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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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老忠一家四口從關東回來,嚴誌和一家擔負兩家人的生活。\\//他們下決心從勞動裏求生活,用血汗建立家園,不管大人孩子,成日成夜地種地蓋房。嚴誌和與伍老拔幫助朱老忠刨樹架梁,大貴、二貴、濤他娘、貴他娘他們,也幫著拾掇蓋房的活路。江濤還到學校裏去讀書。直到麥子黃梢的時候,三間土坯小房蓋好了,光剩下打院牆,壘門樓,一些零碎活。
    那天,早飯還沒吃完,濤他娘把草帽和鋤頭放在台階上,挑起飯擔,給忠大伯他們送飯去了。自從開始蓋房,老是從家裏把飯送去。他們黑天白日不停工,沒有空隙回家吃飯。
    運濤一麵端著碗吃飯,摩挲著江濤的頭頂說:“江濤!今日格不去上學,跟我到寶地上耪地去,你看那滿地盡長了草!”
    江濤回過頭,睜起明亮的眼睛,看了看哥哥,說:“好!跟你耪地去!”說了這麽一句話,就隻是低下頭吃飯。吃得熱了,鼻子尖上挑著兩顆大汗珠子。
    吃完了飯,運濤拿起一頂大草帽,戴在江濤頭上。一人背上一張鋤,順著房後頭那條小路,到寶地上去。弟兄兩個走到東鎖井小十字街上,向西一扭,路北裏是大槐樹馮老錫家的大四方梢門。向西一走,忠大伯和父親在那裏蓋門樓打院牆。哥兒兩個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就沿著房西邊的葦塘向南去,走過葦塘,走進大柳樹林子。走過了河神廟,下了千裏堤,小渡口上有隻小木船,他們坐上小船渡過河去。
    到了寶地上,運濤也不說歇歇,抽個地頭煙,拿起鋤頭來就耪。耪了多老遠,回過頭來一看,江濤兩手拄著鋤頭,蹲在地頭上楞著。他愛看滹沱河上的風光:河身裏開著各色的野花,過往的船隻撐起白帆……他愛問,看見不明白的事情就問。問了就想,轉著眼珠兒想。運濤拾起塊坷垃,投了他一下,說:“嘿!還不快耪地,盡楞著幹嗎?”
    江濤笑默默地問:“哥!為什麽老是這麽急急忙忙的?”
    運濤翹了一下嘴頭兒,說:“嗯,耪得快嗎?快一點,天晌午要把這二畝穀子耪完,下午咱還要做別的活,快耪吧!快耪吧!”全村的人,誰都知道運濤是個做活的迷,成天價放下叉笆拿掃帚,兩手不閑。自從小的時候,他看見父親是這樣過來的,祖父是這樣過來的,他也學著這樣過著這勞苦的日子。
    江濤又在睜起圓大的眼睛,忽閃著又黑又長的眼睫毛,想著一樁事情;他想不出,為什麽離家二三裏路,這麽老遠有這麽一塊寶地。耕個地耪個地都要隔河送飯,大車拉莊稼更不方便。想著,兩隻小手揮動鋤頭跟了上去,問了運濤。
    運濤抬了抬腰,出了口長氣說:“這塊寶地是咱爺爺他老人家留下來的。”接著,給江濤講述了爺爺下關東的事。講到最後,他說:“這點地,隻許咱們種著吃穿,不許去賣。這些年來,不論日子過得多麽急窄,咱爹不肯舍棄這塊土地,這是咱的寶地呀!”他又學著父親的口吻說:“咱窮人家,沒有了土地,就站不住腳跟呀!”他年紀不大,自從聽了父親說過這些話,根據生活的體會,早早明白了農民和土地的關係。
    江濤也在想:“沒有土地……就站不住腳跟!”
    可是這塊寶地在這些年來,也經過很多變故。起先寶地在小嚴村南邊,南堤根底下,倒是一塊金不換的好地。可是那年鬧大水,這河流向南一滾,把寶地壓在河底上,一家子就苦了。後來這河流向南一滾,又把這塊寶地滾到鎖井村東落了淤,日子又過得返了韶。過了一年這河流又一滾,又把這寶地淤到鎖井村南裏去了,又掛了淤。如今,這塊地就象是一個大穀倉一樣,一家子人憑它吃飯穿衣。嚴誌和常說:
    “啊,咱這塊寶地呀,是長腳的!”
