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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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上,許三觀一家要去勝利飯店吃一頓好吃的。
    許三觀說:
    “今天這日子,我們要把它當成春節來過。”
    所以,他要許玉蘭穿上精紡的線衣,再穿上卡其布的褲子,還有那條淺藍底子深藍碎花的棉襖,許玉蘭聽了許三觀的話後,就穿上了它們;許三觀還要她把紗巾圍在脖子上,許玉蘭就去把紗巾從箱子裏找了出來;許三觀讓許玉蘭再去洗一次臉,洗完臉以後,又要許玉蘭在臉上搽一層香噴噴的雪花膏,許玉蘭就搽上了香噴噴的雪花膏。當許三觀要許玉蘭走到街道拐角的地方,去王二胡子的小吃店給一樂買一個烤紅薯時,許玉蘭這次站著沒有動,她說: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不願意帶一樂去飯店吃一頓好吃的,你賣血掙來的錢不願意花在一樂身上,就是因為一樂不是你兒子。一樂不是你兒子,你不帶他去,我也不說了,誰也不願意把錢花到外人身上,可是那個林大胖子不是你的女人,她沒有給你生過兒子,也沒有給你洗過衣服,做過飯,你把賣血掙來的錢花在她身上,你就願意了。”
    許玉蘭不願意讓一樂隻吃一個烤紅薯,許三觀隻好自己去對一樂說話,他把一樂叫過來,脫下棉襖,露出左胳膊上的針眼給一樂看,問一樂: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一樂說:“這地方出過血。”
    許三觀點點頭說:“你說得對,這地方是被針紮過的,我今天去賣血了。我為什麽要賣血呢?就是為了能讓你們吃上一頓好吃的,我和你媽,還有二樂和三樂要去飯店吃麵條,你呢,就拿著這五角錢去王二胡子的小店買個烤紅薯吃。”
    一樂伸手接過許三觀手裏的五角錢,對許三觀說:
    “爹,我剛才聽到你和媽說話了,你讓我去吃五角錢的烤紅薯,你們去吃一元七角錢的麵條。爹,我知道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二樂和三樂是你的親生兒子,所以他們吃得比我好。爹,你能不能把我當一回親生兒子,讓我也去吃一碗麵條?”
    許三觀搖搖頭說:“一樂,平日裏我一點也沒有虧待你,二樂、三樂吃什麽,你也能吃什麽。今天這錢是我賣血掙來的,這錢來得不容易,這錢是我拿命去換來的,我賣了血讓你去吃麵條,就太便宜那個王八蛋何小勇了。”
    一樂聽了許三觀的話,像是明白似的點了點頭,他拿著許三觀給他的五角錢走到了門口,他從門檻上跨出去以後,又回過頭來問許三觀:
    “爹,如果我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就會帶我去吃麵條,是不是?”
    許三觀伸手指著一樂說:“如果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一樂聽了許三觀的話,咧嘴笑了笑,然後他朝王二胡子開的小吃店走去。
    王二胡子是在炭盆裏烤著紅薯,幾個烤好的紅薯放在一隻竹編的盤子裏。王二胡子和他的女人,還有四個孩子正圍著炭盆在喝粥,一樂走進去的時候,聽到他們六張嘴把粥喝得嘩啦嘩啦響。他把五角錢遞給王二胡子,然後指著盤子裏最大的那個紅薯說:
    “你把這個給我。”
    王二胡子收下了他的錢,卻給了他一個小的,一樂搖搖頭說:
    “這個我吃不飽。”
    王二胡子把那個小的紅薯塞到一樂手裏,對他說:
    “最大的是大人吃的,最小的就是你這樣的小孩吃的。”
    一樂將那個紅薯拿在手裏看了看,對王二胡子說:
    “這個紅薯還沒有我的手大,我吃不飽。”
    王二胡子說:“你還沒有吃,怎麽會知道吃不飽?”
    一樂聽到王二胡子這樣說,覺得有道理,就點點頭拿著紅薯回家了。一樂回到家中時,許三觀他們已經走了,他一個人在桌前坐下來,將那個還熱著的紅薯放在桌上,開始小心翼翼地剝下紅薯的皮,他看到剝開皮以後,裏麵是橙黃一片,就像陽光一樣。他聞到了來自紅薯熱烈的香味,而且在香味裏就已經洋溢出了甜的滋味。他咬了一口,香和甜立刻沾滿了他的嘴。
    那個紅薯一樂才咬了四口,就沒有了。之後他繼續坐在那裏,讓舌頭在嘴裏卷來卷去,使殘留在嘴中的紅薯繼續著最後的香甜,直到滿嘴都是口水。他知道紅薯已經吃完了,可是他還想吃,他就去看剛才剝下來的紅薯皮,他拿起一塊放到嘴裏,在焦糊裏他仍然吃到了香甜,於是他把紅薯的皮也全吃了下去。
    吃完薯皮以後,他還是想吃,他就覺得自己沒有吃飽,他站起來走出門去,再次來到王二胡子家開的小吃店,這時王二胡子他們已經喝完粥了,一家六口人都伸著舌頭在舔著碗,一樂看到他們舔碗時眼睛都瞪圓了,一樂對王二胡子說:
    “我沒有吃飽,你再給我一個紅薯。”
    王二胡子說:“你怎麽知道自己沒有吃飽?”
    一樂說:“我吃完了還想吃。”
    王二胡子問他:“紅薯好吃嗎?”
    一樂點點頭說:“好吃。”
    “是非常好吃呢?還是一般的好吃?”
