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當地部落的人這麽說，黃真宵更加好奇了。
    他聽過龍的傳說，卻一直都沒機會見到。雖然對部落的居民所說的事情尚有懷疑，但他出來雲遊本身就是為了了解各地人類的風土民情，回去之後教給可愛的徒兒們，無論是真是假都值得去看看的。
    在問明“龍”所在的地點之後，黃真宵當天就過去了，還帶了一些路途中打到的野味兒，也不知道龍喜歡不喜歡——這個時代可沒有鐵鍋什麽的，隻有統治者的家裏才會有幾件“吉金”——就是現在所說的青銅器。普通的居民吃肉都是直接用火烤的，也談不上什麽烹飪手法。
    送禮送一些活的、能吃的野味，已經是很高的禮儀了。
    山路很難走，不過對黃真宵來說不算什麽，他本來就是黃皮子嘛，天天都在山裏跑的。來到某處平緩的山坡時，黃真宵看到了一座茅草屋。
    茅草屋很簡陋，卻收拾得很幹淨，周圍並沒有架起防野獸的柵欄——一般來說，人類如果住在深山中的話，肯定要在房屋或者山洞周圍修築柵欄的。但這座屋子周圍卻什麽都沒有，好像主人完全不擔心這些危險一樣。
    踩著古舊的石階來到門口，黃真宵拿起掛在一邊的木棍在門框上敲了幾下，很快，屋子裏就傳出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何人叩門？”那個聲音聽上去好像還沒睡醒一樣，“今日不醫，回吧。”
    “羅公可在否？”黃真宵加了個“公”，這是他在凡間學到的，當時對普通人很尊敬的稱呼了。
    “……”裏麵沉默了一陣，隨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大門被打開，一名高大異常的男子出現在了門內。
    “‘公’這個字，可不是一般人用的。”男子低著頭看著黃真宵，二人的身高差了很多，黃真宵在凡間人類的身高已經很高了，卻隻到這名男子的胸口，男子端詳了一陣黃真宵，饒有興致地挑起了眉毛，“汝……非人？”
    “羅公明鑒。”黃真宵當時就明白部落的居民所言非虛——自己的修為不是黃眉山最好的，他上麵還有個姐姐黃玲瓏，但以普通人或修道者的本事，還是看不出自己真身的。
    而眼前這名男子，卻一語道破了他的身份。
    “黃皮子？”
    “是。”黃真宵趕緊躬身行禮——他看不出對方的身份，對方卻已經將自己完全洞悉。
    “進來吧。”男子側身將黃真宵讓了進來，還在草席上給對方留了位置。黃真宵進了草屋，坐在了男子的對麵。趁著男子用黃泥燒製的碗倒水的時候，他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其實也沒什麽可看的，屋裏就一個草席，還有牆上掛著的一些沒怎麽見過的奇怪物品。再有就是角落的木架子上堆放著許多貝殼、漂亮的石頭和一些用禽類羽毛或動物皮毛製作的飾物，這大概是附近居民給他的謝禮或供奉吧。
    再之後就是這名男子——若是以凡人的眼光來看，男子的長相幾乎可以用美麗來形容，如果閉口不言，很難分辨出他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請。”男子將碗放在黃真宵麵前，自己則隨意坐在了對麵。水有點渾濁，似乎還未在木桶中完全沉澱，“何事？”
    “吾名……”
    “好好說話，不用那麽多禮數，太累了。”男子擺了擺手，他實在是不喜歡那種說話方式。一開始他還以為對方是某個凡間的貴胄，現在看來好像並不是那麽回事，不需要用什麽正式官方的語言。
    “好吧，黃某來自黃眉山，聽聞羅公醫術高明，妙手回春，便想著來拜訪。”
    “小把戲而已，你們早晚也會知道那些草藥的功用的。”男子無所謂地說道。
    “還有一件事……聽聞當地人說，羅公您是……龍？”
    聽到這個字，男子皺著眉想了一會兒，隨後說道：“……嗯，‘你們’確實是用這個來稱呼‘我們’的。”
    說著，他用手指沾了一點碗中的水，在地上畫了一個符號，那是最早期的“龍”字，比官方用字還要更早一些，隻不過沒有記錄在案。
    至少在這個時代還沒有通用。
    古老的“龍”字外形扭曲，好像一條怪物一樣，男子寫完了字，便將碗中渾濁的水一飲而盡。
    聽到對方親口承認了，黃真宵心中一喜：“羅公，黃某慕名而來，隻盼見到龍的真身，還請羅公成全黃某的心願！”
    “不可能，至少現在不行，我的龍珠和龍火都被姐姐給扣下了。如果你願意等的話，再過兩個滿月，我的刑期就滿了，等我離開的時候你再來看吧。”羅公似乎並不在乎真身被看到，直接告訴了黃真宵一個日期。
    “……刑期？”黃真宵捕捉到了一個關鍵詞——聽男子的意思，好像是正在接受某種懲罰？
    “別提了，捅了簍子，被姐姐關了一百年，不過很快就期滿了。”提到這個額，男子抓了抓頭發，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百年前我喝多了，犯了點錯誤，結果被狠狠罵了一頓，還被趕到了這種地方。”
    “呃……”黃真宵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並不了解男子經曆了什麽，隻能先告辭，約定兩個滿月之後會再來拜訪。
