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紅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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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麵露得意,不提自己如何攏住了賈政,隻罵王夫人“悍妒”。
“有她那麽個夜叉日夜盯著老爺,什麽人能在老爺身邊站穩了?才剛露出那麽點苗頭,就被那夜叉處置了!咱們老爺也不像大老爺一味好色,又礙著王家的顏麵,還有老娘在邊上伺候著他,就混過了。”
賈寰了然。
目光落在院中的幾株杏花上,一簇簇小花苞橫立枝頭,花色明媚煙潤,牆頭上的薔薇藤也三三兩兩萌發新芽,滿院春光彌漫。
不知不覺間,他已穿書一整年。
如果抄家的結局不可更改,那他的好日子便過一年少一年?
賈寰悻悻撇開這個喪氣念頭,整個人浸潤在春風中,隨意地打起了一套太極拳舒緩鬱結。
這是前世他跟著爺爺喝茶遊湖時學會的。
起手式後攬雀尾,沉肩垂肘,摟膝拗步,氣沉丹田,上步七星……一氣嗬成。
趙姨娘嘖嘖圍觀,嘟噥他淨會搞些沒用的花胡哨,有這個閑工夫不如習字念書,壓過寶玉,選上伴讀進宮去,讓她也沾沾光揚眉吐氣。
賈寰嗯嗯敷衍,叮囑她這些天別去李紈母子那邊顯擺。
“我跟蘭兒差不多的年紀,卻是他的三叔,他這次被汰落……怪不得他,伴讀也不是那麽好當的,落選了更好,省得低眉順眼地去伺候那群小活龍。”
趙姨娘撇撇嘴,沒吱聲。
申時末刻,該去給長輩請安了。
賈寰去賈母院中打了個幌兒,趁著鳳姐說笑時溜了出來,並沒有急著回東小院,轉身去了賈母的後院。
繞過東西穿堂,沿著狹長的花廊一路前行,徑直到了李紈母子住處。
小丫鬟掀起錦簾,喊了一聲“三爺來了”。
賈蘭恭敬出迎,讓座斟茶,客氣周到。
賈寰這趟過來,就是想安慰安慰他,別為“汰落”之事黯然傷神。
才五歲大的稚童,已經養成了孤僻寡言的性子,這讓他在榮國府的錦繡堆中獨善其身,也讓他的性情偏離了正常人。
賈寰前世今生都沒有教育孩童的經驗,一盞茶喝到一半,還不曉得該如何開口,眼角瞥見旁邊書案上的字帖,趁機問他:
“蘭哥兒也在習字?”
“是,二叔的字寫得那麽好,侄兒不想落下太多。”
“蘭哥兒有勝負心,不甘人後,很好,但習字隻是小道,勿要強求,順其自然即可。”
賈寰邊說邊走到他的書案前,提筆寫了幾個“館閣體”。
這是明清士子必摹字體,講究的就是方正、勻稱,嚴謹齊整,四平八穩易於辨識,從根子上就排斥特立獨行,想要寫得好,訣竅就三個字:
“烏”!
“方”!
“光”!
蘸墨要濃黑,黑到發亮,字寫出來就顯精神,撇捺之間張力十足,墨淡則傷神韻。
賈寰一邊蘸墨擺腕,一邊傳授心得,還讓賈蘭重新寫幾個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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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蘭頗為緊張,提筆寫了八個他最拿手的字,“空山鳥飛、逐水花流”。
賈寰抬眼一看,上榮下枯,左榮右枯,寫字的姿勢太僵了,也許是緊張,也許是平日裏不留意。
賈寰替他一一糾正過來,讓他右手執筆,右肩為軸心,橫轉豎時折麵必斜,俗稱“美人肩”,撇捺起筆則必斜,豎左鉤宜平,豎右鉤宜上。
“蘭哥兒你要記住,一筆如一篇,一篇也須如一筆,不要糾結細枝末節,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一氣嗬成方能意法自然……”
叔侄倆正說著話,李紈從賈母院中立完規矩回來,見賈寰在教導兒子習字,頗為訝異,讓丫鬟重新換過熱茶,擺上果饌,又問賈寰吃過飯了沒有?
賈寰搖頭:“不著急吃,過來陪蘭哥兒說說閑話。”
他邊說邊打量李紈幾眼——
長挑身段,氣質端嫻,髻上隻略點綴一對秋香色花鈿,沒有施脂粉,常年素麵對人,跟鳳姐的美豔張揚南轅北轍,比她的婆婆王夫人還顯老氣橫秋。
錦繡叢中的一截槁木,春光照不到她身上。
賈寰心中歎息,板著小臉說明來意:
“大嫂子一向喜靜,但蘭哥兒還是個孩子,別拘得他太緊了,日常除了念書習字,該玩鬧就讓他玩鬧去,讓小幺兒們陪著他玩兒,這次選伴讀,就是為著他太乖覺,讓禮官誤以為他木訥,蘭哥兒根本不是他們以為的那樣。”
李紈點頭應了,眼圈卻微微泛紅,忙低下頭遮掩。
賈寰童言無忌,繼續叨逼叨——
“蘭哥兒是太太的嫡長孫,年幼失怙,太太本該像老祖宗疼二哥哥那樣,把他放在心尖上疼,都是一樣的祖母……”
李紈觸到傷心事,瞬間破防,又不敢大聲哭,竭力壓抑著不弄出動靜。
丫鬟素雲一邊勸她,一邊關緊了房門,生怕被外麵的人聽了去。
賈寰話趕話說到這兒,也豁出去了——
“大嫂子,有些事強求不來,咱們隻能自己想開些,蘭哥兒的書要讀好,性子也不能養歪了,還有身體也得注意著,別一味呆坐,前兒我還讓人在廊下吊了幾個沙袋,平常一有了空閑,就射靶、跳繩、踢毽子、放風箏,貴家公子錦衣玉食,科舉下場卻要在小黑屋裏呆足三日,沒個好身板可撐不住。”
賈寰說罷起身告辭。
李紈急忙讓賈蘭送出來。
一對豆丁叔侄走到院中,大眼瞪小眼。
許是天上的月亮太皎潔,又許是賈寰方才的“推心置腹”,讓小賈蘭暫且敞開了心懷,皺著小眉頭傾訴他被“汰落”的不公——
“那禮官就瞟了我一眼,問了句籍貫姓名,就把我汰落了!”
“沒錯啊,確定了你原籍金陵,姓賈,便留你不得。”
賈蘭一懵,詫異地看著賈寰:
“姓賈……怎麽了?”
“先別問怎麽了,三叔今晚把話撂這兒,你被汰落隻是個開始,我和你二叔也快了!”
賈寰一臉譏誚,語氣篤定得幾近冷酷:
“就算你二叔也喜歡讀書,就算三叔我托生在了太太肚子裏,一樣要被汰落!”
原本賈寰還抱著期望,初選去禮部走了一圈,什麽幻想都沒了,當場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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