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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漂流者

    1

    「明年就要考高中了,究竟為什麽……」

    衝動。

    在小林冬子還稱不上漫長的人生當中,這個字眼經常出現,然而卻從未有過像今天這樣深刻的感覺。想要把杯子丟到哥哥臉上、想要去按學校走廊的警報器、想要跨過屋頂的欄杆……這些都是由衝動而產生的念頭,但同時也並不能稱之為衝動,因為她隻是想想而已,一個也沒有付諸實行。能用忍耐與克製來壓抑住的念頭,並不能算是真正的衝動。

    然而現在這個時候,受到真正的衝動所驅使的她正蜷縮在船底。這是一艘中型的貨輪,不知是否原本作為漁船使用,散發出混合重油味的魚腥味一直刺激著她的鼻腔。如果隻是這樣也就算了,下方不時傳來的搖晃還一起加入攻擊,讓冬子被偏頭痛跟劇烈的反胃折磨著,即使按摩胃部,試著改變身體的姿勢,痛苦依然沒有減輕。雖然想著吐出來就輕鬆多了,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裏,所以又打消了念頭。說不定會待上好幾個小時,甚至是好幾天都有可能,要跟自己的嘔吐物共處那麽久,即使不是少女也會受不了的,因此她急促地呼吸,忍耐痛苦,一邊後悔沒有吞個暈車藥再上來。

    可惜一個中學三年級的小女生,根本沒有足夠的能力應對突發狀況,在內心已充滿混亂與衝動時,實在沒辦法保持冷靜。光是在上船以前去采購衣服跟糧食就已經精疲力竭,而且值得稱讚了。一般人在麵對衝動時,隻是一陣慌亂,根本什麽都做不好。

    2

    當然,衝動的來襲是無法事前預知的,正因為沒有脈絡可循,才叫做衝動。那天……如果堅持要詳細說明的話,是西元二零零五年九月七日星期三……冬子南下到距離自己生長處北廣島有五十公裏遠的苫小牧來。因為街道上工廠林立,空氣中彌漫著獨特的沉重感,她一下電車就瞬間後悔了。果然,早知道還是應該呆在劄幌的,搭了一個小時的電車來到苫小牧,結果得到的就隻是肺部汙染,實在很愚蠢。

    然而事到如今要回頭也很麻煩,況且劄幌的主要地點都已經征服過了,並非打發時間的最佳場所,加上警察很多,也有被抓去接受輔導的危險(尤其自己還穿著水手服)。冬子開始痛恨自己這身藍白搭配的衣服,都已經下定決心蹺課了,居然把要換穿的便服留在床上忘了帶,而且更讓人無力的是,等到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在前往苫小牧的電車上。沒有後路的冬子隻好穿著製服在車站周圍開始閑逛,但一下子就逛膩了。還是再往遠一點的地方去吧,她穿過斑馬線,經過博物館,又走過幾條陌生的道路,來到一座小型公園。在這裏休息會很冷而且很無聊,於是又繼續往前走,路上的建築物越來越少。

    不久,右手邊出現了海……是太平洋。

    寬廣的無邊無際,顏色與其說是藍其實更接近黑,表麵輕輕晃動著,仿佛正逐漸侵蝕陸地,讓她腦中浮現災難片裏的畫麵景象。冬子走到港邊,海潮的氣息越來越強烈,她壓著被海風吹散的長發,朝碼頭方向走。幾個貨櫃以等距離排成一列,讓她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看過的特攝戰隊裏出現的合體機器人,於是便快步走近,但那些比自己高好幾倍的貨櫃都已經嚴重生鏽,鐵皮上的編號也已經褪色斑駁,冬子在一瞬間期待幻滅。對麵有台起重機,像長頸鹿在進食般上下運作著,而更遠處則有幾根紙廠的煙囪矗立。她望著這些風景,在港邊繞了一圈,開始感覺到書包的重量。為什麽決定要翹課還把課本跟筆記簿還有筆袋都帶出門,甚至連厚重的參考書都放進書包裏,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冬子對於自己不習慣脫離常規的舉動感到懊惱。

    脫離常規,她讚成這樣的改變,也很期望著改變,但隻是期望而已並沒有動力去做。她不會陷入瘋狂的想法而迫不及待改變自己,或是努力尋求重生。對於青春小說中那種蛻變式的第二幕,自己是有些消極怠慢的,這是她自我分析的結果。如果空中降下幽浮,的確會讓人感動,但為了看到幽浮要一群人手牽手圍成圓圈祈禱,實在太麻煩,這就是冬子。

    所以……當她看到在港口停泊的那一艘船的瞬間,內心湧起的是什麽,起初自己並不明了。

    「咦?」

    一股突如其來且猛烈的吸引力,讓她忍不住發出聲音。脈搏加速,心髒像是要跳出來的感覺。全身起雞皮疙瘩,視線被釘在船艙上。並非有什麽特別奇怪的地方,這隻是一艘正常的平凡船隻,雖然側麵沒有印上船名,但肯定是個很普通的名字。那又為何會如此激動呢?冬子沒有克製體內莫名的戰栗,朝船身走近。岸邊有木板可通往甲板,在看到的瞬間,內心又湧起莫名的感覺。

    情緒正卷起漩渦。

    突如其來的衝動。

    ……衝動?

    直到這一刻,冬子才終於觸到真正的衝動,她像是被人推著一樣跨出腳步。原來放任衝動就是這種感覺啊,心裏有一部分不經意地想著,而另外一大部分的她,對於該不該放任自己正在猶豫不決中。當然,衝動是不會等待的,她的雙腳正朝木板接近……不、不行,等等,暫停一下。她試著停下腳步,取而代之地將手中的書包用力丟進大海,然後轉身,迅速離開港口回到車站前麵,再大步走進超市,確認一下錢包,裏麵有日幣兩萬八千零十九元。

    為了翹課特地帶來遊玩用的錢,沒想到會變成這個用途……冬子在超市裏買了nobrand的運動背包(兩千三百元)、薄褥子(三支一千元)、俗氣到讓人想哭的內褲四件(各一千兩百元)、縫著奇怪線條的運動長褲(一千兩百元)、連爸媽都不會買的長袖上衣三件(各一千元)、印著奇怪商標的的運動外套(兩千八百元)、以及中年人才會穿的涼鞋(九百八十元)、隨後又到便利商店買了便當(三百八十元)、兩個飯團(各一百二十元)、礦泉水(一百五十元)、牙刷牙膏組(五百九十元)、以及一條毛巾(三百九十元)。冬子將這些東西全都塞進背包裏,再度走向港口。

    那艘船還停在原處,木板也沒有被拿走。她走入船艙,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油味立刻鑽進鼻腔裏,冬子用手帕捂著口鼻繼續前進,船艙內似乎沒有人……不對,不可能沒人在吧,應該隻是沒遇到而已。但即使有人在也阻止不了她的衝動,於是她既不小心翼翼也不躡手躡腳地就這麽一直往下走。然後發現一個小房間,裏麵放著幾個兩公尺寬的木箱……似乎是什麽貨品。冬子將背包放在身旁,躺到地板上,雖然製服會被弄髒,但累積的疲勞感勝過一切,身體正在怒吼著要休息,因此她決定順從,將背包墊在腦後代替枕頭準備睡覺。嗯,很好。

    3

    一點也不好。冬子此刻,正跟人生當中最強大的嘔吐感搏鬥著,胃袋裏的東西與其說是反芻,更像是自然而然經過食道往口中流動,並沒有惡心的感覺。隻要肚子稍微再受到任何一點刺激,大概就會真的吐出來了吧。冬子試著改變姿勢,以為可以得到改善,可惜並沒有效果。胃部開始反芻,閘門開啟,她在警覺到的瞬間立刻爬起來,變成四肢著地的動作,以左手跟雙腳膝蓋朝牆角移動。

    船身突然劇烈搖晃了一下,身體也跟著晃動,胃裏的東西猛地反芻,土黃色的粘稠狀物體從嘴裏一口氣流出來。腸胃在痙攣,全部都吐完了,她一時之間動彈不得。舌頭跟嘔吐物之間還連著唾液的細絲,她把唾液吐出來,用手帕擦擦嘴,再將手帕蓋在嘔吐物上。回到原先的位置,從背包裏拿出礦泉水含了一口,稍微猶豫一下後還是吞進去,然後雙眼含淚地躺回地板上,就這麽睡了。

    再次睜開眼睛,已是一片黑暗。她抬起手,上麵是前年生日向哥哥要來的禮物,一隻耐水性跟耐震性都相當卓越的電子表。按下冷光,時間是淩晨十二點十一分。船底的波動漸緩,之前攻擊她的不規則力道已經消失,撐起上半身,擺脫對黑暗的恐懼,豎起耳朵仔細聽。外麵隱約傳來交談的聲音,波浪的起伏越來越遠……是靠岸了嗎?

    冬子靜靜地站起身來,背著運動包摸索到門口,離開了房間。幸好外麵沒有人影,走道上也沒看見人,她壓住被風吹得散亂飛舞的頭發,從甲板上眺望前方的陸地。包圍在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楚,隻能看到遠處似乎有街燈在閃爍。視線焦點從遠切換到近,陡峭的山崖是天然的港灣,而這艘船大概就是停泊在此。甲板跟陸地之間沒有架橋,不過這點距離……頂多隻有一公尺……應該跳的過去吧。冬子先將背包扔過去,然後助跑一段就往前跳——

    ……OK。

    總之是到達一個定點了,必須先確定目前所在位置。周遭沒有任何標示,隻有山崖跟平緩的陡坡,以及誇張的強風。她決定先沿著崖邊的海岸走,過一會兒,海麵跟陸地的高度差距越來越小,岩石也逐漸化為細碎的沙灘。但是沙灘上隨處可見海中漂來的垃圾,感覺很惡心,於是冬子迅速地走過。穿越沙灘,眼前又出現斷崖。

    隻觀察外圍是沒有辦法了解的,她將目光轉向陸地內部。剛才雖然有發現街燈的存在,卻還沒看到街燈本體,大概是被山丘或什麽給遮住了吧。然而眼前隻有一個稱不上山的小丘陵,坡度起伏跟自己的胸部一樣抱歉,不可能完全遮住所有的街道。那麽街道在哪裏呢?剛才看到的街道是錯覺嗎?腦中產生種種不好的聯想,冬子激勵自己專心往前走,隻專注在腳步上。丘陵已經變成在右手邊了,斜坡上的花草在黑暗中根本不覺得賞心悅目,甚至散發著恐怖的氣氛,而耳朵所能聽見的依然隻有潮汐聲和風聲,連汽車喇叭聲或狗叫聲都沒聽見。天上的月亮跟星星加深不安的感覺,令她不由得加快腳步。

    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塔。

    突然出現……話雖然這麽說,其實也隻是被山丘擋住視線,所以走了一段距離改變位置才看得到,並非那座塔自己悄悄靠過來的。但是對於處在恐懼跟黑暗中的冬子而言,就像突然跑出一座塔般,高度若換算成大樓,相當於有十層樓那麽高,圓形的外觀,水泥牆上好幾道裂縫。她沿著塔繞一圈,發現一扇門,上麵的鎖已經壞了。打開門進去,沒有玻璃的窗口映入微弱的月光,眯起眼睛也隻能約略看出室內的構造。內部沒有分隔,是完整的圓形空間,天花板高的嚇人,牆麵的水泥已經斑駁。

    詭異的氣氛帶來恐懼感,她想往回走,卻還是踏上了階梯。這次不是出於衝動,而是純粹出自好奇心,以及讓自己故事進展下去的使命感。樓梯沿著牆壁向上爬升,讓人聯想到卡通或電影裏麵出現的迷宮場景,到了二樓,同樣是沒有隔間,三樓也是,四樓也完全是相同的構造。冬子仍然繼續往上爬,到達五樓,天花板很高,看來這裏應該就是頂樓了。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前後左右那些跟樓下完全不同的大窗子(正確來講隻剩窗框,玻璃的部分一樣都沒有)。

    冬子朝其中一扇窗子走近,看到外麵的景色,剛才穿過的丘陵與黑暗中隱約閃爍的街燈就在眼下(那麽低的坡度也能遮住,讓她感到新奇又意外)。其他部分都太暗了沒辦法看仔細,但至少前方是海這點已經很清楚。再走到對麵反方向的窗口,隻看到些微的陸地,然後又是無邊無際的海。

    有種不好的預感……她連忙跑到右邊的窗口,景色也差不多……根本就是一樣。冬子的長發被狂風吹得飛舞散亂,製服的海軍領也被翻起,但她沒有空去管這些,隻能抱著絕望的心情,去看對麵的最後一扇窗。似乎看到剛才走過的沙灘,所以自己下船的海岸應該就在那附近,當然,海岸在過去是沒有任何陸地的。

    四邊都被海包圍的陸地。

    也就是說——

    「這是一座島耶……」

    第二章——勞動者

    1

    不斷重複同樣的事情,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是最最無趣的日子。無聊也要有個限度,去上學很無聊、跟朋友聊天也沒意思、看電視也不覺得好笑、看小說也沒有感動、跟家人相處很累、也沒有喜歡的對象……即使如此,也不必跳上船吧,而且是一艘不清楚目的地的貨輪,結果自己就這樣來到一座陌生的小島。

    冬子站在塔的最頂層,眺望海麵上耀眼的太陽。如此耀眼的光芒,除了璀璨以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詞。爽朗的秋日晴空……為什麽自己會在這種地方看著這樣的景色呢?她深深歎了口氣,蹲在地板上。已經在這裏度過一晚了,雖然充滿鹽分的海風拍打著肌膚,連續不斷的海潮聲陣陣傳入耳膜,使人輾轉難眠,但她實在沒有勇氣在漆黑一片的燈塔樓下睡覺。

    開始行動。周圍的世界似真似假,充滿不真實感,海風、晴空、森林、深海,她看看手表,時間是九點整。九點……原本應該是正在上第一堂課的時間,想到日常生活的事情,冬子突然回到現實,自己沒法去學校,要由誰負責打掃兔子住的小木屋呢?而且這星期是輪到她們班要負責分配營養午餐……算了,學校自然會有方法解決的。更值得擔心的是家裏,想必已經陷入恐慌了吧,一向神經質的爸媽應該已經去警察局報案了,而向來依賴妹妹的大哥一定也六神無主。

    「算了……也沒什麽大不了嘛……」冬子用力伸了個懶腰。「好,走吧。」

    當然,她並沒有可以前往的目標……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從塔上就能夠看完一半麵積的小島上。除了山腳下那一帶,看不到任何可以稱之為城鎮的地方,其他都是一望無際的青綠。究竟在這座島上有多少人生活著呢?照眼前的情況看來,頂多也不超過一千人吧。她絲毫沒有跟島上居民接觸的心力,於是朝街道的反方向走去,經過田野跟森林還有草原,終於來到自己一開始下船的天然海港。

    冬子用手壓著被風吹動的製服短裙,站在岸邊,視線所及隻有大海,貨輪已經不見了。她咒罵著消失的貨輪,在心裏麵大聲怒吼,至少也應該載她到夏威夷或是衝繩去啊,怎麽會是這種荒涼的小島呢?(雖然夏威夷跟衝繩也都是小島)她壓根沒想到衝動的結果居然會是來到這種偏僻的島嶼,隻好發泄在大聲叫罵上。

    冬子尚未察覺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在突來的轉折站前方,並不一定是會有美好的世界。

    在自己還不知情的狀態下,她已經成為一個單純無知的登場角色。冬子從貨輪原本停泊的地方沿著岸邊往右走,發現了兩間小屋。

    一間就在岸邊,另一間則是在距離五十公尺左右的內側陸地上。岸邊這一間,大概是因為海風吹拂的關係,牆上布滿裂縫,有如西元前留下的壁畫般,仿佛輕輕一踢就會粉碎。冬子走過去,屋子差不多相當於體育館器材室的大小,藍色的尖屋頂,門邊有個大窗戶,像是仿造童話故事中的場景,但因為整體都已經很老舊了,完全感覺不到可愛的氣息。她伸手去摸髒黑的牆壁,指尖傳來的觸感很像藏汙納垢的浴缸,讓她忍不住縮回來,連忙在裙擺上用力摩擦。

    突然產生破壞的念頭。

    冬子頓時陷入一股突發的情緒中……這是情緒化的人常會出現的單純反應,隻要碰到以下狀況就會發生——譬如在打掃兔子小屋時,白色兔子跟黑色兔子們不停在身邊亂跑揚起灰塵,又譬如中老年老師用油膩的手去摸她的頭發——總而言之,就是遇到那種沒有自覺的惡意時,她覺得此刻自己就像負責操刀切除腫瘤的醫師,於是用力去踹牆壁,但牆麵的汙漬形成阻礙,連百分之二十的效果都達不到。她再踹一次,還是很滑,又踹一次,還是很滑。她沒有停止,繼續用力踹,還是很滑,簡直就像跆拳道對上合氣道一樣,感覺很蠢,但她不想中途喊停,依然用力踹著牆壁。

    在她開始攻擊還不到三分鍾的時候,一股沉重的衝擊從後腦勺襲來。接著是眼角出現青色的閃光,光芒在瞬間擴散,世界變成一片空白。冬子當場倒下,失去意識前,隻恍惚想著裙子會弄髒。

    2

    通常這種劇情,一睜眼應該都是躺在床上,冬子也不例外。她身上蓋著薄被,正躺在榻榻米上,搖一搖頭,想到自己被攻擊的事情。後腦很痛,她坐起身來,摸摸發痛的地方,已經腫了個大包……對了,這裏是哪裏?眼前是一間平凡到極點的和室,有榻榻米、紙門、佛桌、還有壁櫥,非常普通的房間。應該是某處的民宅吧,一定是在昏倒的地方被人發現才送來這裏的。真傷腦筋,雖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當個隱形人,遲早也會曝光,但沒想到會這麽快就被發現……小時候她很會玩躲貓貓,常被人說如果有躲貓貓大賽,她一定可以擠進前三名,所以麵對這樣的結果,實在很難受。

    不過……冬子邊摸著腫包邊想,攻擊自己的到底是哪來的家夥?若不是那個家夥出來搗亂,自己就不會昏倒,也就不會被送到這裏來了。真是莫名其妙,居然攻擊這麽可憐的女學生,搞什麽東西啊……等等,該不會……她立刻拉開薄被,把手伸進衣服裏摸摸胸前,沒事,再伸進裙子裏檢查,沒事,內衣褲都沒有被脫掉過。不,不對,真的沒事嗎?說不定對方隻是還沒下手而已,變態凶手不一定都是愚蠢衝動的笨蛋,或許是不想讓犯行曝光,才把人帶回來監禁,然後不分日夜地……每天從早到晚一再地輪奸……冬子想到這裏,終於準備采取行動。

    沒有人知道她在這座偏僻的小島上,所以不能期望著警察的搜索線會擴展到這裏來。冬子努力克製慌亂的思緒,極力讓自己冷靜地緩緩站起。背包就放在床鋪旁邊,她抓起來,迅速走出和室。

    「喂,慢著,笨蛋。」

    「什麽笨蛋,我才不是。」冬子一出和室就看到客廳裏那個悠閑地男子。「突然說別人是笨蛋,你什麽意思啊?」

    「我把昏迷的你給救回來,你居然連個謝字都不說就想離開,而且還一副準備逃跑的模樣。」矮桌上放著茶杯跟小碟的醃漬物,男子就隨意坐在桌旁,朝她看過來。「不懂禮貌的家夥就是笨蛋。」

    「咦?啊,是你救了我嗎?我還以為被抓來軟禁了呢。」

    「如果我想的話,也不是不可能。」藏在玳瑁眼鏡後麵的細長眼睛動也沒動。

    「不過很抱歉,我對你並沒有興趣。」

    「真沒眼光啊。」

    「你不是這座島上的人吧。」他伸手撐住地板,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怎麽過來的?應該還沒有開往這裏的航線才對。」

    「我搭貨輪。」

    「……貨輪?苫小牧的嗎?」

    她坦率地點頭,男子露出看著笨蛋的眼神,低聲說真是蠢啊。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所以冬子沒有任何意見要反駁,隻是對這麽直接不婉轉的說法感到有點受傷而已。這名男子……看起來沒有多大年紀,約莫二十多歲左右……對她的心情絲毫不感興趣,徑自走向後麵的廚房去了。冬子將手中的背包放在地板上,反正是不能逃了,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擅長逃跑的膽小鬼,更何況眼前也沒有敵人要對抗。她很清楚地明白,如果沒有那名男子的出現,自己的故事根本就沒辦法進行下去。於是她又走回和室繼續睡覺。

    3

    最近常常是忽醒忽睡地,斷斷續續不太安穩。

    「起床了嗎?」

    男子正要把烤魚放到矮桌上,看到她便停下手邊的動作。

    「晚安。」冬子揉著眼睛,輕輕點了下頭。「現在是幾點?」

    「八點。」

    「有可樂嗎?」

    「沒有。」

    「這座島上有幾家便利商店?」

    「有商店一間,零食店一間,超市一間,對人口隻有五百的小島而言,已經很不錯了。」

    男子拿了一罐啤酒,打開拉環。

    「有麥茶嗎?」

    「沒有。」他喝下啤酒,用力吐了口氣。「隻有麥酒,不過你還未成年吧?」

    「我十五歲。」冬子知道自己離成年還早,謊報太容易拆穿,便誠實回答。「可以告訴我貴姓大名嗎?」

    「你自己先報上名來。」

    「我叫小林冬子。」

    「冬子?」

    「就是冬天的孩子這兩個字。」

    「很女性化的名字嘛。」男子大口大口地把烤魚夾到嘴裏。「我叫熊穀。」

    「很普通嘛。」她也不客氣地說:「自己的姓氏這麽普通,還敢說別人的名字很女性化。」

    「根本就沒有必要多另類。」

    姓氏平凡的男子,邊咀嚼滿嘴的魚肉邊回嘴,然後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

    「請問……我可以吃飯嗎?」

    看到對方有吃有喝的模樣,突然覺得肚子很餓。熊穀聽了她的話便撇撇嘴說,隻限今天而已。隨即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走去廚房。過了一會兒,他端著托盤回來,上麵有白飯跟味噌湯以及煮過的魚,看不到可樂,也沒有點心或冰淇淋。無所謂,反正一開始就不抱期望了。

    熊穀將托盤放到矮桌上,冬子走過去就坐,基於最低限度的禮節說聲謝謝,然後就開動了。雖然是很樸素的菜色,卻比平常吃的速食要美味個兩千倍,她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光光。

    「真是了不起的吃相啊。」坐在對麵的熊穀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跟快要餓死的野貓同樣粗魯,對了,你是離家出走的嗎?」

    「呃這個……該怎麽說呢……」冬子望著一掃而空的碗盤,用麵紙擦嘴。「該說是離家出走呢?還是隨便亂跑的結果?」

    「你連自己的想法都不知道嗎?」

    「不,不是,呃……這算是一種想法嗎?該怎麽辦呢……」

    冬子無法回答。當然,即使年紀還小,她也能明白自己的心理,但是衝動的時候例外。兩者在根本上截然不同,就像去動物園裏看黑熊,跟在森林裏遇到黑熊,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總之言之,就是連你自己搭上的貨輪要開去哪裏都不知道是嗎?」

    「嗯……」

    「這樣也敢上船,你真是腦子有問題。」熊穀就隔著矮桌盤腿坐在她對麵,搖晃手裏的啤酒罐,不客氣地說:「如果是開到外國去你怎麽辦?你並不會外國話吧?豬頭小姐。」

    「呃……我至少會說哈羅。」

    「隻有這種程度的常識就想離家出走,你還是在自家周圍半徑兩百公尺的範圍走走就好。」

    「什麽啊,別瞧不起人。」

    「隻是想離家出走,就別跑到這種島上來。」熊穀依然麵無表情。「因為自己的任性妄為,就帶給周圍的人困擾。」

    「又不是我自己想來的。呃,我可以可啤酒嗎?」

    「沒有不勞而獲的酒可以給你喝。」熊穀將啤酒拿到嘴邊。「去吃洋酒巧克力吧,小朋友。」

    「你自己又是幾歲?看起來很年輕啊。」

    「我二十五了,比你大了足足十歲,立場完全不一樣。聽得懂嗎?這位同學。」

    「真狠耶,別這麽欺負人啊。」冬子鼓起臉頰。

    「我沒有欺負誰,隻是讓你認清現實。」

    「認清什麽?」

    「認清你自己有多渺小,以及你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

    「麻煩?」冬子恢複正常的表情。「我給誰添麻煩了?別亂講。」

    「你的腦子到底要笨到什麽地步啊?聽清楚,你已經在給我添麻煩了,有點自覺吧。下一艘船要等三個禮拜後的二十九號才會來,所以這段期間必須要照應你,這不叫添麻煩還叫什麽?」

    「覺得麻煩大可以叫我滾出去啊。」

    這個男的似乎很會照顧人,居然能夠輕易提供食物跟睡鋪的保障,就連一向隨遇而安、神經大條的冬子都感到意外。

    「任何事情一旦插手,就不能隨便丟著不管。」熊穀喝完第二罐啤酒,臉色沒什麽變化,隻是鏡片後的眼睛顯得更加細長了。「而且下一班船期是三個禮拜後,難道你打算一直不吃不喝吹著海風挨到那時嗎?」

    冬子想象自己曬成木乃伊的模樣,連忙搖頭。死亡的形式有許多種,唯獨餓死不在她的考慮之列。相較之下,她還情願被一刀刺進喉嚨當場斃命,都比餓死好得多。

    結束晚間小酌的熊穀,將餐具端到水槽。冬子也跟著端起托盤,但他說明天開始再把洗碗的工作交給她,今天就不必了,又把托盤接過去。把洗碗的工作交給她?這家夥把別人當成什麽啊?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不是來做客的,就如熊穀所言隻是個添麻煩的存在,況且對方也沒叫她拿錢或者身體來支付住宿費跟餐費。

    「好了。」熊穀洗好碗盤從廚房走回來,摘下眼鏡,眼睛又眯的更細。「我要去睡了。」

    「咦?才九點而已耶。」

    「我知道啊。」

    「那你睡什麽,又不是小學生。」

    「我和你這種離家出走的大小姐不一樣,我是有工作的,一天下來已經很累了。」這是個難纏的男人。「你也快去睡吧,電燈開關就在那邊的牆壁上,看到沒有?睡覺前可要記得關燈啊。」

    「喔。」冬子看著他所指的方向點點頭。

    「對了,你為什麽要踹那間小房子?」

    「小房子?」

    「那間蓋在岸邊的小屋啊。你不是拚命踹它嗎?」

    「啊,對。」她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正在破壞的建築物。「你是說那棟藍色尖屋頂,牆壁很髒的小屋嗎?」

    「為什麽去踹它,應該有個理由吧。」

    「呃,這個嘛……」就算說出自己受到那麵牆壁無意識的攻擊,對方也聽不懂她的想法吧,冬子隻好故意偏著頭假裝不明所以。「是為了什麽呢?嗯……這真是個謎啊,是七大不可思議呢。」

    「小孩子不經思考使用暴力是很危險的,因為小孩子沒有力量,如果引來更強大的暴力反擊,根本就無法對應。」

    「不要緊啦,我有學過合氣道喔。」冬子撒了個謊。「所以別小看人啊,不是我要自誇,每次比賽我都有進入前幾強……」

    「合氣道根本就沒有比賽,你這個無知的井底之蛙。」謊言一下被拆穿。「還有,如果你真的學過合氣道,也不會被人逮到機會從背後偷襲。」

    「咦?」後腦勺的疼痛又再度覺醒——「耶?」不會吧,那答案就隻有一個——「啊!」一股寒意伴隨著戰栗迅速竄上背脊,直達後腦——「是你攻擊我的!」

    熊穀的表情像是在說她大驚小怪,簡單地點點頭,然後用絲毫沒有歉意的語氣,說他也沒想到她會當然昏倒。

    「什、什麽沒想到!痛死了!你是用什麽東西打我的啊?應該不是徒手吧?」

    「是斧頭。」熊穀若無其事地回答。

    「喔……」冬子渾身發寒地摸著後腦勺。「斧頭!」

    「隻用把手的部分啦。」

    「你在說什麽鬼話說啊。」重點不是用哪個部位好嗎?雖然哪一邊的確有差……冬子狼狽地倒退,連站起來的餘力也沒有。「居然從背後敲我的頭……你想幹嘛呀你?」

    「竟然問我幹嘛,這還用說嗎?看到破壞自己東西的家夥,誰都會出手的吧。」

    「那你攻擊別人就不算數了嗎?」

    「天真的想法。」熊穀俯視狼狽的冬子。「所以我才說小孩子不要未經思考就使用暴力。」說完又向她跨出一步。「以為自己很會耍花招,其實根本什麽都不懂。」

    「你、你很會教訓人嘛。」

    「離我遠一點,好好當個隱形人,知道了嗎?」

    熊穀跟冬子的距離縮短到兩公尺。即使緊張,冬子依然想著要把裙子拉好,雙腳並攏。腦中不停反駁眼前這個隻跟她相差十歲,光會說教的家夥,但眼神卻不敢明顯流露出真正的想法。而熊穀也沒再說什麽,徑自轉過身去,打開和室對麵的一扇門,就直接離開客廳了。

    話說到一半就喊停,冬子像是消化不良般,隻好回到和室裏,打開背包,找出牙刷跟牙膏,到廚房流理台去刷牙。心裏又是憤怒又是慌張又是混亂的,為了消化那些情緒,她不停用力地刷,用力刷用力刷刷刷。牙膏味道比平常家裏用的稍微辣了一點,感覺不太舒服,她立刻又把口中的泡沫吐出來,望著自己吐出的泡沫發呆,心裏一陣沮喪。刷完牙,回到和室脫掉製服,換上休閑衫跟運動褲,倒頭就睡,連自己有沒有做夢都記不清楚。

    4

    她是被敲醒的。額頭被人用中指的關節敲了好幾下,在半夢半醒之間,腦中開始懷疑自己什麽時候投胎變成飯店的房門,於是突然驚醒,邊喊痛邊找回自己人類的身份。眼前出現熊穀的臉孔,戴著眼鏡,儀容整潔,根本讓人聽不懂,於是熊穀也就完全無視於她的疑問,隻說了句開始工作吧。工作?為什麽她要工作?

