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紅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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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寰氣定神閑,言語間占盡上風。
    裴遠心高氣傲慣了的人,平白被一頑童教做人,氣得他擼袖暴起,被身邊的忠順王府世孫水煜強按了回去。
    賈寰見狀,眼角略瞥了水煜一瞬,旋即挪開視線。
    小小一個人端立殿中,既沒有洋洋自得,也沒有被裴遠、水煜的威勢震懾住。
    白玉台階上方,中間座椅上坐著的紫袍大儒凝目打量他片刻,輕笑一聲道:
    “你小小年紀,便能勘破取舍之道,不被虛名困擾,亦是難得……政公教子有方!”
    賈寰叉手行禮,重又坐下。
    他方才說的那些話,固然有“狡辯”的意味,卻也是心聲,他並不打算花太多時間在書法上。
    他的字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聲名鵲起,是前世二十年的積累,此後必然沒有最開始時的驚豔,與其被嘲“泯然眾人”,不如早早撇清——
    小爺誌不在此,你奈我何?!
    第一撥針對他的進攻全麵潰敗,不但沒讓賈寰落入下風,還漲了他的氣焰,一時間無人再敢來尋釁。
    賈寶玉就慘了,明刀暗箭都朝著他去了。
    這個鳳凰蛋最大的短板,就是不肯用心在四書五經上,偏偏這才是正經學問,被別有用心者幾番詰問,他慌不擇言,把平日裏看過的雜書、邪曲都扯了出來,惹得眾人嗤笑。
    大儒斥之“荒唐不羈”,汰落!
    賈寰早料定會如此,注意力並沒放在賈寶玉身上,專心觀察殿中一眾應選的勳貴子弟——
    最亮眼的人是馮紫英。
    少年英武,弓馬嫻熟,頭一個被二皇子水桂挑中。
    圍觀眾人覺得理所當然,賈寰卻覺得這位馮公子是上了賊船。
    原著中的馮紫英“附逆作亂”,事敗身死。
    二皇子水桂,多半就是那個“逆”了。
    他在甄老太妃薨逝、甄家被抄之後,沒了母族和後宮的臂助,再想上位唯有宮變。
    馮紫英跟著這樣的瘋批皇子,早晚得涼,嫁給他的史湘雲也得涼。1
    賈寰搖頭歎息。
    他穿書後還沒見過史湘雲,沒什麽“親戚”情分,馮紫英對他這個孽庶又愛答不理,別人家的閑事自己就不操心了,先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吧。
    二皇子選中馮紫英做伴讀,不選剛剛出了一場風頭的賈寰,明麵上看隻是“重武輕文”,細思量遠不止於此。
    二皇子是甄老太妃一係的皇子,甄家和賈家既是盟友,又是老親,他卻撇開賈寰不搭理,擺明是嫌棄他“庶出”的身份。
    真要選他這個孽庶做伴讀,就會得罪賈元春,得罪王家。
    對二皇子來說,王家現在是比賈家更值得拉攏的朝堂勢力。
    賈家“玉”字輩的小爺,唯有賈寶玉背後同時站著賈、王兩家勢力,得兩大家族傾力支持。
    賈寰雖然也是賈政的親兒子,但他不是賈家“玉”字輩內定的領頭羊。
    他在家族圈、親友圈、勳貴圈裏都沒有姓名,出了榮國府沒誰認他這個“三爺”。
    鳳姐那一聲“憑他也配”,罵盡了他的卑微。
    賈寰對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但被二皇子當眾棄選,形同打臉,還被裴遠、水煜這夥人圍觀看了笑話,讓他心情鬱悶。
    沒誰過來安慰他。
    殿中看似人多,各有各的陣營,各有各的跟腳。
    哪怕賈寰剛出了一場風頭,在場紈絝也沒誰高看他一眼。
    .
    他在這些人眼裏,就是個沒有“姥舅”可以依靠的孽庶,是個沒有社交的小凍貓子。
    所有的“高台盤”,都歸他的嫡兄賈寶玉。
    京城勳貴之間,世交之間,全部隻認“寶二爺”。
    每年王子騰夫婦的壽辰,都是寶玉穿戴整齊去王家赴宴,在宴席上跟一眾親友家的同齡子弟詩酒酬和。
    探春也能跟著王夫人隨行做客。
    隻有賈寰,完全被隔絕在這個社交圈之外。
    投胎是門技術活。
    一個人在娘胎裏沒有的東西,出了娘胎就很難再擁有。
    賈寰歎息一聲,懶得繼續呆在此地受窘,走去一旁欣賞別苑風景。
    時令還是仲春,花繁柳嫩,草長鶯飛,煦暖微風吹在麵頰上舒爽愜意。
    他人小腿短,走不太遠,手腳並用爬到一座假山頂上,前方大片垂絲海棠陡然映入眼簾,花朵如煙霞耀眼,一瞬間的視覺衝擊令他心曠神怡,找了塊平坦的大青石坐下細細觀賞。
    屁股才剛坐穩,耳邊就想起懶洋洋的調侃:“你就是那個敢舌戰群儒的……賈氏庶子?”
    賈寰翻了個白眼。
    庶子咋啦,吃你家大米啦?
    欠打!
    賈寰斜乜著眼角看向聲音來處,就在自己攀上來的□□盡頭,站著個十歲左右的小少年,穿戴矜貴,體態圓潤,氣質呆萌,正是胖嘟嘟的九皇子水柏。
    他惹不起,忍氣叉手行禮:
    “見過九皇子殿下。”
    “免禮。”
    九皇子年少無羈,半分皇子的架子都沒有,徑自走到大青石旁坐下,還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賈寰也坐下。
    賈寰硬著頭皮坐了。
    趁著小內侍們還沒追上來,他鄭重其事地辟謠:他並沒有“舌戰群儒”,就是當眾表明了一下自己對書法技藝的看法,對與不對尚有待商榷——
    “那裴遠小人之心,生怕我壓過他的風頭,耽誤了他給貴人當伴讀的前程,一再造謠挑釁,他這般行徑,譬如蟻螳喜食糞,便以為糞乃天下第一等的美味,生怕有人來與它爭搶,豈知那是人人掩鼻的醃臢物,我與此輩無話可說!”
    賈寰暢快罵完,發現九皇子麵色古怪,一怔之下醒悟自己的比喻不當,裴遠可以是蟻螳,龍子鳳孫不能是“糞”啊。
    他趕緊找補:“隨口譬喻,並無它意,殿下勿要多心。”
    九皇子嗬嗬:“你別哄我!我留意你許久了,你似乎對入宮做伴讀的事很不熱衷?”
    “一開始挺熱衷的,後來知道自己沒機會,就淡了。”
    “你有機會的,本皇子不介意伴讀是嫡出還是庶出,你可以來我這——”
    賈寰苦笑,擺手攔住水柏的盛情相邀:
    “我是賈女史的兄弟。”
    水柏一怔,不明白他的話中之意。
    賈寰嘴角的笑容更苦。
    眼前的這頭小呆龍,平常被保護得可太好了,不諳人心險惡,他願意紆尊降貴接納賈寰做伴讀,他的母後絕對不會同意自家的傻兒子身邊埋個悶雷。
    然而水柏再一開口,反而驚住了賈寰——
    “你姐姐就是新近受寵晉封的賈貴人?我聽母後說她出身平平,父親隻是個從五品的小京官,你是國公府上出來的,怎麽會是她的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