    土地那裏會長什麽腳,是因為嚴老祥和嚴誌和父子們好脾氣:大水過後,河流變化,人們爭著要近處的地,把這塊“寶地”越擠越遠,一直擠到鎖井村南,南堤外頭,那裏地場寬。
    寶地上的泥土是黑色的,拿到鼻子上一嗅,有青蒼的香味。這是長好莊稼的泥土,它從爺爺血液裏生長出來。爺爺親手耕種它,揉搓它,踐踏著它。爺爺走了,把它留給孩子們。父親耕種它,運濤耕種它,如今江濤又在耕種它了。父親常年在外頭做泥瓦工,運濤耕地江濤就牽牛,運濤耩地江濤就拉砘子。運濤割穀子的時候,江濤就幫小鐮兒。運濤耪地,江濤也跟著耪。凡是土地上的勞動,小哥兒倆總是在一塊。
    哥兒倆耪呀!耪呀!兩條小胳膊掄著大鋤,把腰一彎貓了個對頭彎。小苗上的露珠沾在褲角上,濺到腿上,沾在腳上,他們覺得多麽滋潤!耪呀耪呀,藥葫蘆苗開著藍色的小喇叭花,耪了去,水萍花秀出紫色的花穗,耪了去。把野草雜花都耪了去,光剩下紫根綠苗的大秩穀,長得又肥又壯。
    太陽升起來了,在麥田上閃起金光。東北風順著河槽吹過來,吹起水上的浪頭,吹動堤旁的柳子,吹幹了河岸上的土地。運濤回過頭看江濤又在發呆,抬起腰來問他:“江濤!
    熱不?”
    江濤猛地抬起頭來,笑笑說:“不熱。”
    運濤又問:“不熱,臉上可是流汗!”
    江濤板上釘釘地說:“流汗也不熱!”這孩子自小要強,好勝,不論受了什麽樣的委屈,對別人一字不提,隻是結結實實記在心上。
    運濤停住手,掏出一個小煙袋,打著火抽著煙。叼在嘴上,吧咂吧咂地才抽哪!等江濤耪了上來,他又要講故事。運濤很會講故事,不論十冬臘月大雪天,或是新年正月的閑暇日子裏,老是有一群姑娘小子,擠在嚴誌和的小北屋裏,來聽運濤講故事。他指手劃腳,擺劃魯智深拳打鎮關西,講說景陽崗上武鬆打虎或是林衝被逼上梁山。春蘭姑娘一聽起他講故事來,就象入了迷。今天,他一說要講故事,江濤就耪得更快了,緊跟上來。
    運濤清了清嗓子,說:“在老年間,咱這塊地方發過一場大水……”他抬起頭來,看著鎖井村前,千裏堤上鬱鬱蒼蒼的白楊樹,說:“有一天晚晌,象天狗一聲吼叫,沒等得娘從孩子嘴裏把奶頭捵出來,就被大水衝跑了。衝走了爹娘,衝走了妻子,把牛呀,糧食呀,都衝走了!這決口開得不東不西,正衝鎖井大街。把大街衝成一條河,淹了鎖井全鎮,澇了這一帶四十八村……耪呀!”
    江濤聽到這裏,覺得身上寒森森的,說:“這一家夥可把人們澇壞了!”他為了聽故事,兩手攥著鋤頭,盡快地耪。運濤說:“剩下來的人們,搬到房頂上或是樹叉上過日子。老輩人們說:‘那年頭呀,大街上行船,屋頂上安鍋,河蛙落在窗格欞上,咕兒哇兒地亂叫喚!’……耪啊!”
    一開頭,江濤就覺得運濤說的有點玄乎。說到這裏,他心上生了懷疑,笑著問:“那河蛙不是雞,又不是鴿子,怎麽能落在窗格欞上叫喚?”
