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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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龐天德和娜塔莎的結婚申請還真遇到了麻煩。白副廠長把這事匯報到了工業局長那裏,還強調事關國際問題,請局裏協助解決。於是局裏就興師動眾地派了三個人來調查此事。
有一男一女,兩個幹部先到專家小會議室,征求專家組長伊萬諾夫的意見。伊萬諾夫說:“這是娜塔莎同誌的私事,我們隻掌握情況就可以了,沒有必要幹涉他們的戀愛。我也和娜塔莎同誌談過這事,據她說,他們是在戰爭年代產生的愛情,至今還在相愛,這很感人。他們不影響工作,我們沒有理由阻止他們。”
劉秘書把娜塔莎請來,和工業局的同誌談話。娜塔莎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對兩個幹部講了,她說:“……這就是我們的愛情。你們,不覺得很動人嗎?”兩個幹部互相看看,愣愣的。娜塔莎繼續說,“是,開始的時候,也可能是年輕人的那種激情相互吸引,可能時間長了會冷卻。但是,後來我們分開了,我回了蘇聯,相隔得那麽遠,我們還是相互思念,相互堅守著我們的愛情和諾言。我們根本忘不了對方,我們無法和任何別的人產生感情。這樣的感情就升華了,你們聽懂了嗎?在蘇聯,有一個瓦茲洛夫大尉,他熱烈地追求我。在中國,在龐的家裏,他父親收養的日本妹妹,也一心要嫁給他。可是我和龐,我們都無法接受對方,我們的心裏,不可能再有別人。你們,了解這樣的感情嗎?”
*部問:“娜塔莎工程師,如果您沒有參加援建,不再來中國,你們會怎麽辦呢?”娜塔莎說:“您問得好,這是個實際問題。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在思念中度過一生,也許我會想辦法到海東來定居,也許……問題是,現在我來了,又在一起了,用你們中國話講,叫有情人……終成……眷屬!”
男幹部問:“您打算和他結婚?”“當然!你們不是看了我們的申請報告才來調查的嗎?我會嫁給他,在海東成個家。我們會一輩子生活下去。感謝上帝!”兩個幹部又麵麵相覷,目光都很詫異。
另外,在廠政工處辦公室還有一攤子。工業局政工處的秦處長專門來和龐天德談話。龐天德並不激動,像講故事一樣一五一十講了他和娜塔莎從相識到戀愛的經過。秦處長耐心聽完龐天德的講述說:“情況我都清楚了。天德同誌,事關國際關係,要認真對待,要處理好。另外,聽說,你家裏還有一個收養的日本遺孤?”龐天德就不厭其煩地把紀子為什麽不能回日本的事從頭至尾講述一遍。
高處長說:“噢——是這樣。不是因為要和你結婚?”龐天德說:“處長,我剛才說過了,我和娜塔莎相愛之後,從來沒說過要和任何人結婚。我這一輩子,隻有和娜塔莎結婚!”“那你可要處理好兩個女人的關係啊,我聽說,娜塔莎工程師還準備住到你家去?”“是的,她要熟悉一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我們家是老宅子,房子很多。但我們不住在一起。”
事情的結果也很簡單,幾位幹部把把談話結果向局長匯報後,局長明確表態,蘇聯專家和我們的基層幹部戀愛是好事,他毫無保留地支持,並希望廠裏把他們的婚禮操辦好。
娜塔莎下了決心,那就是:不入虎穴,怎麽能得到虎子!她要采取革命行動,堅決住到龐家去,跟龐天德的老頑固爸爸建立感情,同時,形成和龐天德在一起生活的事實。於是,她把自己的行李放到吉普車上,開著車就到龐家大院來了。
龐善祖正在院裏的躺椅上聽戲,娜塔莎風風火火地進來,直奔龐善祖,滿臉堆笑地喊著:“龐爸爸!我又來看您了。老同誌,您身體好嗎?”龐善祖隨著她的話,趕緊往起站,想躲著她,可是躺椅不好站,被娜塔莎按住,在腮上親了兩下。娜塔莎兩手叉腰環視院子說:“龐爸爸,我住到哪屋比較好?紀子的屋子我不能住,龐的屋子我也不能住,要注意影響。哎?那間屋子是幹什麽的?”
龐善祖用手使勁擦著臉上被娜塔莎親吻的地方問:“娜塔莎,這是咋回事?”
