所著迷的情況。

    然而下一秒,她便對於這樣的自己感到相當難為情。荒野一個轉身,像逃跑似地從盥洗室飛奔而出。

    「我去上學了。」

    再一次出聲喊著,然而小寶寶從某處傳來如汽笛般的尖銳哭泣聲則取代了回應。荒野步下玄關處的水泥地,由三折白襪所包裹的雙腳穿上塌扁的平跟船鞋,叩叩叩地敲了敲皮製硬鞋尖後,她走出去到外頭。

    初始的夏日,陽光顯得耀眼。

    紅紫色繡球花如一大團為數眾多的小巧煙火般,渾圓地於各處綻放。被雨露所沾濕,散發出甘甜的青草土味,那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繽紛。

    荒野已經成為高中生了。

    水手服散發出清晨的氣味。

    黑發由著夏風冉冉吹動,她神采奕奕地於通往車站的斜坡路上邁開步伐。

    從因晨露而柔嫩濕潤的老舊柏油路斜坡急奔而下,快速越過濃綠枝葉密布的圓覺寺旁,她一路朝著北鐮倉車站前進。

    噗咻……她衝入了一如往常的JR橫須賀線,因著車門在千鈞一發之際於背後關上而鬆了一口氣。

    (趕上了……!)

    最近荒野因為協助家務而相當忙碌,早晨總是勉強才趕上時間。

    在下一站的鐮倉站下了電車,飄蕩著一頭長長吹動的黑發,荒野在石板路上踏著步伐,同時有三名同樣和荒野穿著水手服、身材較荒野嬌小的女孩高聲喊道:

    「啊!山野內學姊,早安。」

    「早安。」

    「……啊、恩,早——」

    荒野臉蛋微紅地回應。國中部的女孩子們全一同朝她展露出滿臉笑容。藍綠色的兩條線正是女學生們身為一年級學生的證明。水手服的布料鬆垮寬大,仍有如金屬絲般的清瘦身材一同奮力彎身致意,再朝氣蓬勃地向前奔去。

    荒野在國中生的時期,也覺得高中部的學長姊們看起來就像大人一樣。

    最近,好朋友江裏華的美貌又落得更加出色,成為相當搶眼的存在,現在就連學妹裏頭也有很多仰慕者。身為好朋友,並且安分乖巧的荒野亦連帶受到矚目,沒多久就因為小說家女兒的傳聞,使得國中部的學生們似乎也都認識她了。然而話說回來,荒野本身還是一樣,依舊是極為普通而不起眼的人就是了。

    尚不見絲毫豐潤、仍過度纖細的十二、三歲體型正擺動著,國中女孩們活力充沛地飛奔離去。

    荒野在她們後方沉穩地微笑,彷佛享受在清早澄淨的空氣中般漫步前進。

    學校還是一如以往。

    不對,盡管微小卻仍一點一點地在產生變化,或許隻是荒野沒有注意到罷了……與國中一貫的高中部校舍也位在同一處,無論是在校園或走廊,都有穿著相同製服的男生女生聚集嬉鬧。水手服領結是顯示學年的記號,而荒野那飄動的淡淡藍綠色代表著高中一年級學生,讓她多少也有了身為姊姊的證明。

    在暑假即將來臨的教室裏,充斥著大家躁動的心情,彷佛隨時就要砰地爆炸般雀躍。與國中時候不同,早熟的同學勉強將已幾乎接近成人般的身形,塞在深藍色製服裏。也有女孩子那包裹在水手服之下的身體看來難受似地成熟,無論是胸型或腰線都散發出嫵媚。男孩子也長出濃密的胡子(……沒錯,就是胡子!),聲音同時也變得低沉。還有人因為胸膛厚實以及腳毛雜多的關係,在眾人笑鬧中居然就被取了個老爹的綽號。

    教室裏有將近四十名年紀介於十五到十六歲的人吱喳嬉鬧著,在放暑假之前,大家的音調部分外地高亢……

    「喂,值日生,這就拜托你們整理囉!」

    就在第四堂課的鍾聲響完的同時,曆史老師指著黑板旁邊的白色大片牆麵上所張貼的世界地圖喊道。「喔~~」男孩子如此回答並站了起來。

    他經過撐著臉頰,眺望窗外遼闊青空與飛揚白色窗簾的荒野身旁,並且——

    「喂,妳也是吧。」

    男孩子開玩笑地敲了下荒野的頭。

    「恩?啊,恩!」

    荒野嚇了一跳,倉促地站起身。

    對了,今天是值日生啊。

    兩人在講台前站定,男孩子伸出長長的手從上方將地圖卸下,荒野則蹲下來從下方著手收拾。盡管交情沒有特別深,也不是什麽知心的同班同學,然而兩人的默契自然地就是這麽好,這是從過去如仇人般的男女生關係所無法想象的融洽互動。

    過去明明就像是仇人一樣……

    荒野感覺不可思議。

    就連開始擦黑板時,男生同樣也是清理上麵的部分。荒野一邊努力地往上跳起一邊擦拭著伸手不及的地方,「就跟妳說我來做就好了。」對方以聽似威脅的低沉語氣對她說道,然後很快地幫忙擦拭幹淨。

    兩人一同將上半身探出窗外,砰、砰地拍著板擦,還被粉筆灰嗆得直咳嗽。「啊,夏天啊……」由於這飽含濕氣的蒸熱夏季空氣,荒野因而深陷如此的感慨之中。這時同為值日生的男孩子突然間忿忿不平地說:

    「嘖,到處都是情侶。」

    「咦?」

    「妳看嘛,把這裏當公園啊,這裏是學校耶,真是的。」

    荒野瞪大了雙眼,俯視窗口外午休時間的廣闊校園。

    情況的確就如同他所說的那樣。在校園的角落,有很多對男女一同打開便當享用並聊著天,無論是哪一對,盡管隻是短暫的一剎那間,卻都隱隱散發出氣氛熱切的,也就是戀愛的奇妙甜蜜氣息。荒野突然想起悠也的事,於是夾雜著歎息說:

    「真好!男朋友在同一所高中。」

    「……看他們那副思春期的模樣,不覺得生氣嗎?」

    「咦?不會啊。」

    男孩子好一會兒始終沉默地拍著板擦,接著他極力佯裝若無其事般地說:

    「說到山野內啊,對了,妳跟湯川很好嘛。」

    「咦,恩。是啊。」

    「湯川她……有男朋友嗎?」

    「有!」

    「……」

    男孩子很明顯地變得垂頭喪氣,並「嘖……」地如此小聲念著。荒野從國中開始就一直和很受男生歡迎的田徑隊未來新星湯川麻美,以及因美少女外表而出名的田中江裏華形影不離,所以她已經很習慣這種場景了。假裝不明所以,她默默地拍著板擦,男孩子這時發出憤怒似的聲音說:

    「嘖——!」

    「哇,嚇我一跳……嗬嗬嗬!」

    「笑什麽啊,哼!」

    「嗬嗬!」

    「……我總覺得啊,回過神才發現,周圍已經有很多人在和女生交往了。」

    荒野邊聽邊和那男孩子一同環顧午休時的教室。

    升上高中後換過一次教室,所以在現在的班級中,有從國中就認識的人,也有隻看過卻沒說過話的人。不用男孩子那樣說,在這裏頭也有好幾對班上公認的情侶,也有才剛開始交往就分手,很快就回複到朋友狀態的兩人。

    當時……還是國中小鬼頭的時候,即便是那樣堅固的地下秘密組織……仍堅持要清楚劃分男生女生從來就互不相容;曾幾何時,那個叫人懷念的組織已自然地解散,從這個世界上的某處消失不見。而到了現在,男孩或女孩已經都不會聚集成一個大團體,情侶歸情侶,而同性的好友也仍是少數幾個入圍在一起吃便當,靜靜地相視而笑。

    無論是戀愛的秘密也好,性方麵的發現也好,那些都不屬於眾人,而變成是唯獨兩人間所共有的……

    情況轉變為如此。

    多麽地色情。

    荒野歪起了頭。

    仿佛遭到背叛,嘖!形隻影單的值日生男孩又再次沉聲喃道。就好像秘密組織僅殘存的一人般孤獨,和荒野朝同個方向偏著頭,又再次發出:

    「嘖!」

    「好好收拾啦,給我!」

    接過板擦,荒野將兩個一起清理。然後,「可是我啊,有預感唯獨不會被荒野領先……因為妳在班上看起來最像小鬼嘛。」從背後被人這麽說,荒野手上的板擦頓時一滑。

    (我明明就有男朋友!我才不是小鬼呢……)

    其實很想這麽說的,但轉過身時男孩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和幾名交情好的男生一邊踢著肮髒的足球,大家一邊相互推擠著從走廊上奔跑離去。看見他們控製那顆球時教人驚歎的靈活度與好身手,荒野頓時瞇細了眼睛。

    她一瞬間產生了幻覺,彷佛見到遙遠未來已成為大人的那位值日生男孩,就有如控球那樣從容自在,好像拋著手中(呃,腳上?)的沙包般任意玩弄著異性。身穿西裝並結起窄版領帶,但口頭禪依舊是……嘖。一手拿著手機,若無其事地朝眾多女性進攻,一個女人換過一個女人,一段戀情又接一段戀情,無論是內心或身體都巧妙地掌控著……

    那姿態如旅人般飄怱浮動。

    虛幻。

    未來是種未知的色彩……

    在黑板前,荒野的黑色發絲隨著吹動白色窗簾的夏風,以及從未來吹至的清風所揚舞,她兀自一人佇立好些片刻。

    「咦?又有喜歡麻美的男生出現啦?」

    放學後。

    與自己分開在前麵兩個班級就讀的田中江裏華,荒野和她就像是戀人般相約會合,兩人並行於走廊上。過度匆忙的高中生們,快步通過才剛來到放學時間的走廊。啪噠啪噠奔走的一群女孩,因為被嚴肅的中年女老師斥責「妳們幾個,不要在走廊上奔跑!」隨後便沉寂下來。

    不時喊叫著,或是發出尖銳的笑聲,有時候靠在牆麵像是成年情侶般緊挨著彼此,在各自的喧囂吵嚷中,荒野和江裏華彼此的臉相湊近向前走著。彷佛像是要抵抗飛快流逝的時間般,步調悠然緩慢。

    「……是啊。對方問,湯川她有沒有男朋友啊。」

    「當然有啊,麻美那麽受歡迎。」

    「恩,說得也是嘛。」

    「嗬嗬嗬~~」

    江裏華開心地發出鈴鳴般的笑聲。

    早一步迎接生日的到來,愉快地步入十六歲年紀的江裏華,每次到山野內家玩時,「妳越來越漂亮了呢,就好像是一種邪惡又美好的魔法。」總是被爸爸如此讚歎,然後她的美貌就越發出色……對於能夠臉不紅氣不喘說出這些話的爸爸,荒野最近認為他會不會是某種超人,可是那些話並不算是誇大其詞,江裏華的確是個在遠處一看,就可以馬上發現的閃耀亮麗女孩。

    因為是自己的朋友,荒野深感驕傲。

    但是江裏華還是一樣,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始終是孤傲的存在。像現在這樣,一從有一年級數室的舊校舍三樓走廊下來,看吧……

    「田中學姊,午安——」

    「午安|!」

    國中部的女孩子們從新校舍衝了過來。她們注視著江裏華並停下腳步,狀似歡欣地連連低下頭打招呼。江裏華一副像是難為情又像是生氣般的怪異表情,恩地應聲點頭後,腳步微微地加快了起來。

    橫越過校園,去到正門口。

    在跑道上奔馳的田徑隊女學生之中,有位膚色特別黝黑而削瘦的就是我們的麻美。國中時期的短發如今留長,綁成健康有活力的馬尾。每當跑動時,如黑劍般的利落發束便隨之擺蕩。

    麻美升上高中後,與國中時的初戀男朋友分手了,現在與另外一個年紀較長的大學生交往中。戀愛的事就要問麻美,這是荒野她們最近的口號:說到男生就像是這樣子——麻美也會聊許多自己的經驗談,(總之因為是相當具體的內容)當中亦有十分寶貴的分享。

    「麻美~~」

    「哈~~囉~~」

    兩人跳起來並揮舞雙手,麻美也邊跑邊活力充沛地揮手。馬尾在這時像是別種生物般左右劇烈晃動,夏天的夕陽燦爛耀眼,遠處的烏鴉也啾、啾地發出像是被擠壓的怪異鳴叫聲,隨後飛離。

    荒野和江裏華並肩而立。

    「我問妳,妳說的那個男孩子是誰?」

    「咦?我才不會說呢。」

    「長得帥嗎?」

    「呃,應該算普通吧……」

    兩人邊聊著這些邊穿過正門口,開始邁步走向沐浴在夕陽下的鐮倉街道。

    搭乘JR橫須賀線坐一站抵達鐮倉。

    在北鐮倉車站下車,荒野一個人爬上通往住宅區的緩坡路。

    帶著看來憂愁的側臉。

    還有一頭猶如女人生命的光澤黑發。

    ……她正在思考的是,關於甜點的事情。

    在回家途中,與江裏華照舊繞去了小町街上那間小兔饅頭店。大口大口吃著新發售的芒果醬口味饅頭,由於太過炎熱,她是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吃完的。雖然草莓和杏果的也很美味,然而藍莓也難以舍棄啊,她不停煩惱思考著小兔饅頭的事,同時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了蒼鬱繁茂的山野內家門前。

    最近家裏請來了園藝師,怠廢已久的庭院才剛整理好。不分季節始終被遺忘如荒廢廟宇的庭院,如今劃分出區塊,整理得相當井然有序。

    在半崩塌狀的老舊石門上,有塊以潦草的毛筆字寫著山野內的門牌。

    修剪漂亮的林木枝啞上,傳來瘋狂鳴叫著夏天、夏天的蟬鳴聲。

    朝以樹木所做、像是沒有主人入住的鳥籠模樣信箱一看,裏麵有張風景明信片。因為看見是悠也寫給自己的,她下意識地就翻過明信片。等不及回到房間,當場就讀起了明信片。

    他提到學校的事、朋友微不足道的名言,以及讀過的書,最後還附注下次拍張照吧。

    盡管隻有這些內容,荒野還是很高興。她將明信片收進書包裏,以雀躍的步伐走向玄關。

    「我回來了!……啊,糟糕!」

    荒野連忙吞回精神抖擻的吶喊。玄關處,有荒野的小巧運動鞋、蓉子阿姨成熟的涼鞋和爸爸的鞋子。在家人這些鞋子的正中央,有雙感覺非常粗魯地隨意亂脫的大皮鞋。

    是荒野有些苦於應付的那個人……

    她縮著脖子,躡手躡腳地行經走廊。

    玄關的空氣濕潤,唯有此處感覺不到將臨的夏天氣息,莫名地清冷沉鬱。一在走廊上踏出步伐,便聽見最深處的工作房中傳出爸爸和男人低聲說話的聲音。不時還可聽見咯咯咯的渾厚笑聲。好像會讓後頸冒出雞皮疙瘩般,成年男子的聲音低沉地震動著空氣。

    小嬰兒呢……

    很安靜。

    想必正如火焰般熱烈的投入睡眠中吧。

    荒野注意著不要發出腳步聲,悄悄地在走廊上朝廚房走去。

    這時,正好有名高大的成年男子從深處的和室房裏走出來。對方是年紀比爸爸稍長、幾年下來已經熟悉的東京大出版社主編。

    眼尖地發現正準備躲入廚房的荒野後,他一副愉快的模樣說:

    「噢?老師的黑貓啊,好久沒像這樣找到妳了。」

    「您好……」

    荒野從廚房探出頭打招呼。

    主編一個大跨步走近,便在極近的距離低頭看著荒野。而當荒野不知所措地安靜回望時,對方便轉回走廊深處。

    「已經長很大了呢,老師。」

    「……你指什麽?」

    「黑貓,您的第一位幹金。」

    「喔,那是當然的。」

    從遠處就可以聽見如此漠不關心的回答。

    爸爸在身邊隻有男人的狀況下,通常都是這副模樣。主編的臉微微地皺起並歎了口氣,接著他仿佛又重新打起精神,滿麵笑容地說:

    「對了,小黑貓,下次要不要和大叔我兩個人一起去吃河豚啊?一

    「咦——河豚……?」

    荒野大概是沒有吃過,隻見她偏著頭回問。像大叔這種人的思考和行動,荒野完全沒有辦法事先預測。如果是國中的時候,她就會一邊叫著不要、討厭!然後一邊衝回房間裏,然而這次荒野則一副不明白的模樣,總之就先微笑以對。她始終維持著歪頭的姿勢,不過卻稍稍地往後退了一些。

    就在那時,爸爸的身影從走廊深處出現。

    身影如蜻蜓般虛幻,頭發留得老長,最近總在後腦勺綁成一束。不曉得是否因為忙碌的關係,白發變多了,如今他有著一頭灰色長頭發,以及剃完後所殘留的稀薄胡渣。眼睛下方的細紋增多,展現出疲勞、歲數與魅力相佐的高度好色美男子形態。

    和服下襬沒穿整齊而顯得有些邁遢,每當一走動便甚至過度開敞地淩亂。幽暗的日光燈下,照映出猶似黎明之際夢一般的美麗,走廊成了為爸爸而打造的臨時舞台。荒野唯有現在像是同成年女性借來了視線,目不轉睛地瞧著爸爸——喔,這樣來看真是個很棒的男子,會被女人所愛也是理所當然——荒野試著理解。

    爸爸走上前,表情不可思議地歪著頭,來回望著他的女兒和主編。

    接著,那雙濕潤依舊的寂寞眼瞳猛然瞇成細線,觀察荒野良久。

    主編打破沉破默說道:

    「……老師,黑貓小姐現在幾歲了啊?」

    「十五呀。你啊,像我女兒的年紀這種事,麻煩你先記清楚吧。」

    不曉得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爸爸像是心情被打壞了般呲牙裂嘴地說。主編則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著。

    「怎麽,十五歲啊。那還是個小孩子嘛,約去吃河豚還太早了呢,是不是啊,小黑貓?」

    「……所以你不行,你給我好好看清楚。」

    爸爸心情變得更糟了,低沉的說著。

    大概是因為最近蓉子阿姨總是忙於寶寶的事情,隻見爸爸進到廚房,自己將水注入水壺再點火煮水。打開每一處的門尋找著茶葉,而打開的門就這樣開著不管,他那以男人來說相當細瘦的手腕,像是發著脾氣般粗暴地將廚房裏翻得亂七八糟。

    「~~好地看清楚,看清楚女人。你,給我好好地看清楚。」

    「啊?老師,請問您在找什麽?」

    「找煎茶的茶葉罐呀。你聽我說,所謂女人啊,你啊……」

    看來爸爸的心情是真的很差。荒野從小抽屜裏拿出剛使用過的茶葉罐,「荒野來就好。」她小聲地說著並迅速擺好茶具和茶杯,爸爸見狀隨即停手。

    雙手交叉於胸前。

    接著,有如告發罪人般無情地說:

    「假裝不懂戀愛。」

    「啊?先生您說什麽?」

    「假裝不懂戀愛的貓咪行為。」

    爸爸夾雜著微微的吐息,以女人般的性感聲音說道

    「這孩子的情況,就是『以有如假裝不懂戀愛的貓咪行為,玩弄著球』。」

    「哦……」

    「……正岡子規呀。啊——啊——啊——」(注:引訓時代文學宗匠,於俳句、短歌、新體詩、小說、評論、隨筆有多方麵的創作活動。「假裝不懂戀愛的貓眯行為,玩弄著球。」此句為正岡子規的俳句)。

    眼睛下方的皺紋處,驀地泛出了暗影。

    爸爸將泡茶一事交由荒野,就這樣怒氣衝衝地離開廚房。

    荒野頓時察覺到,自己在不久前談了戀愛一事早就被身邊的成年男性看穿,她尷尬地渾身發燙。

    看起來一副恍惚的模樣,然而爸爸果然是不容小覷的人啊,荒野歎了一口氣。然後她開始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談戀愛這種事不想被家人……尤其是父母親知道呢?小學生時代以及剛上國中的時候,隻要一放學,她便有如小鳥般緊黏在那位溫柔的外人,也就是年輕女幫傭的身邊,將學校所發生的事情和那天所想到的事情,通通都說給對方聽。

    學校所發生的事情和那天所想到的事情,通通都說給對方聽。

    (小孩子)

    她想到過去那樣的自己。

    那時是沒有秘密的小小荒野。

    之後,她便漸漸地不再向爸爸或者是蓉子阿姨吐露,是自己慢慢累積起沉靜而確信的心情了嗎……

    荒野納悶地歪著頭,以托盤盛著茶送到裏麵的工作室。打開上頭有那一大幅水墨畫的老舊拉門,爸爸佯裝不知情地麵朝書桌,連句道謝也沒有說地鬧著別扭,反而是主編興高采烈地遞出了名片。

    「謝謝妳。啊,對了,小黑貓,大叔我的職稱有點變動了,妳看一下名片。」

    「恩……」

    遞來的名片上頭,寫著「總編輯」。當荒野喃喃地說「多加了一個字?」之時,對方「是啊、是啊」地點頭。荒野不清楚主編和總編輯哪一個比較厲害,卻莫名地感到佩服。瞄了一眼爸爸,他正持重威嚴地挽著雙手強忍住嗬欠。

