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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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龍吟捂著下半邊臉望著我,然後拿開手,露出掛著兩道鼻血的瑰麗麵孔,既未生氣也未笑,隻是向後一靠,倚在榻欄上,淡淡地道“周天,做老爺我的長隨,你覺得委屈是麽?那好,我來問你之於你的籍貫來曆問題,老爺我堂上堂下問過你不下三次,你次次回答不一,且無法籍貫證明,按照我朝律法,無法籍貫證明且無法查實身份者,一律視為無籍流民,即俗語所謂的黑戶,老爺我如此對你斷定,對還是不對?回答。”
    “……對。”我咬牙作答。我確實對這肉身的來曆一無所知,她是個乞丐,若我如實告訴楚龍吟便無法解釋我識字且還會寫字的原因了。
    楚龍吟便又淡淡道“我朝律法又有規定凡無籍流民,不得從事買賣,不得從事生產,對此刑罰有三其一,流刑三千;其二,終身行乞;其三,沒入奴籍。老爺我念你年歲尚小,恐抗不住流刑之苦,又見你通文識墨,終身行乞又將你之才埋沒,因而酎情量刑,判你沒入奴籍,若僥幸得遇明主,知才善用,總好過流放亦或乞討——老爺我對你所作判罰,對還是不對?回答。”
    “……對。”我不得不承認,判我為奴的確已是最好的結果。
    “身為長隨,主子衣食住行坐臥起居皆在你職責範圍之內,鋪床疊被梳洗更衣,端茶磨墨打扇捶腿,隨時答應隨時聽喚,樣樣是你分內之事。無論你是男是女,婚喪嫁娶身家性命,依法依理皆由老爺我掌管——你人都是我的,正如我的左手右手之於我,我正正當當用自己的‘手’洗腳沐浴讀雜書,對還是不對?回答。”他說著用手一抹臉上鼻血,滿麵委屈。
    ……是……是,這裏是古代,他是古人,在他以及所有古人的認知裏,他對於我所作出的種種行為完全沒有不妥,他要了我的命都屬正當,何況隻是讓我給他讀一本不正經的書?
    我又忘了,忘了自己身在古代,一己之力何以對抗整個社會?我隻是個女人,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甚至對這個時空的環境都並不了解,我哪裏有那能耐去顛覆什麽?能做到自保無虞就已經是幸運了。如果一個人無法融入他所身處的環境,那麽他注定會被環境所淘汰。
    所以,我要做的和僅能做的隻有把自己變成一個真真正正的古人,用古人的思維去同古人相處,用古人的行為去過古人的生活。楚龍吟是古人,我非用現代人的道德標尺和行為準則去衡量他的話豈不是相當可笑?
    “對。”我低聲回答,暗自歎氣。不甘又如何?無奈又怎樣?我什麽都改變不了,隻能改變自己。夾縫中求生存、傷自尊什麽的還不都是為了要活下去?——對,我要活下去,我已經銷去了一成奴籍,前途並非一片黑暗!我還是有機會有希望的,都已經邁出了十分之一的征程,豈能因小小的挫折就輕言放棄?!
    “那麽你今兒咬了老爺我,還把老爺我揍出鼻血來又所為哪般?”他望著我由怒轉平,由平轉靜,又由靜轉而重新充滿希望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請老爺責罰。”我淡淡地垂眸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和他甚至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就更不必再就什麽平等自由範疇內的東西爭辯下去了,為了最終的自由,我忍就是——不忍又能怎樣呢?早日自由,早日得脫,早日離他遠遠的——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責罰?唷……小的我可不敢,您老這脾氣,不過是念本書便連咬帶撞的,真要責罰起來您老還不得把小的我大卸八塊了?”楚龍吟仿佛知道我已調整好了心態,於是又露出了那流氓氣來,站起身表情痛苦地伸了個懶腰,轉而又故作忿忿地道“老爺我這兒還有一肚子氣待發呢——惹不起你我還惹不起楚老二不成?!”於是邁出門去直奔了楚鳳簫的房間。
    我在原地深呼吸了一陣,慢慢令情緒回落——長此以往,我隻怕會成為一名絕世忍者的,神馬鳴人佐助的都是浮雲。
    當最終心平氣和地從裏間走出來時,便見楚鳳簫邊理著自己亂做一團的頭發邊邁進門來,臉上帶著些怒色地問向我道“那混蛋發的什麽瘋?”
