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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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夏天的時候,許三觀從街上回到家裏,對許玉蘭說:
    “我這一路走過來,沒看到幾戶人家屋裏有人,全到街上去了。我這輩子沒見過街上有這麽多人,胳膊上都套著個紅袖章,遊行的、刷標語的、貼大字報的,大街的牆上全是大字報,一張一張往上貼,越貼越厚,那些牆壁都像是穿上棉襖了。我還見到了縣長,那個大胖子山東人,從前可是城裏最神氣的人,我從前見到他時,他手裏都端著一個茶杯,如今他手裏提著個破臉盆,邊敲邊罵自己,罵自己的頭是狗頭,罵自己的腿是狗腿……”
    許三觀說:“你知道嗎?為什麽工廠停工了、商店關門了、學校不上課、你也用不著去炸油條了?為什麽有人被吊在了樹上、有人被關進了牛棚、有人被活活打死?你知道嗎?為什麽毛主席一說話,就有人把他的話編成了歌,就有人把他的話刷到了牆上、刷到了地上、刷到了汽車上和輪船上、床單上和枕巾上、杯子上和鍋上,連廁所的牆上和痰盂上都有?毛主席的名字為什麽會這麽長?你聽著: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共有三十個字,這些都要一口氣念下來,中間不能換氣。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因為文化大革命來啦……”
    許三觀說:“文化大革命鬧到今天,我有點明白過來了,什麽叫文化革命?其實就是一個報私仇的時候,以前誰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寫一張大字報,貼到街上去,說他是漏網地主也好,說他是***也好,怎麽說都行。這年月法院沒有了,警察也沒有了,這年月最多的就是罪名,隨便拿一個過來,寫到大字報上,再貼出去,就用不著你自己動手了,別人會把他往死裏整……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是不是也找個仇人出來,寫他一張大字報,報一下舊仇。我想來想去,竟然想不出一個仇人來,隻有何小勇能算半個仇人,可那個王八蛋何小勇四年前就讓卡車給撞死了。我許三觀為人善良,幾十年如一日,沒有一個仇人,這也好,我沒有仇人,就不會有人來貼我的大字報。”
    許三觀話音未落,三樂推門進來,對他們說:
    “有人在米店牆上貼了一張大字報,說媽是破鞋……”
    許三觀和許玉蘭嚇了一跳,立刻跑到米店那裏,往牆上的大字報一看,三樂沒有說錯,在很多大字報裏,有一張就是寫許玉蘭的,說許玉蘭是破鞋,是爛貨,說許玉蘭十五歲就做了妓女,出兩元錢就可以和她睡覺,說許玉蘭睡過的男人十輛卡車都裝不下。
    許玉蘭伸手指著那張大字報,破口大罵起來:
    “你媽才是破鞋,你媽才是爛貨,你媽才是妓女,你媽睡過的男人,別說是十輛卡車,就是地球都裝不下。”
    然後,許玉蘭轉過身來,對著許三觀哭了起來,她哭著說:
    “隻有斷子絕孫的人,隻有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的人,才會這麽血口噴人……”
    許三觀對身旁的人說:“這全是誣蔑,這上麵說許玉蘭十五歲就做了妓女,胡說!別人不知道,我還會不知道嗎?我們結婚的那個晚上,許玉蘭流出來的血有這麽多……”
    許三觀用手比劃著繼續說:“要是許玉蘭十五歲就做了妓女,新婚第一夜會見紅嗎?”
