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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飛行飯店
Ⅰ
連日以來盤聚在東京上空的光化學煙霧終於被昨晚的夜風吹散,整個大都會區一片晴朗,天空藍到仿佛連視網膜的底部都被染成藍色似的,陽光傾盆灑落。五月十九日,看來會是個美好的初夏日子。
梧桐俊介將西裝外套掛在右肩,左手持著旅行用的手提袋,走在廣闊的海埔新生地上。
這塊麵積超過二百座足球場的海埔新生地,在未來將會被建設成一個情報高度聚集的都市,不過目前隻有一大片的土地和稀疏的雜草而已。出現在俊介前方的是一個比大樓還巨大的銀色物體,宛如傳說中巨人最喜愛的足球般的這個物體,其實是一艘剛完成不久的大型飛行船。
豪華飛行客船“飛鳥/ASUKA”。這是知名企業家有本泰造出資打造的超大型硬式飛行船,而且今天正好是處女首航的出發日。航程預定由東京灣出發,橫越北太平洋,前往加拿大西部的大都市溫哥華。
德國的大型飛行船興登堡號在紐約附近的雷克赫斯特機場爆炸焚毀,是一九三七年的事情。這是自從那次事件以來,曆經五十年歲月再度複出的正統飛行船。
有本並不是個性格樸實的人,他決定用極致華麗的演出來妝點這次壯舉的第一步。因此到處都可見到啦啦隊、鼓樂隊、歌手跟藝人的身影。
飛行船“飛鳥”之全貌,若以數字來表現的話大致是這樣的:全長五百公尺,最大直徑八十四公尺,高達一百三十三公尺,氣體容量一百萬立方公尺,搭載量為八百四十名乘客,以及一百六十公噸貨物,巡航速度為時速一百六十公裏,最大時速可達一百九十五公裏,船尾對轉螺旋槳的直徑為十八點三公尺,渦輪引擎輸出功率共有一萬五千四百匹馬力,機組人員共五十三名,其中客房服務人員有四十四名,每次可連續航行一萬八千公裏。
宣傳的內容標榜著,乘客可於空中、而非海上享受到媲美豪華郵輪伊莉莎白女王二世號之舒適旅程,絕非被安全帶束縛在狹小座位的飛機旅行所能比擬。由於飛行高度在一千公尺上下,所以也不至於受到雲海阻隔而看不到地麵風景。速度方麵當然遠不如飛機那麽快,但旅程的舒適度這點而言,應該是遠勝過飛機才對。
發生於一九三七年的“興登堡號慘劇”,除了在紐約近郊造成三十五條人命的損害之外,同時也奪走了飛行船這種交通工具的未來。盡管“飛行船是一種容易引發氣體爆炸的危險交通工具”之印象早已根深蒂固,但興登堡號所使用的是氫氣,隻要改用氦氣就不會有爆炸燃燒的危險性。不過,要推翻早已根深蒂固的“危險”印象似乎沒有那麽簡單。
鐵達尼號在北大西洋沉沒,然而郵輪卻並未從海麵上消失。飛機也是一樣,年年都會傳出在哪個地方墜落並造成人員罹難的消息,但是卻沒有人因而主張全麵廢除飛機的使用。僅僅因為一次的事故,飛行船的空中霸權就被飛機奪走,並且在那之後,直到今日仍舊都還是無法挽回失去的地位。
據說船東有本泰造最初想掌握的是航空公司的經營權,然而日本的航空公司全都在強大的既有勢力支配之下,後起的人根本毫無插手的餘地,所以有本才把目標轉移到飛行船。成為飛行船業界的先驅,就好比是開辟無人的荒野一樣,有本還可以自行製定業界的規範。
由於在官僚體製下的日本,光靠力量蠻幹根本達不到效果,於是有本巧妙地運用廣告公司及電視台,將飛行船的實用氣氛炒熱起來,好不容易終於付諸實現。對有本而言,這可是一項耗費十年的事業計劃。
豪華飛行船以東京為出發點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至於目的地為何選在加拿大的溫哥華,當然也有充分的理由。因為船東有本泰造早就在溫哥華興建飯店,把那裏當成是前進基地,計劃以卑詩省為中心,向加拿大西部一帶拓展他的觀光開發事業版圖。而世界最大的豪華飛行客船首航,就是這個計劃的壯麗呈現。
俊介之所以成為這趟首航的付費乘客,並不是因為他和船東有什麽密切的交情,也不是因為他是社會上的知名人士。其實這次的旅客當中有一百名是征求而來的“一般大眾”,俊介就是其中之一。
俊介原本就對飛行船和熱氣球之類的東西有莫名的好感,兩年前還曾經在航空雜誌上發表過和飛行船有關的文章,也許是那件事情的緣故。這雖然是有本為了拉攏一般大眾而使用的策略,不過既然能搭飛行船去加拿大,俊介也沒理由拒絕。況且俊介入選一事,並無任何評選上的不當之處。
就這樣,俊介以首批乘客的身份來到飛行船的起飛地點,但是卻禁不住苦笑著嘟囔起來。
“放眼望去,全都是名人呢。身為無名小卒還真是受寵若驚呀。”
這樣的旅行畢竟不適合單獨參加,應該攜伴前來才對。俊介心中想著,在享受悠閑旅程的同時,還是有個可以說說話的對象比較好。如果能夠有個年輕貌美的女伴,那更是求之不得。
俊介環視周遭,從擺設在臨時搭建的帳篷群一隅的折疊椅中,隨意挑了個空位坐下來。口袋裏的酣樂欣膠囊微微地跳動了一下。
從東京橫跨北太平洋到溫哥華的距離大約有五千兩百公裏,是趟三十三小時的旅程。五月十九日下午六點出發,越過國際換日線,預計在隔天二十日的上午十點抵達溫哥華。當中有十七個小時的時差,為了消除時差的不適,提供乘客酣樂欣這個處方,這是一種能夠影響執掌生理時鍾之藥物。
通常,由西向東的旅程所產生的時差不適,會比由東向西的旅程來得嚴重。情況因人而異,有些人甚至需要十天才能完全將時差調過來。由於這勢必會影響到觀光的興致,於是有本泰造在醫師友人的建議下,事先準備了這樣的東西。
這次,受邀乘客預計將在溫哥華停留三晚,白天為自由活動。
梧桐俊介,三十一歲。自我介紹的時候通常會被稱呼為考古學者,專攻環日本海文化圈,也就是針對包圍日本海之中國大陸東北部、朝鮮半島、俄羅斯沿海州、以及日本列島之古文明交流進行研究。
自研究所取得碩士資格之後,俊介就在兩所大學裏擔任兼職講師。不過兼職講師的酬勞廉價得令人難以置信,光靠那些收入根本沒辦法生活下去。俊介之所以能夠過著還可以的生活,都是靠著過世雙親在東京都內的西神田所留下來的一小塊土地。那是在土地價格還在國民常識範圍內的年代取得的。
與姐姐二人共同繼承的土地,在委托不動產公司賣掉之後,俊介得到了相當程度的一筆錢。隻是這筆錢並非一輩子吃穿不愁的巨款,學術書籍又相當昂貴,加上他的願望是哪天能到俄羅斯沿海州去進行考古探勘,所以還得省吃儉用。
日本的企業,終使資金過剩也不會考慮拿來回饋社會,而是到海外去購買土地或大樓。近來雖然多多少少開始讚助文化事業,但也隻限於美術、戲劇、音樂等等,根本不可能資助考古探勘之類的活動。若想探索西元前東亞土器文明的交流,也隻能靠自己來負擔費用。
“大哥哥!”
被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俊介將出神的視線聚集到佇立麵前的白色少女身上。由於她的遮陽帽、T恤、熱褲都是白色或接近白色的淺淡色調,所以造成了那樣的視覺感受。
略帶紅色的俏麗短發,以及對著俊介微笑、充滿活力的麵孔,看起來仿佛似曾相識。
“果然是大哥哥沒錯。是我呀,日記,你不記得了嗎?”
“你是日記……”
俊介喃喃自語,一時之間感到有點難以置信。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他的外甥女,也就是他姐姐的女兒,今年應該是十一歲吧,已經兩年沒見過麵了。之所以稱他為“大哥哥”是因為俊介忌諱被稱為“舅舅”。這是單身男性的普遍心理。
“又長高了呢,日記。”
“因為我已經六年級了呀。大哥哥也來搭飛行船嗎?”
“嗯,你也是嗎?跟媽媽一起來的吧?”
日記母親經營一家精品店,同時也是隨筆作家,在這三、四年間知名度大增而成為名女人。不僅具有才能,還擁有抓住發揮才能機會的判斷力與行動力。
“我媽的心情很差喲。最近,她跟某個大學的助教吵架分手之後,那個助教立刻又和某個女明星在一起,所以她說男人都靠不住,非常生氣呢。不過媽媽自己也交了男朋友。”
日記一次把兩年份的八卦全都告訴了舅舅,俊介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媽還是老樣子,非常受歡迎呢。”
“是非常渴望受歡迎呢。”
少女冷峻地斷言。這點不禁讓俊介感受到母女倆相似之處。日記在俊介身旁的椅子坐了下來,就連這個動作,也和她母親小的時候非常像。
俊介曾經幫相差三歲的姐姐收過不少情書,然而姐姐對於同年齡層的男生總是不屑一顧。托姐姐的福,俊介不知受到眾多朋友們的埋怨,還得聽他們發牢騷。
Ⅱ
在宛如瀑布灑落的初夏陽光中,有個女的英姿煥發地走過來。俊介雖然完全不懂得女裝時尚,卻可以肯定那是一身洗練講究、毫無瑕疵的裝扮。身穿以綠色為基調的二件式套裝,這就是俊介的姐姐、日記的母親梧桐美奈子。
“別灌輸奇奇怪怪的觀念給日記喲。”
暌違兩年,姐弟的第一聲招呼,絲毫沒有任何感傷的成分存在。美奈子雖然已經三十四歲,但是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年輕了五、六歲。擁有可以如此自然展現出套裝神韻的體型與態度,這種女性在日本想必不多吧。而且還以“別灌輸奇奇怪怪的觀念”為問候語。
“都已經年過三十了,還不結婚嗎?我一直等不到你的喜帖呢。”
“誰叫我和姐不一樣,一點兒也不受歡迎。”
這並不是客氣話,反倒還有點丟臉。其實俊介不是沒談過戀愛,隻是老是在抵達終點之前摔跤罷了。
“這年代已經不流行單身貴族了。一個毫無價值和魅力的男人,隻會一再的被女人拋棄喲。”
姐姐的口吻裏半點寬容或客氣的味道也沒有。
“這個我早已經體驗過了。”
再一次,俊介不得不露出苦笑。他的姐姐在十一年前生下日記,成為所謂的“未婚媽媽”。對於日記的父親是個有婦之夫的名人這點,俊介從不想去責怪或批判,因為每個人都有戀愛的自由。
隻不過,未婚媽媽固然是一種生活方式,但若母親將自己的生活方式強加在小孩的身上,那就太說不過去了。俊介是這麽想的。子女應該肯定並接納父母的生活方式,這種父母自私的打算,其實根本就違背了父母自己的想法不是嗎?然而俊介並未把這樣的想法說出來。
“該不是對財產呀外表什麽的,有太高的標準吧?”
“怎麽會呢?現在的男人都很有自知之明呢。”
這話雖然諷刺,不過美奈子的精神係統向來都能自動將不中聽的諷刺給過濾掉,連眉毛都紋風不動。
“日記,你就跟著舅舅一起吧。反正你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大哥哥勝過我這個媽呢。”
出奇不意撂下這句話後,美奈子向後一轉,踩著足可稱之為“高效率”的步伐離去,走進一名身穿高雅獵裝的壯年紳士旁邊,寒暄過後開始談笑。雖然俊介並不認識這個人,但可想而知,那一定是個地位與名聲兼具的人物。
日記再次進行說明。
“那個人是個作曲家喲。聽說這次將由媽媽作詞、那個人作曲。幫一個叫做什麽的歌手造勢呢。這陣子他們經常見麵。”
這下老姐又多了一個作詞家的頭銜呢。
俊介對於美奈子的多才多藝著實感到敬佩不已。美奈子惟一欠缺的大概隻有身為母親的才能吧。喜愛舅舅更勝於親生母親的這種話,實在不適合對孩子說出來。縱使表麵看似如此,但是在孩子的內心深處一定非常渴望母愛。
俊介不再咋舌,對著外甥女說道。
“日記,想不想吃冰淇淋?”
“好啊,謝謝舅舅。”
日記笑了。那是一個誠摯而美好的笑容。隻是,在那笑容之下究竟對母親懷抱著什麽樣的情感,這點不禁令暌違兩年的舅舅感到憂心。
“要我為孩子犧牲自己的前途和機會,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美奈子如此主張、並付諸實行,所以日記從嬰兒時期就一直交由保姆照顧。在經濟能力許可的情況之下,她當然有那麽做的自由。但是,就俊介的記憶所及,美奈子在十一歲的時候,並沒有對雙親的生活方式表示過理解或配合之意。
飛行船的乘客、前來送行的人、前來參觀飛行船的人、為了采訪所有人而來的人、時間多得不知如何打發的人,這個那個,共有兩萬名以上的男女老幼聚集在這塊海埔新生地上。以這些人為對象販賣可樂、熱狗、冰淇淋等等的攤販也有五十攤以上。在其中的一個攤位買了冰淇淋後,舅舅和外甥女一起走在比星期天的原宿更加嘈雜的人群當中。
有好一會兒,兩人不知怎的都沉默不語,之後日記抬頭望著高大的舅舅問道。
“大哥哥,你沒有女朋友嗎?”