    兩個滿月的時間對妖怪來說不算什麽，眨眼間就到了。
    第二個滿月的晚上，黃真宵如約來到了茅屋旁，男子也早就等在這裏了。
    “怎麽這麽慢，再不來，我就要走了。”月色之下，羅公立於巨石之上，背對著黃真宵甩了甩袖子，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為山下百姓驅趕了野獸，故而來遲，羅公恕罪。”黃真宵趕緊拜了一拜，“羅公此一去，何時歸還？”
    “不回了，誰願意在這破地方待著。”羅公哼了一聲，“你還有什麽事要問？沒有我可走了啊。”
    “敢問……羅公大名？”黃真宵咬了咬牙，聽說對方不打算回來了，趕緊想問問對方的姓名。
    至少在給徒兒們講故事的時候，也好讓龍的形象具體一些。
    “單名一個‘巔’，山之頂也。”
    說罷，男子不再回應，皎潔的月光中，男子的衣服漸漸散落，未等落地便化為了巨大的貝殼，將男子身體包裹其中。忽然，貝殼驟然碎裂，化為點點碎片，一團漆黑的火焰從中噴湧而出。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聚集成一條線狀，其前端有著一顆充滿靈氣的閃耀珠子。
    珠子引領著火焰在半空中盤旋，靜謐而威嚴。碎裂的貝殼重新聚集，將黑色火焰包裹其中，仿佛鱗片一般。與水生生靈不同的是，它一半的“鱗片”是逆生的，在月光的照耀下隱隱反射著晶瑩的白光。
    在那些鱗片上，黃真宵看到了千軍萬馬，看到了萬世安康，看到了巍峨樓閣，看到了錦繡河山。這些幻景映射在了山上的每一處，好像有什麽事情在真實發生一樣。
    黃真宵甚至能感受到戰馬從身邊呼嘯而過，聽到萬家燈火的熙攘，看到巍峨建築的威嚴，和風景秀麗的江湖
    每一條黃皮子都是幻術大師，眼前的幻術卻讓他如身臨其境——某一刻，甚至無法讓人分辨這究竟是真是幻。
    其身其形，如蜃。
    當最後一片貝殼的碎片拚合完整，龍珠之下，一顆巨大的頭顱顯現，黃真宵無法形容這顆頭顱的樣子，因為他從未見過與之相似的任何生靈。龍口微張，將龍珠銜於利齒之中，從鱗片縫隙中噴湧而出的黑色火焰如同它的鬃毛和四肢，與純白的鱗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種與妖怪完全不同的化形之術讓黃真宵歎為觀止，趕忙跪在了地上，叩拜眼前這條尊貴桀驁的巨大生靈。
    “羅公慢走！”
    蜃龍沒有再回應，而是扭動著龐大的身軀最後看了他一眼，隨後天上的雲降下，將其身體完全包裹住，當雲層散去的時候，山上重新安靜下來，隻能從遠方的山腳下，聽到了眾凡人叩拜祈禱的聲音。
    ——————————————————
    “……舅舅，後來呢？”黃天巧聽得入迷，這是她的舅舅帶回來的最精彩的故事。
    “後來呀，龍當然是回家了。”黃真宵摸著胡子，望著遠方的天空，眼中充滿了向往，“當時舅舅距離龍最近，也接觸到了龍火與龍珠——龍真是個神奇而矛盾的生靈，它的龍火能讓人萬劫不複，它的龍珠能讓人柳暗花明，那不屬於三界中任何一種法術，卻威力無窮，令人充滿敬畏。”
    講完了故事，黃天巧意猶未盡地下山回家去了，隻留下黃真宵一人在洞府中冥想。和龍的接觸讓他感受到了一股全新的律法，不同於妖法、仙法、鬼法、精法和人法，而是獨立於其外的，更加至高無上的力量。
    自那以後，黃真宵遊曆的地點不再局限於人間，還有仙界和鬼界，他在尋找著與之相似的力量——或許將來有一天，自己也會得到這種力量，到時便可憑借這種力量，去到龍所在的地方。
    ——————————————————
    “這就是我從師父那裏聽來的全部，”黃天巧講述完往事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個小時，在座的眾妖一句話都不敢說，全都沉默地聽著，“自那以後兩千年，師父離開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隻是臨走時和我說，不要跟任何人說關於龍的事情。現在想想，他在那個時候或許就已經參悟了‘龍’的本質，準備化龍飛升了吧，讓我不要告訴別人，或許也是在保護我。”
    “因為我也接觸到了他的龍珠和龍火，所以我也有了化龍的資格，這就是三界中傳說的大機緣。”說著，她看了一眼給自己盛飯的哈雷先生，無奈地笑了一下，“可惜呀，最後還是被這家夥給留下來了，要不然現在我應該能看到師父了。”
    黃天巧感慨著，一個“情”字，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卻又令人無法自拔。
    霍遠靜靜地聽著，一開始他還對自己的身份有所懷疑，但現在，他感覺黃天巧說的那些，或許都是真的。
    因為……
    “羅巔，”在眾妖的沉默中，霍遠默默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我……記得他，如果他真的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