    「所以,其實不是能在這種地方悠閑的時候了。」

    「你啊,這種地方又怎麽樣了?」

    「哈哈哈……老師,要不要來下圍棋啊?」

    「你啊,這主意不錯呢。」

    拿出圍棋,兩人高高興興地開始排起了棋子。荒野對從主編改為總編輯的人問道:

    「晚上要不要一起用餐?」

    「恩?那晚餐是誰要做?」

    豎耳仔細聆聽家中的情況。

    有誰在某處?現在是處於何種狀態?心靈的感知飛快地確認著。直到不久前,還一心以為隻有蓉子阿姨擁有特殊技能,然而現在這個家的女人——荒野,曾幾何時也身懷這種如妖怪般的特技了。

    爸爸一臉失神,簡單來說就是老樣子。

    蓉子阿姨……感覺不到。想必是與小小山野內鍾待在一塊兒,處在兩人寂寥的白色避難所。

    「荒野來做。」

    她挺起胸膛如此回答,然而……

    「哇,那還是算了,這一局下完我就回東京。」

    發出宛如會回蕩整個家中的嘎哈哈大笑聲,荒野心想,她果然還是最討厭大叔了。嘟起臉頰,荒野從工作室離開。

    北鐮倉的夏天,是個因水氣導致一切都相當潮濕,怒放的桔梗花亦費力撐起沉重花朵的夏天。

    該周的星期日,荒野換上不同於以往而略為成熟的服裝,在上午的時候去到外頭。

    裙子選擇打褶裙,而上身則搭配淡粉紅色短衫。

    她以飛奔似的輕快步伐跑往今泉台的斜坡緩路,而裙襬彷佛是在開心著夏天來了、夏天來了般輕微擺動。

    單手拿著圓形手提袋,神采奕奕地急步至車站。一來到了JR北鐮倉站,附近滿滿都是年紀相仿的觀光客。觀光巴士一停靠,遊客便鬧哄哄地下了車。

    穿過人海,荒野踩著雀躍的步伐來到車站。通過剪票口後,感覺鐮倉已經漸漸遠離。

    今天要去約會。

    「等很久了嗎?」

    荒野從鐮倉站搭JR橫須賀線到東京。

    在一小時半後,荒野來到東京後樂園站。人潮十分洶湧,空氣則顯得幹燥。像東京這樣漫天煙塵又吵吵嚷嚷,許多人種不停竄動如坩堝般的感覺,荒野對此其實相當害怕。

    「……沒有,我才剛到。」

    荒野搖搖頭,相約見麵的人!——神無月悠也還是老樣子,隨口附和著「喔,這樣啊」

    悠也身穿黑襯衫及牛仔褲,臀部位置的口袋裏放有一本文庫本。

    這一年來,他長高到幾乎要教人討厭的地步,即使和荒野站在一塊兒,一時之間也看不出兩人是同樣年紀。聲音也很低沉,即使是一如往常的「喔,這樣啊」,最近也覺得像是從對方腹部深處直竄響起般,帶著奇妙的厚重感。因為改戴隱眼鏡,銀框眼鏡已經不再戴上。體格在胸膛部分也慢慢地變得厚實,那個削瘦的少年身形,以及因為少年而在這世界上無容身之處的寂寞氣息,急速地朝向名為過去的記憶遠方遙遙而去。

    荒野不但沒有長高,直黑發也始終是同樣的長度,渾身散發的氣息和國中時期沒有太大的不同。因此,當兩人並肩同行的時候,她總有種奇妙的感覺。

    年輕的孩子們看似一同成長,但或許其實是各自搭乘著個人的小小時光機,分別飛向不同的未來等等……

    每個人的未來圖像,從有如強力核彈爆發的孩童時代,呈現放射狀散落開來……

    然而,東京的夏天陰影深濃。強行被眾多如坩堝的人們所汙染的柏油路上,清楚地映出荒野的影子。身旁悠也的影子拉得長遠,光是看影子就覺得好像要被拋下似地,於是荒野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

    悠也在東京一間全住宿製的男子學校就讀,至今大約四個月。兩人一同外出的情況大約是一個月一次,最多兩次,不是悠也回到鐮倉,就是荒野來到東京,姑且來說可以算是一對戀人吧,但是究竟怎樣才算是情侶,兩人同樣是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清楚。可是,一旦望著彼此便覺得開心,當荒野一個人的時候,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竟愣愣地想著悠也。

    如果這是戀愛的話,那麽當時對不小心踩到其尾巴的荒野,突然間狂吠、威脅並使荒野難過悲傷的那個物體,也就是未成形戀愛的這個生物,不曉得在什麽時候已經被荒野這位女性所喂養,安然地於身邊像是假寐一樣……

    「我們進去吧。」

    「恩!」

    一進到後樂園,便看見許多對年輕情侶和親子。兩人搭乘遊樂設施,然後到商店買冰淇淋吃,接著再悠哉漫步走向約一站電車距離的神保盯。

    盡管荒野在遊樂園時很興奮,然而一到了神保盯,則因看見悠也受到舊書店所吸引而一臉愉快的模樣,她於是歎了一口氣。

    在小小的店裏,舊書如蟻塚般堆起,在其對麵則有位如擺飾品般的店主人老爺爺坐於該處。

    「啊……」

    舊書的味道。

    發現到散布黑白色調奇妙插圖的歐洲書本,荒野小心不使其汙損地翻閱著,悠也在旁邊看了一眼後說:

    「杜雷的畫啊。」

    「杜雷?」

    「十九世紀的時候,很流行在娛樂小說裏插入滿滿的繪畫。像是巴爾紮克的『都蘭趣話』……妳覺得杜雷的畫有趣嗎?」

    「有趣……」

    在店裏頭徘徊了一陣子後,悠也小聲說道:

    「不會覺得厭煩嗎?」

    「咦?不會的。」

    「是嗎,太好了。」

    鬆口氣似地點點頭,悠也的身影又再次消失在另一頭如蟻塚般堆起、幾近天花板的書堆中。

    荒野忘我地看了好一陣子的書,忽然想到了悠也而在狹小的店內走動。在書堆的另一頭看見悠也的側臉,她短暫凝視片刻。

    悠也手裏拿著一本舊書,渴望似地皺起眉頭沉思。

    瞬間,端整姣好的那張臉彷佛與邂逅那天的側臉相重迭。

    (對了,這麽說起來的話……)

    荒野解開了記憶的繩結。

    從最初在清早上學的電車上相遇的那時開始,這名少年就一個人靜靜地翻閱著老舊文庫本。在啟程前往美國之時,就像是表示這本書代表著自己般,將當時愛不釋手的那本書塞進了荒野的懷中。

    當荒野因為爸爸的情婦一事而哭泣,受到悄聲安慰的那一天,他的一隻手裏仍是拿著同樣那本書。

    『何謂世界?

    何謂人類?

    何謂青春?。

    然後又何謂音樂?』

    感覺到視線,悠也於是抬起頭。兩人目光一相對,原本臉色嚴峻的悠也,表情隨即和緩下來。再度回複至普通的十五歲少年,「我們走吧。」他純真地注視著荒野並如此低喃。

    「恩……你不買那本書嗎?」

    「恩,沒辦法買。」

    「咦?!」

    「怎麽辦才好呢,因為不管是哪本,想要的書都很貴……」

    悠也歎息似地小聲說著,書店深處如擺飾品般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身形比荒野更嬌小的皺巴巴老爺爺,「咯!」地笑了出來。

    「歡迎再來啊。」

    「好——」

    荒野回答了老爺爺,悠也則默默地應聲點點頭。

    朝外頭踏出一步,從熾熱柏油路扶搖直上的蒸騰熱氣包裹兩人的身體。

    「可以去一趟唱片行嗎?」

    悠也伸手指著小路另一頭的店家問道。

    「恩,好啊。」

    「不曉得可不可以找到什麽好東西呢。」

    「在宿舍裏也可以聽嗎?」

    「不行,隻能放在身邊而已。回到鐮倉的時候,再好好聽個夠。」

    悠也以有些可怕的表情說道。

    不知不覺兩人已牽起了手。手牽起來身體便會靠近,所以悠也的聲音亦十分貼近而低沉地響著。

    每當荒野說話的時候,悠也便會身體一傾,將單邊的耳朵湊近荒野的嘴唇。荒野則會像撒嬌似地輕鬆說話。

    無論是在朋友或家人中,始終沒有可以和她說話如此貼近的人,荒野不禁心想,『戀愛』這樣特殊的人際關係還真是相當奇妙。

    「學校那邊怎麽樣?」

    「很嚴格喔,像軍隊一樣。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的自習時間,全都有嚴謹的管理。」

    因為機會難得,荒野便藉此詢問了種種情況。

    「與在鐮倉及美國時相比,是很不一樣的生活吧。」

    「恩,完全相反呢。真是奇妙的感覺。不過我也喜歡變化,所以倒不特別覺得討厭喔。」

    「哦……」

    「美國那邊……」悠也以做夢似的口吻說道:

    「大地遼闊、新鮮,明明什麽都有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有一樣的奇怪國家,所以讓人覺得莫名的自由。妳明白所謂的自由嗎?」

    荒野偏著頭。

    「……就是……待在荒野?」

    「呼!」

    「猜中了嗎?」

    「……有點吧。」

    兩人信步走入唱片行。

    突然間,激烈的鋼琴聲如滔滔湧現的洪水,讓荒野嚇了一跳。

    在全是大人的店裏頭走著,悠也以熟稔的動作在多如山般的爵士老唱片中搜尋,然後一麵於通道上行走,一麵繼續說道:

    「也不曉得為什麽,隻記得自己用才剛學會的拙劣英文突破了很多困境,但也有沒辦法解決的時候。光是要將意思傳達出去就很費功夫了,甚至也有就連活著都感到害怕的夜晚。慢慢地,開始交到新的朋友,也能夠靜下心來念書,而且……」

    「恩……」

    「回過神才意識到母親好遙遠,所有的朋友也都在海的另一頭,唯有自己佇立在陌生的龐然大街。這和在生活的土地上紮根不同,隻是佇立著。然而,街道才是荒野,荒野才有自由,我那時很慶幸能去到美國。」

    似乎找到一張想要的唱片,悠也緊盯著唱片像是幾乎要穿洞似地。「啊,仔細找的話還是有嘛……」他輕聲說道。

    「要買嗎?」

    「恩!」

    他走向櫃台。

    店內激昂的爵士樂聲如暗潮般洶湧。

    將裝有唱片的袋子放入背包中,悠也走回身邊。

    打開門的時候,琴音的洪水有如推擠向兩人的身體般高昂。

    進到如地窖般的地下咖啡廳,悠也點了冰咖啡,而荒野則點冰奶茶。

    等兩人離開咖啡廳時,外頭已經是黃昏時分。在通往地鐵車站的昏暗樓梯上,荒野轉身說「再見」,悠也亦點頭說:

    「嗯……」

    他倏地伸出了手,撫摸荒野的發絲。

    動作十分溫柔。

    三年前的春天,粗魯地一把揪住發束拉扯的那個少年……

    如今就像成年男性那樣,動作帶著輕柔及憐階。

    ——時間流轉而逝。

    荒野泛起雞皮疙瘩。

    自己也伸出手,輕輕撫摸悠也的臉頰。然而,好幾名成年路人一副看到青澀小情侶的模樣帶著笑意經過,兩人難為情地同時迅速收回了手。

    「恩,再見,悠也。」

    「電話聯絡……」

    衝下地下鐵的階梯,自己的腳步聲宛如時光機墜落某處般不祥地喀隆滾動,劇烈而晦暗地響

    咚、咚、咚地,時間如奔越庭院踏石步道般飛快流去,轉眼間來到暑假。

    第一學期的最後一天隻上半天課,荒野等人猶如要劃破熱風般的空氣似地,從學校大門口往街上飛奔而去。

    由於今天的社團活動暫停,因此麻美也與她們同行。她一身曬黑的膚色,頭發綁成馬尾。在三人裏頭最為高挑,即便身處在小盯街熙來攘往的人群裏頭亦然。

    「有新上市的草莓冰淇淋豆沙涼粉耶!」

    「恩?哪裏哪裏?」

    「妳看,就是那個招牌。來,妳們兩個過來這邊。」

    越過女性觀光客的頭頂,她可以很快就發現到很多事物。荒野和江裏華專心而安靜地跟在撥開人群往前走的麻美後頭,大無畏的麻美一來到店家,馬上豎起三根手指頭說「三位」,順利坐入了窗邊的位置。

    沒想到一打開菜單,居然是點了完全不同的安倍川麻糬和冰綠茶套餐,荒野差點昏倒地說:

    「奇怪,不是要點草莓冰淇淋豆沙涼粉嗎?」

    「荒野分一口給我吃!」

    「那我也一樣吧。好,我選糯米團三種口味各三顆的這個套餐。」

    連江裏華都那樣說,這樣就算荒野還在納悶著那是什麽東西時,終究仍是因為想嚐嚐看而點了。

    「那我就點草莓……冰淇淋……豆沙涼粉,嘖!」

    「看吧。」張注2:安倍川麻糬,灑上黃豆粉沾糖漿的麻糬。

    「果然、果然。」

    麻美和江裏華都點著頭。

    在國中入學的同時就結成夥伴的這三人,已經有三年以上的交情了。對於彼此的想法和行為模式,早巳不自覺地深印在心裏,常常能在對方做出什麽事之前就先預測到。

    三人以熟悉的方式分享著送來的甜點,並坐的荒野和江裏華同時如巢中雛鳥般張開口,麻美便各放一片薄薄的安倍川麻糬至她們嘴裏。

    在荒野咀嚼的時候,麻美則對豆沙涼粉伸出了筷子。在江裏華津津有味地吃著的同時,亦將叉子伸到了這邊來。

    「暑假打算怎麽樣?」

    「我要和男明友去旅行。」

    麻美刻意以有些輕佻的口吻說道。荒野和江裏華則一同歪起了頭。

    「我沒事,三個人一起去玩吧。」

    江裏華一麵努力地將糯米團分給三人,一麵說道。其餘兩人「恩恩」地點著頭。

    「我光是幫忙做家事,時間就差不多了。」

    想著最近頓時增加的家事的負擔,荒野虛弱的低喃著,麻美則驚訝得瞪大眼睛。

    一邊開心似的吃著糯米團一邊說:

    「小野家應該有很多客人上門拜訪吧,畢竟妳爸爸近來正熱門。」

    「誰?」

    「山野內正慶。妳想,再怎麽說,也是愛情小說人選受獎的候選人嘛。」

    「咦?我不知道呢。」

    江裏華也嚇了一跳並問「真的嗎?正慶先生好厲害喔。不過,是什麽獎啊?」,麻美因而漲紅了臉回想著。「呃——呃——是什麽獎啊?這個嘛——這個嘛——我不知道……」她拚命地試圖要想起詳細的細節,卻始終想不起來。

    離開了甜點屋,接著去到車站前的小間書店。陳列雜誌的售貨車排出來到路麵,以隨時都會掉落的危險角度靜止於和緩斜坡上。一進到店裏頭便覺得昏暗,還隱約散發出塵埃氣味。因為三名高中生吵鬧著衝進來,正值壯年的老板則像是查看發生什麽事地,從閱讀的雜誌中抬起了頭。

    「這本,就是這本啊,到底是什麽獎,記得我母親好像是說……」

    麻美指著一本書。許多本山野內正慶那該稱之為戀愛還是性愛小說的《淚橋》就堆在那裏。

    因為家裏的開銷全是靠這支撐,荒野不禁對著書合掌。「妳在做什麽啊……」被如此調侃後,她睜開眼睛。

    在返家的路上。

    「我不曉得,因為爸爸什麽都沒有告訴我嘛……」

    荒野一邊漫步走向車站一邊說道,江裏華像是覺得不可思議地說:

    「荒野家不討論這些嗎?」

    「爸爸說我不可以看。」

    「這樣啊……不過,這倒也是可以明白。」

    因為江裏華有些陰沉地如此說道,荒野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該不會江裏華已經看過了吧。

    她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其實曾經看過一次爸爸的書。荒野對於最喜歡的女幫傭有著飄然而寧靜的印象,可是在爸爸的書中,卻變成是嫉妒而狂暴的女人。就算到了現在那個人……對奈奈子的印象,亦即所謂的人性,在荒野心中是不會改變的,可是曾經看過的內容卻仍無法抹滅。致命的毒物發作,在心上殘留了黏糊緊貼如化膿般的怪異傷口。

    爸爸現在……

    是書寫著誰的故事呢?

    而《淚橋》……是誰的眼淚啊?

    在過去已隨著本人的成長消失、於此世界仿佛已無容身之處的虛幻少年,曾經說過這些話。

    「小說一定也是饑渴的藝術啊。」

    「如果不犧牲這世間最寶貴的東西,就沒有辦法在那個地方立足——」

    「真不愧是藝術渴求者的小孩。」

    荒野回想起那些話,然而畢竟是太過遙遠的事情,她因而感覺昏眩,視線並飄向了遠方。

    陽光熠熠閃動,如利刃般重重落下。

    一回到家,依舊是不見其它人影而寂靜無聲。荒野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下製服,換穿上平織格紋連身洋裝。

    連身洋裝由棉布所裁製而成,耐穿又可愛,就算經過多少次洗滌仍舊像是新衣服一樣。這是國中時蓉子阿姨作給她的,一到了夏天便常常拿出來穿。

    荒野進到廚房,早餐吃完的鍋碗都還堆在流理台內,荒野快速將那些洗好,然後用冰箱裏有的東西簡單做了炒飯。冰箱裏也有斷奶食品,從這裏便可看出蓉子阿姨對養育嬰兒有多麽認真努力。

    「晚餐我放在這裏喔……」一邊在爸爸的書房前說著,一邊將盛有炒飯和麥茶的托盤放好。她前去尋找蓉子阿姨,原來是待在家中最為涼爽的和室房間裏,鋪著毛巾被與鍾一同躺臥。

    將用保鮮膜封起的炒飯放在矮腳桌上,然後悄悄離開。盡管聽得見微弱的鼻息聲,但完全分不出來何者為小嬰兒、何者是蓉子阿姨。微溫如母乳般的睡眠化為液體,黏稠地充斥於房間裏頭,帶來讓人感覺永恒的充足,驀地……荒野納悶地偏起了頭。

    自從懂事以來始終存在於家中的那個氣味,女人危險又敏銳的那種悲傷氣息,她現在不知為何感覺那些已全都不見了。

    原本首先是荒野的媽媽。

    那個人在某天因為生病而過世後,由女幫傭奈奈子進到家裏。

    接連不斷有女人們去到獨棟小屋,而爸爸在外頭仍是繼續保持他流連女人間的男性姿態。

    三年前的夏天,蓉子阿姨來到家中,將廚房鍋具餐盤和起居室抽屜裏的醫藥箱,連同女人們的氣息一同逐出家門。接著,家裏便被名為神無月蓉子的女人所填滿,直至幾乎要窒息的地步。

    就像那樣,無論在哪個時期總是充滿整個家中的女人氣息,最近卻消聲匿跡,如此過分地寧靜到底是為什麽呢?

