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與陸正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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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1月23日,星期四,天氣:多雲

    陸正平回到家裏一個多星期了,當時真是驚險,聽到消息我們就馬上回家來了。

    好在他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隻要安心靜養,不動氣,不勞累,幾乎不會有大問題。

    今天國家下達了全國封城的命令,我們的工作室作為FJ省重點保護單位,自然嚴格遵守,師兄師姐們都各回各家,很少出門。

    隻有大師姐還每天不顧勸阻地往這邊來,照顧陸正平,還親自下廚給他做飯,孝心勝過我這個白字黑字寫在陸正平名下的養女千百萬倍。

    連沙姑都要退居二線,嘴裏不住地誇讚:“愛蓮這孩子真是沒的說,跟在她師父跟前這麽多年,從來任勞任怨,每天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風雨無阻的。就是天份差了點,不然阿妹要當心了。”

    我問她當心什麽?

    沙姑戳我額頭,“當心你傳承人的位置不保!”

    我笑,難道陸正平還能把她的名字也寫在戶口本上不成?她又不是沒有自己的爹媽。

    不過沙姑的話裏有一點倒是叫我挺費心。

    傳承人不是繼承人,不靠法律文書那一套,靠的是真本事。

    往年省裏評傳承人,都是各工作室先內部考核,再保送省裏去評。拚的是各大工作室的實力和臉麵。

    我若不成器,就算陸正平有心抬舉我,我也成不了傳承人。

    更何況這幾年我一直要分心讀書,師兄師姐們可都是日日苦練技藝的。

    正好這陣子有時間在家,我得趕緊後來居上才是,反正陸正平有大師姐和沙姑照顧著,我便不在一旁幫倒忙,專心研究燒製建盞好了。

    2020年7月3日,星期五,多雲

    原以為學校停課隻是一時的,早晚要回去上課,前期為了研究新作品,天知道我苦熬了多少日夜,把自己逼得有多緊,誰知道網課一上就上了大半年,到現在大三都結束了,我還沒回到學校。

    最近總看到地方有捕殺流浪小動物的新聞,想起年前托宿管阿姨幫忙照料的小野貓,趕緊打電話過去詢問。

    還好還好,我們學校大慈大悲,野貓還在,不過被統一隔離,定期喂養了。

    這半年我和陸正平都沒閑著,封城一開始,他就憑借自己的信譽四處籌款,幫助市裏積極調動了一百多萬的物資。我沒有什麽人脈,隻好捐些款出去。

    說是封城,但也並不是一直封禁的,像我們這種小地方,還是可以適當活動,像上山采土,燒製瓷器,購物賣貨這種事情,仍然可以進行。

    就在剛剛,陸正平還接到通知,省裏有個高級技師的評選,他成了候選人。他神神秘秘的,也不說到底是什麽樣的獎項,反正看他的表情,應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拿到的獎項都大。

    但其實陸正平的臉上一上沒有多少表情,到了他這個級別,早已學會了寵辱不驚,臨危不亂,泰山崩於頂而麵不改色。

    我也是跟他待久了,注意到他的微表情才感受到的。

    我也沒有閑著,一直以來,我因為控火不夠靈活而隻燒得好油滴,卻燒不好兔毫。

    說來也真是奇怪,一般建盞的紋路成型順序是芝麻滴——兔毫——油滴——鷓鴣斑。

    所謂芝麻滴,就是釉麵最開始排出氣泡時形成的小散滴,因為形狀像芝麻,所以業內習慣稱之為芝麻滴。

    隨著窯內溫度的進一步升高,芝麻滴的溶解度增大,就會快速下滑形成兔毫。

    但兔毫形成的時間其實很短,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準確地降低溫度,使得兔毫紋固化下來,不至於繼續堆積,但同時降溫的時機和速度又不能太快,以免條不達。

    在北方或者景德鎮的一些窯口會把芝麻滴稱作油滴斑,其實不是的,油滴斑則是在形成兔毫紋之後窯溫繼續升高,盞底釉積滿了以後,新的結晶在還原氣氛下形成富鐵相,富鐵相相互聚集後形成的。

    因此油滴盞的燒製更看重還原氣氛,而兔毫則更看重時機。

    我以往的缺點就是對時機的把握不準確。

    但這半年我著重練習燒製兔毫盞,終於頗有些心得,在我的作品中又添一隻金兔毫,一隻銀兔毫,終於超越大師兄,成為陸正平的徒弟中,頂級建盞作品最多的人。

    從今以後,我再不是眾人口中那個凡事要靠著陸正平才有機會參與的降落傘,憑我實力,也能出頭啦,開心!

    說個題外話,之前說要給陸正平找老伴兒的事兒,我看可以作罷了,陸正平哪用得著我幫他找?