    大概是自己的想法直接表現在了臉上了吧,熊穀接著說:「你以為可以住免錢的嗎?以為可以白吃白喝是嗎?別做白日夢了,給我去找工作。」

    唉,看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永遠都是不變的。冬子慢慢清醒過來,臨時下了個決心,將來一定要嫁給阿拉伯的石油大亨,然後又立刻回到現實裏。雖然有很多意見想講,但是眼前在這座島上能夠靠的隻有這個男人,繼續得罪他是不智之舉,所以隻有乖乖站起來,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用手整理散亂的長發。覺得可以出門了,結果一走出和室立刻感到寒冷。她告訴熊穀,熊穀就找出一件格子襯衫給她,然後指著籃子裏堆積的髒手套叫她戴上。這些手套有洗嗎?她把手伸進去,觸感粗粗厚厚的,像是在摸野生的小動物一樣。

    從廚房後麵的鋁門走出去,帶著海潮氣息的晨風和健康的陽光將全身睡意都驅散,心情恢複不少。用力將空氣深深吸入肺裏,再一口氣呼出來,小林家沒有露營的習慣,這是她頭一次體驗如此清新的早晨……對於冬子而言,早晨的印象就隻有去信箱拿報紙時伴隨的歎息而已……

    她回頭望著自己身後的建築物,一棟長方形的木造房屋,即使作為怪談的場景,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這大概是熊穀的家,後麵就是之前經過的山丘,而那時在塔頂看到的小鎮,從這個角度無法確認地點,看來熊穀家似乎是在遠離鎮上的郊外。熊穀用下巴比著前麵的空地,說那裏就是工作地點。地上有著堆積如山的紙箱、報紙跟雜誌,塑膠籃裏放滿了啤酒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電器零件。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有經驗嗎?」他突然這麽問。

    「咦?慢著,你在問什麽東西啊?」

    「去死吧你,我是在問你有沒有工作經驗啦。」

    冬子發現自己愚蠢的誤解,便搖了搖頭,而熊穀隨即指著成堆的紙箱,命令她用塑膠繩捆好。這就是她的工作嗎?冬子一問,熊穀立刻回答沒錯。唉,真是的,為什麽一大清早就要做這樣的工作呢?冬子雙手戴著棉手套,像即將進行手術的醫生般,活動指關節做暖身準備,然後就開始整頓紙箱。

    旁邊有一張矮桌,桌底下是一個小型工具箱,冬子從箱裏拿出一卷塑膠繩跟一把美工刀,立刻著手將紙箱拆解壓扁。堆積的紙箱有三、四公尺高,一共有四堆,她看著其中比較低的那堆,再看看四周,發現一把梯子,就爬上去將紙箱堆成的小山推倒。到此為止都很順利,她把壓扁的紙箱疊在矮桌上,結果每個箱子的厚度形狀保存狀態都很不一致,變得很難處理,即使硬綁起來還是會鬆掉。

    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她回過頭去看,正好跟一臉鄙視的熊穀四目相接。熊穀指著旁邊的雜誌堆,說雜誌比較容易處理,便下了一道新的命令,叫她去捆雜誌。可惜雜誌依然讓她很頭痛,怎麽綁都綁不好,冬子忍不住將周刊封麵上的偶像明星撕下來大卸八塊,咒罵自己的笨拙跟沒用,能夠輕鬆解出數學問題,卻連個雜誌都捆不好,讓她感到大受打擊。

    「咦,這女孩是誰啊?」

    一名男子隨著聲音出現,冬子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想找地方躲,結果被地上的繩子給絆倒,當場表演了一記狗吃屎。

    「呃,你好。」她幹脆就趴在地上打招呼。

    「早安。」男子……一個穿著農夫裝的中年人……滿臉溫和的笑容向她打招呼。「跌得真慘耶。」隨即說出這個悲慘的事實。「喂,小熊,這個女孩子是誰啊?」

    「離家出走的大小姐。」熊穀正用抹布擦拭秤台。「據說是搭昨天的貨輪來的,嗯,正確地講,應該說是偷渡來的。」

    「喂喂喂,慢著!不要亂掀別人的底啦。」

    「閉嘴。」

    「搭貨輪……來這裏?」農夫大叔驚訝地看著冬子。「真是魯莽耶。」

    「沒錯。」

    「那你打算怎麽處理啊?」

    「沒什麽好處裏的吧,讓她等到下一班船來就好了。」

    「咦,你是哪根筋不對勁了吧?小熊。」農夫大叔拿起脖子上的毛巾。「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心啦?」

    「不用對我的行為太好奇。好了,可以準備出發了,快把紙箱搬上車吧。」

    在爬起來的時候,她看到大叔身後有一台小型推車,上麵放著已經捆好的紙箱。熊穀將一疊又一疊壓扁的紙箱拿到秤台上過磅,而大叔就趁這個空檔,從口袋裏拿出香煙開始享用。他問冬子有沒有跟家人聯絡上,冬子搖搖頭,他立刻去跟熊穀借用電話,但又被冬子急忙製止了。她實在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麽跟家裏說明——喂媽媽是我啦那個我昨天翹課到苫小牧啊結果看到一艘船就突然覺得非跳上去不可所以就偷偷坐上去被載到一座奇怪的小島現在要呆在島上一陣子不用為我擔心喔那就這樣囉掰掰——這種話她絕對說不出口,大家一定會以為她瘋掉了。

    「不要偷懶,趕快工作。」

    熊穀的話將她喚醒。她再度開始進行捆雜誌的動作,當她將三十本雜誌用力捆到無懈可擊的堅固時,熊穀在已經去忙別的事情,而農夫大叔已經不見人影了。冬子才在心裏煩惱著,不久之後就會被島上居民知道她的存在,結果連擔心害怕都還來不及,島上的居民們就以驚人的速度陸續來到這個工作場所——帶著鬥篷笑的家庭主婦、滿臉白頭發的老人、拿著鋤頭的黝黑青年、眼尾下垂的大姐姐——這些人……真是哭笑不得……全都是露骨地表現出好奇與驚訝的眼神,盯著勤奮工作的冬子瞧。看完還去向熊穀打聽她是怎麽冒出來的,有的甚至直接向她本人發問。啊啊,吵死了,偏偏她又沒有多餘的手可以把耳朵塞起來,真受不了。

    這些多嘴的家夥並不是為了看她才跑過來的,似乎是到這裏進行資源回收的買賣。島民們將垃圾交給熊穀……有紙箱有空罐有電線等等各不相同……熊穀就把東西放到秤上看重量,然後當場付給他們現金。而買下來的垃圾,就傳到冬子的手中進行整理,必須依照分類捆好,再集中到固定位置去。捆綁,然後搬運,工作內容就隻是這樣而已,很簡單,可是卻忙得半死。對於沒有經驗的新手,尤其是像她這種不習慣身體勞動的人而言,疲勞感累積得特別快。

    偷偷瞧了眼熊穀,隻見他依然默默地持續著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要稍微休息的意思。冬子甚至在考慮要不要逃走。可是她隨即又想到,自己就算逃走也沒有地方可去,隻好按捺著衝動,用力去踹那座越堆越高的雜誌山,借此發泄情緒。雜誌被她一踹,便遵循地心引力的作用,轟轟烈烈的垮下來。熊穀朝這邊看了一眼,她故意笑得很無辜,然後又認真地把雜誌再堆回去。

    在堆到一半的時候,她發現周刊裏麵夾著一本小說,是保羅奧斯特的《上鎖的房間》(注1)。冬子不經意地將書拿起,快速翻閱著。囫圇吞棗式的閱讀是人類最重大的惡行,然而從未想過要認真看完一本書的冬子,光是伸手去拿起一本小說,就已經算是跨出了了不起的一大步,所以別跟她計較吧。

    「你在做什麽?該吃飯了。」

    哇——真是福音。冬子立刻丟下小說(可憐的書本)。熊穀吃得很快,一口接一口將白米飯跟配菜夾進嘴裏,可是冬子卻沒什麽食欲。她的身體隻想要水分,所以拚命灌水。

    「請問,這個工作到底在做什麽呢?」用餐時間,冬子開口問道:「為什麽你要買那些垃圾?」

    「嚴格來說,那些東西並不是垃圾。」

    「幾年前的周刊雜誌,不就隻是垃圾而已嗎?」

    「決定東西是不是垃圾的,是我。」

    熊穀所從事的工作據說稱為回收廠,一些家庭、店麵,或工廠所製造出來的垃圾,都送到他這裏,分成可回收跟不可回收兩大類。然後他會將可回收的垃圾買下,整理成為再生資源,又轉賣給中盤商(順帶一提,冬子所搭乘的貨輪,似乎就是運送資源回收的船隻,也就是說她被垃圾包圍了好幾個小時,真惡心)。光憑這種小島的垃圾量能夠維生嗎?她問熊穀,熊穀回答說反正又不花什麽大錢,夠用就好。

    他說得沒錯,冬子也同意。熊穀家裏隻有最低限度的民生必需品,沒有其他多餘的東西,連電視收音機也沒有。這個人的生活樂趣究竟是什麽呢?冬子的父親也是一樣,從早忙到晚,就連周末假日也是在工作,可是又不認為自己的工作很有樂趣,偶爾有休假也不會去打高爾夫球或是釣魚什麽的,就整天窩在棉被裏睡覺,這根本是對自己的生命漠不關心嘛,一直重複同樣的事情,隻會讓生活越來越無趣。

    她還來不起追問熊穀,新的客人又出現了,而且還帶著推車前來,上麵堆滿了紙箱跟電器產品之類的東西。熊穀站了起來,冬子也不得不跟著起立,然後午休時間就這麽被迫中斷了。結果他們這天就再也沒有休息過,一直工作到晚上八點。冬子當然連吃晚餐的力氣也沒有,直接就倒在榻榻米上。她頭一次體驗這麽長時間,而且是這麽辛苦的勞動,全身上下的肌肉細胞,仿佛都在宣告報廢一樣,不但過勞還加上中暑。對於平常搬個講義回教室就陣亡的她而言,這個工作實在是太過殘酷了,肩膀疼痛,頭腦昏沉,腰部酸麻,體內沉積了濃厚的倦怠感。冬子趴在榻榻米上,發出呻吟聲,把手伸進上衣背後搔癢,覺得自己的動作好像中年歐巴桑。

    「快去燒洗澡水。」熊穀從餐廳走過來說。

    「我?」

    「沒錯。」

    「你這人很無情耶。」

    「對,知道就好。」

    「明明是你打我的頭耶。」她忍不住回嘴。

    「是你自己不對。」

    「今天這麽累了,不用洗澡直接睡覺啦。」

    「髒鬼,反正你快去準備洗澡水就是了,去把水燒熱。」

    「你這樣違反勞動法喔,而且跟十五歲的女生溝通,是不可以用這種口氣說話的。」

    「那你滾回家去。」

    「又沒有船可以坐。」

    「那就快去燒洗澡水,然後把碗盤也洗幹淨,全部做完才可以睡覺,聽清楚沒有?丫鬟。」

    5

    翌日仍是一樣的忙碌。而且因為肌肉疼痛的關係,要完成工作變得異常艱苦。一伸手想去拿擺在架子上的塑膠繩,肩膀就開始抽痛,彎下身子準備抱起捆好的紙箱,腰部就傳來陣陣疲軟,覺得骨頭都要拆散了。

    「不要摸魚,快點捆好。」

    熊穀將整疊少年漫畫周刊放到秤台上,瞥了她一眼。不要對女生那麽凶嘛,而且還是個小女孩呢——帶來大量漫畫書的青年替她說話。女人或小孩子都一樣,反正就是白吃白住的食客——可惜熊穀是不可能會反省的,一句話就把這個話題給結束。冬子有點想哭,但是這個節骨眼上不能隨便浪費身體的水分,所以她並沒有哭出來。

    她默默地持續著工作,雖然肌肉疼痛難耐,不過跟昨天比起來,對工作的內容已經熟悉許多,能夠順利地將捆好的雜誌集中到正確的位置,也知道要怎麽有效率地拆開紙箱,做起來得心應手。如果忽略掉這股惱人的疼痛,其實工作本身是沒有那麽辛苦的(跟昨天比起來)。然而越是習慣越是順手,就越體會到自己的能力有多差。稱重時計算錯誤,紙箱上的繩子依然捆得太鬆,力氣太小,搬個東西要斷斷續續持續停下來休息好幾次。她對自己的沒用感到厭煩,而要承受熊穀不時掃來睥睨的視線也使人倍感壓力。

    為了克服現狀,她決定卯起勁來拚命。冬子觀察熊穀的動作,趁機把訣竅偷學起來。她注意熊穀將東西放上磅秤時視線的流動,注意他綁繩子的手勢,注意他搬紙箱時腰部的重心,這應該是自己有生以來頭一次如此用心吧。並非她對這個世界毫不關心,隻是到目前為止一直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不曾認真注視過什麽。凡事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就好,她總是如此深信不疑。身為一個井底之蛙,冬子如今才開了眼界,原來這個社會是相當嚴苛的,這是她此刻的評語。不,也稱不上什麽評語,就隻是個人的感覺罷了,現階段的冬子並沒有作深層探索的研究精神。

    第二天終於結束,即使再怎麽疲憊不堪到極點,身為女孩子的自尊心依然存在,所以她今天去洗澡了。用泡沫將全身徹底搓揉洗淨,再將身體浸入浴缸中,水溫很熱。

    「冰箱裏有可樂,去喝吧。」

    洗完澡走出浴室,熊穀對她這麽說。也許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也不一定。拿出冰涼的可樂罐,喝下一口,溫熱的內髒得到久違的刺激,真暢快。喝完可樂,她躺在房間裏休息。

    ……沒事做,好無聊。

    這才發覺,自己做完工作後就沒事可做了。手機放在書包裏,已經被丟進海中,沒辦法跟同學聯絡,這裏也沒有電視或收音機,更不想在漆黑一片的島上散步。跟熊穀說話可能反而會被教訓一頓,於是她隻好走出房子,到回收廠去。

    開始起風了,冬子壓著半幹的頭發,看著黑暗中有如怪獸的紙箱堆跟雜誌山,她走到尚未捆綁的雜誌旁,隨意抽出幾本。回到屋子裏,走進自己寄住的和室,將手中的雜誌攤放一地,有運動服飾的型錄、封麵已經褪色的的過期女性周刊、賽車雜誌、釣魚情報。以及……再度出現的保羅奧斯特《上鎖的房間》。

    看來保羅奧斯特似乎對她很有好感,冬子拿起小說,稍微翻閱一下,可惜她對文字始終沒有什麽熱忱,看到第十一頁就陣亡了。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冬子在心中默默致歉——雖然你對我釋放出善意,但是我對你的職業卻隻有厭惡感,抱歉囉,奧斯特先生。為了表示誠意,她決定至少要從頭到尾快速翻過一次,結果發現有個地方被劃了紅線——

    「即使描述得再多,即使描述的再詳細,最重要的部分已然頑固的拒絕被描述出來。誰出生在什麽地方在哪裏成長,做過哪些事情與誰結婚生育小孩,度過怎樣的生涯,然後死去。這些書本流傳後世(關於某某戰爭的勝利,以及各式各樣的過程橋段)……但仔細讀來,其實根本沒有說到任何重點。」

    喂喂喂,這個作家在講什麽啊?冬子感到相當驚訝,然而這是許多讀者(或作者)都心知肚明的,非常理所當然的事實。咀嚼描述最重要的部分,本質上就是拒絕解剖自己,決不讓自我被公開。這當然跟作家的意誌無關,不論再怎麽優秀的作家,再怎麽盡力執筆,也無法將故事背後潛藏的本質暴露在舞台上。即使如此……不,應該說正因如此……作家才要將一個又一個故事流傳下去。有時宛如聖經,有時又如同糞土,不管是多麽胡鬧,或是多麽幼稚的故事,都是認真寫下的作品,這便是所謂的使命感(縱使低著頭,帶著些許羞澀,仍希望用最斬釘截鐵的語氣宣告)。

    將故事散播到世界上,期待有讀者能理解當中無法言明的部分並給予回應,在黑暗中等候讀者伸出雙手,如果真的出現能理解自己的讀者,想必會痛哭流涕吧,因為終於有人能了解,終於有人伸出雙手。然後必定會將這些充滿感謝與感激的言語,用生命去呐喊,並且以完全的信賴感去緊握那雙手。

    對作家而言,最重要也是最必要的存在,就是閱讀自己作品的讀者。

    如果沒有這一群人,故事的誕生便失去意義,也無法成為商品。當然,由庸俗作家所寫出來輕薄空洞的廉價三流小說(應該說隻是一種文字的堆砌,或是螞蟻兵團的集體活動)沒人要看也是意料中的事,無話可說。但仍會有未被發掘的非凡作品,就像梵高生前的情形一樣(讓人生氣的是,也有完全相反的例子)。也就是說……我知道這個比喻很差……就算是一顆璀璨奪目的鑽石,如果不放在別人看得到的地方,就等於完全沒有意義。

    當然,鑽石是沒有腳的,被放在什麽位置就是什麽位置,一分一毫也無法移動,隻能存在於固定的地點,頂多就是將陽光折射出去以拚命傳達自己的存在。所以,擁有行動能力的讀者們是否應該要有所表示呢?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以及豐富的知性,加上健全的雙腳,你不認為這個想法是對的嗎?還是一笑置之呢?或者認為是一種卑鄙的推卸責任而破口大罵?也許是後者吧,不,肯定是這樣沒錯。但現階段即使如此也無所謂,因為這是最真實的情緒,我想就算不用明講,聰明的「你」也會懂的。對於這樣的「你」,我想獻上盛開的花束致意。

    沒錯,對於現階段完全不明所以而偏著頭疑惑的你,我沒有苛責之意。這一回,我要降低標準,增加普及性(理論上的目標)。所以請陪伴我到最後一刻,就算稍微跳著讀也沒有關係,誤解我的觀念想法也沒有關係,把耗費數小時寫出來的文章隨便翻過去也沒有關係,甚至聽信其他同業者的意見,將書中刻意表現的誇張拿出來數落也沒有關係(就我所知,第一個描寫書中人物在地麵上挖洞躲進去的,是村上春樹)。

    所以,請繼續閱讀下去,直到最後的最後。

    這是我的祈求。

    6

    九月十二日,來到島上的第五天。這天她請了假沒有工作,因為疲勞已經蓄積到頂點了。照理來說應該要待在房間裏好好休養的,但是冬子卻在島上散步。

    她去到第一天上岸走過的沙灘。

    真是慘不忍睹的景象。玻璃碎片、放過的煙火、塑膠袋、看不出是什麽的機械零件、甚至還有高跟鞋……這些漂流物散落在沙灘各處。據說柳田國男(注2)在伊良湖的岸邊撿到椰子果實而深受感動,如果換成寶特瓶,還能夠得到同樣的感動嗎?冬子一邊聯想一邊踢著掉落的魚餌。依照那位運送紙箱的大叔所說,這些垃圾主要都是從海外漂過來的。她低頭看看腳邊的破塑料袋,上麵確實印著英文,甚至連印韓文的東西都有,真是不遠千裏而來。

    吹著海風在島的外圍慢慢步行,冬子並不是那種花前月下的浪漫性格,對於迎風伸展枝葉的樹木或是高聲歌唱飛過海岸的野生群鳥們一點也不感興趣,這些東西對她而言就隻是所謂的「大自然」而已,沒什麽好特別的。所以眼前的風景,就隻是純粹的風景而已。隻有兩樣東西吸引了冬子的注意,一是成為廢墟的高塔,另一個就是,那間小屋……由藍色尖屋頂跟髒黑牆壁構成的房子……以及蓋在後方的另一間房子。

    根據之前的對話和行動來推測,已經可以確定這兩間房屋應該就是熊穀的,沒有什麽可疑之處,但心裏還是對這地方存著莫名的在意。她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將會從此產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這甚至是一種比預感更加強烈的感覺……是確信。

    這個戲劇性的想法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疲勞開始發酵了。冬子在半路上停住步伐,就地蹲下。據熊穀所說,島的周長大約隻有十公裏左右,可是徒步行走十公裏對肌肉疼痛的人而言非常辛苦,冬子深刻感覺到自己的衝動性格。你不知道什麽叫做計劃嗎?她想對自己大叫。可惜每次參加馬拉鬆都隻有十分鍾耐力的她,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智慧。冬子茫然望著海水跟陸地的交界線,後方傳來引擎聲,她站起來揮手,一台破舊的小型機車騎過來,鮮紅色的烤漆特別顯眼,上麵是一位沒有戴安全帽的老爺爺。

    「早安,騎機車果然還是要靠經驗呢,薑是老的辣。」

    「啊啊,是禮子呀。」

    「……嗯,誰?」

    「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呃,這個……我本來想沿著海邊散步,繞整座島一周,可是太累了。」她實話實說。

    「嗬嗬,禮子你還真是沒用呢,上車吧。」老騎士指著後座。雖然聽不懂禮子是誰有點莫名奇妙,但冬子還是坐了上去。老騎士隨即發動愛車。

    「你想去哪裏?」老人的聲音模糊地傳入耳中。

    「請載我環島一周。」

    「好,走吧。」

    車子穿過漁船停泊的港口,穿過田野,又經過民宅,不知不覺間,已經沿著整座島繞完一圈。真快,轉眼就達成目標了。

    「那接下來要往哪裏去呢?」

    「我想去市區看看。」

    「沒問題,交給我,兩分鍾就到。」

    引擎聲隆隆地,果真兩分鍾就到,冬子從車上跳下來,帥氣老騎士說句掰掰就騎走了。她邊整理散亂的長發邊環顧周遭,有農會、農會超市、醫院、消防隊、學校、啤酒屋、以及餐廳,沒看到電玩遊樂場或是麥當勞。而且路上幾乎沒什麽行人,即使現在是非假日的早上,人也實在是太少了點。

    冬子對鄉下地方產生某種類似恐懼的感覺,不過既然來了,就開始逛吧。她大搖大擺地走在街道上,所有擦身而過的人都不約而同對她投以奇特的反應,有的用訝異的眼神看她,有的則是過來搭訕裝熟。想必這裏一定很難得有外來者吧,對了,這座島上都沒有旅館或是民宿之類的住宿場所,是不會推展觀光事業嗎?