娜塔莎還是笑著說:“進駐,實行軍管。這個家有一股陳腐之氣,太需要進行改革了!老龐同誌您也需要一些新鮮的思想和陽光。”
娜塔莎跑了兩趟,把行李放在紀子隔壁的一個房間門外,她打開房門看了看:“很不錯,比紀子的房間大,還有床,太好了,一會兒我收拾一下。龐爸爸,我們先來談一談。”龐善祖指著行李說:“談什麽?你先把行李拿走。這個家,你不能住。”“我為什麽不能住?”“因為你是外人。”
娜塔莎說:“紀子也是外人,她能住,我為什麽不能?”龐善祖說:“她是我幹女兒。”“我是您兒子的未婚妻。”“就是未婚才不能住一起。”“不就是怕同居嘛,我說了我不住龐的房間,我會注意影響。”“那也不行,傳出去不好聽。”“那為什麽不快一點讓我們結婚?結了婚就沒影響了嘛!”
龐善祖沒轍了,隻好問:“我說,你要在我家裏住多少日子啊?”娜塔莎說:“永遠啊!我和龐結婚,不就永遠是龐家的人了嗎?”“真要結婚?我還沒點頭呢!”娜塔莎坐到小桌旁,親熱地叫著:“爸爸,我們開誠布公地談談心裏話。您說,龐媽媽過世還沒到五年,不許我們結婚,可是我認為這個規矩不好。結婚是好事,是喜事,老人家在天堂的靈魂也會高興的,為什麽要讓死去的人限製活人的幸福呢?”
龐善祖說:“入鄉隨俗。你想和中國人結婚,就得按中國人的規矩。”娜塔莎說:“可是,有些規矩不好,就得打破,就得改變。中國的皇帝不好,不是被推翻了嗎?”“皇帝的事我管不著,我家的事我管。”“道理是一樣的,該改變的,就要改變。考慮到您的年紀大了,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很深,要想扭轉,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我準備進駐家裏,以準兒媳的身份,一麵參與你們的生活,一麵實行改造。”
龐善祖以拐蹾地,在地上轉圈:“造孽啊!老天爺咋讓我們龐家遇上你這麽個……”娜塔莎還是笑容滿麵:“您先坐一會兒,我過會兒給您泡茶。”她紮上圍裙,包上頭巾,到水槽拿了水盆,開始收拾房間。龐善祖看著她一趟一趟地忙,搖頭走到門前看街上。娜塔莎在他身後說:“龐回來,您也不要對他實行家長製。他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在單位還是領導,他的事,應該由他自己來決定。”
劉秘書告訴龐天德:“你和蘇聯專家娜塔莎結婚的事,廠領導匯報到局長那裏了。剛才賀書記接局長的電話,我聽到了,局長說是好事,讓賀書記把婚禮操辦好!給你透露這個好消息,你還不得請客!”龐天德驚喜道:“局長真這麽說的?好!劉秘書,貴賓樓,行不行?你先等一下,我順便找紀子有點事。”
因為紀子不搬回家,龐天德隻好自己做飯,龐善祖嫌兒子做的飯太難吃,堅持讓兒子趕快把紀子接回來。龐天德到廚房對紀子說:“老爺子想你了,讓你回去。說我做的飯不好吃。”紀子問:“天德君,聽說,你要和娜塔莎結婚了?”“是的,組織上批準了,我還得回家跟老爺子談。”“那麽,是在家裏住,還是在外麵結呢?”“如果老爺子想通了,當然是在家裏好。”
紀子說:“我懂了,天德君,你到現在,也沒把我當家裏人。”龐天德說:“這是什麽話?我當然也要征求你的意見,這不是一直沒見到你嗎。”“請別說了,都已經說了如果老爺子想通了就行那樣的話,我算什麽?”
龐天德和劉秘書去飯店了。紀子騎著自行車來到海邊,坐在一塊大石上,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她的心也像海濤一樣翻滾。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海麵上波光絢麗。紀子用手絹擦幹淨臉上的淚水,站起身對自己說:“紀子,事情還沒到最後的地步,你要加油!加油啊!”