    “非常好吃。”
    “這就對了。”王二胡子說,“隻要是好吃的東西,吃完了誰都還想吃。”
    一樂覺得王二胡子說得對,就點了點頭。王二胡子對他說:
    “你回去吧,你已經吃飽了。”
    於是一樂又回到了家裏,重新坐在桌前,他看著空蕩蕩的桌子,心裏還想吃。這時候他想起許三觀他們來了,想到他們四個人正坐在飯店裏,每個人都吃著一大碗的麵條,麵條熱氣騰騰。而他自己,隻吃了一個還沒有手大的烤紅薯。他開始哭泣了,先是沒有聲音地流淚,接著他撲在桌子上嗚嗚地大哭起來。
    他哭了一陣以後,又想起許三觀他們在飯店裏正吃著熱氣騰騰的麵條,他立刻止住哭聲,他覺得自己應該到飯店去找他們,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所以他走出了家門。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街上的路燈因為電力不足,發出來的亮光像是蠟燭一樣微弱,他在街上走得呼呼直喘氣,他對自己說:快走,快走,快走。他不敢奔跑,他聽許三觀說過,也聽許玉蘭說過,吃了飯以後一跑,肚子就會跑餓。他又對自己說:不要跑,不要跑,不要跑。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沿著街道向西一路走去,在西邊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解放的飯店。在夜晚的時候,解放飯店的燈光在那個十字路口最為明亮。
    他低著頭一路催促自己快走,走過了十字路口他也沒有發現,他一直走到這條街道中斷的地方,再往前就是一條巷子了,他才站住腳,東張西望了一會,他知道自己已經走過解放飯店了,於是再往回走。往回走的時候,他不敢再低著頭了,而是走一走看一看,就這樣他走回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解放飯店門窗緊閉,裏麵一點燈光都看不到,他心想飯店已經關門了,許三觀他們已經吃完麵條了。他站在一根木頭電線杆的旁邊,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時候走過來兩個人,他們說:
    “誰家的孩子在哭?”
    他說:“是許三觀家的孩子在哭。”
    他們說:“許三觀是誰?”
    他說:“就是絲廠的許三觀。”
    他們又說:“你一個小孩,這麽晚了也不回家,快回家吧。”
    他說:“我要找我爹媽,他們上飯店吃麵條了。”
    “你爹媽上飯店了?”他們說,“那你上勝利飯店去找,這解放飯店關門都有兩個月了。”
    一樂聽到他們這麽說,立刻沿著北上的路走去,他知道勝利飯店在什麽地方,就在勝利橋的旁邊。他重新低著頭往前走,因為這樣走起來快。他走完了這條街道,走進一條巷子,穿過巷子以後,他走上了另外一條街道,他看到了穿過城鎮的那一條河流,他沿著河流一路走到了勝利橋。
    勝利飯店的燈光在夜晚裏閃閃發亮,明亮的燈光讓一樂心裏湧上了歡樂和幸福,好像他已經吃上了麵條一樣,這時候他奔跑了起來。當他跑過了勝利橋,來到勝利飯店的門口時,卻沒有看到許三觀、許玉蘭,還有二樂和三樂。裏麵隻有兩個飯店的夥計拿著大掃把在掃地,他們已經掃到了門口。
    一樂站在門口,兩個夥計把垃圾掃到了他的腳上,他問他們:
    “許三觀他們來吃過麵條了嗎?”
    他們說:“走開。”
    一樂趕緊讓到一旁,看著他們把垃圾掃出來,他又問:
    “許三觀他們來吃過麵條了嗎?就是絲廠的許三觀。”
    他們說:“早走啦,來吃麵條的人早就走光啦。”
    一樂聽他們這樣說,就低著頭走到一棵樹的下麵,低著頭站了一會,然後坐到了地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又將頭靠在了膝蓋上,他開始哭了。他讓自己的哭聲越來越響,他聽到這個夜晚裏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風吹來吹去的聲音沒有了,樹葉抖動的聲音沒有了,身後飯店裏凳子搬動的聲音也沒有了,隻有他自己的哭聲在響著,在這個夜晚裏飄著。
    他哭了一會,覺得自己累了,就不再哭下去,伸手去擦眼淚,這時候他聽到那兩個夥計在關門了。他們關上門,看到一樂還坐在那裏,就對他說:
    “你不回家了?”
    一樂說:“我要回家。”
    他們說:“要回家還不快走,還坐在這裏幹什麽?”
    一樂說:“我坐在這裏休息,我剛才走了很多路,我很累,我現在要休息。”
    他們走了,一樂看著他們先是一起往前走,走到前麵拐角的地方,有一個轉身走了進去,另一個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樂看不見他的地方。
    然後一樂也站了起來,他開始往家裏走去了。他一個人走在街道上和巷子裏,聽著自己走路的聲音,他覺得自己越來越餓,他覺得自己像是沒有吃過那個烤紅薯,力氣越來越沒有了。
    當他回到家中時,家裏人都在床上睡著了,他聽到許三觀呼嚕呼嚕的鼾聲,二樂翻了一個身又說了一句夢話,隻有許玉蘭聽到他推門進屋的聲音,許玉蘭說:
    “一樂。”
    一樂說:“我餓了。”
    一樂站在門口等了一會,許玉蘭才又說:“你去哪裏了?”
    一樂說:“我餓了。”
    又是過了一會,許玉蘭說:“快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一樂還是站在那裏,可是很久以後,許玉蘭都沒再說話,一樂知道她睡著了,她不會再對他說些什麽,他就摸到床前,脫了衣服上床躺了下來。
    他沒有馬上睡著,他的眼睛看著屋裏的黑暗,聽著許三觀的鼾聲在屋裏滾動,他告訴自己:就是這個人,這個正打著呼嚕的人,不讓他去飯店吃麵條,也是這個人,讓他現在餓著肚子躺在床上,還是這個人,經常說他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最後,他對許三觀的鼾聲說: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也不是我親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