    「哎呀,你不是小熊家那個女孩子嗎?」正在零食店門口潑水的歐巴桑,立刻眼尖地問她。「沒錯沒錯,就是你嘛,還記得我嗎?兩三天前我有拿紙箱去小熊那邊喔。」

    「呃……」

    「那就快點進來吧,反正現在又不會有客人,就算有,這些零嘴誰要拿就拿就讓他拿去好了,無所謂。快點,來來來。」

    「好……」

    在歐巴桑熱情的魄力下,她終於屈服,走進屋子裏。煎餅跟糖果之類的零嘴裝在玻璃罐裏排成一列,冬子買了巧克力球跟瓶裝可樂。歐巴桑在旁邊叨叨嚷嚷說著島上的事情,沒人問就自動講個不停——這裏都沒有年輕女孩呢大家一結婚就離開了真是討厭以前我也是很可愛的女生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是最最可愛的喔年輕果然還是想離開島上結婚前還肯留在這裏的女孩子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冬子喝著可樂,回想自己見過的島民,的確都是中年人或老年人,幾乎看不到小孩子,原來高齡化社會的浪潮已經延伸到這種地方來了嗎?不,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這裏的問題不在於高齡化,而是在於人口流失。她試探地問這座島上有沒有高中,結果如她所料地,答案是根本沒有。這真是惡夢啊,冬子隻說了這麽一句話,就走出店門告辭了。

    轉眼間已經能夠快到中午,她走進附近一家餐館,理所當然地成為注目的焦點。一位滿臉胡須、據說從事農業的大叔請她吃豬排飯,吃完她又回到剛才那間零食店買可樂,然後就走出市區。

    朝燈塔的方向走,一下子就走到了,果然是座小島。塔裏依然是陰暗詭異的氣氛,幸好現在是正中午,比較沒有那麽讓人卻步。爬上五樓,從窗口探出去向下看,仿佛在看小人國的感覺,總覺得會有導演跑出來喊卡,然後熊穀跟騎機車的老爺爺以及飾演島民的演員們都退場,舞台布景也跟著拆掉……然後她就會回到原來的世界,繼續日複一日的生活,直到老死。

    中學畢業,進入高中,接著考大學或是就業,當然,這還不是終點,人生不會在二十歲就結束,還有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要不停地持續下去。同時身體也會產生變化,不可能永遠都是青春可愛的洋娃娃,隨著年歲增長,皺紋也越刻越深,腰圍也越來越寬,還會有更年期障礙。「成熟就是一種美」成為掛在嘴上的口頭禪,開始用米斯佛陀的化妝品,遮瑕膏跟粉底霜摸得跟水泥一樣厚。

    冬子實在難以想象自己正站在這條時間的河流上,就連對自己的故事,都不太有真實感。一般人或許會覺得自己不過是故事中的登場人物之一而已,但向來跟文學無緣的冬子並沒有這樣的聯想,她隻是看著眼下的風景,茫然地喝著手中的可樂。

    ……咦?

    眼前出現異樣的景物,綠色草坪上,有個穿著白色水手服的女孩子在躺著睡覺。喂——冬子試著出生叫喚,沒有任何回應。喂——她再叫一次,還是沒有回應。冬子立刻快步跑下樓梯,走出塔外,朝那名睡在地上的女孩子走近。女孩留著及肩的黑發,短裙下伸出一雙修長的腿,有著小學生般的容貌,以及和她不相上下的平胸。冬子在少女身旁坐下。

    「哈羅——」她試著打招呼。「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

    「……嗯?」少女醒過來,原本在陽光下眯起的雙眼逐漸睜大,看向冬子。

    「啊,你好。」

    「你好,在睡午覺嗎?」

    「對啊,我是抗拒不了睡魔的。」少女說著便緩緩坐起。「這種時間真的會很想睡呢,嗬……」她用力伸了下懶腰。「嗯……真舒服。」那雙孩子氣的眼眸又轉過來。「你就是冬子嗎?」

    「對啊。」看來她完全不需要自我介紹了。「請多指教。」

    「我叫小岬。」少女用爽朗的聲音自我介紹。「中學三年級。」

    「啊,我也是,我們同年耶。」

    「對啊。」她爽朗地點點頭。「真悲哀,三年級就等於考生的意思。冬子,你有好好在準備考試嗎?」

    「有好好在準備考試的人,就不會來到這裏了。」冬子隻能苦笑。

    「這樣不行喔。」小岬微微一笑。「不過我自己也很混,沒有資格說別人。」

    「這樣不行喔。」

    「啊,才頭一次見麵,不可以這樣學我說話啦。」

    她一邊拍著背上的雜草,一邊嘟著嘴抗議。不但長相孩子氣,連言行舉止也很孩子氣,看不到矯揉造作的姿態,似乎跟冬子自己是不同的類型。

    「要考試了……」冬子不由得歎了口氣。「真是的,身為一個考生,為什麽會跑來這種地方呢?而且一點也沒有度假的感覺。」

    「你離家出走了嗎?」

    「咦?呃,以目前的結果而言,算是吧。」

    「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呢?」

    「為什麽?」她語塞了,實在說不出為什麽。「這個嘛……嗯,也許並沒有什麽具體的理由吧。」

    「那就是莫名的翹家囉?」小岬偏著頭。

    「不,也不是莫名的……呃,其實要說是莫名的也行啦……」

    當自己看到那艘貨輪的時候,心中洶湧的衝動非常明確。但衝動背後的本質究竟是什麽,冬子還不明了。

    「哈哈,這樣是不行的喔。」小岬表情愉悅地站起來。「既然大腦有記憶能力,就應該要好好去思考,否則就太浪費了喔。」她拍拍裙子。

    「有記憶能力?」

    「頭腦能記憶的話,就可以用功考上好的大學,也可以去所有想去的地方,還可以結婚……哇!」她看著手表驚呼。「已經過中午了!」

    「咦,你完全沒發覺嗎?」

    「我還以為才早上十點左右而已……」小岬開始慌慌張張地踱來踱去。

    「我剛才不是有問過你是不是在睡午覺嗎?」

    「騙人!你有說嗎?」

    「我有啊。」

    冬子看著小岬像是衛星般繞著自己團團轉。

    「糟糕了,我真的睡過頭了啦。」小岬停在冬子正前方,無力地抬起手,做出投降的模樣。「班上那些男生一定會笑我是專程去學校吃營養午餐的,這下子糗大了啦。」然後雙手又無力地放下。「冬子,這下我非翹課不可了,對不對?」

    「這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冬子隻能苦笑。「無故缺席是會記警告的吧。」

    「那叫我媽媽幫我打去學校請假。」

    「真是任性啊,有事情才想到媽媽。」

    「反正我先回家再說,回去再想辦法,一定要阻止學校記我曠課。」

    「喔……那加油吧。」

    「嗯,那再見囉。」小岬匆匆離去。「啊——」結果又突然停步,回過頭來。

    「冬子,不要忘了我喔。」

    7

    好,接下來故事開始有趣了。

    當然,有不有趣是由讀者來決定的,而判斷什麽內容有趣的標準,更是會動搖一部作品的價值。如果給想看純文學的人推薦冷硬派的犯罪小說,大概也無法得到青睞,或是拿科幻小說給想看推理故事的人閱讀,也隻會引起憤怒。把喜好的範圍劃分的更詳細一點來講……這篇故事主題是密室(為了感謝看到這裏還沒放棄的讀者,特別贈送預告——密室的劇情即將出現了,加油)。如果讀者對此相當計較的話,就算仔細列出各個不在場證明的分析,也不會增加閱讀的樂趣。有人討厭刻意牽強的敘述式詭計,相對地也有人就偏愛這種詭計的趣味。有人喜歡論文般旁征博引塞滿典故的作品。同時也有人喜歡用簡單對話混行數的輕鬆故事。

    有的人隻要看到某些字眼就會特別反感(比方說類似「究極詭計」這種誇張的用詞),相反地也有人會樂於欣賞。有的人重視角色特質是否具有吸引力,相對地也有人討厭太完美的主角。

    就連決定是否購買的標準也有諸多分歧。有的人會以推薦名單為準,有的人勇於嚐試受到惡評的書,有的人隻認為暢銷書才叫好書,有的人不在乎內容隻要講談社出版的就買,有的人完全鄙棄有插畫的小說……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麽混亂的現象是代表這個世界已經喪失了所謂的基準點嗎?不,應該說,這個世界曾經有過所謂的基準嗎?個別差異不正是這個世界的常理嗎?思及此,恐懼感油然而生,帶來絕對零度的寒意。在這個四麵楚歌地無法地帶,究竟有多少思想能夠傳達到希望傳達的對象呢?這個問題讓人陷入苦思,夜不成眠。當然,這隻是個老套的比喻而已。

    就算傳達不到也別怪我們,問題出在你身上,應該檢討你自己的銷售通路,尤其是差勁的商品內容,而不是來怪我們——我知道讀者會提出這樣的反駁。但是就如同先前那個鑽石的比喻一樣,縱然知道這隻是馬後炮而已,我還是想要糾正你們不認真的態度。既然有空責怪我們,何不把時間拿去寫故事,在抱怨以前先改變自己的商品——我知道更有讀者會這麽說。但是,如果實在不擅長寫本格派推理,也不想朝這個世界發展,更沒有興趣可言,那就很難在這個領域成功,即使能夠成功吸引到新的消費者,恐怕也很難一直偽裝下去。很抱歉,我沒有那麽高明,就算寫出大量的複製品,也無法複製作者的定位。所以……我要寫隻有「我」才能寫的故事,一直寫下去。

    好了,這本書有頁數限製,廢話少說,回到主題吧。我要再強調一次,接下來故事就要開始有趣了。

    九月十五日的晚上,熊穀說了這麽一句話。

    「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工作很辛苦?」

    「啥?」

    熊穀是哪跟筋不對勁了?為了表達自己的態度,冬子用力皺起眉頭。

    「我的意思是,你會不會覺得我分配給你的工作量,超過你的能力負荷?」

    「喔,這還用說嗎,根本就是做苦工嘛。」

    「你太沒用了。」熊穀說得真直接。「沒一樣做得好的,繩子到現在還綁不緊,動作又慢,還動不動就休息。」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請您多擔待。」

    「所以我想給你另外一份能夠勝任的工作。」

    「我不會做飯喔,上次已經講過了。」

    「不是那種工作。」

    熊穀的眼神變得銳利。

    「是監視。」

    (注1:保羅奧斯特(PaulAuster)美國當代知名作家,一九四七年生於紐澤西州,身兼小說家、譯者、電影導演等多重身份,作品有《紐約三部曲》、《月宮》等,主題常圍繞著孤獨與社會的沉思,是村上春樹最喜歡並曾親筆翻譯的作家之一。

    注2:柳田國男(1875-1962)民俗學家,曾任公職高官,退休後致力於民俗研究,留下許多相關論述,著有《遠野物語》、《海上之路》等。)

    第三章——觀察者

    1

    那間位在岸邊的小屋,藍色屋瓦被海風吹得搖搖欲墜,牆壁表麵因為常年的濕氣而帶著滑膩的觸感,看起來很髒。話說回來,自己目前所在的這間屋子也絕對算不上狀況良好——距離潮濕小屋五十公尺處,在靠近內側的陸地上還有另一間小屋……冬子就在裏麵。現在時間是下午五點十一分,整棟屋子從天花板到地板都是用原木建造的,裏麵正逐漸被黑暗侵蝕,但是為了避免自己的存在曝光,她不能開燈。兩隻手肘撐在窗框上,拿著望遠鏡窺視,眼前出現那棟潮濕小屋的室內光景。冬子所藏身的屋子跟那間小屋彼此的窗戶正好相對著,很容易觀察。她調整望遠鏡的倍率,回想起前一天的對話——

    「請問……你說的監視是什麽意思?」

    「監視就是監視啊,你連這都不知道嗎?那邊有字典自己去查……」

    「不是啦,我知道這個字是什麽意思,不是問這個——」腦中充滿混亂。「我是說,為什麽要我去監視?」

    「因為是工作。」

    「就算是工作也不能犯罪啊。」

    「監視不是犯罪,隻是觀察而已。」

    「真的是這樣嗎……」

    「而且我又沒有叫你窺聽或是偷拍,我是叫你去監視,隻要盯著看就好了。」

    「可是,到底監視誰呢?」

    「還記得那間被你破壞的房子吧,就是蓋在海岸邊,牆壁髒髒的……」

    「啊——」冬子點點頭。「潮濕的小屋。」

    「那裏麵住著一個男的。」熊穀雙手在胸前交叉著。「我要你去監視他。時間是下午三點到隔天早上八點,中間可以睡覺休息,但是隻要對方沒睡,你就必須持續監視下去。星期天可以休假,就這樣。」

    「……這是我的新工作嗎?」

    「不要做出像豬一樣的表情。」

    「可是那間小屋應該是你的財產吧?為什麽會有人住在裏麵?啊,是你故意讓人住進去的?」

    「不要過問那麽多。」他立刻回答。「這是工作。」

    去監視住在屋裏的男人——冬子得到的說明跟任務內容,真的就隻有這樣而已。監視對象的名字跟背景或是這個監視行動的意義,全部都是問號,都沒有告訴她。雖然並不特別感興趣,但若說完全不在意其實是騙人的。不過她還是打消內心好奇的念頭,這隻是一件工作,不是她應該涉入的事情,自己隻是個純粹的觀察者而已……

    然後她就一路觀察到現在。在望遠鏡調焦過後,小屋內部已經占滿了整個視線,當然,隻限於望遠鏡看得到的範圍內。窗戶正前方是放著筆記型電腦的黑色書桌,以及黑色台燈,房間另一端是黑色衣櫥,這就是現階段能掌握到的全部重點。目前,該名監視對象……年約二十歲上下的男子……正坐在電腦前麵進行某種工作。他沒有顯眼的特征,平凡又普通到極點,頭發不長不短,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嘴唇不厚不薄,真的是個非常普通的男子。開始觀察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個小時,這名男子始終坐在電腦前麵不停地打字,究竟是在輸入些什麽呢?是在寫日記嗎?還是在設計程式呢?不,不對,應該沒有那麽簡單,他一定是在模擬恐怖炸彈的製造方法。這的確很有監視的必要,然而男子落在螢幕上的視線,卻又少了一些狂熱跟興趣……

    夜晚終於降臨。冬子裹著毛毯,在黑暗中繼續觀察,已經過了四個小時,男子還沒離開過電腦前麵。偶爾他會站起來走出去,可能是去上廁所,然後馬上又回來繼續打字的動作。如此廢寢忘食,但她觀察男子的眼神,卻看不到任何感動,隻散發出微弱的光澤而已。過一會兒,男子開始吃晚餐,電腦被推到桌子一角,取而代之的是熱騰騰的奶油濃湯。啊——看起來好好吃喔,冬子突然覺得肚子餓,可惜手邊隻有麵包跟咖啡而已,真想哭。吃完晚餐,男子再度回到電腦前麵,又開始咯搭咯搭敲著鍵盤。結果他一直打到將近十一點才去睡覺。房間暗下來,沒有任何變化,應該就表示結束了吧。於是冬子也決定去睡,心裏帶著幾分失望。

    隔天早上六點起床,冬子拉開毛毯,揉揉肩膀,覺得關節很疼痛,肩膀也很沉重,大概是過度使用眼力的關係吧。她一手揉著肩膀,另一手拿起望遠鏡開始觀察,結果差點叫出聲來。男子已經在電腦前麵開始打字了。直到八點鍾結束第一天的監視為止,他除了去洗手間以外,都坐在書桌前不停打字。

    結論就是——

    那家夥是個笨蛋。

    「我回來了……」

    一回到住處,就在回收廠看到熊穀動作流利地捆著東西,她出聲打招呼。

    「怎麽樣?」熊穀連看都沒看她。「工作很輕鬆吧?」

    「才怪咧。」她哼笑一聲。「那個男的是誰?」

    「不要對我發問。」

    「監視那個人有什麽意義嗎?」

    「不要對我發問。」

    「搞什麽嘛。」

    「你忘了嗎?對你而言這件事就隻是工作而已,不是什麽使命感或生命意義。」熊穀邊工作邊開始說教。「所以你沒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或身份,隻要繼續監視他就好了。」

    「不知道意義的行為,我沒辦法投入。」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沒有目的也可以是一種目的啊。難道你每天都活得很有意義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

    「隻是什麽?」熊穀嗤之以鼻。「少用那種連接詞。聽好了,就算你知道對方的名字跟監視的意義也沒有用,你根本沒辦法改變寫什麽。所以乖乖地監視下去就好,不要自不量力。」

    熊穀說完就投入自己的工作不理人。冬子腦中對著他的背影射出五千支箭,隨即轉身進到屋子裏。她快步走向和室,一頭倒在榻榻米上,破舊的榻榻米刺痛肌膚,感覺很不舒服。自己該做的是監視行動,而不是去追究事情背後的本質,這完全是事實,可是沒有那麽容易說不想就不想,這也是事實。對付這個失去基準點的世界,唯一的手段就是,去找出基準點。

    2

    然而冬子卻不願意確認自己的心情。如熊穀所說,自己的工作是負責監視,至於其他部分……對方的身份、想法、喜歡的食物等等,這些都沒有必要去了解。下午三點,她用衣服下擺擦拭望遠鏡的鏡片,開始第二天的監視工作。男子依然對著電腦在敲鍵盤,而冬子還是相信會有所變化,繼續她的觀察。可惜對方的行動模式完全沒變,同樣是不停地打字→偶爾去洗手間→回來繼續打字→吃晚餐→繼續打字→就寢。跟昨天比起來,唯一的不同就是晚餐的菜色從奶油濃湯變成了牛肉燴飯而已。這天男子也是坐在電腦前麵直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才休息。

    這個狀態持續了好幾天,讓人開始覺得擔心起來。除了上廁所跟吃飯以外一直都在打字的生活,有人這樣過日子的嗎?這座島上的確是沒有什麽休閑娛樂,既沒有KTV也沒有電動遊樂場,是個寂寞無聊的地方,實在不適合年輕人居住。但也不能因此就整天都對著電腦,應該還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吧。不如說看看書啦、打打電話啦,或是看看電視啦,又不是一定要去從事繪畫或彈鋼琴等等高難度的才藝,隻是做些平常的行為而已。

    而且這個男的幾乎沒有出門,除了去買東西以外完全沒有去過別的地方,連出去玩也沒有。就算沒有娛樂場所,也可以去找朋友玩啊(冬子真的有過玩一整天投球或是通宵聊天的經驗),難道這個男的沒有朋友嗎?

    冬子在監視的過程當中,思緒不受控製地漂浮,胡思亂想成為她最好的消遣,可以打發許多時間。沒錯……她真的很無聊,覺得好像被耍了一樣,畢竟聽到監視這種工作,任何人都會產生好奇心,結果卻變成這種狀況,換作誰都會有同樣的反應吧。以為會有新的變化,結果看到的畫麵就隻是繼續延長的無聊生活,想到就覺得悲哀。這大概是許多人都會有過的體驗吧。

    想要逃離平凡無趣的道路,最後卻還是走上平凡無趣的道路,冬子邊打嗬欠邊繼續觀察的工作。男子的行為依然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拚命在打字而已。偶爾會從電腦螢幕前抬起頭來望窗外,卻是不帶任何意義的凝視,隻不過是移動一下視線而已。這家夥究竟是怎麽回事?心裏的疑問越來越大,根本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熊穀的企圖,叫她來監視這個人到底要做什麽?這個男的跟熊穀究竟是什麽關係?改天去跟島上的人打聽看看好了。她陷入胡思亂想當中,突然發覺自己忘了手邊的監視工作,但她一點也不慌張,反正就算稍微發個呆,這名男子也不會趁機做出什麽事情。

    開始監視行動之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到來了。冬子一大早就跑到島中央的市區閑晃,感覺自己這陣子似乎不知不覺中已經陷入極端的孤獨裏,雖然對自己的精神狀態感到難為情,卻同時又認為是很合理的反應。因為她並不是個內向的人,一個人突然被切斷四肢丟進洞裏,肯定會陷入這樣的情緒當中。所以,能夠得到解放,就算隻是暫時的也很高興,光是在街上隨便走走就很滿足了。將孤獨感適當地排解完畢,冬子又離開市區走到沙灘。遺忘許久的海風跟浪潮聲包圍著她的身體,她深刻感覺到,自己還是很需要這樣的釋放,一整天關在屋子裏並不適合她的性格。

    她在漂流物四處散亂的沙灘上漫步,發現一位老婆婆正抱著一個圓鼓鼓的塑膠袋在……啊,不對,老婆婆好像是在撿垃圾的樣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抓起垃圾,然後放到袋子裏。老婆婆沒有察覺她的存在,專心地收集著垃圾。

    「早安——」

    冬子出聲打招呼,老婆婆這才轉過來看她。原本向下看的臉孔微微抬起,全白的頭發梳的很整齊,服裝也很整潔。

    「哎呀——」老婆婆的聲音中氣十足。「你是住在真人他家的那個女孩子吧?」

    「真人?」

    「熊穀真人啊。」

    「咦——」她忍不住笑出來。「沒想到他的名字這麽可愛啊。」

    「如果光看名字,每個人都很可愛啊。」

    「你從一大早就開始撿垃圾嗎?老婆婆。」

    「哈,你叫我老婆婆嗎?真失禮呢。」老婆婆將垃圾袋放在沙灘上。「我的名字叫一心瀧。」

    「一心?」

    「就是一顆心的一心,很酷吧?」

    「自己這樣講就不酷了喔。」冬子坦率地說:「不過聽起來很特別呢,向我就姓小林,很無奈吧?這麽普通的姓氏。」

    「如果不結婚就沒辦法換吧,不過跟佐藤比起來已經好多了。」

    「佐藤至少比鈴木好多了啊。」

    「無所謂,反正是別人的姓氏。」老婆婆……一心瀧脫下手套按摩手指,然後又重新戴上手套。「撿垃圾還比較重要一點。」說著視線移到垃圾袋上。「真的很討厭,不管再怎麽撿,下個月又會恢複原狀。誰會喜歡垃圾一直漂過來啊,不但野鳥會誤食,還會勾在漁網上。」

    「嗯,真是辛苦呢。」

    「你看看——」一心瀧拿出一樣垃圾,是支針筒。「連這種東西都出現了……」

    「啊——是冬子耶,是冬子。那一定是冬子沒錯——」背後突然傳來熟悉的少女聲音。「你怎麽會在這裏?啊,該不會是被叫來幫忙撿垃圾吧?」

    一個人拖著沉重的大垃圾袋,邊喊邊走過來,果然是小岬沒錯。她今天不是穿製服,而是格子襯衫配牛仔褲的打扮。

    「哎呀,你們認識嗎?」一心瀧睜大布滿皺紋的眼睛。

    「啊——你在摸魚對不對?」小岬指著一心瀧手中的垃圾袋。「體積跟我的完全不一樣,不可以摸魚喔。」

    「是你裝太滿了,而且裝那麽滿會綁不起來吧,跟你說過好幾次了。」

    「哎呀——」

    「哎什麽,真是的。還有,你沒有資格說我摸魚喔。」

    一心瀧無奈地聳聳肩,將小岬袋中的垃圾一把把抓進自己的袋子裏。

    「對了,冬子,我剛才好像也問過了,你怎麽會在這裏啊?」小岬開口問道。

    「呃……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啦。」冬子踢著腳邊的垃圾,垃圾隨風滾動一段距離,又失速飛進海裏。「因為一直待在小房子裏,所以很想到寬闊的地方來。」

    「一直待在真人他家裏會很累吧。」一心瀧微微笑著。「說到這,你有沒有比較習慣跟他相處了?」

    「有才怪呢。」冬子搖搖頭。「完全沒辦法,他不但叫我去做莫名其妙的工作,還老是用可怕的眼神瞪我。」

    「咦——真人他人很好耶。」小岬按著被吹亂的劉海。「尤其是特別疼他弟弟。」

    「弟弟?」這可是新情報。「他有弟弟嗎?」

    「喂喂喂……你太誇張了吧,明明住在一起,都沒聽他講過嗎?」

    「根本沒有,我隻要一開口就會被他訓話。」

    「原來如此,這是有可能的事。」一心瀧似乎並不意外。「真人有個小他四歲的弟弟,叫做尚人。」

    「我頭一次聽說。」

    「真是的,他仍然那麽愛裝神秘嗎?那你還沒有見過尚人囉?他就住在岸邊的小屋裏,是個很酷的家夥喔。」

    「咦?」岸邊的小屋?這個名詞,在這座島上應該隻有一棟建築物符合。「你是說,那棟牆壁很潮濕的小房子嗎?」

    「啊,沒錯。」

    「……我的天。」

    3

    男子沒有變更作息。雖然知道他是熊穀的弟弟之後稍微產生了新鮮感,可是過沒幾天這種心情又消失了。這名男子(不管是熊穀的弟弟也好,熊穀尚人也好,冬子目前無法用這麽具體性的字眼稱呼他,他隻是被監視的景物之一,不是個有血有肉的存在)生活內容完完全全沒有變化,到了這個地步,驚訝跟錯愕之類的辭藻已經失去意義。對於這種牢獄般的生活,冬子的疑問已經消失,甚至已經開始覺得這是很普通的,極為正常的狀態。

    是麻木還是被洗腦或是死心放棄,她並不清楚,隻知道這種想法已經自然而然在自己心裏擴散,因此冬子現在的是以非常理所當然的心情觀察著男子,至於當初的疑問……像是這家夥究竟在想什麽,或是為什麽不出門找朋友玩,以及他在電腦上打些什麽東西,這些問題如今都不存在了。

    ……這不是一種空虛。

    她是這麽認為的。所謂的空虛,是用來表示一個容器的內部狀況,然而這名男子根本連容器都不存在,他是完全的虛無,一片空白。冬子腦中充滿這個想法,感覺自己是拿望遠鏡在窺視空氣。當然,她已經絲毫不期待會有什麽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因為沒有人會對空氣抱著期待的。

    而這名不知情的男子……已經連說都不想說了……還是一直持續地敲鍵盤。冬子放下望遠鏡,喝了口咖啡,咖啡已經冷掉了(什麽爛水壺,保溫能力真差勁),可惜工作中除了吃吃喝喝以外也沒有特別的娛樂,所以她隻好妥協,然後拿出在零食店買來的煎餅開始啃,味道很濃很好吃。對了,說到吃,這個男的連吃東西的時候也是一副無聊的眼神,隻是機械式地吃進嘴裏然後反射性地咀嚼而已。

    晚上十一點,小屋熄燈了,於是冬子也準備睡覺。反正就算努力撐著不睡,也不會看到什麽好玩的事情。沒有成果的工作,再怎麽做也隻是無聊而已。冬子拉起毛毯裹住身體,直接躺在地板上。

