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與陸正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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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12月31日,星期六,天氣:晴

    這一年十分忙碌,許久未曾寫日記。

    今天是跨年夜,至少做個總結。

    今年幾乎是陸正平之年,他不光在國內國際上頻繁獲獎,其中兩件作品更是被國內兩家博物館正式收藏,而且日本和英國也有博物館正在和他洽談收藏其作品的事宜,入館作品已經在甄選之中,他真正做到了名垂青史,在陶瓷界隨便跺跺腳,旁人也要抖三抖的。

    然而他獲得的榮耀越是輝煌,名氣越是響亮,我作為他名正言順的傳人,身上的壓力就越大。

    今年來家裏的賓客比去年還要翻三倍不止,時不時便有人多嘴問他,打算什麽時候放我出去見世麵。

    他總是淡淡笑著說我還不到火候。

    即便我已經能夠獨立燒出兔毫和油滴,燒一百次也不失誤,在他眼中,我還是見不得人。

    而那些資質不如我的師兄師姐們,竟然可以接二連三地出去參賽,即便拿不到好的成績,回來也不會被他訓詞責罵,他在外人麵前,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慈父模樣,深得人心。

    有時候我真恨他,這一年,我都不愛笑了。

    但我又恨不起來他,因為除此之外,他待我真的很好,即便是爸爸媽媽也沒像他那樣給過我如此多的陪伴,手把手地教我做好一樣東西,全心全意地教導我。

    或許他真的對我期望很高吧。

    可是既然如此,他為什麽不教我曜變?明明他最擅長曜變。

    2017年4月8日,星期六,天氣:多雲

    我到現在也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陸正平受邀出訪日本,竟然把我給帶來了。

    簽證是一個月前就開始辦的,出發前大師姐對我耳提命麵三令五申,教我珍惜機會,不要出了岔子,給陸正平添亂,我還不以為然。

    但直到坐上了來日本的飛機,受到了那麽多人的接見,那些人連真正的曜變天目都拿出來讓他徒手觀摩,我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

    從機場到靜嘉堂美術館要花費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下了車還要徒步上山,因為陸正平已經五十八歲了,走山路的時候館方擔心他體力不支,一個勁兒地在旁邊道歉。

    他並不知道陸正平是個長期拉著徒弟上山修行,背一大壺茶上升五百米毫不費力的小老頭,這點路程對我們而言根本不算什麽。

    更何況那座山上的美術館裏,有真正的古法曜變,甚至還有兩百餘部宋版書,裏麵不知有多少可以研究的珍貴資料。

    我和陸正平一路都很興奮,哪有心思想累?

    但我們還是想簡單了,館裏的大部分物品都是隻許看,不許拍照,而且有工作人員陪著,除了為了套陸正平的技術,把幾隻建盞拿出來讓他們的工藝師和我們交流之外,大多數藏品都隻是走馬觀花地看,根本不給我們機會詳細觀摩。

    那會兒我真恨自己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更遺憾我們國人不懂得珍惜,傳承的重要性,這麽好的東西,為什麽隻有在千裏之外的日本才能看到?

    不過陸正平真的很厲害,這幾天除受邀去各大博物館進行參觀交流,政商兩界還聯合為他舉辦了歡迎晚會,大家對他的恭維和毫不掩飾的讚美,忽然讓我意識到陸正平一直教導我的道理。

    自強不息才是贏得尊重的根本。

    若非陸正平首先研製出曜變盞的複原工藝,燒製出了無限接近靜嘉堂美術館的曜變天目的曜變盞,守住了中國作為建盞故鄉的臉麵,這些人怎會如此看重和禮遇他?