    “不會。”許三觀看到別人沒有說話,他就自己回答。
    到了中午,許三觀把一樂、二樂、三樂叫到麵前,對他們說:
    “一樂,你已經十六歲了;二樂,你也有十五歲了。你們到大街上去抄寫一張大字報,隨便你們抄誰的,抄完了就貼到寫你媽的那張大字報上去。三樂,你胸口那一攤鼻涕是越來越大了,你這小崽子不會幹別的,總還會幫著提一桶糨糊吧?記住了,這年月大字報不能撕,誰撕了大字報誰就是****所以你們千萬別去撕,你們抄一張新的大字報,貼上去蓋住那張就行了。這事我出麵去辦不好,別人都盯著我呢,你們去就不會有人注意,你們三兄弟天黑以前去把這事辦了。”
    到了晚上,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你的三個兒子把那張大字報蓋住了,現在你可以放心了,不會有多少人看過,大街上有那麽多的大字報,看得過來嗎?還不斷往上貼新的,一張還沒有看完,新的一張就貼上去了。”
    沒過兩天,一群戴著紅袖章的人來到許三觀家,把許玉蘭帶走了。他們要在城裏最大的廣場上開一個萬人批鬥大會,他們已經找到了地主,找到了富農,找到了右派,找到了****找到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什麽樣的人都找到了,就是差一個妓女,他們說為了找一個妓女,已經費了三天的時間,現在離批鬥大會召開隻有半個小時,他們終於找到了,他們說:
    “許玉蘭,快跟著我們走,救急如救火。”
    許玉蘭被他們帶走後,到了下午才回來。回來時左邊的頭發沒有了,右邊的頭發倒是一根沒少。他們給她剃了一個陰陽頭,從腦袋中間分開來,剃得很整齊,就像收割了一半的稻田。
    許三觀看到許玉蘭後,失聲驚叫。許玉蘭走到窗前,拿起窗台上的鏡子,她在鏡子裏看到自己後,哇哇地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說:
    “我都成這副樣子了,我以後怎麽見人?我以後怎麽活?我這一路走回家,他們看到我都指指點點,他們都張著嘴笑。許三觀,我還不知道自己這麽醜了,我知道自己一半的頭發沒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會這麽醜,我照了鏡子才知道。許三觀,我以後怎麽辦?許三觀,他們是在批鬥會上給我剃的頭發,那時候我就聽到下麵的人在笑,我看到自己的頭發掉到腳上,我就知道他們在剃我的頭發,我伸手去摸,他們就打我的嘴,打得我牙齒都疼了,我就不敢再去摸了。許三觀,我以後怎麽活啊?我還不如死掉。我和他們無冤無仇,我和他們都不認識,他們為什麽要剃我的頭發?他們為什麽不讓我死掉?許三觀,你為什麽不說話?”
    “我能說些什麽呢?”許三觀說。
    然後他歎息一聲:“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辦法?你都是陰陽頭了,這年月被剃了陰陽頭的女人,不是破鞋,就是妓女。你成了這副樣子,你就什麽話都說不清了,沒人會相信你的話,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以後你就別出門了,你就把自己關在家裏。”
    許三觀把許玉蘭另一半的頭發也剃掉,然後把許玉蘭關在家裏。許玉蘭也願意把自己關在家裏,可是胳膊上戴紅袖章的人不願意,他們隔上幾天就要把許玉蘭帶走。許玉蘭經常被拉出去批鬥,城裏大大小小的批鬥會上,幾乎都有許玉蘭站在那裏,差不多每次都隻是陪鬥,所以許玉蘭對許三觀說:
    “他們不是批鬥我,他們是批鬥別人,我隻是站在一邊陪著別人被他們批鬥。”
    許三觀對兒子們說:
    “其實你們媽不是他們要批鬥的,你們媽是去陪著那些走資派,那些右派、****地主,你們媽站在那裏也就是裝裝樣子。你們媽是陪鬥。什麽叫陪鬥?陪鬥就是味精,什麽菜都能放,什麽菜放了味精以後都吃起來可口。”
    後來,他們讓許玉蘭搬著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熱鬧的地方去站著。許玉蘭就站在了凳子上,胸前還掛著一塊木板,木板是他們做的,上麵寫著“妓女許玉蘭”。
    他們把許玉蘭帶到那裏,看著許玉蘭把木板掛到胸前,站到凳子上以後,他們就走開了,然後又把許玉蘭忘掉了。許玉蘭在那裏一站就是一天,左等右等不見他們回來,一直到天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許玉蘭心想他們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後,許玉蘭才搬著凳子,提著木板回到家裏。