    剛剛聽沙姑講,村裏喜歡陸正平的老太太多的是,隻要他肯鬆口,能把陸家宅子的地基都給踏平了。

    而且,我是說是我自己覺得,我覺得大師姐看陸正平的眼神兒不對勁兒,真的不對勁兒。

    2021年2月11日,星期四,天氣:晴

    又是一年除夕夜,以往都是我、陸正平和沙姑三個人一起過,今年家裏又添了一個人,那就是大師姐。

    自從陸正平急腹症手術出院之後,大師姐在後院出入的頻次就越來越頻繁,有時候幹脆在客房住下,照顧陸正平的起居。

    時間久了,工作室自然謠言四起,大家說什麽的都有,有說她孝順的,有說她拍馬屁的,還有的人說話很難聽,說她是想攀高枝兒,嫩草吃老牛。

    還有一次,這種話竟然傳到我耳朵中來,說陸正平也不地道,白占了人家姑娘這麽久便宜,連個名分都不給。

    我氣不過與之理論,那人竟然叫我自求多福,說以後大師姐若成了我的後媽,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大師姐與我怎麽樣另當別論,可她對陸正平的無微不至我都是看在眼裏的,同為女子,不該互相輕賤,我自然為她說話。

    這件事鬧得很大,最終鬧到了陸正平那裏,讓他不得不出來主持公道。

    大師姐自然沒了臉麵,主動請辭。

    這不是我所願,我立即站出來,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話是別人傳的,憑什麽讓大師姐背鍋?要讓那嚼舌根的走才是。

    陸正平沉默許久,竟然先與眾人道歉。

    “一直以來,因為我生病的緣故,引發了一些流言蜚語,讓大家產生了困惑,無法專心工作,這是我的不是,先前因為愛蓮與我年齡上的差距,我一直無法坦然麵對自己的真心,讓她無形中落入流言的漩渦,分明是一片赤誠之心待我,卻一不小心成了眾矢之的,最終為了維護我的顏麵,還到了要自動請辭的地步。

    我陸正平作為一個男人,同時又是她的師長,於情於理都不能再退縮。”

    盧愛蓮心疼陸正平,不想他繼續說下去。

    陸正平打斷她,繼續說道:“既然我和愛蓮的感情問題大家都很好奇,那我不妨直說吧,我與愛蓮之間確實有情,隻要她願意,我願意對她負責。”

    一切都太突然了,以至於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說的話。

    一不小心,當年我一語成讖,大師姐當真要上陸正平的戶口本了。

    雖然到現在我也無法接受大師姐要當我養母的事實,但陸正平喜歡的話,我又有什麽好說的?

    反正陸正平認愛之後,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生活也沒有什麽不同,一切如前,盧愛蓮這個陸正平的正牌女友甚至不能留宿,雖然每天都過來一個桌吃飯,但吃過晚飯,二人散步回來,總是隻剩下陸正平一個人。

    問就是把人送回家去了。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是我在家裏住著,耽誤了他們發展感情。

    偏偏學校又封校,讓外地的學生在家上網課,這半年過得真是異常煎熬。

    不過飯桌上大師姐宣布了一個消息,倒令我異常興奮。

    她說今年要評建盞燒製技藝省級傳承人,問陸正平有沒有想好候選人名單。

    我當即表示要報名,大師姐卻直接反對。

    她說我還年輕,經驗尚淺,出去參評,恐怕沒有優勢,不如再跟著陸正平多曆練幾年,鞏固一下在業內的地位再去參評,或可一擊即中。

    我不以為然,反駁她說反正工作室內部考量也是大家拿實力說話,我若不成器,直接把我刷下就是,倘若工作室內無人比我強,那就算派別人去了,難道就能比派我去成績好嗎?

    何必一開始就不給我機會?拿年紀和資曆壓我?

    大師姐還想說點什麽,陸正平開口答應了,當著大師姐的麵肯定了我的成就,我感覺到大師姐很下不來台,今晚年夜飯吃完,她沒讓陸正平送她回家。

    我雖然覺得有愧於陸正平,但這關乎我的未來,我一步也不可能讓。

    2021年6月30日,星期三,天氣:陰

    我這個本科上的,可真是隨我的願,前兩年嫌棄在學校的時間太多,沒空學習建盞燒製,這兩年便隨了心願,如今都要畢業了,在學校四年加起來的時間不過兩年半。

    不過倒也沒多少遺憾,唯念一起生活的室友,眼見著要各奔東西,再見麵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去年跟著同學一起報考了清美的陶瓷與設計專業的研究生,其實也並不一定要去,隻是封閉這幾年,大學讀了和沒讀一樣,就這樣畢業了離開校園,總有點不甘心,幹脆再考,也算給自己多條出路。