龐善祖站在娜塔莎收拾好的房間門前看著,娜塔莎在廚房裏忙著,弄得叮當亂響。龐天德推車子進來問:“爸,娜塔莎來了?我看她車在外麵。”龐善祖用拐棍指指屋子:“不單來了,還進駐了,軍管了。”“軍管?”龐天德說著,走到娜塔莎收拾好的房間門前,往裏看了看喊,“娜塔莎,出來一下,我回來了。”
娜塔莎跑出來說:“龐,你回來了!休息一下,一會兒就吃飯。咦?你喝酒了?”龐天德問:“等等!這是怎麽回事?”“沒怎麽啊?我住進來了,加入你們的生活。”娜塔莎說著,向龐天德眨著眼睛。
龐天德問:“你知道消息了?”娜塔莎反問:“什麽消息?”龐天德看看遠處的龐善祖,小聲說:“咱們結婚的事,局長批準了!”“噢,這太好了!瓦洛佳,親愛的,我們的理想,噢不,不是理想,是夢想,夢想就要實現了——”娜塔莎抱住龐天德,要親吻他。龐天德躲著說:“哎哎,等一會兒再親。”龐善祖看到,轉頭進了自己的屋關上門。
紀子騎車到院門前下來,看到娜塔莎的吉普車,她跑到門邊,把院門推開一個縫,往裏看。娜塔莎往小桌上端著菜喊:“開飯啦!龐爸爸,還有龐爸爸的兒子,開飯啦——”龐天德從屋裏出來說:“嗬,弄得挺香啊!爸,吃飯了。”龐善祖在屋裏說:“我不吃,沒胃口。”
娜塔莎愣了一下,進到龐善祖屋裏,把龐善祖攙出來:“爸爸,您一定要吃一點,即使您對我有意見,您也要吃,身體是重要的。我呢,也是一片好心,為您做了好吃的,您要嚐一嚐,嚐完了好有力氣批評我。”
龐善祖掙紮著:“哎,你要動武怎麽著?”娜塔莎笑著鬆了手說:“哪裏敢對您動武啊!弄疼了是吧?我的手勁大,以後要注意。來,坐下。”
紀子縮回頭想,我不能認輸,一定要爭取!她對吉普車輪子踢了一腳,騎上車子回廠宿舍,用車子馱著她的行李箱,身上背著包,飛快騎回龐家大院。
院子裏,龐善祖坐在小桌旁,兩手搭在拐棍上,眯著眼,就是不睜開。龐天德和娜塔莎站在他麵前,輪番向“封建堡壘”發起進攻。龐天德說:“爸,我的決心,早就跟你講明了,你別著也沒用。”娜塔莎說:“我是不會和龐分開的,您願意看著您的兒子打光棍嗎?”龐天德說:“早也是這樣,晚也是這樣,你就不想早點看我們成家,生孫子嗎?”娜塔莎說:“科學研究,不同民族的人雜交,生出的孩子又健康、又漂亮。”龐天德說:“你不用擔心娜塔莎幹家務,她聰明,沒兩年就趕上紀子了。”娜塔莎說:“我會努力的。今天晚上的菜是不是有進步?”龐天德說:“紀子的事,你也不用擔心,我一定給他找個好男人。”娜塔莎說:“紀子那麽好,沒問題的。”
這兩人對龐善祖開展車輪戰,剛說到紀子,院門“咣”的一聲被撞開,紀子推著車子進來喊:“我回來了!”龐善祖的眼睛睜開說:“紀子,你過來。好,你們三個都在這兒了。天德,你媽過世之前,曾經有過遺囑,你也聽到了,你憑著良心,跟娜塔莎說,你媽咋說的?”
龐天德無語。龐善祖說:“紀子,你說!”紀子低聲細語道:“伯母把我和天德君的手放到一起,說了讓我們結婚這樣的話。”娜塔莎高聲說:“這不公平!老人家並不了解誰和誰相愛,她的話,代替不了我們的事。結婚的事,必須自己決定!”龐善祖說:“我說一百遍了,這是中國,不是蘇聯!中國有中國的規矩!”
娜塔莎說:“所以要革命!您這是封建的家庭!”龐善祖指著龐天德說:“看到了吧?這就是你要找的媳婦,要革我的老命!來吧,來革吧!”紀子突然激動起來:“娜塔莎!請不要再說了!我幹爹是有高血壓的老人,你要把他氣壞了,要負責的。不,隻是負責這樣的話不管用,用中國話講,叫我跟你沒完!”