“石器和書就是我的女朋友呀。”
“感覺是很棒啦,不過好像有點寂寞呢。”
“嗯,大哥哥也是這麽想……”
對於外甥女的早熟,俊介隻能苦笑而已。在這個年代裏,舉凡三十五歲以下的男性有半數都是未婚身份。或許是因為這樣吧,所以不管姐姐怎麽說,俊介都不曾認真回應。況且一個人根本結不了婚,總得有個對象才行,但是現代的女性對於男人的條件可說是越來越苛刻了。
比方說像以下這樣。
“一、身高一七五公分以上。二、國立或私立知名大學畢業,或取得研究所文憑者。三、家累負擔少,最好不必照顧年邁雙親。四、擁有自己的房子。五、有安定的職業,且年收入在一千萬日幣以上。六、開進口橋車。”
雖然不了解女性對於這些條件的要求究竟認真到什麽地步,不過第一到第三項,俊介好歹都通過了,但是後麵的幾項則全部不及格。年紀輕輕就擁有超過千萬收入的考古學者根本就不存在吧?就算是有,也肯定不是梧桐俊介。在提出這類條件的時候,把個性或人品等等的完全都忽略掉,這實在很不可思議。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有人說“我的理想對象是對石器和土器有興趣的男性”,那倒也是件奇怪的事情。
考古學者所必須具備的條件是:一、體力,二、膽量,三、執著,四、智慧。還有一項是“零、費用”。金錢始終是最重要的因素。
成功地挖掘出特洛伊遺址的亨利·謝利曼,勤勉奮鬥,辛辛苦苦從商直到將近五十歲的時候,目的就是為了攢存挖掘費用。而且,謝利曼還幸運的證明了自己的假設。可惜並非所有的考古學者都能夠像他一樣成功。謝利曼之所以如此聲名大噪,其實也意味著他的成功是屬於極少數的例子。在謝利曼的燦爛榮光之下,不知堆積著多少失敗者的屍體。
這當然不是謝利曼的錯,要怪也得怪那些不負責任地濫用他名字的後人。俊介並不是沒做過像謝利曼那樣富麗堂皇的成功之夢,隻是他明白夢歸夢、現實是現實的道理。其實隻要生活無虞,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應該感到慶幸了。
況且在過去的年代裏,要到俄羅斯的沿海州挖掘遺跡等等,不過是純粹的幻想罷了,但是在今日,如果和平的日子能夠繼續下去的話,或許真有親眼目睹歐西諾夫卡的打製石器加工場、或者古拉得卡亞的圓筒形陶器出土處等憧憬地點的機會也不一定。對俊介而言,追求這方麵的可能性,遠比和女性交往還來得重要。因此小有外表條件卻不受青睞,自然是一點都不奇怪的。
像是為了鼓勵沒用的舅舅似的,日記開口說道。
“日記長大以後也要當考古學者,幫大哥哥的忙。”
“謝謝你,不過挖掘作業非常辛苦呢。因為大熱天裏也得拿著鏟子挖土,那種工作實在不適合漂亮的女孩子做。”
外甥女的好意固然令人感動,不過還是別太過陶醉的好。一看手表,時間已經將近四點。差不多該去通關了。一回到剛才的地方,美奈子早已經在那兒等待他們。
Ⅲ
通關手續相當簡便。梧桐俊介進入“飛鳥”的時間正好是下午五點整,距離起飛還有一個小時。從接送巴士到登船舷梯,所有程序都與搭飛機的情況相同。從舷梯上回頭一看,海岸地區的超現代高樓群在傾斜的初夏陽光照射之下,形成淡紫色的剪影映入眼簾。
“待會兒見囉,大哥哥。”
舉起一手回應了在母親身邊揮手的日記,俊介看著自己的登船卡。像這樣的時候,一邊散步一邊尋找房間也是一種樂趣。
為了尋找E○九七號房,俊介在偌大的船艙裏足足走了五分鍾。途中遇到的名人伉儷大概有一打左右,不過俊介連一個名字也想不起來。
“飛鳥”的客房分為經濟、頭等、豪華三個艙等。俊介的房間是經濟艙之單人房,而美奈子和日記母女住的則是頭等艙的雙人房。
俊介的房間和一般商務旅館的單人房差不多。單人床、茶幾、衣櫥以及附帶鏡子的寫字桌等等,光是這些似乎就已經將空間擠得滿滿的了。幸好窗戶很大,所以並沒有令人窒息的感覺。萬一真有窒息的感覺,還可以到酒吧或餐廳去透透氣。客房當中還附有一間浴室,雖然空間狹小,不過淋浴間、洗臉台、馬桶等設備一應俱全。
豪華套房的設備想必更加華麗吧。不過就俊介的經濟能力而言,或許連經濟艙的單人房都不合乎他的身份。再說抽簽中選,並不表示能夠享受一趟免費的飛行船之旅。俊介在支付旅費的時候還一麵想著,那些錢不曉得可以買下幾本學術書籍。
飛行船的目的地加拿大是個新興國家,溫哥華也是個新興都市,所以在曆史和傳統上並沒有什麽值得期待的,不過若能將卑詩省的海岸地帶挖開來看看的話,或許可以發現北美原住民的史前遺跡也說不定。從那兒挖掘出來的石器或土器應該和日本繩紋時代的東西非常類似吧。
俊介雖然抱持這樣的心態來體驗這趟旅行,不過在他的想法當中,就算拋開那種可能性不看,偶爾到日本以外的地方走走也是件好事。
就考古學者而言還尚未成熟的青年將行李放進衣櫃的時候,飛行客船“飛鳥”的船東、東洋飛行船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有本泰造,正領著署名隨行者走在船內的走廊上。
他的外貌並不如他的實力那麽出眾。身材中等、不胖不瘦,高度不超過一六五公分。雖然看起來比六十二歲的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不過相貌卻好比是“煮熟的招潮蟹”一樣。服裝算是一般,但縱使是普通打扮,看起來卻奇妙地呈現歪斜的感覺,大概是因為看得人都被有本的惡意給壓倒了吧。
有本正朝著沙龍的方向而去。船上的沙龍可容納九百五十人,也就是說那是一個容納下所有乘客還綽綽有餘的派對場地。五點三十分起,那裏將會舉辦一場出發紀念派對。跟在有本身旁進行各式各樣說明的人,是“飛鳥”的船長益村,以及事務長桑原。
“目前一切都非常順利。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停留在地麵的期間發生了任何問題,別說是太平洋了,就算是要橫渡東京灣都不可能吧。”
飛航老手益村之所以半路從航空公司出走,其中的緣由不提也罷,不過據傳和他再三引發的口頭事端有關。也有人說,益村在清醒的時候雖然謹慎正直,但是一喝醉酒就會變得無法自製。總而言之,這些對有本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管益村是外星人也好、地底人也罷,隻要他是個有能力的駕駛員,其他的有本都不會計較。
另一方麵,事務長桑原則是從海運公司挖角過來,擁有十年渡船及觀光郵輪事務長的經驗,雖然已經五十二歲,但通曉郵輪業務且可靠踏實,不過個性上卻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在有本的眼中看來,身為獨裁者的自己,並不需要什麽有能力、野心的部下。他的部下隻要能夠乖乖地聽從他的想法或命令,並付諸實行就夠了。有本既然參與了這次首航,除了高難度的技術麵之外,一切事務自然由他親自統籌,桑原隻要負責跑腿就夠了。
“慰勞的話,現在似乎還言之過早,接下來才是重頭戲呢。等我們平安抵達加拿大之後,我保證各位一定有豐厚的獎金可拿。”
有本笑了。這種做法就像是拿著整捆鈔票打人家的臉一樣,不過有本這個人一點都不吝嗇。隻要部下有功的話,他就拿得出令當事人為之震驚的報酬。其實可以這麽說,惟我獨尊的有本之所以有部下願意跟隨,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有本的資產與事業在急速擴展的過程當中,不單隻有先進而明智的做法,更采取了惡劣毒辣的手段。
也就是所謂的“伊頓式”做法。那是擁有加拿大百貨業大王之稱的伊頓家的慣用手法,在取得大都市市中心的土地後,把土地閑置個幾年或幾十年,妨礙市政府的都市計劃。直到忍無可忍的市政府前來交涉的時候,才狠狠地提出對自己有利的條件,之後再開始建設百貨公司,或者把土地強行推銷給市政府。總而言之就是賺取“抗爭利益”。
有本一再利用這個手法,獲得了莫大利益,並在事後讓評價惡化的企業和其他企業合並,或者變更公司的名稱來抹殺原有公司的存在。
“怎麽說都是個下流的東西。真不屑與那種家夥為伍。”
如此憤憤不平的財界人士自然大有人在。但是,有本始終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大部分的乘客早已聚集在派對現場,開始談笑。穿不慣西裝打扮的梧桐俊介也在當中的一個角落,手上拿了杯加水的威士忌。此時的他與有本泰造素不相識,因此就算擦身而過也不會交換隻字片語。
“噢,主人來了呢。”
“怎麽看都是一副梟雄的嘴臉呢。”
“要想大徹大悟開始闡述人生哲理,恐怕得等上一百年呢。瞧他這副德行,一臉油光閃亮、腦滿腸肥的樣子。”
不時有竊竊私語飄進耳裏,但是有本泰造並不介意。因為在不久的將來,他將以飛行船網絡支配全世界的天空。那些在背後起哄的聲音,他根本沒辦法一一去計較,況且對於和他競爭後落敗,那些失敗者的怨歎,他頂多隻想說聲“活該”而已。在傲然離去的有本背後,那些竊竊私語再度響起。
“有本泰造這個人,其實有很多敵人呢。”
“我沒聽過有哪個成功的創業者會沒有敵人。”
“話雖如此,但是幾乎得不到任何財界大老支持的情況倒也罕見啊。”
高傲無禮、稱呼財界大老們為老糊塗而麵不改色、動輒破壞業界之默契與協定;基於種種的理由,在有本推動飛行船企業化的過程當中,竟然沒有一個財界人士向他提供有善的協助,雖然也沒有蓄意妨礙的人,不過幾乎人人都冷笑的在等著看他的失敗。
當事情終於獲得官方認可,和加拿大政府也達成協議,一切都在出發當日之前安排妥以後,反有本派才不得不咋舌興歎。
在派對的會場上,也看得到好幾張財界人士的麵孔。一個穿著合身厚重英國製西裝,年約八十的老紳士,正以充滿惡毒的眼神投向有本的背影。
“哼,有本這個暴發戶,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呢!”
充滿侮蔑與嫉妒的話語,從老財界人紫紅色的嘴唇間吐罵出來。在他身旁,年紀稍輕的七十多歲財界人也表示不讚同。
“俗話說,壞到極點的時候連天都勝得過,就是這個樣子吧。有本現在的心境,大概就像是仰望著滿月的藤原道長一樣吧。”(譯注:藤原道長為平安時代之權臣,因為將自己的三個女兒嫁給三位天皇而掌握了無上權勢。他在權勢達於巔峰的時期曾經寫下一首和歌“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來描述自己的心境。)
“隻可惜不會長久。”
“當然。現在的他就像是踩著高跟鞋在跳踢踏舞呢,很快就會因為跌到骨折而下台的。”
然而,如此惡毒刻薄的兩人,在有本走近問候之際,卻不得不擺出笑臉說應酬話。這就是現實世界的利害關係,也因此大老們的怒氣與憎惡更是備受打擊。
“其實,這一切都得感謝各位的支持幫助,我才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這世上小人眾多,尤其是一些嫉妒他人成功或才能的家夥,不過大人物到底是不一樣呢,終使多少有些吃虧,將來還請繼續關照幫忙。”
有本也不是好欺負的。明明看透了對方的內心,卻傲然的佯裝不知。大老們的笑容僵硬起來,假如有本將賬戶裏的錢全部提光或抽回資金的話,他們的事業就算不致於到崩潰的地步,也一定會陷入相當的停滯狀態。
不久之後,派對正式揭幕,名人開始在麥克風前致讀賀辭。
“……有本泰造先生是現代的風雲人物,就好比是織田信長一樣。他的力量與衝勁不隻改變了日本,更是改變世界的根源,連我都應該好好地向他學習。”
站在台上朗聲致詞的年長男子是執政黨的中堅議員,名叫羽村茂之。他和有本是對互相依賴的夥伴,據說羽村的情婦在六本木開的酒吧,金主就是有本。
對於那種事情毫不隱瞞、甚至坦然麵對,這或許就是有本這個人的特色吧。正如他所自稱的“我是個受到喜愛的惡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噴射機那種東西毫無浪漫的因子可言,隻不過是純粹出自效率考量的一團金屬罷了。一個男人或者一份事業、甚至是政府都必須擁有浪漫才行。”
望著熱情演說的議員,看似報界相關業者的一群男人,也手持酒杯低聲交談了起來。
“聽說羽村議員砸了不少錢在飛行船上頭是嗎?”
“應該的吧。因為他跟航空界的利權根本沾不上邊呀。如果去年當上交通部長的話,或許能夠撈到不少的甜頭呢,但是他卻在爭取官位上失敗了。”
“所以他才會急著抓住飛行船的新利權。因為機不可失呀。”
“會不會有利權產生還是個問題呢。”
充滿嘲諷的眼神相互交會。
“有本似乎還想利用這艘飛行船來拍電影,難怪那方麵的相關人士也招待了不少。”
“這恐怕行不通吧。說來可惜,以飛行船為主題的電影,在日本根本毫無前例可循。”
“話雖然是這麽說啦,不過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日本人不喜歡飛行船嗎?”
“那倒未必,看看今天的場麵就知道了。也許隻是過去的電影公司無能吧。如果讓有本泰造來做的話,說不定會成功呢。”
“說的也是,他確實是個宣傳高手。”
舞台上的知名男歌手,正在演唱他的個人暢銷組曲。姑且不論演唱風的曲調和飛行船搭不搭調,對於炒熱現場氣氛倒是貢獻頗大。
歌唱與音樂之中斷是在距離六點隻剩三十秒時。終於到了飛行船起飛的時刻了。通過會場上的擴音器,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開始讀秒。有些人為了舉杯慶祝而急急忙忙在杯中倒入啤酒,但是更多的人則是聚集在窗戶旁邊,希望見證起飛離地的那一瞬間。
可能的話俊介也想那麽做,隻可惜慢了一步,所以根本無法擠近窗前,倒數讀秒也在不知不覺中結束。
地麵的距離越來越遠,沙龍裏的紳士淑女麵麵相覷。治愈桌上的玻璃杯當中,威士忌完全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好像起飛了呢。”
“是啊,還真安靜呀。”
在讚歎的同時,不禁有種不太盡興的感覺。比起飛機起飛時,被安全帶束縛在狹窄座位上的感覺,確實完全不同,不隻毫無晃動,也感覺不到令內髒翻騰的重力變化。
在超乎想象的寧靜狀態下,長達五百公尺的人工巨鯨脫離陸地的束縛,漂浮在空氣的大海之中。
起飛後的飛行船“飛鳥”將往北行走,經由大都會東京上空,從茨城縣的鹿島灘進入太平洋。在那之後,大致上將取道大圈航線,通過本州和北海道沿海,從千島群島及堪察加半島南方海麵,經由阿拉斯加南部抵達溫哥華。
從東京到溫哥華之間,並沒有中途停靠的設定,不過在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國際機場仍有飛行船建造公司所屬的技術團隊在那裏待命。雖然是為了防範萬一所做的準備,不過事到如今應該不會有狀況發生才對。
為了建立起飛行船的時代,安全性的確保乃是第一要件。認同這點的有本對此絲毫不敢懈怠,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多麽細微的事故,都可能成為建立飛行船時代的致命傷。所以他在安全檢查方麵做得相當徹底。
“飛鳥”想必會在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狀況之下安然抵達溫哥華吧。
應該會是這樣才對。
Ⅳ
東京都西南部,從北邊往多摩川之川麵向南看的話,就可看到民間企業研究設施集中的一塊區域。一座座的研究所占據著廣大基地,綠意盎然,形成了所謂多摩丘陵文化都市之重要支柱。就類別而言,以電子業、機電業、以及生化工業等等為中心。
其中,尤以綜合化學企業“伊斯坦西亞”的中央研究所規模最為龐大,總麵積達二十萬坪的整座山丘都是它的基地。
伊斯坦西亞的前身,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保法前不久所設立的一家名叫“大東亞人造纖維工業”的公司,事業內容恰如其名,專門生產供陸、海軍使用的化學纖維,直到戰後才轉型。目前纖維及樹脂的生產比例僅占極小部份,而以藥品、化妝品、營養食品、環境保全係統以及陶瓷等等為主力。
資本額計一千四百億元,年營業額的規模則有資本額的十倍之多。
中央研究所的所長是一個名叫針生政道的四十多歲男人,擁有工學博士學位,他同時還兼任了總公司的常務董事職位。這位人物曾經受到某知名國立大學副教授以三顧之禮加以聘任,給人的印象是莊重之中帶著精明敏銳。
在所長室裏和這位針生麵對麵的人物,就是研究所的警備主任山西。蜷縮著摔角手級巨軀的山西,正麵臨到針生的質問。
“有入侵者?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並非單純的質問,當中還包含了譴責的意味。針生有個壞毛病,就是對於他人的失敗或者處理事情的瑕疵絕不寬貸。正因為他的這份嚴格加上努力工作,他才能平安無事的登上今天的地位。然而他所帶給部下的精神壓力也極其巨大,所以因為神經衰弱而轉調單位的人員有二十六名,離職者有九名,入院治療的就有六名,自殺者有一名,這就是他在人事管理上的輝煌戰果。
就總公司的立場而言,這些在善加培育之後應該能夠成為未來企業棟梁的人才,居然一個個在樹苗的階段就枯萎了。“當真嚴格的話倒還無話可說。但是針生的做法簡直是矯枉過正,一定要收回他的人事權!”如此主張的人雖然存在,可是在針生的權勢之下,卻沒有一個人膽敢麵對加以反抗。
穿著卡其製服的山西一副驚恐的模樣,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因為在這個研究所中被列為機密,代號“Ⅵ084”的藥品樣本,被某人給偷出去了。
就算布下了多麽嚴密的警戒網,如果使用內部人員的識別卡,要拿到什麽到外麵去並非不可能。這項不變的模式如今被執行了。
“直到誰是犯人了嗎?”