    許玉蘭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自己下來在凳子上坐一會,用手捶捶自己的兩條腿,揉揉自己的兩隻腳,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
    許玉蘭經常站著的地方,離廁所很遠,有時候許玉蘭要上廁所了,就胸前掛著那塊木板走過兩條街道,到米店旁邊的廁所去。街上的人都看著她雙手扶著胸前的木板,貼著牆壁低著頭走過去,走到廁所門前,她就把那塊木板取下來,放在外麵,上完廁所她重新將木板掛到胸前,走回到站著的地方。
    許玉蘭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鬥會的台上一樣,都要低著頭,低著頭才是一副認罪的模樣。許玉蘭在凳子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看久了,就會酸疼,有時候她就會看看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她看到誰也沒有注意她,雖然很多人走過時看了她一眼,可是很少有人會看她兩眼,許玉蘭心裏覺得踏實了很多,她對許三觀說:
    “我站在街上,其實和一根電線杆立在那裏一樣……”
    她說:“許三觀,我現在什麽都不怕了,我什麽罪都受過了,我都成這樣子了,再往下也沒什麽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點都不怕。有時候就是想想你,想想三個兒子,心裏才會怕起來,要是沒有你們,我真是什麽都不怕了。”
    說到三個兒子,許玉蘭掉出了眼淚,她說:
    “一樂和二樂不理我,他們不和我說話,我叫他們,他們裝著沒有聽到,隻有三樂還和我說話,還叫我一聲媽。我在外麵受這麽多罪,回到家裏隻有你對我好,我腳站腫了,你倒熱水給我燙腳;我回來晚了,你怕飯菜涼了,就焐在被窩裏;我站在街上,送飯送水的也是你。許三觀,你隻要對我好,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許玉蘭在街上一站,常常是一天,許三觀就要給她送飯送水,許三觀先是要一樂去送,一樂不願意,一樂說:
    “爹,你讓二樂去送。”
    許三觀就把二樂叫過來,對他說:
    “二樂,我們都吃過飯了,可是你媽還沒有吃,你把飯送去給你媽吃。”
    二樂搖搖頭說:“爹,你讓三樂去送。”
    許三觀發火了,他說:“我要一樂去送,一樂推給二樂,二樂又推給三樂,三樂這小崽子放下飯碗就跑得沒有了蹤影。要吃飯了,要穿衣服了,要花錢了,我就有三個兒子;要給你們媽送飯了,我就一個兒子都沒有了。”
    二樂對許三觀說:“爹,我現在不敢出門,我一出門,認識我的人都叫我兩元錢一夜,叫得我頭都抬不起來。”
    一樂說:“我倒是不怕他們叫我兩元錢一夜,他們叫我,我也叫他們兩元錢一夜,我叫得比他們還響。我也不怕和他們打架,他們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一把菜刀再出去,我對他們說:‘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你們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問方鐵匠的兒子。’我手裏有菜刀,就輪到他們跑了。我是不願意出門,不願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門……”
    許三觀對他們說:“不敢出門的應該是我,我上街就有人向我扔小石子,吐唾沫,還有人要我站住腳,要我在大街上揭發你們媽,這事要是你們遇上了,你們可以說不知道,我可不敢說不知道,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怕什麽?你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你們都清清白白。你們看看三樂,三樂這小崽子還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來。可是今天這小崽子太過分了,都是下午了,他還沒回來……”
    三樂回來了,許三觀把他叫過來,問他:
    “你去哪裏了?你吃了早飯就出去了,到現在才回來,你去哪裏了?你和誰一起去玩了?”