龐善祖說:“紀子,把她的行李,拿到她的車上去。”紀子走向娜塔莎的房間。娜塔莎跑去攔著:“不許動我的東西!”紀子迎著她站著說:“娜塔莎,我知道我打不過你,可是我不怕你,你打我吧,打吧!”娜塔莎說:“誰說要打你?我隻是不讓你動我的東西。”
娜塔莎兩手把著門框,紀子用力去扳她的手,扳不動,又搖她的胳膊,也搖不動。紀子下口在娜塔莎的胳膊上咬下去,娜塔莎大叫著“啊——”但還是不鬆手。紀子退後兩步,低頭撞向娜塔莎的肚子,娜塔莎“噢”了一聲,用一隻手把紀子推開,紀子踉蹌著坐到地上。
龐天德喊:“夠了!都給我住手!”他轉向龐善祖說,“爸,一個家好好的,我不想搞成這樣,你別逼我了!”龐善祖以拐蹾地:“是我逼你?誰逼誰?唉!天德,你在*遺像前跪下,說心裏話,到底咋辦?”
龐天德看看兩個女人,又看看龐善祖,他走到龐善祖屋門前,對著屋裏牆上母親的遺像,在門檻外跪下說:“媽,原諒兒子不孝,我不能娶紀子,因為娜塔莎回來了,這是老天爺安排的,也是我爸常說的是天意。媽,生前你也看到兒子愛的是誰。所以,我隻能和娜塔莎結婚。紀子是我妹妹,我會對她好。你在天有靈,兒子在這給你磕頭了!”龐天德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院子裏靜了片刻。
龐善祖仰天長歎:“老婆子,由不得我了。天德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也管不了啦,他愛娶誰娶誰吧,好歹有個媳婦。你在那邊,也安了心吧。”
紀子爬起來,推上她那還帶著行李的自行車往外走。龐天德喊:“紀子,你幹什麽?”紀子說:“我要回宿舍。”“誰讓你走了?進屋!”“天德君,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娜塔莎拉住紀子的車說:“紀子,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你,我們一家人,可以好好地住在一起的,留下吧!”紀子冷冷地說:“放手。”娜塔莎說:“我開車送你吧,天已經黑了。”紀子歇斯底裏地叫:“放手——”
娜塔莎嚇得放了手。紀子忍著淚顫聲道:“幹爹,您保重。”說著出了院門,龐天德急忙推上自己的自行車去送她。
傍晚,龐天德推著車子在廠圖書館門前等著,娜塔莎跑過來說:“龐,籌辦婚禮,要我做什麽?”龐天德說:“倒不用你做什麽,問題是,老爺子那邊,還沒別過勁來。”娜塔莎湊近龐天德的耳邊說:“親愛的龐主任,我等不了啦!”“知道你等不了,我們早就不應該等,再堅持幾天。”
娜塔莎說:“這次,是真的等不了啦。我,懷上了小龐,我們的小寶寶。”龐天德大驚:“啊?什麽時候?是怎麽回事?”娜塔莎說:“不用那麽害怕,這是我們革命的成果。革命成功了,誰也阻擋不了啦。瓦洛佳,你高興嗎?”龐天德著急地說:“這會犯錯誤的……”娜塔莎笑:“現在著急了?忘了你在車庫裏的樣子了?”“那怎麽辦?”“別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我們回家吧。”
龐善祖撅著屁股橫著趴在躺椅上,龐天德和娜塔莎進來。龐天德發現老爸的怪樣,忙喊:“爸,你這是咋的了?”說著把車子扔給娜塔莎,跑去看龐善祖。
龐善祖說:“你們來了?你們打海邊來啊?海邊那,撒了一大把,都是羊尾巴,嗬嗬,在我兜裏邊,你們,上哪兒去啊?不待會了?”龐天德說:“這是中風了?不像啊,胳膊腿好好的,嘴角也沒事。呀,這啥味啊?尿了!”娜塔莎上前聞了聞:“是尿,爸爸尿褲子了。龐爸爸,你為什麽沒上廁所?”