“已經查出來了。”
警備主任山西加強語氣。假使被針生當成無能者的話,那麽山西等於是沒有明天了。對於山西而言,刺激他勞動意願的,毋寧是恐懼感而非忠誠心。
識別卡的持有人是誰,這點很快就查出來了。那個人正是研究所的副所長,擁有醫學博士學位的誌水秀治。擁有副所長頭銜的另有事務主任、基礎研究主任等一共四人,而誌水擔任的是應用研究主任,才三十三歲。
誌水才剛和總公司副董事長的女兒結婚,從各方麵來看都稱得上是精英中的精英。這樣的誌水為什麽會做出這種偏離飛黃騰達之路的行徑呢?也有可能是誌水的識別卡被偽造了吧,不過針生的這個猜測,立刻被山西謹慎地否定。
“雖然仍在調查之中,不過識別卡似乎是真的。”
“是誌水……”
喃喃自語的針生,雙眼之中閃爍著泛白的惡毒光芒。如果針生有警戒對象的話,那麽這個人一定是年輕有為的誌水,而且他所擁有的堅強裙帶勢力也不容忽視。誌水自己放棄了榮華富貴的道路,這對針生而言倒不是個壞消息。
“他應該做過員工思想調查不是嗎?”
“思想方麵應該沒有問題。因為在他的近親或者交友關係當中並未發現有反國家思想的人。”
“哼,難道是為了錢嗎?”
“是的,多半是這個緣故……”
調查的結果,誌水的一個銀行戶頭曾經匯入了一筆以億為單位的款項,從匯款帳戶早已解約的情況看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計劃安排當中。
“還有一點,是女人的問題。”
誌水有個情婦。和副董事長千金共組的家庭生活似乎相當落寞,這兩年左右,他一直和一個在伊斯坦西亞的某個子公司上半的女性職員維持著關係。然後,似乎是某件事情促使他下定決心,令他舍棄了目前的人生,而那名女性職員也在三天前就沒來上班,從此消失無蹤。
“調查得挺仔細的嘛。”
“哪裏哪裏。”
“但是,無論調查得多麽詳盡,一旦錯失時機的話,就連一毛錢的價值都沒有!必要的時候得不到必要的情報、竟然還敢擺出居功自傲的表情,沒用的東西!”
針生的怒罵如冰雹般傾盆而降,山西嚇得縮成一團。自尊受損是毫無疑問之事,然而畏懼之情卻淩駕於反彈心之上。
“非常抱歉……以後我一定會好好改進,不會再這麽粗心大意了。”
“還有以後!”
在針生的刻薄咒罵之下,山西感覺到背後流出了大量的汗水。收到先在成田國際機場做好部署,提防誌水潛逃國外的命令之後,山西立刻倉惶地退出所長室。
就在山西離開的同時,桌上視訊電話的燈號也開始閃爍。針生的手一拿起話筒,小小的屏幕上隨即顯現出一個灰發、身材瘦長的年長男人。這位就是伊斯坦西亞的董事長富岡弘雄。
董事長以急切的語調開口說話。
“事情似乎非常嚴重啊,針生。”
富岡董事長的發言雖然缺乏個性,卻是算計與警戒的結果。如果能讓事情責任停留在針生的階段的話,對富岡來說便可“轉禍為福”,將來也有鏟除針生的借口。對於董事長的想法,針生完全看得一清二楚。
“唉,事態並不樂觀確實是事實,但是還無須勞煩您來操心,我會立刻將事情處理好,絕不會為他日留下禍根。”
“那麽,你可知道被盜走的藥品具有什麽效力嗎?”
董事長提高了聲調。他是經營管理以及勞務方麵的專家,而不是技術人員。由技術派及管理派交互出任董事長之事,在這樣的企業當中很常見。因此,針生把富岡當成一個與尖端技術無緣的單純事務人員,相當輕視他,甚至毫不隱瞞這份輕視。
如果富岡是個像有本那樣的獨裁經營者,肯定早把針生給趕出公司了,然而他隻不過是個上班族的董事長而已,他不能忽視給予針生高度評價的大股東們的想法。
“是基因的……”
正要回答之際,針生突然閉上了口。再次張口的時候,表情已經換成了無懈可擊的冷靜。
“目前還無法做出明確的回答,改天我一定會呈上一份正式報告。”
接著就單方麵掛上了視訊電話。
“不能讓他知道。這個人絕對守不住秘密。一個不小心的話,不單是自家公司,說不定連國家也會遭到顛覆。”
針生如此自言自語,不過臉上的表情卻不如言語那般深刻,對於上司董事長的無禮行為也絲毫不放在心上。命女秘書端來咖啡之後,仿佛很難喝似的啜飲著。由於他不抽煙,如果不這麽做的話實在不知如何填補時間的空檔。
讓所長等待了將近兩小時之後,警備主任山西終於回來了。一臉鬱悶的表情站在所長麵前。
“怎麽?沒在成田抓到誌水那個叛徒嗎?”
“您猜測得沒錯。誌水似乎避開了成田,企圖從其他管道逃到國外。”
“難不成是關西機場嗎?”
“也不是……”
山西似乎有點支支吾吾,不過這隻是單純的停頓而已。
“今天,世界最大的飛行船將從東京灣飛往加拿大,這則消息您應該知道吧?”
“哦,就是在電視上炒得很熱的那件事情嗎?好像是個叫做有本還是什麽的暴發戶……”
針生突然停止說話,皺著眉頭看著山西。
“不會吧,是那艘飛行船?”
“是……”
“沒辦法阻止嗎?”
“來不及了。飛行船‘飛鳥’已經按照預定計劃,準時於六點整從東京灣東品川的海埔新生地起飛了。”
針生發出強勁的咋舌聲。就這麽輕而易舉地逃走了嗎?山西戰戰兢兢地繼續報告。因為護照的關係,所以知道誌水是以本名搭乘的。他似乎是利用重金買了下某個抽獎取得飛行船搭乘的資格。總而言之,無論是情婦、或是誌水本身的行動,都可看出是經過計劃下的行動。
針生露出不悅的表情陷入深思,待視線一回到山西的臉上,立刻簡短地下令。
“叫冠木過來,把事情交給那家夥去處理。”
山西的臉上閃爍著驚惶不安的神情。針生冷冷地笑道:
“怎麽,還不快去叫人?”
“是。不過所長……”
“或者你想親自處理吧?你有弄髒雙手的覺悟嗎?”
遭到指責之際,僅存的反抗之意也同時粉碎,因此山西隻能無力地回答一句“我明白了,所長”而已。
高傲的點著頭的針生按下電視遙控器。轉了兩次頻道之後,畫麵上出現了在東京上空升起的巨大飛行船之影像。針生像是故作平靜似的盤腿而坐,並對著正準備離開所長室的山西丟出這麽一段話。
“飛行船實在是一種悲劇的交通工具呀,就好比在紐約爆炸的興登堡號一樣,你不這麽認為嗎?”
“我……”
對於結結巴巴的部下,針生僅僅瞥了一眼,便再次全神貫注地盯著飛行船的影像。雖然表情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但卻仿佛有道惡毒陰影在那臉上蔓延擴大。
“可惜呀,這艘名為‘飛鳥’的飛行船,恐怕也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呢。”
第二章夜之巨鯨
Ⅰ
“目前高度為一千零一十五公尺。接下來將轉為水平飛行。”
來自控製室的廣播在船內放送。這是離地十分鍾後的事情。從午後開始漸漸籠罩在暮色之下的大都會俯看圖,在“飛鳥”的眼底展開。
飛翔的巨鯨從北方往東北方、不久又轉到東方,緩緩地依順時針方向改變方位,並在六點三十分過後從茨城縣海麵進入太平洋。
沙龍裏的派對預計進行到八點為止。從右船開始到後方的窗戶外麵,在夕陽映照下的富士山棱線浮現出紫色光景,為蒼茫的黃昏景色增添了幾許詩意。
沙龍的另一側的牆上設置著一座九十寸大屏幕,用來播放並非東京而是其他城市之景象。畫麵中可看到濃得不像是自然的藍色海洋與天空,以及被青山環繞的摩天樓群。這是一個充滿著非常清潔而整齊之印象的都市。在屏幕旁待命的宣傳人員開始說明。
“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溫哥華,它是一個自然與人工完美融合的理想都市,也是環遊過世界的人們最終想安居的地方……”
在介紹史丹利公園、獅門大橋、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等等知名景點的過程中,畫麵不時映出在街上行走的東方人之麵孔。
“這裏是中國城”的說明聲音傳出。
“溫哥華這個城市似乎有很多華人呢。”
“據說有將近一成的人口是華人。而且當地中國城的規模似乎非常驚人喲。”
“最近似乎還增加了不少香港的移民呢。”
在這些交談對話乘客的旁邊,壁板上陳列著“飛鳥”的照片和設計圖,另一名宣傳人員正在回答乘客的問題。
“被風吹了也不會搖晃嗎?”
“是的,請您放心。就算遇上台風也不會搖晃,所以絕對不會有暈船的狀況發生喲。”
這是搭乘過德國巨大飛行船齊柏林號的通訊員之證詞。據說就算秒速四十公尺的強風迎麵撲來,船內也絲毫不會有搖晃的感覺。
“各位請看,放在桌上的那些玻璃杯,裏麵的水完全沒有晃動對吧。”
飛機太過狹小,而臥鋪車除了搖晃之外還有噪音,就連豪華郵輪也無可避免地會有些許的搖晃和海浪的聲音。這個世界上最舒適的交通工具莫過於飛行船了。宣傳人員如此極力主張。
為了讓飛行船的建造費用達到效益,就必須將航線定期化以大量地運載客人。由於日本人對海外旅遊的需要越來越走向多樣化及高級化,因此隻要不斷地反複宣傳,就能營造出優良的形象。所以宣傳人員的責任非常重大。
“應該不會墜落吧。”
“飛行船不會像飛機那樣發生倒栽蔥墜落或類似的情況。它隻會慢慢地降低高度進行軟著陸,所以就算想死也死不了呢。”
宣傳人員詼諧口吻引發了零星的笑聲。這似乎讓宣傳人員不太滿意。也許他心裏期待的是爆發般的哄笑吧。假咳了幾聲,宣傳人員再次打起精神繼續說明。
“本飛行船所使用的氣體為氦氣,因為不具可然性所以不會爆炸。著名的興登堡號之所以爆炸燃燒是因為美國不賣氦氣給德國,以至於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使用氫氣的結果。”
“如果賣了也許就沒事了呢。”
“其實氦氣是一種相當珍貴的資源,雖然目前也使用在玩具上麵。將來隨著飛行船的增加,在這邊大量使用的情況下,或許就沒辦法撥給玩具用了。接著請看下一項……”
宣傳人員緊接著又進行了好幾項技術說明,不過全都是極其基本的常識。飛行船分硬式與軟式二種,而“飛鳥”屬於硬式飛行船。所謂軟式飛行船,指的是巨大的氣體容器部分像氣球一樣,隻是單純的袋子。硬式飛行船則擁有骨架結構,並於表麵包覆外皮,然後在當中嵌入複數的氣體容器,一般而言,軟式飛行船大多為中小型、而硬式飛行船則屬於大型。
“不用說,‘飛鳥’當然是硬式飛行船,從外觀看來雖然隻有一個橄欖球形狀的容器,不過內部卻有好幾個氣體容器。就算破壞了其中之一,也完全不會對‘飛鳥’造成任何影響。在場的某些乘客或許正期待著重大事故的發生,不過我敢保證,驚悚動作電影裏的情節絕對不會發生……”
梧桐俊介就像是鄉巴佬似的,在幾位宣傳人員的前方移步駐足聽取說明。外甥女日記正忙著吃喝,她的母親美奈子則忙於社交,大家各忙各的。
當船上時鍾指著下午七點之時,“飛鳥”已完全進入海域。海麵早已被夜之巨掌完全包覆。這個時候,向東飛行等於是進入夜之深處的意思。
派對的氣氛越來越熱烈,第三位演出者的女歌手正在舞台上接二連三地唱著一九六○年代的流行歌曲。中年男女紛紛露出懷舊的神情開始交談。
“那個時候雖然處於動蕩的年代,但是卻很有活力呢。”
“現在沒有學生運動,也沒有國營鐵路罷工。就連示威活動都難得一見呢。”
“和平就好,隻能這麽想了。”
“大家都適度地富裕了起來,理解力也奇妙地好了起來呢。唉,這就是所謂的和睦相處嗎?”
梧桐美奈子對於懷舊等等的絲毫不感興趣。或者,她是有意地讓自己不去懷舊。對她而言,重要的是將來,她根本沒有沉溺於過去的餘裕。同時,她也不願意讓競爭對手知道她沒有餘裕這件事。
正當她與某個少壯建築師在交談之際,一個看似女學生的年輕女性,遲疑地遞出手帕。
“您是梧桐美奈子吧。呃,我是您的書迷,請幫我簽個名。”
“傷腦筋,現在是我的私人時間啊……歎,算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向別人要過簽名呢。”
美奈子振筆簽名。接過手帕的女學生還進一步要求握手,之後才欣然離去。建築師搖晃著威士忌酒杯令冰塊發出聲響。
“能夠贏得年輕人的喜愛真是好啊。”
“這也是一種人氣買賣,所以不好好對待客人是不行的呀。”
搭乘飛行船的電視節目攝影小組將攝影機鏡頭帶過美奈子等人的臉之後,在一名男性的前方定住。
被稱為“流行創造者”、同時也是高知名度的電視節目製作人正在極力強調。他說的是“飛行船將是未來的潮流!”這句話。那聲音也傳到了俊介耳裏。
這一陣子,凡是聽到“潮流”二字,俊介便感到厭煩不已。
愛追逐潮流的人大可盡情地去追逐。管他明年流行的休閑活動或服裝是什麽,俊介惟一感興趣的就隻有二千五百年前的土器和陶器而已。
總之人各有誌,這和哪一方比另一方好絕無關係。對於喜愛潮流的那種生活方式或者想法,俊介不以為自己有插嘴的權利,所以他也希望自己的事情不受幹涉。然而這世界上似乎就是有領導他人生活方式或思想的人,也有被牽著鼻子走、完全無法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或思考做主的人存在。
經常走在時代的尖端——話雖然是這麽說,但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尖端,雖然不曉得該是什麽人在判斷,不過指責他人落伍的生活方式想必也不輕鬆吧,俊介心想。
在學術界裏,不管是學術派係、或者人脈派係都好,令人厭煩的事情一樣不勝枚舉,不過俊介打從一開始就被孤立在那些事情之外。不去想什麽飛黃騰達的話,就可以專注在自己喜歡的研究上,所以反倒樂得輕鬆。
攝影機鏡頭繼續移動,在那相反的另一側有位戴著閃耀銀框眼鏡的經營評論家,正在群眾所圍成的圈圈中高談闊論。
“不管你存了多少錢,有些東西就是買不到呢。那些東西就是品性、風格、以及血統。所謂的上流社會就是那種東西呀。”
如此主張的當事者,不曉得是否自以為是上流階級的一員,一身紫色西裝、黑色襯衫、搭配上黃色領帶的裝扮驕傲地挺起胸脯。
“像有本這種人,無論他再怎麽力爭上遊也不會成為一流階級的人。一定要經過三代、絲帶之後血統才會變得高貴。依我看,有本家的情況至少得努力到二十一世紀後半呢。”
洪亮的聲音不知不覺地低沉下來,男子表情一變,開始笑容滿麵地和走近過來的有本泰造交談起來。由於變化實在太過劇烈,周遭的人們不禁訝異得目瞪口呆,惟有當事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在他的眼裏看來,或許隻有下層階級之人,才會去介意這樣的突然改變吧。
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想法,各式各樣的對話,令沙龍內部熱鬧喧騰、繁華多采。牆壁和窗戶外頭則是充滿寂靜氣息的夜之大海。
斜瞥著這副對比畫麵,一名男子淒慘地喃喃自語。
從沙龍通往走廊之通道的微暗牆邊,擺設了一組休憩用的沙發。那個男人就癱坐在其中的一張沙發上,嘴裏不停地喃喃說著什麽。
男子的臉孔因痛苦的波動而扭曲,甚至還有點痙攣的現象。帶有黏性的汗水從額頭沿著脖子向下滑落,將領口周圍完全浸濕。從嘴角垂下的唾液細絲滴落在肚子上。
“可惡,這是怎麽回事。不應該是這樣的。時間應該還相當充裕才對呀……”
充滿著憤怒與疑惑的聲音,隻能勉勉強強的傳到他自己的耳朵裏。
Ⅱ
直到將近晚上十一點為止,俊介都在房間裏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看書。書名為“環日本海石器文化之基礎研究”,是本硬梆梆的書。
宣傳人員對乘客所做的說明是正確的,在所有的交通工具當中,飛行船確實是最安靜的一種。正確說來,應該是除去熱氣球及滑翔機之類不具動力推進係統的交通工具以外,最安靜的一種。因為引擎和客房的距離相當遠,況且引擎本身也相當安靜。
闔上書本,關上船內收音機,室內立刻填滿了近乎完全的寧靜。門外傳來仿佛酒醉之人的聲音,不過很快就走遠了,俊介再度被沉默的牆壁所包圍。從包包裏取出溫哥華觀光指南,俊介坐在床上翻著書頁。雖然對列舉出來的觀光景點毫無興趣,不過倒想看看著名的人類學博物館。如果帶日記去的話,日記會感到高興嗎?無聊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大吧。還是挑個遊樂場好了,反正日記的媽媽一定會和小孩分開行動。
這個時候,房門響起了幾聲膽怯的敲門聲。
在俊介的詢問之下,對方回答道:
“大哥哥,你睡了嗎?”