    三樂說:“我去的地方太多,我想不起來了。我沒和別人玩,我就一個人,我自己和自己玩。”
    三樂願意給許玉蘭去送飯,可是許三觀對他不放心,許三觀隻好自己給許玉蘭送飯。他把飯放在一隻小鋁鍋裏來到大街上,很遠就看到許玉蘭站在凳子上,低著頭,胸前掛著那塊木板,頭發長出來一些了,從遠處看過去像小男孩的頭。許玉蘭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她的脊背彎得就像大字報上經常有的問號一樣,兩隻手垂在那裏,由於脊背和頭一樣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蓋上。許三觀看著許玉蘭這副模樣,走過去時心裏一陣一陣地難受,他走到許玉蘭麵前,對她說:
    “我來了。”
    許玉蘭低著的頭轉過來看到了許三觀,許三觀把手裏的鋁鍋抬了抬,說:
    “我把飯給你送來了。”
    許玉蘭就從凳子上下來,然後坐在了凳子上,她把胸前的木板擺好了,接過許三觀手裏的鋁鍋,把鍋蓋揭開放到身邊的凳子上,她看到鍋裏全是米飯,一點菜都沒有,她也不說什麽,用勺子吃了一口飯,她眼睛看著自己踩在地上的腳,嚼著米飯。許三觀就在她身邊站著,看著她沒有聲音地吃飯,看了一會,他抬起頭看看大街上走過來和走過去的人。
    有幾個人看到許玉蘭坐在凳子上吃飯,就走過來往許玉蘭手上的鍋裏看了看,問許三觀:
    “你給她吃些什麽?”
    許三觀趕緊把許玉蘭手上的鍋拿過來給他們看,對他們說:
    “你們看,鍋裏隻有米飯,沒有菜;你們看清楚了,我沒有給她吃菜。”
    他們點點頭說:“我們看見了,鍋裏沒有菜。”
    有一個人問:“你為什麽不給她在鍋裏放些菜?全是米飯,吃起來又淡又沒有味道。”
    許三觀說:“我不能給她吃好的。”
    “我要是給她吃好的,”許三觀指著許玉蘭說,“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讓她隻吃米飯不吃菜,也是在批鬥她……”
    許三觀和他們說話的時候,許玉蘭一直低著頭,飯含在嘴裏也不敢嚼了,等他們走開去,走遠了,許玉蘭才重新咀嚼起來。看到四周沒有人了,許三觀就輕聲對她說:
    “我把菜藏在米飯下麵,現在沒有人,你快吃口菜。”
    許玉蘭用勺子從米飯上麵挖下去,看到下麵藏了很多肉,許三觀為她做了紅燒肉,她就往嘴裏放了一塊紅燒肉,低著頭繼續咀嚼,許三觀輕聲說:
    “這是我偷偷給你做的。兒子們都不知道。”
    許玉蘭點點頭,她又吃了幾口米飯,然後她蓋上鍋蓋,對許三觀說:
    “我不吃了。”
    許三觀說:“你才吃了一塊肉,你把肉都吃了。”
    許玉蘭搖搖頭說:“給一樂他們吃,你拿回去給一樂他們吃。”
    然後許玉蘭伸手去捶自己的兩條腿,她說:
    “我的腿都站麻了。”
    看著許玉蘭這副樣子,許三觀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說:
    “有一句老話說得對,叫見多識廣,這一年讓我長了十歲。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到了今天還不知道那張大字報是誰寫的,你平日裏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知道,往後你可要少說話了,古人說言多必失……”
    許玉蘭聽了這話,觸景生情,她說:
    “我和何小勇就是這麽一點事,他們就把我弄成了這樣。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沒有人來批鬥你。”
    許三觀聽到許玉蘭這麽說,嚇了一跳,趕緊抬頭看看四周,一看沒人,他才放心下來,他說:
    “這話你不能說,這話你對誰都不能說……”
    許玉蘭說:“我不會說的。”
    許三觀說:“你已經在水裏了,這世上隻有我一個人還想著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裏,就沒人救你了。”
    許三觀經常在中午的時候,端著那口小鋁鍋走出家門,熟悉許三觀的人都知道他是給許玉蘭去送飯,他們說:
    “許三觀,送飯啦。”
    這一天,有一個人攔住了許三觀,對他說:
    “你是不是叫許三觀?你是不是給那個叫許玉蘭的送飯去?我問你,你們家裏開過批鬥會了嗎?就是批鬥許玉蘭。”
    許三觀將鋁鍋抱在懷裏,點著頭,賠著笑臉說:
    “城裏很多地方都批鬥過許玉蘭了。”