    第四章——消失者

    1

    終於來了,眾望所歸的劇情發展。這時候說「讓您久等了」未免多此一舉,不過這是絕對要說的定律。對遊戲規則質疑的家夥,隻能摸摸鼻子安靜退場。

    接下來所要講的故事,是關於一個懦弱的恐怖行動。

    連暴力威脅都算不上,狼狽不堪的,同時也是沒人會注意到的恐怖行動。

    更糟糕的是,即使連客觀的你們,或許也察覺不到……不,別再危言聳聽了,你必須相信,我才是受害者。

    今天是二十六日,距離貨輪到達的時間終於隻剩下三天了。這天冬子依然持續她的觀察行動,對她而言,這個動作早就成為單純的例行公事而已。如果比喻得更悲慘一點,就像是開車一樣,新手剛上路的時候,每個動作都戰戰兢兢地,全神貫注,然而一旦習慣之後就什麽都無所謂了,連窗外流動的景色也沒什麽好特別的。對冬子而言,望遠鏡比方向盤更不如,而監視的對象更是比風景還不如。沒辦法,這樣的工作連續做個十天以上,會變麻木也很正常吧。

    時間是晚上十點十三分。這天男子也像之前的每天一樣,跟電腦麵對麵培養感情。冬子邊打嗬欠邊想,真的有人會這樣過生活嗎?居然有人會一直坐在電腦前麵不停地打字,這根本就是不正常。也就是說,這個男的是個不正常的人。

    也許真的是這樣沒錯,這家夥沒有出門做過什麽特別的事情,隻會去買吃的東西,連雜誌都沒買過一本,也沒有跟熟人或朋友碰麵,就這點來說,他根本和空氣沒兩樣。現實中不可能會存在這種人的,冬子經過觀察得到這個結論,誰都不能否定,就連被觀察的對象,那名男子本身也……唉,別想了別想了,再怎麽認真思考,事情的狀態也不會有所改變。冬子邊吃麵包邊領悟到這個事實。時間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外麵的世界已經是一片黑暗,而男子的行動依然沒有變化。好無聊,冬子放下望遠鏡,把頭輕輕晃了晃,再度開始窺視。

    男子從書桌前消失了。

    大概是去上廁所吧,她等了一陣子再看,卻還是沒看到人影。那大概是去洗澡或是打掃房子吧,又等了一陣子,人還是沒回來。麵包已經吃完了,咖啡也快要喝光,冬子終於開始覺得不太對勁。太久了,難道是去廚房煮東西嗎?可是她從沒看過這個男的吃宵夜,當然也不曾看過他去煮宵夜。

    男子消失已經過了三十分鍾。冬子繼續觀察,視線一秒也不離開望遠鏡。黑色電腦、黑色書桌、黑色台燈、黑色衣櫥、眼中隻看到這些東西。會不會是出門去了呢?可是大門就在她所監視的窗戶旁邊,而且是唯一的出入口,根本就不可能啊。難道被那個男的給溜走了……不可能,這裏到小屋的距離雖然有五十公尺左右,但是既然一直麵對著那個方向,如果有人走動一定會察覺到的。而且她的視線隻離開望遠鏡短短幾秒鍾而已,這麽短的時間要從小屋走出去也很困難吧。如此一來,他應該還在屋子裏,可是已經一個小時甚至兩個小時過去了,人還是沒出現在書桌前,不管怎麽等都等不到。

    時間是淩晨兩點,冬子想了想,終於決定站起來,腦中充滿莫名的混亂。發生什麽事了?不,應該說,有發生什麽事情嗎?完全摸不著頭緒,心中產生不安的感覺,她非常明白,接下來會是更嚴重的混亂在等待著。冬子走出小屋,冷冷的海風一如往常吹散她的頭發,但此刻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在意。冬子盯著男子消失的窗口朝那間小屋跑去,一下子就到了。她走到用肉眼就可以看清楚的距離,觀察那扇窗戶,然後轉動門把,門沒有鎖,她一口氣用力打開。

    頭一次看到小屋裏的全景。

    比冬子所想象的還要平凡無奇。

    門的左手邊,是那張黑色書桌跟黑色電腦還有黑色台燈,書桌正前方是那扇已經看到不想再看的窗戶,而對麵牆壁則是黑色衣櫥。令人驚訝的是……室內就隻有這樣子而已,冬子忍不住想笑,居然會有這麽簡單的房間,從裏麵跟從外麵看根本一模一樣!

    她深呼吸,慢慢走進屋裏,房子的隔間和麵積,就跟她所在的那間幾乎都相同。外牆雖然又潮濕又髒,卻沒有影響到內部的牆壁,木板都很整潔美觀,連紋路都看得很清楚。沒有地毯、沒有海報、也沒有月曆或時鍾。衣櫥那麵牆的角落,有個流理台,跟小學教室裏的洗手台差不多簡陋,下麵是收納櫃,鍋子跟碗盤還有罐頭之類的雜物隨意堆放在裏頭。流理台旁邊有扇門,她將門慢慢打開,裏麵是馬桶跟浴缸蓮蓬頭(凍子所在那間就隻有廁所而已),浴缸是空的,沒有窗戶或排氣口。她走出浴室,再看一次房間。

    男子不在屋裏。

    2

    「不見了!」

    接近哀嚎的尖叫。冬子感覺到室內的空氣因為自己的尖叫聲而微微震動著,她移動快要發抖的雙腳,朝黑色書桌走去。檢查窗戶,確定有上鎖,從窗口看出去,對麵應該就是她用來藏身的小屋,不過眼前一片黑暗,連輪廓都看不見。接著視線移到沒有關機的黑色電腦上,螢幕背景是藍色的,沒有設定桌布……這都無關緊要,她摸摸椅子,還是溫的,再觀察室內,可惜不存在的東西就是不存在。人不見了!居然不間了?

    「可惡——」冬子用力敲自己的腦袋,雖然並不會因此而冷靜下來,但總比什麽都不做要來得好。「跑去哪裏了啊!」

    她跑出小屋,在月光照耀的平坦道路上狂奔。連續不斷的浪潮聲隻會助長心中的混亂情緒,所以她伸手捂住耳朵,在無聲的世界裏思考。

    男子消失了。

    可是這根本——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啊。

    沒錯,這是物理上不可能發生的現象,一個人平白無故從密閉空間裏像煙霧一樣消失,在正常的世界根本就不合邏輯。雖然小屋的門沒有上鎖,但是冬子的監視就等同於「門鎖」的功用,就廣義來講那的確是一間密室。一直到男子消失的幾秒鍾前,她都有確實地盯著窗子看。也就是說,對方所獲得的活動時間,隻有眼睛離開望遠鏡然後搖搖頭再回去看的短短幾秒鍾……頂多就隻有五秒鍾左右而已……

    況且,就算視線離開望遠鏡,也不代表她的眼睛就沒有在看,肉眼的視力依然是充分發揮的。所以如果門有被打開過,她一定會察覺到的,冬子對此有自信。這麽一來,逃走的路徑就隻剩下窗戶了,但那是冬子監視的中心點,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呃……究竟人要從哪裏逃出去?經過剛才的確認,證明除了門口跟窗戶以外,並沒有其他的脫逃路線,難道會有暗門嗎?不,那種東西隻會出現在小說中的神秘之館,不可能出現在那種髒兮兮的小房子裏。那人又是怎麽消失的?難不成是用任意門嗎?還是他會瞬間移動?這種鬼話要說給誰聽?

    心情混亂地走回熊穀家,燈還亮著。難得這麽晚還沒睡,熊穀待在餐廳裏。

    「喂,你怎麽跑回來了?」熊穀看著她。「哼,又要放棄工作了是嗎……」

    「我沒空聽你說教!」冬子差點就衝上去踢人。「他、他不見了。」

    「啊?」

    「我是說、那、那個——」冬子叩叩叩地敲著矮桌。「啊啊——反正就是不見了啦!你弟弟跑掉了。」

    「啊。」

    「我說他跑掉了啦。」

    「……你不是盯著他嗎?」

    「是沒錯,可是人就這樣莫名其妙不見了……」

    熊穀推開她跑出房間,冬子連忙爬起來追在後頭。熊穀在黑暗中全力奔跑,四周隻聽得到兩人的腳步聲在回響,她不經意地抬望天空,看到月球在黑夜裏發光。又回到潮濕的小屋門前,熊穀打開門走進去。

    「他去哪裏了?」熊穀看著簡陋的房間,隨即開口問道:「你為什麽沒有好好看著?」

    「什麽嘛,我有認真在盯著耶。」

    「去死吧,人都被你看丟了。」

    「才不是咧,他是從這間屋子裏消失的啦。我說真的,因為我一直從窗戶……」

    「你給我滾出去,少說那些莫名其妙的廢話。」

    熊穀拍了下頭去浴室看看,然後腳步沉重地走出小屋,問他該怎麽辦也得不到回答。冬子本來想跟在他後麵往回走,又想到回去一定會被罵個半死,幹脆留在小屋裏。

    她仍然無法釋懷,雖然熊穀不相信,但那個男的真的是從密閉空間裏平白消失。究竟用了什麽手法,她完全想不通,簡直不可思議,那是什麽樣的詭計?要怎麽使用?她真的不懂,更不懂的是對方有什麽理由要使用詭計,從門口光明正大走出去就好了,為什麽要表演這麽奇特的招數?反正又沒有其他目擊者,總不可能是用來嚇嚇冬子就滿足了吧?這也沒什麽好滿足的啊。想不通,結論還是這句話。

    冬子完全無法揣摩對方的思考模式,那名男子在想些什麽,她壓根就無法想象出來。這並非冬子缺乏想象力,問題出在對方身上。看到那麽不正常的生活,實在無法將對方視為一個正常的「人」,更無法去推測對方的思想。她連那個男子的笑容或憤怒的眼神都沒看過,聲音也沒聽過,更不知道對方說話的語氣神態。她所知道的,就隻是不停打電腦的孤獨……電腦!差點就忘了,去看看電腦說不定能知道些什麽,輸入電腦裏的文字,就是那名男子的表情跟情緒,多少能夠接觸到他的世界,冬子快步走向電腦。

    畫麵一片漆黑。

    畫麵一片漆黑?

    剛才明明還是開著的電源,不知何時已經被切斷了。按下開機鈕,沒有反應。冬子拿起電腦,這才發現,變壓器跟電池都被拔掉了。

    3

    後來的劇情很簡單。熊穀去報警,島上展開大搜索,而冬子被送回北海道,被媽媽揍被爸爸念被哥哥罵。

    第五章——協力者

    1

    在那之後,冬子整個人完全意誌消沉。原本已經很薄弱的升學意誌變得更加薄弱,與人的互動關係也減少,更提不起勁去證明自己存在世界上的價值。但是生活並不會因此而停止,冬子隻能恍惚地度過每一天。時序已經進入十月份,這樣失魂落魄的狀態依然沒有改善,分不清夢與現實。精神上渾渾噩噩的漂浮感讓人充滿了不安,與其這樣還不如麵對現實,或是徹底沉浸在幻想當中都好,她隻想要有個穩定的狀態。

    在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裏,無論冬子喜不喜歡,都隻能迎接下一幕的到來。

    十月九日,星期天。下午兩點,冬子步行在劄幌街頭,該買的書跟小東西都已經買好了,她漫無目的地閑晃著。在拉麵店對麵有間咖啡館,正好口有點渴,身體也有點冷,她考慮要進去休息一下。就在此時,下一幕登場了。

    那是一對男女。

    穿著小可愛加連帽外套配上膝裙,跟冬子年紀相仿的少女,以及穿著深褐色夾克配牛仔褲,同樣跟冬子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正迎麵走過來。冬子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兩人身上。雖然並肩走在一起,但兩人的交情看起來似乎不算太好,少年自顧自地說個不停,而少女並沒有回應,烏黑的大眼睛直視前方,美麗的長發隨著步伐輕輕搖晃。對於無聊的搭訕男子(這是冬子自動貼上的標簽),少女那完全無視的態度,令冬子產生了好感。

    然而搭訕男似乎絲毫沒有卻步,微笑的嘴唇依舊滔滔不絕說著話,冬子內心深處開始湧起使用暴力的念頭,但這回她並沒有付諸行動,畢竟對方是男人,萬一失手了,可能還會反過來被扁一頓。狡猾又消極的冬子於是決定用瞪的就好,她打算在對方擦身而過的瞬間,用看人渣的眼神瞪過去。

    冬子調整腳步,故意走在會跟搭訕男擦肩而過的軌道上,計算著時機點。與那對男女的距離逐漸縮短,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然後是一公尺。搭訕男此刻就在斜前方,冬子眯起眼睛,將視線……還來不及瞪過去,就被路麵的坑洞給絆倒,像漫畫裏的場景般狠跌了一跤。那對男女停下腳步,然後又換幕了。

    2

    「雙胞胎?」冬子一邊揉著右腳膝蓋,一邊來回看著坐在對麵的兩張臉孔。「可是你們長得並不像啊……」

    「廢話,因為我們是異卵雙胞胎啊。呃,你膝蓋在流血,不要緊嗎?」被誤認為無聊男子的少年,將方糖加進咖啡裏。「這是常識吧,雙胞胎本來就不一定是同卵的。還有,像《薄荷關係》(注3)裏的劇情,現實當中是不可能發生的。」

    「喔。」

    「算了。你知道嗎?我們一直都在對抗這些世人對雙胞胎先入為主的誤解。」他看著身旁的少女。「對不對?姐。」

    然而被叫姐姐的少女完全沒有反應,隻是默默盯著窗外的世界。

    「……她好像完全當作我們不存在?」

    「不用在意,她每次都這樣。」少年又轉回來看冬子。「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吧,我叫浩之,她是我姐唯香,我們兩個都是十六歲,請多指教嘍。我們很好相處的,決不是什麽怪人,放心跟我們做朋友吧。」

    「啊,我叫小林冬子,中學三年級,請多指教。」

    冬子低頭致意,結果原本一直看窗外的姐姐唯香,緩慢地轉過頭來看著她……然後緩慢地低下頭去,小聲說著請多指教。這才發現,叫做唯香的少女,就像是戴著能麵具般,完全沒有表情。

    「中學三年級!哇——好年輕喔。」這有什麽好高興的嗎?「那就是考生嘍,你要考哪間高中?」

    「呃,還沒有決定。」

    「我沒有上高中,所以沒資格發表意見,總而言之,加油喔。」

    「咦?你沒有在上學嗎?」

    「別那麽驚訝嘛,我國中畢業就開始當打工族了。」浩之看了眼放在唯香麵前的檸檬茶。「因為我太笨了,奇怪,明明是雙胞胎,怎麽成績差那麽多呢?」他把方糖加進檸檬茶裏,用茶匙輕輕攪拌,然後拿到自己嘴邊,將茶慢慢吹涼。「這就是異卵的悲哀吧。」

    唯香從浩之手中接過檸檬茶,以極細微的聲音說浩之你比較聰明,然後優雅地喝著茶。聽她的語氣絕不像是開玩笑或反諷,而是想要回應自己的意見……不過,這對姐弟剛才的動作好像不太尋常。

    「當打工族說不定也很好呢。」冬子裝作什麽都沒看到,小口啜飲熱可可。「而且我啊,再這樣下去大概真的會變成打工族吧。」這不是隨口附和而是事實。「反正我都沒有在用功。」

    「現在才十月而已,還早呢。姐,你以前是什麽時候開始準備升學考試的?」

    「中學一年級的暑假。」唯香平靜地輕輕回答。

    「真是完全沒有參考價值啊。」

    「應該說是反效果吧。」

    「既然擔心的話,就好好念書嘛。」

    「嗯……」冬子用指尖輕敲熱可可的杯子。「話雖如此……」

    「是沒辦法專心投入嗎?」

    「該怎麽說呢,總覺得好像在放暑假。」對於自己夾在幻想與現實之間的狀態,冬子下了這個結論。

    「哦,秋天有夏天的感覺,這可危險了。」

    「危險?」

    「表示你連季節性都錯亂了喔。」浩之將咖啡杯拿到嘴邊。「是什麽讓你這麽不安呢?啊,難道是失戀了嗎?我說得沒錯吧,你是不是失戀了?哇,好酷喔,其實我對中學生的失戀還蠻有興趣的,啊,並不是對中學生有興趣喔,我發誓。」

    「你在說什麽啊。」果然是個怪人。「我才沒有失戀啦,隻是……」

    「沒有嗎?這麽嚴重的症狀,除了失戀以外,真難想象還會是為了什麽事情耶。」

    浩之從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煙,再把煙灰缸挪過去。他問冬子要不要來一根,冬子當然是拒絕了。接著他又問唯香要不要,但唯香對弟弟的舉動完全不注意,隻是靜靜地撫摸著自己的長發。看來這完全是一個沒有情緒起伏的人格,

    「吸煙對身體有害啦。」冬子直接說。

    「沒關係啦,醫學發展的速度應該比我得癌症的速度更快,而且錢太多不花一花是會放爛的。」

    「哇,真是無可救藥的樂天派。」

    「我吸煙的事情不重要啦。」浩之叼著煙,拿出打火機點火。「我比較想知道你的事情。」

    「浩之——」唯香用草食性動物般的眼眸望著弟弟,說話聲音有如螞蟻在歎息。「不可以亂來喔。」

    「我沒有啦。」浩之吐出煙霧。「我才不是那麽輕浮的男人,甚至還算是穩重的呢。」他邊說邊摸著唯香的頭,唯香並沒有排斥,隻是輕輕地搖搖頭。

    「啊,那個,你說你叫冬子是嗎?」然後他又看著冬子。「你也是啊,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說想知道你的事情,並不是那種意思啦。」

    「不然還有什麽其他的意思嗎?」冬子眯起眼睛,喝下熱可可。

    「我是在說暑假啦。」

    「暑假?」

    「你耿耿於懷的暑假啊。」浩之的手離開唯香的頭。「我想知道事情的內容,真的。」

    「為什麽要講給你聽?」

    「講一下有什麽關係,又不會有什麽損失,而且你自己不是也很想找個人說出來嗎?」

    隔著煙霧看過去,浩之的眼眸有摸神秘的色彩。

    「我……」

    也許他說得並沒有錯,也許自己真的很想把發生的事情說給別人聽。

    冬子的意識被拉回那座小島。

    瞬間想起所有的人事物。

    海、塔、海風、浪潮、島民、小屋、工作、熊穀、尚人、一心、小岬……

    觀察。

    消失。

    「你什麽?」浩之催促她。「快說吧,說說看嘛。」

    「呃,那個……」冬子微微垂下視線。

    別說比較好——一道細得快聽不見的聲音傳來,冬子抬起臉,發現唯香正看著她。冬子試著要跟那雙浮遊的眼眸四目相接,卻一直對不上焦距。

    「喂喂喂,姐你在說什麽啊,冬子好不容易才放開心胸要說出來的耶。」

    結果唯香喃喃地說,浩之你是那種為了給自己找樂子就去殺人的人,說完又喝了口檸檬茶。

    「哇,姐你太過分了,竟然這樣說自己的親弟弟。」

    「我說的是實話。」

    「嗯——」浩之雙手環胸,做出深思的表情。「也對,或許的確是如此。」

    「那怎麽得了。」冬子連忙插嘴。

    「可是你總不能永遠都在放暑假吧?」

    「這……說的也是啦……」

    他說的沒錯,這個世界並沒有那麽單純,不能一直以放暑假的心情活下去。就算考完升學考試,也還是會有其他的測驗,而且找工作也有層層關卡,還要想辦法找到男人來養自己。如果一直陷在幻想當中,實在很難達成這些目標。

    「那就快跟我說吧,我可以幫你解決啊。」

    「解決?」冬子忍不住反問。

    「沒錯,解決。」浩之點點頭。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囉。」他不知哪來的自信。「也許算不上是真正的解決,但我至少可以讓事情有所進展。」

    「喔……」冬子喝了一口熱可可。「那,我要說囉。啊,可是內容不太有趣耶。」

    「沒關係啦。」

    「呃……事情就是,前陣子我搭上一艘貨輪……」

    (以下內容重複且頁數有限,故就此略過)

    聽完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浩之喝著第二杯咖啡,靠在椅背上,眺望窗外的天空,低聲說著這真是匪夷所思啊。

    「你說的匪夷所思,是指哪個部分?」

    「這個問題很深奧呢。」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你的暑假可真是高潮迭起。」

    「嗯……」

    「光是解開那個熊穀的弟弟從屋裏消失的謎團,也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吧。如果不去了解熊穀兄弟奇特的關係,以及你自己對那座島的情感,那麽你的暑假就不會自動結束。」

    「嗯,應該吧。」冬子一邊把玩著空杯,一邊回應他。

    「這就像推理小說裏麵的情節,偵探光是講出凶手的名字,其他被懷疑的角色也難以接受吧?大家都想知道詭計跟動機什麽的,因為要將所有的陰影都照亮,得到合理的解釋,心中混亂的思緒才能回複正常。就這點而言,冬子,你的心情就跟那些被懷疑的角色一樣。」

    「這個比喻真討厭。」冬子笑了笑。「那你不就是偵探囉?」

    「怎麽可能,我才不是當偵探的料呢,姐姐也是這麽想的吧?」

    因為你是凶手——唯香這麽說,凶手?

    「這次我是當不成凶手的吧,總之,我不是偵探就對了。所以密室之謎是不會在這個場合解答的。」

    「……啊?」冬子差點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上半身已經離開椅墊幾公分了。「等等,剛才你是不是說了什麽很重要的話?你說密室之謎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隻是說密室之謎是不會在這個場合解答的。」他簡短回答道。

    「……你已經解開了嗎?」冬子連自己像笨蛋一樣張著嘴都沒發覺。「那個密室之謎?」

    「嗯,應該說我是找到某種唯一可能的解釋了吧、」

    「那、那趕快告訴我。」

    「不行。」浩之拿出一根煙,將煙點燃。「你忘了嗎?我並不是偵探,而且就算在這裏解開一部分的真相,你的內心也不會因此得到平靜。」

    「可是——」

    「應該說,這個推測也有可能會是錯誤的,我隻是用消去法導出結論,實際上成功的可能性完全沒有考慮在內。更何況這是沒有證據的臆測,如果發現什麽新的線索,說不定又輕易被推翻了。」

    「可是聽你這樣一講,我還是很想知道啊。」

    「嗯,我想也是。」

    「那你就快點……」

    「那就去實地調查吧。」

    「啊?」

    「實地調查呀,到現場去。」

    就是到實際發生地點的意思,唯香補充說明。冬子愣住,她知道意思啊,就是因為知道意思,才會那麽吃驚。

    「……請問,你的意思,真的是指『現場』嗎?」

    「沒錯。」跟吐出的煙霧一樣輕飄飄的回答。

    「你要去那座島?」

    「沒錯。」

    「可是,要怎麽去……」

    「搭船啊。」浩之依然回答得簡潔有力。「要搭飛機也是可以,不過沒有機場就不能降落了吧?而且——」他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看了眼唯香。「姐姐很討厭搭飛機對不對?那怎麽辦呢?你想做什麽去島上?」

    「那就潛水艇好了。」

    3

    十月十五日,星期六。早上九點,炫目耀眼的太陽不停上升,冬子背著運動背包,再度站在苫小牧港前。然而這一回心裏已經沒有衝動了,隻是對於荒謬可笑的劇情發展有著莫名的憤怒,在情緒的縫隙間卷起漩渦。

    冬子壓著被海風吹亂的頭發,眼角捕捉到停靠的貨輪,跟自己上次搭的是同一型。租下來了嗎?這樣租一次要多少錢?超過時間應該要付延長費吧,她開始想東想西,借此逃避現實。

    「差不多該出發了吧,冬子。」

    浩之坐在碼頭的石柱上,朝她綻放無比爽朗的笑容。據說是他去把船調來的,這對姐弟究竟是什麽人?