聲音的主人不必問也知道。一打開門,門外站著還沒換上睡衣的日記,表情看起來有些歉疚,也有些寂寞。
“大哥哥,這麽晚來打擾你真是抱歉。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嗎?”
“我是無所謂啦,可是你媽呢?”
“我媽不在。她到別的男人的房間去了。”
俊介頓時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無論如何,總不能丟下日記不管,於是俊介急忙的做出決定。
“到酒吧去吧。日記想吃什麽都行,大哥哥請客。”
“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們兩年沒見了呢,連紅包也沒給你,就當做是補償吧。”
此時兩人一起來到的酒吧,每張桌子上都點有蠟燭,開始強調起“成人時間”的氣氛。雖然不覺得困窘,但兩人還是挑了張靠右舷窗戶的桌子。
俊介點了咖啡,日記則點了杯可可。窗外夜色已深,又聽不到引擎聲,完全是一片寂靜。各桌的客人也放低談笑音量,搞得日記也不敢大聲說話。
“好安靜喔。真的是在空中飛嗎?一點都不搖晃呢。”
“是啊。就算偷偷地在哪兒降落,我們也完全不會察覺到呢。”
這隻是俊介的無心之言,然而聽起來卻有些不吉利。搖晃的不是飛行船而是蠟燭的火苗,因為這是人的氣息所造成的。
日記有些唐突地說出心裏的想法。
“我媽要做什麽都與我無關。我隻想趕快從學校畢業、獨立自主,離開那個家。”
日記口中的那個家,指的是位於東京高輪的高級豪宅。兩年前美奈子母子搬進了那間房子,而且從那時開始,斷絕了與俊介之間的來往。附有專屬保全人員,完全電氣化,冷暖空調及熱水皆由中央係統控製。雖然隻有三房一廳,但是客廳兼餐廳的麵積就有十五坪大,可經常舉辦家庭派對。
另一方麵,俊介目前居住的是位於琦玉縣新座市的公寓。兩房一廳,附整體衛浴設備,而且名稱也叫做豪宅。步行十分鍾可抵達私鐵車站,搭乘快速電車到池袋隻要二十分鍾。在步行三分鍾的範圍內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和自助洗衣店,對於單身者的日常的生活而言相當方便。
白天就很安靜,到了晚上則更加安靜,所以很適合讀書以及撰寫論文。去市立圖書館也很方便,騎腳蹬車五分鍾就到了。雖然到國會圖書館或神保可的舊書店是有點麻煩,不過俊介對於現在的住所可謂相當滿意。
俊介並不覺得姐姐美奈子搬到高輪居住是件俗氣之事。就美奈子的立場而言,隨著出書而提高知名度之後,對於形象的重視自然有加重的必要吧。
從前她們住的地方在練馬區的私鐵沿線,到俊介的公寓隻要一班車就可以直達,然而搬家之後就完全疏遠,隻剩下賀年卡的往來而已。不像過去幾乎每個禮拜都見麵。
事實上,俊介對於姐姐確實抱持著些許深刻的疑惑,那就是美奈子是否為了取得“未婚媽媽”這個印證才生下日記。隻是,這個疑惑一旦說出口的話,想必會傷害到所有的關係人,而且對日記的傷害絕對比任何人都來得嚴重。一想到這裏,他不由得連自己都感到厭惡起來。
“……抱歉,不曉得方不方便和你們並桌呢?”
出聲招呼的是一名看起來高尚文雅的老年紳士,以及像是他女兒、年紀約二十出頭的女性。俊介回過神來,往周遭一看,這才發現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
“歡迎。”
“那就打擾了。”
向侍者點了兩杯皇家咖啡之後,紳士開始自我介紹。他們是父女倆,父親名叫泉田隆一郎,女兒則叫做虹子。
既然對方都開口了,俊介不得不適當回應。就在俊介報上姓名之後,紳士微微地側頭思索,並且露出確認記憶般的表情。
“梧桐,這個姓氏很罕見呢。恕我冒昧,請問你是梧桐美奈子的……”
“不肖弟弟。”
毫無自貶之意,俊介笑著如此回答。因為他並不嫉妒姐姐在社會上的成功,原因之一就是,兩人所選擇的道路差異太大,根本無法加以比較。不過姐姐若是成為知名考古學者的話,他或許會很不是滋味吧。
咖啡和可可被送上來,緊接著皇家咖啡也到齊了,複數種類的氣味交雜並存於桌上。
在此同時,回話仍然持續進行,俊介因而得知,泉田隆一郎是跟有本有往來的某家銀行董事,而虹子今年剛從大學畢業,目前是父親的秘書。
“請問梧桐先生的職業是?”
“我從事的是考古學研究。”
由於自己並非單靠學問在維持生活,因此俊介實在不好意思自稱為考古學者。不過話雖如此,一一去糾正“噢,原來是考古學者”的反應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算是個半調子吧,正當這麽想的時候,虹子突然笑著對他說道:
“看你曬得那麽黑,我還以為你是登山家呢。真是抱歉,不過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學者呢。”
“因為考古學其實是一種肉體勞動呢。”
苦笑之後,俊介開始啜飲咖啡。中長度的頭發微微晃動,虹子將一雙擁有鮮明雙眼皮的大眼睛轉向日記。
“請問,這是你的小孩嗎?”
“是我外甥女,我目前仍是單身。”
俊介若無其事地如此強調,日記疑惑地綻開笑容。泉田氏的深邃眼眸之中閃耀著興趣的光芒。
“那麽,這位就是美奈子小姐的千金嗎?”
“沒錯。不過要進入演藝圈還早得很呢。”
“真是遺憾。不過,如果再過個四、五年的話,那些貪婪的節目製作人想必不會放過她的吧。”
“日記不想當什麽藝人,日記要當考古學者。”
這份斬釘截鐵的宣誓,令在座的大人相視而笑。
“哎呀呀,是因為舅舅的熏陶嗎?”
“我倒是不怎麽讚成呢。因為這是一門與金錢無緣的生意,頂多隻能挖出石頭貨幣罷了。”
和諧的笑聲被打斷,因為他們的身旁響起了女人的怒罵聲。
一個看起來大約有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從自己的位子起身走來,單方麵徑自開罵。高大的體型加上鮮明的五官輪廓,雖然稱得上是美女一個,但是卻有個四四方方的下巴。
“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注意你們了。這兒可不是讓小孩子進來的場所,更不是小孩子應該在場的時間。我絕對無法容許有人大搖大擺地把小孩子帶進大人的場所。請你們立刻出去。”
一桌人頓時瞠目結舌地盯著這位激動的糾察隊。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們是因為有點事情才沒待在客房裏麵。我保證我們絕對不會大聲說話或製造喧嘩,能不能讓我們留下來呢?”
因為不想在日記麵前爭吵,所以俊介以鄭重的態度回應。四方下巴的女性憎惡地俯看所有人。俊介雖然不認識她,但是這個女人似乎是個知名人士。
“你們有什麽事情?”
“我想我沒必要向你報告,因為那是私人的事情。”
俊介毫不留情地回答道。四方下巴的女性揚起眉毛,俊介不屈服的態度,似乎令她相當不悅。
“沒常識的小孩之所以橫行霸道,全是因為被沒常識的大人給寵壞了。為什麽讓小孩搭上這艘飛行船呢?那學校該怎麽辦?不承認自己的錯誤也就算了,居然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所翻臉就翻臉,還真是了不起呀!”
“不好意思,我覺得你說話的聲音太大,而且已經妨礙到其他人了。”
“說得沒錯。”
就在俊介冷冷地回嘴之後,穩重的泉田氏也表達出讚同的意見。這令四方下巴的女性更是怒火中燒,就在即將爆發的邊緣。
“大哥哥,我們走吧。反正我的可可也已經喝完了,算了吧。”
日記站了起來,同時還一邊拉著俊介的手臂,看來反倒是小孩子懂得什麽叫做看場麵行事。
俊介向泉田父女打過招呼之後,看也不看四方下巴的女性一眼,徑自走向收銀台,簽完了字就離開酒吧。
Ⅲ
在燈光微弱的走廊上默默走了十步左右,日記抬起頭看著高大的舅舅。
“大哥哥,謝謝你。”
“怎麽了,幹嗎謝我?”
“因為你為了我的事情而抗議呀。我很高興,不過真的很抱歉。你一定很討厭和女人吵架吧。”
日記非常貼心。這份貼心雖有些怪異,卻也相當可愛。
“大人保護小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吧。再說這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你就別放在心上了。”
俊介笑著撫摸日記的頭。這個頭的位置比兩年前高了許多。小孩子是會長大的呢,這個平凡的道理讓他頗感新鮮。
日記的父親無法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戀愛、結婚、生下孩子成為母親,經曆這所有的過程。雖然俊介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卻不禁為他感到悲哀。
“剛才那個時候,如果是泉田先生被當成日記的父親,那可就有好戲看了呢。”
這個荒謬的想法突然從腦海裏閃過。俊介對於自己扮演了父親角色一事並不感到自傲,然而這次的重逢機會卻讓他認真地決定,今後一定要盡量照顧外甥女。
此時的俊介,應該正一步步遠離麻煩才對,但實際上卻完全相反。日記在陰暗的走廊轉角向前撲倒,俊介連忙將外甥女抱住。原來是坐在轉角沙發上的男子突然把腳伸出來而絆到日記的腳。嘴裏罵著“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的俊介氣憤地瞪著男子。
這名男子似乎並不是故意想絆倒小朋友,應該是在大動作地扭動身體的時候不小心把腳伸了出來。但就算是那樣還是太過粗心大意了。
受到俊介責罵的男人,兩眼泛著黃光瞪了回去。
“你們自己也應該小心呀,這小鬼……”
異樣興奮的男子,突然對著一時無法理解事態的日記揮出手臂。就在俊介反射性地向前跨出、護住外甥女之際,男子的手臂卻突然失去勁道而垂了下來。在俊介的眼裏看來,這個男人似乎是個病人。
男子似乎比俊介稍微年長,皮膚呈黏土色,額頭及脖子汗流如注。發出痛苦呻吟、手按著腹部的這個男人,似乎完全把日記的事情給忘了。
日記總算暫時避開了大人的暴力。對俊介而言,他們再無繼續和這男人糾纏下去的必要。對著滿臉困惑抬頭望著他的日記點頭示意之後,俊介立刻環住日記的肩膀,再次朝長廊走去。
這個男人也好,剛才那個四方下巴的女人也罷,這艘飛行船上似乎載著不少容易激動而且討厭小孩的成人。飛行船本身雖然是安靜悠然的交通工具,但是上麵的乘客卻未必盡是如此。
日記低聲向俊介說道:
“那個叔叔好像很不舒服呢。我們是不是應該幫他叫個醫生比較好?”
“都那麽大一個人了,叫醫生這種小事他自己應該會做吧。”
如果就這麽置之不理,而那個男人又真的暴斃的話,俊介日後一定會覺得很不好受,此時正好碰上一個身穿橘色製服、胸前別著客房人員名牌的年輕人,於是俊介便將他叫住,把事情向他說明。
客房人員似乎相當困惑,卻還是留下一句“實在太麻煩您了”,隨即小跑步離去。事情應該會立刻獲得處理才對。總之以後的事情都交給飛行船的人員處理就對了。
俊介把日記送回房間之時,發現門口有一道人影在等候著。看來是辦完事的美奈子在回到房間之後發現女兒不在;之所以在房門外等候,應該是出自於母親對女兒的關心吧。
“姐,不好意思,把日記留到這麽晚。”
“我知道,一定是日記硬要你這麽說的吧。日記,你先進房間去。”
日記似乎想說些什麽,卻隻能快速行個禮、說聲“大哥哥,晚安”,服從母親的命令。
“好了,我們的考古學者似乎有什麽話要說呢。”
“我可以說嗎?”
“聽聽倒是無所謂。隻要你別指望我會接受就行了。”
“那麽,我就說了。我隻是希望,你不要向孩子要求任何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我的記憶所及,姐在十一歲的時候,並不像現在的日記那樣配合爸媽的要求呢。”
“要求孩子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是身為父母的權力呀。”
姐姐從容不迫地回答道。
簡直是白費心機,俊介心想。如果真要和女人吵架的話,還不如和情人為了爭風吃醋而吵。為了外甥女的教育問題而和姐姐口角爭論,實在有損一個單身年輕男性的魅力呀。
但是,他又無法保持沉默。就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日記絕對是一個能夠體諒父母立場的好孩子,然而就因為是好孩子而遭到無理的要求,這也是確實之事。如果沒有人替她出頭的話,那就太可憐了,這是俊介的想法。
俊介的親緣相當薄弱,甚至連個像親戚般的親戚都沒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結婚,而現在除了日記之外,他根本沒有發紅包的對象。
話雖如此,今晚還真是個口角不斷的夜晚啊。想到這裏,俊介突然感受到一陣不合時宜的荒謬可笑。一個接著一個,口角對象宛如旋轉木馬般地在他眼前浮現轉動,而且個個都與日記有關。如果真想為外甥女盡力做些什麽的話,大概就是這些事情了吧。既然沒有經濟能力,那就隻好靠著嘴巴和身體了。
“別讓孩子成為父母的生活方式的犧牲品,我想說的就這麽多了。能夠和母親一起搭乘飛行船旅行讓日記非常快樂。就算是一個晚上也好,請你待在房裏和日記一起睡吧。”
“我有我的事業要做呀。不妨礙大人的工作是我們說好的條件,這點日記也有遵守的義務吧。”
她把親子之間的關係當成契約一樣地思考嗎?俊介再次感到排斥。
“陪男人睡覺也是你事業的一環嗎?”