    “他正常過麽?”我坐到自己的床上,歪頭靠住床欄,閉上眼睛。
    “小天兒?”楚鳳簫發現了我的不對勁,走上前來輕聲問道,“怎麽了?”
    “沒事,有點累。”我淡淡地道。忽覺一隻溫熱的大手覆上了額頭,睜開眼看,見楚鳳簫偏身坐到床邊,眼裏滿是關切。偏頭避開他的手,我坐起身笑了笑“放心,我沒事。”
    楚鳳簫仔細在我臉上看了一看,好像猜到了什麽,微皺著眉道“他是不是捉弄你了?”
    我聳了聳肩“下次你可以跳過這個問題直接問‘他又怎麽捉弄你了?’。”
    楚鳳簫笑了一下,既無奈又抱歉地道“我哥他……又幹了什麽招人厭的事兒?”
    “他老人家讓我給他讀‘董生伸手挑向金鉤,下了紅綃帳’。”我可不想吃了虧全咽在肚裏,楚鳳簫既然把我當朋友,那我也有義務讓他行使聽朋友抱怨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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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楚鳳簫沒能忍住,笑噴後又連忙向瞪著他的我表示歉意,“他還真是混得沒邊兒了!不過……我不是因為他是我哥就這麽說啊——我覺得,這個也不算什麽大事兒吧?都是大男人的,你、你別為這個氣得臉都白了啊……”
    男人男人,我還真是自作自受了,就因為把我當了男人那混蛋就跟我開這樣的破玩笑,就因為把我當了男人我就不能因為這事兒氣白了臉了?!
    “都是大男人就可以隨意捉弄我了哈?”我歪著頭瞪楚鳳簫,“你把那書念給我聽聽!”
    楚鳳簫大約看過那本書,因此也歪著頭想了一想那書中內容,訕笑著道“是不大好念出口……”然後瞟了我幾眼,許是見我臉上難掩疲倦,便抬手拍了拍我的肩,帶著歉意地輕輕歎了一聲,道“哥哥那人就是愛開玩笑了些,還請你莫要太往心裏去,他其實並不是不尊重,相反——他是太把人看得無分尊卑了……”
    我嗤笑了一聲,道“他可是知府大人,是官,為官的最該尊卑分明才是,否則豈不是要得罪許多官場之人麽?”
    楚鳳簫笑道“他又不傻,心裏想的又不必做到表麵上來。你跟著他時間還短,待了解了他便能知道——他越是不喜歡的人應對起來便越客氣有禮,他越是親近的人便越愛開些沒大沒小的玩笑。他的上一位長隨——就是摔斷腿的那個,大哥自始至終都對他淡淡的,沒什麽話說,也極少指使他幹什麽事去,而對於你呢……我看得出來,大哥是蠻欣賞你的,且……你這不卑不亢的性子、不服輸不認命的堅強都很對他的脾氣,倒也同他的不分尊卑、不濫施同情的作派十分相像。所以……我倒認為他同你開玩笑並非意在欺小淩弱,而是純粹的欣賞與交流——呃,雖然這種方式實在欠人捶了些。”
    我笑“‘不分尊卑’?你們古人——我是說,你們做主子少爺又是讀過聖賢書的好像最不該說這話罷?這不是大逆不道麽?主為仆綱、主尊仆卑,這些不都是老祖宗留下的訓誡箴言麽?敢說這話你也不怕被人責你個妖言惑眾?!”
    楚鳳簫哈哈一笑,道“若是別人當然說不得的,不過對於我們這位名刹高寺裏出來的楚大高僧來說,眾生平等正是我佛教義,又豈能是妖言惑眾?”