    而且聽說清美有全國最好的陶瓷實驗室,我燒製的建盞到了油滴之後便再不能精進,陸正平雖對我有所指點,但鷓鴣斑、曜變這種神品,燒製技藝是一方麵,要想燒的出來,還需要許多運氣。

    我要是有那麽好的運氣,也不至於雙親喪生,寄人籬下,做陸正平和大師姐的電燈泡了。

    不如換個環境,去清美跟著別的導師也學一學,說不定眼界拓寬了之後,反而遇到了自己的機遇。

    年後成績出來,初試和麵試的成績都還不錯,如今錄取通知書已經拿到,隻等我去報道。

    對了,今天工作室來了個十六歲的孩子,名叫雲初。

    我一看見他,就想起當年初到這裏的自己,那會兒我有陸正平,凡事不需要我操心,大家對我客客氣氣,我有什麽不懂,總有人耐心教導,讓我以為工作室的氛圍本就如此,立即有了歸屬感。

    可雲初的到來讓我意識到自己到底沾了陸正平多少光。

    雲初是大梨村來一戶寡婦家的孩子,母子倆相依為命十幾年,今年雲初參加中考,考出了全鎮第一的好成績,別說在吉水鎮,就算是去南平,也能上到重點高中了。

    可是重點高中的學雜費讓他的寡母一夜白了頭。

    其實陸正平每年都會設立獎學金去資助臨近村落的貧困學子,隻要雲初與村委講明情況,提交申請,不用做什麽,也可以順利入學。

    可雲初不想食嗟來之食,申請在工作室做學徒,自食其力,就憑這一點,我就很看好他,把他帶在身邊,交給他一些很基礎的事情做。

    他真的很乖也很好學,不愧是學霸,學東西非常快,大有我當年之風,假以時日,超過我也說不定。

    我帶了他一天,忽然就理解了當初陸正平帶著我時的感受,原來這就是傳承的魅力。

    飯桌上大師姐當麵向我道謝,說雲初本該由她來帶,可她準備傳承人競選的事情已經焦頭爛額,實在抽不開身帶雲初,虧得我還遊刃有餘,幫了她大忙。

    我傻眼,為何在她口中,雲初好像成了個累贅似的?她太小瞧雲初了。

    於是我回她:“師姐言重了,實際上是雲初在幫我,他來了我反倒輕鬆不少。”

    大師姐噎了一下,看向陸正平,陸正平偏頭,夾了一根鳳爪到我碗裏,“吃菜,多吃點。”

    隻有沙姑直翻白眼,早早退席說要回家看小外孫。

    2021年8月20日,星期五,天氣:多雲

    最近的事實在太多,一件一件交錯著來。

    先是沙姑突然跟陸正平請辭,說她要回家照顧小外孫。

    陸正平說她小外孫都六歲了,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了,前幾年怎麽不見她提要走?

    要是因為薪水的問題,可以提出來,他加給她就是,再說還可以把外孫帶過來養,這邊能照顧的人也多。

    沙姑不言語,隻說要走,陸正平寒了心,多給她結了半年的薪水,臨走前還說她要想回來,隨時都可以。

    我送沙姑出大門,逼她說出要離開的原因。

    她說新太太等著要進門,她這個老不死的還不挪窩,人家如何好施展?她還叫我也小心些,以後這個家裏不光有後爸,還有後媽了,再不能像從前一樣跟陸正平沒大沒小,讓他在新太太麵前沒了臉麵。

    沙姑在陸家做了三十幾年的幫傭,最會看人臉色,有些話她不說,我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一時心裏氣不過,站在門前衝著二樓大聲叫嚷幾句:“笑話,我樓愛濃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家,用不著後爸更不用著後媽,大不了也學您老人家,卷了鋪蓋回家去,給人家把地方騰出來就是。”

    我說的是氣話,陸正平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沒那麽容易離開他。

    結果剛剛雲初來找我,說大師姐有話要跟我講,讓我抽空去找她,傳承賽進行到現在,幾位候選人都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我雖然不擔心會落敗,但也半點不敢馬虎,不能讓人說陸正平親自帶出來的丫頭隻會說大話。

    大師姐作為候選之一,這個時候叫我過去,到底有什麽事兒?

    我雖然不想去,可擔心她又在陸正平跟前數落我的不是,陸正平雖不至於偏聽偏信,但他這樣的大人物,整日被困在兒女小事裏論長短,實在大材小用。我隻好親自走這一趟。

    小心為上,窯**給雲初看著,正好他前些日子說要給他母親做一隻盞做壽禮,想借我的窯,但他技藝不熟,幾次出錯重做,想要趕上裝窯的進度,今晚必得熬夜不可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