話一出口,俊介立刻就後悔了。他真的無心碰觸這個話題。然而美奈子卻絲毫不見動搖。
“是啊,不過有一半是出自興趣。”
美奈子和俊介都不是演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兩人都不由得感到失敗受挫。說起來,在學校有課的這個時期她還是讓女兒同行,如果真是那麽冷酷的話,絕對會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家裏。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
“……算了。別管我的事情了,你自己又如何呢?幹脆結交個有勢力的理事或教授的女兒,好好保住大學的飯碗吧。況且這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建立裙帶關係也算是男人的一種誌氣吧。”
“我還以為姐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封建時代的做法呢。”
“喜歡或討厭是感情上的問題,但是必要或不必要可是事實認知的問題喲。”
“那麽,我們是認知不同吧。我和姐不一樣,我不覺得在社會上成功有那麽重要。就是這樣吧。”
“是啊,就是這樣吧。”
姐弟二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美奈子輕輕地甩了甩頭,稍微修正語氣。
“對了,將來你還是會繼續地照顧日記,這件事情我應該能夠期待吧。”
“我也許會把她當成石器來對待喲。”
“這我就放心了。因為你一定會好好珍惜她的。好了,今晚就到此為止,我也該休息了。”
臉上掛著笑容,美奈子抬頭挺胸的把手伸向門把。
總覺得好像被騙了,又好像不是,總之和姐姐之間的對話確定是成立了。
苦笑之後,俊介也開始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Ⅳ
船上時間零點整。
“好了好了,這會兒終於可以稍微安心了。”
“飛鳥”船長益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同時以右手捶打揉捏僵硬的肩膀。
“蘇聯變成俄羅斯都已經好幾年了,可是飛過這一帶領空的時候,還是會緊張呢。”
“如果和平能夠一直維持下去的話,對於飛行可是大有幫助呢。”
年輕技師野口模仿著船長的動作,說出了這麽一句合理的感想。侵犯蘇聯領空的客機遭到擊落之不幸事件至今仍然記憶猶新。因此“飛鳥”的航線被慎重設定,走的是距離俄羅斯領空約一百公裏的北太平洋上空。
目前的情況完全沒有偏離航道。從東京出發已經過了六個小時,飛行距離達到一千公裏。“飛鳥”的現在位置大約是在擇捉島南方海麵五百公裏處。
控製室的門被打開,為船員們送來咖啡的服務生拿出一張折疊的紙片。
“船長,這個東西被塞在控製室的門底下。”
這句話就像是女巫的掃帚似的,將飄蕩在“飛鳥”船內的和平氣氛全掃到了北太平洋上。
船東有本泰造獨自占據了套房的其中一間。船內電話的應答聲似乎很不愉快,不過在了解狀況之後,便立刻將船長及事務長召到自己房裏。
套房由客廳、寢室以及浴室所構成。船東專用寢室的床鋪為KingSize,上麵應該還有一個女人才對。那是擔任有本後援會會長的女藝人,在抵達溫哥華之前都將是有本的夜晚伴侶。
然而,被召進客廳的船長益村和事務長桑原,對於緊閉房門另一側的事情並不感興趣。因為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
“開什麽無聊的玩笑!想威脅我嗎?什麽東西!”
聽完報告的有本試圖一笑置之卻完全失敗,半邊的臉奇妙地扭曲起來。因為船長所出示的紙片上,有一串不祥的文字在躍動著。
應該是利用直尺所寫成的吧。那是一行由怪異的直線筆劃構成、令人無法分辨出筆跡的文字。
“立刻折返東京否則將引爆炸彈擊落飛鳥。”
望著船長二人的僵硬表情,有本從鼻孔重重地噴出氣息。
“到底是哪裏來的什麽家夥,居然敢開這種玩笑。”
如先前所提到的,有本泰造並不是一個擁有財界主流地位的男人。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登場的經營者當中,仍屬於新興世代。雖然已經年過六十,但由於財界老大們大多有八十來歲,因此不管經過多久,有本始終是一個極端的黃毛小子。
事業的起點為計程車公司和不動產公司,在曆經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擴展之後,事業體係不隻向卡車運輸、營業超商、飯店、高爾夫球場等行業多方發展,旗下企業更超過了一百家。尤其是名下所持有的東京灣岸地區的倉庫用地,更因為地價暴漲而成為巨大資產,而使得有本的財力不斷地膨脹。
船長清了清嗓子開口說話。
“老板,這件事情或許和國際性恐怖集團有關呢。”
“別胡說八道了。對激進派恐怖份子來說,爆破這艘飛行船到底有什麽好處呢?船上又沒有原子動力,況且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理由遭到敵視,因為我這個人為人處事向來都光明正大。”
有本一席正人君子的發言,令部下們在選擇表情的時候相當苦惱。
“要真有人敵視我的話,大概隻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財界主流吧。那些家夥滿腦子以為在高級料理亭和政治家喝喝酒就可以左右天下國家。哼,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把他們通通給鏟除掉、讓他們知道害怕。無能的東西!”
“這麽說來,該不會是……財界主流把恐怖份子送進來的吧……”
“他們的手段我清楚的很。”
財界主流若有意阻撓有本的飛行船事業,隻要和政界或官界勾結的話,要多少合法手段都沒問題。事實上,“飛鳥”的首航之所以比當初的計劃晚了二年之久,就是因為交通部的官員在暗地裏破壞之故。有本對此深信不疑。
事務長戰戰兢兢地開口。
“會不會是針對日本企業無度入侵的加拿大人,或者是立場類似的激進派份子的陰謀呢?”
曾經有過這麽一件事。由於暑假期間的飯店旅館幾乎全被日本的觀光客所占領,因而導致加拿大洛磯山脈的中心都市製定了一條限製日本旅客住宿率之條例。無論是多麽慷慨大方的客人,一旦超過限度的話還是會招人厭惡。而有本就是那種做什麽事情都容易過度的男人。
“我在卑詩省各地建設飯店、高爾夫球場、滑雪場,還以千人為單位雇用勞工,我是在創造他們的就業機會呀。他們沒道理不感謝我,反而還憎恨我吧。”
赤裸裸地展現出以主觀的善意為基礎之自信,有本大放厥詞。在日本,有本同樣擁有在人口過疏的村莊建設滑雪場或高爾夫球場而獲得當地人感謝之實績。
滑雪場在建設之際所造成的森林破壞、以及高爾夫球場的農業公害,近來正逐漸形成嚴重的社會問題,但是有本根本不把那些當成一回事。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勝利者,所以做的都是正確的事。
“我討厭打仗,可是我更討厭一麵倒的敗仗。”
有本扮出一個連牙齦都露出來的笑容。與其稱之為豪邁倒不如說是野蠻的笑容。不過,或許有人能夠感受到吃人老虎的笑容之魅力也說不定。
在有本的人生當中並不是沒有敗仗的存在,隻是戰勝有本的對手也沒有一個能夠毫發無傷。還是有一些公司在蒙受到比有本更大的傷害之下,由於組織本身更為龐大之故,才好不容易免於敗北。
總之隻要有“別靠近有本”的耳語傳出來的話,他就算是獲勝了。
“如果有人以為這種程度的威脅就能讓我有本泰造感到害怕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但若是那些嫉妒我的窩囊廢就另當別論。”
接著,他繼續將累積的情緒之一部分盛在舌尖、吐出體外。
“哼,舊財閥派係就那麽了不起嗎?還不是隻會坐享先人辛苦建立起來的成果?靠自己根本什麽都做不了,隻會在安樂椅上擺架子說別人的壞話,這就是那些家夥的本性!”
有本在空的咖啡杯裏稀裏嘩啦地注入威士忌,並以視線封住了有話想說的船長之口。財界主流的一群人憎惡著有本,而有本則以更加激烈的態度憎惡、蔑視著財界主流。
這個時候回東京的話,高興的會是誰?乘客的半數以上是知名人士,其中還有好不容易推掉檔期出席的歌手和藝人,就算下次也為必能讓這些人齊聚一堂。更重要的是,他的潛在敵人一定會吐著舌頭罵他一聲“活該”吧。
該折回去嗎?有本是有這樣的想法,隻是他的決心在不到三十分鍾內,就得被迫更改了。
Ⅴ
被召喚到“伊斯坦西亞”中央研究所的男子,正是自稱“麻煩顧問”的冠木伸吾。在一般社會當中雖然默默無名,不過平凡善良的老百姓根本沒有知道這個名字的必要。他的客戶僅限於極其少數的個人以及團體。
企業或政治家為了保衛自己的利益,往往會雇用他人來從事肮髒工作。極端的例子像是某大型不動產公司為了取得土地,而委托暴力集團進行所謂的“炒地皮”。遊走於法律邊緣、壟斷地收購股票、破壞工會組織、粉碎工廠或核能電廠建設之反對運動,凡有是肮髒事業存在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活躍空間。
形同產業間諜的工作也做,所謂的職業股東也做,有時還會扮演類似海外生意人的保鏢角色,甚至遠赴東南亞,為日本企業的工廠廢水排放問題,讓當地居民“保持沉默”。冠木就是處理這種肮髒事的專家。
冠木因辦事確實、嚴守秘密而贏得信用。年齡在三十歲後半,身材厚實,臉部擁有宛如以小刀削過堅硬木材的輪廓,以及一對過度濃密的眉毛。
在所長室迎接他的針生,以極其傲慢的態度說明了事情概要。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誌水把我開發出來的藥品裝入膠囊,吞進胃裏藏了起來,企圖帶到國外。”
針生的語氣飽含著冰冷的嘲諷。被丟在桌上的誌水照片,仿佛充滿憎惡地回瞪針生。冠木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專心聆聽了不起的所長大人說話。
“雖說那個膠囊可以在體內維持六十小時形狀不變,隻可惜,那個數字目前仍然隻是個目標值罷了。誌水那個低能兒,想必把它當成是實際數值了呢。”
針生薄薄的嘴唇向上翹起,無聲的冷嘲在空氣中波動著。
“無論結果如何,都是那家夥自作自受。但是,那家夥的身體若有任何異變產生的話,就會傷害到我們伊斯坦西亞的名聲。”
針生沉默了下來,這動作代表著一個無聲的請求,意思是,向我請教。領悟到這點,冠木鄭重地詢問。
“那麽究竟會有什麽樣的異變呢?能否請您指教一下?”
“情況會依個人的體質而有所不同。基本上,膠囊會在三到四小時後開始溶解,然後被人體吸收。最慢的話,也會在吞下膠囊的十二小時後出現症狀。”
“症狀啊。”
冠木以緩密思量的目光望著所長,手掌貼住了堅毅的下巴。
“為了雙方的利益著想,我想還是別問症狀的內容比較好呢。隻是有一點必須向您確認。應該沒有傳染之虞吧?”
“沒有。”
這是個過度明快的回答。
“那就沒問題了。不過,這實在是件麻煩的案子呢。”
“你的意思是辦不到?”
原本就冷冰冰的針生的語調在更加低溫化之後,隨侍於所長身旁的警備主任山西,仿佛感覺到寒冷似的,縮起了粗壯的脖子。
“你該不會是良心作祟,所以故意發那樣的牢騷吧?”
“我所針對的純粹是技術上的問題呀,所長。道德上的問題我是不可能提的。”
冠木以淺淺的一笑,拂開了針生帶刺的嘲諷。
“該如何讓一艘搭載著將近九百人的飛行船,而且還是頭長達五百米的飛天巨鯨消失掉,如果你把它想得太過容易,那可就傷腦筋了呀。”
針生與冠木的視線正麵交鋒,兩人都對彼此抱持著生理上的厭惡感。發出一個喉嚨卡住的聲音,警備主任山西懦弱地提出抗議。
“這、這麽說的話,莫非要把將近九百人所搭乘的飛行船給……”
“如果放著不管的話,別說是九百人,搞不好會有一萬倍的人喪命啊。你減減看,這等於是拯救了八百九十九萬九千一百人的性命不是嗎?”
“話雖如此,難道不能想辦法找到解藥嗎?”
“解藥就在誌水的胃裏麵呀!”
針生哼道。對於背叛者的憤怒與憎恨,此刻就像是滾沸的蒸汽般向上衝。這當中有矛盾呢,冠木心想。如果沒有傳染性的話,那幾百萬人會因而死亡的說法就不可能成立了。
這似乎是件攸關性命的工作呢,冠木想到。他所思考的並不是恐懼,而是如何要求到一筆莫大的酬勞。
“像有本泰造那樣的暴發戶——”
針生冷不防地提起飛行船主人的名字。
“——就隻會在政界與官界毫無區別地大撒賄賂,損害國民對政治的信賴。前幾年也出現過一個因為這麽做而讓體製陷入危機的低能兒。”
這家夥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呀。冠木雖然皺起了眉頭,卻立刻看出對方的意圖。
針生所說的,其實就是極其老舊的馬基維利主義。這是一種為了維護體製而不得不做出犧牲之思想。換句話說,為了保護伊斯坦西亞的秘密以及針生的利益,不單是誌水、就算有本死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必要的事情除非在最低限度、甚至是更嚴格範圍之內絕口不提,但是為利己主義正當化的演說卻漫長地持續了很久。隻有低能兒才會相信針生這種人。冠木下了這麽一個結論,不過嘴裏說出來的卻是另一番話。
“為了慎重起見,我會先行派遣人員到溫哥華去,不知您意下如何?搭乘直飛班機的話,應該可以超越飛行船才對。”
“當然。那就快去辦吧。”
針生漫不經心地說道。
針生的這個姓氏和他還真是速配呀,冠木心想。無論是說話的言詞、眼神,都像是刺著對手神經的針一樣。這個人想必因為才能所能獲取的東西而失去美德了吧,他有這種感覺。
當然,冠木並沒有把這樣的感想說出來。他沒興趣知道針生是如何成功、或者如何失敗。身為生意人的第一項基本條件就是不觸怒客戶。話說回來,不惜犧牲飛行船一艘以及九百條人命,針生所要保護的膠囊的內容究竟是什麽呢。
冠木費力地不讓好奇心展露出來。
“這也是為了慎重起見才詢問的。請問無人死亡的話是否會比較好呢?”
“一定要以保守秘密為第一優先。”
這就是針生的殘酷答案。
“別扯那麽遠了。雖然你一副慎重其事的樣子,但其實處理飛行船這種事情應該很容易吧。因為船上載滿了瓦斯呢。”
“很不湊巧,‘飛鳥’所裝載的氣體是氦氣呢。這種東西不具燃性,所以絕對不會爆炸。”
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出責怪對手無知的口吻,冠木如此回答。盡管如此,這個回答似乎已經足夠對針生身為高級知識分子的自尊造成傷害,額角的血管如青筋般浮現出來。
“那就想想更好的辦法吧,而且必須在飛行船橫越過太平洋之前。這也是我為什麽找你、不,是找你們來處理這件事情的原因。”
“那確實是我們的工作。那麽,我就先告辭了。不過酬勞部分恐怕會非常的高,這點必須先向您報告。”
“在合理的範圍之內我一定支付。”
冠木使勁地翹起嘴角,做出一個嘲笑般的嘴型。這就叫做交涉技巧。
“真希望您的回答是會按照必要的情況支付呢。這世界上最富裕的日本企業,應該不至於因為吝嗇而故意裝窮吧。”
“這不是吝嗇,而是縮減不必要的經費。”
“策劃費、執行費、還有機密保護費。我們向來都隻收取在工作的質與量上看得到的東西。所以還是請您暫且鬆開束緊荷包的帶子吧。”
冠木緩緩地站立起來。
“就是因為重視專業,日本才會有今日的繁榮景象呀,所長。我有些技術麵的事情必須討論一下,所以得向您借個房間使用。”
就這樣,第四會議室被出借給冠木和他的屬下進行討論。
半地下的房間約有五坪大小,設置於高處的窗戶外麵,有狗兒四處徘徊。由於已經進入深夜,因此十頭的看守犬都被放到研究所的基地內。冠木和六名屬下並未獲得咖啡招待,但是他們一點都不在意。因為這次的工作估計可收到以億元為單位的酬勞。
他們的表情就像是在處理一件極其平常的工作一樣。因為他們是一群早已犯下無數文明社會之禁忌、對於流血事件完全不需要複雜的心理操作就可以獲得自我正當化的男人。
在進行討論的過程當中,一人說道:
“這麽一來,才覺得蘇聯這個軍事國家的消滅真是可惜呢。否則隻要一進入蘇聯領空,根本用不著弄髒我們的手,那邊就會自動把他們給收拾掉了。”
“如果時間能夠停留在二十年前多好啊,隻可惜今非昔比了呀。莫斯科從世界共產主義的大本營,淪落到僅僅是一個貧窮國家的首都,還得如今的歐美間諜小說家們都為了反派角色的設定而傷透腦筋呢。”
冠木叼起一根香煙。這個人在抽煙方麵毫無節操可言,曾經抽過的香煙品牌國內外加起來一共超過二百種。
另一位屬下發表了不同的意見。
“在飛行船的貨艙安置炸彈,那是傳統的做法吧。”
“不然要裝在哪裏呢?”