    (可是,感覺上那並不是消失了……)

    荒野試著如此思考。

    (畢竟曾是那麽強烈的東西,應該不至於這麽簡單就消失才對……)

    那東西現在想必隻是輕怱地睡著了而已。

    要是一有什麽機會就會醒過來,便會再次讓這個老舊的家如吊橋般搖搖晃晃地擺動,讓少女心生畏怯……

    「唉呀,好香的味道,這是什麽?荒野的特製美食?」

    蓉子阿姨緩緩起身,抬頭望著荒野微笑。

    「是炒飯,用剩菜和野澤菜之類的東西炒的。」

    「雖然對於『之類的』感到不安,不過我就嚐嚐看,謝謝。」

    「要不要幫忙拿斷奶食品過來?」

    「恩,麻煩了……」

    蓉子阿姨睡眼惺忪地瞇細了眼睛,再次展露微笑。臉上沒有化妝,肌膚也很幹燥,與身為女人的模樣相去甚遠。

    荒野熱過斷奶食品後拿去給蓉子阿姨。終於沒有其它工作了,她於是從外廊飛奔至獨棟小屋。

    獨棟小屋內一片靜謐。

    一人孤伶伶地甚至到了討厭的地步。

    裏頭仍有悠也一個人使用房間的時候,放在榻榻米上的書桌和坐墊,書架上亦仍擺著看似艱澀的文庫本以及唱片。留聲機原本是沉穩地放置在裏頭,不過現在蓉子阿姨把這裏當作儲藏室,留聲機因而與年節餐盒及用不到的家具雜亂地堆在一起。

    獨棟小屋是間天花板很低、隻有一個窗戶的小房間,或許也與東西很多有關,人處在裏頭就好像身在地窖一樣,心情總能平靜下來。荒野兀自坐在榻榻米上,翻看才剛向朋友借來的最新一集漫畫。

    由於實在太有趣了,她不禁嗤嗤地笑出聲。一想到要還這本書的時候就是暑假結束時吧,怱然間又真實地感受到,噢,明天開始就放暑假了。

    ……然而即便如此,內心仍是一片寧靜。

    國中時,荒野很多時候都懶洋洋地躺臥在外廊,比起現在更常與家人一同度過時光。雖然也是因為有小寶寶在的關係,不過荒野自己認為,她現在變得很需要有獨處的時間。

    這或許是為了獨立、成長為大人所做的準備,盡管荒野本人對此有所意識,但家人對於那樣的變化還未有所覺。

    即便如此……荒野思考著關於在兩年前離開雙親、獨自去到海的另一端展開旅程的冒險者神無月悠也。

    少年或許在那個時候已率先成為大人了吧,她這麽想著……

    那個單手拿著文庫本,迅速遠離而去的細瘦背影……

    一想起這些,便覺懷念又有些悲傷。

    縱然一邊嗤嗤笑著,胸口卻有著痛楚,荒野的內心到處一片忙亂。

    在那幾天之後,事情有了變化。

    因為悠也在暑假將回到家中,身為母親的蓉子阿姨,連忙整理他不在家時不小心被當成儲藏室的獨棟小屋(畢竟在山野內老師的家裏,有很多年節贈禮和贈送的書籍,在尋找放置地點的情況下,慢慢地就……變成這樣了。)

    找不到地方放時,蓉子阿姨穿越庭院,打算將東西從外廊拿來到荒野的房間裏放置。

    荒野站在拉門前斷然拒絕。

    蓉子阿姨相當不高興地說:

    「妳在叛逆期嗎?」

    「不是那樣的——」

    「就連那件衣服也是我做給妳的呢……」

    蓉子阿姨說著不相幹的話,惹人憐似地肩膀一落。荒野不受此伎倆所影響。她非得鞏固房間的自由不可,就在她如此堅決反抗的此時,玄關傳來客人來訪的聲音。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嗎?」

    「不好意思——」

    「奇怪?喂——」

    聲音怎麽是越來越大聲了,荒野伸長脖子朝玄關的方向瞧去並說:

    「蓉子阿姨,妳看,有客人來了啦。」

    「荒野妳去應門,我沒有化妝呢。」

    「我也沒有。」

    「……真是有夠固執。」

    「……」

    話說完,嬰兒號啕大哭的聲音便從某處傳來。

    簡直就像暗號一樣。

    蓉子阿姨最後終於放棄,抱著物品回到外廊。荒野安下心來,從走廊小跑步到玄關處。

    身著套裝的大人們進來到水泥地區塊,脖子拉得長長地往家裏頭探看。「哪位?」一如此詢問,大人們便一同展露笑容說:

    「哦,是那位黑貓小姐啊,打擾囉。」

    大叔不知為何兀自興高采烈的模樣,對她搖晃著才大白天就帶來的一升裝日本酒。身旁的大哥則是抱著裝有魷魚絲和花生米的袋子,唯一的一名女性浮現如共犯般的笑容。

    「女孩子的話,就是這個吧。」

    女性將在東京相當有名、聽說得排隊才買得到的一大盒泡芙朝荒野遞出。盡管還不明白情況,然而因為那盒泡芙的關係,荒野雀躍地說:

    「歡迎!歡迎!不過爸爸目前不在家……」

    「不不不,他在家。今天這種日子不需要假裝不在家吧。」

    「恩?今天?」

    總之,荒野仍是先領著這群大人進門,於走廊上前進的同時亦納悶地歪起了頭。

    爸爸沒有提到關於工作的任何事,所以她也不清楚,不過,記得今天好像就是前一陣子麻美告訴她有關愛情小說受獎的選評會舉行之日。所以看來今天的活動,就是和編輯們一同等待電話通知。

    爸爸睡眼惺忪地從工作的房間出來,聽著興奮的女兒講著泡芙如何如何一段時間後,這才仿佛終於回想起似地說:

    「啊啊,是今天啊!」

    「我們帶日本酒和泡芙過來了。」

    「……總之先到我房間來,之後大家就隨自己高興要做什麽就做什麽吧。」

    編輯們一下子擁入房間,頻頻指揮著荒野拿來杯盤,很快地就開始飲酒作樂。選評會這個字眼聽起來明明是那麽地重大,然而大家卻似乎都很愉快。

    「好像搞錯季節的賞花會一樣……」

    她一這麽說,熟識荒野的總編輯便表示:

    「恩,是啊。像這種事情就輕鬆看待,大家喝吧喝吧。」

    「荒野,我不能喝酒的,可以麻煩妳泡紅茶嗎?荒野和夫人也一起來吧。」

    年輕女性利落地指示著,荒野連忙去廚房燒開水。

    明明人聲如此熱鬧吵揚,然而蓉子阿姨不知為何就是沒有出現。荒野一邊煮水並將茶具溫過,一邊全麵啟動感應器探詢蓉子阿姨的氣息。又躲在哪裏的避難所了嗎?還是說……

    荒野因為察覺到有人進來而轉過身,原來總編輯不知何時已站在該處。

    好像也不是要她幫忙的感覺……怎麽回事?荒野沉默地抬頭望。

    才注意到對方似乎一瞼欲言又止,突然間便說……

    「怎麽今天沒看到夫人?」

    「呃,蓉子阿姨直到剛剛都還抱著餐盒轉來轉去……」

    「餐盒?」

    「啊,沒事……」

    大叔表情擔心地低頭看著荒野。這時可以聽見從工作的房間傳出編輯們飲酒作樂的愉快聲音。

    「……我很喜歡《淚橋》喔。」

    「女主角那種安靜而狡猾的個性不錯,不過那是最受爭議的部分,但如果沒有毀譽參半的評論,根本就不能算是小說。」

    「喔!說得好,年輕人。不過,你是誰啊?」

    「抱歉,現在才打招呼。我是書店的新人,名字……」

    「怎麽?你比我家兒子還要年輕吧?春天時還是大學生、留著兩管鼻涕的小夥子,現在已經是文藝編輯了啊?時間過得還真快!」

    大家的聲音比往常還要響亮。

    回過神才發現大叔已經離開,回到大家的談話之中。荒野一個人一麵用湯匙舀出紅茶茶葉,一麵困惑地想著剛剛大叔那是怎麽回事。

    將紅茶端給大家之後,荒野到工作室的角落享用著泡芙。盡管荒野對那位帶泡芙來的女性編輯沒有印象,然而對方以前似乎曾經在哪裏見過荒野。

    「已經長得很像大人了呢。」

    對方調侃似地說道,荒野便回嘴說才沒那回事呢。自己的聲音之認真,甚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因而有些畏縮。

    編輯也連帶受到影響,隻見她用孩子氣的率直口吻說:

    「有喔,有喔。」

    「才沒那……」

    「身形已經很接近大人了嘛,腰線看起來也很窈窕。」

    荒野聽她這麽說後便偏起了腦袋。她心想,與身材明顯拉高、胸膛變得厚實,聲音也變了的悠也相較之下,自己明明就沒有太大的變化。在此同時,女編輯也被男性陣營討論的話題所吸引,於是荒野便離開工作的房間回到廚房。

    昏暗的和室內,蓉子阿姨在清洗的衣物包圍之下發著呆。

    荒野將紅茶和泡芙盛於托盤上送去。「剛剛被問今天怎麽沒看到夫人呢。」她輕聲表示,蓉子阿姨隻是簡短地回答:

    「喔……」

    就這樣。

    接著,她以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呼喚著鍾。她抱起爬過來的鍾,細瘦的手腕有著力量。

    「有沒有什麽外送……」

    「……麻煩妳去問正慶。」

    「恩。」

    荒野點點頭並離開了和室房間。這時在走廊上的電話響起,荒野遂而轉向該處,伸出手接起電話——

    「您好,這裏是山野內家……」

    「請問老師在嗎?」

    在還沒回應之前,編輯們全一窩蜂出來到外頭。爸爸難得地接過電話,「喂,您好。」並如此應道。

    在聽對方說了些什麽好一陣子後,他抬起頭。

    「得獎了。」

    「喔喔——」

    編輯們慌忙拿出手機,開始四處撥打電話。愕地處在原地。一時之間,整個走廊回蕩著極大的聲響,荒野驚愕地處在原地。

    搜尋著肉眼看不見的手機訊號,直到春天時還掛著兩管鼻涕的大哥聽著電話,匆忙地去到外頭。視線望向被粗魯打開的玄關處,灑落的夏季陽光更加耀眼了,荒野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

    「……老師,我們快去記者會現場。」

    大人們又吵嚷催促著。

    「搭我的車去。如果走高速公路去東京的話,很快就會到了。」

    「像這種情況,你啊,搭禮車……」

    「不不不,不用搭禮車也沒關係,請務必搭乘我的破車。」

    「咦,偏偏是你開的車啊,心裏總覺得不是很想搭……」

    「內心不想也沒關係,身體坐進車裏就好了。快!那邊那位,麻煩拿老師的刮胡刀來,讓老師在車上刮,還要找梳子來。」

    「小姐,刮胡刀在哪裏啊?另外還要梳子和隨身鏡。」

    「什麽?好的,呃……」

    荒野在不明白為何被興奮所卷入的情況下,她進到盥洗室並急急忙忙打開置物櫃……

    與這個家不符的罕見喧囂,隨著爸爸坐上車之後轉眼消失,回複到一如往常被冰水充滿般的寧靜山野家。

    荒野豎起耳朵。

    然而她什麽都聽不見。

    悄悄往和室房間裏一瞧,鍾在嬰兒床上沒有闔起眼睛,細長拉緊的雙眼睜得大大。鍾在注意到荒野後,呀地笑了一聲。感覺她的視線比身為姊姊的荒野還要成熟,這孩子究竟會變成什麽樣的女性呢?荒野偏頭想著。蓉子阿姨在嬰兒床的旁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她不像是在睡覺,隻是閉起了眼睛逃避一切。荒野沒出聲便離開了和室房間。

    接著她從外廊去到獨棟小屋,準備幫忙收拾。盡管已經是傍晚時分,熱度依舊強烈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照射著,背脊很快就流下了鹹膩的汗水。

    進到獨棟小屋裏,荒野抬頭望著如山般的年節及中元節的空盒、書本與雜誌歎氣。荒野決定先從輕的著手,她抱著三個空盒一去到外麵,便看見悠也背著背包,穿過門踩著毫不猶豫的步伐直直走近。

    荒野停下了腳步。

    就這樣抱著空盒與悠也相望。

    ……他還是一樣不會清楚告訴家人何時要回來,所以沒人知道是今天。

    在獨棟小屋前,悠也放下看似沉重的背包,呼了口氣後抬起頭。悠也的脖子上也滲著夏天的汗水。他來回看著空盒和荒野奇怪地問:

    「咦?妳拿那個是在做什麽?」

    「啊,來不及了。」

    「……恩,原來如此。」

    悠也揚起半邊臉頰像是大人一樣笑著,越過荒野身邊,進到獨棟小屋裏,接著他「哇!」地叫了一聲。

    聲音果然是相當低沉。兩人分別佇立在獨棟小屋的裏邊和外頭相對望,悠也已經長得相當高大,直豎的身形看來猶如黃昏的影子般細長。

    轉過身背對荒野,他檢查似地緩步走進滿是箱盒的小屋深處。

    他走路的方式和爸爸不同,並不會左搖右晃,腳步定靜而安穩。

    隨後,悠也同樣抱了幾個箱子出來,走到荒野身邊並微微一笑。一笑起來,臉龐仍舊是個孩子的模樣。兩人踩在庭院踏石上如踢踏般步入了外廊,再走進蓉子阿姨所處的和室房間裏。

    「媽,我回來了。這個放在這裏喔。」

    「唉呀,真是的,你回來啦。」

    蓉子阿姨也將紅茶拿開嘴邊微微笑道。對望的側臉極為相似,荒野再次錯愕地體認到,啊!這兩人是母子啊。

    接著,就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荒野也很努力地幫忙整理小屋,堆積的物品已經清空,隻剩下留聲機、唱片和書架。幾乎回複到僅有這些東西的冷清小屋後,悠也終於鬆口氣似地笑了出來。

    在留聲機上放好唱片,並把唱針放下。如流水般的爵士樂於屋中洋溢,這裏轉眼就變成了悠也的空間。

    「整個暑假都要待在這裏嗎?」

    荒野開口問他,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像是意識到似地望向荒野這邊。

    「恩,是啊……要在這裏上補習班。」

    「補習班……」

    「如果不從現在開始好好準備,到要考試的時候就來不及了。而要去尚未見過的荒野旅行一事,在上大學之前就先擱著吧。雖然晚上要就寢前會想象著在未知的國家旅行的情況,流浪的蟲子因而大起騷動……可是,如果每天都想著那樣的事情,就沒有辦法擊敗對手脫穎而出吧。」

    悠也的臉龐如今位在甚至得抬頭才能看見的上方處。臉色一如以往的蒼白,隨著角度看來似乎顯得不安。最近不再戴眼鏡的那雙眼睛裏,浮現出格外嚴厲的目光,荒野心想——

    (東京的高中競爭得很厲害呢……)

    注意到這點後,內心便湧上了畏縮之情。

    「……妳要去補習班嗎?」

    「不去,我不去。」

    一搖頭,悠也便對她露出有些稚氣的笑容。

    「啊,的確是那樣沒錯。妳是不會改變的,絕對不會。」

    「恩?是嗎?」

    「恩,是啊。」

    悠也溫柔地俯視自己。

    雖然這裏不像在外麵約會一樣得在意其它人的眼光,但反而充斥著家人的氣息。昏暗的和式房間傳來妹妹如汽笛般的號哭。沉溺在母乳似的假寐之中,蓉子阿姨的神情莫名地憂鬱。

    荒野低下頭。

    悠也注意到那兒有一絲晦暗掠過。

    「恩?」

    「沒事……恩,家裏和往常不一樣吧。」

    「……」

    悠也淺淺一笑。

    「家人的關係不曉得可以維持到什麽時候,而且我們又沒有關係,當然會這樣。」

    「什麽意思?」

    「沒事……」

    荒野查覺到蓉子阿姨的不對勁,悠也同樣有些奇怪。

    那之後悠也便沒再說任何話語。

    唯有爵士樂如激烈的水聲奔流不息。

    第二章下一朵花,綻開!

    `

    庭院傳來知了與寒蟬的鳴叫,間或夾雜著引水竹筒冷涼的敲擊聲。

    應該是沒有任何人在的,然而山野內家的小巧庭院卻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喧囂。

    暑假已過三分之一的這一天,荒野穿著因絲棉材質而呈現條紋抓皺的白色連身洋裝,並且難得地讓一頭長發披散於背後,以如此一身漂亮的打扮離開了房間。忽然間,她停下腳步,凝視綠意搖曳的庭院。

    隨後,她奔入才大白天卻顯得幽暗的外廊,陽光的寂寥氣味驀地於鼻腔內繾綣。

    走入盥洗室,用江裏華教她的方式,拿電棒繞著長發發梢使其卷曲。在她辛苦卷著頭發之時,悠也從旁經過瞄了一眼後便移開目光,而荒野也漲紅了臉。

    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實在是尷尬,荒野內心對於日常的一舉一動像這樣被看見有著抗拒……

    身著藤色女衫及白裙,頂著仔細吹整過的柔順秀發,蓉子阿姨以如此的打扮經過。鍾的頭發也係上了緞帶,穿上小孩正式的外出服。

    今天是爸爸愛情小說獎的頒獎典禮。

    關於家人也要一同出席一事,昨天晚上爸爸才訝異地說「咦?我沒有說過嗎?」,導致無論是蓉子阿姨還是荒野全都怒氣衝衝地表示「沒有說!」、「沒聽你說過呢。」同時一麵慌忙打開衣櫥,翻找正式的服裝。荒野因為已經與同班女同學約好了要出去玩,於是今早一起床趕緊打電話通知,對方一得知理由便十分興奮,還說好要給對方爸爸的簽名……在如此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下……總算是整理妥當準備要出門了。

    而悠也……

    「我?我不去,因為得去補習班上課。要是一天沒去,得花三天才能跟上落後的進度。」

    就是這樣,他流暢地陳述著沒有人可以反駁、合理又帶著迫切感的理由,在昨夜那樣的場合中迅速地就離開了。深夜時,荒野拿著宵夜去到獨棟小屋,悠也正在書桌前嘟嘟嚷嚷地邊說邊背誦著什麽。在念什麽?聽她這麽一問,悠也瞇目似地抬頭看著荒野說:

    「物理。」

    「咦……」

    「怎麽樣,為什麽要咦?物理深具功能性又美妙,我很喜歡這門學問。」

    男孩子愕然似地說著難懂的話語並露出微笑。

    悠也每天都像這樣。星期天沒課時,就會和荒野出門,或者是和朋友——小學和國中的同學——相約外出等等,除此之外,其它時間幾乎就是一個勤奮念書的心急考生。

    叭、叭——門外的出租車呼喚著大家,蓉子阿姨如唱歌般響應著來了、來了,並於走廊上奔走著。

    荒野本想跟著於走廊上往前走去,卻忽然間停下腳步。

    外廊處,悠也一副深思的表情望著她。

    沉默地步入走廊後,他眼神有些深沉地俯視荒野。

    沒有戴眼鏡的臉,迄今仍是給人不可思議的印象。

    「怎麽了?」

    「不,妳……」

    想要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他的眼神投向蓉子阿姨離開的玄關處說:

    「就是……呃……好好去參加,好好回來。」

    「啊、恩。咦?什麽意思?」

    「恩……」

    在令人困惑的沉默後,悠也呼出了一口氣。荒野想起在評選會那天,總編輯同樣帶著晦暗的表情問她「夫人呢?」的事情。

    還來不及思索怎麽回事,外頭便傳來蓉子阿姨催促她快點的聲音。而爸爸這時信步從工作的房間中走出來,於是荒野和悠也趕忙拉開距離。

    爸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們兩人。

    不曉得是表示我都知情喔,還是其實沒有任何意思,總而言之爸爸看來相當的不快。

    「爸爸,快點。」.

    「我知道……我現在正緊張著呢,不想演講……」

    「咦?」

    荒野納悶地歪起頭,並領著爸爸奔過走廊。在門的另一端,出租車再一次叭、叭地呼喚著。

    搭出租車到東京是相當奢侈的事情。

    荒野抱著成為貴族的心情往後仰靠,愜意閑適地坐在後座。

    蓉子阿姨的臉色比往常更難看,她將鍾抱在膝蓋上表情茫然。鍾因為對出租車趕到稀奇,伸出乎四處碰觸著,厭倦了後便扯著荒野的卷發,將其拉長並努力想使頭發恢複原狀,於是荒野開口:

    「小鍾,不可以!」

    在怒斥的時候,車子不知不覺已到了東京。

    出租車一停在氣派的老飯店前,一身鼓笛隊般帥氣打扮的大哥恭謹地為大家開車門。荒野忽然間想起爸爸和蓉子阿姨的結婚典禮,同時以貴族般的心情安靜地下了車。

    會場在一個寬闊的大廳,在被引領至休息室之時,就連荒野亦相當熟知的有名老作家正坐在裏頭抽著煙。爸爸跟著進到裏麵,一坐下,老作家便一臉訝異的表情來回望著爸爸和身旁的蓉子阿姨。

    蓉子阿姨表現得溫順恬靜,微低著頭默默地坐在一旁。

    就在編輯們過來與爸爸談話的當中,開場時間到來。進到大廳,裏頭已擠滿為數眾多的大人,還有許多豐盛豪華的餐點陳列其中。

    「喔喔!」

    壽司店師傅就在眼前親自捏壽司,肉也是現場用鐵板燒烤的。盡管類似三年前結婚典禮和會場的盛大情況,但就是有點不太一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大家站著用餐的關係呢,就在荒野納悶地環顧四周時,盛裝打扮、展露前胸與後背如夜蝶般的大姊姊們定過身邊,她們望著荒野說:

    「唉呀,好可愛。」

    「哇,臉頰有著淡淡的粉紅色呢。」

    她們用經修剪的長指甲輕戳了戳臉頰,或者是撫摸她的頭,然後又走過荒野身邊,消失在人群之中。

    其中有一隻蝴蝶轉過身,她一邊以陰沉的視線凝神注視一邊離開,荒野見狀突然間靈光一閃,那是與爸爸有牽連的女人吧。荒野悄悄閃避那可怕的視線,將身體藏進巨大香檳塔的後麵。

    按照安排在親族的席次坐下,荒野一麵聽著在台上打招呼的爸爸與評審老師的對話,一麵打起了瞌睡。接著因為鍾突然間大叫並衝出去,她才慌忙清醒過來,朝妹妹追過去。

    這個時候評審老師的話無意間飄進了耳朵,荒野——

    (啊……原來如此。)