龐善祖說:“馬車都趕去了,一摞一摞的,你上班啊?”龐天德扶著龐善祖說:“我見過這病,是老年癡呆,能吃能喝的,就是糊塗。爸,你記不記得早上我跟你說啥?”龐善祖嗬嗬笑:“後來出發了,打屁股,嘿嘿,吃啥飯哪?”龐天德說:“娜塔莎,你先去弄飯,我得給他換褲子。”娜塔莎問:“你行嗎?”“學著唄,事來了,不能躲著。”
娜塔莎在水槽裏洗褲子。龐天德在龐善祖的屋裏大聲說:“我給你拉根繩,那頭連一個鈴,要想拉屎尿尿了,就拽這個繩,記住沒有?一拽我那屋就知道了。”龐天德來到水槽邊說:“我來洗吧。”娜塔莎說:“不用,這是女人幹的活。”“你還分得挺清。一起洗快。這兒還有秋褲、短褲,一濕一堆,明兒得給他弄尿布。”“像小孩子一樣?”“那可不,娜塔莎,你這一入住,把老爺子嚇癡呆了。”“不是我嚇的,他到了年齡,正常的。我們蘇聯也有這樣的老人,都在養老院裏。”
龐天德歉疚地說:“娜塔莎,對不起,你辛苦了。”娜塔莎用手背抹一把臉上的汗說:“龐,你說什麽哪!我不怕。隻要他同意我們結婚,我就——咦?他現在糊塗了,沒有意識了,還說什麽同意不同意呢?”
龐天德也愣了:“是啊,可是,我們不能在他這個時候……這有點說不過去。我想找醫生問問,他這個病,能不能有好轉……”娜塔莎說:“噢——龐,你不必為難,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不催你。”兩個人的手都在水裏,頭慢慢湊到一起。就在這時,屋裏的鈴突然響了,龐天德向龐善祖的屋裏跑去。娜塔莎搖搖頭。
龐善祖拉屎了。娜塔莎甩甩手,跑過去。龐天德說:“你別過來!快給我幾張報紙!放在門口。”娜塔塔莎拿著幾張報紙,衝進龐善祖的屋子,龐天德說:“你進來幹什麽?快出去!味太大!”
早晨,娜塔莎收拾碗筷往廚房裏拿。龐天德把龐善祖攙到小桌邊坐下說:“要拉要尿,就上廁所,記住了?”龐善祖咕嚕著:“廁所在哪兒呢?在二道溝啊?”龐天德說:“聽我說,中午飯,我們回來一個人,給你做,別自己動火。記住沒?”龐善祖說:“中午飯?我剛吃完的,火燒雲哪!”
龐天德說:“走吧,要遲到了。”娜塔莎挺擔心:“能行嗎?他會不會跑出去走丟了?”“不會吧,這一帶誰都認識他。要不,把門在外邊鎖上吧?”“不好,家裏要是出點事怎麽辦?跑不出去的。龐,我想起來了,蘇聯養老院裏的老人,每個人胸前都別著一個牌,像咱們軍裝上的番號牌。”
龐天德說:“對,我寫一個。”他把小紙殼剪成一個小方塊,寫上姓名地址。娜塔莎用別針把小牌別到龐善祖的後背上說:“別在前邊,他自己會弄掉,在後邊他夠不到。”龐天德臨走還一再囑咐老爸:“一定不許出院門!記住了!”
娜塔莎到藥店一下買了二十個口罩,又買了一件護士穿的白大褂。回到廠專家樓宿舍自己的房間裏,她翻出一條毯子,又找出幾條秋褲,還有幾條白毛巾,都塞到一個旅行袋裏。她開著吉普車來到底盤車間門前,對一個女工說:“請告訴你們龐主任,中午我回家做飯,他不用回了。”
娜塔莎把車停在龐家院門外時,龐善祖正在躺椅上閉目聽京戲,小桌上放著茶壺茶杯。他聽到門外汽車開過來停車的聲音,一下子坐起來,快速把茶壺的蓋扔在地上,把茶杯放倒,讓茶水流到桌上,又把收音機掛到樹枝上。他像扭秧歌一樣,在院子裏轉,還哼著:“諸葛亮在敵樓,把駕等,等候你到此談哪,心……”
娜塔莎提著兩個包進來,跑到龐善祖身邊,把包扔在一邊,扶他坐下說:“龐爸爸,好了,安靜,安靜。我看看,嗯,沒尿濕,好,老龐同誌很好!”龐善祖又裝癡呆:“來了?都來了?站隊吧,上樹,上樹……”
娜塔莎收拾茶壺、茶杯,把收音機從樹上取下來說:“龐爸爸,我去廚房做飯,你坐在這兒聽戲,好吧?別動啊,聽話。”龐善祖連唱帶說:“我是既無有埋伏,又無有兵……兜裏沒有,撇房後去了,都不許動。”
龐善祖在院裏轉了兩圈,站在葡萄架下一手扶樹,站個騎馬蹲襠式,嘴裏發出“嗚嗚”的怪叫聲,臉上也在使勁。娜塔莎紮著圍裙從廚房跑出來喊:“龐爸爸!您怎麽了?哎!等等!先不要——”她喊著,跑到大包邊,掏出口罩戴上,又穿上白大褂,跑去扶住龐善祖,扯開他的褲腰看了一下:“噢——您為什麽不等等我?我扶您到廁所去呀!來吧,進屋裏,我給您換,可憐的老同誌!”