“飛鳥”從東京到溫哥華為止並無中途停靠之預定。對於巡航速度每小時一百六十公裏、巡航高度一千公尺的這條飛天巨鯨,該如何把爆裂物安置上去呢?而且是分量極多的爆裂物。
討論後的結果隻有一個。
“飛鳥”在安克拉治機場配備有緊急狀況的處理人員。
“惟一的辦法就隻有偽裝成技術人員,在安克拉治機場下手。至於該如何讓它在那裏著陸……”
“這個簡單。”
一名年輕屬下,自信滿滿地傾身向前提出建議。
“隻要放出貨艙被安置炸彈的消息,讓他們在安克拉治降落就行了。縱使有本再怎麽傲慢,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吧。”
“這個辦法倒還不錯。”
這種小伎倆,冠木老早就想到了。隻是在屬下尚未想到之前,他故意不說出口罷了。因為冠木認為,工作上最重要的就是自主性的創意與提案。
無論麵對什麽樣的工作都一樣。
******
在北太平洋上空向東行進的“飛鳥”船上,一名急症病患在自己客房的床上痛苦呻吟。
旁邊有位醫師。身為乘客之一的這名中年醫師,臉上的表情正逐漸被疑雲所籠罩。
硬推給他的這個病人,根據乘客資料應該隻有三十三歲,可是外表看起來卻怎麽都像是個五十多歲的人。發熱與衰弱的症狀持續不退,對於醫師的詢問一概頑固地閉口不答。束手無策的醫師隻好委婉地宣告,事態似乎並非他一己之力所能勝任。和船長等人一齊在旁邊觀看的有本央求道:
“不能再稍微想想其他的辦法嗎?你是個醫生啊。”
“我的專長是眼科呀。就是因為不想說出不負責任的話,所以我才會這麽含糊其辭。如果你們希望聽到明確的意見,我倒是可以直說……”
“請說。”
“你們應該和東京或溫哥華方麵聯絡,讓專門的醫師來進行診斷。我實在無能為力,身為一個有良心的醫師,我不得不清清楚楚地表明我的立場。”
醫師越說越激動,不隻麵紅耳赤,連言辭都變得粗魯起來。
“本來嘛,飛行船上居然沒有醫師隨行,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你們硬把自己的責任推給我,實在很傷腦筋哪。再怎麽說我也是客人!三更半夜把我叫起來,這可是天大的困擾啊!”
眼科醫師憤憤不平地離開房間之後,船長一臉畏縮的表情。
“老板,看樣子隻好在安克拉治降落了。萬一真的有人死亡的話,飛行船的評價恐怕會越來越差呢。”
“是啊,我也這麽認為。因為病人的出現而降落的話,這不隻符合人道精神,其他乘客也會理解的。”
事務長也鼓起勇氣附和船長的意見。船東並未立即回答。
“……好吧,就在安克拉治降落。你們去安排吧。”
剛愎的有本,終於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指示。
巨大飛行船“飛鳥”,仍然繼續在空與海所包覆的深奧黑夜之中悠然翱翔。
第三章白夜的顫栗
Ⅰ
五月二十日淩晨十二點三十分。和東京的時差為十八小時。阿拉斯加的最大都市安克拉治正佇立在白夜之中。
知名的國際機場是安克拉治的一大中心產業。這個世界上若沒有飛機存在的話,這個城鎮恐怕永遠隻會是個北方的小都市吧。每年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封閉在冰與雪的無彩色世界裏,偶爾還會有地震發生。淘金熱的繁華在黃金挖盡之後,也會化為短暫的夢境消失無蹤。盡管如此,隻要有人追求速度,而且最大的追求目標就在空中的話,那麽安克拉治這個城鎮,就應該會持續成為世界地理上的要地才對。隻是在蘇聯瓦解以後,由於俄羅斯及西伯利亞的上空都開放為航空路線,扮演中繼站角色的安克拉治的重要性就越來越低落了,變回北方小都市的日子或許會再度來臨也說不定。
安克拉治國際機場的場長休伯特·莫爾是一個視機場管理為天職,付出三十年歲月服勤至今的人物。在他的人生當中,迎接如此龐大的客人來到機場,這還是頭一遭。
一條長達五百公尺的飛天巨鯨。目前為止號稱機體最大的波音客機,在相形之下簡直就像是在夜風中顫抖的小鳥一樣。
主滑行道外側的廣大草地早已事先準備妥當,還設置了一座係留塔。
日本的飛行船原來並無中途停靠安克拉治的計劃,而是預定直飛溫哥華。然而安克拉治的國際機場管製部因為收到了一則“ASUKA被放置炸彈”的匿名通報,而不得不要求“飛鳥”緊急降落,以確認爆裂物是否存在。
莫爾在辦公室裏眺望著白夜景色,站在他身旁的是阿拉斯加州警薑詩頓警長。莫爾嘟囔著說道:
“但是炸掉飛行船究竟有什麽好處呢?雖然我曾經聽說這位有本先生是個敵人眾多的人物……”
“換成是我的話,光是看到那麽龐大的船體,就會忍不住想將它爆破呢。”
警長以絲毫不像是開玩笑的語氣說完之後,對著莫爾聳了聳厚實的肩膀。
“那麽巨大的東西實在不適合在空中飛行,而應該在海洋裏漂浮呢。我總覺得,每一樣東西都應該待在適合它的場所裏才對。”
薑詩頓警長是阿拉斯加相當普遍的小型飛機的愛好者。莫爾以苦笑回應。他自己多少也有同樣的心情。雖然這也許隻是毫無正當性的情緒罷了。
“時間差不多了呢。”
莫爾再度喃喃自語。巨大飛行船ASUKA的巨體在安克拉治機場的降落時間就在預定的淩晨一點整。
在這之前,勤勉的日本恐怖份子冠木伸吾以及他的屬下,早已從成田機場經過六小時三十分鍾的空中旅程抵達了安克拉治。不隻要追過“飛鳥”,還得充分預留工作所必需的時間。
偽裝成善良乘客的冠木一行共計九人從日本前往美國。工作上所必要的設備在安克拉治準備就行了。因為冠木的肮髒事業網路跨越了國界與意識型態,遍布全世界。
在安克拉治負責冠木後勤的是一個名叫道格拉斯·帕得南的男子。他在靠近水上飛機基地不遠的地方,經營了一家戶外運動用品店。冠木一進入原木所打造而成的店內,帕得南立刻大展雙臂上前歡迎。
“冠木先生,這次又是什麽樣的工作!每次你一出現,情景的環境總免不了被你攪亂呢。”
“東方有句俗語,水清則無魚。清靜的環境也不適合你呀。”
冠木輕而易舉地將對方發的球反擊回去。雖然不是外語大學的畢業生,但是在需要和經驗的磨練之下,一樣學了一口流利的英語。
世界上有很多人對傭兵或間諜之類的職業懷有多愁善感的想法,但是那些人絕對不可能成為他們的顧客。他們的工作是散文式的平凡東西,就連成為醉漢口裏胡言亂語的那些男人的風流韻事的價值都沒有。這是冠木的想法。
看著冠木出示的備忘錄,帕得南的表情忙碌地動了起來,一會兒點頭,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則低聲吹著口哨。
“似乎是很大的一筆生意呢。”
帕得南試探性地再次看著冠木。日本的恐怖業者,立刻正確地看穿對方的本意。
“錢的方麵完全用不著擔心,因為有世界之冠的日本錢在背後支撐著。”
“那真是太好了。”
帕得南恭謹有禮地向對方的理解力表示敬意。
“那麽,另一個條件怎樣?我有多少時間呢?”
“四小時。”
“沒問題。我一定想辦法完成的。”
帕得南眨了一邊的眼睛。阿拉斯加灰熊在發現蜂巢的時候,或許就是這種表情吧。
“等待的空閑,需不需要女人呢?三、四個的話立刻就可以安排喲。”
“不必了。雇主對勤務時間相當囉嗦。下次吧,四小時後我再過來,一切就拜托你了。”
目送冠木一行離去之後,帕得南甩了甩頭。這個叫做冠木的男人,在任何事情上都展現出日本人習以為常的言行舉止,不過日本人畢竟是日本人,居然連恐怖活動也要發揮日本人的本色按照時間表完成嗎?
無論如何,這對帕得南來說也是一筆大生意。毛發濃密、強健有力的手伸了過去。
帕得南的民族學考察等等,冠木完全一無所知。向八名屬下中的六人分別下了命令之後,便帶著剩下的二人進了附近的一家包廂式餐廳。
從房間的窗戶可看到水上飛機的起降狀態。點了一道普通的龍蝦料理以及淡啤酒之後,屬下之一開口說話。
“想想還真教人討厭呢。你不覺得嗎,老大?”
“你指的是什麽?”
冠木故意似的反應,其實是催促屬下發言的一種方法。
“就是那個叫針生的家夥呀,你覺得這個人可以信任嗎,老大?”
“你覺得呢?”
“那家夥根本不把自己以外的人、當成是對等的人類看待呀!”
“唉,或許吧。”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在道德上譴責針生的意思。對冠木而言,隻要針生能夠守住身為顧客的節度,就算他是個殘忍無道的幼童拐騙者、愛穿女裝的同性戀者都無所謂,因為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隻是,對於針生的不信任感,一直在他的本能中蠕動著。
和針生之間的談話,冠木都用迷你錄音機秘密地錄了音。雖說是為了日後打算,隻可惜這件事最終以失敗收場。因為室內似乎散發著某種磁力,而導致錄音帶完全失效。這絕對不是偶然,針生的小伎倆顯然勝過了冠木的小伎倆。
冠木把整個身體轉向窗戶。巨大的飛行船終於劃破白夜,出現在安克拉治的天空中。在冠木從日本向安克拉治發出的假炸彈情報的牽引之下,雖說毫不知情,卻還是悲哀地一步步朝著死地前進而來。
諷刺的是,冠木並不知道飛行船內部也發現了被放置炸彈的恐嚇信。
這艘飛行船並未裝載炸彈一事,將會獲得阿拉斯加州警之證實。冠木等人上去裝置炸彈則是在那之後的事情。不過是極為基本的障眼法罷了,根本不值得驕傲。
隻是,計劃的巧妙並不等於執行的巧妙。這次絕對需要高度的臨機應變措施,因為不在當下便無法預料的變數實在太多。接下來,如果冠木等人成功的話,情況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光是針對機組人員和乘客的賠償金額,應該就高達一千億圓了吧?縱使以有本的財力而言,這個金額想必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不過話說回來,假如有本和飛行船一起在空中爆炸的話,他就不必負起賠償的責任了。
在那之後,有本財團將會失去強勢的專製君主,背負起巨額的賠償金,並進而在空中瓦解吧。
日本的財經界肯定多少會產生變動,然而感到高興的人應該會占大多數吧。舉杯慶祝,或是感動落淚的人想必也存在呢。
“不管怎麽說,對於被牽連的人都是場災難呀。唉,惟有是當成命運看開一點了……”
對於九百條人命將終結在自己手上,冠木並不覺得有什麽罪惡感。
在等待的時間裏,幾項報告被送了過來。主要是通過竊聽係統從安克拉治國際機場的管製中心截取到的珍貴資料。
其中有二項令冠木皺起了眉頭。一是飛行船上有位叫誌水的乘客死亡。另一項則是飛行船上發現了警告爆炸的恐嚇信。
誌水已經死了?與其說是計算錯誤,倒不如稱之為不應該發生的事件。這讓冠木不由得困惑了起來。針生那種“照做就好,不必知道是為什麽”的態度,在此時此刻尤其令人感到不悅。
“既然那個叫誌水的家夥已經死了,我們的工作是否也到此結束了呢,老大?”
屬下之一問道。冠木稍微思考了片刻之後搖頭。針生所提出的工作重點是不讓誌水的身體引起注意。如果誌水的屍體遭到解剖檢驗的話,不但事情會變得極為棘手,隻怕針生連一塊錢的酬勞也不會願意付吧。
冠木連忙思索對策。明明是他發出飛行船上被裝置爆裂物的假情報,而成功地讓飛行船降落在安克拉治。但是他在飛行船的內部並沒有幫手呀。
“總覺得有好幾條思緒糾纏在一起打了結似的。”
最令冠木在意的就是,誌水選擇以飛行船為逃往手段的這件事情。
避開警備森嚴,而且通關費時的成田機場,這點他能夠理解。但是,隻要知道飛行船“飛鳥”的目的地是加拿大的溫哥華,搭乘普通飛機就可以悠閑地搶先抵達在那邊等候了呀。眼前的冠木一行就比誌水遲了很久才從日本出發,然後像現在這樣在安克拉治等待時機。
既然如此,或許誌水一開始就沒打算去溫哥華。他打算改變飛行船的航程路線,在某個其他的場所降落,以進行逃亡計劃。讓等在溫哥華的追捕者撲了個空,然後悠哉悠哉地逃之夭夭。絕對是這樣沒錯。
“嗬,外行人也有外行人的伎倆呢。炸彈恐嚇信大概就是誌水本人幹的好事呢。不過,那家夥有可能一個人做出那些事情嗎?”
冠木放下撫摩著下巴的手,視線往屬下之一看去。
“你有什麽想法?”
“搞不好,誌水的共犯就在安克拉治呢!”
“就是這樣!”
冠木淺淺地一笑。當飛行船的內部發生問題而必須緊急降落的時候,地點除了安克拉治以外別無其他。
“這個可能性,似乎頗有孤注一擲的價值呢。”
Ⅱ
對於安克拉治國際機場而言,這天晚上實在是個奇妙的夜晚。光是平常的業務就已經夠繁忙了,還得應付飛行船ASUKA停靠的騷動。加上又有爆炸恐嚇的事情等等,所有人東奔西走,混亂得連在事後都記不清楚自己當時究竟在做些什麽。
在那期間當中,擴音器裏傳出了以下的廣播。
“前來迎接旅客誌水先生的訪客請洽A七號櫃台,這裏有您的留言。”
廣播重複了二次。二次就足夠了。有個戴著一副不相稱的太陽眼鏡、身材中等的日本人,以非常不自然的態度一麵留意周遭一麵向櫃台靠近。
焦躁地左右張望之後,低聲向櫃台人員詢問。就在此時,幾個像是日本人的男人,幾乎沒發出腳步聲地迅速靠近,從左右包夾住那名戴著太陽眼鏡的男子將他帶走。
由於在忙碌當中,因此櫃台人員也很快地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戴著太陽眼鏡的東方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第二次。
當然,對於那名東方人而言,災厄才正要開始。他被冠木的手下們強行擄走,帶到安克拉治保稅倉庫的一個角落。
戴著太陽眼鏡的男子被拖進去的地方,就位在被列入全麵改建計劃的一座肮髒老舊建築物的地下室裏。見麵的第一聲招呼就是一記足以令臉頰麻痹的巴掌,太陽眼鏡刹時飛了出去掉在地上。
“說,你和誌水是什麽關係?你最好明明白白地給我說清楚!”