    「……請問,我們真的要去那座島嗎?」

    「喂喂喂,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麽啊,都已經準備這麽周全了,當然隻剩下出發啦。取消是不行的喔,連最怕早起的姐姐,都在星期六早上努力爬起來了耶。你看看,她眼神那麽困。」

    冬子順著浩之說的話,偷看了眼站在旁邊的唯香,那雙嵌在能麵具上的眼眸,看不出跟上次見麵的時候有什麽不一樣。她穿著豪華到讓人有點想笑的上衣搭配長裙,一副要去度假別墅的裝扮,不在意黑色長發被風吹亂,隻說了句好想睡覺。順帶一提,冬子穿的是運動夾克配牛仔褲。

    「看到了吧,這時候說取消是絕對不行的。難道你想讓姐姐的努力都白費嗎?」

    「為什麽我要被強迫配合啊?」

    「嗯,這是個高難度的問題。」浩之作出高深莫測的表情。「想那麽多也沒用,趕快出發就能解開迷題了。隻要去試,總會有辦法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哦?說得好像很懂。」冬子哼了一聲。「其實你根本什麽都沒想到吧?」

    「當然。」

    「去你的!」

    「但是事情肯定會有所進展啊。」浩之跳下柱子。「所以就不要在意細節,勇往直前吧。來,身心都做好準備了嗎?點心有沒有忘了帶?」

    「點心?」

    「對啊,難道你沒帶嗎?遠足不帶點心的小孩子,根本就不正常嘛,姐姐也是這麽想的吧?」

    「點心要用一百元去買。」唯香拍拍自己的斜背包。

    「沒錯,而且遠足是……」

    「遠足是要一路玩到回家為止。」

    「沒錯。」浩之笑著點頭。「哎呀,姐姐真是太棒了,有多棒呢,讓我想跟你一起洗澡那麽棒喔。」

    「可以啊。」唯香恍惚地點點頭。「我們互相洗吧。」

    「呃,不好意思——」冬子急忙開口。「請問有暈車藥嗎?」

    4

    冬子運氣很好,又重新回到碰壁的地方,曾經逃離的場所。不過,這是小說中的發展,現實世界當中,是沒有這麽容易的事。失敗就是失敗,到死都不會改變,逃避就是逃避,直到斷氣的那一刻都會在心裏割出裂痕,留下的隻有後悔,這是比正在破壞的進行式還要多出數萬倍的痛苦。

    對於自己回憶過去所產生的種種苦難和情感,冬子選擇了逃避。但是不能掉以輕心,畢竟這個世界並不是以她為中心而轉動,一切事情的運作都是由因果與偶然所組成,既然無法跳脫這個定理,就必須麵對隨時隨地可能發生的意外。

    就像這回突然出現的挑戰一樣,恐怖的地獄也有可能突如其來地出現,絲毫沒有脈絡可循,一個人即使再努力也回避不了。話說回來,要去跟完全陌生的概念做什麽對抗,也是異想天開。

    一時之間,我對此感到憂鬱,這並非為他們的死感到哀傷,而是覺得自己也有一個無法違背的存在,能夠主宰我的生與死。我仿佛看到了那個巨大的背影。

    (梶井基次郎/冬之繩)

    (注3:薄荷關係,少女漫畫家吉住涉的作品,故事描述一對雙胞胎姐弟可愛有趣的校園愛情故事。姐姐因為暗戀某校籃球教練而轉學,於是有戀姐情節的弟弟便男扮女裝跟著住進女生宿舍,鬧出許多笑話。)

    第六章——追蹤者

    1

    同樣地,這一次也是在深夜到達。冬子一行人背著行李下船,不,這個說法並不正確,因為唯香的行李是交給浩之拿的。再度踏上小島的冬子,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難以用言語形容(文字隻是一種虛弱的存在),很奇妙的感覺。隨著腳步踏上陸地,海風吹過身體,浪潮聲通過耳際,黑暗中隱約浮現的高塔映入眼簾,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嗯?冬子你怎麽了?」浩之回過頭來看她。「守株待兔也不會有好事情發生喔。啊,還是你想要幫我拿行李?我手上這兩個都超重的。」說完他真的把兩隻手所提的行李晃了晃。

    「並不是。」冬子沒心情陪他開玩笑,隨口應了聲就加快腳步。

    「你心地真壞耶,看到纖細的少年這麽辛苦,居然無動於衷?麻煩你幫忙拿一個吧,真的很重耶,姐姐到底放了什麽東西啊……拜托啦,你可是晚輩耶。」

    「浩之,還是我自己拿吧?」像影子般站在浩之身旁的唯香,用快被風吹散的聲音問道。

    「不行啦姐姐,你從來沒拿過比筷子重的東西,這個根本沒辦法啦。」

    「沒關係,至少字典我還拿得動。」

    「可是你拿不動保齡球吧?」

    「對。」

    「喔。」浩之無奈地笑了笑,想必是真的很無奈吧。就連冬子也傻眼了。而完全在狀況外的千金大小姐,自顧自走到冬子監視時使用的小屋。屋裏彌散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在踏進去的那一刻越發強烈。浩之拿出手電筒照亮,然後喃喃說著快來準備吧,就從行李箱拿出厚窗簾掛到窗戶上,並在天花板吊上煤油燈,室內充滿柔和的光線。親眼看到當時留下的望遠鏡、毛毯、跟麵包的空袋,冬子的心情有更加沮喪了。

    「好小的房間喔。」浩之拿出三張坐墊,行李箱裏麵好像什麽東西都有。「而且都是灰塵,好像有蟲子會爬過去的感覺,搞不好還有老鼠會跑出來。」

    「比我們家的狗屋還要小耶。」唯香這麽說,然後優雅地端坐在墊子上。

    「算了,抱怨也於事無補,就當作是在野外露營吧。」浩之拿出一袋牛肉幹。「啊,你要不要吃?」

    「不要……」唯香搖搖頭。「牙齒會咬得很累。」

    「慢著,你們兩位上流社會的先生小姐,別一副辦家家酒的心態好嗎?」

    冬子邊歎氣邊講,瞪著麵前的兩個人。

    「還好嘛。」浩之無所謂地點點頭。「冬子你也不要呆站在那裏,過來一起坐吧,東西隨便放就好了。要不要吃牛肉幹?」

    「不要!」

    「你在生什麽氣啊?」

    「要你管。」

    「啊……抱歉,我真的很不會討女生歡心。」浩之打開包裝袋。「隻要跟我多說幾句話,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會生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抬頭看吊燈。「這到底怎麽回事呢?目前依然是個謎。」

    「那你不要說話就沒事了。」冬子把背包放在地板上,從浩之手中搶走牛肉幹。「還有沒有其他零食?」

    「咦?嗯,有啊。」浩之的視線從吊燈轉向冬子。

    「光是這包就超過一百元了喔。」冬子看著標價。「牛肉幹要沒收。」

    「咦——為什麽?你又不是幼稚園老師,不可以隨便沒收啦。」

    「我可是認真的。」她坐在墊子上,拿出一片牛肉幹。「所以少跟我亂開玩笑,我會翻臉。」說完就咬下一口,用力咀嚼。

    「太過分了,我根本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啊。誰會為了開玩笑就去租一艘船,還跟你一起跑到島上來?我們是很認真的,請你要了解。」

    「也許吧,就這點而言,你應該是認真的。」

    「請問……」唯香轉過頭來看著冬子,在煤油燈映照下的臉龐有如幽靈一般。「那個,好吃嗎?

    「咦?啊,你是說牛肉幹是嗎?」冬子有點緊張,因為這是她頭一次跟唯香說話。「……嗯,很普通的味道。」

    「可以給我一片嗎?」聲音跟燕子的羽毛一樣輕。

    「喔……」

    冬子從袋裏拿出一片牛肉幹遞過去,唯香盯著幹燥的紅色肉片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放入口中。她稍微咀嚼幾下,卻又放棄似的拿出來,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好硬喔。這句話讓冬子完全傻眼到最高境界。

    「已經很晚了,睡覺吧。」浩之提議。「明天開始才是正式行動,來睡吧來睡吧,為了美容跟健康還有長壽著想。」說著便從行李箱拿出兩個睡袋。「姐姐是綠色的,我是紅色的,沒錯吧。對了,冬子你有準備睡袋嗎?」

    「我蓋那條毛毯就好。」冬子指著放在窗邊的毛毯。

    「咦——別鬧了好嗎,沒有經過消毒,很髒耶,上麵一定有很多灰塵跟虱子吧。」

    「我是平民老百姓,身體強壯,百毒不侵。」

    「真羨慕你耶,像我這種上流社會的人,連吊單杠都不會呢。」

    浩之撐開睡袋鑽進去,冬子有股衝動想衝過去踩死這隻紅色的大瓢蟲,但還是拚命克製下來。為了忘記盤踞在內心的不安情緒,她決定去睡覺。抓起地板上的毛毯,用力抖幾下,然後裹在身體上躺下去。確實是有不少灰塵,但她裝作若無其事。後腦勺直接貼著地板很痛,她抬起頭來想找個東西當枕頭,結果看到唯香正伸手解開上衣的紐扣,忍不住驚呼一聲——天啊,她在做什麽?

    「我在換睡衣。」唯香依然像能麵具般麵無表情。「這樣睡,衣服會皺掉……」

    睡衣?她在說什麽啊?唯香並不知道冬子的想法,自顧自地繼續解開紐扣,白皙的右肩露出來,如果不是長發遮住,胸罩的肩帶一定會曝光吧。冬子趕緊看向浩之,隻見他毫無知覺地熟睡著。唯香脫下上衣解開胸罩,白皙肌膚和黑色長發在煤油燈朦朧的照映下,顯得格外美麗。她無視於冬子的目光優雅地換上睡衣,然後戴上睡帽,再慢慢鑽進睡袋裏,接著用小貓打嗬欠般的聲音說了句晚安。

    隔天早上,第一個醒來的仍然是冬子,十月的早晨寒氣逼人,她立刻將褪色到胸前的毛毯拉緊,但隨即又想到這不是拉起棉被賴床的時候,便爬起來伸了個懶腰,全身關節在酸痛。浩之跟唯香都還在睡,兩個人都縮在睡袋裏,包得密不通風,唯香甚至連頭都埋進睡袋裏,隻露出睡帽的一小角。冬子不去理會這兩個悠閑的家夥,她關掉點了一整晚的煤油燈,將厚重的黑色窗簾拉開,刺眼的陽光照進小屋裏,看看手上的電子表,時間是七點十八分。

    冬子揉著眼睛眺望外麵的景色,前麵是那間潮濕的岸邊小屋,她反射性地拿起望遠鏡,開始觀察小屋的窗口。黑色書桌上放著電腦,但是男子的身影依然沒有出現。看來他還在失蹤狀態,就這麽從密閉的小屋裏失蹤了。

    「哇,嗬——噢——」浩之邊伸懶腰邊發出呻吟聲。「早安啊,冬子。」

    「早安。」冬子俐落地點了下頭。

    「好冷喔。」浩之低聲地說,在睡袋裏縮著身體。「早知道應該帶暖壺來的。」

    「你是認真地在說這句話吧?」

    「如果我要認真起來,就算把這座島全部放滿暖爐也不成問題。」

    「呃……有件事我想請問一下。」冬子將望遠鏡放在窗台上。「為什麽你要帶我到島上來?難道真的就像你姐姐所說,純粹隻是為了一時興起嗎?」

    「怎麽可能。」浩之從睡袋裏爬出來。「我沒那麽有空,而且我也沒那麽愛玩。」他將頭發撫平。「是因為你看起來很煩惱,我才想幫你個忙的,真的就隻是這樣子而已。」

    「喔……謝謝啊。」她當然不相信。

    「你肚子餓了吧?我有帶泡麵來,就吃泡麵吧,等吃飽了再來調查。有味噌、鹽味還有豚骨三種口味,你要哪一種?女生好像都會注意熱量,那就還是……」

    「我要豚骨的。」

    「真意外耶。好,差不多該叫醒老大了——姐,起床啦,快點起床啦。」

    浩之輕拍綠色的睡袋,完全沒有反應。他再拍一次,隻有肩膀的部位稍微動了動,仍舊沒有要起床的跡象。浩之把手伸進睡袋裏,經過輕微的格鬥,終於將唯香托出來。被抱出睡袋的唯香,睡帽已經掉得更低了。浩之一邊苦笑一邊幫她拿下礙眼的睡帽,唯香露出剛睡醒的臉孔,其實根平常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大概是因為她的眼神總是很恍惚吧。唯香喃喃說了句早安,她的聲音恐怕用擴音器也傳不到五公尺前方的人耳中。

    接著三個人便燒開水泡速食麵來吃。

    「冬子——」浩之吃飽後開始享受飯後一根煙。「再來就是你個人行動囉。」

    「……咦?」冬子倒在鋪著睡袋跟毛毯的地板上,抬起頭看著浩之。

    「本來就是啊,我們的任務就隻是把你送到島上來而已,並不是共同解謎的偵探團。至少這一點你應該了解吧?」浩之將香煙撚熄。「而且我之前應該也說過了,你的問題必須要由你憑自己的力量去解決,否則就沒有意義。問題不是在於問題本身,而是問題背後的意義,這可是偉人說過的話。」

    「哪個偉人說的?」

    「我說的。不過,如果你有任何困難就提出來吧,在能力範圍內我會盡量幫忙的。姐姐也會伸出援手吧?」

    還穿著睡衣的唯香,邊舔巧克力邊安靜地點點頭,長發垂在胸前。

    冬子站起來,走出屋外。

    現在時間是早上十點。

    第二回合開始。

    2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熊穀錯愕地看著站在門前的冬子,這是他最大的疑問。

    「當然是為了找回我內心的平靜。」冬子清楚地回答,她知道決不能透露出一丁點的軟弱和退縮。「所以我回來了,關於這件事,沒有讓你囉嗦的餘地。」

    「少說得振振有詞,你的心理狀態我沒興趣,滾吧。」

    「喂,等等,等一下,我不能就這樣回去,至少要找到你的弟弟吧。」她直視熊穀的眼睛,對一個十五歲的小女生而言,光是這個動作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人還沒找到對不對?」

    「他不在島上。」

    「你怎麽知道?」

    「這麽荒涼的小島,警察出動地毯式的搜索都還沒找到,肯定是離開島上了吧。應該是像你一樣,偷偷地上船溜出去了。」

    「你說得可真輕鬆,失蹤的是你親弟弟吧?」她莫名地火大。

    「那又怎樣?」熊穀藏在眼鏡後麵的瞳孔散發出犀利的光芒。「你這個局外人沒有資格插嘴,根本不幹你的事吧?還不快滾回去上學,三年級考生。」

    「剛才就叫你不要對我的想法囉嗦什麽了。」冬子丟下這句話就轉過身去。「反正我就是要找出你弟弟,這是為了我自己而做的。」

    「隨便你。」

    大門被用力關上,發出沉重的聲響,冬子毫不在意地離去。熊穀根本什麽都不懂,一個人在自己眼前平白消失所帶來的錯愕和恐懼,他完全不了解……應該說他根本不相信她所說的話吧。他一定認為是看錯了或是單純的疏失而已,可惡的家夥。然而即使心裏再怎麽懊惱,事情也不會有進展,她必須強迫自己轉換思考模式。關於從小屋消失的詭計,就暫時擱在一邊,先從收集情報開始著手吧。冬子朝島中央走去,前往上次去買過巧克力跟可樂的零食店。

    有人在嗎——冬子大聲問候,正在擦收銀機的歐巴桑立刻跳起來大吃一驚。

    哇——你怎麽還在島上啊?冬子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轉移話題詢問這次的事件。結果歐巴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串——真是太驚人了好久沒有這麽大的事件了耶有好多警察來搜索整座島都被警察包圍了……這樣講有點誇張不過真的來了好多警察真可怕(中間省略)總之還是沒有找到究竟跑去哪裏了呢警察說應該是搭船離開了可是那天沒有貨輪來而且港邊的漁船都沒有被開走啊——歐巴桑的話似乎講完了,接著冬子問她熊穀的弟弟是個什麽樣的人,得到的回答隻有一句話——沒什麽印象。

    冬子走出零食店,前往食堂,正在擦櫃櫥的大叔跟應該是客人的青年看到她都嚇了一跳。哇——你怎麽還在啊!兩人脫口而出。

    拜托不要每個人都隻會講一樣的話好嗎,她心裏這麽想,卻沒有說出口。

    冬子照樣扯開話題,提出相同的疑問……關於這次事件的消息。結果大叔跟客人又開始滔滔不絕——噢那真的很轟動呢雖然不清楚怎麽回事不過來了好多警察整座島都快被翻過來了耶真的很誇張(中間省略)不過找得這麽仔細都找不到應該是掉進海裏去了吧聽說還有出動潛水部隊去打撈結果一樣沒找到——大叔跟客人的話說完了,接著冬子又同樣詢問那名男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得到的回答依然是隻有短短的一句話——不太清楚耶。

    冬子覺得自己問錯人了,這些家夥都跟那名男子……換個稱呼吧,別再用這個字眼了……都跟熊穀尚人沒什麽交集,並不因為這是一座小島,島上的居民就全部都是好朋友。冬子走出食堂,思索著下一步該如何是好,結果看到幾個小學生聚集在剛才那間零食店前麵,似乎正在買販賣機的果汁飲料。她走過去,大聲地說你們好——天真單純的小學生們馬上又驚又喜地將她團團圍住,開心地問她怎麽會在這裏什麽時候來的。冬子隨口回答幾句,然後就打聽熊穀尚人的事情,可惜並沒有得到任何線索。

    「我們跟熊穀他弟弟不太熟耶。」當中身高最高的男孩子代表回答。「啊,要不要去問我哥?我大哥和熊穀的弟弟以前是同班同學喔。」

    噢!太棒了小帥哥,你一定會有好報的。冬子請男孩帶她回去見他大哥,男孩的家就住在漁港附近那排房屋的其中一間,他帶著一群同學走進大門,冬子跟在後麵。

    「咦?什麽?太突然了吧。」大哥正在自己房間裏看書,見到冬子顯得慌張失措。但冬子不以為意,徑自開始發問。「我正在打聽熊穀尚人的事情,聽說你跟他曾經是同班同學是嗎?」

    「呃,喔,對啊。」

    「可以告訴我關於他的事情嗎?」

    「這個……你要做什麽啊?」

    真是囉嗦的男人。

    「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正在打聽熊穀尚人的事情,你跟他是同班同學沒錯吧?究竟是不是?」

    「是,是這樣沒錯。」

    「那就好,可以告訴我一些跟他有關的事情嗎?」

    「跟他有關的事情……例如什麽事啊?」

    「這個嘛……比方說他的個性如何?」

    「個性……很普通吧。」

    「功課好不好?」

    「很普通吧。」

    「有什麽興趣嗜好嗎?」

    「好像沒有。」

    「有沒有透露出什麽煩惱?」

    「這我不太清楚,畢業以後就沒見過麵了。」

    「你覺得他為什麽會失蹤?」

    「不知道……」

    「你認為他可能會去哪裏?」

    「不知道耶。」

    「你認真點回答好不好!」冬子有股想揍人的衝動。

    「可是我、我跟那家夥根本就不熟啊。」男子連忙解釋。

    「呃,那家夥有朋友嗎……」

    「什麽意思啊,你是說尚人在班上被排擠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嗯……隻是我真的完全對他不了解。」

    「完全不了解……你們不是同班同學嗎?」

    「就算是同班也不是所有同學都會很熟吧。」

    「你們學校一個班有多少名學生?」

    「我們班有六個人,全校學生一共是六十五人,因為是小學加中學合並起來的。」

    「那就更應該所有人都很要好啊。」

    「沒有這回事啦。」男子苦笑。

    「可是既然人數很少,跟班上每個同學就會有更多機會接觸才對吧?」

    「話是沒錯啦。」

    「所以就算你對他再沒有興趣,多少也應該知道些什麽。」

    「也許你說得對,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跟他講過啊。」

    太扯了吧。

    「可是你們班上不是隻有六個人嗎?怎麽可能沒說過話?」

    「我幾乎沒看過那家夥跟誰說過話,那家夥根本是個透明人。」

    這句話對冬子的逼問達到充分的阻礙效果。透明人,這不正是冬子在觀察過程當中,腦子裏不斷出現的字眼嗎?冬子簡簡單單地道謝,然後走出大門,輕微的頭痛開始斷斷續續地發作。她隨手抓住身旁經過的島民,請對方告訴她任何跟熊穀尚人有關的事,但得到的回答永遠都是千篇一律的冷漠——「不知道」、「不太清楚」、「沒跟他說過話」——全是類似的說法。

    如果這是東京的市中心,那這個現象就完全不稀奇,甚至可以說是正常現象。但此處並不是東京,而是一座人口不超過五百的小島,一座孤立荒涼的小島,絕不可能對左鄰右舍毫不關心的啊。

    冬子試著改變問題做實驗——

    Q¨

    這座島上是不是有一位騎機車的老爺爺?

    結果得到的答案立刻增加——

    A¨

    「啊,那是塚本先生,很有名的老爺爺喔——」

    「你有坐過那台摩托車嗎?顏色很酷耶。」

    「塚本先生在學校裏工作喔,聽說今年就滿四十年了耶。」

    「他太太在幾年前去世了,之後他就變得有點奇怪,不管看到誰都禮子禮子地叫。啊,禮子是他太太的名字。」

    再繼續更換問題的內容——

    Q¨

    熊穀真人是個怎麽樣的人?

    A¨

    「雖然沉默寡言,但是人很好喔。」

    「他父母很早就過世了,現在這份工作,就是繼承他爸爸的。」

    「小熊經營回收廠對我們是一大貢獻呢,現在連丟個垃圾都還要收錢,就算隨便亂丟,也會被海浪衝回沙灘上啊。」

    「熊穀真人有點陰沉,滿恐怖的耶,尤其戴著那副眼鏡更可怕。」

    好,那將問題恢複原型——

    Q¨

    那熊穀的弟弟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A¨

    「不知道耶。」

    「不太清楚……」

    「沒跟他說過話。」

    喂喂喂,慢著,不會吧——這座島上的人際關係經過證實是正常的,至少不是彼此漠不關心,然而為什麽對熊穀尚人的感想會是如此千篇一律的冷漠呢?是刻意隱瞞什麽嗎?不,不對,不是這樣的感覺。這些人的反應都是真真實實的漠不關心,然而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冬子帶著莫名的焦躁離開市區,繞過丘陵,來到那座塔,一座水泥構造的高聳建築物。她漫無目的地走進去,裏麵照不到陽光,一片陰暗,空氣凝滯而汙濁,讓她的心情更加低落。爬上最頂層,從大窗口眺望天空和陸地以及街道,一座什麽也沒有的島嶼,荒涼的小島,上麵住著五百個人,彼此或有或無的聯係。

    冬子靠在窗邊,思考所謂的存在感,在她自己的班級當中,也有那種毫無存在感的同學,好像是姓木村吧,剃個小平頭,身材瘦瘦高高的。冬子並不知道木村的興趣是什麽,就連木村的聲音都沒有印象,也不知道木村同學擅長的科目,對於他的高中誌願、暗戀的女生、喜歡聽的音樂,完全都不清楚。因為冬子跟木村之間根本就沒有任何交集,對冬子的人生而言,這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那麽,對這座島上的居民而言,熊穀尚人的定位也是同樣的……不,不會的,這太離譜了,一個班級跟整座島怎麽能夠相提並論,況且熊穀尚人不知是被同班同學冷落,甚至連島上的居民都忽視他的存在。就這點而言,他比木村還嚴重,難道沒有人可以說說跟熊穀尚人有關的事情嗎?

    她茫然望著窗下的景物,突然想到小岬這個女孩子,連帶地,也想起了一心瀧,以及彼此曾經有過的對話。冬子立刻跑下階梯,沒錯,她們住在哪裏呢?冬子不知道地方,隻好往沙灘去,時機正好,她看到了正在撿垃圾的一心瀧。冬子屏住呼吸,慢慢朝一心走近,然後開口打招呼。

    「……咦?你還沒有回去嗎?」一心瀧看到她便停下動作。

    「呃,這個說來話長——」

    她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那個,喔,就是……」突然呼吸困難。「我有點事情想請問你……」

    「媽媽——」遠處一名少女朝這裏跑來,冬子定睛一看,那個女孩子……是小岬。咦?媽媽?不會吧——

    「媽媽,你看這個,快看這個——」小岬無視於冬子的錯愕,將手中的東西拿給一心看,那是一個圓形的發光物體,是一枚戒指。「哈哈,太幸運了,居然撿到寶物,連這種東西都會漂過來,嗯,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呢。」說完,她看了冬子一眼,禮貌地點點頭。

    「你好,請問……啊,你就是那位小林冬子小姐是嗎?」

    3

    一杯綠茶送到前麵,但她沒有心情伸手拿杯子。

    「……忘記了?什麽意思?」

    「就是腦子——」一心瀧用食指比著太陽穴。「出了點問題。」

    「是因為……生了什麽病嗎?」

    一心坐在對麵的位子上,輕輕點了下頭,回答說這是持續性的。冬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隻好拿起杯子勉強喝下一口茶。一心瀧將手肘靠在矮桌上,撫著滿頭白發,喃喃地說,年紀大了實在不應該硬生下孩子。

    「不好意思,請問你幾歲了?」

    「你這孩子真是沒禮貌啊。」

    「啊,對不起……」

    「開玩笑的。」一心彎了彎嘴角,牽動幾條皺紋。「給你點提示吧,小岬是在我五十三歲的時候生下來的。」

    「我、我以為她是你的孫女。」

    「這也難怪啦。」

    「您的先生呢?」

    「已經死了,跟熊穀的父母一起走的。」

    「啊……」

    「他們都是在我生下小岬的那一年死了。」沉重的歎息,遙遠的目光。「我們家跟熊穀家是世交,在真人跟尚人兩兄弟出生以前就已經是好朋友,雖然年紀有一段差距,卻奇妙地氣味相投,特別合得來。每年夏天,我們四個人都會一起去京都旅行,沒有一年例外。所以,那一年我本來也要去京都的……」她輕輕比著自己的腹部。「後來因為懷了小岬,我隻好留在家裏,變成隻有先生跟熊穀夫婦一起去,結果發生意外沉船了……」

    「那熊穀他們兄弟怎麽辦?當時都還是小孩子吧?」

    「真人隻有十歲,尚人更小,所以我就把他們接過來撫養。雖然如今他們已經獨立了,但那段時期可是非常辛苦呢,我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要獨立撫養兩個小孩跟一個嬰兒,簡直是不自量力啊。不過,幸好島上的居民們幫了我很多忙,才好不容易熬過來的。

    紙門外傳來一句打擾了,小岬端著點心走進來,朝冬子親切地微笑著,將點心放在她麵前。

    「真的很抱歉,冬子——」小岬開朗的聲音說:「我好像全部都忘掉了耶。」

    「啊,喔……」她不知道該回答什麽。

    「所以,我們重新做一次朋友吧,好不好?」

    「呃……喔,嗯嗯。」

    冬子尷尬地笑著答應,小岬立刻露出小朋友參觀動物園看熊貓的表情,開心地比出V的手勢,右手中指上戴著剛才那枚戒指。

    「對了,你作業寫好了嗎?」一心問她。「沒寫好不可以玩喔。」

    「啊——」V手勢立刻縮了回去。「糟糕,我真的忘記了啦,嗯……那冬子,等我寫完作業,再一起去玩吧。」說完,不等冬子回答就跑出去了。

    「小岬跟一般人沒有什麽不一樣。」等她離開後,一心低聲地說:「她可以跟普通人一起念書,也可以記住內容,隻不過……忘掉的部分比平常人多了一點而已。就像我們在學校學英文的時候,偶爾也會把背過的單字給忘記吧?小岬的情形也差不多,這是任何人都可能會有的經驗。」

    「可是——」

    「可是一般人並不會忘記朋友的長相,也不會忘記自己家住在哪裏,更不會忘記電視機要怎麽開,就算會,發生的次數也沒有這麽多是嗎?」

    「嗯……」

    「但是小岬會忘記,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忘記。終有一天,她會連我都忘掉,甚至連自己有記憶障礙的事情都給忘掉,最後,就會變成一個廢人——」

    「不會的,難道治不好嗎?」

    「所有看過的醫生,都搖頭放棄。」唇邊的皺紋微微顫抖著。「大家都說沒得救了,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她還能有記憶的時候,要讓她自由地活著,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我不要把小岬送去醫院,小岬自己也很排斥醫院,雖然我不知道她現在還記不記得去過醫院的事情。」

    「大概再過多久,她就會完全失去記憶?」

    這句話一出口,冬子才察覺到自己問了多麽殘酷的問題。

    「誰曉得,也許就是明天也不一定。說不定她一覺醒來,就會說出『我是誰』這種話,這並不是沒有可能的。然後,她就會把一切都給忘記,全部都忘得一幹二淨。」

    抱歉了,熊穀尚人,

    時機不對,現在暫時沒空理你。

    4

    「也就是說,假如我們正向思考的話啊——」小岬依然很開朗。「就等於是健忘症的意思嘛,就算發生討厭的事情,也能夠完全忘記不是嗎?」

    冬子和小岬悠閑地散步著,來到那座塔的前麵。時間是下午兩點,開始西沉的太陽正斜掛在塔頂的位置。海風已經開始變冷了,兩人的頭發都被吹亂。

    「可是,就連不想要忘記的事情也會一起忘掉不是嗎?還有身邊的朋友……不是也會忘記嗎?」

    她沒有故意要為難小岬,實在是忍不住要問。

    「沒關係的,隻要再重新做一次朋友就好囉。」小岬微笑著。「就像我跟你這樣啊。」

    「喔……也對。」

    「進去吧進去吧——」小岬抓著冬子的手,戒指冰冷的觸感傳到冬子手上。「這上麵視野超棒的喔」

    「咦,是嗎……」

    自從知道她有記憶障礙的問題以後,始終無法輕鬆地交談,冬子痛恨自己的沒用。小岬牽著冬子的手,愉快地爬上樓梯,兩人來到最頂層,從窗口看出去,廣闊的世界就在眼前。

    「即使忘記了這一幕景色——」站在身旁的小岬開口說:「隻要再看出去,又可以重新體驗,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嗯,對啊。」對什麽?