    然後他數著手指對那個人說:“工廠裏批鬥過,學校裏批鬥過,大街上也批鬥過,就是廣場上都批鬥過五次……”
    那個人說:“家裏也要批鬥。”
    許三觀不認識這個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沒有戴紅袖章,他摸不準這個人的來曆,可是這個人說出來的話他不敢不聽,所以他對許玉蘭說:
    “別人都盯著我們呢,都開口問我了,在家裏也要開你的批鬥會,不開不行了。”
    那時候許玉蘭已經從街上回到了家裏,她正把那塊寫著“妓女許玉蘭”的木板取下來,放到門後,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聽到許三觀這樣對她說,她頭都沒抬,拿起抹布去擦被踩過的凳子,許玉蘭邊擦邊說:
    “那就開吧。”
    這天傍晚,許三觀把一樂、二樂、三樂叫過來,對他們說:“今天,我們家裏要開一個批鬥會,批鬥誰呢?就是批鬥許玉蘭。從現在開始,你們都叫她許玉蘭,別叫她媽,因為這是批鬥會,開完了批鬥會,你們才可以叫她媽。”
    許三觀讓三個兒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們麵前,許玉蘭站在他身邊,他給許玉蘭也準備了一隻凳子。他們四個人都坐著,隻有許玉蘭站在那裏,許玉蘭低著頭,就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樣。許三觀對兒子們說:
    “今天批鬥許玉蘭,許玉蘭應該是站著的,考慮到許玉蘭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腳都腫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讓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舉起手來。”
    許三觀說著自己舉起了手,三樂也緊跟著舉起了手,二樂和一樂互相看了看,也舉起手來。許三觀就對許玉蘭說:
    “你可以坐下了。”
    許玉蘭坐在了凳子上,許三觀指著三個兒子說:
    “你們三個人都要發言,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誰都要說兩句,別人問起來,我就可以說都發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氣壯。一樂,你先說兩句。”
    一樂扭過頭去看二樂,他說:
    “二樂,你先說。”
    二樂看看許玉蘭,又看看許三觀,最後他去看三樂,他說:
    “讓三樂先說。”
    三樂半張著嘴,似笑非笑的樣子,他對許三觀說:
    “我不知道說什麽。”
    許三觀看看三樂說:“我想你也說不出個什麽來。”
    然後他咳嗽了兩聲:“我先說兩句吧。他們說許玉蘭是個妓女,說許玉蘭天天晚上接客,兩元錢一夜,你們想想,是誰天天晚上和許玉蘭睡在一張床上?”
    許三觀說完以後將一樂、二樂、三樂挨個看過來,三個兒子也都看著他,這時三樂說:
    “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媽睡在一張床上。”
    “對。”許三觀說,“就是我,許玉蘭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嗎?”
    許三觀看到三樂點了點頭,又看到二樂也點了點頭,隻有一樂沒有點頭,他就指著二樂和三樂說:
    “我沒讓你們點頭,我是要你們搖頭,你們這兩個笨蛋,我能算是客嗎?我當年娶許玉蘭花了不少錢,我雇了六個人敲鑼打鼓,還有四個人抬轎子,擺了三桌酒席,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來了,我和許玉蘭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麽客,所以許玉蘭也不是妓女。不過,許玉蘭確實犯了生活錯誤,就是何小勇……”
    許三觀說著看了看一樂,繼續說:
    “許玉蘭和何小勇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今天要批鬥的就是這件事……”
    許三觀轉過臉去看許玉蘭:
    “許玉蘭,你就把這事向三個兒子交待清楚。”
    許玉蘭低著頭坐在那裏,她輕聲說:
    “這事我怎麽對兒子說,我怎麽說得出口呢?”