“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動手。”
在冠木極為簡短的一聲命令之下,他的手下當中身材最高大、手臂最粗壯的一個男人立刻抓住囚犯的左手。反抗相當微弱。巨漢將男子的左手按倒在地上之後,接著便一腳踩住他的無名指和小指。通過手指,男子感受到超過一百公斤的體重。下一瞬間,便像隻動物般地放聲大叫,因為二根手指的骨頭都被踩斷了。叫聲被厚厚的牆壁阻擋住,並未傳到外麵去。
“怎樣,稍微有點配合的意願了嗎?”
冠木以左手背輕輕拍打男子的臉頰,那種感覺想必比惡魔之吻更令人毛骨悚然吧。痛苦與挫敗的淚水浮現,男子無力地點頭。
“很好。再也不會有人虐待你了,你可以安心了喲。”
惡毒地一笑之後,冠木開始盤問。屬下之一拿出迷你錄音機將過程錄音下來。
首先,男子的姓氏為竹崎,直到二年前為止都在伊斯坦西亞擔任技術本部的副課長。
身為研究人員雖然很快就達到極限,但是他非常善於利用大學以來的人脈關係,拉攏優秀的研究人員或技術人員進入公司或從其他公司跳槽過來,因而在人事方麵頗受器重。引起這次騷動的誌水也是經由他的牽線而進入伊斯坦西亞就職。
然而,自從針生政道掌握了伊斯坦西亞的實權之後,誌水和竹崎不隻受到冷落,甚至還遭到迫害。竹崎因為不實的指控而被逐出公司,誌水的研究成果也被針生奪取。為了複仇和金錢,竹崎將誌水拉進自己的計劃之中。也就是搶走伊斯坦西亞的最先進研究成果,逃到國外去。那麽,研究成果究竟是什麽,竹崎接著做了說明。
“有一種疾病叫做早衰症,你們知道嗎?”
“現在知道了。”
根據手指被折斷的竹崎之說明,那是一種會令小孩子在七、八歲時老化,然後衰老至死的怪病。關於老化的過程,直到基因中可找到原因的這部分為止雖然已有科學上的定論,但是接下來的部分卻處於異說並存而未有定論的狀態。
簡單的說,就是基因本身存在著老化機製之序列,以及基因訊息在複製過程中產生缺陷的兩種說法,也就是老化是否必然會發生的爭論。不管怎樣,早衰症的存在就是老化過程並非固定、而可以加速的最明顯證據。
既然老化過程可以加速,那麽減速應該也不無可能。換句話說,經由人為方式達到長生不老的技術是可能存在的。這種技術就稱為“長壽酵素”。針生正在研究的藥品、以及被誌水盜取出來的東西就是這個。
“哦,原來是長生不老藥呀。那麽秦始皇與漢武帝的夢想就能實現了呢。如果真的被做出來的話。”
冠木斜著嘴角挖苦道。
如果說現實世界存在著什麽醜惡的夢想,那麽長生不老肯定就是其一,冠木心想。一手掌握權力與財勢的老糊塗對於一般人而言,隻有一點是平等的,那就是無法逃避衰老和死亡。這是多麽淒慘的事情啊。但是他們還是得要覺悟,這世界上仍然有財勢、權力亦或是技術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
竹崎又繼續說了下去。
也有一種說法認為老化的原因來自於氧化。被稱為自由基的帶電活性體內化學物質,會造成身體組織的氧化。如果能夠中止這種氧化過程,壽命就有延長的可能性。
“換句話說,所謂的老化,其是可以當成是一種生鏽的現象來看待。”
這家夥真是天才呀。冠木忍不住失笑。身體生鏽了,這純粹隻是一種比喻而已不是嗎?
“在極其初步的實驗當中,我們給老鼠吃下含有充分抗氧化劑的食物,結果老鼠的壽命幾乎延長到二倍。”
竹崎的聲音雖然衰弱,卻總是帶著一股教師般的口吻。在知識上擁有優越感的人就是這樣吧,冠木如此推測,並覺得相當可笑。總之讓他說的越多,自己的知識就增加越多,對於今後的計劃應該也有所幫助才對。然而時間比什麽都重要,盡管大部分的事情都已經解決了,但是卻還沒到完全結束的地步。尤其是為了和針生這個對手在場外扭打,就算再多的準備都不過分。
竹崎依舊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然而冠木惟一能理解的,大概隻有誌水並未死亡這一點而已吧。
“如果說,誌水還沒死的話,那麽他現在究竟是處於什麽樣的狀態呢?”
被問到這個問題之時,竹崎舔了舔腫脹起來的嘴唇。
“大概是Cryptobiosis、幹燥假死狀態吧。”
“有沒有簡單一點的說法可以讓我們這些沒學問的人也聽得懂呢?”
冠木故作親切地請求。竹崎有點為難地喘了口氣,開始說明。
Cryptobiosis原本的意思是“潛在的生命”,一九五九年由劍橋大學的研究者所命名。在細菌和無脊椎動物當中,有幾個種類都出現過幾乎完全脫水而進入假死狀態的例子。那種假死狀態就稱之為Cryptobiosis。一旦進入這樣的狀態,生物的生命便可以顯著地延長。如果應用在人類身上的話,理論上壽命將可能延長到三千年。
不單如此,處於那種狀態的生命,還會異常地提升自己的身體防禦能力。不隻能耐高溫和低溫,就連放射線的致死量都從平常的五百倫琴提升到五十七萬倫琴。而且如果要解除假死狀態的話,隻要給予水分就行了。
“哦,這麽說,隻要向誌水那家夥潑水的話,他就會起死回生、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嗎?”
冠木仿佛感到有趣似的喃喃自語。竹崎看起來連扮出應酬笑容的力氣都沒有,臉色蒼白,正在忍受著手指折斷之疼痛。冠木撫摸著下巴,望著空中陷入沉思。
一股火藥味般的感覺從鼻孔深處竄進腦內。那是真正有危險接近的時候,冠木才會經曆到的一種感覺,準確度相當高,而且這種例子幾乎一年難得出現一次。
動作發生。由於事出突然,連冠木都有些措手不及。看似軟弱的竹崎,仿佛整人魔術箱裏的小醜一樣,整個人使勁地撲向冠木的屬下之一。圍住他的圈圈缺了一角,竹崎的輕率脫逃計劃眼看著就要成功。
然而,他的勝利感隻維持了不到一秒的時間。數隻手抓住了他的領口和皮帶,並且朝著和他目標不同之方向施力。
竹崎的身體被狠狠地往牆壁撞去。含糊不清的哀嚎響起,竹崎從牆麵滑到地板上麵。冠木的屬下們撲上前去,抓起他的領子向上掀起,狠狠地給了他一頓製裁性的毆打。腹部在鞋尖深深踢入時所發出的異響,大概是胃壁破裂的聲音吧。血液和胃液隨著難以形容的叫喊噴了出來,竹崎整個人跪坐在地板上。片刻之後,鼻孔也流出一道血柱滴落到地麵。
麵麵相覷的屬下之一把手伸向竹崎的身體。僅僅五秒左右就縮了回去。
“呼吸停止了。”
“……哼。”
冠木一臉無趣地站了起來。
“外行的家夥還真是軟弱到不行啊!連一點忍耐痛苦的強韌都沒有,我國的教育實在應該稍微改變一下。”
嚴厲的眼神掃過屬下。
“你們也是,累積了那麽多經驗卻還是經常犯錯。下手就不能輕一點嗎?”
“抱歉。但是,讓他活著的話,萬一把我們的事情說出去就糟糕了。”
“如果屍體被發現了,還不是一樣糟糕。”
結論隻有一個,那就是把屍體搬運到飛行船裏麵。反正在飛行船爆炸起火之後,大量的屍體、而且是殘缺的屍體將會被撒入太平洋當中。這等於是在森林裏增加一棵樹木一樣。最重要的是,他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處理屍體上麵。
Ⅲ
稍微令安克拉治國際機場的莫爾場長感到放心的一點就是,巨大飛行船ASUKA在停留期間平安無事。漂浮在白夜中的巨鯨威容,令莫爾和薑詩頓警長歎為觀止,然而在巨鯨的胃袋當中,卻發生了不少各式各樣的摩擦事件,隻是從外表看不出來而已。
根據船上的時鍾,抵達安克拉治的時間是五月二十日下午七點,當地時間為同日的淩晨一點。
“真不想在這種地方降落呢。我這個人最討厭寒冷了。”
有本隻能咋舌抱怨,卻毫無其他的方法可行。由於返回東京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隻好勉強妥協,降落在安克拉治。但這畢竟是業者方麵的說辭。
乘客之間開始湧現出不滿的聲音。觀光行程全被打亂,這豈不是太令人困擾了嗎?我可是個大忙人哪,對公司的責任該怎麽辦?旅費多少也得退還一點吧?在這些乘客的逼問之下,客房服務人員實在難掩困惑。
“真是可笑啊,悠閑的旅程本來就是飛行船的賣點呀。看來日本人還真是非常的喜愛忙碌呢。”
聽到這樣的聲音,梧桐俊介不禁在內心苦笑。雖然俊介自己也沒什麽特別的急事要辦,但是卻也反射性地出現“行程晚了真教人傷腦筋”的想法。就整體而言,日本人對於時間的吝嗇計較,顯然全都是事實。
無論如何,既然已成定局那就沒辦法了。況且俊介也沒有阻止飛行船在安克拉治降落的權限或理由,所以隻能放開胸懷,期待這趟計劃外的安克拉治之行。話雖然是這麽說,但若非常年沒有享受過戶外生活,安克拉治還真是沒一樣東西能夠引起俊介的興趣。
一九六四年阿拉斯加大地震的災害遺址,據說以“地震公園”的形式被保存了下來。隻是美國人對於那件事的感覺,俊介還是不太能理解。這和保存廣島遭到原子彈破壞的圓頂建築的心態似乎有些不同吧。
決定在安克拉治降落的船東有本泰造,正遭受到乘客中的財界人士之惡意抗議。
“有本先生,我們可都是大忙人呀。你應該不會耽誤我們太長的時間吧。”
“給各位添麻煩了,實在抱歉。”
有本毫不客氣地應酬回去。像這種成天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隻會泡在高爾夫球場裏的家夥真是可悲呀。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有本畢竟沒說出口。他將船長益村、以及事務長桑原叫到自己房間,把想法告訴他們。
“發生的幾件事情,都逼得飛行船必須降落在安克拉治。換句話說,一定有什麽人在安克拉治策劃著什麽計謀。”
笑得露出牙齦,有本的臉上浮起一抹好戰的笑容。船長和事務長一臉困惑地互相對看,有本則把兩手疊在腰後,開始在室內來回走動。
“一定是打算趁著降落的時候,進行什麽計劃才對。嗬嗬,因為‘飛鳥’在空中飛行的時候,無論是什麽地方的什麽人都無法下手呢。”
老板大大張開的嘴巴,在船長和事務長的眼裏,就像是直通地獄的活火山噴火口一樣。船長假咳了一聲。
“可是老板,當局都已經下了指示,我們沒道理不降落在安克拉治呀。”
“降落是一定要的。重點在於接下來的部分。”
有本最在意的就是,安克拉治機場的爆炸恐嚇究竟是何人所為這一點。
“你認為和那張奇怪的恐嚇信有關係嗎?”
“這點我就無法判斷了。”
不敢輕易地表明態度,船長十分謹慎地避免做出斷定。有本以可怕的眼神看向事務長的臉,事務長連忙搖頭。
“我、我也不知道。我隻是個單純的辦事員而已,對於犯罪那種事情根本就一竅不通啊,是真的。”
桑原極力強調自己身為善良國民,有本粗暴地噴出鼻息。
“關係肯定是有的。問題是,兩者究竟是以什麽形式發生關係啊?你們不會稍微用一下腦細胞嗎?”
受到斥責的事務長相當恐慌,然而有本卻不是真的動怒。有本從來沒有必須仰賴他人意見的時候。細部的技術內容雖然都交給部下處理,但是各式各樣的企劃、構想、以及組織的中樞,全都來自於他一個人的頭腦和手腕。
受到老板責罵而惶恐不已的桑原,立刻老老實實地運用起腦細胞來,並且做出一項提議。
“到死亡乘客的房間去調查看看應該會有所收獲才對。您覺得如何呢,老板?”
這是個毫無創意卻相當有用的意見。這也是桑原這種人的存在意義。專製的老板大大地頷首認同,並展現出準備就緒之姿態。
“好,那麽我也親自去瞧瞧吧。因為絕對不可以有任何的遺漏之處啊。”
當問題發生、而且越鬧越大的時候,有本就越有活力。不愧是亂世中的男人。
理所當然,搜查的結果並未在誌水這名乘客的房間裏,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因為有本並沒有透視的能力,所以他根本無從得知有價值的東西,就在死者的胃裏麵……這些都是“飛鳥”降落在安克拉治之前所發生的事情。
在安克拉治當地檢驗誌水屍體的是國際機場的專屬醫師,一個名叫布雷姆的中年男人。他並非無能,隻是和同僚在爭奪州立大學醫院院長寶座失敗之後,就一直無法完全地擺脫挫敗的陰影。自己並不是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情的人。在這個想法的激蕩之下,他隻做了最低限度的檢驗而已。取下口罩之後,他對助手說道。
“這名死者若真的是三十三歲的話,那麽他的出生年份肯定晚報了半個世紀呢。怎樣,在你看來,這個老人會比八十歲還年輕嗎?”
“是比較年輕,不過也有七十九歲了吧。”
說了個不成功的笑話,助手自己不禁麵紅耳赤了起來。無視於助手的反應,醫師陷入沉思。馬虎的心態,讓醫師歸納出一個最不費事的結論。這名死者原本就是個老人,若不是年齡登記有誤,就是冒名頂用了他人的護照,一定是這樣。
“這可不是我們所能處理的狀況呢。”
醫師一臉不痛快地喃喃自語。對他來說,此刻並不是發揮身為醫師之義務與好奇心的時候,而應該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極主義為優先。況且,那個叫做有本的日本負責人也仿佛有意阻撓醫師的幹勁似的,一直從旁使出各式各樣的伎倆。
“既然知道是衰老的話,那就沒必要做司法解剖了吧。為了家屬的心情著想,我想還是采取溫和的處理方式比較好。”
以日本人為首的東方佛教徒,對於損壞遺體之事相當忌諱。有本的敷衍說辭獲得了布雷姆醫師的采納,因為這麽做對他自己也有好處。在有本的要求之下,布雷姆醫師開出了死亡證明書。然而,之所以特意拷貝留底,或許是因為對於某些地方始終無法釋懷吧。
關於誌水的遺體,雖然也可以留在安克拉治再送回日本,不過最後還是決定裝上飛行船。對有本而言,直接由飛行船運送的話,不隻可以省去另外運送的麻煩,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這趟首航在返國落幕之前先引起日本媒體的騷動。
“死者是因為喜歡飛行船而上船的吧,所以我實在不忍心將他卸下。就讓他搭完這最後一程吧。”
有本故作肅穆地說出這一番話。對於阿拉斯加州警而言,既然布雷姆醫師已經開出死亡證明,他們也沒有多管閑事的意思或必要。就這樣,誌水在死後仍然是飛行船的乘客。
Ⅳ
距離夏至還有一個月。地處北緯六二度的安克拉治正好進入白夜時期。一拉開客房窗戶的雙層窗簾,灰白色的淡淡光線立刻灑入室內。由於和機場的照明燈光完全融合,所以這和純粹的白夜光線或顏色應該稍有不同吧。
房門傳來敲門的聲響,戴著遮陽帽的少女,叫喚著梧桐俊介。
“大哥哥,要不要到外麵去?大家都到外麵去散步了呢。”
大家這個說法有點不正確,因為他隻看到大約一百名乘客走出船外,呼吸北國空氣。接受外甥女之邀請,俊介決定到外麵去呼吸一下阿拉斯加的空氣。“阿拉斯加應該很冷吧?”在這個先入為主的觀念下,俊介帶了件外套才離開房間。夾雜在其他乘客的人潮之中,朝著艙門的方向前進。途中,日記以興奮的口吻說道:
“不曉得能不能看到極光呢。”
“我想,極光應該要在更北邊的地方才看得到吧。”
雖然沒有確切的根據,但俊介還是這麽說了。
一走出船外,寒氣立即撲麵而來。氣溫隻有二℃,距離舒爽的初夏大約少了十五度左右。年輕的舅舅和外甥女打著寒顫,隻呼吸了一分鍾左右的阿拉斯加空氣,就迅速地退回船艙裏麵。大部分的乘客也先先後後地回到船內。反正他們也無法到機場外麵,況且“飛鳥”的船艙比機場的候機室還來得舒適宜人。
最後兩人決定回到酒吧喝喝咖啡,享受眺望白夜景色的小市民樂趣。日記點了杯熱檸檬茶。周圍的桌子,也被其他擁有類似想法的乘客給占滿了。
“光是打扮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是不行的,連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也得跟上潮流呢。內衣是非常重要的。”
這番高談闊論,從大約三桌外傳了過來,一名身材肥胖皮膚白皙的男人,正對著數名客人喋喋不休。
“像原子小金剛穿的那種四角褲,現在已經不流行了呢。如果想要有女人緣的話,不穿三角褲或丁字褲是不行的呢。”
“那個人是誰呢?”