娜塔莎把龐善祖扶進他的屋子,又跑進跑出的,拿水盆,接水,扔報紙包,洗毛巾,扯下晾衣繩上幹了的褲子,忙乎了一大氣。她給龐善祖換褲子,挺耐心地說:“您動一下屁股……翻一下……這邊,噢——使勁,把腿彎起來……天哪,您這麽重啊!”處理好這些,她擦著頭上的汗,疲憊地走到水槽邊,把白大褂脫下,和口罩一起扔到水盆裏洗。
娜塔莎坐在小桌旁,把她帶來的舊毯子鋪在桌上,用剪刀把毯子裁成一條一條的,又把幾條舊秋褲比量著,放在自己的腿前比著位置,在前麵剪了口,把手從洞裏伸出來試試。龐善祖在自己的屋裏,高一聲低一聲地唱著:“你到此就該把城進,卻為何在城外猶豫不決,為的是何情……”
龐天德在餐廳吃飯,紀子端著一碟小鹹菜從廚房出來,放到龐天德麵前說:“我自己醃的,吃吧。”龐天德不吭氣,悶頭吃飯。
紀子問:“幹爹他,還好吧?”龐天德猶豫了一下說:“他呀,挺好的。”紀子問:“你們,住在一起了?”龐天德看看四周說:“胡扯,不結婚,能住一起嗎?”“他們蘇聯人,很、很凶的,見麵就擁抱親嘴。還要說親愛的。”“那是兩回事。哎?你怎麽又問我的事?”
紀子說:“天德君,請給幹爹做點好吃的,別讓他餓著。”龐天德歎口氣:“他呀,能吃著呢!你怎麽樣?有沒有小夥子對你那個?”“哪個?”“對你好啊!”“大家對我都很好,隻有一個人不好!”
龐天德笑了:“那好,挑一個吧,得讓我把把關啊!我想,車間裏小郭不錯,家裏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紀子說:“挑吧,你要是能挑一個你這樣的,對我不好的,挑一個煩我的,我就認了。”“我怎麽對你不好了?”“不知道。”紀子起身回廚房了。
下午紀子到車間送茶水,發現龐天德指揮著青工小李子,在焊一個什麽座子。焊好後,龐天德拿一塊上麵掏好一個圓洞的木板,他把木板放到鐵架上,還坐上去試了試,然後放在自行車上帶走了。紀子走來問小李子:“剛才給我哥,做的什麽東西?”小李子說:“是個坐便架,就是坐著大小便的。龐主任說鄰居家的老人癡呆了,求他給做的。咱這不是方便嘛,舉手之勞。”
回到家裏,龐天德扶著龐善祖坐到坐便架上說:“看到沒有?再拉屎尿尿就坐這上麵,記住了?把褲子脫了。”龐善祖掙紮著站起來,提著褲子往外走:“二道溝,廁所在二道溝——”龐天德看著他進了廁所,就對娜塔莎說:“老爺子又明白了,這不是找別扭嗎?”娜塔莎笑:“隨他去吧。”“娜塔莎,老爺子的病,你沒和紀子說吧?”“沒。她見了我,不怎麽愛說話。你告訴她了嗎?”“我當然不能告訴她。她今天還問我,老爺子怎麽樣,我說挺好。”“咱們是,不、約、而、通。”“是不約而同,不是通。我考考你,你說,為什麽不能告訴紀子?”
娜塔莎說:“這太簡單了。我進駐了,把她氣跑了,現在老人病了,遇到困難了,再去告訴她,好像要讓她回來幫我們一樣。我們不能做那樣的事。”龐天德說:“對。你現在的思維,像個中國人了,好!”
