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凡沿著走廊往廳中走去，路過窗戶，下意識往裏探了一眼，腳步隨之慢下來，繼而停住。
    盡管隻是一瞥，來人的身影已然記在心間。
    此人給趙一凡的第一感覺，便是渾身散發出的文人風骨。他背身而立，腰脊直挺，並未落座。兩手交叉在身後，手持一把未曾打開的折扇。頭微微仰起，像是在品玩牆壁上的那幅《初雪垂釣圖》。
    那幅畫，並非出自名家。乃是趙元興從八王爺處求來的。凡來人，看到畫，無不誇賞一番，以示對王爺的敬重。有此畫鎮宅，趙府多多少少有所受益。
    住腳的一瞬間，趙一凡猛然意識到，此人極有可能就是柳永。他回身輕聲問下人“二姑娘現在何處？”
    那下人不解其意，木訥回道“方才像是到夫人房裏去了。”
    他點點頭，低聲吩咐道“你去告訴郡主，讓她與二姑娘好生說話，萬萬不可往前廳中來，你可明白？”
    下人應聲而去。趙一凡整整衣冠，邁入廳堂見客。
    “柳公子對此畫，有何高見？”
    那人聽見聲音，徐徐轉身，見到趙一凡，露出淺淺的笑容，慢條斯理道“此畫雖技藝不堪，但也不乏可取之處。”
    來者，正是柳三變。他從趙一清的信中得知，夏竦親自為子求親，心中急切，又不敢貿然求親，特來找趙一凡商議。他對趙一凡的認識，自然是從趙一清口中得知。
    二人皆是聞其名，未見其人。
    柳永的長相，大大出乎趙一凡的意料。此人身形修長，膚色略黑，臉頰清瘦，兩眼炯炯有神。看長相，不過也就是三十出頭。
    “哦？願聞其詳。”他走過去，站在身側，將目光投向畫作，心中有所期待。
    “作畫之人，顯然心有餘而力不足。”柳三變侃侃而談，神情自若，“落筆鋪排，可見其心境寬廣，然而細微處才見真功。別的暫且不論，單說此釣魚翁，粗糙無神，實在可稱敗筆。好在此畫有些意境，天寒地凍，一人忘於天地間。在下拙見，認為成畫之日並非題款所寫。此畫應是作與先帝駕崩之後不久。”
    趙一凡點頭默許，甘拜下風。
    二人落座，都省去虛禮，直言不諱。與這樣的人交往，趙一凡感覺很舒服，無拘無束，犯不著過分動用腦力。他現在倒願意相信，柳永與清兒的情感是真的。
    柳三變直接將話題轉到與趙一清的婚事上來，請求趙一凡說服父母，同意二人的親事。隻要二老認同，他即刻請媒人來提親。
    比起夏竦的咄咄逼人，柳永的做法倒是令趙一凡極為賞識。
    其實，自打蘇若暗自調查柳三變，卻遲遲未查到與歌伎廝混的確鑿情報，他就暗自下了決斷。此人行事作風，隨意耿直，自然給好事者留下口實。其行為作派，無非是思想較為超前，認同的事物與常人不同罷了。
    不過，為謹慎起見，趙一凡的態度有些強硬，眼神犀利“清兒，是我最珍視之人。你如何讓我信服，對她乃是一片真心？”
    柳三變沉思片刻，慎重回道“若是我起誓，隻怕連我本人都覺荒唐。我與清兒兩情相悅，心安足矣。”
    “心安——”趙一凡在心中默默念叨，這二字，最是平常，卻也最難得，似乎一語中的，道盡愛情千種萬般，讓人回味無窮。
    他徹底妥協了。流傳千古的詩詞名家這個光環的背後，是一顆誠摯質樸的心。此刻，眼見為實，他對於他，充滿無限敬意，從心底想要結交這個朋友。
    柳三變辭謝而去。給趙一凡留下了一道難題。
    要如何說服父母來同意這門親事，是他所要考慮的。關鍵是，又有夏竦的先發製人。
    這件事，倒是在其次。現在，他必須先過了張德忠這一關。明日就是二人對戰之日，大小簫有些放心不下。
    “七郎，明日你力有不及之時，我們助你一臂之力。畢竟你的武藝尚未完全恢複。”大簫滿臉憂慮，建議道。
    “不！”趙一凡一口回絕，目光堅定，“明日，不是我死，就是他亡。若真有三長兩短，你們二人將密詔想辦法交由皇上定奪。”
    “他沒那麽容易死的！放心吧，大哥。”小簫撇著嘴笑道，“七郎，你若是死了，得有多少女子為你哭死。就算是為了這些癡情的女人，你也會平安無事的。”
    一聽此話，三人都樂了。
    趙一清也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知道今日柳郎來過，到哥哥房中貧嘴貧舌鬧了半個多時辰，才滿意而歸。
    她方走，父母又過來探視他的病情，好言好語囑咐半餉，他不敢怠慢，一一應下，親自送二老回房。
