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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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兒!”楚家兄弟齊聲沉喝,兩個人的臉上一般地既驚又惱。
我揮了揮手阻止他們開口,平靜地道:“我意已決,多說無用。楚鳳簫,待此行回去我會把和離書寫好送去楚府,簽不簽字隨你,不過是走個手續。既然你非上門女婿,孩子又已入了你楚家的族譜,按我朝律法孩子自當歸你撫養,還望你能好好照顧他,莫讓他……受委屈……從此後我與你父子再無任何關係,今兒我把話全部說清楚了,請你莫再糾纏。”
我縮在袖子裏的手狠狠地捏成拳,說到孩子時幾乎失聲哽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忍住,這一次我絕不能再妥協,失去了孩子痛苦的隻是我一個人,而若我堅持要回孩子的話,連累的就是楚龍吟、逸王爺、迅,甚至莊夫人、莊秋水、曾可憶,每一個關心我愛護我的人都會為我辛苦焦急或是承擔各種各樣的風險。我的生活裏不能隻有孩子,說我自私也好冷血也罷,我努力活到了現在,憑什麽要按照別人的是非觀來左右自己的行事標準?!我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豁出去了!
“天兒……”接了我的話的是楚龍吟,走過來蹙眉望著我。
“楚龍吟,你什麽都不必再說,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想不想同我過一輩子?”我看著他。
“想。”他抿唇咽下了滿腹的話,閉上雙眼摁下所有情緒,再度睜開時帶起臉上一個大大的笑容,“你的決定便是我的決定,楚夫人。”
我回應了他一記毫無負擔的笑,人一旦把自己豁出去了,這世上什麽難事什麽痛苦都一下子變得無足輕重起來,這一回我覺得自己真正的解脫了。
“天兒——你怎麽能忍心拋下孩子?!”楚鳳簫顫抖著雙手用力地箍住我的肩頭,“他是你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親骨肉啊!你怎麽忍心……你怎麽忍心!”他說著已是淚流滿麵。
我望住他的淚眼,伸手扶上他的肩,輕聲道:“鳳簫,若你願意,我們就重新開始,但不是重蹈覆轍,而是重塑你我的友情。你買包子給我吃的那一幕,即使在我最恨你的時刻,我也從不曾忘記。鳳簫,你本是聰明通透之人,為什麽在此事上卻始終不肯放下執迷呢?”
楚鳳簫咬著唇微微地搖頭,啞聲道:“天兒,人生在世,誰都有自己難以逾越的坎兒,你以為你放下了孩子就算邁過自己的那道坎兒去了麽?孰不知大哥、逸王爺他們才是你真正難以放下的執迷!你寧可放棄孩子也不肯放棄大哥,這同我對你何嚐不是一樣的?你認為自己能放下大哥和逸王爺麽?不能的話又何必勸我?”
“這怎能一樣呢鳳簫,我的執迷是建立在龍吟也愛我的前提下,可你……你是一廂情願,執迷下去隻有傷人傷己。”我輕聲地道。
“你我隻是所處的立場和位置不同罷了,”楚鳳簫抹了把臉,揩去臉上淚水,“你可以為了大哥殺人,我也可以為了你不顧一切,方式不同,心卻是一樣的。”
“那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我輕輕推開他握著我肩頭的手,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轉頭向楚龍吟道,“龍吟,現在大概什麽時辰了?”
“日上三竿,”楚龍吟用手指指頭頂上方,雖然外麵仍是風沙滾滾沒有日頭,“我去弄肉來烤,”說著伸手一拎坐在地上發愣的楚鳳簫的脖領,“你小子過來幫忙!”
