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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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許三觀把二樂和三樂叫到跟前,對他們說:
    “我隻有你們兩個兒子,你們要記住了,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現在家裏連一隻凳子都沒有了,本來你們站著的地方是擺著桌子的,我站著的地方有兩隻箱子,現在都沒有了。這個家裏本來擺得滿滿的,現在空空蕩蕩,我睡在自己家裏就像睡在野地裏一樣。你們要記住,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
    兩個兒子說:“是方鐵匠。”
    “不是方鐵匠,”許三觀說,“是何小勇。為什麽是何小勇?何小勇瞞著我讓你們媽懷上了一樂,一樂又把方鐵匠兒子的腦袋砸破了,你們說是不是何小勇把我們害的?”
    兩個兒子點了點頭。
    “所以,”許三觀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你們長大了要替我去報複何小勇。你們認識何小勇的兩個女兒嗎?認識,你們知道何小勇的女兒叫什麽名字嗎?不知道,不知道沒關係,隻要能認出來就行。你們記住,等你們長大以後,你們去把何小勇的兩個女兒強奸了。”
    許三觀在自己空蕩蕩的家裏睡了一個晚上之後,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說什麽也要把被方鐵匠搬走的再搬回來,於是他想到賣血了,想到十年前與阿方和根龍去賣血的情景,今天這個家就是那一次賣血以後才有的。現在又需要他去賣血了,賣血掙來的錢可以向方鐵匠贖回他的桌子,他的箱子,還有所有的凳子……隻是這樣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養了九年的兒子,如今還要去替何小勇的兒子償還債務。這樣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樣,所以他就把二樂和三樂叫到了跟前,告訴他們何小勇有兩個女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以後,他要二樂和三樂十年以後去把何小勇的女兒強奸了。
    許三觀的兩個兒子聽說要去強奸何小勇的女兒,張開嘴咯咯地笑了起來。許三觀問他們:
    “你們長大以後要做些什麽?”
    兩個兒子說:“把何小勇的女兒強奸了。”
    許三觀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然後他覺得自己可以去賣血了。他離開了家,向醫院走去。許三觀是在這天上午作出這樣的決定的,他要去醫院,去找那個幾年沒有見過了的李血頭,把自己的袖管高高卷起,讓醫院裏最粗的針紮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裏去,然後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來,再一管一管灌到一個玻璃瓶裏。他看到過自己的血,濃得有些發黑,還有一層泡沫浮在最上麵。
    許三觀提著一斤白糖推開了醫院供血室的門,他看到李血頭坐在桌子後麵,穿著很髒的白大褂,手裏拿著一張包過油條的報紙,報紙仿佛在油裏浸過似的,被窗戶外進來的陽光一照,就像是一張透明的玻璃紙了。
    李血頭放下正在看著的報紙,看著許三觀走過來。許三觀把手裏提著的一包白糖放在他麵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後繼續看著許三觀。許三觀笑嘻嘻地在李血頭對麵坐下來,他看到李血頭腦袋上的頭發比過去少了很多,臉上的肉倒是比過去多了,他笑嘻嘻地說:
    “你有好幾年沒來我們廠買蠶蛹了。”
    李血頭點點頭說:“你是絲廠的?”
    許三觀點頭說:“我以前來過,我和阿方、根龍一起來的,我很早就認識你了,你就住在南門橋下麵,你家裏人都還好吧?你還記得我嗎?”
    李血頭搖搖頭說:“我記不起來了,到我這裏來的人多,一般都是別人認識我,我不認識別人。你剛才說到阿方和根龍,這兩個人我知道,三個月前他們還來過。你什麽時候和他們一起來過?”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頭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說,“十年前來過的人我怎麽記得住?我就是神仙也不會記得你了。”
    然後李血頭把兩隻腳擱到椅子上,他抱住膝蓋對許三觀說:
    “你今天是來賣血?”
    許三觀說:“是。”
    李血頭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給我的?”
    許三觀說:“是。”
    “我不能收你的東西,”李血頭拍了一下桌子說,“你要是半年前送來,我還會收下,現在我不會收你的東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龍給我送了兩斤雞蛋來,我一個都沒要。我現在是共產黨員了,你知道嗎?我現在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許三觀點著頭說:“我一家有五口人,一年有一斤白糖的票,我把今年的糖票一下子全花出去,就是為了來孝敬你……”
    “是白糖?”
    李血頭一聽是白糖,立刻把桌上的白糖拿在了手裏,打開來一看,看到了亮晶晶的白糖,李血頭說:
    “白糖倒是很珍貴的,我剛才還以為是一斤鹽。”
    說著李血頭往手裏倒了一些白糖,看著白糖說:
    “這白糖就是細嫩,像是小姑娘的皮膚,是不是?”
    說完,李血頭伸出舌頭將手上的白糖舔進了嘴裏,眯著眼睛品嚐了一會後,將白糖包好還給許三觀。許三觀推回去:
    “你就收下吧。”
    “不能收下,”李血頭說,“我現在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了。”
    許三觀說:“我專門買來孝敬你,你不肯收下,我以後送給誰?”
    “你留著自己吃。”李血頭說。
    “自己哪舍得吃這麽好的糖,這白糖就是送人的。”
    “說得也對,”李血頭又把白糖拿過來,“這麽好的白糖自己吃了確實可惜,這樣吧,我再往自己手心裏倒一點。”
    李血頭又往手裏倒了一些白糖,伸出舌頭又舔進了嘴裏。李血頭嘴裏品嚐著白糖,手將白糖推給許三觀,許三觀推還給李血頭:
    “你就收下吧,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李血頭不高興了,他收起臉上的笑容說:
    “我是為了不讓你為難,才吃一點你的白糖,你不要得尺進丈。”
    許三觀看到李血頭真的不高興了,就伸手把白糖拿了過來說:
    “那我就收起來了。”
    李血頭看著許三觀把白糖放進了口袋,他用手指敲著桌子問:
    “你叫什麽名字?”
    “許三觀。”
    “許三觀?”李血頭敲著桌子,“許三觀,這名字很耳熟……”
    “我以前來過。”
    “不是,”李血頭擺了擺手,“許三觀?許三……噢!”
    李血頭突然叫了起來,他哈哈笑著對許三觀說:
    “我想起來了,許三觀就是你?你就是那個烏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