    從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識到,陸正平到底是個怎樣的大人物。

    之前沙姑總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看他那麽多徒弟,對哪個有對你上心?他們再好也隻是徒弟,你不一樣呀,你是他名下的繼承人,白紙黑字寫在法律文書上的,你乖一點,讓他開心一些,總沒有壞處的。”

    我當時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繼承人我已經當過一次了,財產我自己也有不少,我討好陸正平,不過因為他是我喜歡的一個長輩,我樂意他開心。

    但經過今天這麽多事兒,我真的有好好考慮要怎麽討好他,讓他有朝一日教我怎麽燒製曜變。

    我一定好好努力,認真表現,讓他覺得我有資格成為傳承人,繼續為祖國守住曜變的燒製技術,將祖國的建盞燒製技藝發揚光大!

    2017年4月9日,星期日,天氣:大雨

    因為明天還要上課,今天一早出發去大阪前,他就將我送上了回國的航班。

    臨登機前他對我說:“對不住了阿妹,難得來一次日本,本該帶你去迪士尼的,可你還要上學,我的行程也很滿,不如下次,下次有機會,我一定幫你圓夢。”

    我愣了。

    連我自己都忘了,我曾經很想來迪士尼玩的。

    “圓什麽夢?我都十八了,再不是小孩子了。比起去迪士尼,我更想跟你一道去大阪看建盞。”我撒嬌,問他能不能跟學校請幾天假。

    他堅決不同意,說我不過兩個月就要高考,趁周末帶我來趟日本已是破例,再要請假,耽誤了複習得不償失。

    我知道他因為我不上晚自習的事情,一直跟班主任較著勁兒,若是我因為建盞的事情連功課都落下了,班主任一定要上門家訪的。

    雖然我的成績一直都沒有受到影響,但我的成績也是學校的重點關注對象。

    我不想讓他為難,隻好依依不舍地上了飛機。

    再見了日本,再見了曜變天目,我樓愛濃有朝一日一定會再來看你們的!

    2017年7月7日,星期五,天氣:多雲

    高考已經結束一個多月了,上個月底填報了誌願,成績還沒出來,就已經陸續有高校電話打到家裏來,入學條件好到離譜,對方自報家門時,我和陸正平都以為是遭遇了電信詐騙。

    但經過慎重考慮後,我還是選擇了家門口的大學,畢竟我還沒有出師,這個時候出去,我不甘心。

    陸正平勸過我幾次,說我是在埋沒自己的實力。

    我反問他,若論曜變,國內有比他更好的師父嗎?

    他大言不慚,說自然沒有。

    我說那我待在他身邊又怎麽算是埋沒?

    他不再言語,隻是比從前待我更加嚴格,帶著我出去見世麵的頻次多了起來,去年他的幾隻油滴曜變在各大藝術博覽會斬獲頗豐,今年似乎想更創新高。

    明天他要帶我去上海參加的工藝美術博覽會,在國際上備受矚目,他要帶去參展的作品,是年初剛開出的新盞,曜變的炫彩比在靜嘉堂美術館看到的更添幾分夢幻之感,很符合現代人的審美。

    缽體腹足,弧形設計,與傳統的建盞器型很不一樣,更增添一抹禪意。

    陸正平曾與我說過,建盞之所以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在宋朝迅速風靡,成為統一宋人審美的天下第一茶盞,離不開宗教的推動。

    皆因它樸實的質地和天然不加修飾的材質以及盡人事聽天命的燒製方法,恰巧與佛家的“至靜無求”、道家的“樂天知命”和儒家的“安貧樂道”三套理論不謀而合。

    所以無論是理學家的桌案,道士的香案還是高僧的茶幾上,都能看到建盞的身影。

    將建盞燒成缽體狀,真可謂是陸正平的巧思了。

    有時候我很困惑,陸正平在追逐古法曜變燒製技藝的道路上非常癡迷,癡迷到不允許我利用建盞燒製技藝少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

