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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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那天早晨,二貴在門上貼上紅對聯,屋裏貼上新年畫,把院子掃得幹幹淨淨,預備過年。全本小說網
    等太陽圧山的時候,大貴叫了二貴,哥兒倆胳膊底下夾著粟穀草,懷裏揣著爆竹,到老墳上去燎草兒。一擦黑兒,在墳頭上點起草火,火勢蔓延,燃著墳地上的枯草,燎起“飄花”。夜暗降臨的時候,平原上遍地飄起野火,鞭炮聲連連響起。猛地空中一聲爆響,震撼了雲層,響聲遙遙飄蕩,一股光亮閃過藍天。天上閃出星群了,人們從柏樹上捭了滿抱柏枝,走回家來,又在門口點起草火。家家在門口放起鞭炮,硝磺的氣味在滿街飄蕩。
    那天晚上,大貴二貴盤腳坐在炕上,跟娘說著話兒,捏完了過初一的餃子。今年和往年不同,他們更早起了五更。大貴把兩位老人攙到炕頭上。二貴煮熟餃子,把碗端在炕桌上,滿屋子熱騰騰的香油白麵的氣味。大貴二貴跪在地上給爹和娘磕頭,慶賀新年。
    貴他娘一看這兩個孩子,都長得這麽發實,一個個肥頭大耳的,心上激動得樂了,說:“孩子!過新年增新歲就算了,忙起來,親爹親娘磕的什麽頭!”
    朱老忠看看大貴二貴,再看看貴他娘,兩隻眼睛由不得笑了。雖然一家團圓,反割頭稅勝利,可是他並不快樂,隻是回想一生嚐到的苦味,想到老爹和姐姐。祖輩幾代的仇恨還沒有報,他覺得心上甚是沉重!
    吃完餃子,大貴二貴提上鐵絲燈籠去拜年,娘在燈籠上貼上剪紙花兒。
    除夕晚上,嚴誌和也在地上燒起柏枝,小屋裏充滿了柏汁的香味,又抱了一捆芝麻秸來,撒在地上。江濤問:“爹,這是什麽意思?”嚴誌和說:“這個嘛,讓腳把它們踩碎。取個‘踩歲’的吉利兒。”
    濤他娘點著一把香,虔誠的舉過頭頂,又低下頭默念。把香一炷炷插在門環上、穀囤上、灶台上、牛槽上。提著燈籠,點上蠟碗,燒了紙箔,磕了頭。
    聽得有人推門,江濤忙去開門,抬起頭一看是嚴萍。她今天穿著黑絨旗袍,打著紗燈。進門就說:“鄉村的大年夜,真是熱鬧!”
    江濤接過燈籠,說:“萍妹子,怎麽天黑了才來?”嚴萍說:“大年夜,再黑也是明亮的。到處是燈籠火炮。”
    濤他娘把嚴萍推到柏火旁邊烤著,在地上放個小炕桌。嚴誌和說:“萍姑娘!江濤到了你家裏,好吃好喝兒。你到了我這茅草屋裏,粗茶淡飯你也吃上一碗。”又對濤他娘說:“快給萍姑娘煮馬齒菜餡餃子,她們在城裏,是吃不到的。”濤他娘說:“請都請不到的。”她把血糕、豬頭糕、灌腸、蘿卜纓兒大餃子,擺在小桌上。江濤燙上一小砂壺酒,勸父親喝。
    嚴萍說:“不用請,我自格兒會來。”
    濤他娘坐在灶堂門口燒火,由不得回過頭來看,柏火照亮嚴萍豐滿的臉龐。濤他娘說:“他妹子,怎麽這麽好人兒?”
