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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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魂擺渡·黃泉!
    三七被數名劍仙揪住頭發按在地上,她方才知道,人間除了大河山花,還有一樣東西,叫做惡。
    三七的視線中,她熟悉的孟婆莊,一切都是橫倒的。
    滿耳裏灌的都是尋找陰陽卷的聲音。
    三七見到,她熬湯的大鼎已被擊破,孟婆湯流了一地。
    混戰中,她的曼殊沙華被摔落在地,數雙腳將其踩成花泥。
    她還見到,數名鬼差被木劍刺到魂飛魄散。
    王小鹿用牙咬住一名劍仙的肩膀,被甩落在地,補上一劍,再也去不得輪回。
    阿香身上中了數劍,遍體鱗傷,仍苦戰到底,被四人抵住,當胸刺入一柄木劍。
    阿香最後喊一聲三七,化作一段飛煙,消失無蹤。
    她看著這一切,六百年來,她珍視的一切,她的知己,她的同伴,她的花……
    都沒了。
    她本來擁有的不多,沒想到這一切,也會頃刻消失。
    她不過愛了一場,沒想到,代價這樣大。
    無可挽回——
    三七的頸邊橫了一劍,她聽到那些劍仙在喊。
    孟婆!
    孟婆!交出陰陽卷,不然立即將你的頭切了下來!
    她沒有力氣講話,也沒有力氣反抗。
    阿娘沒有教過,人間竟有這樣的惡。
    至少,她保住了他……
    她的一竅精魂。
    她的長生。
    陳拾禦劍盤桓在孟婆莊的上方,俯視著底下的戰況。
    孟婆莊外,喊殺聲震天。數百名劍仙鬼差交戰正酣,空中飛劍來去,陳拾飛得高,遠離戰局,十分安全,不由讚一聲自己老謀深算。
    一群蠢貨。算算時辰,花凝雪應該已將陰卷帶出黃泉,陳拾微微一笑,待要離開戰場,忽然皺起眉頭。
    他見到下方飛過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疾疾向孟婆莊飛去。
    陳拾一愣,可不正是那長生?
    怎麽手中還握住一晃瑩綠,定睛細查,可不是那陰卷!
    怎會的?陰卷如何竟會在他手中?
    難道花凝雪……
    此刻不及細想,眼看長生已飛至孟婆莊上空,陳拾恨得雙目充血,罵一聲蠢材!
    一麵馭劍下行,追趕長生,一麵從懷中掏出長生的泥像來。
    事到如今,你已無用,壞我長生,捏碎你——教你粉身碎骨。
    陳拾於急速下降中,握緊泥人,待要用力,不知哪裏飛來一把脫控的寶劍,來勢洶洶,陳拾忙翻身閃避,那劍擦著手臂飛過,險險避過,手中的泥人卻脫了手,飛速下落,墜入一片黃沙滾滾中,不見蹤跡。
    陳拾看了半晌,無可奈何,罵了兩聲,隻得馭劍下行,飛向孟婆莊,再做打算。
    長生急急奔入孟婆莊,隻見一地慘況,莊內一片狼藉,鬼差已被悉數殺盡,數人圍住三七,逼她交出陰陽簿。
    長生愣了,透過人縫,隻見三七倒在地上,雙目緊閉。
    心中一陣劇痛,眼中淚水急流下來,忙上前奮力推開眾人,來到三七身邊,他想抱住三七,但三七身上插滿利劍,無從下手。
    “三七!三七!我回來了!三七你醒醒,你是孟婆啊,你不會死啊!”
    長生回頭看向劍仙們,有熟識的,有未曾謀麵的,此時都是一張麵孔,一般禽獸。
    長生指著眾人大罵道“你們一群人,乃是修行之人,自詡劍仙,名門正派!今日竟然進入黃泉,行這等強盜之事,竟如此傷害一個女人!”
    一時無語,忽一人道“她不是人,她是孟婆,她是個妖!”
    又一人道“小子你讓開,外頭陰兵已至,我們還要問她陰卷在哪!再擋在裏頭,連你一並殺了!”
    長生拔出長劍,護在三七麵前,一字一頓地道“她是我妻子,我今日拚死護她!”