娜塔莎指給龐天德看:“謝謝誇獎。你看,這是尿布片,我用毯子裁的,用完了能洗就洗,不能洗就扔。這是口罩,用沒了再買。這是我的一些舊秋褲,我和他個頭差不多,他能穿,我都把前麵剪了開口。你也可以找幾條,給他換著用。咱們還可以再找些舊床單、舊被單,裁成尿布用。這是塑料布,目前中國還沒有賣的,我從蘇聯帶來,把它墊在床單下麵,免得他夜裏拉尿,把床弄濕了。”
龐天德撫著娜塔莎的肩感動地說:“娜塔莎,真是難為你了!還沒結婚,就得操心這些事。”娜塔莎說:“龐,我愛你,就要愛你的家,愛你的家人。你有了困難,就是我有了困難。”龐天德把娜塔莎輕輕擁在懷裏。
龐善祖穿著娜塔莎的白大褂,突然出現在窗前,連唱帶說:“來了來了,大隊人馬,集合啦——要害你仁兄性命……”二人隻得分開,相對苦笑。
圓圓的月亮升起來好一陣子了,院子裏很亮。龐天德和娜塔莎二人坐在小桌前喝茶。晾衣繩上晾著剛洗的褲子、尿片、口罩等。娜塔莎往手上搽著蛤蜊油,龐天德把她的手拿過來,心疼地說:“工程師的手,洗尿片……”娜塔莎把手伸到龐天德鼻子下麵說:“聞聞,很香的。”
龐天德說:“累了一天了,你還懷著孩子,快睡吧。明天星期天,還得去醫院找大夫問病。”娜塔莎說:“不,我要和你多坐一會兒。這樣的夜晚多好啊!你看,月亮多圓,這就是,那個,團團圓圓!還有微風,有花香,有燈光,有你,有家,有愛情,噢——龐,我幸福死了!”
龐天德笑了:“娜塔莎,你真是個樂天派,這麽累也沒累倒你!”娜塔莎把頭湊到龐天德的耳邊說:“龐,我想到你屋裏睡。”龐天德忙把頭躲開:“不行,咱不能違反原則,咱們的戀愛,本來就有多少人盯著呢,咱就更得光明正大。”“誰不光明正大了?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那麽木,那麽笨,那麽傻……”
龐天德說:“我要是不這麽笨,這麽傻,你還會這麽愛我嗎?”娜塔莎說:“不會。可是……”她又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那也不能太笨太傻呀……”龐善祖屋裏的燈突然亮了,他連唱帶說:“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下大雪了——”他隻穿著秋褲和背心跑出來。
龐天德和娜塔莎忙跑上去,扶他進屋,關了燈。二人剛走過來,燈又亮了,龐善祖又是連唱帶說:“哪一陣,不傷我楊家將。哪一陣,不亡我父子兵……”龐天德說:“我看明白這老爺子了,咱們各回各屋睡覺,他就老實了。夜裏聽到動靜你不用動,我來管他。”娜塔莎走向自己的房間說:“龐,晚安!”龐天德也進了自己的房間。龐善祖的屋裏沒聲音了。
早飯後,龐天德和娜塔莎上班走了。龐善祖從門縫向院外看了看,然後走到院子中間打太極拳。院門外又傳來聲音,龐善祖忙跑到躺椅上躺下。紀子進來,看到晾衣繩上的褲子和尿片,眼睛就濕了,叫了聲:“幹爹!”龐善祖樂了:“是紀子啊,我還以為是他們又回來了呢。快來,幹爹看看。”
紀子到龐善祖身邊說:“這是怎麽回事啊幹爹?”龐善祖站起身說:“你看看,沒事,幹爹騙他們呢!幹爹這是最後的辦法了,看看能不能把娜塔莎折騰跑。”
紀子鬆了口氣:“嚇死我了!可是幹爹,你這樣,天德君不是也跟著遭罪嗎?”龐善祖說:“讓他遭點罪吧,誰讓他不聽我的話!”
紀子看著晾衣繩上的尿片,難過地說:“幹爹,真是苦了您了。那麽,請別再騙他們了,他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也想通了。他們願意出去結婚,就出去結,願意在家裏結,就在家裏結。咱們兩個過咱們的日子,我給您養老。”龐善祖說:“這事你就別管了,你先在外麵住著,我再折騰他們一陣,看看如何。就算最後讓他們結婚,也不能讓娜塔莎這麽容易把我兒子拐跑!”