    “高僧?”我疑惑道。
    楚鳳簫斂了些笑意,多了份感慨,慢慢道“說來話長。家祖尚在世時,一心想要我們楚家出個做官之人以光耀門楣,而到我們這一代呢,母親生了我們兄弟兩個,家父的意思是隻要一個當官就好,另一個可以經商或是做些別的營生,如此既有點兒權又有點兒錢,兩相補益,進退都有餘地。我們兄弟兩個從小一起讀書,誰去考功名都是可以的,於是家父便問我們自己的意思,大哥說他不想做官,家父便讓我去考功名。”
    “卻誰料大考那年,我突患惡疾,險些一命嗚呼,家中請遍了醫術高超之人都束手無策。忽有一天,城裏來了個行腳僧,因說眼看便是觀音娘娘生辰,寺中打發所有和尚前往各地大行善事,以此為賀,偏巧這僧人是個懂醫的,在街上支了攤子,接連醫好了十幾個人,家父便抱著一試之心將那僧人請回府來為我醫病。那僧人望聞問切過後便對家父說,我這病治好不難,隻是病愈後需同他一起回山,從此皈依佛門,青燈木魚終此一生……”
    “這又是為什麽?”我忍不住插口,“治個病還要把人拐走,當真是佛門弟子哪能幹這樣的事?!”
    楚鳳簫笑了笑,道“家父問其原因,那僧人說觀我麵相屬心思甚重之人,一但糾葛上某事或某人,便再也無法放開,因而生出心病,由心病生心魔,魔入膏肓,無藥可醫。若要保我一生平安無虞,隻有出家為僧一途。”
    我忍不住睜大眼睛仔細看向楚鳳簫這張俊美柔和的臉,卻怎麽也看不出什麽心魔重的樣子來。楚鳳簫好笑地敲了我腦袋一下,道“你能看什麽來?!若我這點子心思輕易能被人看出來,我也別在這兒混師爺幹了!好好聽著!”
    於是便接著方才繼續往下講道“畢竟自己骨肉性命重要,家父當時急於將我治愈,便勉為其難答應了下來。之後那僧人開了方子,我連服了七天,果然藥到病除,彼時又提及化我出家之事,家父家母卻百般為難起來。”
    “天下父母心,誰能舍得自己孩子一輩子再不見麵、恩情兩斷、從此出家去過那清苦生活?然而家父又是重諾之人,不願出爾反爾,兩下裏十分為難。正值此時,大哥得知此事,竟自告奮勇願代我出家修行。都是父母骨肉,家父家母自然也是不肯同意,卻誰料大哥當晚便悄悄溜出府去,找到那僧人,跟著去了山中。”
    “家父費盡心思尋遍京都附近寺廟皆無大哥影蹤,如此過了三年,忽一日大哥竟然自己回到了府中,問他那寺中何以肯放他回來,他也不實說,隻道是自己修為太深,那寺廟太小供不起他這尊大佛——當然不會有人信他,然而這一回來大哥就成了這麽一個玩世不恭的性子,倒真是讓人疑惑——明明是去了佛門清靜地修身養性,卻不成想反而比修行之前更變本加厲了七分。”
    楚鳳簫說至此處便是一陣輕笑“想來他這不分尊卑貴賤的想法兒便是在寺裏修行時產生的,隻不過他太愛玩鬧,打趣這個捉弄那個,常常令人當他是恃身份而驕橫,其實這又何嚐不是他的一種偽裝示弱的方式呢?太過精明內斂反而易樹敵罷?尤其後來家父又提起叫我們兩人一個考官一個經商之事,哥哥說他既不想做官也不想經商,隻想做個天下第一大閑人,四處遊山玩水——家父惱他胸無大誌,狠狠給了頓板子,又怕他犯起混來蹺家開溜,便硬是逼他同我換了一換——由他去考功名做官,以將他牢牢地拴住。”
    “架不住家父那裏以斷絕父子關係相逼,大哥隻好去應考,果然做了個縣令。而我呢,這三年來我也沒有再去赴考——哥哥替我在山中苦修,我卻考了功名享受榮華富貴,這樣的事如何能做?!且我也同樣不喜歡經商,又怕家父也來逼我,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所謂打虎親兄弟,這做官就好比騎在虎背上,一招一式都馬虎不得,大哥那樣的一個性子,雖然常常裝混作驕掩人耳目,卻畢竟年輕,又無依仗之勢,隻怕無意中做了什麽事得罪了什麽人都不自知,倒不如我伴在他身旁,兄弟齊心,也好彼此有個照應。家父覺得有理,這才同意了我做大哥的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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