待兄弟倆去了前麵放有狼肉的洞腹後我才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麵哭出來——就在剛才,剛才我親口放棄了自己的孩子……我怎麽可能不心痛……怎麽可能不恨自己……我知道從我做出這一決定的時刻起,我今後的生活哪怕再幸福再無憂,心頭也始終會紮著這麽一根刺,又硬又深又痛,一直伴隨著我直到生命終結。
用巾子沾了水好歹擦了把臉,見楚龍吟和楚鳳簫拎了割好的狼肉回來,用樹枝穿了放在火上烤,我在炭盆上燒上一壺水,想起睡醒之後還沒有梳頭,就坐到旁邊去打散了發辮用梳子理順。才梳了幾下忽被身後伸來的一隻手將梳子搶了過去,而後便捧了我的頭發小心地、細細地梳起來,這情形是如此地熟悉,過去的一年裏楚鳳簫幾乎每天早上都是這樣幫我梳頭、挽髻甚至畫眉點唇的。
“我自己來就好。”我扭頭想要拿回梳子,卻被楚鳳簫輕輕摁住肩膀不使亂動,聽他在耳後柔聲道:“你呀……讓你自己來豈不是又要梳個馬尾或是盤個書生髻在頭上了?以前你可沒少幹這事兒,隻要我早上不在家,晚上回來看到的就是你這丫頭把自己弄得不倫不類的樣子,簪子也不會插,花鈿也不會戴,複雜些樣式的裙子更是我幫你穿的——你說你哪裏像是破案時那個聰明敏銳的小機靈鬼呢?分明就是個小笨蛋……梳好了。”
不必照鏡子我也能想像得出楚鳳簫幫我梳的必然是既簡單又精致的發式,完全符合我的審美和喜好,在這一方麵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沒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連楚龍吟都不及他。可是,完美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癡情的不絕對就該是被愛的。
我起身掃掃衣上的落發,接了他的話淺淺笑道:“誰讓我扮男人扮得太久了呢,對於女人的事還當真是不甚了解——不過你也很不厚道,那時沒少笑話我。”
聽了我這話楚鳳簫不由愣住,他沒想到我竟毫不避諱以前的事,反而還如此坦然輕鬆地同他談論——尤其還當著楚龍吟的麵。其實遮掩避諱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呢,發生過就是發生過,我們三人對那件事都再清楚不過,避諱隻能使之顯得更加敏感與不堪,反而不如挑開了、說白了,就如同一個無比神奇神秘、令人乍舌的魔術一旦公布了手法,反倒會讓觀眾產生“不過如此”的感覺。
不過如此,這就是現在的我對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不堪之事的感受,真的——不過如此!
相比於楚鳳簫的驚訝,楚龍吟卻是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想法,帶著讚賞與鼓勵地望了我一眼,隨手撿起腳邊一粒小石子丟到楚鳳簫的後腦勺上,道:“算不清人頭怎地?這兒還一個頭呢!”說著指指自己腦袋上那頭淩亂的黑發,衝著楚鳳簫拚命眨眼。
楚鳳簫起身過去立到他身後,解開他係頭發的絛子果然仔細地梳理起來,口中卻接了我方才的話笑道:“說我不厚道,你這丫頭才是最不厚道的那一個,裝男人倒裝得像,害得我當初以為自己有龍陽之癖,天天苦悶得吃不好睡不好,很是自厭自棄了一段日子呢!”
“其實你是當真有那癖好的罷?”楚龍吟壞笑著接口,“從小就娘兒兮兮的,成天傷春悲秋,斷不了臨風落個淚、樹下葬個花什麽的,你上學堂那會子不是還有個小子喜歡你麽?一天一封情書地往家裏送……”
“閉嘴!還不都是你幹的好事!”楚鳳簫用膝蓋在楚龍吟的背上頂了一下子,險些把他頂得栽進火堆裏,“原本那人隻是試探而已,要不是你冒了我的名送了他一本《雙鳳奇緣》讓他誤會了我,他也不至於那般大膽地開始糾纏我!”
楚龍吟笑得眯起眼睛:“誰讓他先是錯把我認做你來著,色眯眯地盯著老子看,還敢摸老子小手!不是因為你小子平日太過風騷才招來的麽?!”
“等等先,《雙鳳奇緣》是什麽?”我插口問道。
“男為鳳,女為凰,雙鳳麽,當然就是……”楚龍吟衝著我擠眼睛,笑容壞得流油,“那本書可是我跑遍了大半個京城才在一條陰暗的小胡同裏開的一家小書店裏買到的,而且還是附彩圖的呢,工筆的!頭發都一根根畫得清清楚楚,人物生動,動作火辣……嘖嘖,我都舍不得給他呢!更妙的是,那個喜歡我們鳳兒的小子表字裏也帶個‘鳳’字,這不是很巧麽?所以我送這本書給他可是正中了他的下懷,少年的情潮就這麽蠢蠢欲動了……”
“你還好意思說!”楚鳳簫給楚龍吟係好絛子,順手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害我足足被他纏了兩年!有一次還險些——哼!”