    終於注意到。

    「《淚橋)的女主角的確是相當有魅力……帶著孩子再婚的她,一看就知道是個賢淑而宜家的女性,隻不過……」

    原來是蓉子阿姨。

    荒野的腦海裏如走馬燈般,湧起過去曾經讀過爸爸以女幫傭奈奈子所描寫的小說的回憶。當時所浮現的那種痛楚、那個人應該不是那樣的人才對的疑問。

    荒野抬起頭看著爸爸。

    爸爸臉上掛著微笑,低頭聽對方說話。

    怪物。

    人在身邊的蓉子阿姨,肩膀微微地顫抖。

    荒野內心頓時明白,悠也在出門前想講的就是這個吧。環顧大廳。一邊抱著如火般熱燙的鍾,荒野一邊環顧大廳。

    滿室皆為身著套裝的大人和夜蝶。所謂的數百人是比字麵所形容更龐大的一群人,大家都帶著笑容,卻全清楚知道該書的女主角就坐在那裏。

    蓉子阿姨隻是一動也不動地默默望向前方。

    台上的儀式終於結束,之後就是自由交談的時間。荒野離開爸爸身邊,到會場內四處走動。

    「啊,有蛋糕。」

    荒野看見色彩繽紛斑斕的蛋糕就這麽排列在大廳裏,不禁望得出神,隨後拿起了一個品嚐。

    然後,她信步走出了會場,因人群聚集的悶熱感終於減退而感覺輕鬆。與會場不同,外頭沒什麽人,隻有幾名編輯模樣的人士四處徘徊。正當荒野踩著每踏出一步就感覺腳要陷進去般的柔軟地毯前進時,突然間——

    「我要結婚了。」

    一道曾聽過的聲音響起。

    荒野頓時定住腳步。

    「喔,這樣啊。」

    這邊是爸爸的聲音。

    荒野正巧經過了難堪的場麵。從插滿人造花朵的巨大花瓶另一端望過去,爸爸和一位眼熟……印象中總戴著假睫毛的女編輯站在該處。

    眼前那位編輯的模樣與過去熟悉的公事褲裝大相徑庭,她身穿一襲富有女人味的碎花連身洋裝,頭發也染成褐色,除了睫毛之外,儼然就是另外一個人。荒野注意到,原來女性帶給人的印象不是隻有長相,打扮也是其中一環。如果她不出聲,即便在會場中擦身而過,說不定還不曉得那是誰……

    仔細看旁邊另外還站著一個人,那人是比爸爸略為年輕的男性。他有著長長的頭發,以及分外溫柔的垂墜眼睛,身形宛如女性般纖細,嘴邊始終掛著淡淡的難解笑容。荒野發現,這個人是她曾經看過照片的一位評論家。

    「我要和這個人結婚,我想第一個跟老師您報告這件事。」

    「這樣啊,那恭喜妳了。」

    「……我啊,從以前就很喜歡正慶老師的舊物品喔,像這個人也是其中一個,我每天都會把她擦得亮晶晶的呢。」

    那人說話方式格外別扭地怪異。荒野下意識地抖動了身體。

    感覺到有誰的氣息吹在脖子上而一回過頭,曾幾何時蓉子阿姨已經抱著鍾站在這裏了。

    荒野差點就要叫出聲來,蓉子阿姨則將食指抵在唇上。

    蓉子阿姨、鍾和荒野三名麵容相似的女性有如圖騰柱般,從花卉暗處鬼鬼祟崇地探出頭來。談話的三人仍毫無所覺地繼續說著:

    「雖然是奇怪的毛病,不過就結果來說是值得恭喜的事情不是嗎?祝你,還有妳幸福……」

    「……就隻有這樣嗎?老師。」

    「恩,是啊……就這樣啊。」

    「由於我要辭掉工作走入家庭,所以之後會有新的責任編輯接手。老師,可是我……」

    對方依依不舍似地瞥了眼爸爸,正想要開口說什麽之際,鍾忽然間以感覺會被聽見的高亢叫聲喊了聲「爸爸——」荒野頓覺不妙而縮起頭。

    女編輯轉過頭,凝視著未免太過相似的三個人,臉龐緊緊皺成一團,評論家則是饒富趣味地來回看著那妻子與女兒們。這時,蓉子阿姨以嬌媚的聲音說道:

    「這樣不行喔,小鍾,安靜一點。」

    荒野聞言抬起了頭。

    凝神注視蓉子阿姨的側瞼。

    究竟是什麽時候回複的呢?難道是在這短短的幾秒之內……就在如此的當下,這陣子以來的那副模樣消失了。在蓉子阿姨裏麵,『女性』不知何時已回到該處了,簡直像是說『唉呀,一直都在喲』般如此對前陣子的消沉假裝不知情的模樣。明明不管是化妝或穿著都沒有改變,然而唯有女性的部分如魔術般起了變化,邊眨眼邊拾起的視線……完美地綻放著光彩。

    隱含著無可言喻的某種東西,她以充滿女人味的聲音說:

    「……老公,我已經對這種盛大熱鬧的場所感到疲倦了。」

    聽見她嬌聲說道,回過頭的爸爸也微笑表示:

    「喔,我也是啊。」

    「爸爸——」

    「怎麽,就像是在孤單夜路上見到我那麽高興啊,小鍾。平常根本是看都不看我的……」

    蓉子阿姨抱起了女兒,將她高舉至丈夫的臉旁。帶著溫婉微笑的側臉,浮現出最初見麵時那股帶著憂愁、溫柔,但事實上並不清楚究竟在想什麽的那種既成人又女性的表情。

    (蓉子阿姨,回來了嗎……?)

    荒野偏起了頭。

    蓉子阿姨就像奪回了丈夫般,親子三人一同並行回到大廳去。爸爸悄悄回過頭,仿佛說「再見囉」般對女編輯微微一笑。那個表情是徹底的輕鬆,意味著對方的情感掛念都將失去依憑般。

    不久,爸爸的背影消失在會場擁擠的人群之中,女編輯的肩膀大幅震動著。她突然間哇地哭倒在地,一旁佇立的男性則攬住她瘦弱的後背。

    「我會每天都會把妳擦得漂漂亮亮的,這樣可以了吧。」

    「難道這樣就好了嗎!」

    「……」

    在兩人之間有股不可思議的鹹澀氣味往上竄升,荒野不禁打了個寒顫。氣味宛如肉眼看不見的火焰充斥四周圍,並輕輕撫過荒野的臉頰。

    味道如此濃烈。

    那是汗水的味道。

    是戀愛的味道。

    ……好討厭啊。

    假睫毛的尖翹處如擠出油脂般落下了一顆眼淚。荒野往後退,逃跑似地回到了會場。

    比起方才,喧囂的氣氛已經降溫,而餐點也已被取用了不少。「妳就是那個小黑貓啊?」許多大人如此向荒野搭話,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是默默地點頭。

    真是奇怪的地方呢,荒野一邊想著一邊左右張望著四周。

    「妳在找誰嗎?」

    耳邊飛來一句這樣的問話。一位腰際纖細而模樣溫柔的青年佇立於該處,這位大哥年紀約在二十多歲,盡管隻是普通的西裝打扮,然而大圓點領帶相當顯眼,拉走了注意力。

    「啊,沒有……」

    荒野搖搖頭。

    「沒有,沒有在找誰。」

    「喔。」

    圓點領帶的大哥如此應著並點點頭。就在這時,大哥的手機響起,他姿態匆忙地離開會場到外頭,又再次剩下荒野一個人。

    回到一個人後,(這裏真是奇怪的地方呢……)她再次歎了口氣。

    回到家中已是接近午夜的寂寞時分。

    悠也的房間透出了光線,自動鉛筆喀拉喀拉地響著,還聽得見翻課本還是參考書的聲音。

    庭院散發出夜晚的氣味,濕熱而夾帶青草與泥土的柔軟味道。

    荒野在敞開的外廊愣愣地坐著,覺醒過來的美麗蓉子阿姨靜靜地走來,在荒野身旁放置了蚊香後再無聲地離去。

    荒野閉上眼睛,偏著頭沉浸在思緒裏。

    半崩塌似地老舊日本房舍的某處,年幼妹妹「呀——」地發出響亮的叫聲。無論人在多遠處或是發著呆,若嬰孩的聲音突然間發出奇妙的音階傳人耳裏,盡管隻是揚起一聲,大人馬上就會急奔而至。啊,小孩子是這樣呼求大人的幫忙的啊,荒野想著並露出淡淡的微笑。

    然而荒野已經長大了,並不會像那樣呼求大人……

    隻會獨自深陷於思考之中。

    蓉子阿姨以甜美的聲音哄著嬰孩。隨後,一副疲憊模樣的爸爸自走廊深處迷茫地出現,他左搖右晃地走著,一看到荒野便「喔呀」一聲停下了腳步。

    「真難得,是黑貓呀。在那種地方黑黑地蜷成一團。」

    荒野單手抱著膝蓋,另一隻手邊撥弄著長發邊抬頭看向爸爸。

    「因為情緒比較激動,好像沒有辦法馬上睡著。」

    「哦,說得也是。」

    「爸爸的世界還真是繁華熱鬧,荒野嚇了一跳呢。」

    「不過一點也不浪漫。」

    爸爸又在講些裝模作樣的話了,他佇立在一旁,身體悠緩地靠著柱子。

    「妳的世界就浪漫多了,畢竟再怎麽說都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啊,該是叫人害怕的時光……僅僅那麽一瞬間,就如閃光一樣。」

    「是這樣嗎……」

    荒野不可思議地回問,而爸爸隻是一臉恍神沒有應答。沉潛入漆黑的夜裏,轉而望向濕漉的庭院。

    鍾又在某處發出尖叫,爸爸微微地蹙起眉頭說:

    「看到鍾也會覺得驚訝。」

    「咦?為什麽?」

    「從自己所衍生的生命,會像那樣逐漸變成女性這種生物,但我明明就是個男人。不隻如此,妳們還都那麽可愛,我剛剛心想這就是奇跡呢。」

    「剛剛?」

    「對,我剛剛才體認到。」

    爸爸眼下的皺紋堆疊,不知為何,他彷佛不幸福似地虛弱呢喃著。

    接著,又再次晃動著身體輕搖飄渺地回到走廊裏邊去。望著那樣的背影,感覺有如幽靈般消失於微暗的深處。

    荒野撐著臉頰看向庭院。

    雲霧散開,蒼白的月光驀地灑落照耀庭院,幾乎要教人覺得刺眼。荒野瞇細了眼睛,溫稠而強烈的風吹來,荒野的長發揚舞而起。深紫色桔梗花瓣淒淒散下,從左邊到右邊,仿佛出場一結束就被黑子的手拖到舞台側邊般,轉眼便消失不見。曾幾何時,小小的水池裏滿是淡桃色的蓮花蓓蕾,仿佛明日就要綻放似地蓬鼓,微微地顫動。

    桔梗是壽命短的花朵。

    季節亦流轉,不一會兒便消逝。

    妝點鐮倉初夏的豔色桔梗時節已過,不知不覺已來到蓮花的季節。

    荒野瞇細了眼睛。

    不知為何,心跳加速躍動。

    已經輪到下一季的花兒們登場了……

    夏天幾乎在極為炙熱下度過,不可思議地始終不見結束……

    就如同冰塊悲慘地被遺忘在陽光底下消融變小般,八月覆蓋鐮倉城鎮的夏之況味慢慢轉為淡薄。

    除了爸爸在愛情小說獲獎一事之外,便沒有其它特別的事情,荒野十五歲的暑假就這麽悠悠哉哉地度過了。

    傍晚時分,為了去參加鶴岡八幡宮的祭典,荒野換上一襲浴衣出門。鮮豔金魚優遊的水藍色浴衣以奶油色腰帶綁束,盡管花色有些大膽,然而這是在初夏與江裏華她們到橫濱逛街時——

    「咦,這個花色與一般不同,但很適合荒野呢。」

    「真的耶,一定很適合。恩,不過的確是和我們的不太一樣……」

    在朋友熱烈的鼓吹下,荒野被帶到鏡子前試著將浴衣往身上一比,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即便價格有些昂貴,不過在她瘋狂地向蓉子阿姨強烈要求下,過幾天便買來給她了。

    蓉子阿姨表示:

    「浴衣這種東西一年大概才穿一次,太浪費了……」

    見蓉子阿姨彷佛要讓人聽見般自言自語地說著,荒野也不甘示弱。

    「就是像這種東西才會留下回憶……呃,無法再來一次的……夏天的……」

    她兀自進行著『自問自答』的秘密儀式。「啊,說得也對呢。」於是蓉子阿姨也有此同感地替她買了下來。

    在回家的路上,一邊聽神無月蓉子說著女高中生時期的回憶,兩人一邊漫步前行。

    明明長到這個年紀了,明明是和我們這些人不同的存在,但這個人卻居然同樣有過高中生階段,荒野怎麽樣都覺得不可思議。

    若閉上眼細聽蓉子阿姨講述回憶,過去那個因為內向,而從沒敢跟喜歡的學長說過一句話的少女身影,便活生生躍現於眼前,但睜開眼看見已是大人的蓉子阿姨,夢幻少女的形象就隨即散開來。

    諸如此類……

    還有買下浴衣那天所發生的事情,荒野連同金魚浴衣都一同好好地記著。鮮少穿上的漂亮衣裳,感覺好像是用來製造回憶的裝置一樣。

    那一天,荒野自己穿好了浴衣,腰帶也是自己從腹部靈巧地綁起再纏繞於身後。國中時因為有過穿和服在鐮倉街道上散步的打工,因而讓她記熟了穿法,現在則已是自己的拿手技能。

    荒野穿著一身浴衣,披垂著剛洗好的頭發衝進盥洗室。按照什麽發型都很熟練的江裏華所教,將頭發編整並收攏。為配合金魚,她用看似黑玉,但仔細瞧就會發現是蝌蚪如此小巧而形狀回異的兩根發簪,在左右各簪入一根。口紅則是特別挑了微微泛桃色的護唇膏。準備好了之後,荒野目不轉睛地望著鏡子。

    昏暗盥洗室裏的鏡子中,朦朧地浮現出一張自己身為女性的臉。

    表情嚴肅地左右變換著角度檢視。

    然後,試著勾起微笑。

    鏡中人立刻也回以微笑,看見那兒有著比想象中還要成熟的哀愁,荒野兀自嚇一跳。

    從盥洗室奔出至玄關,雙腳穿起有著耀眼紅色木屐帶的小巧木屐——

    「我出門囉——」

    「要是有男生找妳講話……」

    突然間,身邊的和式房間門打開來,蓉子阿姨從中走出。從頒獎日以來,已經完全恢複女人容貌,口氣卻是相對的利落強勢。

    「要說是跟父母一起來的喔,這樣就可以驅離那些壞蛋。」

    「不會有男生找我講話的。」

    「會喔,畢竟妳那麽可愛嘛。」

    荒野漲紅了臉。

    明明清楚那是偏愛的眼光,還是感覺害羞。

    「啊,恩……」

    「惡靈退散!」

    「啊,惡靈……退散……才不是惡靈啦,那是人類嘛。」

    荒野歪著頭離開玄關處。

    傍晚時分。

    斜傾至仿佛要墜落庭院的黃色夕陽,看來更加碩大。荒野自今泉台的斜坡道飛奔而下,木屐隨之叩隆叩隆地響著。

    「等很久了嗎?」

    聽見荒野的聲音——

    「不……才剛到」

    悠也以轉眼就會被鐮倉車站前的喧囂所淹沒的微弱聲音回答道,他慢慢地將剛看的文庫本收進內袋。

    夕陽西下,大馬路上掛著數不盡的六角形紙罩燈綻放出淡紫色光芒。身著浴衣的當地年輕人與觀光客混雜在一塊兒,形成壯觀的人潮。悠也亦穿著一襲藍色浴衣,搭配小船圖樣的團扇。見到荒野呼地拭去汗水,悠也於是拿團扇在臉邊替她扇著。

    好舒服,荒野瞇細了眼睛。

    「啊——」

    「恩,怎麽了?」

    「妳那樣好像貓咪一樣,發出呼嚕聲的貓咪。」

    「咦——」

    悠也笑了,荒野亦張開眼睛笑著。

    國中時,雖然和同性好友們一同去了夏季慶典和新年參拜,然而上了高中之後,和悠也外出的機會就自然變多了。有特別活動的時候是情侶一起,平常就是和朋友。由於已經形成這樣的模式,所以今天也特地在外頭和悠也會合碰麵。

    兩人一同緩步向前定之時——

    「學——姊——」

    幾道高亢的叫聲傳來。一回頭,有群小學生圍聚在電線杆下望著兩人這邊。

    「山野內學姊在約會!」

    「好像大人!」

    「……阿!」

    荒野注意到後不禁有些驚嚇。

    那並不是小學生。

    她們穿著印有圖案的短袖T恤,搭配牛仔裙或者是短褲,腳上套著運動鞋。無論哪一個,都穿著像是主張這是童裝、怎麽看都像是父母親為其挑選的衣服,皮膚還曬得黝黑。手腳如細枝般纖細,一動起來就變得靈活柔軟。

    是那群老是緊張地向江裏華打招呼的國中部新生,也就是國一的學生……

    這些孩子脫掉製服後還如此地孩子氣啊,荒野嚇了一跳。她們穿著和小學時一樣的便服,身體的動作比起在學校受製服所束縛時,更無顧忌地愜意舒展。

    「約會?男朋友嗎?」

    「呃、恩。」

    一行人全望著悠也發出哦~~的聲音。荒野聽見她們交頭接耳地小聲說著「好帥喔」,不禁紅了臉頰。悠也平常就是不容易受影響的人,就連現在也是一派地淡然處之。

    「好羨慕,好羨慕喔——」

    「你們相愛嗎?」

    「咦!」

    荒野不禁叫出聲,同時一邊頻頻輕點著頭一邊自這群學弟妹旁離開。

    一走進人群中,便因太過嘈雜而難以聽見對方的聲音。

    悠也問:「

    「剛剛那群小朋友是學妹?」

    「咦?」

    「是學妹嗎?」

    「恩!是國中部的。呃,她們是江裏華的仰慕者,最近江裏華在女生之間也越來越受歡迎。所以,好像也因此認得常常與江裏華在一起的我。」

    「還是小朋友呢,可是很有活力。」

    「恩……」

    荒野點頭以對。

    「對了……」

    在最初與悠也相遇的時候……在JR橫須賀線的電車內四目交接,並於教室內再次見到……到了暑假,因為爸爸的再婚而同住一個屋簷下……那戀愛的最初之始,荒野自己本身也是那樣的小小孩,對於現在的荒野來說是難以置信的。荒野雖然覺得自己沒有變,但的確是一點一點地變得像大人的模樣了吧。

    即便如此,當時的自己……

    雖然年幼,卻已經獨當一麵地談了場戀愛嗎?

    就在那個如吊橋般搖搖晃晃擺蕩的家裏。

    可是,悠也同樣也是……

    悠也那時同樣也是小孩子啊。

    她邊想邊望著悠也的側臉。每當小船圖樣的團扇一揮動,便在臉上落下暗影,如此一來,使得寧靜的眼眸和緊抿的嘴唇看起來更為成熟。

    ——時光飛逝流轉。,

    荒野又再次湧上一陣哆嗦。

    就在快接近鶴岡八幡宮前,她和悠也走散了。

    在被人群推擠著時,啊!腰帶會鬆開——她一心注意著背後的情形,然而再拾起頭已經不見少年了。

    奇怪?荒野歪著頭。

    「悠也?喂——」

    左轉右轉到處張望卻都沒看見人,散發淡紫色光芒的紙罩燈在街道兩旁連綿成排,人們的臉龐也染上了那樣的顏色,總覺得好像一群死人般麵無表情。

    沒辦法,她隻好隨著人潮走向神社之處。

    「咦……江裏華?喂——」

    越過如死人般沉默無語的人群,她見到自己熟悉且最喜歡的臉龐,是田中江裏華。褐色卷卷波浪秀發今天盤了起來,以許多的金色星形發簪裝飾,閃耀著光澤的頸項讓人心跳加速。與往常相比,江裏華的表情亦顯得悶沉,猶如與這群死人同化般的靜穆。

    「江裏華?江裏華?」

    盡管高聲呼喚,對方卻聽不見。

    (奇怪……)

    定睛一看,江裏華身邊有朋友在。蓬軟的自然卷發編成鬆鬆的發辮,是一名個子嬌小的女孩。盡管看不到臉,卻似乎是相當地可愛。江裏華和那陌生的女孩並肩緩步同行。荒野再一次出聲呼喚,她忽然間像是意識到似地要回過頭……卻沒有注意到荒野,那張亡靈般的空洞臉龐就這樣轉回去。

    「江裏華?」

    隨後便走入雜遝的人群之中,江裏華和陌生女孩於是也不見了蹤影。

    紙罩燈依舊以仿佛從那個世界來的光線照著荒野。逐步接近神社,無法聽清楚每一句話語,無數人們的陰沉嘈嚷越發強烈。荒野感覺像是在眾人前行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一個不小心而踏入了那個世界一樣,內心恐懼油然而生。

    「悠也——江裏華——」

    人實在太多又晦暗,荒野開始感覺害怕。鍾——爸爸——奈奈子——荒野就這樣依依不舍似地呼喚起這世間的眾人之名。

    夏季慶典的夜晚,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拉近了距離。在不知道是祭拜什麽的情況下,難得穿上了和服並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卻不小心處在無法回到現實世界的生死關頭。

    在人潮的另一頭,又彷佛再次看見——女幫傭晦暗的側臉幻影。仿佛是方才呼喚的名字化為具體的形象顯現一般。無論哪一張臉孔都相當恐怖,已經開始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荒野害怕地呼喊著。

    「悠也——」

    但是就連聲音也被某處吞沒。

    「……」

    啊……

    終於來到神社裏了。

    這裏有較為空曠的地區,荒野這才因能離開擁擠的人潮而鬆口氣。剛剛她看見的江裏華和陌生女孩手牽手打從眼前經過,荒野一麵想著那女孩是誰,一麵想開口叫喚。難得塗上護唇膏而染上淡淡桃色光澤的唇辦,微微張開到一半時——

    (……啊!)