    但他自己似乎又是個很成功的生意人,很知道買主喜歡什麽東西,做出什麽樣的東西,能夠拿捏評審。

    他實在是個很複雜的人。

    2017年7月8日,星期六,天氣:中雨

    上海今天的天氣和南平差不多,都是濕噠噠的,參合進我的心情裏,那種感覺實在妙不可言。

    陸正平叫我做他參展時的助理,負責給來賓介紹他的參展作品。

    這算是我第一次以建盞人的身份正式出現在公共場合,雖然參賽作品並沒有半點我的血汗,但我無比自豪。

    我從來賓的目光中看到驚歎與羨慕,看到大家對於曜變盞的喜愛,看到了建盞重回巔峰的希望。

    許多時候,我的胸口仿佛燃燒著一團火,暖暖的,一直鼓舞著我,我告訴自己,我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它很有意義。

    我轉過頭,仰望陸正平,心裏想著我可真幸運,別人高攀不上的巔峰,正讓我踩著他的肩膀上升。而我絕不退縮。

    2017年7月18日,星期二,天氣:多雲

    我收回上海的天氣和南平一樣的話,分明是沿海城市,卻比南平還要熱,南平至少晝夜溫差大,白天熱一會兒,夜晚卻很涼快,上海則是全天候無間斷的熱。

    幸虧展會開在室內,不然三十八度的高溫是要熱死人的。

    一不小心跑偏了,今天要記錄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陸正平的缽狀盞獲獎了,一舉拿到了“國匠杯”的金獎。

    “國匠杯”誒,放在古代,說什麽也得是大匠師級別的吧。

    我問他高興嗎?

    他笑而不語。

    我猜他並不滿足,“國匠杯”已經拿到了,工藝美術的最高榮譽“百花杯”還會遙遠嗎?

    總之不知道為什麽?他拿獎的那一刻,我站在他身邊,比他還高興得意,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小人得誌?

    我問他想要什麽禮物?我買來送他,當是慶祝。

    他看著我笑,眼角的褶皺怎麽都藏不住,遞上獎杯給我。

    “這個送你,下一屆你再把它拿回來送我。”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瞬間口吃:“我——我拿回來——你是說,你答應讓我參賽了。”

    陸正平點頭:“明年應該就差不多了。”

    明年就差不多了。

    不,我會努力,努力把這個不多給抹零。

    補充記錄:2017年10月31日,陸正平的缽狀盞在杭州榮獲中國工藝美術百花杯金獎!我真為他自豪!明年,看我的!

    2018年1月31日,星期三,天氣:雪

    聽學長們說今年的寒假格外得長,往屆頂天隻有二十八天,今年卻有四十天,大家都在猜測是怎麽回事。

    我卻格外歡喜,長一點不好嗎?正好給我多點時間在家裏燒盞。

    這半年在學校裏上課,都是些紙上談兵的理論知識,偶爾有機會回家,也不過三五天工夫,根本不夠我燒幾隻像樣的盞出來。

    唯有每每把我在學校裏琢磨出來的理論拿回家去與陸正平討論,由他品評一二,我再回學校去找機會試驗。

    平白耽誤我許多工夫。

    來上學之前覺得是家門口的大學,方便我回家,來了之後才發現真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有時候我總在想,人為什麽一定要上大學才能體現自己的價值?我不上大學,就跟著陸正平學習怎麽燒製建盞,燒出名堂來,走到他那樣的高度,不可以嗎?

    但是轉念一想,我高中班主任說得好像也沒錯。

    她說我有這樣好的成績,不借光去高校裏走一趟,去外麵多多交流,不覺得可惜嗎?這世間難道就隻有一個陸正平嗎?說不定我在外麵看見了更廣闊的天地,會產生新的靈感,帶回家裏,又能為建盞燒製帶來新的生機呢?