“險些什麽?”我眨著眼追問,“險些失身麽?”
“可不是,”楚龍吟笑得像隻吃飽香油的大耗子,“都已經被人家摁倒在草窪子裏了,要不是我趕到得及時,我們小鳳兒啊……嘖嘖嘖……”
“嘖你個頭啊!”楚鳳簫沒好氣地在楚龍吟屁股上踢了一腳,坐到火堆對麵,“你那也叫及時?一早就趕到了,卻藏在旁邊偷笑著看我被人摸了個遍才跳出來動手!”
“都是男人,你被摸一摸又有甚損失?!我不是也被他摸過小手麽!”楚龍吟壞笑連連。
“後來呢?”我繼續追問。
“後來大哥打折了他一根胳膊,”楚鳳簫白了楚龍吟一眼,“賠了人家醫藥錢,被先生罰掃了整整一年的茅廁,每天回家還要在院子裏跪一個時辰。”
“再後來那小子為了鳳兒自盡過兩三回,都被家人救轉了過來,”楚龍吟接口道,“之後聽說他隨家裏遷到外省去了,最初幾個月還給鳳兒寫了書信寄來,再往後就漸漸沒了音訊。說來咱們鳳兒也算是‘綠顏’禍水了。”
聽說過藍顏卻沒聽說過綠顏,我便好笑著問他:“綠顏何解?”
楚龍吟故意掩口壞笑:“你沒見鳳兒當時被那人摁在身下,整張臉都綠了……”
“哈哈哈哈!”我大笑,“那人長得俊不?”
“俊得很,和我們鳳兒站在一起那真真兒的叫一個郎才……郎貌。”楚龍吟狀似惋惜地搖頭歎氣,“可惜遷居了,否則和我們鳳兒配成一對也算是一段風流佳話……”
“佳你個腦袋!”楚鳳簫嗔怒著跳起來衝過去把楚龍吟撲倒在地,兜頭罩臉地一頓拳頭。
“拳頭不頂事,”我輕飄飄地送過去一句,“他怕嗬癢。”
楚鳳簫聞言立刻改變戰術,直撓得楚龍吟淚花兒都溢了出來:“唉呀哈哈哈嗬嗬嗬……不許亂摸!再摸……老子臉也要綠了……”
我在旁看著這哥兒倆打鬧,忽有種曾經滄海的感覺,就好像我們三人之間什麽糾葛都不曾發生過,一切又回到了最初,楚龍吟隻是知府,楚鳳簫隻是師爺,而我也隻是個女扮男裝的小長隨,暗暗地欣賞、佩服並有幾絲崇拜著楚龍吟,單純地與楚鳳簫做著最知心最親密最真摯的朋友,三個人可以肆無忌憚地玩笑打鬧,認真嚴肅地協力工作,日子像明媚的陽光般輕透溫暖……
而眼前這看似冰融雪消的和諧場麵之下實則仍舊掩蓋著萬仞玄冰,隻不過陽光般的假象太過美好,我們誰都不想在這個時候去破壞而已。
走個神兒的功夫兄弟倆已經戰罷一輪,楚龍吟笑癱在地上,楚鳳簫則站在旁邊好整以暇地整理自己的頭發和衣衫,聽得楚龍吟喘息未平地笑著問他:“對了,你那姘頭叫什麽來著?”
楚鳳簫歪著頭想了一陣,道:“記得是姓寧來著……哦,寧子佩,字鳳起。”
楚龍吟笑著坐起身,忽地皺了皺鼻子:“哪兒來的一股子糊味兒?——毀了!肉烤糊了!”
重新烤好肉並且吃上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午,吃罷泡了茶,三個人圍坐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說兄弟兩個小時候的趣事兒,說楚龍吟審過的奇案,說楚鳳簫少年時的奇思妙想,說我改編過的那一世聽來的笑話。
這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人,也沒有一成不變的關係,我無法預測我們三人之間眼下的相處模式和隻可意會無法言傳的這種關係在接下去的時間裏會如何演變以及演變成什麽樣,至少我知道此時此刻無論是我和楚龍吟還是楚鳳簫,都在心無旁騖地享受著這難得的溫馨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