    就在江裏華和女孩離開的另一頭,她發現了自己一路尋找的悠也。

    當他閃過人群腳步匆忙地疾走之時,浴衣的綁帶就在他的背後沉重似地緩緩晃動。悠也站在樺樹下,不知為何看起來比剛才還要高大,側臉也更加地成熟,看起來儼然是一副大學生模樣了。

    注意到急急奔來的荒野後,他一瞬間懷念似地瞇起了眼睛微笑。微笑的方式也像大人一樣。

    「走散了呢。」

    「恩……」

    他輕聲回答並低頭俯視荒野。荒野不可思議地感覺到,那溫柔的眼神就好像大人看顧著小孩一樣。在這個奇妙的慶典之夜,荒野彷佛穿越時光遇見了年長好幾歲成為大人的悠也……自己頓時變得相當地年幼,這讓她感到不知所措。

    唯有樺樹下沒有其它人在,當兩人準備離開時,悠也忽然間頓住了腳步。

    他凝神注視著荒野。

    (噗通!)

    心髒急遽跳動,彷佛連自己都想間自己的心髒「奇怪,怎麽了嗎?」般地急遽突然。

    悠也的手以輕柔的動作,靜靜伸向荒野觸碰著她的發絲。那觸碰的方式彷佛感覺舒服似地撫著,荒野盡管高興卻也因為暈眩般的感受而渾身僵硬。

    指尖穿過黑發撫上了頸項。

    頸部發燙。

    心髒噗通噗通地鼓動。被喜歡的人如此碰觸,內心深處於是有一把灰暗的火焰起而燃燒。

    人潮所傳來的喧囂頓時變得清晰強烈。

    「……我們走吧。」

    悠也的聲音突然像個孩子般響起。

    再一會兒……盡管如此想著,荒野仍跳開似地從悠也身旁離開。

    「啊、恩……」

    荒野微微地點了點頭。自己所發出的聲音帶著意想不到的濃烈哀愁,甚至連自己也都著實驚訝。

    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為避免再走散,她和悠也手牽手一同走著。兩人逛著廟會,有時看著長相怪異的麵具笑著,或是為了要是買哪一個就要戴上而認真地挑選著。縱然是展露了笑容,然而荒野的內心卻突然莫名地湧上痛楚,而悠也的臉龐卻不知為何看起來比方才還要稚嫩。

    分頭回到家中,荒野在自己的房間內換下浴衣。想起今日的歡欣氣氛,每個人在淡紫色光芒照耀下都宛如那個世界的住民一般,以及如此詭譎而絕望的氛圍,還有幾乎致使胸口發疼的不安……

    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化為回憶被這件浴衣所吸收嗎……荒野偏起了頭。今天的記憶會和浴衣的花色一同,無論經過多少年都依舊會鮮明地浮現於腦海吧,荒野湧上諸如此類的想法。

    解開盤發,拿下蝌蚪狀的發簪。

    這時,她忽然間想起江裏華那金色星星發簪閃耀的背影。

    啊,對了,那是在橫濱的百貨商店一起買的……

    她離開房間前去洗澡。蓉子阿姨的聲音從某處傳來——

    「荒野,洗完把水放掉喔。」

    「好——」

    聽見聲音高揚的話語,荒野深覺不可思議,究竟蓉子阿姨是身處哪裏、又能將大家的動向看得多清楚呢?

    噗——她整個人沉入熱水裏。

    大概是因為要將水放掉的關係吧,荒野不守規矩地讓頭發泡進了水裏。黑色發絲如妖怪似地散開來並不祥地搖動著,在那之下是十五歲的蒼白裸體。荒野抱著膝蓋,蜷縮起身體坐在浴池裏。

    閉上眼睛,豎起耳朵傾聽。

    啊……家裏各處都充斥著蓉子阿姨的氣息。

    明明人就不在這裏!

    明明一直沉睡著!

    融化在熱水裏的荒野,體內的女性亦從浴室經由走廊、和室房間緩緩流向家中,與蓉子阿姨的氣息交混,在今夜彷佛逐漸融合同化。

    盡管始終漩繞於這個家裏,然而荒野所未知的那個東西,如今自荒野身體內衍生而出,將熱水逐漸染得黏稠而漆黑。

    (總覺得好討厭啊……)

    荒野對自己抱持著厭惡。

    (討厭……)

    她在水裏痛苦地扭動。

    (討厭、討厭、討厭……)

    荒野不禁歎息。

    「有沒有想過媽媽是女人這件事情?……恩……沒有。」

    八月的尾聲。

    哇,暑假已經要結束了呀——目前正是深覺可惜,並且又熱、空氣又濕,如此教人難以忍受的季節。麵對荒野若無其事的詢問,湯川麻美以不同於以往的無力聲音回答。

    「咦——沒有嗎?」

    荒野一副像是要昏倒般。

    「沒有沒有。媽媽一直就是媽媽嘛,不過,說得也是喔……一想到這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就生下我和老哥時,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恩……嗬嗬嗬,大概不太願意去想吧。恩,說得也是,但果然還是覺得有點難以想象呢。」

    麻美以幾乎讓荒野驚訝嘴巴居然能張那麽開的模樣,哈哈大笑著。麵對迸發似的開朗,荒野感覺自己糾結的情緒被吹定了。

    (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吶……)

    不知為何語尾的語氣像是武將說的話一樣,對於麻美她有了不同的看法。

    鐮倉的傍晚濕熱加劇,空氣伴隨著熱度帶來黏稠感,夏天的暑氣讓荒野等人的皮膚變得濕黏。從鐮倉車站搭乘江之電過幾站後,荒野隻身來到麻美位於市營公寓五樓的家,進到清一色為粉紅色的小孩房間。

    今天江裏華缺席。話說回來,荒野感覺和麻美兩個人一同遊玩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因為有男朋友和社團活動的關係,麻美在三人當中是最忙碌的一個。

    可是今天……

    「受不了每天每天都在外頭跑步啦,十五歲的暑假可是隻有一次呢,今天我要翹掉社團活動!」

    她打電話給荒野如此宣稱。

    「我媽媽真的是老太婆呢——荒野妳們家的蓉子阿姨就很漂亮不是嗎?好像很受歡迎,現在還是處在第一線呢,第一線!」

    「第一線……應該吧,恩,說得也是。」.

    「確實啦,那個人在家裏的話我說不定也會覺得緊張,不過一聊也覺得沒什麽……來,這件給妳,荒野穿這件。」

    「咦——要穿這件嗎?」

    「對,這件。」

    麻美盤腿坐在散亂著玩偶的單人床上,朝盤腿而坐的荒野丟去一件輕柔的銀色短衫。就在荒野接過緩緩飛來的衣服之時,門連敲都沒敲就開啟,麻美的媽媽走了進來。

    「歡迎歡迎。來,這個蛋糕給妳。」

    「媽媽,至少也要敲一下門吧!」

    「我敲了喔。」

    「才沒有呢!」

    麻美的媽媽對於女兒的牢騷毫不在意,將蛋糕和紅茶排好後,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著:「哇,荒野這麽白皙真是可愛呢,好像杏仁豆腐一樣。我們家麻美曬得有夠黑的,最近卻老是晚歸,甚至還化妝。不過就算如此仍然是很黑,還叫她芝麻布丁呢,真是的。」麻美生氣地說:

    「我們在講女人和女人之間的話題,妳快出去啦。」

    「……女人和女人?嗬,明明連屁股上的胎記都還沒消呢。」

    「早就消了啦!」

    媽媽終於從房間離開,留下悵然的女兒和笑得身體彎成<字型的荒野在地上。

    「……妳笑得太過火了吧。」

    「我、我、我沒有笑喔……啊,哈哈哈……」

    「所以我就說,根本從那個人身上感覺不到什麽女人的感覺。每天隻覺得『拜托,請不要再管我了』。」

    麻美邊說邊站起身,從衣櫥裏拿出迷你裙在鏡子前比著。她突然間一臉嚴肅,使得荒野也趕忙收起笑意,並同樣拿起接過的短衫擺在身體前端詳。

    今天會在這裏碰頭,是因為兩人計劃要穿著大人的服裝在晚上外出遊玩。雖然荒野毫無頭緒,然而其實在江之島有許多適合年輕人夏天前來遊玩的景點,麻美因為最近交了個年紀較大的男朋友,於是對這類信息相當熟知。隻見她不停從衣櫥裏拿出堂姊所給、看似女大學生穿的服飾,並在鏡子前搭配著。

    在經過一番苦思之後,終於決定好荒野穿淡藍色上衣和從未嚐試過的窄裙。麻美穿上三原色平口小可愛,大膽地露出曬黑的肩膀,裙子則是搭配迷你百褶款式。

    盡管荒野所穿的衣服並無任何暴露之處,然而身體曲線畢露無遺,荒野完全被窄裙的威力所震懾。縱然不安地想著好像不太合適,但一穿上便與身材自然合貼,再穿上高跟鞋後就更是有模有樣了。

    兩人一邊左轉右扭地望著鏡子,如此簡單就能變身成為大人呢,一邊深深震撼於打扮的不可思議。高跟鞋的十公分讓視野頓時有了劇烈的變化,就連房間裏的景色都甚至教人訝異地不同。

    (成年女性……還有男孩子他們看周圍的環境是像這樣子啊……)

    荒野嚇了一跳,有種至今都被蒙在鼓裏的奇妙感受。

    由於今天可靠的江裏華不在,兩人便自行依樣畫葫蘆地試著化起妝來。十幾歲的薄透肌膚一上了妝前飾底乳和粉底,瞬間就變得像大人一樣厚重。麻美最近將眉毛修剪理細,因此還用眉筆仔細描繪出眉型。

    口紅則選用粉紅色。

    塗上睫毛膏強調出睫毛。

    鏡子裏,乍然呈現夢幻國度般的大人世界。

    「喔~喔~」

    荒野發出呻吟,麻美也跟著——

    「嘿嘿嘿~~」

    以奇怪的聲音害羞地笑著。

    兩人單手拿著高跟鞋,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客廳傳來電視播報晚間新聞的聲音,還有廚房的水聲,以及有人翻閱報紙的聲音。

    在玄關處穿上高跟鞋,來到外頭。

    「噢!」

    腳步一個不穩,兩人趕忙抓住對方,又再次害羞地笑著,接著緩緩地走下階梯以防摔倒。

    一踏出到外頭,才發現天色早已昏黃,夏末的潮濕夜晚降臨。荒野閉上了眼睛。

    遠去的日光味道,與自己散發出化妝品的人工香味相混。

    睜開眼睛,看見麻美已經率先走在自己前方數步,她於是慌忙從後方趕上。

    麻美準備前往和男朋友常去的俱樂部,就在彎進好幾個巷弄之後,該俱樂部孤零零地屹立於該處。從樓梯走下至雜居公寓地下一樓,轉角平台處放著一張折迭椅,一副玩世不恭模樣的大哥哥就坐在上頭。付了錢後,荒野和麻美的手背被輕輕地蓋上了印章。

    「這樣今天晚上就可以自由進出了。」

    「咦……」

    荒野不禁心生佩服,麻美於是朝她露出淺笑,彷佛在說這又沒什麽大不了。

    俱樂部中一片昏暗,大音響播送著音樂。因為已經習慣待在安靜的家裏,讓荒野有些驚慌。在吧台取用飲料,然後到空的座位坐下,麻美似乎已經來過好幾回了。一名全身穿著黑色服飾,滿身銀色飾品喀啷喀啷地,貌似大學生而打扮誇張的大哥哥說:

    「唉喲,今天很像大人喔。」

    聽見對方以不可思議的口吻這麽說她,麻美則表示:

    「是化妝和衣服的關係,另外還有心情上的轉變吧。」

    「哦……最後那句讓人有點在意耶。咦?這個女生是誰?」

    「朋友。」

    誇張打扮的年長哥哥突然間湊近注視,荒野驀地漲紅了臉,並聽見蓉子阿姨的聲音於耳邊複蘇。(惡靈退散……)

    用視線甚至跟不上的速度進入舞池,昏暗光線如洪水般襲來。荒野聽不慣的重金屬厭世樂曲充斥全場,讓人暈頭轉向抓不著頭緒;在音樂和燈光之間,蓉子阿姨的聲音夾雜其中。

    (惡靈退散……)

    音樂。

    燈光。

    (惡靈退散……)

    音樂。

    燈光。

    還有誰的嬌聲絮語。

    蓉子阿姨的聲音……

    (惡惡惡靈……)

    「呀哈哈哈哈!」

    麻美發出高亢的愉快歡笑聲。聽著誇張打扮的大哥哥口沫橫飛地說笑,她捧腹大笑。一位像是大哥哥女朋友且衣著暴露的大姊姊走近,並依偎著他。荒野見狀又再次紅了臉頰。

    麻美滑進舞池,隨著音樂跳起舞來,因社團活動所練就的好身材,在樂聲與光線中如水中魚般,顯得十分美麗。

    荒野覺得要自己在人前跳舞很難為情,她姑且先坐了下來。

    (啊,想去廁所。在哪裏呢……不管哪裏都一閃一閃地,教人搞不清楚!)

    在昏暗而塵埃滿布的店裏走著,她找到了廁所後打開漆黑的門。

    才一開門,荒野便宛如被無形拳頭給當頭擊中的拳擊手般往後一仰。

    裏頭各有一間男女生廁所,在男廁前,剛剛那位誇張打扮的大哥哥和一個女人正抱在一起熱吻。

    大哥哥的指尖一邊挑弄著該名女性的波浪長發,一邊望著荒野這邊。唇瓣上仍舊貼著另一方的唇瓣,唯有眼睛惡作劇似地勾起笑意。

    女人有著小麥色肌膚,身著長裙,並不是剛剛在座位與他談笑的戀人。

    (這個大哥哥到處招惹!好像蝴蝶一樣……真討厭!)

    荒野快步衝進了女廁裏。

    走在回家的路上。

    麻美跳舞跳累了,「穿高跟鞋實在太辛苦了,我覺得沒辦法每天都穿……」一邊如此嘟嘟囔囔地說道,一邊搭著荒野的肩膀慢慢走。剛才明明還那麽開心的,現在卻竟然沒什麽精神,在荒野的支撐下踉嗆走著的模樣,就像是在所謂大人之夜的戰爭中,悲慘落敗的殘兵一樣。對荒野來說,這晚則是音樂、漆黑、光線和酒精,以及由燈光照亮的不可思議夜晚,其中大哥哥、大姊姊的身影……

    (總覺得是荒野不明白的世界……)

    荒野歪起了頭。

    (應該算是開心吧……應該……)

    夜路的寧靜終於沉滯安定地湧現。

    「對了……」

    麻美走到一半突然嚷著「咦……腳好痛!」接著竟然赤著腳,兩手甩著高跟鞋往前走,荒野自己也沒辦法好好走,隻能一麵搖搖晃晃地走一麵問她:

    「我突然想起來,關於前一陣子在鶴岡八幡宮的慶典。」

    「啊,荒野也有去啊?我也和男朋友一起去了……今年人相當多呢。因為當地人和觀光客都去參加了嘛。」

    「恩。啊?原來麻美也有去啊……我是想說,我好像有看到江裏華,可是她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子兩人走在一塊兒,所以想知道那是誰……」

    「綁著辮子、個子小小的嗎?」

    明明半接近自言自語似地低聲描述,麻美卻輕鬆地就給出答案,荒野訝異地停住腳步。

    月亮微微下斜,路徑開始變得昏暗。麻美又繼續疾步向前走,荒野也再次踏出步伐。

    「妳知道?她是誰?」

    「……我猜是隔壁女子高中的人。」

    「咦……她在其它高中也有朋友啊,怎麽都不曉得呢。」

    「恩……」

    麻美頭也不回地應著。

    「說不定會變成女朋友呢,不過還不曉得啦。」

    「咦?」

    「江裏華也是有很多難題的,荒野也是吧,都是一樣的。」

    荒野沉默以對。

    麻美此時忽然佇足,等著荒野跟上。「我們從國中開始就是朋友了,我們一直都陪伴在她身邊,這種事根本就沒什麽,『陪在我身旁,試著了解我喔』如果她可以這樣對我們說的話,會不會比較輕鬆一點呢?」她佯裝若無其事地低聲說著。

    「恩……」

    「咦,吃醋了嗎?」

    「才不是!」

    「那就好。」

    「……隻是覺得……怎麽說呢,有點寂寞。」

    又再次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從相遇的那刻開始,從那樣年幼的季節開始至今已經過了三年,每次季節的流動,荒野等人便像是萬花筒滾滾的景象般有所轉變。而如今,那個時候的自己簡直就像是另外一個人一樣,她為著這樣的感受而愣怔。

    「可不能說什麽寂寞之類的喔,江裏華一定也是一直在考慮著。最後的結果……她有喜歡的人,而對方也喜歡江裏華,好不容易才走到現在這一步呢。」

    「恩……」

    「不可以告訴學校的人喔,絕對要保密喔!」

    「恩,絕對不說。」

    荒野點頭。

    總覺得已經撐不下去,荒野也沒規矩地脫下了高跟鞋,開始赤腳在柏油路上走著,麻美看她那樣,明明自己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卻仍嗤嗤竊笑著。

    兩人光著腳丫子,不知何時已手牽著手一同向前走。

    沒有相牽的手則抓著一雙高跟鞋搖晃。

    白色光線自懸掛在電線杆上的電燈灑落而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無依憑似地怱左怱右如鍾擺般緩緩晃動。

    一回到家,才踏進玄關處,悠也的低沉聲音如洪水般在整個走廊拍擊滿溢。疑惑地抬頭一看,原來他坐在走廊上,背靠牆壁,一手拿著話筒不知在熱切談著什麽。

    低沉的聲音聽似愉快,荒野才在想不曉得在說什麽,聽不懂呢,就察覺內容盡是外國人的名字。看來是與同好在聊爵士樂,隻見他正投入地談著關於如何取得已經絕版的唱片一事。

    「……我回來了。」

    這句招呼語怎麽好像帶有些許反抗意味,荒野邊如此想邊小聲地說著。悠也拾起頭刺眼似地瞇細了眼睛。

    他一手按住話筒說:

    「回來啦。」

    「恩。」

    因為看見玄關處有雙沒見過的皮鞋規矩地擺好,荒野於是問「咦?有客人嗎?」,悠也便再度遮住話筒表示:

    「編輯。」

    「喔喔,恩。」

    「說肚子餓了。」

    「恩。咦?肚子餓了?」

    「媽不在,去廚房看過但也不知道怎麽辦。告訴對方有麵包可以吃,對方卻露出迷路小狗的表情。」

    「哦~~」

    荒野點點頭,脫下了鞋子。

    盡管身穿平常的服裝,不過臉上仍化著妝,因此當她走過時,悠也便浮現一臉疑惑的表情仰頭望著荒野。荒野的臉色不知為何比往常還要憂鬱,並悄悄探看著走廊深處。

    走廊最盡頭,就在爸爸工作的房間前,由於夏日暑氣充塞,盡管是夜晚卻仍蒸騰悶熱的走廊一角,有位見過的大哥跪坐於該處,他今天同樣打著大圓點花樣的領帶。就是前一陣子在愛情小說頒獎會場上,出聲問自己「妳在找誰嗎?」的那位腰枝纖細並散發溫柔氣息的大哥。

    是爸爸的責任編輯嗎?荒野邊思考著並出聲說:

    「歡迎您來。」

    那位大哥嚇地抖了一下,接著刺眼似地抬頭看向荒野。

    「啊,小姐,打擾了。當然我也不是願意上門打擾,不過因為老師的稿件一直還沒完成,所以沒辦法……」

    這並不是對荒野說,而是以相當響亮的聲音強調,希望傳到關在工作房間不出來的爸爸耳朵裏。

    下一秒,因為聽見對方肚子發出了咕嚕的叫聲——

    「不好意思,如果還沒有吃晚餐的話,我做些……」

    「好的,請不用太在意,麻煩妳隨便做點東西。因為一直坐在這裏,我什麽東西都沒有吃。」

    對方又再次拉高聲調。「你很吵耶!」工作的房間傳來爸爸不悅的聲音。

    因為編輯大哥刺眼卻又愉快似地抬頭看著自己,荒野頓時變得焦躁而迅速進到廚房裏。聽見悠也的聲音依舊從玄關處傳來,蓉子阿姨似乎是不在,荒野的感應器連結不到媽媽或者是鍾。