    許三觀說:“你不要把他們當成兒子,你要把他們當成批鬥你的革命群眾。”
    許玉蘭抬頭看看三個兒子,一樂坐在那裏低著頭,隻有二樂和三樂看著她,她又去看許三觀,許三觀說:
    “你就說吧。”
    “是我前世造的孽。”許玉蘭伸手擦眼淚了,她說,“我今世才得報應,我前世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來報複我,他死掉了,什麽事都沒有了,我還要在世上沒完沒了地受罪……”
    許三觀說:“這些話你就別說了。”
    許玉蘭點點頭,她抬起雙手擦了一會眼淚,繼續說:
    “其實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沒想到一次就懷上了一樂……”
    這時候一樂突然說:“你別說我,要說就說你自己。”
    許玉蘭抬頭看了看一樂,一樂臉色鐵青地坐在那裏,他不看許玉蘭,許玉蘭眼淚又出來了,她流著眼淚說:
    “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們,我知道你們都恨我,我讓你們都沒臉做人了,可這事也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個何小勇,趁著我爹去上廁所了,把我壓在了牆上,我推他,我對他說我已經是許三觀的女人了,他還是把我壓在牆上,我是使勁地推他,他力氣比我大,我推不開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我就叫不出來了,我人就軟了……”
    許三觀看到二樂和三樂這時候聽得眼睛都睜圓了,一樂低著頭,兩隻腳在地上使勁地劃來劃去,許玉蘭還在往下說:
    “他就把我拖到床上,解開我的衣服,還脫我的褲子,我那時候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把我一條腿從褲管裏拉出來,另一條腿他沒管,他又把自己的褲子褪到屁股下麵……”
    許三觀這時叫道:“你別說啦,你沒看到二樂和三樂聽得眼珠子都要出來了,你這是在放毒,你這是在毒害下一代……”
    許玉蘭說:“是你讓我說的……”
    “我沒讓你說這些。”
    許三觀說著伸手指著許玉蘭,對二樂和三樂吼道:
    “這是你們的媽,你們還聽得下去?”
    二樂使勁搖頭,他說:“我什麽都沒聽到,是三樂在聽。”
    三樂說:“我也什麽都沒聽到。”
    “算啦。”許三觀說,“許玉蘭就交待到這裏。現在輪到你們發言了,一樂,你先說。”
    一樂這時候抬起頭來,他對許三觀說:
    “我沒什麽可說的,我現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
    一樂伸手指著許玉蘭:“我恨何小勇是他當初不認我,我恨她是她讓我做人抬不起頭來……”
    許三觀擺擺手,讓一樂不要說了,然後他看著二樂:
    “二樂,輪到你說了。”
    二樂伸手搔著頭發,對許玉蘭說:
    “何小勇把你壓在牆上,你為什麽不咬他,你推不開他可以咬他,你說你沒有力氣了,咬他的力氣總還有吧……”
    “二樂!”