    「隻可惜……該怎麽說呢,嗯……隻有內心的情感,是重複相同的體驗也……也不會跟之前一模一樣的吧。」她手指交握,似乎有點焦慮。「因為心情啊,是會因時因地而全然不同的東西,所以不能保證自己一定會跟前一次產生相同的反應吧?這真的很恐怖,我很害怕。」

    「那也就是說,萬一忘記喜歡的人,就糟糕了吧。」

    「你也覺得很糟糕是嗎?」

    「對不起……」

    「哎呀——真是的,不用那麽認真地道歉啦。」她拍一下冬子的肩膀。「撇開一見鍾情不談,要喜歡上一個人,應該是許多過程累積的結果吧?應該不是像看風景一樣,光憑一個畫麵就能決定的。如果時機稍有差錯,搞不好還會反過來討厭那個人……這樣說起來,還真的是很恐怖耶。」

    「聽我說,小岬——」她該怎麽做才好呢?「那個——」

    「一直到剛才為止,我都很努力要想起有關冬子的記憶喔。」

    「……咦?」

    「可是失敗了。」小岬輕輕搖頭。「完全亂成一團,腦中的絲線全都糾結在一起。關於冬子的記憶,一定就在某個角落,可是糾結得太嚴重了,我根本不知道從何找起,就像昨天的記憶突然跳接到後天一樣。所以、所以冬子,我還是沒辦法想起來。」

    「沒關係啦,反正我又沒什麽特色,要記住也很難吧。」真是低能到極點的回答。

    「我不想再把你忘掉了……」她小聲地說著:「真的不想再忘掉了。」

    「一旦忘記,就再也想不起來了嗎?」

    「嗯……我試過好幾次了,還是沒辦法。如果沒有不會忘記的方法……這個我已經不敢奢望了……至少找到可以想起來的方法也好啊。」

    「要不要試著把一整天發生的事情都詳細記錄下來?」

    「這個方法我已經實行過了。」小岬輕輕一笑。「但是沒有用。該怎麽說呢,感覺像是在閱讀別人的日記一樣,而且不管看過幾次,記憶都還是回不來。」

    「喔……」看來大腦記憶是無法像軟體一樣重新安裝的。

    「……啊!」小岬突然驚呼一聲。「我想到一個好點子了!」

    她雙手合十。

    「就按照聯想遊戲的訣竅去試試看吧。」

    「聯想遊戲?」

    「就是說……嗯,那個——」她張開右手伸到冬子眼前,然後用左手比著那枚套在中間的戒指。

    「首先,請你戴上這個。」

    說完就把戒指摘下來交給冬子。

    「呃……」冬子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閃耀的戒指。

    「然後呢,如果我又不小心把冬子忘記的話,就把這枚戒指伸出來給我看,這樣說不定戒指就會成為一個提示,關於冬子忘記的記憶就會陸續找回來了。」

    冬子細看手中的戒指,造型很簡單,沒有什麽雕飾,散發銀色光芒的表麵,有幾道細微的傷痕,大概是在漂洋過海上岸之前,也經曆了不少危機吧。

    「好,我明白了。」冬子點點頭,將戒指套進自己右手的無名指,不是為了預防萬一,而是為了一份心意。「你要好好記得我喔。」

    「沒問題沒問題,我的記憶力也是很不錯的呢。啊,不要吐槽說我怪喔,我會難過的。」

    「不要難過嘛。」冬子給她一個笑容。「你不是說沒問題,一定會好好記起來的嗎?那就沒有什麽好難過的啊。」

    「如果真的能夠成功就好了……」

    「一定會成功的。」冬子輕拍一下她的頭。

    「哎呦——」小岬難為情地哀號。

    「沒問題啦,這次絕對沒問題的。」她的語氣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一定會記起來的,你不要擔心。」

    「嗯——」小岬點了好幾下頭。「對啊,我一定可以記起來的。」

    「當然。好,我們來聊點開心的事情吧。」冬子這麽說,不是為了鼓舞心情低落的小岬,而是因為自己快要無法承受沉重的空氣。「比方說……對了,來聊聊喜歡的人吧。」這種時候最有效的王道。

    「……咦?什麽?」小岬的反應出乎意料地激動。「喜歡的人?幹嘛突然講這個嘛!哇——取消,這個題目立刻取消!」她明顯地慌張失措起來。「不要講這個啦。」

    「是誰是誰?告訴我嘛。」

    「哎呀,才不要,很丟臉耶。」

    「我不會說出去的啦。」

    「嗯……真的?」

    「真的真的。」

    「連你媽媽也不能說喔?」

    「我保證不會說出去啦。」

    「好吧……」小岬害羞地低著頭。「我……我喜歡真人大哥。」

    5

    回到小屋的時候,已經超過晚上六點了。跟小岬道別過後,才想起熊穀尚人的事情,想起自己本來是在打聽消息的……結果卻一無所獲,因為對小岬的事情太過驚訝,連要跟一心瀧打聽消息都完全忘記了。算了,沒關係啦,反正還有明天,不管是今天明天後天大後天,小林冬子依然是小林冬子,自己還是自己就好。

    小屋的窗戶今晚同樣掛著黑色窗簾,看不到室內,但她可以輕易想象出裏麵的模樣。打開房門,裏麵完全無視於冬子的心情,是個充滿歡樂的世界,彌漫著咖喱香味的空間。浩之咕嚕咕嚕灌著啤酒,一邊吃咖喱飯,唯香帶著愛困的眼神,嘴裏吃著餅幹。真是夠了,這些家夥……

    「你們在幹什麽啊!」

    「咦?幹什麽?野外露營的奧義就是咖喱飯啊,有錯嗎?」浩之喝口啤酒吞下口中的咖喱。「吃完咖喱,大家圍著炭火盡情地……」

    「是營火。」

    「差不多嘛。然後就是夜遊活動,最後回到帳篷裏,聊暗戀對象當作壓軸,這才是王道啊。」

    「你在說夢話嗎?」

    「啊,冬子你也要吃咖喱吧,我本來想做中辣的,結果不小心變成甜的。」

    浩之走向流理台,將咖喱跟白飯盛到盤子裏,端給冬子。冬子原本決定要把盤子砸在浩之頭上,趁他尖叫的時候一拳打掉他的牙齒,然後從背後狠狠踹他一腳的,但是咖喱的香味刺激著胃袋,她決定取消暴力行動,好好吃頓飯。

    結果,咖喱飯出乎意料地美味,讓她連吃了兩盤。

    「姐姐隻吃了一口喔。」浩之故意取笑她,她回嘴說「因為我正在發育啊」來強調自己食欲旺盛的正常性。

    唯香沒有表情的臉轉過來,對她說要好好發育喔。

    「吃完飯接著該洗碗了。」浩之叼著煙,走到流理台。「冬子,你臉色不太好耶,沒事嗎?要不要喝個啤酒?」

    「我不能喝酒,會把胃搞壞。」冬子躺在地板上說。

    「那應該是我的台詞吧,大胃王。你還能動嗎?等我洗好碗,要去調查熊穀尚人消失的那間屋子喔。」

    「咦?」

    「哎呀哎呀……你以為還在度假嗎?這樣不行喔。」

    「你沒資格講我吧。」

    「對啊,我承認,叮咚叮咚——」根本完全把她當白癡耍。「喂,冬子,不要像擠完鮮奶的母牛一樣躺在地上裝死,快起來啦。再這樣睡下去,真的會變成牛喔,你是覺得自己當母牛也沒什麽差是嗎?」

    「浩之……」背後傳來唯香的聲音,一回頭看,她已經換好睡衣了。「晚安。」說完就準備鑽進睡袋裏。

    「唉……什麽跟什麽——」浩之把煙蒂吐在水槽裏。「人家正在講要去調查的事情,你怎麽可以在這種時候換睡衣啊,姐。」

    唯香默默地鑽進睡袋裏,隻留下睡帽一角的小蝴蝶結露在袋口。

    「現在連七點鍾都還不到耶。」冬子看著手表。「她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嗎?你的這位雙胞胎姐姐。」

    「沒有啦,大概四天才發作一次吧。」浩之邊把洗滌精倒在海綿上邊回答。「姐,起來啦——」

    沒有任何反應。

    「哈羅,有人在家嗎——」

    還是沒有反應。

    「快點起來啦。」

    完全沒有反應。

    「再睡下去會變成母牛喔。」

    這句話一出口,原本拒絕所有回應的唯香,突然慌慌張張地爬出睡袋,然後脫掉睡帽,強調自己已經徹底起床了……她曾經跟牛有過什麽不愉快的回憶嗎?

    「早安,姐。」浩之微笑著。「你起得真早呢。」

    唯香把睡帽放在睡袋上,說她沒有在睡覺。浩之故意說那你為什麽穿著睡衣啊,結果她說不小心穿錯了,立刻動手解開扣子。冬子忍不住歎了口氣,為什麽這位小姐老是在別人麵前脫衣服啊?

    讓沉睡狀態的唯香再度複活,碗也洗好之後,冬子一行人便前往熊穀尚人的房間展開調查。感覺胃好撐好重,但是冬子說服自己,隻要眼前出現美食,就算超過自己的極限也要吃下去,這才是女生嘛。岸邊小屋的內部,依然是什麽都沒有,非常簡單的房間,椅子跟電腦還有書桌跟台燈加上衣櫥,就是全部的內容了。浩之哼笑一聲,這就是他對這間屋子的評語吧,唯香麵無表情地抬頭看天花板,大概還沒有清醒過來。

    「隨便貼張海報什麽的也好啊。」浩之開始繞房間一周。「連圖釘的痕跡都沒有。」他輕敲紋路清晰的木板牆。「總而言之,沒有發現密道之類的東西。」接著他打開浴室門檢查裏麵。「也對,如果有的話,應該早就被警察發現了吧。」

    「這麽說來,果然還是從密室裏憑空消失的囉……」

    「嗯……倒不如說是……」

    「什麽?」

    「不如說……」浩之轉過身來麵對身旁的冬子,眼神若有所思。「不如說是……」

    「到底是什麽啊?你講清楚啦。」

    「我問你喔,冬子——」浩之將視線轉回原處。「你是那種很頑固的人嗎?」

    「啊?」

    「比如說,認為『稜』跟『綾』是同一個漢字,認為喬治朝倉跟喬治秋山是同一個漫畫家,認為貓王的『Can’tFallinginLove』是日本人寫的歌曲……」

    「沒有一句我聽得懂的。」

    「我想也是。」浩之苦笑。「那換個比喻吧,就像『宇宙騎士』的畫風改變太多,被認為是……」

    「是什麽都好,這跟案件有什麽關係嗎?」

    「大有關係喔,肯定會讓你意想不到的。」

    浩之認真地點頭,冬子等他繼續講下去,但他卻什麽都沒再說,轉身開始檢查衣櫥跟流理台,是叫她自己想嗎?還是他根本在唬人?

    「浩之——」小貓般的聲音傳來,是唯香。「這裏有浴缸。」她指著浴室門後。「來洗吧。」

    「……咦?」浩之不明所以地皺起眉頭。「啊,你該不會是要照我之前說過的話做吧?」

    唯香緩緩地點頭,然後低聲說句我們互相洗吧,便開始解胸前的紐扣。

    「慢著慢著慢著——」連浩之都嚇得手足無措。「停,住手——給我停手啦,姐!」

    唯香又緩緩地點頭,把手縮回去,打了個小嗬欠,然後腳步蹣跚地走到房間角落去。

    「你姐姐……真愛脫衣服耶。」

    「可是她守身如玉喔,十六年來都沒有男朋友。」浩之深深歎了口氣。「好,振作點,繼續調查吧。」

    說完他快步走向書桌,按下電腦的開關,隨即又發現沒有電池跟變壓器,便嘖了一聲,轉而開始檢查抽屜。

    「叮咚叮咚叮咚——」他突然發出高分貝的怪聲音。「發現重要道具囉。」

    說完便拿出一張照片給冬子看,那是在塔前麵拍攝的,鏡頭前麵站著兩個人。

    「啊……」是小岬跟一心。

    「好可愛耶。」眼力奇佳的浩之立刻有反應。「嗯,這個女孩真不錯,天真無邪的小蘿莉,完全符合我的必要條件,嗯——太感動了,拍得好。」

    不可以上床喔,唯香突然開口。浩之急忙解釋——不不不,剛才我說的話完全不帶一點色情的意味……

    冬子仍然盯著照片看。熊穀尚人抽屜裏有小岬的照片,這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一個從小失去雙親的孩子,和代替母親撫養他的女人,還有女人自己的小女兒,彼此之間應該就像一家人一樣親吧。可是並沒有血緣關係。對於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孩子,心中懷抱著特殊情感……

    然而小岬喜歡的並不是尚人,而是哥哥真人。

    第七章——旁觀者

    1

    調查行動第二天。

    這一天很不巧地是個陰天,天空連綿不絕下著小雨。此刻雖然隻是輕飄飄的細雨紛飛,但雨勢何時會增強,完全不得而知,再加上太陽被濃厚的雲層遮掩,令氣溫更加寒冷。更糟糕的是,冬子的體質一遇上壞天氣就會頭痛發作,如今正處於最惡劣的狀態。然而調查並不能因此停頓,她向唯香借來一把印著小圓點的雨傘——是那種走在街上會有點尷尬的公主型折疊傘,然後就出門去了。

    打電話到學校請求調查拜訪的許可,原本以為對方會拿出保護隱私權等種種借口來拒絕,沒想到居然爽快地答應了。負責接待的職員一直重複地說歡迎之至,感覺很刻意,雖然沒有經過確認,不過這大概又是浩之的傑作吧,能夠租下貨輪的家夥,要買通學校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跟校方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在那之前,她決定先四處打聽小道消息。可惜不知道是否因為下雨的關係,沒有人在郊外,根本找不到人問。接著走進市區碰運氣,結果一大早路上隻有正要去上學的小朋友們,她不死心地跟穿雨衣的小學生們再問問看,果然還是沒有任何收獲。隨後又看到一個跟熊穀尚人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在遛狗,上前去問,對方卻隻回答一句不太清楚就走了。冬子握緊雨傘走出市區,繞到後麵的空地,才走一小段路,就到達那個停滿小型漁船的碼頭。一整排生鏽的漁船隨著波浪載浮載沉,印象中似乎念小學時去東京玩的時候,也曾在纜車上看過這個畫麵。

    隱約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起頭,看到船上站著一位綁頭巾的大叔。

    「請問你正要去捕魚嗎?」

    「開什麽玩笑,暴風雨快要來了耶。」對方大聲地回答,漁夫跟送貨員通常都是大嗓門。

    「暴風雨?」

    冬子看著海麵,雖然上空烏雲密布,一片灰蒙蒙的,不過海麵還算是風平浪靜,看不出有暴風雨要來的跡象。

    「你們這些都市來的小姐是不會看的啦。」

    「風雨會很大嗎?」

    「當然囉,不小心點就慘了。」

    「請問……能不能告訴我有關熊穀尚人的事情……」

    「啥?我隻認識真人啦,前不久這艘船換了新零件啊,我把舊的拿去給他,沒想到居然可以賣那麽多錢呢……」

    「謝謝——」

    她轉身離去。

    九點十五分到達學校,一名不停揉著雙手像在捏飯團的男子帶她到辦公室去。男子唯唯諾諾畢恭畢敬地請她入座,然後自己坐到玻璃桌的對麵,拿出名片遞給冬子,說自己是這間學校的副校長。副校長看著桌上的文件夾,說那是熊穀尚人的檔案資料,以及畢業紀念冊,還說請自由翻閱不用客氣。她想回答說我不是要看這個而是想打聽一些私底下的事情,但沒有說出口,因為結果已經預料的到了。

    冬子先拿起小學時期的資料夾,瀏覽「學習狀況」,那是一個評分表,滿分是五分——國語4數學3自然3社會3體育2音樂3美勞4操行3——天啊,真平凡,實在是太過平凡了。再繼續看二年級跟三年級的表格,依然隻出現類似的數字,順便瞄了一眼生活事項,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別的內容。「基本生活習慣」的項目前麵劃著〇,其他部分……創造力、公德心、勤勞度、也都是〇,而上進心跟開朗活潑的項目前麵,則是整整六年都沒有出現〇的記號。「家庭聯絡事項」的部分同樣寫著很普通的句子——性格認真啦、體貼合群啦……等等,至於比較需要改進的缺點則是——應該更積極一點啦、應該多開口說話啦……等等。接著翻開中學時期的資料夾,出現的數字跟字句幾乎都沒變,然後她打開畢業紀念冊,裏麵有一張在課堂上拍攝的照片。

    「啊,這就是小學時候的尚人。」副校長指著照片上一個男孩子,那是一張三秒鍾就會立刻忘記的臉孔。

    最後是畢業留言本。冬子尋找著有熊穀尚人留言的內頁,光從表麵根本無法捕捉到熊穀尚人的性格,隻能從文字部分著手,裏麵一定有摻雜他自己的想法……有了——「回顧學校生活」……真老套的標題,她有不好的預感。

    「回顧學校生活,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中學三年級時的運動會。我參加了一百公尺賽跑,結果得到第四名,雖然體育不是我的專長項目,但留下很美好的回憶。我的成績並沒有很好,尤其英文特別差,結果一直到畢業還是沒有辦法克服這點。不過沒關係,反正接下來已經不用念書了,所以也無所謂。畢業以後,我決定要繼承父親生前經營的回收廠,哥哥已經在做了,我也想要趕快獨立,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完畢。冬子不詳的預感果真實現了,這篇文章裏根本沒有熊穀尚人自己的思想,連一句發自內心的話都沒有。這段文字,隻是寫來應付交差的,是由謊言堆砌而成的場麵話。什麽運動會的回憶,其實根本沒有值得一提的事情才隨便拿出來講吧,英文特別差,其實是因為自己根本沒興趣念吧,甚至說什麽要繼承回收廠的工作,根本就是在鬼扯。這種充滿謊言的文章,看完也不可能有任何收獲。

    「非常謝謝你。」冬子向對方道謝,結束了學校方麵的搜查行動,因為根本就查不到東西。

    走出校門,發現雨勢已經變強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大聲地落在傘麵上。空中的雲層越來越濃,天色越來越暗,風也越來越冷,必須趁天氣變得更惡劣以前,快點完成該做的事。冬子迅速趕往一心家,腦中被熊穀尚人的事情所盤據,這個沒有情報的人,不被記住的人,無論從什麽角度都無法看穿的人,實在很難稱之為活生生的存在。

    沒錯,這種人根本不叫作活生生的人,冬子忍不住想,熊穀尚人果真是個空氣般的存在。但同時心中又有另一個自己想要否定這個結論,畢竟個人與世界的連結並非生活的全部,就算否定熊穀尚人跟這個世界的互動,自己也沒有資格去否定他的存在。

    就這樣,每作出一個結論,就會產生反對的意見,然後又衍生出對正反意見的批判,三者不斷地反複循環,等到達一心家的時候,大腦已經筋疲力盡了。

    「有人在嗎——」

    她伸手推開被海風侵蝕的大門,沒有人出來。又呼喚一次,還是沒人出來。是去海邊撿垃圾了嗎?可是這種天氣,應該不會有人跑去沙灘上吧,那跟本是神經病才會做的事。大概是出去買東西了,冬子猜想,不過至少也該鎖一下門比較好吧。

    嗚……

    正要轉身離去的瞬間,一股呻吟聲傳入耳裏。她豎起耳朵,結果什麽都沒聽到,是錯覺嗎?

    嗚……

    不對,不是錯覺。冬子沒脫鞋就直接踩進屋子裏,奔過走廊,衝到客廳,結果發現一心瀧倒在沙發後麵。她尖叫著大聲喊一心的名字,衝過去將俯臥的身體抱起來,看到一心瀧的額頭流下一道鮮血。

    「嗚……」

    一心瀧微微睜開緊閉的眼睛。

    「啊,是你……你怎麽會……在這邊——」

    「發生什麽事了?你、你——」

    「沒事……隻是一點小意外而已。」一心輕輕推開冬子的手,撐著地板站起來。「腳不小心滑了一下,就突然跌倒啦。」她勉強笑了笑。「剛好撞到頭,才會昏過去的。」

    「你、你的頭在流血……」

    「這點血,塗一塗口水就沒事了,沒有看起來那麽嚴重啦。」一心擦了擦傷口。「而且內出血才比較危險,外出血倒還好,這算不幸中的大幸。」

    「是誰下的手?」

    「我剛才說過是滑到了啊。」

    「騙人。」

    「我騙你幹嘛。」

    「可是——」冬子盯著她的傷口。「這怎麽看都是被割傷的啊。」

    「隱瞞不住了嗎……」一心走到流理台,打開水龍頭,將毛巾浸濕。「算了,也無所謂。」

    「什麽算了……」

    「這是因果報應。」她低聲說著,用毛巾按住傷口。「不要說出去喔。」

    「可是你受傷了啊。」

    「死不了人的。」

    「這不是重點吧!」

    「反正你不能說出去就是了,知道嗎?」

    一心坐到椅子上,布滿皺紋的眼眸異樣地執著。

    「……我知道了。」總之先順著她吧。

    「對了,你怎麽會來這裏?有事找我嗎?」

    「啊,嗯……我是想來問熊穀尚人的事情,不過現在——」

    「你已經變成島上的名人了。」一心微微勾起嘴角。「調查進行的不太順利嗎?」

    「嗯。」她坦率地回答。看來一心似乎想要轉移話題,反正自己也的確碰到瓶頸,就乖乖配合吧。「所有的人好像口風都很緊。」

    「那些人不是口風緊,你應該也明白吧?他們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關於尚人這孩子,他們一無所知。」

    「為什麽呢?即使是存在感再薄弱的人,也不可能被大家忽視到這種地步的。這裏隻是一座小島,又不是像東京或紐約那種大城市。」

    「不管在什麽地方,都會有孤獨的人。就算是在團體當中,或是家族當中,也有人是從不被注意到的,請你了解這一點。」

    「哪有這種事……」太沒道理了。

    「不了解的人是永遠都不會懂的,你一定無法想象吧……不過,說得這麽好聽,其實就連我自己也同樣不了解。」

    「你覺得尚人會跑去哪裏呢?」

    「既然一開始就不存在,那就哪裏都可以去,也哪裏都不需要去。」一心瀧淡淡地說:「身為撫養他長大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麽說,但我其實也不了解他。尚人的內心世界是純白的,不,或許是純黑的。」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這也難怪,因為我自己也不懂啊。所謂的語言,就是這麽回事吧。」她哼笑一聲。「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一下,說話會讓傷口發痛。」

    「啊,好的,對不起。」冬子順從地回應,反正再追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麽收獲了。「呃,那你額頭上的傷……」

    「千萬不要說出去。」一心再次強調。「拜托你。」

    2

    被衝上岸的寶特瓶、貝殼、塑膠袋……這些垃圾布滿了整片沙灘。小岬沒有撐傘,站在雨中凝望灰藍色的海岸,冬子輕輕朝她走近。

    「誰?」

    轉過身的小岬臉色慘白,上衣跟牛仔褲都被淋濕,全身微微地顫抖著。

    「啊……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好像全部都忘記了,真的很抱歉……早上一起床發現自己幾乎什麽都不記得,真的嚇了一大跳。你是我的朋友嗎?如果是的話,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是誰?」她抱著頭說:「真糟糕……我忘了好多好多事情,大腦越來越不管用了,念書也沒有意義,甚至活著也沒有意義,反正什麽都會忘掉。現在的我是一具空殼,徹底的空白,什麽也沒有。就連這裏是哪裏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這片沙灘,包括幾個小時前的記憶都消失了。」

    她撥開貼在臉頰上的頭發。

    「啊,對了,我手上還握著這個東西——」

    說著,小岬就從口袋裏拿出一把水果刀,刀尖沾著深紅色的血。

    「我連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都不記得,你看,這應該是血吧?我……我傷到誰了根本沒有印象。」

    她把水果刀丟在沙灘上,一下子就陷進垃圾堆裏,完全看不見了。

    「真的忘了好多事情呢……」小岬全身濕淋淋地不停顫抖,低垂著頭。「什麽都不記得,如果隻是單純的記憶就算了,但是感情呢?連感情的部分都一片空白,根本是一無所有啊。喜歡跟討厭,高興與難過,這些東西全都沒有了……這算什麽?這樣下去就算有情緒也跟沒有一樣吧,我根本沒有活著的意義。」

    雨勢開始變強,落在海麵上發出嘈雜的聲音。

    「再告訴你一件更嚴重的事吧——我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叫什麽名字、個性如何、擅長什麽、優點跟缺點、喜歡吃的東西、喜歡聽的音樂、喜歡的作家,甚至是喜歡的人,全部都不記得了。嗬嗬,夠嚴重了吧?」

    雨滴像利箭般落下,但小岬毫不在乎,仿佛幽靈般站著不動。

    「什麽都沒有,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沒辦法,就是一片空白。你說,該怎麽辦呢?已經變成這樣,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周圍開始變暗,雲層越來越厚了。連帶地,雨勢也更加增強,簡直像在下細針一樣。