    忽聞一聲冷笑,一個熟識的劍仙道“長生,騙她的可是你,不是我們。”
    長生聞言一愣,可不,他和這些人有何分別。
    長生看向三七,她雙目緊閉,氣息奄奄,這一天,她的大婚之日,她經曆了什麽。
    她身上的痛,大概抵不過她心上的痛。
    是他傷了她的心,他對她,原比這些劍仙狠一百倍。
    長生摸摸三七的指尖,他回來了,可她動也不動,再不看他一眼。
    悔不當初……
    忽有一人問道“長生,你手裏拿的什麽。”
    眾人都看到了長生手裏拿的陰卷,上麵書了“陰卷”二字。
    長生忙將陰卷藏於身後,一把劍刺入長生的身體,迅速拔出。
    並無鮮血流出。
    眾人驚詫之中,隻見那傷口迅速愈合,唯留一塊破裂的衣襟。
    長生持劍在手,道“我也不是人……你們殺不死我!”
    一劍仙笑道“我們何須殺你?”
    說罷揮劍一刺,數名劍仙將長生逼開三七身邊,有二人對三七以劍相抵,又對長生喝道“將那陰卷交出來,不然便殺了孟婆。”
    長生道“你們殺不死孟婆!”
    那人冷笑一聲,將一把劍直直地穿過三七的脖子。
    “那便刺她一萬劍。”
    長生大喊一聲“別!”
    又一人將劍緩緩刺入三七的身體。
    長生撲通跪倒,將陰卷丟在地上。
    眾劍仙忙棄了三七,為首一人將那陰卷拾起,眾人踢了長生數腳,揚長而去。
    長生伏倒在地,看著倒在不遠處的三七。
    紅妝華服,滿身髒汙,今日,她該嫁給他的。
    他爬向三七,抱住他的新娘。
    終於,孟婆莊內,又剩下他和她。
    像那些朝夕相處的時日——再也回不來。
    長生將三七抱在懷中,她再不嚷著吃他,再不拽住他的袖子,求他多呆一時。
    好希望,她睜開眼,說一句,你好香啊……
    這個世上,誰是香的呢?全因你覺我香甜,我才香甜。
    長生哭道“三七!你是孟婆,他們殺不死你的!”
    三七氣息微弱,雙目緊閉。
    大錯已成,如今或有一途,讓三七滿了七竅,大概仍可奪回陰卷。
    “世上本無長生……三七,我乃你一縷精魂造就,今日,我還了你,滿了七竅精魂,你才是一個真正的孟婆。”
    長生下定決心,閉起雙目,體內真氣運行,解了五髒六腑,一片虛空,唯得一個身影。
    你我本為一體,我還你一竅精魂,你我二人,方是永生永世,永不分離。
    長生的身體發出一陣白光,漸漸空虛。
    他自她中來,要回她中去。
    但三七的手,緩緩握住長生的手。
    長生低頭察看,見三七雙目微微張開,仍對著自己一笑。
    “長生,你回來啦?”
    頃刻五個白色光球衝出三七的身體,圍繞著長生打轉,伺機進入,長生隻覺數股氣脈衝入身體,於體內盤桓,五髒漸漸歸竅,疑惑道“三七,你做了什麽?”
    沒有回答。
    三七伸出手,最後一次摸了摸長生的麵頰。
    孟婆莊外,陰兵和劍仙們仍在亂陣中纏鬥。
    數名劍仙衝出孟婆莊,為首的手持陰卷,大喊一聲“陰卷已到手!我們快走——”
    不妨頭頂殺氣忽至,一把飛劍刺入那劍仙身體。
    一個白影鷹隼一般掠過,將那人手中陰卷搶奪在手中,轉身飛去。
    正是陳拾,眾人待奮起直追,突聞一聲巨吼,震動八百裏黃泉。
    陳拾叫聲“不好”,催動劍訣,向黃泉上空疾速攀去。
    在他身下,孟婆莊的屋頂轟然倒塌,鑽出一條巨大白蛇,肋生雙翅,頭頂尚插著數枚寶劍,乃是三七原型,隻見它伸長脖頸,巨口一張,似有一裏之寬。
    劍仙們不敢再戰,紛紛調轉劍刃,數百名劍仙駕起劍訣,奔向黃泉上方逃命。
    白蛇張開大口,一聲巨吼,黃泉之中雷鳴滾滾,劍仙紛紛應聲從劍上掉落。
    白蛇便將頭一擰,脖頸探出十數裏,將那些劍仙悉數吞入口中。
    陳拾一手緊握陰卷,仍在向上攀飛,隻聞得下麵猩風陣陣,低頭看去,隻見一張巨口,獠牙交錯,衝著他飛速而來,隻得勉力上行,仍是快不過那張口。
    陳拾大喊一聲“三七!放過我!我是你爹啊——”
    這是他最後一聲喊。
    黃泉之中,眾陰兵見那白蛇振翅高飛,吞沒了空中最後的一個小白點。
    白蛇於空中昂然回首,隻見數百名身著黑衣的鬼差站在孟婆莊外,翹首以望,長生被壓在陣前,白衣拂動,萬傾黑海,一領白帆。
    為首的鬼差便大聲喊道“孟婆三七!”