    許三觀吼叫了一聲,把二樂嚇得哆嗦了幾下,許三觀指著二樂的鼻子說:
    “你剛才還說什麽都沒聽到,你沒聽到還說什麽?你沒聽到就什麽都別說。三樂,你來說。”
    三樂看看二樂,二樂縮著脖子,正驚恐不安地看著許三觀。三樂又看看許三觀,許三觀一臉的怒氣,三樂嚇得什麽都不敢說了,他半張著嘴,嘴唇一動一動的,就是沒有聲音。許三觀就揮揮手說道:
    “算啦,你就別說了,我想你這狗嘴裏也吐不出象牙來。今天的批鬥會就到這裏了……”
    這時一樂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
    許三觀很不高興地看著一樂:“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一樂說:“我剛才說到我最恨的,我還有最愛的,我最愛的當然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第二愛的……”
    一樂看著許三觀說:“就是你。”
    許三觀聽到一樂這麽說,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一樂,看了一會,他眼淚流出來了,他對許玉蘭說:
    “誰說一樂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許三觀抬起右手去擦眼淚,擦了一會,他又抬起左手,兩隻手一起擦起了眼淚,然後他溫和地看著三個兒子,對他們說:
    “我也犯過生活錯誤,我和林芬芳,就是那個林大胖子……”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說這些幹什麽?”
    “我要說。”許三觀向許玉蘭擺擺手,“事情是這樣的,那個林芬芳摔斷了腿,我就去看她,她的男人不在家,就我和她兩個人,我問她哪條腿斷了,她說右腿,我就去摸摸她的右腿,問她疼不疼。我先摸小腿,又摸了她的大腿,最後摸到她大腿根……”
    “許三觀。”
    這時許玉蘭叫了起來,她說:
    “你不能再往下說了,你再說就是在毒害他們了。”
    許三觀點點頭,然後他去看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這時候都低著頭,看著地上,許三觀繼續說:
    “我和林芬芳隻有一次,你們媽和何小勇也隻有一次。我今天說這些,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其實我和你們媽一樣,都犯過生活錯誤。你們不要恨她……”
    許三觀指指許玉蘭:“你們要恨她的話,你們也應該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貨色。”
    許玉蘭搖搖頭,對兒子們說:
    “他和我不一樣,是我傷了他的心,他才去和那個林芬芳……”
    許三觀搖著頭說:“其實都一樣。”
    許玉蘭對許三觀說:“你和我不一樣,要是沒有我和何小勇的事,你就不會去摸林芬芳的腿。”
    許三觀這時候同意許玉蘭的話了,他說:
    “這倒是。”
    “可是……”他又說,“我和你還是一樣的。”
    後來,毛主席說話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說話,他說:“要文鬥,不要武鬥。”於是人們放下了手裏的刀,手裏的棍子。毛主席接著說:“要複課鬧革命。”於是一樂、二樂、三樂背上書包去學校了,學校重新開始上課。毛主席又說:“要抓革命促生產。”於是許三觀去絲廠上班,許玉蘭每天早晨又去炸油條了,許玉蘭的頭發也越來越長,終於能夠遮住耳朵了。
    又過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來到天安門城樓上,他舉起右手向西一揮,對千百萬的學生說: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於是一樂背上了鋪蓋卷,帶著暖瓶和臉盆走在一支隊伍的後麵,這支隊伍走在一麵紅旗的後麵,走在隊伍裏的人都和一樂一樣年輕,他們唱著歌,高高興興地走上了汽車,走上了輪船,向父母的眼淚揮手告別後,他們就去農村插隊落戶了。
    一樂去了農村以後,經常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山坡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發呆地看著田野。與一樂一起來到農村的同學,見到他這麽一副樣子,就問他:
    “許一樂,你在幹什麽?”
    一樂說:“我在想我的爹媽。”
    這話傳到許三觀和許玉蘭耳中,許三觀和許玉蘭都哭了。這時候二樂中學也已經畢業,二樂也背上了鋪蓋卷,也帶著暖瓶和臉盆,也跟在一麵紅旗的後麵,也要去農村插隊落戶了。
    許玉蘭就對二樂說:
    “二樂,你到了農村,日子苦得過不下去時,你就坐到山坡上,想想你爹,想想我……”
    這一天,毛主席坐在書房的沙發上說:身邊隻留一個。於是三樂留在了父母身邊,三樂十八歲時,中學畢業進了城裏的機械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