    「怎麽辦?我該怎麽做呢?我還能做些什麽?」她抬起頭來,再度看著冬子。「啊……」恍惚的眼神突然凝注了。

    「戒指——」喉嚨深處發出擠壓的聲音。「那枚戒指……是我的……還給我,還給我!」

    3

    冬子逃走了。

    4

    在路上不小心把傘丟掉,結果冬子全身淋成落湯雞。身體好冷,頭好痛,好想吐……太陽下山的世界一片灰暗,雙腳陷入泥濘當中,依然拚命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回到小屋,運動鞋已經沾滿了泥巴,全身也濕淋淋的。她伸出顫抖的手,轉動門把,走進屋裏,急忙點亮煤油燈,視線頓時清楚。

    然後才發現——浩之跟唯香不見了。

    睡袋、煮咖喱的鍋子、牛肉幹,這些東西都還原封不動地放著,但是那對姐弟已經不見人影。究竟跑去哪裏……算了,管它的,先換衣服比較要緊。好冷好冷,冬子脫下運動上衣跟牛仔褲還有內衣褲,穿上幹淨的替換衣物,用大毛巾擦幹頭發,接著燒開水。把戒指丟在地上,全身依然不停地顫抖著,嘴唇痙攣,牙齒咯咯作響。她知道這不光是因為冷才發抖,還有恐懼。自己正陷入強烈的恐懼當中,就像夜裏在被窩中想起鬼故事,突然嚇得全身僵硬,眼睛都不敢睜開的狀態一樣。

    水開了,她泡了一杯即溶咖啡,卻怎麽喝都無法讓身體溫暖,沒有要停止發抖的跡象。感覺自己有如地震的震央般,縮著身體不停地發抖。在逐漸被黑暗侵蝕的世界裏,一道光線疾閃而逝,幾秒鍾後,傳來轟隆一聲,連內髒都在共鳴,是打雷了。

    冬子反射性地塞住耳朵,此刻對她而言,什麽都是恐怖的。可惜這世界並沒有所謂的慈悲心,天空不停地打雷,雨聲越來越強勁,連風都越刮越大。小屋在震動,煤油燈也在搖晃,閃電從黑色窗簾的縫隙鑽進來,將室內照的異常明亮。她跑到窗邊,用手壓住窗簾的空隙,站在靠近牆壁的地方,雨聲聽來格外清晰。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類似爆米花的聲音,不斷刺激著耳膜。接著又是一聲巨響,她被嚇得跌倒,屋子產生晃動,煤油燈也跟著晃動,室內光線不安地閃爍著。麵對這有如鬼屋般的情況,冬子隻能尖叫。

    砰!砰——

    砰!砰——

    出現新的聲音,聽起來很詭異。砰砰——砰砰——聲音還在持續著。什麽東西?冬子邊害怕邊站起來,豎起耳朵尋找聲音的來源。砰砰——砰砰——跟雷聲或屋子的搖晃聲不一樣,有著奇妙的規律。砰砰——砰砰——聲音還在持續著,冬子突然想到了。

    有人在敲小屋的窗戶。

    砰砰——

    砰砰——

    「哇——啊!」

    砰砰——

    砰砰——

    到底是誰?外麵的天氣惡劣到極點,這個人站在門外要做什麽?全身體溫急速下降,脈搏劇烈,心髒發痛,冬子緊緊抓住門把,將門固定好。這間小屋沒有辦法上鎖,拜托不要進來,快點離開吧,拜托。不管她怎麽祈禱,聲音都沒有停止,砰砰——砰砰——接著又是雷聲。她用力握緊門把,指尖發白,所有入侵的聲音都沒有停止,耳朵的血管仿佛快要破裂,不舒服的感覺讓她想吐。打雷的聲音、傾盆大雨的聲音、強風吹動小屋的聲音,砰砰——砰砰——世界毀壞的聲音,全都足以使她情緒崩潰。

    沸點。

    冬子心中又產生那股破壞的衝動。她放開門把,衝到浩之留下的行李箱前,在搖晃的煤油燈下翻找,卻找不到任何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她嘖了一聲,把行李箱踢飛出去,敲窗戶的聲音不見了。冬子瞪了門口一眼,在閃電的同時,衝出門外。

    豪雨傾斜地打在身上,才剛換過的衣服,一下子又被淋得狼狽不堪,然而冬子顧不了那麽多,連濕答答的頭發貼在臉上也沒空理會,她躬著身體,伸長脖子眯起眼睛,努力維持視線,開始繞著小屋搜索。雨滴在強風助勢下發動激烈攻擊,她忍受疼痛緩慢前進,走到小屋的轉角,稍微探出頭去,沒有人。

    手扶在牆壁上,移動浸滿泥濘的沉重運動鞋,走向下一個轉角,再度探頭去看,還是沒有人。

    是已經逃走了嗎?

    閃電交錯,強烈的光線瞬間籠罩世界,接著是震撼地麵的雷聲。她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回過頭去,結果看到那棟岸邊的小屋。在大雨滂沱中漆黑模糊的小屋看起來很詭異,突然一道閃光,將天空和陸地照得亮白,就在此時……冬子看到了,潮濕的岸邊小屋前方,站著一個人影。

    「哇——」她差點哭出來,剛才那股破壞衝動瞬間消失殆盡。「救命啊……」

    閃光消失,黑暗再度降臨世界,但是剛才看到的人影依然捕捉的到輪廓。怎麽辦?該怎麽辦才好?在冬子驚疑不定的時候,人影移動了,開始沿著岸邊奔跑。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反正恐懼感一旦超越極限,也就失去恐怖的效力了。衣服吸了水之後變得很重,加上體溫不斷下降,使得動作變得不靈活,一直追不上前方的人影。腳開始覺得痛,但前麵的人影還在跑,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這是平常運動不足的報應,冬子呼吸急促,張開嘴巴喘氣,雨水噴進嘴裏,她用力吐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不停地跑,一路跑到塔前。天氣惡劣加上運動過度,冬子的體力已經逼近極限,喉嚨發出咻——咻——的喘息聲,肚子像吞了鉛塊那麽重,視線範圍也變小。突然一陣腿軟,她失去意識,昏倒在地麵上,整個頭陷入泥巴當中,喉嚨被苦澀的泥土哽住,才讓她咳醒過來。混濁的汙水刺激著眼睛,冬子伸手抹掉臉上的泥巴,重新站起來。她全身沾滿了汙泥,有如一件製作失敗的陶藝品,沙子跑進衣服裏,感覺很不舒服,頭發的泥巴被雨水一衝流到臉上,她伸手把頭發撥到耳後。

    人影已經不見了,眼前隻剩下塔。在如此惡劣的天侯狀況下,一旦追丟,就不可能再找到了。真不甘心,可是也隻能放棄,反正就算追到了,憑一個跑步都會頭暈的虛弱小女生,大概也拿對方沒辦法吧……冬子仰起頭來,朝著天空,想讓雨水衝掉臉上的汙泥。

    就在這一瞬間,閃電將塔頂照亮,她看到小岬站在窗邊。

    小岬低頭俯視地麵,臉上帶著微笑。

    一股不詳的預感,尖銳又刺痛地從頭頂傳到指尖,冬子的雙腳比大腦更快,立刻驅動體內殘存的所以力氣,快步爬上樓梯,朝塔頂趕去——拜托,拜托千萬要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拜托——她在四樓不小心跌了一跤左腳的運動鞋飛出去;手肘摔得很痛,但還是迅速爬起來繼續朝頂樓奔跑。肺快要炸開了,她卻沒有停下腳步,手扶著水泥牆,大口大口喘著氣,繼續奔跑。

    終於……來到最頂樓了。

    雨水毫不留情地從窗口打進地板,已經形成幾處水窪,無數的波紋激起又消失,水窪映著窗外烏黑的雲團。

    但是沒有看到小岬。

    每個水窪上都沒有那個失去記憶的女孩子的倒影,結果還是一樣,小岬不見了。難道是剛好錯過了嗎?不可能的,從這裏要不經過樓梯就下去……沒錯,隻有一個方法……冬子絕望地走到窗邊,往下一看……沒有,沒看到摔得支離破碎的小岬,泥濘的地麵上,並沒有疑似人體的東西。她再到對麵的窗口去看,又從左右兩麵窗口都探出頭去找,然後回到原來的窗口,重新檢視地麵。

    到處都看不到小岬的屍體。

    5

    真正的混亂,是絕對不會自動消除的,除非找到解答,否則會到死都一直留在心裏,而且在答案解開之前,隨時都會突然浮現腦海進行幹擾。冬子就是因為不想陷入這種狀態,才會再度來到島上尋找解答,設法除去心中的混亂,然而……眼前隻有更多的混亂不停在累積。

    雨勢跟風速都沒有改變,雷聲也繼續在響,但冬子已經失去恐懼感了。此刻她成為一個隻會在雨中不停往前走的生物,體溫冰冷,嘴唇發紫,沾在頭發跟皮膚還有衣服上的爛泥都又粘又稠地衝不掉,沒穿鞋的左腳又冷又痛一直抽筋。整張臉被雨水加淚水加鼻水再加上泥巴弄得狼狽不堪,但她已經無法看清楚自己的慘狀,豈止這個世界,她連自己都看不清楚……此時此刻,冬子沒有任何反應的能力,隻能不停不停地逃,什麽都不聽,什麽都不看,什麽都不懂,這樣就沒事了,隻要放棄掙紮,放棄去理解就沒事了。做了這麽多努力,最後還是徒勞無功,她還能怎麽樣?

    可是又沒辦法說服自己過程重於結果,她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熊穀尚人,逃避小岬,逃避一切的一切。

    「那又怎樣?」

    冬子對著空氣說話。

    「我滾回北廣島去就是了,不然還想怎樣?」

    雷電交加,轟隆隆的巨聲傳來,這才發現已經走到熊穀家了。雖然是個討厭的家夥,還是來向他道別一下吧。冬子站在門前,突然聽到裏麵傳來奇特的……卻又很熟悉的聲音。她靈光一閃,不敢置信——這是熊穀的笑聲。

    ……他在笑?

    那個集合擺臭臉跟愛生氣於一身,一天到晚隻會罵人的熊穀在笑?他居然在笑?這讓冬子的混亂更加混亂了,凍結的大腦無法正常運作,她推開門,雖然知道脫鞋已經沒有意義,還是先脫下鞋子再進去。熊穀的笑聲再度傳來,像個孩子般開朗而純真,令人難以置信,那個熊穀會發出這麽爽朗可愛的笑聲。冬子走到客廳,卻沒有看到熊穀,那麽……她看著通往臥室的門,然後用濕淋淋的手握住門把,輕輕將門打開。

    突然呈現在眼前的,是躺在床上、裸體相擁的熊穀跟一心。

    世界瞬間凍結,冬子、熊穀、一心全都無法言語,也動彈不得,隻能茫然地思索,設法理解事情的狀態。冬子無言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光景,額頭還貼著OK繃的一心瀧,拉起薄毯蓋住裸露的上半身,結果拉得太高,露出皮膚鬆弛的雙腳。即使再怎麽注重保養,畢竟是年紀大了,冬子在錯愕當中茫然地想著;而躺在一心身旁的熊穀,則是表情呆滯地對著她發愣。

    「你們……」她隻好先開口說話。「……你們在做什麽?」

    「你、你才是在做、做什麽——」熊穀結結巴巴地回答。「這是非、非法入侵吧……」

    平常那種凶巴巴的氣勢已經消失殆盡,看來他對意外場麵的錯愕感遠勝過冬子。

    「你們、你們在搞什麽鬼?」內心突然產生一股莫名的憤怒。「這種時候你們竟然還……」

    「我們要做什麽不關你的事。」熊穀坐起來,露出一絲不掛的上半身。「你才是在搞什麽鬼,全身髒兮兮地跑進來,結果竟然是來說教的?簡直莫名其妙。」

    「你們兩個是什麽關係?」冬子感覺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激動。「你是被一心當成親生兒子一樣養大的不是嗎?你們這樣是在做什麽!」

    「閉嘴!你說得沒錯……我跟尚人的確是她帶大的——」熊穀看了眼身旁的一心,而一心則是垂著眼不敢麵對冬子。「但是實際上我們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啊。」

    「可是,你們年紀相差很多不是嗎?」

    「差了四十三歲,那又怎樣?」他立刻回答。

    「少理直氣壯的,你以為這樣就能得到認同嗎?」

    「乳臭未幹的小鬼,輪不到你來說道理。」熊穀戴上眼鏡瞪著冬子。「兩個相愛的人發生性行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摟住一心的肩膀。「難道你是不跟男朋友做愛的嗎?你不想跟喜歡的人上床嗎?哈,我看是你比較有問題吧,性冷感。」

    「就算再怎麽喜歡——」這根本是性騷擾嘛,絕對要告他。「再怎麽喜歡,我也不會想跟撫養自己長大的人做這種事!」

    「那可真是不幸啊,我就做得到,反正本來就沒有血緣關係。」

    「那真是太好了,請盡情做吧,隨你高興。嗯——真是了不起呢。」去死吧。「反正跟我沒關係,一點都不重要。」髒水跑進眼睛裏,好痛,好想哭。「我才不是在意你們做了什麽,我生氣的是你們竟然在這種節骨眼上,還有心情做這些事!」

    「什麽叫這種節骨眼上?」

    「別裝傻了,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搞得這麽狼狽嗎?」

    冬子拉起自己沾滿泥濘的衣服。

    「還有——」她激動地指著一心瀧。「我不相信你都沒問她頭上那個傷口是怎麽來的。」

    「……小、小岬她——」一心瀧終於開口了,完全是老婆婆沙啞的嗓音。「難道小岬出了什麽事嗎?」

    「女兒拿著凶器跑出去了,你居然還在這裏做這種事!」

    「不是的……你、你誤會了。」一心抬起臉來,但身體動也沒動,似乎很怕其他的部位曝光。「我一直待在家裏想著該怎麽辦,可是越想越害怕,隻好來找真人商量……」

    「你們根本沒有在商量啊。」

    「那是因為已經結束了。」熊穀替一心想打圓場。

    「結束了?」冬子做出諷刺的表情。「是嗎,請問你是指哪一件事情結束了?」

    「喂,你還不快滾。」

    「開什麽玩笑,我已經被卷進來了,從你叫我去監視尚人的那一天起,我就被卷進來了。」

    「管你的,少羅嗦。」他才管不了那麽多。「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吧?自己想辦法解決。」

    「我也想啊,我一直都想,可是沒辦法啊。就算去問大家尚人的事情,聽到的答案也隻有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麽,也解不開從小屋裏消失的方法,還發現小岬有失憶症,又看到她從塔頂突然消失,然後連跑來找你都碰上這種事!」冬子一口氣說出所有困擾她的問題。「小岬說過她喜歡你,到底看上你哪一點?」

    「啊……」一心不由得發出聲音。

    「那是她現在的記憶吧?」熊穀的態度絲毫沒有變化。「明天又會不一樣了。」

    「你真差勁!」

    「對,知道就好。」

    「你們兩個為什麽有辦法在一起?」冬子死瞪著床上的兩個人。「明明年紀差那麽多,別說母子了,根本就可以當祖孫了不是嗎?這樣居然還會發生關係,惡心死了!」

    「惡心?」

    原本麵無表情的的熊穀突然開始有反應。原來如此,踩到地雷了是嗎?

    「本來就很惡心,光是想到跟年紀這麽大的人發生關係,就惡心到了極點。不隻是這樣,會有跟年紀這麽大的人做愛的念頭,也非常惡心……更何況那是撫養自己長大的,等於跟母親一樣的人。跟這樣的人做愛,除了惡心還會是什麽?怎樣,我說錯了嗎?有夠惡心,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真想吐……」

    一個鬧鍾飛過來,冬子反射性地躲開,鬧鍾撞上牆壁,直接掉到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閉嘴!」熊穀用力站起來大叫,他下半身穿著長褲,看來是還沒開始享受。「死小鬼,少在那裏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但我說的都是事實,沒錯吧?」

    冬子不想退縮,卻本能地察覺到危險跟恐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怎麽會惡心!」熊穀一步步朝她逼近。「有什麽好惡心的!你憑什麽這麽說!」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失去理智的聲音跟語氣。

    冬子的直覺告訴她,再不走會被殺死。

    熊穀已經來到她麵前了。

    「不行啊,真人!」一心坐在床上拚命阻止他,當然這麽做是沒有用的。

    「你去死吧——」

    熊穀喃喃低語著,朝冬子的臉一拳揍下去。冬子受到強烈的衝擊,立刻倒在地板上,感覺整個大腦都在震蕩。接著是腹部受到衝擊,熊穀對準她的肚子踢了好幾下,她發出痛苦的哀嚎聲,但於事無補,暴力攻擊還在持續著。意識逐漸模糊,耳邊的鬧鍾卻吵得她沒辦法昏過去。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你這個局外人,能了解我的心情嗎?」

    熊穀揪住她的領子硬把她拉起來,冬子想用模糊的視線捕捉熊穀的表情,卻怎麽也看不清楚。她被扔到書桌前,撞上椅子跟抽屜,好痛,痛死了……一心的尖叫聲傳來,但熊穀仍無動於衷,繼續走近冬子。

    「家裏有個足不出戶,整天無所事事的人,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多恐怖嗎?」

    接著又是連續不斷的猛踢。冬子用雙手護住身體,還是被踢飛撞到牆壁上,這次是撞到了頭,鮮紅色的液體從鼻子流出來,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她按住鼻子,感覺熱熱的,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已經徹底死心了,我決定不要再對那家夥付出任何感情,不會同情,也不會生氣,更不會為他擔心。我決定要對他視而不見,也就是完全舍棄他,要把自己的生活擺在第一順位,再也不去關心他會怎麽樣,不管他要消失到哪裏去……喂,混蛋,不要弄髒我的房子!」

    什麽不要弄髒,明明是你動手的吧,冬子想要回嘴,卻開不了口……連身體都動彈不得。因為淋雨讓她關節發痛,被揍讓她頭部跟腹部痛苦不堪。熊穀拉出一個抽屜,直接敲在冬子的腦袋上,發出可怕的聲音,她感到天旋地轉,但還是沒辦法昏過去。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鬧鍾的聲音像是歇斯底裏,頭部再度受到重擊。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熊穀的怒吼聲跟抽屜敲打頭部的撞擊聲,加上一心的尖叫聲,以及鬧鍾的鈴聲,正聯合起來摧毀冬子,徹底破壞她的一切。

    ——鈴。

    鬧鍾的聲音停止了。

    冬子失去意識。

    然後,故事進行到下一章。

    第八章——逃亡者

    1

    好冷。

    這是冬子清醒過來的第一個感覺。

    異常的寒冷,是不小心感冒了嗎?她揉揉眼睛,已經幹燥的泥土粉碎剝落,慢慢坐起來,結果全身就像被貼在地板上的膠布一樣產生陣陣撕裂的疼痛,大概是凝固的血液跟泥巴變成接著劑,把她黏在地上了吧,轉動脖子看看周圍,地板上已經留下一圈人形的輪廓,用力打個嗬欠,讓空氣吸進肺裏,稍微活動一下關節,骨頭便咯咯作響,身體還在罷工中,有些不聽使喚。

    視線往旁邊移動,看到一個底層破洞的抽屜掉在地板上,而床上已經看不到熊穀個一心的人影了。窗外的天色依然灰暗,冬子用手梳開頭發,泥土塊都被刮下來,甩甩頭還會發出沙沙的聲音。全身都好癢,隻剩下襪子的左腳硬得像石膏一樣,真想洗個熱水澡。她曲起膝蓋,想要站起來,結果立刻一陣腳軟,但還是努力撐住。看來自己受傷的程度比起想象中還要更大,渾身不斷發冷。扶著牆壁慢慢走到客廳,仍然沒看到熊穀。算了,不在就不在,她轉身往浴室去。

    把水燒熱倒進浴缸裏,迅速脫掉全身的衣服,汗水和泥巴混合的臭味一陣陣鑽入鼻腔,她整個人泡進熱水當中,浴缸瞬間就被溶解的泥沙染黑。把髒水放掉再倒一次,拿毛巾沾滿沐浴乳搓出大量泡沫,用力搓洗全身,所有泡沫都變成深色的,頭發也是洗了好幾次都洗不出泡沫來。她先舀水衝,好不容易終於看到原本的膚色,才再度泡進浴缸裏。身體開始暖和了,接著是潤絲跟洗臉。

    洗好澡,走到熊穀的房間尋找替換的幹淨衣物,卻看不到合適的服裝,隻好隨便穿件白色汗衫,上麵罩一件長大衣,而下半身則是什麽都沒穿,看起來有點像變態。冬子就副模樣出門去了。

    外頭很冷,灰色天空下,吹著涼颼颼的風,好不容易泡暖的身體轉眼間又冷卻下來了。到達小屋的時候,嘴唇已經在顫抖,她從運動背包裏麵拿出內衣褲來穿,再換上自己的衣服跟牛仔褲,但還是很冷,於是又把長大衣罩在外麵。

    對了……冬子環視小屋,沒看到浩之跟唯香。真是的,那對變態姐弟跑哪去了?她可是差點就被殺死耶……一股莫名的憤怒油然而生,她瞄準浩之的行李箱,把自己的運動背包用力丟過去,正中紅心。一塊黑色的東西從行李箱裏麵飛出來,那是什麽?冬子走過去撿起來,是一台小型錄音機,裏麵放著一卷錄音帶。她按下播放鍵,鐺——鐺鐺鐺——大聲的結婚進行曲開始演奏,然後是浩之的聲音,說著哈羅冬子你好啊。

    喂喂喂,什麽跟什麽啊,冬子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浩之輕快的語調在結婚進行曲的伴奏下繼續傳出來——

    『當你聽到這卷錄音帶的時候,我跟姐姐應該已經離開這座島了……啊,別那麽慌張嘛,這個世界是有很多好人的喔,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平安回到北海道的啦。對了,我不是故意要整你的喔,千萬別誤會。我說過好幾次了,你必須靠自己去解決問題,否則暑假是永遠不會結束的。還有,遠足是要一路玩到回家為止,去的時候雖然有老師負責帶路,回程的時候總要自己想辦法吧?雖然我一直對你過度保護,但其實我是個大忙人喔,不能每天待在島上度假。所以,呃……總而言之,有誌者事竟成嘛,加——』

    冬子將錄音機狠狠摔在牆壁上,錄音帶掉出來。搞什麽鬼,自己居然被單獨留下……單獨留下……身體開始顫抖,她奔出小屋。

    外麵吹著冰冷的海風,她拚命奔跑,明知沒用還是往港口奔去。體力尚未完全恢複就劇烈運動,讓她開始想吐,但依然沒有減緩奔跑的速度。波濤洶湧的岸邊,已經看不到貨輪的蹤跡,目光望向海麵,連一艘船都沒有。為什麽她要碰到這樣的遭遇?還有,接下來她該如何是好?已經無路可走了,卻沒有人來伸出援手。待在這裏繼續驚慌失措也不是辦法,她開始沿著岸邊漫步,雖然這也是一種逃避的行為,但總比什麽都不做要來得好。

    海麵上不停吹來強烈的海風,冬子縮著背,將手伸進大衣口袋裏,拚命往前走。不管走多遠都是沒有意義的,最終隻會繞回原來的位置,白費力氣的行動。她氣喘籲籲,腳不時被絆倒。

    一直走一直走,絲毫不停歇,終於走到沙灘來。

    沙灘上沒有平常那些垃圾,反而有大量的玩具漂上岸來。

    畫著天實在吹奏號角的音樂盒,穿著綠色衣服的泰迪熊,披著銀色圍巾的雪人娃娃,裝在盒子裏的星型蠟燭,塞滿水果糖的玻璃罐,金屬做的麋鹿,打扮成聖誕老人的芭比娃娃……這些玩具堆得滿滿地,數量超乎尋常,將整片沙灘都掩埋了。原本垃圾四散的灰色沙灘,變成金色銀色紅色綠色的繽紛世界。冬子無言地望著那堆玩具,感覺腦神經錯亂,無法思考。浪潮又帶來新的玩具,周圍都是裝飾品,有星星、鈴鐺、聖誕帽,還有對麵貼上聖誕樹的可愛繪本。海麵上漂浮著七彩燈泡,一塊畫著聖誕老人的看板在她腳邊微笑,上麵寫著幾個英文單字——

    MerryChristmas!!!

    紅綠配色的聖誕卡隨風飄揚。

    2

    看看手腕上的電子表,確認一下日期,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三……看來,自己整整沉睡了兩個月,難怪會這麽冷,都已經是冬天了啊。冬子朝熊穀家走去,反正時間已經走到最後一刻,要做什麽也來不及了。她清楚地體認到,世界的最後一刻,就在自己沉睡之中走過,成為遙遠的過去。

    故事已經落幕了。

    所有精彩的劇情,驚險的過程,都在她沉入睡夢中的時候結束了。這是最後一頁的背麵,在有趣的內容全部看完之後,讀者絕對不會注意到的舞台背後。

    熊穀家到了,她開門進去,知道熊穀已經不在這裏,對然不清楚他的去向,但可以確定的是不在這座島上。看一眼客廳,又走出屋子,熊穀的房間也不需要去看了。接著要到一心家,冬子走在落幕後的世界,已經感到滿足,雖然身為故事的主角,的確受到很大的汙辱,但能夠享受漫步在後台的幸福,相較之下主角的價值也不算什麽了。到達一心家,爬上二樓小岬的臥室,粉紅色地毯配黃色窗簾,床邊擺著絨毛玩具……乍看之下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子房間,但冬子知道事情並非如此,她知道那股無奈的悲哀。

    打開書桌抽屜,裏麵有好幾本筆記簿,冬子拿出其中一本,封麵用麥克筆寫著《記憶本第三十六號》。其他的簿子也有編號,她稍微猶豫一會兒,便翻開內頁。上麵用大大小小的字體寫著自己的記憶內容,有跟朋友的約定、昨天吃的晚飯菜色、跟一心的對話,還有臥室的平麵圖,詳細標出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然後是看到的事情、想到的事情、感覺到的事情等等,寫的巨細靡遺……冬子又伸手去拿另一本,發現有一項標題是《遺忘的記憶清單》,她閱讀內文——

    以下是被遺忘的記憶(平成15·8/7記錄)

    ·跟媽媽提到『同一扇門』跟『天使裹足之處』這兩本小說,才知道我其實已經讀過又忘了內容,要趕快重看一次。

    ·住在隔壁的隔壁那戶人家姓棚部,他們的女兒叫做亞希子,二十六歲。之前他們家的狗走丟了,是我發現的,所以有接觸過。可是筆記簿上沒有寫,應該是漏掉了吧,下次要注意,不能再漏寫了!