    她們人在哪裏……自己並不清楚,感應器隻有在家中才有作用。

    廚房一片安靜,透過為通風良好而敞開的紗窗,剛好可以將青色月亮看得一清二楚。荒野打開冰箱,將手伸向一包鱈魚卵,將解凍的鱈魚子拿出來,同時還準備了奶油及海苔。用大鍋子將水煮沸,在等待水煮開的時間去到盥洗室,用蓉子阿姨的卸妝乳將妝容卸掉。用粉底讓自己變身為如二十歲的厚重肌膚,一下子便回複到十五歲的淡淡粉紅。薄嫩肌膚上毫無任何斑點沾染,然而荒野認為那是理所當然。她從沒想過這樣的桃色肌膚有天終將不再,所以也不怎麽照鏡子。

    水滾的沸騰聲傳至,她連忙趕回廚房。

    將意大利麵丟下水煮,並在小盤子裏做些沙拉。在煮好的意大利麵上加入鯉魚子、奶油和胡椒鹽,接著再灑上細碎海苔後便告完成。

    將餐點置於拖盤,步上走廊。方才跪坐在走廊一角的大哥,因耐不住悶熱而將圓點領帶鬆開,一副邋遢的模樣隨便坐在地上看著文庫本。在看什麽呢?荒野偏著頭試圖想一窺究竟,然而書本外由書店的封紙包覆起,因而看不出來是什麽書。「宵夜……」荒野如此低語,那位大哥從書本中拾起頭說:

    「奇怪,是小孩子?」

    「真失禮呢!突然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可是剛剛的模樣看起來還相當成熟,突然就變得不一樣了。什麽嘛,原來是小孩子啊,枉費我還心跳加速了呢。」

    沒來由地覺得怒火中燒,荒野因而簡短地說明自己剛剛有化妝。編輯大哥將文庫本放在走廊上,開始吃起鯉魚子意大利麵。他一邊用叉子卷著麵條一邊說:

    「再成熟一點的話,其實就是一個令人喜愛的女性了,現在這樣有點可惜。」

    「這樣啊……」

    盡管想要快點從這裏離開,但對方看起來相當無聊的樣子,隻好坐下來陪對方聊天。荒野伸手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文庫本,「這是哪一本書?」她問著,編輯大哥於是悄聲表示:

    「《流浪者》。」

    「喔,那本悠也……哥哥的房間也有。」

    「我不久之前是待在時尚雜誌編輯部,才剛調過來文藝編輯部,其實不太了解小說。女性主管還推薦我看這本,因為內容比較簡單,要我從這本開始看。」

    「……有趣嗎?」

    「雖然隻是作家因為走失的貓而憂鬱,雖然隻是這樣,卻相當地有趣。恩,有趣。」

    「哦……」

    「啊,真是的,很抱歉遲遲沒打招呼,我——是出版社的……」

    見他一邊咀嚼著意大利麵一邊單手看似隨便地遞來名片,荒野於是像隻饒富趣味的貓般探頭看著。

    (啊……)

    這個編輯部她有印象,是那個戴假睫毛的女人一直待著的部門。原來那個人辭職之後,接手的是這位編輯大哥啊,荒野於是明白了情況。

    一抬起頭,兩人瞬間對上了視線。編輯大哥明白到,荒野清楚自己曉得父親和那個女人的事情。因為見他瞇細了眼睛,像是什麽事情的共犯般露出了淺笑,荒野突然間閃過一個念頭,這位大哥雖然一副傻氣模樣,但說不定是個有點壞的家夥。

    荒野什麽都沒說。

    工作室中有道微弱的……啪茲一聲……似乎是爸爸一個人對著棋盤下棋的不安聲響傳出。悠也愉快的說話聲自走廊前方傳來。荒野站起身,「請慢用。」如此喃喃說完後轉身離開。

    接著——

    「唉呀,我還真想早點回去。」

    聽來不滿的聲音從背後追擊而來……

    暑假的尾聲。

    蓮花已滿園盛開,紫薇樹亦彷佛掛滿裝飾品般搖曳著華美的花瓣。蟬鳴聲與鈴蟲唧叫交雜,夏天殘餘的暑氣就要散盡。

    江裏華異常吞吞吐吐地說著「我可能……有話…想說……」如此邀她們出去,荒野頓時明白過來,自己也跟著在猶豫躊躇的心情下出門。

    在鐮倉江裏華家附近一間不為人知的餐飲店,由嬌小的老婆婆獨自經營著,隻要一進到櫃台裏頭,就隻看得見老婆婆那已全白的頭頂。不管是咖啡歐蕾或可可奶都是絕讚好味;尤其是夏天,冰香蕉奶茶更是緊緊抓住荒野一行人的心。

    「歡迎。」

    一進到店內,江裏華已經坐在角落處。由於看見旁邊坐著的是夏季慶典當天見到的可愛辮子女孩,荒野無力地微笑並心想,那景象果然不是幻覺。

    「這是我國中到現在的好朋友,山野內同學。而這位是……」

    「妳好,我是山野內。」因為被介紹了,荒野於是如此打著招呼。

    這一天始終沒有辦法多說些什麽。盡管那女孩以嫉妒而刺眼似的奇怪目光抬頭看著荒野,然而談話時卻什麽都沒說。而荒野也沒有文,隻是聊著江裏華國中時候的事情,和其實暗地裏有地下秘密組織的事。

    對了,說到關於組織的事情,江裏華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

    「咦?那是什麽啊?騙人的吧,荒野妳真是的!」

    「這不是騙妳的喔。那種組織真的存在,像國二時去新春參拜的時候也是,遠遠就看得到江裏華拉拉隊了,不是嗎?」

    「我不相信,我從來都不知道嘛……」

    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荒野頓時湧上懷念之情。有喔,真的、真的——荒野邊說邊呼出苦澀的歎息。

    閉上眼睛,就可以感覺仿佛回到那個時候。

    然而一睜開眼,未來則正在靠近。

    江裏華比那個時候還要像個大人,身邊還有個可愛的女朋友陪同,然而送來的冰香蕉奶茶滋味卻明明一點都沒有改變。荒野喝了一口,再次閉起眼睛。

    十五歲。

    高中一年級。

    再兩年半後畢業,大家便會如同爆發般四散開來……

    這裏是爆炸中心地區。

    暑假的尾聲。

    荒野一手拿著吸管攪動,同時一頭栽進種種思緒中。

    暑假一結束,一時之間所有事情都變得緊湊了起來。

    今年夏天所殘餘的暑氣熾烈,即便時節進入九月,蟬鳴依舊持續發狂似地響著再頓時止息。教室裏充塞使人煩躁的悶熱暑氣,由於所有人都已經受夠了夏天——

    「好熱、好熱!」

    全都如此拚命抱怨著。

    老師邊用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邊高聲說著「現在發誌願調查表下去喔。」雖然才高中一年級,但是得讓要升學的孩子,將夢想中的校園生活與現實中的偏差數據值相連結,早一點決定好自己的未來出路才行,而要出社會工作的孩子也是一樣。

    三方麵談是由蓉子阿姨來參加。荒野仍舊茫茫然地過著日子,對於要升學還是要工作絲毫沒有頭緒,然而蓉子阿姨卻熱切地表示:

    「念這裏不錯喔。」

    她指名自己畢業於京都的短大。

    可是荒野並不想離開家鄉,她喜歡鐮倉,山野內家那寬大而老舊的宅邸,至今仍將粗野的少女包覆於其中並保護著。

    就在她時而拿自動鉛筆開玩笑地亂寫,時而歎著氣之時,砰咚!一道輕巧的觸感傳來,腦袋被一個紙團打中。回過頭,是做出好球姿勢的江裏華剛丟過來的。兩人眼神交會,荒野於是點點頭打開了紙團來看。(寫了什麽?)

    荒野盯著手邊的調查表,在「第二心願」處以幾乎要看不見的字跡隨便寫著「不想長大」,自己看了也頓時頹喪起來。

    (我不曉得要寫什麽,總之得先談談。)

    從筆記本撕下一張紙後如此寫著,再揉成團狀丟回去。由於荒野的臂力沒有那麽強,紙團因而直接打在江裏華前方的男學生瞼上。如果是國中的時候,對方一定是馬上站起來並擅自打開紙團大聲念出內容,但這年紀果然已經是大人;男學生的側臉帶著一絲緊張,但同時又有些麻煩似地交給了江裏華後,注意力又再次轉回調查表上。

    導師時間一結束,江裏華隨即衝了過來。

    「來談談,來談談。」

    她邊說邊莫名愉快地在荒野麵前搖動著身體。明明外表是那麽成熟像大人一樣,然而行為舉止卻像個孩子似地。

    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當大學生。」

    「短大?還是四年製大學?可是不管是哪一個,畢業後都是要找工作的。」

    「粉領族。」

    「啊,這個適合。」

    「醫生?」

    「好怪!」

    「說得也是……開服裝店、百貨商行、新娘、媽媽、變成婆婆,然後老太婆……」

    「也太快了!」

    彼此談笑著且越說越不正經,兩人跌跌撞撞地在路上奔跑著直到車站。

    回到家,荒野將誌願調查表攤開在書桌上。雖然再兩年半後,就有很多人要離開土生土長的城鎮去到外地,可是荒野還是很希望自己能在這裏升學。

    她從外廊進到主屋想要和蓉子阿姨談談,不過蓉子阿姨正在廚房裏忙著不知在煮什麽。仍舊是充滿女人味的側臉,盡管有魅力卻隱約帶著凶惡,讓荒野覺得難以開口。望向走廊,打著圓點領帶的大哥今天同樣跪坐在角落,茫然地發著呆。

    「啊,午安。」

    「恩?啊,妳好,午安……」

    看到一半的書就這麽擱在膝蓋上,編輯大哥愛理不理地打著招呼。

    「對了,上次提到的那本書我已經看完了,就是……《流浪者)。」

    「喔……」

    荒野當場坐下來和他聊著,並悄聲問道:

    「爸爸的稿子一直出不來嗎?」

    「恩。不過,大家都說一向都是如此,隻能像這樣等著。聽說主角的藍本似乎就是我們上一任責任編輯的樣子……」

    「喔……」

    荒野低下頭。

    「說是快完成了。」

    「這樣啊……」

    「不過作家還真是可怕,不曉得為什麽得寫這麽多字呢。」

    荒野偏著頭,稍微講了一點關於過去曾從悠也那裏聽說過所謂藝術渴求者的事,編輯大哥皺起了臉,目光稍微掃向廚房那邊。

    「但是,這樣不是很可憐嗎?」

    「……」

    「可憐是可憐,不過對男女世俗之事也很有興趣就是了。哈哈,這方麵也是很恣意妄為呢。」

    荒野沒有露出任何笑容,隻是靜靜地起身離開。編輯大哥則再次拿起書本。

    偷偷望向廚房,蓉子阿姨就在裏頭。還是一樣帶著恐怖而美麗的臉龐,嗶嗶啵啵地煮著菜肴,鍋中彷佛塞滿了男女世俗的哀憐。明明是夏天,荒野的背脊卻驀地竄起了寒顫。

    嗶嗶啵啵。

    嗶嗶啵啵。

    可憐和不愉快藉由美麗女性的手丟下鍋,男女世俗之事在大火之下被燒幹。

    荒野在離開廚房的同時,編輯大哥悠然站起身。還以為他是要去廁所,卻是朝向廚房,毫不在意裏頭坐鎮著不愉快的聚合體,徑自將頭探入說:

    「哇,好香的味道呢。」

    「是嗎……」

    「恩,所以現在心情變得比較溫和一點了。」

    荒野聽見他以奇怪的友善口吻攀談。

    蓉子阿姨沒有響應,然而濃稠的某物卻越發深濃,無論去到家中何處都讓人感覺悶窒難受,荒野於是暫時前往庭院避難去了。

    九月一過,就要換上冬季製服了。

    在誌願調查表填上兩間在地的短大校名後交出,接下來就隻等三方麵談。藍綠色領結隨著厚重的冬季水手服晃動,荒野朝學校前進。

    秋意沒來由地顯得有些寂寥。

    荒野抵達教室後呼出一大口氣。奇怪?突然覺得製服裙的腰線部分寬鬆了一些,她不禁檢查了好幾次。

    江裏華走近問道:

    「怎麽了?鉤扣掉了嗎?我這裏有縫紉包喔。」

    「沒有,不是那樣的……奇怪,我是變瘦了啊。」

    感覺腰圍鬆垮垮,裙子要掉不掉地。

    江裏華搖搖頭說:

    「沒有變瘦喔。」

    她這麽一說,荒野頓時頹喪地垂下頭。

    「也不用講得這麽明白吧!」

    「因為每天都在看嘛,如果瘦了我就會知道的。啊、恩……」

    「怎麽樣?」

    「我想大概啊……」

    正當江裏華想要說些什麽的時候,班導師進到教室裏。「早,要趕快來決定好運動會的人選囉!班級幹部,上來吧。」因為導師這麽說,戴著眼鏡一副資優生模樣的男女同學紛紛「是」、「是」地應聲,並站起來走向講台。

    啊!運動會啊……荒野頓時憂鬱地轉回前方。江裏華也踩著啪噠啪噠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荒野實在不怎麽喜歡運動,因為她很討厭自己一跑起來胸部便劇烈搖晃。男生們雖然不會像國中時期那樣調侃起哄,最近卻是發生會默默地吞著口水緊盯自己的情況。荒野不喜歡被人盯著瞧,她覺得安分待在角落似乎是再好不過了。

    在自願參加和他人推舉的情況下,短距離、中距離和接力賽一一決定好了參賽人員。荒野低著頭,一邊煩惱著參加哪個項目最好,一邊想要舉手,卻又老是沒辦法舉起來,最後隻是頻頻地歎著氣。

    「心願調查表?早就已經交出去了喔。」

    接著是上體育課。

    在操場一旁的組合屋更衣室內,大家以熟悉的動作換著體育服——深紅色的運動服及白色運動鞋。在隻有女生的空間內,聲音比往常更高亢,無論是交談或是嗤笑聲都相當大聲而刺耳。今天才剛換穿的厚重冬季製服,散發著剛從衣櫥拿出來、那如滿布塵埃般謐靜而冷淡的獨特氣味。

    荒野從頭套下體育服的上衣,然後再將裏麵穿著的柔軟衛生衣脫掉——由於是如此麻煩的換衣服方式,所以得耗掉不少時間。嘿咻嘿咻地與例行之事奮戰時,江裏華一邊伸手從背後幫忙一邊說:

    「我想做美容的工作,所以想去專門學校呢。」

    「咦?是這樣啊?」

    「想做像指甲彩繪或是美容護膚課程那一類的,不過要選那一個我還完全沒有頭緒……而且,我們家很多兄弟,我想要早點離家獨立。啊,如果可以的話,真想一個人住呢。」

    「哦……」

    「麻美她不是可以靠體育推薦入學嘛,那荒野妳呢?」

    「就隻是想待在這裏,其它還沒有想到。」

    好不容易終於將衛生衣從運動衫下拉出,並將衛生衣整齊折好。由於江裏華幹脆地脫下了衣服並利落地換上,所以早就已經是一身運動服的模樣了,卷卷的波浪長發則以紅色橡皮圈束起。一邊照著鏡子一邊將發絲分成兩束,收攏於耳下,然後拿梳子將瀏海梳理整齊。

    荒野低著頭說:

    「真快,已經到了那個時間。」

    「咦?恩,妳看,大家都去到操場了。」

    「不是的……我是說已經在考慮要升學或工作等等。」

    「畢竟是高中生嘛,再茫然迷糊下去就來不及囉。」

    「嗯……」

    荒野試著閉上眼睛,思索整個城鎮中滿滿的大人身影。

    身穿西裝和皮鞋並帶著公文包的人們是在公司上班的人,但不曉得是什麽公司。而常去的兔饅頭店的姊姊,則因為那間店是她的老家,將來準備要繼承而在裏頭幫忙,一心忙著開發新產品並不作他想(最近,身為常客且對口味很挑剔的荒野和江裏華,總是一直被她當作新口味的試驗對象。)

    爸爸是小說作家,蓉子阿姨原本則是在眼鏡行工作。還有搭電車的話就會有司機,話說回來老師也是一種職業。

    所謂的世界,是由工作的大人們和極少數除此之外的人(像是小孩,或是學生,還有其它人……)所構成。使這世界運轉的巨大手掌,是由那些在上班的無數、無名且努力的大人們所組織而起。

    荒野也終於進入那樣的洪流中,準備要成為某一種人。從隻是一個小孩子、學生,轉變為影響這世界、從事某個工作的大人們的其中一員。

    江裏華終於整理好瀏海,「走吧。啊,妳看看,大家已經在排隊了。」荒野聞言便點點頭。自己無論做什麽好像都會被拋在後頭,荒野為此感到不可思議,她恩地應聲點頭後,拉起運動服胸前拉煉的同時又歎了口氣。

    江裏華轉過頭說:

    「喂,荒野。」

    「恩?」

    「妳不是變瘦了喔。」

    「真是的,我已經知道了嘛。」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妳的體型在轉變,腰間變細了。」

    「……咦?」

    荒野低頭看向自己的腰部。

    然而卻因為胸部的阻撓而看不見。

    「就是從直條條的小朋友身材轉變為腰線緊實的大人體型啊,剛剛我從後麵看來,妳的腰部變成像是這樣的形狀。」

    江裏華一麵走出更衣室,一麵用兩手比出凹陷的感覺。

    「所以冬季製服的腰圍才會變得寬鬆呀。請蓉子阿姨幫妳改過吧?畢竟製服才剛做好,而且再穿也隻有兩年半的時間,再特地做一件的話太浪費了嘛。」

    「恩……」

    心智在原地踏步,相反地,唯有身體卻像是擅自搭乘時光機,伴隨著咻咻聲正逐漸轉變似地,荒野為此深覺不甘。

    由於體育課是男女分開,所以她們會與別班的女同學一起上課。今天的體育課是荒野不擅長,甚至毫無興趣的足球比賽。體育課的英雄湯川麻美策動一雙長腳運球,看見麻美比往常更加有衝勁,展現強而有力、細膩且異於常人的腳步動作,荒野等人於是停下了腳步。

    「麻美!真帥氣!」

    「好厲害!好厲害!」

    不知不覺便舉起了雙手,抑或是跳起來為她加油,而老師也一派悠哉地說:

    「湯川有夠厲害的,這麽有活力真棒!」

    同樣挽著雙手觀看比賽。

    曾幾何時就連男生的比賽也暫停,男孩子們目瞪口呆似地看著麻美說:

    「湯川不管哪一種體育活動都很拿手耶,這樣的運動會真是令人期待呢。」

    聽見他們那樣的低語,荒野於是瞇起眼睛微笑。

    (荒野就全力去加油吧……不過,麻美真的好厲害。)

    和江裏華站在一塊兒,兩人的腦袋一同往右傾,目光久久追逐著如同施了魔法般舞動的足球和麻美。

    那一天。

    荒野回到家之後發現蓉子阿姨不在。

    從主屋的玄關進到家裏,荒野心想著先讓蓉子阿姨看看自己穿冬季製服的情況,同時尋找著繼母的身影。運轉著感應器,搜尋媽媽和年幼女兒兩人的氣息,然而今天都不在。到處都找不到蓉子阿姨或是鍾,也沒見到編輯人員。最近爸爸似乎是相當地忙碌,電話或訪客都絡繹不絕地湧來。記者身分的人帶著攝影師一同前來,間了爸爸許多問題,也常有在錄音機收錄前聊了很多,或是拍了很多照片等等的情況。

    可是,今天並沒有那樣的喧囂,一點家人的氣息都沒有。

    荒野的感應器無法得知爸爸在不在家,因此她躡手躡腳地去到爸爸工作的房間,悄悄開啟有幅水墨繪畫如詛咒般強烈躍現於其上的老舊拉門。

    「不要來吵我。」

    ……聲音低沉。

    爸爸正在工作,帶著惡鬼般的麵容朝向書桌。一麵對鏡頭就微笑,那羞澀而隱約帶點孤獨感、彷佛隨時會消失的年老的昔日美麗青年容貌,如今彷佛讓人想怒罵詐欺般完全消失不見,存在於該處的,就隻有一徑書寫的自私側臉而已。

    現在正在寫些什麽呢?