    所以我最終放棄了退學的想法,除了努力學好本專業,還到處蹭課,盡可能多的汲取知識,大學時光過得倒也還算充實。

    又寫了許多廢話,今天有件高興的事兒,必須要記錄一下,回家那一天,我把陸正平幫我存了兩年半的腐泥拿出來用了。

    他去年說我今年差不多可以出師去參賽了,我想著既然是參賽,首先要有拿的出手的作品,而且要是原原本本,完全屬於我獨立製作的作品。

    陸正平存的十幾年的腐泥固然好,但它不屬於我。

    今天開窯,我開出了一盞銀油滴束口盞,油滴斑很大,疊加散落在盞底部,乍一看去,形態類似宣紙滴墨,俏皮可愛,裝上茶水後,則猶如珍珠探底,優雅大方,真讓我愛不釋手。

    師兄師姐們紛紛過來把玩,他們說我小小年紀竟能獨立燒出這樣的品質,勝過他們所有人,實在天才。

    時隔兩年,再度聽到他們如此誇讚,比起十六歲時初聽,如今我已經不會再如當年那般自負狂妄,覺得自己已經能夠跨越高山。

    因為陸正平已經帶我見識過太多高山,我已有自知之明。

    但大師姐的誇讚依舊讓我印象深刻。

    她說我有這麽好的天賦,這麽好的師父,一定要好好珍惜,外麵的誘惑很多,切勿因為什麽無關緊要的人,辜負了陸正平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

    這不是她第一次這樣對我說,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但我看到她瞧見那隻油滴盞時,眼中隱隱的豔羨之情,我知道,我終於可以把這隻盞拿給陸正平看了。

    從窯口回家的路上飄著雪,是的,南平也會下雪,但是很少,一年不過一兩天,更多的時候根本沒有。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懷揣著那隻新燒好好的盞,今天的雪下的格外柔和,半點也不冰冷。

    想著待會兒陸正平看到這隻盞時會有怎樣的評判,我的嘴角都會控製不住地上揚。

    我多希望他跟我說,可以了,拿去參賽沒有問題。

    這樣我這大半年的辛苦,總不至於白費。

    開門進屋,我四處尋他,總不聞他出聲,我以為他不在家,卻意外在他房門口撞見了剛好出來的沙姑。

    她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問我:“愛濃呀,你長得好看,又正是花樣的年紀,上了大學,有人追求是正常的,可你總要專一一些,怎麽能四處招蜂引蝶,還讓人打電話到家裏來叨擾老陸?”

    招蜂引蝶?

    叨擾老陸?

    我順著門縫看進去,原來陸正平在家呢,隻是背對著門,麵朝著窗戶不作聲而已。

    我嘟了嘴,直接推門進去,拔了電話線。

    “什麽勞什子男人,也想影響我學習?我就是不想接他們電話,才給了家裏的座機號碼,都什麽年代了?誰還用這個接私人電話?”

    陸正平轉身,看見我在他身邊,恍惚一下,倒不提一句,站起身來笑道:“回來了?今天開窯吧?開的怎麽樣?”

    我觀他顏色,也不準備再提,從懷裏取出那隻銀油滴,手感都還是溫熱的,有我的體溫。

    “有什麽不好的地方你直說,我什麽都能接受。”

    陸正平卻隻是接過那隻盞,看了又看,足足看了十幾分鍾,最後吐出仨字兒:“好,挺好。”

    他平時可不怎麽誇人的,師兄師姐們若是誰得他一個好字,能樂上三天,我獨得兩個“好字”,外加一個“挺”字,自然高興。

    “是你說的,那我拿去參賽,應該也還拿得出手吧。”

    陸正平不言語,依舊發愣。

    我終於忍不住,讓他有什麽說什麽,他卻忽然笑了,轉身看向窗外歎氣道:“對不住,我隻是在想,囡兒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分明什麽也沒說,我卻感覺他在罵我,像是在說我翅膀硬了,要振翅高飛。

    我靠在他肩頭,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滴落,融在盞的油滴斑裏。

    “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孩子,白紙黑字寫在法律文書裏的那種。”

    是的,我是陸正平的女兒,永遠的女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