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離經叛道的李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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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國子監。

    司業王瓚推門而入,被刺鼻的酒味衝得直皺眉,低頭看到了地上散落的紙張,彎腰撿起一張,凝眸道“我醉且倒黃金罍,世人笑我餔糟而揚醨。籲嗟屈原何清,漁父何卑,魯連乃蹈東海死……昌穀兄,你身體不好,可不敢圖醉。”

    徐禎卿抬起頭,看著王瓚,揮毫道“人死如燈滅,一溜煙便沒了影,不是什麽大事。”

    王瓚咧嘴,寬慰道“前段時日我給走方的曉郎中去了信,他曾治好過一些人的背疽,你這不過剛發病,想來難不住他。”

    徐禎卿丟下毛筆,提起酒壺便往嘴裏灌,咕咚咕咚,喉結幾動,旋即放下,哈了一口氣“何必勞煩人跑如此遠走一遭。”

    王瓚上前,奪下徐禎卿的酒壺,沉聲道“眼下朝廷巨變,說不得陛下會啟用你,隻要病好了之後,你徐禎卿滿腹才華豈無施展之地?不瞞你,我之奏本今日一早便差人送出去了,舉薦名錄中你居首!”

    徐禎卿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坑坑窪窪醜陋的臉,喊道“你以為我這樣模樣能站在朝堂之上嗎?弘治十八年,宦官嗤笑,說我徐禎卿出來嚇人是罪,孝宗將我送審犯人!嗬,這倒是個好法子,一張臉擺出去,罪囚都犯怵,也省得審訊了!人家交代得太快,竟又有人說我恐嚇罪囚,以致罪囚自殘,這才到了國子監!”

    “我的王司業,你來告訴我,哪個皇帝會要一個麵容醜陋的官員時不時站在他麵前?太祖時,就以貌取人了!我朝又如何能免?舉薦出去,不過是打落回來,再心灰意冷一次罷了。”

    王瓚心酸不已。

    徐禎卿天資聰穎,此人家裏不藏一書,竟能做到無所不通。此人滿腹才華,是吳中四才子之一,與祝允明、唐寅、文徵明齊名!

    隻可惜,此人相貌醜陋,孝宗不待見,正德皇帝,他隻待見女人……

    “司業,司禮監的溫溫祥公公來了。”

    國子助教羅安走了進來。

    王瓚眼神一亮,心想難道是朱厚照要召見自己舉薦的人才,拉著徐禎卿便走了出去。

    原國子監祭酒王雲鳳依附劉瑾被削職為民,現國子監由司業王瓚暫管。

    宦官溫祥見王瓚來了,手中拂塵一動,肅然道“萬歲爺口諭。”

    王瓚等人行禮。

    溫祥認真地說“著令國子監司業擬寫告示,傳報監生,入天字製造局為火器之事者,給六品俸。願前往者,可至軍器局或兵仗局等候。”

    “什麽?”

    王瓚眨了眨眼,自己竟沒聽懂。

    羅安也是一臉茫然。

    徐禎卿疑惑地問道“何為天字製造局?”

    溫祥回道“新的製火器公署。”

    王瓚臉色有些難看“如此說來,陛下是想要讓監生去什麽製造局當匠人打火器?”

    溫祥搖頭“其他我等一概不知,王司業,奉旨辦事吧。”

    王瓚嗬嗬笑了笑。

    原以為朱厚照殺了劉瑾,整頓朝堂,回到紫禁城,有了幾分明君的樣子,可現在看來,他還是如往日一樣胡來!

    讓監生去當匠人?

    多胡鬧才能想出來的主意!

    張貼告示是吧?

    那就張貼個試試,我倒要看看哪個監生會為了六品俸折斷士人腰!

    告示貼在彝倫堂前。

    博士、助教將消息告知監生,不到一個時辰,二千餘監生已知悉此事。

    正如王瓚所料,讀書人不會輕賤自己,畢竟皇帝給的是六品俸,不是六品官。

    俸是待遇,官是臉麵與地位。

    在一片片指指點點、搖頭暗譏笑的監生人群裏,年僅二十餘,眉宇間帶著憂愁之色的李可仁卻盯著告示的內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天字製造局嗎?

    好奇怪的名字,從未有過的公署。

    專司火器!

    李可仁凝眸。

    想起父親親手為自己製造的煙花,那一刹那的飛天炫彩,令自己陶醉。

    父親是軍匠,說軍匠無出路,諄諄教導,讓自己考取功名。

    正德三年會試,自己落榜,因路途遙遠不願返回廣東雷州府,最終選擇進入國子監當了一名舉監。

    本打算等到六年時再考,可現在——

    火器!

    李可仁的手微微顫抖,自己想鑽研火器,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可以將一堆東西化作焰火,可以將石頭彈送到好遠的地方,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打造出不同製式的火器……

    再者,自己需要六品俸,妻子身體不好,強行撐熬又能熬多久?

    領了六品俸,至少可以找大夫開些藥。

    這是一個機會!

    李可仁被壓製多年的渴望,在這一刻蠢蠢欲動,在現實的困境裏瘋狂生長。

    “你這是作甚?”

    助教羅安看到李可仁竟然揭下告示藏在袖中,不由出聲嗬道。

    李可仁目光堅定地看過羅安與一眾監生,目光落在了司業王瓚身上,深深作揖,然後直起腰杆,沉聲道“有負教誨,學生願摘下儒巾,去天字製造局!”

    王瓚冷著臉,上前走了幾步,沉聲問“你年紀輕輕,仕途不遙,為何要摒棄聖人之道,去做這等不入流之事!”

    李可仁深吸了一口氣,肅然道“匠人為火器事,如農夫治稼穡,士人聆聖人訓,各有其道。雖萬千道不同,然殊途同歸,皆是為大明效力!在司業看來不入流的匠事,在學生眼中,它美妙勝過聖人言!”

    “你——”

    王瓚沒想到竟有如此離經叛道之人。

    旁觀的宦官溫祥連忙走出止住王瓚,打量了下李可仁,嗬嗬笑道“說得好啊,這番話定會傳入萬歲爺耳中,這位監生,報上你的名字。”

    “雷州府海康人氏,李可仁!”

    “好,好!收拾收拾去兵仗局吧,不過這告示就不需要帶走了,貼好,可還有人要去,為朝廷效力,六品俸……”

    彝倫堂,司業房。

    王瓚氣呼呼地喘著,徐禎卿在一旁不斷寬慰。

    便在此時,監丞林榮領著郎中曉明、藥童陳五來了,對王瓚道“王司業,他們手持你的書信求見……”

    王瓚看到曉明,剛起來又坐了下去。

    徐禎卿看到曉明裝扮,知道他們就是王瓚請來給自己看背疽的郎中,暼了一眼王瓚,笑道“曉郎中是吧,王司業此時氣滯於胸,無法疏散,可有良方?”

    曉明上前看了幾眼,嗬嗬笑道“這種想不開的氣,開不了方子。倒是你,口幹唇燥,麵生白斑,再不治一治,怕是無力回天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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