    嚴萍正把一小塊血糕送進嘴裏,聽得說,回過頭笑了笑,說:“好嗎?磕個頭,認你做幹娘。”
    濤他娘說:“可別折煞我老婆子!”心裏想:“當我的幹閨女,還不足興……”
    嚴萍吃完餃子,嚴誌和喝完酒。一家人坐在炕上,看牆上貼的年畫。一邊看著,江濤講起《紅鬃烈馬》的故事,講到薛平貴別窯征西,去了十七年才回來,老丈人王允還要苦害他,等他打勝了仗回來,王寶釧還在等著他。他一麵說,嚴萍睜開大眼睛看著他。嚴誌和說:“革命成功了,咱也出出這口氣!”濤他娘說:“革命成功了,運濤也該出獄,回來和春蘭成家立業。”她又想起運濤,每逢過年過節,淨愛想起運濤,年年除夕哭濕半截枕頭。咳!象運濤這樣的好孩子,一去幾年不見回來,能不牽掛娘的心腸?今年卻不同,她看見嚴萍和江濤在一起,心上不由人不生出新的希望。
    深夜了,有一陣爆竹聲,從遠處響過來。啊!新的年歲開始了!嚴萍要回去,濤他娘說:“大黑的天,明了再回去。”
    嚴萍說:“不行,奶奶操心。”
    濤他娘說:“叫誌和叔叔送你。”
    嚴萍拿起燈籠向外走,說:“不用。”
    見嚴萍要走,濤他娘著了慌,說:“不行!不行!荒亂年頭兒!”
    一句話沒說完,嚴萍早出了大門。濤他娘走到門口,看了看黑暗的夜色。回來不見了江濤,對著嚴誌和嘻地笑了一聲。嚴誌和說:“年頭呀!革命革得開通了,大地方時興男女自由。”
    濤他娘說:“看神色,他們倆不錯了。”
    嚴誌和暗喜,說:“許著,咱得給他們助點勁,別學了運濤和春蘭那個,棒打鴛鴦兩分離!”
    江濤踩著紗燈上射出的影子,走在蒼茫的夜色裏。鄉村的淡墨色的輪廓象一堵牆,靜靜地站著。仰起頭來看滿天星星向他們眨眼笑著,微弱的青光從梨樹叉上射下來。
    嚴萍說:“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江濤在黑暗中,瞅著嚴萍的麵影說:“你說吧!”
    嚴萍說:“我不敢說。”
    江濤問:“怎麽?”
    嚴萍說:“怕你不答應。”
    江濤說:“能答應的盡可能答應。”
    嚴萍聽了,抖著胸脯一下子笑了,說:“回答得真聰明,我說啦!”
    江濤說:“你說吧!”
    嚴萍遲疑著,走了五十步遠,才說,“我嘛,想革命。”
    江濤問:“為什麽?”
    嚴萍說:“因為你革命。”
    說到這裏,兩個人又沉默地走了一百步。沉默壓得人的胸膛透不過氣來。在夜暗裏,嚴萍射出閃亮的眼光,有力的逼著江濤問:“嗯?”
    江濤說:“我介紹你參加革命救濟會。”
    嚴萍問:“和**一樣?”
    江濤說:“離著近點,是個赤色團體。你可以動員人力財力幫助革命,挽救被難的同誌們。”
    嚴萍問:“我為什麽不能參加cp?”
    江濤說:“論你積極工作,你可以參加,論起你的階級和成份,你還需要在群眾團體裏鍛煉鍛煉。”
    嚴萍聽著,緊繃的胸脯鬆弛開來,說:“自從城裏開會回來,激動得渾身發熱呀!跳呀,心裏老是在跳!”她語音愉快而響亮:“人,生在天地間,應當做一番有益於人類的事業!”
    江濤緊接著說:“是的!我們不能白在世界上走一遭。”
    走到大嚴村,他們從冰雪上踏過,腳下發出焦脆的響聲。嚴萍敲門進去,又回過頭來,和江濤握了一下手。江濤看著嚴萍進去,又在梢門底下呆呆立了片刻,才冒著夜暗走回來。
    天明了,人們出來拜年。大貴二貴在街上撞見伍老拔,先拱手作揖,再趴下磕頭。說:“恭喜大叔!反割頭稅勝利了。”伍老拔笑嘻嘻地說:“勝利了,孩子們!再有這麽個好年頭,給你們一人娶個新媳婦。”哥倆走進朱老星的小屋裏,他正坐在炕沿上抽煙,大貴說:“大叔!鬥爭勝利了,夜裏可安靜?”朱老星說:“大年夜還安靜,就是半夜裏有狗叫,叫了幾聲又停住。”又呲牙笑笑說:“看吧,革命就要成功了,孩子們有吃有穿!”街上,小順、小囤、慶兒,一群小夥子們沿門磕頭。到了朱老忠家裏,進門跪在地上,說:“老忠大伯,給老人家磕個勝利頭。”朱老忠說:“孩子們忙起來,地上髒呀!”說著,把花生掖在孩子們衣袋裏,端起一盅熱酒,說:“來,小夥子們!喝個勝利酒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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