    ·媽媽說,上星期我跟熊穀真人借了一本書。完全沒有印象,要好好找一找。

    隨著筆記簿號的增加,文字的密度也越來越濃,讀起來相當吃力。在第二十九號裏麵,甚至寫了這樣的內容——

    我的名字是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這就是我的名字。今天已經是第九次忘記了,唯有名字是絕對不可以忘記的,我的名字叫做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隻有這三個字,千萬不能忘記。

    冬子尋找編號最新的一本,《記憶本第五十七號》放在桌麵的書桌上。

    重要事項(平成17·9/9記錄)

    ·這座島上,來了一個叫做小林冬子的女生。詳細情形還不清楚,聽說是搭貨輪來的。我想去看看她,想跟她說說話,很好奇她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這是我目前正在想的事情。

    重要事項(平成17·9/12記錄)

    ·我在塔下麵遇到冬子了,還有跟她說到話。得到新的情報,冬子跟我同年。和她聊天很愉快,這是我頭一次和島上的居民以外的人說胡。我不想忘記,還想知道更多冬子的事情,我想和她再多說些話。

    重要事項(平成17·10/1記錄)

    ·我完全忘記小林冬子了。此刻的我根本沒有和她碰過麵聊過天的記憶,甚至連她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不過我們應該不會再見到麵了,這樣也好,隻是……失去記憶真的讓人很寂寞。

    冬子從筆記本上別開臉,她無法再繼續閱讀小岬的痛苦。換個方式吧,吧抽屜裏的簿子全部拿出來攤在桌麵上,坐上椅子,從中隨便抽出一本,用掃描的視線搜索目標句。這個動作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卻始終找不到那個關鍵的字眼,反而盡是一些不想碰觸的東西映入眼簾(倉促寫下的淩亂筆跡、咒語般連續重複的「快想起來」四個字、淚水風幹的痕跡)。心情越來越低落,雙眼開始模糊,即使如此,她還是不肯停下搜尋的動作。如今隻剩下這個方法可以介入登場人物的故事當中了,她看到神經衰弱,看到視網膜抽筋,終於看到那個最重要的字眼——

    「喜歡」

    冬子一直在尋找有提到這個字眼的內容。

    重要的情感(平成16·11/2記錄)

    ·我喜歡熊穀尚人,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他了。不管是他的長相還是性格或是想法,我全都喜歡。這座島上沒有人去注意他,隻有我一直在看著他,也隻有我知道他是個多麽棒的人。尚人不應該待在這樣的小島上,應該離開這裏,去有更多人的地方。因為尚人的工作不是經營回收廠,也不是耕田或捕魚,而是一個詩人。我看過幾次他創作的故事,每一篇都是那麽地出色。可惜這座島上的居民,不會認為這樣的東西有什麽價值,大家隻需要年輕力壯的工作幫手,不需要詩人。尚人是個沒有勞動能力的詩人,而在這座島上,沒有勞動能力就等於沒有存在價值。我對此感到憤憤不平,這座島並不認同尚人的價值。我喜歡尚人,很想為他做些什麽,希望能在失去對他的記憶以前,為他做些什麽。

    在這段文字旁邊,有一張便條紙,用膠帶貼在空白處,上麵寫著力道深刻的幾行小字——

    我把對這個人的情感給忘記了。現在的我,喜歡的事真人。對於自己這麽容易變心,覺得好恐怖,而且好愚蠢好荒謬。究竟我應該以原本的情感為優先呢,還是珍惜現在的心情才對?

    冬子看完之後便合上筆記本,思考著該將桌上這些簿子作何安排,隨即又想到自己其實並沒有決定的權利,於是什麽也沒做就離開了。在走出房間的時候,她才發現門上貼著一張便條紙,看來自己又浪費了不少時間。冬子似乎在這個故事裏徹底被排擠。

    3

    她按下電鈴,沒多久門就從裏麵被打開。

    「哦?」塚本看見冬子,發出其妙的聲音。「是禮子啊。」

    「啊……你好。」總之先打聲招呼。

    「好,快進來吧。」

    「你的紅色機車停在哪裏呢?好像不在屋子前麵嘛。」

    「因為有點故障,剛好送去修理了,下星期才會拿回來。」

    冬子被帶到客廳裏,老人叫她快坐在暖爐前取暖,雖然心裏很感謝對方的親切招待,但此刻她並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如鼓,脈搏異常地劇烈。

    「禮子,你有沒有去看海邊?」

    「啊,有,看到了,漂來好多玩具呢。」

    「聽說是運送聖誕禮品的貨輪,不小心掉了一個貨櫃在海裏喔。」塚本歪了下嘴角。「哎呀,真是不得了呢。」

    「哈,原來是貨櫃啊……」真是可愛的慘劇。

    「你吃過了嗎?」

    「不,還沒有。」

    「那怎麽行,好,我去煮點吃的,你等一下喔。」

    塚本說著就往廚房走去,打開櫥櫃開始找鍋子。冬子躡手躡腳地離開客廳,從玄關旁的樓梯爬下去,二樓是一條陰暗的走廊。

    走廊最底處有一扇木製的門。

    冬子咽了下口水,輕輕走近,來到那山門前。心跳依然異常地劇烈,感覺到胸口有股壓迫感,肋骨緊繃,呼吸困難——在搞什麽鬼啊,你這白癡,冬子忍不住痛罵自己。你一直尋尋覓覓的解答,就在這扇門後麵,隻隔著一塊木板耶,這可是劃世紀的一刻,爭氣點好不好——她用力咳了一下,伸手擦去額頭上冒出的冷汗,開口說話——

    「……你就在門後麵沒錯吧?熊穀尚人。」

    經過一段冗長的沉默,門後終於傳來回應。

    「哈哈,被發現了嗎?」第一次聽到熊穀尚人親口說話的聲音。那是一種平淡的語調,不容易辨認的聲音。「你是怎麽知道這裏的?」

    「小岬房間裏,有一張標示這裏的便條紙。居然躲在塚本家,也真虧你想得出來。」

    「哦?」

    「請開門吧——」冬子握住門把用力一轉,果然不出所料,門是鎖住的。「我有話想跟你麵對麵好好說清楚。」

    「你已經找到我了。」熊穀尚人在門後回答。「我並不打算開門。」

    「那我就要破門而喔。」

    「勸你最好不要。」熊穀尚人語氣非常冷靜。「如果你試圖那麽做,我就會開窗跳下去。雖然從二樓摔下去通常不會死,不過萬一頭部著地就很難講了,沒錯吧?」

    「我不認為你有跳下去的勇氣。」

    「你要怎麽認為是你的自由,不過我勸你,如果擔心的話,還是別輕易嚐試比較好。你打算握著門把握到什麽時候?能不能稍微離遠一點。」

    冬子放開門把,後退五十公分左右,熊穀尚人對她說了句「你真聽話」。

    「……終於找到你了。」冬子無意識地自動說出話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

    「可是好像有點晚,故事都已經結束了。我大哥、一心、小岬、全部都不在了,隻剩下我個你……兩個多餘的角色。」

    「這樣就很足夠了。」

    「真高興你這麽說。」

    「你又發現我在監視你的事情嗎?」冬子迫不及待開始發問。

    「也無所謂發現不發現,是大哥直接告訴我的。『我找到一個代替小岬的女生來看著你』,他這樣跟我說,然後隔天就真的出現一個可愛的女生,從對麵的小屋開始觀察我。我嚇了一大跳呢,雖然還是繼續過正常的生活,沒有受到影響。」

    「代替小岬看著你……」熊穀真人的、那家夥,嘴上說什麽要舍棄這個弟弟,其實還是很在意他嘛。

    「大哥真是個笨蛋啊。」熊穀尚人無奈地笑了笑。「他以為我很需要別人的注目跟評價,其實他什麽都不懂,明明從小一起長大的,卻對我完全不了解。我為什麽要受到別人的眼光影響?」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

    「所以你根本不把我的存在當回事囉?」

    「廢話,如果跟小岬一樣關心我內在思想的人也就算了,像你這樣純粹隻觀察表麵的人,我根本不在意。你就跟島上那些家夥一樣,光看表麵就以為認識我很多,把我批評得像空氣一樣不是嗎?你認為我是個沒有存在感的人不是嗎?你隻把我當成景物的一部分來看待而已不是嗎?」

    「對……你說得沒錯。」完全說中了。

    「我的個人價值取決於寫下來的故事,所以像故事或寫故事的過程,根本不重要。然而你並不了解,哥哥跟一心還有島上的家夥們也都不了解,你們都以為表麵就代表了全部。結果一直觀察沒有意義的表麵,把我定義為無可救藥的透明人,我說錯了嗎?」

    「沒有說錯……」

    「你隻不過是在觀察包圍我的那層膜而已。」

    「好了——」潛藏的暴力性格開始發作。「我現在已經完全了解了!」

    冬子握緊拳頭,用力敲了下門板。

    「使用暴力是沒有用的。」銳利的聲音發出警告。「你應該知道吧。」

    「我已經徹底明白自己的失敗了,也知道自己觀察你的角度錯誤了。」

    「……失敗?」熊穀尚人低聲地說:「你最大的失敗,不就是把我當成透明人嗎?哈,當時我真得很驚訝,你慌慌張張跑進我房裏,結果開口第一句話居然是『不見了!』哈……哈哈,真的是傑作,了不起的傑作。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當作透明的空氣,你的自我催眠實在很厲害,我真是大開眼界了。」

    冬子瞬間明白了,熊穀尚人根本沒有從小屋消失,他一直都像平常那樣,坐在電腦前麵打字。而自己居然看不見他,就是因為將他完全當成空氣的結果。對當時的自己而言,熊穀尚人隻是一件物品,就像桌上的一支原子筆、冰箱裏的一盤青菜、衣櫥裏的一件襯衫、或是書架上的一本漫畫一樣,沒有別的意義可言。人的眼睛不見得能看到所有眼前的事物,隻會注意到自己開心的部分而已。當時在冬子的大腦裏麵,熊穀尚人已經被劃分為『不需要注意的存在』,於是視線範圍內就看不到熊穀尚人了。

    這就是透明人的定義。

    「什麽嘛——」簡直可笑。「真是沒意思。」

    「老實說我真的滿訝異的呢。」熊穀尚人無視於冬子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講。「雖然我的確是一直不被人重視,但是完全被當成看不到的透明人,這還是頭一遭呢。」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不用不好意思啊,托了你的福,我才能找到一條全新的道路。」

    「那幹嘛又躲在這裏?」冬子冷冷地瞪著門板。

    「你誤會了,這裏就是我全新的出路啊。」門後傳來回答。「了解嗎?」

    「不了解。」

    「那一天,被當作透明人的喔,就大大方方地從你身旁走過,然後大大方方地從門口出去。嗯,當時心情真是差到極點又好到極點呢,生平頭一次陶醉在解脫感裏。不過幾小時後這樣的心情又消失了,畢竟透明感跟解脫感是不能劃上等號的啊。」

    「你從小屋離開之後,馬上就到這裏來了嗎?」

    「不,我還回去拔掉電腦的變壓器跟電池,那時候才想到塚本家的。雖然你的自我催眠很厲害,但是跟塚本比起來還差多了,我還看過他跟瓦斯爐上的茶壺說話呢。」

    「後來你就一直待在這個房間裏嗎?這個上了鎖的房間?」

    「我隻出門過一次。除了洗澡跟上廁所之外,沒有離開過這裏。」

    「你腦筋有問題嗎?」

    「我個你們不一樣,沒有那麽多的欲望存在。我對這個世界的要求隻有一個,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不知道。」

    「是隻屬於自己的空間。而這裏就是最理想的場所,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可以一直寫故事。這裏是完全遠離別人的存在。」

    「從隧道換成洞穴,你越來越嚴重了。」

    「我對這個世界已經很厭煩了……不,不對,應該是絕望……也不對,嗯,是失望。每個人都說要改革要創新,結果還是隻會遵循既有的方式。」

    「真是無聊的說辭。」

    「是嗎?真意外,我還刻意講得白話一點,想讓笨蛋也聽得懂呢。」

    「你究竟是希望被大家注意到,還是不想被注意到?」

    「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連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懂的人,少用一副冠冕堂皇的口氣說教。」

    「哦,是嗎?看來閣下並不接受這個說法呢。」

    「至少我不會……」

    「這是屬於我的世界!」門後傳來怒吼聲。「沒有什麽好挑剔的,跟那個隻重視表麵的世界比起來,這裏已經是天堂了吧。三餐會有塚本負責提供,還有大量的紙跟筆可以使用。」

    「為什麽不用電腦?是想要仿效明治時代的文豪嗎?」

    「因為我已經不需要任何規格了,在這裏我可以使用純粹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文字。」他的聲音裏充滿幸福。「原本有小岬在,我還沒辦法完全擺脫一切。讓別人看自己寫的文字,比讓人看到裸體更不自在,不是嗎?」

    「不——」聽不懂他在講什麽。「小岬她一直把你稱作詩人啊。」

    「真是不敢當。」

    「你真的寫了很多精彩的故事嗎?」

    「嗯,對啊。」回答得真快。「可惜都是一些普通人不會懂的東西。」

    「這隻不過是借口罷了。」

    「如果對自己寫的作品有自信,拿去參加比賽不就好了?到時候就可以離開這座小島,去外麵租一間公寓……啊,可別說你對別人的評價沒有興趣,那才真是借口。」

    「說得很好啊,一流評論家。」低沉的笑聲在門後響起。「可惜辦不到。」

    「為什麽?」

    「因為我並不打算當個商業作家,剛才說過了,我的故事並不平易近人,會對我的作品產生共鳴的讀者,就算用最樂觀的方式去估計,頂多也不超過六千人吧。」

    「這樣也很足夠了不是嗎?」

    「這樣叫很夠了?開什麽玩笑,我憑什麽為了那六千個人,去消耗自己的時間生命跟精神!」熊穀尚人突然大吼。「我才不要隻為了六千個人寫故事,那還不如鎖在這間房子裏,致謝屬於自己的故事。」

    「你這樣不是扭曲了創作者的意義嗎?讓別人閱讀自己的故事,聽取別人的批評更感想,這才是作家的……」

    「如果內容都是偏激的謾罵呢?」

    「這……」

    「你知道被否定的恐怖嗎?」熊穀尚人反問她:「否定跟忽視或不關心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害怕否定,絕對沒辦法承受。」

    「你根本就是在逃避!」冬子很想踹破眼前這扇門。「少說這種沒用的話,害怕受傷害就不肯走出房間,根本是社會不適應的症狀……真奇怪,你口口聲聲批評這個世界,卻又想被世界接受是嗎?實在很矛盾。」

    「我很清楚自己的故事會帶來什麽效果。」熊穀尚人不理會冬子的反擊。「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寫了三個長篇十七個短篇跟四十二首詩,可惜全部都缺乏傳達力。沒有吸引大家翻閱的賣點,也沒有引導大家看到最後一頁的刺激性,更沒有取悅小女生的娛樂性,或是講每個人都看得懂的普及性。剛才也說過了,這個世界是非常保守的。」

    「知道問題在哪裏,想辦法改進不就好了,你應該要主動走近讀者啊。」

    「如果做得到,這些問題就不會存在了。」

    「使技術上的問題嗎?還是你的自尊心不允許?」

    「兩者都有。」

    「你的煩惱還真不是普通的多耶。」

    「反正總而言之,我沒有要將作品出版的意願,也沒有要離開這裏的意願。」

    「小岬曾經很希望你的作品能夠出版啊。」

    「不要用過去式講。」熊穀尚人的語調略為下降。「我問你,那天是不是你追在小岬後麵的?」

    「咦?」

    「就是下大雨的那一天,小岬往塔前麵跑的時候,有個人一直追在她後麵……」

    「這麽說來——」冬子明白了。「那天晚上,你也在塔附近囉?」

    「你是重度近視嗎?」熊穀尚人嗤之以鼻。「你應該知道小岬有記憶障礙的事情吧。」

    「嗯。」

    「小岬那天也有來這扇門前麵,就像現在的你一樣。她說自己忘了對我的記憶,喜歡上我大哥,說完就走掉了。」

    「不知這樣吧?」

    「哈,真意外。」他嘴裏這麽說,卻是一點也不驚訝的口吻。「你該不會自以為是所謂的什麽美少女偵探吧?」

    「我隻是深藏不露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囉?」

    「然後呢?」冬子追問他:「小岬還說了些什麽?」

    「她說要殺了一心瀧,把大哥搶過來。大概是發現自己的記憶已經進入倒數計時,必須采取強硬的手段才行吧?」

    「你說的真輕鬆,那可是唯一能看到你內心世界的人耶。」

    「哦,你覺得我說得很輕鬆是嗎?這就證明你真的隻會看表麵。」他不客氣地說:「聽到她說那種話,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為了阻止她的行動,我還冒雨跑去一心家。」

    「可是……一心還是受傷了啊。」冬子用責怪的語氣說。

    「你以為她隻有受點小傷,是托了誰的福?」

    「然手小岬人呢?」

    「逃走了啊。你的要求未免太多了吧?又要保護一心又要抓住小岬,憑我的體力根本辦不到。」

    「真是完全不值得稱讚。」

    「好嚴重的女孩子。」熊穀尚人苦笑著。「然後我就去追逃走的小岬,可惜動作太慢,而且那天雨勢太大,能見度連一公尺都不到,我邊走邊找還是沒看到人影。」

    冬子認為小岬應該是逃到途中就喪失記憶了。她試著想象當時小岬的心情,卻隻能感受到無可奈何的悲痛跟折磨,便停止再想下去。

    「就在我走到塔前麵,無計可施的時候,突然遇上被你一路追過來的小岬。她看到我非常驚訝,大概是沒想到我會追出去吧。」

    「慢著……等一下——」冬子發現一個疑點。「你是說小岬看到你的出現,露出驚訝的表情?」

    「沒錯,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嗎,名偵探?就算失去記憶,她隻要看照片就會知道我的長相了吧?」

    不對,不是那麽回事。小岬在逃跑中途已經失去所有記憶了,當然,連熊穀尚人的臉孔也會忘掉。而且殺害母親之後立刻逃跑,她也不會有空去拿熊穀尚人的照片。

    ……她是想起來了。

    隻有這個可能,小岬從記憶的軌道中找出了熊穀尚人。她想不起冬子,卻想起了那枚戒指,想起了熊穀尚人,就是想不起冬子的存在……

    「小岬生了好大的氣。」不知情的熊穀尚人還在繼續講。「她抓著我的頭去撞塔的牆壁呢。」

    「啊?」

    「你沒有聽錯,她真的很用力,才幾分鍾就昏過去了。小岬趁我昏倒的時候,爬到塔頂上,然後跳下來。」

    「……」

    「突然傳來可怕的聲音,我被驚醒過來,看到眼前一片深紅色,小岬她——」

    「不要說了!」

    「小岬在我麵前摔得支離破碎。」熊穀尚人還不住嘴。「你看過被車子碾過的青蛙嗎?完全就是那個樣子。幸好內髒還在肚子裏麵,可是頭摔破了,腦漿整個都……」

    「閉嘴!」

    「我把小岬破碎的屍體撿好收起來,就放在這個房間裏喔,你要分一些回去嗎?」

    「不要!」

    「喂喂,太無情了吧,你們是好朋友耶。」他笑得很惡心。「小岬她大概是想直接掉在我身上吧,就是所謂的殉情。」

    「……可是她已經忘了對你的感情啊,怎麽還會……」難道,連原本的情感都一起恢複了嗎?

    「正因為忘記了,才想要一起死啊。」

    「我聽不懂。」

    「你不需要懂……沒錯,你跟我隻是陌生人,所以你可以說走就走。」

    「你說得對,那我要回去了。」冬子表示同意,此刻她已經身心俱疲,隻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請保重。」她語氣充滿嘲諷,從容地轉過身去。

    「等等——」熊穀尚人叫住她。「難得時間還早,不過我準備了一份聖誕禮物要送給你,去客廳的電視後麵看看吧。」

    4

    冬子正在岸邊的小屋裏,坐在黑色椅子上,直直盯著窗外。對麵就是那間她藏身進行觀察的小屋,當然,此刻裏麵並沒有監視者。

    她試著想象不被任何人重視的感覺。

    壓倒性的孤獨。

    壓倒性的不安。

    繼續想象被這些感覺壓垮的心情。

    可惜她辦不到,這也難怪,畢竟想象力有限,所以冬子的思考頻率永遠不可能跟熊穀尚人重疊。她試著坐在熊穀尚人的椅子上,卻什麽感動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也沒發生,隻有強烈的無力感。

    究竟自己是否已經解脫了呢?心中的混亂得到平息了嗎?現實跟幻想之間的界線已經分清楚了嗎?其實……答案已經很清楚了,自己從第一天開始到現在,連一點進展也沒有,當然也就沒有任何解脫跟平息。而所謂現實跟幻想的界線,一開始就不存在,因為都隻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冬子將熊穀尚人送她的聖誕禮物放在書桌上,是筆記型電腦變壓器跟電池。她把變壓器插好,打開蓋子按下電源鈕,開機音效在屋子裏響起。全黑的螢幕上倒映著自己的臉孔,一張輪廓模糊不清的臉孔。冬子反射性地蓋上螢幕,然後抓起電池,使盡全力敲打電腦。啪——外殼破裂的聲音。再敲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她一直敲一直敲,敲到外殼破裂成兩半為止。接著抓起電腦,用力扔到地板上,光是這樣還不夠,有抬高椅子,一口氣砸下去。哐啷——發出誇張的聲音,零件四散。去死吧,活該!

    冬子喃喃咒罵。

    誰要看你的故事!

    於是世界繼續運轉,笨蛋們還是妄下定論,繼續自以為是。

    終章

    1

    故事真的結束了,但是我還是有話要說。放在故事後麵說的話叫做什麽呢?還用問嗎,當然就是「後記」了。不過接下來的內容並不能算是純粹的「後記」,而且跟故事本文的關聯性也比一般所謂的「後記」要來的更密切,所以我決定要使用「終章」(作品的一部分)這個符號。

    我想,最聰明的「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這本《聖誕節的恐怖份子》,是佐藤友哉為短暫的寫作生涯所劃下的句點。

    鏡家事件係列,我不會再寫下去了。

    這個業界並沒有多餘的空間讓不賺錢的人吃閑飯,而為了讓後起之秀有路可走,先把前麵的三流現在人等清除掉,也是極其自然的行為,不能不遵守遊戲規則。就像我曾在作品當中說過好幾次,所有的弱者都要有死的自覺。當然,我絲毫不認為自己的作品屬於三流等級,也許在推理小說當中算是比較冷門的,但並不代表作品本身不好……會這麽想的,似乎隻有我自己。

    就如同熊穀尚人在書中所說,這個世界口口聲聲說要改革創新,卻仍然是個保守的空間。我感到忿忿不平,痛恨那些孤立特殊風格作家的人,痛恨這個隻會擁護老舊傳統的世界。我並不是認為新的就一定好,舊的一定不好,我尊重過去,也不會將傳統埋葬。雖然我很抱歉沒有讀過那些前輩的書……艾勒裏昆恩、克莉斯蒂、還有……呃,江戶川亂步等等,對於誰發明什麽開創什麽,誰鑽研什麽完成什麽,我一無所知。但是……我所繼承的並非傳統,而是形式。說得更誇張一點,我甚至以為《占星術殺人事件》是一個曆史刑案,而《館係列》我連一本都沒看過,所謂的「三大推理奇書」我也隻看完《腦髓地獄》而已,至於福爾摩斯跟金田一耕助,我完全不熟。我是看了京極夏彥才知道講談社的推理叢書,看了森博嗣跟清涼院流水才知道有梅菲斯特獎。

    不好意思,到這裏為止隻是我的開場白而已。

    2

    熊穀尚人說被否定比被忽視更恐怖,我並不這麽認為。

    忽視。

    不關心。

    我最害怕的就是這兩樣,那些忽視我作品的評論家、忽視我作品的網頁管理人、忽視我作品的街角書店,每當我翻閱書頁,連上網站,或是走過書店的時候,都會被深沉的悲哀所襲擊。

    然後我才知道,自己跟你們的距離。

    熊穀尚人舍棄對世界的期待,選擇隻為自己寫故事,但我辦不到。因為我是個會將自我價值投射在世界上的人,所以舍棄世界,或是創造世界,都是我辦不到的事。

    想要依存在這個世界上,就寫一些比較正常的作品啊——有人這麽說。的確,我一直都在寫些冷門的作品(雖然我自己不覺得冷門),「鏡家事件」是我唯一的武器,是我企圖掌握世界的過程當中誕生的奇特產物……但也是我真正想寫的東西。不能輕易將之斷言為娛樂小說,也無法直接稱為推理小說,更是讀者們沒有預期的類型,然而我深信你們的強度經得起考驗,依然讓作品問世,以為有人會理解。

    結果就是這樣。

    是我想的太天真嗎?還是這世界真的太亂七八糟?事到如今,我仍舊不了解,也沒有勇氣去探究,我甚至不知道該生氣、該悲傷、還是該死心。

    那麽……今後我又該如何呢?

    是要消極地批判,還是積極地改進?已經無法創作的我,又有什麽好迷惑的?

    3

    最後,我想要對各位表達感謝之意。

    感謝業者讓住在北海道鄉下的十九歲平凡少年佐藤友哉,能被貼上作家的標簽,讓作品上市,感謝所有讀者願意接受佐藤有哉這名作者所寫的天馬行空的故事。因為頁數有限,恕我無法一一列出各位的大名,敬請見諒。

    為《電影般的風格》一書寫推薦的大塚英誌先生,是帶領我走上這條道路的恩師;而我也不會忘記閱讀法月綸太郎先生的推薦文時,心中的喜悅,讓我萬分感動;上達野浩平先生一語道出《搪瓷靈魂的比重》故事背後的本質,讓我深受影響。編輯太田克史先生,如果沒有您的熱心指導,我肯定不會走到現在。當我聽到自己被取了「再版處男」這種外號時,真的很想殺人,但如今已經成為愉快的回憶了。而那種深夜突然打來的騷擾電話,我想等這本書出版之後,應該也不會再打來了,應該吧。

    最後,

    以上所提及的各位,

    或是礙於篇幅沒辦法詳細列舉的各位,

    我由衷地感謝你們。

    真的非常非常感謝。

    同時也感到很抱歉。

    對於必須鍾乳退場的我,請盡情地嘲笑吧。

    佐藤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