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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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樂回到鄉下以後,覺得力氣一天比一天少了,到後來連抬一下胳膊都要喘幾口氣。與此同時,身體也越來越冷,他把能蓋的都蓋在身上,還是不覺得暖和,就穿上棉襖,再蓋上棉被睡覺。就是這樣,早晨醒來時兩隻腳仍然冰涼。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一樂躺在床上起不來了,他一連睡了幾天,這幾天他隻吃了一些冷飯,喝了一些冷水,於是他虛弱得說話都沒有了聲音。
    這時候二樂來了,二樂是下午離開自己的生產隊,走了三個多小時,來到一樂這裏的。那時候天快黑了,二樂站在一樂的門口,又是喊叫又是敲門。一樂在裏麵聽到了,他想爬起來,可是沒有力氣;他想說話,又說不出聲音來。
    二樂在門外叫了一會以後,把眼睛貼在門縫上往裏看,他看到一樂躺在昏暗的床上,臉對著門,嘴巴一動一動的,二樂對一樂說:
    “你快給我開門,外麵下雪了,西北風呼呼的,把雪都吹到我脖子裏了,我都快凍僵了,你快給我開門,你知道我來了,我看到你在看我,你的嘴都在動,你的眼睛好像也動了,你是不是在笑,你別捉弄我,我再站下去就會凍死了。他媽的,你別和我玩了,我的腳都凍麻了,你沒聽到我在跺腳嗎?一樂,你他媽的快給我開門……”
    二樂在門外說了很多話,一直說到天完全黑下來,屋裏的一樂都被夜色吞沒了,一樂還是沒有起床給他打開屋門。二樂害怕起來,他心想一樂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喝了農藥準備自殺?二樂心裏這樣想著,就抬起腳對準門鎖踢了兩腳,把一樂的屋門踢開了。他跑到一樂床前,去摸一樂的臉,一樂臉上的滾燙讓二樂嚇了一跳,二樂心想他發燒了,起碼有四十度。這時一樂說話了,聲音十分微弱,他說:
    “我病了。”
    二樂揭開被子,把一樂扶起來,對一樂說:
    “我送你回家,我們坐夜班輪船回去。”
    二樂知道一樂病得不輕,他不敢耽誤,把一樂背到身上,就出門往碼頭跑去。最近的輪船碼頭離一樂的生產隊也有十多裏路,二樂背著一樂在風雪裏走了近一個小時,才來到碼頭。碼頭一片漆黑,借著微弱的雪光,二樂看到了那個涼亭,就在道路的中間,道路從涼亭中間穿了過去,涼亭右邊是石頭台階,一層一層地伸向了河裏。
    這就是碼頭了,涼亭就是為了這個碼頭修建的,它建在這裏是為了讓候船的人躲避雨雪,躲避夏天的炎熱。二樂背著一樂走入四麵通風的涼亭,他把一樂放下來,放在水泥砌出來的凳子上,他才發現一樂的頭發上背脊上全是雪,他用手將一樂背脊上的雪拍幹淨,又拍去一樂頭上的雪,一樂的頭發全濕了,脖子裏也濕了。一樂渾身哆嗦,他對二樂說:
    “我冷。”
    二樂這時候熱得全身是汗,他聽到一樂說冷,才看到外麵的風雪正呼呼地吹到亭子裏來,他脫下自己的棉襖裹住一樂,一樂還是不停地哆嗦,他問一樂:
    “夜班輪船什麽時候才來?”
    一樂回答的聲音幾乎聽不到,二樂把耳朵貼在他的嘴上,才聽到他說:
    “十點鍾。”
    二樂心想現在最多也就是七點,離上船還有三個小時,在這風雪交加的亭子裏坐上三個小時,還不把一樂凍死了。他讓一樂坐到地上,這樣可以避開一些風雪,又用自己的棉襖把一樂的頭和身體裹住,然後對一樂說:
    “你就這麽坐著,我跑回去給你拿一條被子來。”
    說著二樂往一樂生產隊的家跑去,他拚命地跑,一刻都不敢耽誤,因為跑得太急,一路上他摔了幾跤,摔得他右胳膊和屁股左邊一陣陣地疼。跑到一樂的屋子,他站著喘了一會氣,接著抱起一樂的被子又奔跑起來。
    二樂跑回到亭子裏時,一樂不見了,二樂嚇得大聲喊叫:
    “一樂,一樂……”
    喊了一會,他看到地上黑乎乎的有一堆什麽,他跪下去一摸,才知道是一樂躺在地上,那件棉襖躺在一邊,隻有一個角蓋在一樂的胸口。二樂趕緊把一樂扶起來,叫著他的名字,一樂沒有回答,二樂嚇壞了,他用手去摸一樂的臉,一樂的臉和他的手一樣冰冷,二樂心想一樂是不是死了,他使勁喊:
    “一樂,一樂……你是不是死了?”