    剛回來，一眼看見郡主在屋內等候。趙一凡的心中有些異樣，這一波又一波，倒像是送別一般。難道，明日真的會有所不測？這樣想著，他倒是覺得最後的時間太過寶貴，或許，真的應該做些什麽。
    來到大宋朝，雖說隻有短短的一個月時間，但是，他所經曆的，卻是在現代永遠不可能去實現的。他見識了生死間的掙紮，人心的毒辣，卻也收獲了赤膽忠心的朋友，還有愛自己的家人。這些，都已經慢慢注入了他的靈魂，真的要一刀切斷，實在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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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主，是他最感愧疚之人。
    她最無辜，但是受的傷害卻最深。
    此刻，趙允熙坐在窗下，正用嘴輕輕吹著湯藥，神情專注，絲毫沒有注意到在門口佇立的夫君。
    看著這樣的郡主，趙一凡的臉上不知不覺泛起一絲笑意，明明可以用扇子的。可是，這種笑容漸漸冷卻，直至僵硬。人心，真是最為奇妙的東西。它在某一刻，可以變得極為敏感。或許，隻有這樣，郡主才可以更靠近自己的夫君一點。
    趙一凡搖搖頭，歎口氣，徑自走了進去。
    直走到跟前，趙允熙才發現夫君的身影。她抬起頭，笑道“還有些燙。再等等。今晚悶熱異常，碗都是燙的，想必明日會有雨。”
    一聽到“雨”這個字，趙一凡猛然打了個冷顫。那天他穿越之時，也是劈天蓋地的大雨。他的心顫抖著，難道這就是命運？不管如何，明日就是死，也要與張德忠同歸於盡。為逍遙門掃清障礙，也不枉他來宋朝這一糟。
    看到夫君毫無征兆，突然渾身發抖，趙允熙驚怕著，忙用雙臂死死摟住夫君。這一突如其來的擁抱，讓趙一凡的心跳迅速加快，身子更加不自覺顫抖。
    “凡哥哥，你這是怎麽了？可是夜裏受了風寒？”趙允熙坐著，她的頭緊緊貼在他的胸膛，胸腔中傳來心髒不規則的跳動，讓她有些擔憂。
    趙一凡努力控製著激動的情緒，心中似著了火一般，為了熄滅這把火，隻有將趙允熙強行拉開。
    他的手剛觸上她的胳膊，行動卻與思想完全背道而馳。他將她摟得更緊了些，腦中一片空白。
    這，就當作離別的擁抱罷。
    趙允熙感受著從外部傳來的力量，一時淚眼朦朧。等這一天，似乎等了一個甲子。她的凡哥哥，終是回來了。
    二人緊緊依偎，卻是別樣心境。
    終於，趙允熙掙脫開來。她要即刻命人去請大夫，來為夫君診治。
    趙一凡知道用意，忙搖頭，坐下平靜片刻。
    此時，理智慢慢回到思維之中。
    一想到明日的結局，他注視著郡主的眼睛，故作輕鬆道“熙妹妹，凡哥哥在和不在你都會開開心心的，是吧？要記住，我會想你。”
    趙允熙蹙眉，一臉緊張道“凡哥哥，你可是要走？”
    “嗯。明早出發，晚上就會回來。可能會很晚。不用等我，困了便去睡。”趙一凡滿臉笑容，努力使自己不那麽傷感。
    趙允熙隻當如往常一樣，便點點頭。她將藥碗拿起來，感覺了一下，又用嘴唇試了試溫度，將碗遞過去。
    趙一凡接過來，一口氣灌下。不冷不熱，正好。
    二人相視一眼。平時，此刻便分開，各自安寢。
    今日，卻與眾不同。趙允熙踟躇著，羞赧道“凡哥哥，今晚陪我可好？”
    聽到這話，趙一凡剛喝下去的藥，差點驚得吐出來。他咽了口唾沫，思慮著該如何回答。
    看到夫君有些為難，她也不強求，笑道“凡哥哥，你早點安歇。”說著，收拾了一番，飄然而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趙一凡總算鬆了口氣。他真怕做出讓自己後悔的選擇。好在郡主體貼，讓他將此問題避過。
    夜色已深，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明月如舊。
    不知為何，心無比蒼涼。
    腦中閃出幾句詩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有那麽一刻，他甚至希望天永遠不會亮。那麽，他就不會麵對明日的一切，還保留今日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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