    鋼筆發出流暢的沙沙書寫聲,那是自私的聲音。即便如此仍是寫著,繼續書寫著發出詛咒之聲。猶如受到無聲的激情所驅使,那聲音沒有中斷過,就連躊躇似的瞬間停歇也沒有,隻是不停地持續寫著。像是應當在這世上留下字句般,手的動作終於跟上了一樣。

    簡直就像是背後有什麽東西在追趕的速度。

    渴求的藝術。

    關上那扇拉門,荒野在走廊上步行。沒有人在,今天沒有人在的情況幾乎要教人恐懼。寬大、老舊的斜傾之家,也就是山野內家,是正慶的祖父在很久以前所建立的家。而現在那個家裏,隻有受不安影響的十五歲荒野及不是父親、也不是男人的一隻蜻蜓正飄蕩於其中。

    沒有人在的家裏,小孩子一個人像是被丟棄一樣,荒野的背脊驀地竄起了寒冷。

    由於蓉子阿姨不在,她隻好從客廳的櫥櫃抽屜中拿出針線及剪刀,拿著這些去到走廊。滑行般地在走廊上奔走,充斥家裏的沉苦氣息如影隨形似地追在荒野的背後。

    荒野衝進了自己的房間,一把關起拉門後才鬆了口氣。

    將製服裙的鉤扣拆下,用針線重新密密地縫好。雖然是緊急處理措施,但總比擔心裙子掉下來要好。

    接著用衣架將製服掛起。

    荒野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製服。

    腦海中浮現出上國中時,最初穿著這樣的製服搭電車的記憶。穿不慣水手服,對於自己似乎突然長大而感到不安,可是卻對如此的自己感到驕傲。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呢,荒野當時擁有這樣的自負。

    從那之後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年。

    再兩年多一些的時間,她也要與這件製服說再見了。看似漫長的一段時光,卻又像是一眨眼般。

    然而隻要穿過一次,,心情便彷佛自此之後永遠都像是穿著水手服的女學生……

    曾幾何時,就連體型也已不合身,在驚愕的瞬間又被更推進大人的空間一點了。

    這麽一想便開始莫名地因模糊的未來而不安,甚至不知為何突然可以理解蓉子阿姨過去曾是內向少女一事。好像永遠都會存在的高聳藩籬,忽然間就不見了。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她開始急遽感覺到那像是同樣是以女人的身分在對話一般……

    (不在……究竟是去哪裏了呢?)

    荒野躺臥在地上,閉起了眼睛。

    如此一來,她全身都能感覺到,那現在沒有任何人在、唯有自己和蜻蜓的百年老家顫抖般的孤獨。

    從這一天起,蓉子阿姨就沒有再回來。

    鍾也是。

    如果是爸爸突然離開家門,即便兩、三天沒有回來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隻會抱持著「總是會再回來」的心情等待。

    可是蓉子阿姨身為一名女性,無論何時都待在家裏,以「這裏是我的地盤」似的姿態堂堂坐鎮於家中,打從一開始來到這裏就如此了。所以對荒野來說,心裏的感覺好像是走丟的家貓不知去到哪裏了一樣。

    爸爸什麽都沒有說。

    每當從學校放學回來,荒野便會小心翼翼地經過主屋玄關,低頭俯視水泥地區塊。看不見蓉子阿姨從懷了鍾後便常穿的平底鞋,「奇怪,今天也沒有回來呢。」荒野心想著。安靜地做好了飯菜,放在爸爸工作的房間外,自己也來到客廳的矮腳桌前坐下,一個人用餐。

    在這個家裏過去先是有女幫傭,接著是蓉子阿姨,然後再來是鍾的到來;因此盡管爸爸始終埋首於工作,她也從不曾一個人孤伶伶地用餐。一片沉靜的家,簡直就像是失去生命的廢棄房舍。沒有女人在的家竟是如此地寂寞啊,荒野感到驚訝。

    大約是過了三、四天之後,越來越多通來自東京的出版社打來的電話。大批表情嚴肅、一副了不起模樣的年邁大叔們來到家中,在爸爸的房間內低聲交談。荒野正思考在談什麽之時便聽見:

    「老師啊,基本上不緊緊抓住夫人的尾巴是不行的啊。」

    她聽見熟悉的總編輯豁出去似的語氣,接著是爸爸聽來不悅的聲音。

    「你說,妻子有尾巴這種東西嗎?笨蛋。」

    「笨蛋是什麽意思啊,老師。」

    看來是為蓉子阿姨的事情在爭執,荒野反射性地豎起耳朵注意聽。男人們接著又小聲商談了許多事情,卻是沒有一個結論,隻是恩——地沉吟著。

    蓉子小姐大概是離家出走了,不過畢竟帶著孩子也不可能去太遠的地方,應該不是和孩子就這麽兩個人離開,似乎是有其它人同行。由於大叔兀自惶恐羞愧的模樣,荒野因而在邊仔細聽邊消化這些情報之時,便明白到事那位大叔的部下陪同離開的。

    廚房傳來水煮沸的聲音,打斷了荒野的凝神細聽。將泡好的茶端至工作房間,大叔等人同時抬起頭,同情似地皺起臉仰頭看向荒野。

    「總而言之啊……」

    山野內正慶一臉麻煩地邊打著嗬欠邊說話。

    所有人全扭過肩膀凝視那張臉。

    「要是讓她死了我會很困擾的,就隨她去吧。」

    「話是、是這麽說的嗎,老師,可是……」

    「畢竟是男人和女人,玩夠了就會回來的。」

    「可是……」

    「蓉子她……那個人隻是不滿於繼續現在的情況而已吧。」

    「那個男的好像是認真的喔。」

    「因為還年輕嘛。」

    「可是蓉子已經不年輕了。」

    嘲笑似地這麽說完後,伸手拿起隨意擺放在書桌旁書架上的自己的著作——《淚橋》,沒什麽興趣地快速翻閱著並說:

    「不滿足嗎……女人啊……」

    爸爸如此喃喃說著,並撐著臉頰閉上眼。

    夜裏當天。

    莫名地擔心起爸爸一個人獨處,荒野一直在外廊待到逼近就寢時間才離開。坐在敞開的外廊上,秋蟲時而像是生命差不多要結束似地發出虛弱的鳴叫,時而又安靜下來地如此反複著。每當風一吹過,庭院經園丁整理過的樹木便緩緩搖動並發出悄然的聲音。到了夜晚果然是會覺得寒冷,荒野一個人自言自語著,對了,今年也得拿出火盆來才行。

    從工作房間傳出的微弱鋼筆書寫聲倏然停止,才剛注意到,拉門便緩緩開啟,爸爸走了出來。

    傍晚,與在編輯們麵前十分強硬之時簡直判若兩人的爸爸,以一副頹喪消沉的模樣搖搖晃晃地朝自己走來。在荒野麵前站定,邋遢地靠著柱子說:

    「我竟然讓太太逃走了呢。」

    「……蓉子阿姨去哪裏了?就連鍾也一起帶走了……」

    「好像就在附近而已,似乎是跟曾來過家裏的一個無聊男人一起去了某個地方。如果去接她的話是會回來的吧,可是我覺得太麻煩了。」

    蒼白的黯淡月光落在蒼翠庭院裏,他瞄了瞄該處說:

    「發生像這種事情,突然變得很麻煩呢。」

    「怎麽這麽說,爸爸。」

    他的身體就這麽靠著梁柱往下滑到地板,當場癱坐於地。疲倦似地瞇起了眼睛,眼睛下方因而泛出許多皺紋,爸爸看起來瞬間像是老了好幾歲。荒野低頭俯視那張側臉,同時發現原來大人也會有如此疲憊的臉啊。仰望他們的時候,是絕對不會發現這種事的。大人有時候也是像這麽軟弱的生物呢,荒野內心於是湧上了恐懼。

    「為什麽……」

    荒野喃喃地說。

    荒野回想起很久之前蓉子阿姨來到這個家時,還曾經強烈地表示「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喔。」還有自此之後,蓉子阿姨就一個人在這個家裏努力著的事情。

    從不像是會因為一點小事,便輕易放棄並離開的那位女性卻……

    「應該會回來吧……」

    那樣呢喃著的爸爸閉上了眼睛,有些花白的長長瀏海在臉上留下了陰影。

    「唔……誰曉得呢……」

    受傷似的聲音顫抖地低語。

    望著那張打從心底感到疲憊的臉,荒野皺起了眉說:

    「會感冒喔。」

    由於爸爸沒有回答,荒野便拿來毯子從上方替他蓋起。

    接著她怱然抬頭望著夜空,缺了半邊的青白色月亮,異常頹軟無力地懸掛在深藍天空中。

    果然如同所預期的,運動會在隔壁班歡騰熱烈的氣氛中結束。氣溫也頓時倏然下降,秋意也轉而深濃。

    在告知有三方麵談一事後,居然變成是由爸爸要來學校參加。由於一直以來都是交由蓉子阿姨處理,導致荒野也莫名地緊張。

    班導師好幾次佩服地說著「哇……是作家啊……」並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由於爸爸很會做表麵工夫,現在更是以在家所看不見的和藹可親極力微笑著。

    「雖然她表示要上短大,不過就成績方麵來看的話怎麽樣呢?」

    「哦,我想她要上這所學校是沒有問題的,接下來從現在開始還有一年多的時間,不要逃避好好念書就可以。山野內,妳老是在發呆要多注意一點啊,周遭的同學可是都很努力的喔。」

    「是。」

    荒野無精打采地點頭回應。

    會談很快地就結束了,兩人一同來到走廊。居然和爸爸一起待在學校裏,荒野覺得相當不可思議。無論是在走廊等待要接著進去的親子,還是從樓梯下來擦身而過的同年級學生,大家都用「喔,是他。」的眼神望著爸爸。爸爸的狀態很好,不管對誰都笑盈盈地回應。

    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太太正逃離自己的人,身上帶有天生的開朗與興味索然的樣子。

    沒寫小說時的爸爸,腦筋根本是一片空白,即便微笑以對,也看得出來他完全沒有思考任何事。荒野一邊和爸爸走著一邊覺得焦慮不安,她納悶地想著這個人雖然是爸爸,卻無論何時都像是某種東西的空殼一樣。

    秋意又更加深了。

    與「很快就會回來了吧」的粗率預測相反,蓉子阿姨實在過太久都沒有回來,荒野內心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縱然全部的家務事都有做,然而因為也還要去學校,荒野逐漸沒有辦法將和室房間及走廊全打掃幹淨,最後便怠慢荒廢了。盡管有談到要不要聯絡家務管理婦女協會的人來打掃,但荒野想到如果蓉子阿姨回來的話,想必不願意看見繼母以外的女人插手廚房的事。

    「不用了,荒野做就好。」

    「咦,為什麽?」

    「……反正就是這樣。我才不要告訴爸爸。」

    荒野以對大人有些輕蔑、過去從不會出現的語調回答。

    「我說妳啊……」

    爸爸單手拿著鋼筆,帶著淺笑回望女兒。荒野則是冷漠以對。

    有時候,荒野周末會在鐮倉或東京和悠也見麵。逐漸習慣而越來越有默契的約會活動,當然也受到這件事的影響。

    悠也以簡短而略帶孩子氣的口吻說:

    「這是老媽的決定,正慶當然有自己的作法。」

    然後就沒再說什麽。除此之外,隻告訴她爸爸有一次打電話過去叫他不用擔心升學的事。

    「說要我好好專心念書。」

    「咦……爸爸會說那種話啊。」

    「要不要拍照?我跟前輩借來了相機。」

    「啊,好。」

    在咖啡店的一角,兩人靠在一起一同看向悠也拿的相機。哢擦一聲,頓時將這瞬間擷取成為永恒。

    家裏的情況還是一如往常,爸爸持續工作,編輯們進進出出,唯一不同的是,爸爸變得較少出門。因為家裏沒有女人,如果爸爸不在就隻剩下荒野一個人了。或許是因為沒辦法留念高中的孩子一個人在家裏,自己出門去吧。

    爸爸不時會茫然地坐在外廊上,不隻是晚上,早晨時也會;那飄散出夜晚的後悔、衝動和各種氣息的男性背影,大大阻擋在要上學時忙碌往返於盥洗室、廚房和自己房間的荒野其行進的方向上,有時候還因為差點要踢到他而顯得狼狽。

    某一天早上,荒野莫名回想起在夏天時讀過的《流浪者》裏,那個等待走失的貓咪回來的老文豪陷入回憶的身影,接著她有如獲得從天而降的啟示般靈光乍現。

    (啊!我知道了!)

    荒野知道那個帶走蓉子阿姨的男人是誰了。

    就是讀那本文庫本,係圓點領帶的編輯大哥。

    她注意到從蓉子阿姨離家以來,編輯裏頭沒有出現的人就隻有那位先生而已,一定是那樣沒錯。接著荒野心想,比這個道理還先掠過的那如閃光般的念頭,大概就是稱之為『女人的直覺』這種東西吧。

    隻是,荒野並沒有向任何人詢問這件事。

    仔細聽聽大人們的交談,分辨當中所提到的名字,『啊~~果然就是那位編輯大哥啊』荒野確信。可是,她並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即便這個家總是處在驚濤駭浪中,然而要比喻為紛惱的世界卻又太過寧靜,像是沉入了冰冷湖裏一樣,荒野在這樣的家裏總是處在狀況外。因為是小孩所以什麽都不曉得,什麽都不被告知,隻是靜靜地由這個家守護著。

    直到現在。

    在仍為孩子的時候。

    ……但,她已經不是。

    終章沒有終點的啟程第

    銀杏染上了暗沉的金色,轉眼便化作枯葉,如天然地毯般鋪蓋在總低著頭上下學的荒野腳邊。

    秋天——

    才正想著秋色越來越濃烈,然而被北方吹來的幹冷之風吹走,轉瞬間便消失在舞台裏邊,寺廟裏的山茶花略顯顧慮地開始啵啵鼓起粉紅色的蓓蕾,冬天的腳步已然接近了。

    鐮倉是季節移轉之時相當美麗的城鎮。

    早晨和傍晚,荒野都隻是沉默地走過現在隻有她和爸爸孤單兩人的山野內家的那扇老舊的門扉。在夏季時那樣蒼翠的庭院林木,現在綠葉也紛紛凋零,剩下如骸骨般的幹枯黑枝。寒冷的北風一旦吹過,枝與枝相擊的不祥聲音便隨之響起。

    叩、咚——

    荒野來到玄關前時,引水竹筒發出響亮的聲音。

    像是在說「妳回來啦」一樣,荒野露出不像微笑的笑容小聲呢喃:

    「我回來了。」

    家裏頭十分地安靜。

    自從懂事以來就有女幫傭在,她總是叼著煙說「喔,妳回來了,荒野。」迎接她回到家。還會說「晚餐呢?這樣吧,煎魚好了,還有煮個建長湯。」之類的,聽來似乎有些嫌麻煩,抑或隻是感覺不好意思似地,那道以女人來說過於低沉而寂寞的嗓音,如今仍是教人懷念不已。

    從那個人不在的隔天開始,繼母就來到家中。不管是努力做出像餐廳一樣的菜肴,還是整個家裏像重新上色般的大改造,在在都讓荒野痛苦難受,但她絕對不是討厭。

    而繼母也一樣,在荒野放學回來必定等在家裏——

    「妳回來了,荒野。」

    在外廊一邊折著洗好的衣物,一邊刺眼似地仰頭望著自己。

    盡管之前都覺得這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然而現在家裏卻沒有任何人在,也聽不到歡迎自己回來的聲音。其實嚴格說來,還有從爸爸在走廊最深處的工作房間裏,微弱傳出的鋼筆喀拉喀拉、喀拉喀拉的不祥書寫聲,並不是完全沒有人在。

    一隻蜻蜓。

    留在家中,今天依舊持續書寫著。

    「……爸爸,餓了嗎?」

    往工作房間偷覷,爸爸仍一如往常地披垂著半花白的頭發麵對稿紙。他揚起臉,疲倦似地說:

    「餓了呢。」

    有如此低聲表示的時候,也有響應「和編輯一起吃過薔麥麵了」或是「現在不要來吵我」如此心情不好的時候。甚至因為也有不回答的情況,像那種時候,荒野便會氣得不管他。

    沒有女人在的家裏,明明運轉著卻像是一個廢墟,荒野感覺自己和爸爸兩人就像變成了住在廢墟裏的幽靈父女一樣。雖然至今從沒有想過,但對於一個家來說,女人明明是那麽重要卻是那樣透明的存在,荒野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

    雖然懷念……

    荒野卻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懷念奈奈子,還是懷念蓉子阿姨。

    隻是戀慕地回想起家裏有女人在時,那含糊朦朧、如牛奶般溫潤而黏稠的氣息。

    「喂——……」

    荒野傍晚來到寒冷的庭院,沒有特地對誰,隻是一個人試著呼喊。

    感覺到從身體裏麵似乎發出了什麽響應,仔細豎耳傾聽,卻已經聽不見。

    叩、咚……引水竹筒又再次發出聲響。

    片片雪花從湛藍的天空中落下,(啊!冬天來了!)荒野像是臉頰被揮下一拳般意識到了。

    在十一月中旬時,終於感覺到冬天的降臨。決心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堅定……荒野在放學的路上,於鐮倉車站前的書店停下腳步。

    水手服外,荒野穿著今年和江裏華她們一起到橫濱逛街時新買的連帽牛角扣外套。在沒有大人監控的情況下,這是她經由自主性購物所買下的第一件外套,荒野十分喜歡那大大的深藍色連帽。荒野圍上滿布淡淡愛心圖樣的粉紅色圍巾,那是和外套同時一起買的,荒野以每一吐氣便像是追著白色氣息般的步伐進到書店裏。

    好幾次想買爸爸的書卻都縮回手,今天她卻伸手拿了。在不知不覺中時機已然成熟,也做好了心理準備,荒野雙手用力地緊握住書本。

    書本雖讓人感覺冰冷,不過相當輕巧。

    付完帳,由店員幫忙包上書皮後離開店家。荒野今天一個人踏進平常總是和朋友一同前往的咖啡廳,以略帶緊張的聲音點了可可亞。

    然後,她開始讀起《淚橋》。

    荒野一邊隨著像是追逐文字般畫過的食指,一邊慢慢地閱讀著。

    故事以一名有些茫然、看不太清楚長相的男性為主角,他與一名女性相遇,那名女性成為帶著自己的兒子與他再婚的第二任妻子。人物設定與現實不太一樣,兒子的年紀比悠也還要小,而且也沒有出現荒野這個角色;男主角的職業也不是作家,而是在公司工作的上班族。

    可是,這名女人處處都有與蓉子阿姨相似的地方。

    有處在同一屋簷下的荒野所熟知的模樣,也有她完全不曉得的模樣,伴隨著彷佛被亮刀般的緊張感交替出現。

    為了避免自己受到打擊,荒野像是替心髒戴上厚重的有色眼鏡保護般緩緩地讀著。裏麵提到了許多十五歲的荒野不清楚的事情,讓她陷入了思考。明明表麵看來是那樣若無其事地平靜過著生活,其實大人們也有大人們要麵對的種種問題嗎?荒野無法平息自己的訝異。

    抬起頭,她想著蓉子阿姨以前的模樣——一副內向女學生的模樣,始終不敢跟喜歡的學長說任何一句話就這樣畢業的那位女孩。

    心中所想象的那名女孩子,和荒野差不多年紀,總是不安似地左右晃動著身體。戀愛的事情也好,自己身為所謂的女人這種生物也好,她一概不明白,就連要和喜歡的人說話都辦不到。即便沒用、即便頹喪,然而蓉子阿姨那溫柔的身影現在仍是存在於某處。

    關於將來的事——荒野心想,不隻是關於要成為做什麽工作的大人,而是就連要成為什麽樣的男人、什麽樣的女人都完全不清楚,什麽都看不見。被寫進大人的戀愛小說、如此倒黴的各種事情等等,將來也都會降臨到荒野身上吧,就如同毫不留情地改變了蓉子這名少女一樣。

    將書本放在桌上,荒野拿起已經完全變涼的可可亞啜飲。冷涼而甜膩,荒野下意識地就要驚叫跳起,那甜度是甚至會讓耳後都高鳴的強烈程度。

    然而荒野沒有跳起,也不明白。

    她實在不懂。

    如果未來就存在於現在的延長線上,那麽即便自己成為成熟女性,她認為自己也不會變成像那樣。和悠也之間的戀情亦是更為純淨的情感,對於『喜歡』的這種心情,就如同將暗藏的寶物鋪滿一地般的愛惜。在想象的未來時間裏,戀愛的閃耀輝煌有如緩傾的坡道般,始終一徑維持著溫柔的姿態。

    荒野實在不明白。

    隻是,她慶幸自己讀了這本書。在未讀之前的顫動心情迅速消逝,沒來由地擁有了不再害怕的勇氣。

    荒野輕輕拿下了眼鏡。

    視野在咖啡廳中逐漸朦朧。哇,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桌上盛裝可可亞的白色茶杯也好,爸爸的書也好,全都隻看得見隱約的輪廓和顏色,周圍的客人和櫃台裏的年輕老板也全像幽靈一樣模糊。

    (什麽都看在眼裏呢。)

    荒野喃喃自語。

    (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什麽事情都不懂,荒野不是小孩子……)

    荒野在內心深處如此反複念著。

    接著她將這樣的意誌藏於內心並站起身,在蒙朧的景色中,一道像是店老板的身影朝抓起書包的荒野說「謝謝光臨!」。

    搭上了JR橫須賀線,在第二站的大船站下車。

    天空又再次微微飄下了細雪。氣溫如同預告冬天來了般驟降而寒冷,但真正的冬天還早呢。荒野走出車站,一個人行進般地凜凜走在昏暗的商店街上。

    太陽很早便下山了,於天空中低垂密布的深藍色怎麽好像眼淚的顏色一樣。

    記得是在這附近……荒野來到記憶中的一間眼鏡行前停下腳步。在三年半前和悠也隻來過那麽一次,所以記憶已相當模糊。今天正是拋開眼鏡,換戴隱形眼鏡的一天,盡管滿腦子為此思考苦惱,不過她也隻知道這間眼鏡行而已……