    這時他看到一樂的頭動了動,他知道一樂沒死,就高興地笑了起來。
    “他媽的,”他說,“你把我嚇了一跳。”
    接著他對一樂說:“我把被子抱來了,你不會冷了。”
    說著二樂將棉被在地上鋪開,把一樂抱上去,又用棉被將一樂裹住,接著他自己也坐在了地上,抱著裹住一樂的棉被,他靠著水泥凳子,讓一樂靠著他,他說:
    “一樂,你現在不冷了吧?”
    然後,二樂才感到自己已經精疲力竭,他把頭擱在後麵的水泥凳子上,他覺得抱住一樂的兩隻手要掉下去了,這麽一想,他的兩隻手就垂了下來。一樂靠在他身上,如同一塊石頭壓著他似的,他讓兩隻手垂著休息了一下,就去撐在地上,再讓自己的身體休息一會。
    二樂身上的汗水濕透了衣服,沒過多久,汗水變得冰涼了,西北風嗖嗖地刮進了他的脖子,使他渾身發抖。頭發上開始滴下來水珠,他伸手摸了摸頭發,才知道頭發上的雪已經融化了,他又摸摸衣服,身上的雪也已經融化。裏麵的汗水滲出來,外麵的雪水滲進去,它們在二樂的衣服上匯合,使二樂身上的衣服濕透了。
    夜班輪船過了十點以後才來,二樂背著一樂上了船,船上沒有多少人,二樂來到船尾,那裏隔一塊木板就是輪船的發動機,他就讓一樂躺在椅子上,自己靠在那塊木板上,木板因為發動機散熱顯得很暖和。
    輪船到達城裏時,天還沒有亮,城裏也在下雪,地上已經積了很厚的一層雪。二樂背著一樂,那條棉被又蓋著一樂,所以二樂走去時像是一輛三輪車那麽龐大,雪地上留下他的一串腳印,腳印彎彎扭扭,深淺不一,在路燈的光線裏閃閃發亮。
    二樂背著一樂回到家裏時,許三觀和許玉蘭還在熟睡之中,他們聽到用腳踢門的巨大聲響,打開門以後,他們看到一個龐大的雪堆走了進來。
    一樂立刻被送到了醫院,天亮的時候,醫生告訴他們,一樂得了肝炎,醫生說一樂的肝炎已經很嚴重了,這裏的醫院治不了,要馬上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送晚了一樂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的話音剛落,許玉蘭的哭聲就起來了,她坐在病房外麵的椅子上,拉住許三觀的袖管,哭著說:
    “一樂都病成這樣了,那次他回家的時候就已經病了,我們太狠心了,我們不該把他趕回去,我們不知道他病了,要是早知道他是病了,他就不會病成這樣。現在都要往上海送了,再不送上海,一樂的命都會保不住了。往上海送要花多少錢啊!家裏的錢連救護車都租不起,許三觀,你說怎麽辦?”
    許三觀說:“你別哭了,你再哭,一樂的病也不會好。沒有錢,我們想想辦法,我們去借錢,隻要是認識的人,我們都去向他們借,總能借到一些錢。”
    許三觀先是到三樂的工廠,找到三樂,問他有多少錢,三樂說四天前才發了工資,還有十二元錢,許三觀就要他拿出十元來,三樂搖搖頭說:
    “我給了你十元,下半個月我吃什麽?”
    許三觀說:“你下半個月就喝西北風吧。”
    三樂聽了這話嘿嘿地笑,許三觀吼了起來:
    “你別笑了,你哥哥一樂都快死了,你還笑……”
    三樂一聽這話,眼睛瞪直了,他說:
    “爹,你說什麽?”
    許三觀這才想起來,他還沒有告訴三樂,一樂得了肝炎病得很重這件事。他趕緊告訴了三樂,三樂知道後就把十二元錢都給了許三觀,三樂說:
    “爹,你都拿走吧,你先回醫院去,我請了假就來。”
    許三觀從三樂那裏拿了十二元錢,又去找到了方鐵匠,他坐在方鐵匠打鐵的火爐旁,對他說:
    “我們認識有二十多年了吧?這二十多年裏麵,我一次都沒有求過你,今天我要來求你了……”
    方鐵匠聽完許三觀的話,就從胸前的口袋裏摸出十元錢,他說:
    “我隻能借給你十元,我知道這些錢不夠,可我隻能給你這麽多了。”
    許三觀離開方鐵匠那裏,一個上午走了十一戶人家,有八戶借給了他錢。中午的時候,他來到了何小勇家,何小勇死後的這幾年,許三觀很少見到他的女人。他站在何小勇家門口時,看到何小勇的女人和兩個女兒正在吃午飯,何小勇的女人沒有了丈夫,幾年下來頭發都花白了,許三觀站在門口對她說:
    “一樂病得很重,醫生說要馬上往上海送,送晚了一樂會死掉的,我們家裏的錢不夠,你能不能借給我一些錢?”