    運濤彎著腰低下頭,兩眼盯著鋤刃和穀苗,一步一步地經心用意地耪著。聽得江濤問,也不笑一笑。他說:“那是咱爹說的,那年頭河水發得特大,水波一直滾到窗戶上。那些花琉璃盆、花老包、柳條青們,兩隻小爪兒扒著窗欞,咕兒哇兒的亂叫喚!”運濤說著,還是不笑。
    江濤瞪直了眼睛,說:“我娘!把咱家也澇壞了吧?不,那時還沒有我呢!”
    運濤說:“那時,咱家還住在下梢裏……那年頭,碌碡不翻身,子粒不歸家,一顆糧食粒兒不收,遍地是一片汪洋大海!人們眼睜睜地看著,耩不上晚田,種不上麥子。靠著剩下的糧食,撈點魚蝦,把魚蝦曬幹,混過了冬天。到了春天,人們就拔野草挖地梨,或擔著地梨去換點糧食來吃。咱爹說:
    ‘那荒澇年月,任誰都難熬過呀!’……耪啊!”
    “冬天斷了水流。第二年春天,四十八村的人們,才拚著死命打上了險堤,因為用的人工過多,時日過長,起了個名兒叫千裏堤。這鎖井以東,噴了滿地細沙。鎖井以西,在膠淤上漫過細沙,就成了蒙金沙地。”運濤又回過頭來說:“你看,要不咱村滿世界都是荒沙嗎?……耪呀!”運濤很能體會老年人們受的苦楚,一說到苦難的年月,眼圈兒就酸酸的,眼淚濡濕了睫毛。
    江濤為了聽故事,搖著鋤頭緊耪。
    “大水以後,衝成了東西二鎖井。東鎖井以東,大嚴村小嚴村,人們不能依靠沙田過日子,就成幫結夥地拉起毛驢,架上牛車,帶上媳婦孩子出門逃荒。這群饑餓的人們,在縣衙門裏磕頭下跪,起了討飯的文書,就在這大平原上遊動起來。今日格遊到東村,明日格又遊到西村。走到一個村莊,就在村外樹林裏挖鍋作飯。到了冬天,在樹上扒點子幹柴木棒燒起火來,大人孩子們圍著篝火烤暖睡覺,燒點水飯潤潤肚腸。”
    講到這裏,運濤覺得老輩人們的生活太痛苦了,眼淚流進肚子裏,不忍再往下說。
    江濤聽到這裏,偷偷抹著眼淚唉聲歎氣,說:“真是難呀!”這孩子很有正義感,聽到不平的事情,他會生氣。聽到愁苦的事情,他會掉淚。有幾次被忠大伯看到了,摸著胡子,笑嗬嗬地說:“別看這孩子年歲不大,將來長大了會成個大氣候!”
    運濤看江濤心上難受得不行,忙說:“留在家裏的人們,丈量了土地,在堤旁栽植柳子,在沙田上種植桃梨。聽得老輩人們說,那年頭方圓二三十裏,三四年裏不見米穀。七八年後,才摘下桃梨去換點糧食。十年以後,才有飯吃了!有老輩人們付下的辛苦,流下了血汗,到了這咱,咱這眼前才是一片五花十色的梨園哩!江濤!你看多麽不容易呀……耪呀!”
    江濤孩子雖小,他也明白:看吧,春天開凍的時候,人們在園裏用土把梨樹培好,把土台拍得明光光的,好叫油蟲爬不上去。桃梨花正開的時候,姑姑嫂子們在園裏舉起杆子打步蛐。夏天把刮風碰傷的,把蟲子咬過的小梨掐去,好叫留在枝上的梨子長得又圓又大。一年忙到秋,才有遠地來的客商,來這裏坐地收莊。也有的打上席包,載上滹沱河的船隻,運到北京天津去。再從天津北京運回日用百貨、時新花布,和手使的家具。有了老輩人們的辛勤,才有後代子孫們的好日子過。這段故事,嚴誌和不知道給孩子們說了多少遍。每次講過,都會激動孩子們的心。今天運濤又講起來,也是為了使江濤明白:土地是根本,辛勤勞動才是生活的源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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