紀子問:“今天星期天,他們出去幹什麽了?”龐善祖說:“說是找大夫,問老年癡呆這個病,有沒有得治。我早打聽好了,這老年癡呆,目前世界上沒什麽好辦法,得上了隻能任其發展,能吃能喝的,就伺候著吧!一會兒他們回來,我還得裝,你別說露了,還有,你不許說留下!什麽時候回來,聽我的信兒。”
紀子說:“可是幹爹,我在外麵,心裏不靜,惦念您啊!”龐善祖說:“我好著呢,不用惦著。”“唉,好好的一個家,為什麽弄成這樣!幹爹,您想吃什麽?我給您做去?”“紅燒肉,幹炸小黃花魚,老湯燉白菜粉條豆腐。”
傍晚,一家人圍著小桌吃飯,紀子給龐善祖胸前掛了條毛巾,又不斷給他夾菜。龐天德說:“紀子,你也吃吧,別隻顧他了,他自己吃得挺好,不用管。”紀子不卑不亢:“我不太餓。”娜塔莎說:“都吃完了吧?我來收拾。”
紀子說:“我來吧。”收了空碗進到廚房。龐善祖抹著嘴說:“香!哈哈,香!”娜塔莎說:“今天好像挺明白?龐爸爸,看看我是誰呀?”龐善祖說:“誰呀?我是誰呀?我是龐……天……德。”龐天德問:“龐善祖是誰呀?”龐善祖喊:“跺腳啊,那家夥把地跺的……”他站起來,使勁往地上跺腳。跺著跺著,腿成了騎馬蹲襠式。龐天德說:“不好!等會兒!先別拉——完了,又拉出來了!”
紀子聽到喊,跑出來,愣了一下,要上前扶龐善祖。龐善祖揮舞手臂不讓她靠近:“何日裏重揮三尺劍,誅盡奸賊廟堂寬……”娜塔莎穿上白大褂,與龐天德一起扶住龐善祖,架著往屋裏走。
紀子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手捂著嘴,無聲地哭了。紀子推著車子出院門,龐天德跑出來叫她:“哎,紀子,等一下,我送你——”紀子說:“不用。天德君,請你跟娜塔莎說,謝謝她照顧幹爹。”
龐天德說:“你等等嘛,天都黑透了!”紀子說:“不用,你送我就不走了。對了,天德君,那幾個小什麽的,請你看著給我挑一個吧,麻煩你了。”龐天德問:“你看上哪個了?”“誰都行,請天德君定吧。”
龐天德和娜塔莎到西醫神經科谘詢老爺子的病如何治療,結果令他們大失所望。他們不死心,又請來中醫韓先生。韓先生給龐善祖搭脈問道:“龐爺,你看看我是誰啊?”龐善祖目光呆滯,湊到韓先生耳邊又說又唱:“你是誰呀?我是誰呀?來了一路人馬……孤念你,草橋關,英名大震——”
韓先生緊皺眉頭,又換手把脈。龐善祖慢慢唱到沒聲,眯眼似睡去。韓先生舒了口氣說:“龐爺的病,我今兒不開方子,明天我帶來銀針給他針灸試試。天德你不用急,這病不要命。告辭了。”第二天,上班的都走了,韓先生又來了。龐善祖和韓先生坐在小桌邊喝茶。韓先生說:“所以啊,我就沒開方子。龐爺的脈象,除了有一點氣血淤滯,沒有別的毛病,我就知道您是有詐。”龐善祖說:“說來慚愧,為了擋住他們這對野鴛鴦,我把這老臉都豁出去了。”
韓先生說:“龐爺,在下懸壺濟世半生有餘,最後悟出個道理,天下之病,最難醫治者,莫過一個情字。年輕人的事,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吧,您管也管不了。”龐善祖說:“這招要是也沒用,我也不管了,任由天意吧。來,喝茶。”“龐爺這麽想就對了。另外,天德的婚事,怕是要越快越好……”“嗯?怎麽講?”“依我的觀察,那個蘇聯姑娘,怕是已經有喜了吧。”“啊?是真的?”“我沒搭脈,不敢就確定。但我看得太多,一般不會走眼。”龐善祖呆了:“天意啊,這個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