    白蛇揮動雙翅,緩緩降落於陣前,脖子動了一動,將那綠瑩瑩的陰卷吐於陣前。
    那鬼差上前一步,拾起陰卷,白蛇的一雙眼便看向長生。
    那鬼差便指著長生喝道“罪魁已伏,這廝欺騙孟婆,引來劍仙,搶奪陰卷,妄想長生,實無可赦。將其打入無間地牢,永世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長生看著已經化為白蛇的三七。
    白蛇的一雙眼漆黑如玉,殷殷瞧著自己。
    仍是三七一雙眼。
    長生對住那雙眼,低聲道“三七,若有下輩子,我再來尋你,不會再騙你。”
    三七,你吃了我吧……
    白蛇對著長生張開巨口。
    長生微笑,閉目就死。
    這方是最好的結局……當真永生永世,永不分離。
    長生隻聞耳畔猩風陣陣,聽到那為首的鬼差一聲,忽覺自己一個身子被向上拋起,長生睜開眼,落於那白蛇的頭顱之上。
    白蛇吹起巨風,吹得陰兵七零八落,為首的鬼差由地上爬起,指住白蛇大喊“孟婆三七!你意欲何為?!”
    白蛇將巨大的身軀一扭,陰兵們被掀得如海浪翻湧,隻得退後數步,眼見那白蛇將雙翅一振,脖頸伸長,向空中攀去。
    陰兵們抬盡了頭,眼睜睜看那白蛇馱著長生飛出黃泉昏黯的雲層。
    雲層之上,碧空如洗,白蛇如練,馱著白衣少年劃過青空。
    長生大聲喊道“三七?三七?”
    長生的耳畔響起三七的聲音“長生,你坐穩,抓住我頭上的劍。”
    長生抓緊插在三七頭上的寶劍,他耳邊風聲陣陣,頭頂一道白光,那裏,便是人間了。
    風太大,吹得長生睜不開眼,唯有三七的話音響在耳畔。
    “長生,今日你闖下大禍,冥界再無你容身之地,我送你出去,你莫再回來,你我二人就此別過。”
    長生趴在三七的頭頂,肝腸寸斷。
    那白光越來越近,光越來越強,長生睜不開眼。
    “長生,你要好好的,我便開心!我要你永生不死,萬載長生!你莫忘了我啊……我在黃泉,陪你長生——”
    長生隻喊得出一聲三七。
    三七將長頸一甩,長生被甩入那白光中。
    長生的眼前,三七的身影漸漸消失。
    三七的聲音,仍在耳邊回響。
    我在黃泉,陪你長生——
    一千年後
    前麵便是黃泉了——
    我……
    我眼線怎麽了?
    絲蘭買的,不暈妝,八折,我是會員哦。
    係好你的安全帶,不要問東問西,我的工作很繁重的。
    你舌頭往回塞一塞好嗎?什麽年代了,煤氣,電擊,高樓,安定,滿街跑的車,都可以用來自殺啊,還要上吊,怎麽這樣老套。
    哎,原來你長的還可以啊,小姑娘,蠻好看。
    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我叫趙吏,是個靈魂擺渡人。
    你失戀了?所以現在見到了我,也是一種緣分了。
    你不喝孟婆湯?不喜歡榴蓮味兒?我們有許多口味,任君挑選。
    哦……
    不想忘記?
    你不想忘記一個人?