    這間就好了,荒野鼓起勇氣,伸手推開鑲有毛玻璃的門。

    「不好意……思……」

    一環視昏暗而帶有灰塵的店裏,竟不期然地看到了蓉子阿姨。「哇!」對方也嚇了一跳地杵在原地,荒野同樣也是。

    「……咦?奇怪,是蓉子阿姨。」

    她不明白為什麽蓉子阿姨會在這裏,她就這樣開著門呆站在原地。

    幹冷的北風咻地吹進了店內,滿室陳列的各種款式、顏色的眼鏡全一同發出了喀答喀答的聲音,簡直就像是每副眼鏡都擁有各自的生命般隨意亂動著。

    蓉子阿姨帶著一臉驚愕「……哈啾!」地打了個噴嚏,荒野見狀趕忙關上門。店裏頭雖昏暗卻是奇怪得溫暖,仔細一瞧,到處都擺放了小型電暖爐正赤紅發熱著。蓉子阿姨身上僅穿著薄薄的克什米爾毛衣,盡管也隻上了微微的一層淡妝,然而泛著紅潤的嘴唇嬌豔欲滴,散發出女性油脂的光澤。

    「怎麽了?荒野。」

    「不,呃……蓉子阿姨才是呢……那個……那個……」

    荒野咬到舌頭了,好痛。

    她拿出勇氣,即使滿臉通紅仍是開口問道:

    「那個男人是總是打圓點領帶的那個……」

    「咦?圓點?……喔。」

    蓉子阿姨說出了名字。荒野雖然注意到那聲音之中帶著無趣,卻不明白為什麽會那麽興致索然。女人這種生物真是莫名其妙啊,荒野相當納悶。

    蓉子阿姨嗤嗤笑著。

    暖爐旁擺著折迭椅,上頭放有小小的老舊坐墊,她請荒野坐下。荒野一坐下,蓉子阿姨便開

    「他從我身邊逃走了,畢竟還年輕嘛。」

    「呃……」

    「不過妳看得很仔細呢,像是他打圓點領帶這種事,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喔。是打圓點領帶啊?」

    「恩,是啊。」

    荒野一直以為蓉子阿姨是因為討厭爸爸,愛上了別的男人才離開家的,但她現在才知道,看來是隻有前半段猜對而已。

    對於喜歡的人,每天都會仔細看對方穿著哪種花色的衣服、帶著什麽樣的手帕,總能驅使念書時無法發揮的神奇記憶能力記得一清二楚。無法見麵的時候,隻要將這些從記憶的抽屜裏拿出反複溫習便覺得十分幸福。這想必對成年女性或是年輕女孩都是一樣。

    蓉子阿姨不喜歡那名男人,對他也沒有別的想法。可是既然這樣的話,為什麽要和那個人一起離開呢?荒野對此絲毫不能理解。

    「鍾……」

    正開口要詢問鍾在哪裏時,店內深處便傳來哇地一聲哭泣,彷佛像是要告訴姊姊我在這裏似地。聽見這聲像是誰失手錯按了按鈕般的短促警報,荒野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怎麽會來這裏呢?我本來瞬間還覺得女生的直覺真是厲害,居然知道我在這裏啊。不過看荒野見到我時也是嚇了一跳,想來不是來找我的呢。」

    「……呃,我是要來配隱形眼鏡。」

    坦白地這麽表示後,蓉子阿姨揚起了鐺啷鐺啷如銀鈴般的笑聲。

    「原來是這樣啊。」

    「我希望什麽都能看見,不要透過鏡片,去看清楚一切,這樣一來……我想就會更像一名大人了。」

    「……」

    蓉子阿姨不可思議似地瞇起眼睛望著荒野。那是一張大人的臉,對於在這樣的季節裏像那樣地哀傷、不甘、無計可施,為這世上一切所不知道的事情所煩惱的時光,看來那張臉是已經全然忘記了。

    「哦?」

    蓉子阿姨以莫名的爽朗態度,將隱形眼鏡的簡介拿來給她。隱形眼鏡有分軟式和硬式兩種,功能也各有不同。荒野一邊用食指抵著眼鏡框一邊看著簡介。

    「可是今天沒有辦法買喔。」

    「咦?為什麽?」

    「首先要先測量視力,還要檢查眼睛,接著才能進行配戴喔。隔壁的眼科已經休息了,而且起碼要拿掉眼鏡三個小時之後才能測量,所以明天之後再來一次吧。」

    「啊,好的……」

    荒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暖爐的烘烤之下,厚重的百褶裙製服像是要起火燃燒似地灼熱。當她推開門要走到外頭之際,背後傳來低沉的嗓音叫住了她。

    荒野轉過身。

    「荒野,我問妳……那個人真的總是打圓點領帶嗎?」

    蓉子阿姨不可思議似地這麽問道。

    唇辦上有著女性的脂澤,雙瞳盈滿濃濁的水氣。

    荒野沒來由地升起了怒火說:

    「……我才不曉得!」

    她如此喃喃說完後,便自眼鏡行飛奔而出。

    隔天。

    荒野帶著錢和保險卡出門。午休一結束,她便拿下眼鏡以裸視的狀態度過下午的時間。明明是已經很熟悉的學校,卻蒙朦朧朧地什麽都看不見,不時撞上其它人或者是摔落東西。由於她這樣實在太奇怪了,江裏華便在下課時間從隔壁班拉了麻美過來,兩人一起問她:

    「妳在做什麽?快說、快說!」

    「妳今天好奇怪,江裏華很擔心喲。」

    由於左右兩邊都嗡嗡吵嚷著,荒野隻好認命地說:

    「呃,我要去眼鏡行。」

    「哦——所以呢?這樣是為什麽?」

    「說是要先用裸眼看東西,如果不先適應的話沒有辦法測量視力。」

    這麽說完,兩人便同時讚歎地表示「原來是這樣啊?」這兩個人的視力都很好,跟眼鏡一點也扯不上關係。

    放學後,麻美因為有社團活動,便由江裏華陪同荒野前往。話說回來,最近江裏華和就讀其它高中像是女朋友的人常常相約出去,比較少像國中時和荒野兩人一起放學。總覺得不太好意思,可是如果江裏華不在的話,要經過剪票口也會擔心看不見四周圍,於是兩人便手牽著手一起走。

    都已經是高中生了,就算感情再怎麽好,緊緊地手牽著手相依偎的女子雙人組畢竟還是很少見。荒野就感覺得到一直有像是穿著西裝的大叔和大哥之類的朦朧人影,不可思議似地盯著她們,江裏華則是毫不在意。

    「妳看得有多不清楚啊?」

    江裏華相當好奇地問了她許多問題。

    「從這個距離看來,江裏華的臉就像是水彩畫。」

    「咦……這麽模糊?那麽,那個廣告呢?」

    「白色和黑色,並處處有著紅色的抽象畫……。」

    「咦……。」

    荒野閉上了眼睛。

    唯獨音樂聽來一如往常。電車疾騁的沉鈍聲響與震動在這時緩緩停下,這次換成是開門的聲音響起,她感覺到忙碌的人們進進出出。

    電車又再次開始行駛。

    抵達大船車站,兩人依舊手牽著手離開車站來到商店街。

    來到所要前往的眼鏡行,然而今天蓉子阿姨不在,是另外一個像是計時人員的大嬸在店內,還帶她去到隔壁的眼科。

    「右,左,上麵……吧?」

    像是這樣子。

    「紅色那邊比較深。呃,這次看起來一樣……」

    或是像這樣子做著奇妙的視力檢查,最後總算結束後便得知視力度數。

    買了軟式隱形眼鏡,聽對方說明使用方式,並當場小心翼翼地試著戴進眼睛裏。

    然後,她清楚看見了江裏華一臉擔心地望著自己。

    「喔,精致圖畫!」

    「看得到嗎?哇……鏡片就戴在裏麵呢,真是不可思議!」

    江裏華愉快地笑道。

    「請問,昨天在店裏的那名女性呢?」荒野試著向打工的大嬸詢問。

    「妳是指店長的女兒吧,如果人手不足有時候會來幫忙,不過她還有一個小朋友要照顧,隻有偶爾才會來。」

    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

    荒野點點頭去到外麵。

    「哇……」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盡管那些都是熟悉的景色,然而或許是因為沒有透過眼鏡的鏡片,明明熟悉卻又覺得有哪裏不太一樣。

    不明白是哪裏不同。

    可是荒野心想,就相信有所不同吧。至今未曾看見的事物,從此以後將越來越清楚明白、什麽都不再害怕,就以這樣的方式來長大成人吧。

    荒野瞇細了眼睛微笑。

    夜空中,哭泣似的朦朧月亮暈染開來。

    那一天,由於戴上隱形眼鏡將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荒野因而帶著像是輕飄飄步行於雲上般的奇怪感受回到家中,山野內家還是一如以往,如同在深山裏的廢墟般悄然僻靜。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鋼筆書寫聲回蕩於室,荒野一聽見那聲音差點厭惡地叫了出來,她忍住後偷偷朝爸爸工作的房間窺探。

    拉門上依舊是那幅畫,那不應存在於這世上的不祥動物模樣。

    房間裏頭可以見到爸爸一如往常的側臉,照耀在日光燈下形成了陰影,凹陷的眼瞳今夜仍是如地獄般漆黑。

    離開工作的房間,荒野悄悄進入盥洗室,打開電燈望向鏡子。

    荒野的臉與平常一樣。

    隻是沒有戴眼鏡而已。

    臉頰泛著淡淡的粉紅色,眼瞳有些灰暗,縱然苦惱似的嘴唇緊緊抿著,但無論是細長的雙眼、寬闊的下巴,還是圓潤的五官,在在都顯示出她仍稚嫩。

    這張臉,再經過一小段時間便會如騙局般轉為成熟。

    荒野關掉電燈,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暖爐變得暖和之後,她換下製服。

    (再見了、再見了……年幼的過往。)

    忽然間,荒野急遽感覺到寂寞湧上,由於這情緒如同刺入胸口般強烈卻又教人摸不著頭緒,荒野於是在慌亂而不解中,任一顆顆淚珠滴落至老舊的榻榻米上。

    十二月。

    雪花遍地灑落,然而在冬季的初始,要積雪還太早了點。

    一轉開放置於客廳櫥櫃上方的收音機,剛巧正播送著天氣預報。這個冬天最為寒冷——主播的聲音帶著莫名的愉快播報,荒野聞言便心想這樣不行,她將收音機關掉,悄悄進入爸爸工作的房間查看火盆裏的火。

    沒有問題。放置在書桌後方的一個格外龐大的火盆,正傳送出微弱的暖意,逐漸溫暖整個房間。「謝謝。」爸爸以小聲的音量低語。

    「恩……」

    荒野小聲回應後便離開房間。在走廊上,的確可以感受到這個冬天最為寒冷的氣溫。荒野的背脊驀地湧起寒顫,隨後像一隻慌張的小貓般邁開步伐奔行,衝進自己的房間之後才鬆了一口。

    開始要做出門的準備了。

    今天是星期天,而且還是荒野的生日。即便是荒郊野地也會升起希望的朝陽,就在那盡管冷到要發顫,地平線卻是相當耀眼的時刻。荒野曾經聽說過自己就是在這樣的時間點生下來的。而那個時間早已過去,荒野現在終於已經十六歲了。

    明明感覺自己在不久前還背著小學生用的雙肩書包呢,時間流逝隻在轉眼間罷了。像是被按下快轉鍵似的情況讓她開始覺得不安,荒野呼地歎出一口氣。

    她身上穿著純白而軟綿綿的安哥拉羊毛毛衣。蓉子阿姨至今始終以會弄髒為由不讓她穿白色衣物,而這件是她的第一件白色毛衣,是上次和江裏華她們一起去逛街時買的。待荒野意識到時,比起監護人選的衣服,小小的衣櫥內那些自己買的、按照自己喜好所挑的衣物已經慢慢地增加了。那些衣物比實際年齡還要成熟一些,每次穿的時候,背脊總是緊繃地打得直挺。

    及膝裙為咖啡色,褲襪和靴子則是黑色,另外還穿上去學校時穿的連帽牛角扣外套與圍巾,頭發放下來垂至腰際。

    走出玄關,邁開步伐急奔至車站。途中經過了一間酒店前,看見玻璃映照出一位身形纖細的長發姊姊……然而在發現到「啊!原來是自己」時不禁嚇了一跳。沒戴眼鏡的眼睛,以如夢般的成熟溫柔回望著自己。

    酒店的大叔緩緩地走出來,很冷似地縮起脖子看著自己。一副不曉得那是誰的模樣,疑惑地歪起了脖子後便察覺地說道「……啊!山野內先生的女兒啊?」荒野頭一低下致意後,又再次快步奔向前。

    「要注意車子喔!」

    大叔在後麵這麽說著。

    「好——」

    荒野如此回答。

    生日、生日。

    荒野以跌跌撞撞的步伐衝下坡道,趕至在附近等待見麵的男朋友身旁。

    「咦?眼鏡……」

    才剛踏出鐮倉車站的剪票口,明明是這個冬天最寒冷的時候,悠也仍是以一派淡然的側臉等待,從翻開的文庫本中抬起頭望向荒野這邊,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說。

    他指著自己的眼睛,疑惑地偏著頭。

    「我戴了隱形眼鏡。」

    「喔,這樣啊……感覺完全不一樣呢。」

    「你覺得怎麽樣?」

    「怎麽樣啊……」

    悠也將闔起的文庫本收進口袋裏。一邊悠緩地踏出步伐,一邊含糊低語表示也不錯吧。悠也穿著有點外國風的深褐色連帽牛角扣外套,圍著白色的圍巾,穿著運動鞋的腳看起來似乎又更大了,跟大人的腳沒兩樣。

    這一對兩人都穿連帽牛角扣外套的情侶,在小町街上悠閑漫步。雖然是星期天,不過因為才快要中午,而且氣候又如此寒冷,因此沒什麽觀光客造訪。逛了雜貨店,發現新的店家並仔細看了菜單,最後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兩人選擇在常去的寧靜咖啡廳坐下。

    「這是送妳的禮物。」

    悠也遞出了一個小禮盒。一打開,裏頭是一條有著小巧心型墜飾的金色項鏈。荒野開心地揚聲驚呼並立刻將項鏈戴上,悠也則是不好意思地轉向一旁。

    荒野還沒有擁有任何首飾,無論是戒指或耳環都沒有。

    朝咖啡廳牆上的鏡子一探,白色毛衣上的小小金色愛心正閃耀著光芒。

    荒野因為初次擁有項鏈而感到開心。

    「謝謝!」

    「有愛心和十字架的項鏈,我不知道該怎麽選擇,所以問了和女朋友交往五年的學長,對方便斬釘截鐵地說愛心那條。」

    「很可愛,我喜歡愛心。」

    「太好了。」

    悠也像是打從心底鬆口氣似地點點頭。他一笑起來,眼睛下方與蓉子阿姨十分相似。

    點用的可可亞和咖啡送來了,兩杯都以白色茶杯盛裝,冒著騰騰的熱氣。

    悠也將沒有添加奶精或糖的黑咖啡端至嘴邊,喝了一口後說:

    「除了禮物之外,另外還有這個。」

    他從提袋中拿出了一樣東西。

    「上次拍的照片。」

    「啊!」

    照片中荒野和悠也並肩坐著,這是麵露微笑卻仍帶些羞澀的秋日一景。照片上的悠也是荒野熟悉的表情,然而荒野的目光卻是教人訝異地滿帶著哀愁。從那時候到現在季節已然轉變,荒野亦成為一個大人了。

    收好照片後,他們聊起了學校和朋友的事情。

    悠也升上二年級後便得開始上考選國立大學的理科課程,選修科目便多了數學和物理。荒野則顯得愜意,「雖然想稍微認真一點,以當地的短大為目標努力,不過我還不清楚。」如此說道。而一提到國中時期同班朋友們的事情,悠也便露出懷念的神情。

    荒野想著爸爸身邊不停更換的女人們。對荒野來說,她實在不懂那樣眼花撩亂互相消磨的關係,荒野始終喜歡著悠也,甚至可以斷言不管經過多少年自己的心意都不會改變。

    悠也同樣愜意地喝著咖啡,望向荒野頸上的小巧愛心的同時,散發出滿足似的愉快氣息。在遙遠的那一天,那樣煎熬、內心滿是「好想去某處」如此糾結念頭的年幼少年,如今已長得那樣部高挑,聲音也轉變得像大人一樣,卻因為對方而感到滿足,露出比當時還要孩子氣的表情,沉靜地喝著咖啡,不時還投來充滿愛意的目光。

    荒野自信地想著,即便長大成人,自己仍會喜歡著這個男生不會改變。

    雖然這麽想,但其實她自己也無法想象「長大成人的我們」……

    唯有那「始終不會改變」的直率心情,會在心中永遠閃耀著光芒。

    ……其實她明白隻有現在。

    就隻有現在!戀愛,就隻有現在!

    過去教人暈眩般遙遠,而未來果然也像是位在繚繞雲霧另一端的某個國度,無論經過多久都到不了那樣地遙遠。

    就隻有現在!

    戀愛,就隻有現在!

    兩人在咖啡店裏談天,於鐮倉的街道上散步,接著用餐。悠也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了東京。

    在北鐮倉車站隻有荒野下了電車,她轉過身。

    噗咻……無趣的聲音響起,電車門緩緩地關上。

    悠也單手扶著把手,偏起了腦袋望向自己。他高挑的身材讓荒野非得抬頭看不可,荒野於是揚起了下巴望向悠也。

    悠也輕輕一笑,揮動著單手向她道別。荒野也點點頭,靜靜地抬起一隻手揮動。

    再見。

    噗碰…………

    電車伴隨著聲響開始駛動,悠也的身影逐漸模糊,荒野的長發隨著風勢如同生物般揚舞。不要走,唯有發梢如此希望地追著電車。而悠也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揮動的手緩緩地放下。

    電車速度越來越快,悠也的臉孔隻留下殘影,隨即便消失。荒野杵在原地好一會兒,目送隆隆作響的電車搖晃著離開。

    風已然止息,頭發也輕柔地回到連帽牛角扣外套上。靜靜地整理好淩亂的瀏海,荒野不知為何浮現了微笑。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陣子之後,轉過身神采奕奕地奔下月台的階梯。

    一如往常的回家路上,太陽以驚人的速度落下,夕陽仿佛被無形的手拉扯似地,轉眼間便沉落至民家的暗影裏。

    片片雪花翩然舞落,荒野歪著腦袋心想,今年是否也會有積雪。

    大概是因為太過寒冷,今泉台的住宅區比往常更加地安靜。

    一來到山野內家前麵,一道熟悉的身影走投無路似地呆杵在該處。倚著崩斜似的石牆,像是在猶豫「要進去嗎?」「還是就這樣回去?」如此左右緩緩搖動著。

    荒野發現是誰後,啊地驚呼一聲便打算向前奔去。

    可是,卻又因為某個念頭而停住了腳步。不要像個孩子一樣奔跑,首先她咽了一口口水,然後緩緩地走上坡道。

    那道人影注意到荒野之後,渾身大大一震。

    「蓉子阿姨……」

    長長的頭發以與現在的荒野極為相似的模樣披垂而下,隨著風吹舞動。在這麽冷的氣候下,蓉子阿姨就這樣抱著鍾。探頭一看,鍾沒有哭泣,畢竟也還完全不懂女人的苦楚,一副寧靜祥和的模樣熟睡著。

    荒野仰頭看著蓉子阿姨。

    整個人顯得憔悴,盡管仍然帶有女性的滑膩,卻是沒有水分的奇怪光澤。

    倏然間,從荒野的裏麵,從身體深處的深處,有某種東西開始滿溢而出。濃稠黏滑而溫暖,如假寐般卻隱約有著恐怖——那是女人的氣息。那天荒野在黃昏的庭院裏「喂——」地呼喊之時,身體裏麵傳出巨大回應的就是這個。這樣不可思議的生物事實上並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但其實又到處都是。

    女人。

    荒野因為這樣的自己而強烈地顫抖。

    可是,她已經十六歲了(不過,是從今天才開始)。什麽都看在眼裏,她不害怕。

    荒野至今都是一名小孩的身分,回到家時必然有人會對她說「妳回來啦」,那是女人的聲音;而荒野總是回應「我回來了——」,她過去一直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蓉子阿姨的臉無力地哀傷扭曲。

    荒野將那冰冷的手背包覆在手掌中。

    「……妳回來了。」

    自己的聲音顯得低沉,不一會兒便消失在蓉子阿姨猛然湧起的嗚咽中。簡直就像是警報器一樣,鍾也受到影響,她醒過來開始哭泣,荒野注意到附近鄰居的視線,於是急忙拉著蓉子阿姨的手穿過大門。

    就好像那裏有肉眼看不見的結界一般,蓉子阿姨緊緊閉上眼睛,一口氣飛越似地穿過門扇。

    拉開玄關門,荒野讓蓉子阿姨率先走入裏頭。

    寒冷的風咻咻吹來,又再次將荒野的長發高高帶向冬季的天空。荒野仰望著日落昏暗的天空,身為女人的自己,從今以後也將繼續對著回到家的人說「回來啦」,她如此心想並瞇起了眼睛。

    然後,不禁又浮出淡淡的微笑。

    山野內荒野。

    ——十六歲。

    時光荏苒飛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