    何小勇的女人看了看許三觀,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吃飯。許三觀站了一會,又說:
    “我會盡快把錢還給你的,我們可以立一個字據……”
    何小勇的女人又看了看他,隨後又去吃飯了。許三觀第三次對她說:
    “我以前得罪過你,我對不起你,求你看在一樂的麵子上,怎麽說一樂……”
    這時何小勇的女人對她的兩個女兒說:
    “怎麽說一樂也是你們的哥哥,你們不能見死不救,你們有多少錢?拿出來給他。”
    何小勇的女人伸手指了指許三觀,她的兩個女兒都站了起來,上樓去取錢了。何小勇的女人當著許三觀,將手伸到自己胸前的衣服裏麵,她摸出了錢,是用一塊手帕包著的,她把包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放在桌子上,打開後,許三觀看到手帕裏有一張五元,還有一張兩元的錢,其餘的都是硬幣了,她把五元和兩元拿出來,把硬幣重新包好,放回到胸口。這時候她的兩個女兒也下樓來了,她們把錢交到母親手裏。何小勇的女人將兩個女兒的錢和自己的錢疊在一起,站起來走到門口,遞給許三觀,說:
    “總共是十七元,你數一數。”
    許三觀接過錢,數過後放到口袋裏,他對何小勇的女人說:
    “我一個上午走了十三戶人家,你們借給我的錢最多,我給你們鞠躬了。”
    許三觀給她們鞠了一個躬,然後轉身離去。許三觀一個上午借到了六十三元,他把錢交給許玉蘭,讓許玉蘭先護送一樂去上海,他說:
    “我知道這些錢不夠,我會繼續籌錢的,你隻要把一樂照顧好,別的事你都不要管了,我在這裏把錢籌夠了,就會到上海來找你們,你們快走吧,救命要緊。”
    許玉蘭他們走後的下午,二樂也病倒了,二樂在把一樂背回來的路上受了寒,他躺在床上拚命咳嗽,二樂咳嗽時的聲音像是嘔吐似的,讓許三觀聽了害怕,許三觀伸手一摸他的額頭,就像是摸在火上一樣,許三觀趕緊把二樂送到醫院,醫生說二樂是重感冒,支氣管發炎,炎症還沒有到肺部,所以打幾天青、鏈黴素,二樂的病就會好起來。
    許三觀把三樂叫到麵前,對他說:
    “我把二樂交給你了,你這幾天別去廠裏上班了,就在家裏照顧二樂,你要讓二樂休息好,吃好,知道你不會做飯,我也沒有時間給你們做飯,我還要去給一樂籌錢,你就到廠裏食堂去打飯。這裏有十元錢,你拿著。”
    然後,許三觀又去找李血頭了,李血頭看到許三觀賠著笑臉走進來,就對他說:
    “你又要來賣血了?”
    許三觀點點頭,他說:
    “我家的一樂得了肝炎,送到上海去了,我家的二樂也病了,躺在家裏,裏裏外外都要錢……”
    “你別說了。”李血頭擺擺手,“我不會聽你說的。”
    許三觀哭喪著臉站在那裏,李血頭對他說:
    “你一個月就要來賣一次血,你不想活啦?你要是不想活,就找個沒人的地方,找一棵樹把自己吊死算了。”
    許三觀說:“求你看在根龍的麵子上……”
    “他媽的,”李血頭說,“根龍活著的時候,你讓我看他的麵子;根龍都已經死了,你還要我看他的麵子?”
    許三觀說:“根龍死了沒多久,他屍骨未寒,你就再看一次他的麵子吧。”
    李血頭聽到許三觀這樣說,不由嘿嘿笑了起來,他說:
    “你這人臉皮真厚,這一次我看在你的厚臉皮上,給你出個主意,我這裏不讓你賣血,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別的醫院去賣血。別的地方不會知道你剛賣過血,他們就會收你的血,明白嗎?”
    李血頭看到許三觀連連點頭,繼續說,“這樣一來,你就是賣血把自己賣死了,也和我沒有關係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