    憨貨……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黃泉裏,曾經有個孟婆——
    她是這世上最後一個孟婆……
    她也是個憨貨。
    她談了一場戀愛。
    後來……
    她死了。
    ——
    又一次,我講起三七的故事,一千多年來,孜孜不倦。
    因為我怕我忘記她。
    一個人活過太久,很多事情便記不清了,因為每一天,你會見到很多人很多事,過去漸漸被現在覆蓋,不知不覺間,便消失無蹤。
    三七死在我的懷中,我很難過,難過了很多年,並沒有好一些。
    我覺得我辜負她,我是不是曾經有一點喜歡她,我不知道。
    她實在不是我的類型。
    可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覺得,我應該照顧好她的。
    實在很悔恨,我早就,應該,娶了她的。
    她會不會,便不會愛上長生?
    可是,我想,她還是會的吧……
    這世上,唯一個情字,無可奈何。
    故事的尾聲,三七將長生送出黃泉,長生逃逸,阿茶震怒,號令三界,追殺長生。
    我一回來冥府,便急急趕去孟婆莊。
    那是一個黃昏,黃泉晚色,如金似焰,很美;可是,那不是我記憶中的孟婆莊,經過一場大戰,隻餘頹垣遍地,慘不忍睹。我看到三七,她將五竅精魂都給了長生,自己隻餘一竅,半個身子都化成了蛇。鱗甲爬上了她的麵孔,她生無可戀地趴在那團廢墟上,不成人形。
    將一張紙遞給我。
    “我不想再做孟婆了……”
    聲音嘶啞,不似人聲。
    我低頭查看,上麵寫了八種眼淚,乃是孟婆湯的配方。
    我掂著那方子,問她“最後一味,孟婆的傷心淚,你要我們去哪裏搞來?”
    “無所謂,最後一味隻做調味之用,你們搞不到,便罷了。”
    她勉力衝我笑笑,十分醜陋。
    我勸她。“三七!此次冥界損兵折將,沒有重罰你,已是天恩了!全因世上唯剩你一個孟婆,阿茶才特別開恩,允你在此繼續熬湯!莫再生事!”
    “其實,誰都可以熬孟婆湯……”
    我歎一聲。“我走了些時日!便搞出這樣大的事!早些娶了你便好了!”
    她不看我,朝著遠方笑了笑。
    “我不嫁你,你不是我的如意郎君,我的如意郎君須得……須得……“
    她皺起眉頭,勉力回想,許久,方搖了搖頭。“我忘了……”
    憨貨三七,她長大了,卻……成了這般模樣。
    我怒火攻心。“本就丟了一竅精魂,現在又將五竅給了人!隻餘一竅……你,你看看你,你都不成人形了!你且思過吧!”
    看不得她這樣淒慘,我想要回那個憨貨三七。
    那個會捏我胸的三七。
    那個每日裏纏著我,要我帶她去人間的三七。
    我想摸摸她的頭,可我無力地垂下手。
    她再也不會摸我的胸,也不會再讓我摸她的頭頂。
    唯有拂袖而去。
    但她喊住我。
    “趙吏——”
    我隻得駐足聽宣。
    哪知她說“趙吏……我很久沒吃過東西,很餓。”
    我衝她翻了個白眼。“待我有空,抓鬼給你吃罷。”
    “可否給我一點兒你的血?”
    我虎起臉“你還想吃我不成?”
    三七發出嘶啞的笑聲。
    “一點足矣。”
    我笑了,這個瞬間,我們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我將手遞給她,故意搖頭歎道“我可是哪輩子欠了你……”
    她伸出雙手,枯柴一樣的一雙手,捧住我的手。
    她將我的手在臉頰上貼了貼。
    “趙吏,多謝你,一直照顧我。”
    我笑笑,將我的匕首遞給她。
    我不該的……
    我看到她舉起了匕首,在我的手上,劃出一道血痕。
    我的血……是金色的?
    我的手心,冒出了金色的火焰。
    ……
    那一天,我呼喚三七的聲音傳遍了黃泉。
    整個冥界,都聽到我的慘呼。
    三七躺在我的懷中,她的身軀,她的長發,她的手臂,漸漸成灰,我眼睜睜,無計可施。
    我流不出眼淚。
    她說“趙吏,你替我向阿茶捎句話,我今日以死謝罪,求冥界不再追殺長生——”
    我點點頭,再問她一句。
    “值得嗎?”
    她抬眼,看向黃泉的天空。
    那上麵,便是人間了。
    她看著人間笑了一笑。
    “值得。”
    晚風吹來,吹起了我的衣襟。
    吹散我懷中的灰燼。
    吹出八百裏黃泉——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我想,三七,終於去了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