俊介向經過的服務生詢問。
“好像是個男性內衣的評論家。偶爾還會上電視談論內褲的流行趨勢。”
“喔……”
這世上的職業還真是五花八門呀。有人喜歡把石器從土裏麵挖掘出來,也有人靠著評論他人的內褲來講述流行尖端。
由於日記提出了“白夜是如何形成的”之疑問,於是俊介轉換了思考頻道。
俊介雖然精通於土器、石器、遺跡等等之相關方麵,但是在自然科學方麵的知識卻隻到大學教育的程度就停住了。不,不隻是停住而已、甚至還退步了。而且很明顯的連一個高中在校生都比不上。所以,就算要在日記麵前不懂裝懂也有一定的限度。幸好白夜的原理這點小事他還有辦法應付得來。他從太陽和地球的位置關係,開始進行簡短的說明。
當然也有人和小市民的娛樂無緣。在船內進行搜索的阿拉斯加州警們就是其一。他們的搜索範圍雖然隻限於飛行船的動力部分,但是這個部分不隻相當的大,而且還得避免造成乘客不安,所以非常勞神勞力。幸虧上級早有指示,若要避開日本人的話,隻要操著一口英語就行了。
當州警方麵完成了大致的搜索工作之後,緊接著飛行船建造公司方麵的技術人員也將進行正式的檢查,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將身份證明書交給船東的人,正是冠木伸吾。
“哦,是嗎?嗬,就是你呀,體格挺不錯的嘛。”
有本以睥睨的眼神仔細打量著冠木的全身上下,冠木則泰然自若地接受視線的洗禮。無視於有本的眼神,冠木煞有其事地報告道。
“將船艙整體檢查完畢需要二小時的時間。”
“可能的話,越早檢查完越好。”
“我們會盡力而為。能不能請您將證明書還給我呢?”
不發一語地,有本將證明書還了回去。
這些身份證明文件,平時早就準備好了,隻要加上照片和姓名便大功告成。價格雖然貴,卻擁有與價值相當的製作工夫及技術。也就是“專業水準”。
對於這類與肮髒事業掛勾的人們而言,在技術麵的自我滿足就是他們最終的依靠。我們不是業餘的外行人、光是“拚命努力”還不夠、最重要的是成果、隻要能夠確實地做出成果的話,中間過程都是其次。這就是冠木的哲學。
兩點四十分,安克拉治市內的三個地方發生爆炸事故。地點分別在阿拉斯加大學的正門附近,諾斯壯百貨公司的後方,以及蘇華德公路。雖然都是小規模的事故,但因為接到了在反美活動上惡名昭彰的回教激進份子的犯罪聲明電話,所以阿拉斯加州警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不用說,這當然是冠木等人的所為,目的是利用定時炸彈來掩護他們的真正行動。
“我們都是辛苦工作的人。惟有不浪費時間,才稱得上是出色的日本人呀。”
淡淡地笑著,冠木將必要的對策全部講述了一遍。阿拉斯加州警的應變能力並不差,但是卻有人力上的限製。一個地方戒備森嚴的話,其他地方的警力就會變得薄弱。在這個道理之下,他們不得不削減布置於機場的州警人員。冠木等人的行為就是在為自己製造趁虛而入的空隙。
就這樣,冠木團隊成了飛行船“飛鳥”不請自來的客人。
“為了後續的責任問題,希望您能同意讓我們一起同行到溫哥華。”
冠木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有本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並未立即回答。
“從溫哥華到安克拉治的回程事宜我們會自行安排,絕對不會為您添麻煩。而且必要的經費將會由建造公司來負擔,您大可放心。”
或許是這句話奏效了吧,有本這才答應讓他們同行到溫哥華。冠木九人就像是活生生的特洛伊木馬一樣,鑽進了獵物的腹部裏麵。
在準備起飛的飛行船中,冠木等九名職業恐怖份子默默地進行著自己的作業。大致完成的時候,正好是起飛的前一刻。如果此時下船,日後將可能遭到懷疑。所以幹脆繼續留在船上。
“老大,所有的設定都完成了。這艘飛行船,想必會成為今年溫哥華的天空中最大的一枚煙火呢。”
“沒問題吧。”
“做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信用呢。”
絲毫不關心被牽扯在內的九百條生命,完全公事化的對答。其實他們對於奪取性命並不是特別地感興趣,然而在工作需要的情況下,還是能夠輕易跨過這一道線。情感的一部分,似乎已經明顯地幹枯,甚至已經磨滅。
“降落傘也確實檢查過了吧。”
當然,屬下如此回答。在溫哥華島的北方跳傘的話,一到地麵就會有協助犯罪者逃亡的其他專業集團迎接他們。
“很好。那麽在那之前,大夥兒就好好享受一下這趟難得的飛行船之旅吧。記得裝出認真工作的樣子喲。”
冠木笑了。他經常笑。雖然他不認為這世界上有任何事情能夠靠著笑來解決。生與死,國家的滅亡與革命的挫敗,企業的倒閉與事業的失敗,全部都是笑話。就連冠木自己,總有一天也會毫無價值地死去吧。那將會是他生涯之中最高潮的一出喜劇。
******
莫爾從辦公室的窗戶,眺望著匆忙進行起飛準備的“飛鳥”之龐然巨體。一手端著紙杯,廉價咖啡的刺激性香氣撲鼻而來。
“需要先談談阿拉斯加州警的名譽,或者麵子嗎?”
薑詩頓警長如此說道。他來的目的是向場長報告船內並無爆炸物之結論。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呀。”
“要同意起飛呀?”
“既然找不出爆裂物,就隻要同意起飛了。”
莫爾本想做出灑脫的聳肩動作卻沒有成功,隻好假咳幾聲清清嗓子。
“這本來就是一件惡作劇吧,我想。有本先生甚至沒有讓乘客疏散避難不是嗎?總之一切平安無事就好了。”
“說得也是。包含死者在內,半個下船的人都沒有。如果炸彈是乘客中的某人所放置的話,那麽那個人應該會在這裏下船才對呀。”
“唔……”
莫爾一臉難喝的表情啜飲著難喝的咖啡。事情就到此結束了。
當然,此刻的莫爾根本無從得知這件事情。距離安克拉治市中心約五十公裏南方的山中,有輛小型巴士被棄置在路上。而且,真正的維修技術人員全都被捆綁起來,扔在裏麵……
Ⅴ
莫爾非常希望巨大飛行船快點離去。然而,對於搭乘飛行船的人們而言,離開安克拉治以後才是問題的開始。
緊緊跟在俊介身旁的日記,看著身穿作業服在船內來來去去的男人,不禁疑惑地問道。
“發生什麽事情了,大哥哥?”
“大概是吧,總覺得吵吵鬧鬧的。”
雖然是沒什麽意義的對話,不過在這樣的時候,說話本身就是一種具有精神安定效果的行為。得到的回答似乎讓日記相當滿意。
“嗯,真的很吵呢。”
學著舅舅說話的日記挽起雙臂,一本正經地點著頭。一名身穿作業服的男人在經過他們麵前時,移動視線瞥了他們一眼。
俊介皺起眉頭。不知為何,他突然有種不隻是奇怪、而且不祥的可疑感覺。但是他又無法明確地指出究竟是哪個地方的哪個部分出了問題,隻能以一種模糊的預感來形容。也因為如此,他根本無法單憑感覺就說出口。
借由明確的事實目擊到那份不祥、可疑的人是俊介的外甥女。日記雖然無時不刻都黏著“大哥哥”,但是也有例外的情況,那就是上廁所的時候。
舅舅獨自在沙龍附近的長椅子坐了下來。那張椅子,正好是離奇死亡的誌水曾經坐過的地方。之所以沒注意到的緣故,全是因為心不在此。這種時候不抽根煙的話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時間,俊介邊想著邊等待日記。
這個時候,一步步完成工作的冠木和部下們,全都進到了一間客房裏麵。這個房間當中,並沒有阻礙他們行動的局外人。客房的主人被蓋上白布放在床上。
那是生前名為誌水秀治的一具男人屍體。將屍體移入裝滿幹冰的箱子裏的作業,正好由冠木等人負責。
不用說,這具屍體早晚也會從空中被扔到海裏。依冠木的行事原則,他絕對不會做那種無謂的雙重工夫。
“這個男人的屍體可以變成金錢呢。”
對於死者的亡靈毫無半點敬畏之意地,冠木指出重點。
“不但如此,還能成為我們的防身武器。把這個拿到那個傲慢的針生麵前去炫耀一番的話,那位大爺肯定會臉色發青呢。”
冠木繼續補充道:
“為了慎重起見,先將屍體照個相,然後再剪些指甲、頭發保留起來。由幾個人分別保管。”
部下們目送著做完指示便暫時離開現場的冠木背影離去。其中一人夾雜著苦笑評論道:
“老大真是個思慮周密的人呢。要是我的話,就絕對不會想與他為敵。”
“這就是老大值得我們信賴的原因呀。”
不再繼續多說,男人們默默地開始執行首領的命令。當然還戴上了手套口罩,避免直接碰觸屍體。
切下死者的一隻耳朵或手指頭當成工作證據之類的事情,冠木在過去已經做過太多次了。東南亞的某個國家曾經以汙水會破壞環境為由,發起拒絕日本工廠進駐的反對運動。把那個領導人“處理”掉,就是冠木的工作。
前往進行工作報告的冠木,看見態度傲慢的雇主靠在沙發上,手裏拿著一杯加水的白馬威士忌。小小的水聲啵地響起,雇主手上的玻璃杯中懸浮著某樣東西。冠木以精準手法投進去的東西,是一根被切下來的人類左手小指。雇主尖叫地將玻璃杯扔了出去……
回到正題。此刻“飛鳥”船上的屍體並非隻有誌水的一具而已,因為他的同僚兼共犯竹崎的屍體也被運了進來。兩人終於在死後達成重逢的心願,至於他們究竟高不高興就沒人知道了。因為他們原本的目的是活著海撈一筆。
冠木等人打算把竹崎的屍體藏在放置誌水事態的床鋪底下。隻要在爆炸之前的那段時間禁止其他人進入房間的話就沒事了。然而,就在冠木走出房間之後,一名手下慌慌張張地跟了上來,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老大,事情不好了。我們把竹崎的屍體搬進去的時候,好像被一個戴著遮陽帽的小孩看到了。”
“竹崎嗎……那家夥是怎麽回事,老是惹你們犯下身為職業好手所不該犯下的錯誤。甚至連死後也一樣。”
“實在太丟臉了。不過現在該怎麽辦呢?!要堵住小鬼的嘴嗎?!”
“別管了。”
冠木丟出結論。與其說是從容不迫,一種更近似務實的表情充滿雙眼。
“未必真的被看見。就算被看見了,一個小孩子也不見得能夠理解。縱使跟什麽人說了……”
冠木斜著一邊的臉頰把話說完。
“總之小孩說的話大人是不會相信的。”
“說的也對。”
“隻要是有常識的大人都不會相信的。”
口氣雖然肯定,卻還是有那麽一點擔心。不受常識規範的人,無論在什麽地方,說多少就有多少。如果真有異想天開的大人對小孩所說的話認真看待的話該怎麽辦?事情是否會變得棘手?心裏是有這麽一個擔憂,但是冠木立刻就將它一掃而空。
飛行船早已從安克拉治起飛,朝溫哥華前進。就算遇上最壞的情況,隻要立刻按下爆炸的按鈕就能夠解決了。
“唉,到時候再看著辦吧。這種事情應該不會擾亂到整體的計劃才對。”
對冠木而言,他可不希望這場難得的喜劇觀摩被中途打斷。
另一方麵,小目擊者不顧一切地穿越長長的走廊跑回到舅舅身邊。
“大哥哥……”
叫出聲音後卻無法順利說出接下來的話,心髒和肺髒都無視於日記的意誌。
“冷靜一點,發生什麽事了?”
在舅舅輕拍背部的動作下,日記總算可以開口說話。
“屍體呀。我看見屍體了。”
“……屍體?”
兩手抓住驚愕的俊介的右手腕,日記猛然地點頭,眼神中充滿著認真與拚命之訴求。疑問與常識如可樂的氣泡般,在俊介的體內爆開。完全理不出頭緒的俊介問道。
“日記,你看見屍體了嗎?”
雖然是毫無意義的問題,但日記並未放棄提出這種問題的舅舅。以全身的力量點頭之後,日記再一次重複目擊內容。說話條理清晰,這就足以證明這個少女確實是聰明之極。
俊介困惑了。屍體被運上飛行船,而負責運送的是那群自稱是技術人員的男人。防水袋的某個部分,由於被強行塞進東西而使得鈕扣爆了開來,所以從開口的地方看到了淤青的死人臉孔。
這實在是非常難以置信的一番話。然而,好比說俊介發現了某樣異於過去學界常識的事情,並因此遭到嘲笑或漠視的話,他一定會感到非常地受傷、挫敗,甚至會對其他人產生不信任感吧。因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事實得不到相信更傷人的事情了。大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小孩子。
一想到這裏,俊介隻剩下一條路可以選擇。
僅限於這件事情,梧桐美奈子比弟弟更是個常識派。聽完弟弟的話之後,美奈子沉默地對他聳了聳肩,意思大概是不值得相信吧。
“她是你的女兒不是嗎?你就相信她吧。”
俊介激動地強調道。美奈子目光一閃,似乎不打算輕易說出“就因為她是我的女兒”這句話。形狀美好的指尖捏住下巴,美奈子反問道:
“你不認為,她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才編造出這種故事來嗎?”
“日記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若真要編故事的話,她一定會編出更好的故事才對。”
俊介的邏輯令姐姐忍不住苦笑。
“你的意思是,現實比小孩子編的故事還不如嗎?”
“如果把目前日本的政治家當成主角寫成小說的話,你能說,那種過分的家夥不存在於現實中嗎?”
盡管不是個巧妙的比喻,但美奈子似乎接受了。
“唉,畢竟是我的女兒呀,無益的謊言她應該是不會說的。”
結果雖然和俊介的期望有些出入,不過能夠得到姐姐的支持也算是一種信心上的鼓勵。當然不是鼓勵俊介,而是鼓勵日記。
“總覺得好像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不妨就確認看看吧。”
如此喃喃自語的美奈子把視線轉移到弟弟臉上,同時加強語氣說道:
“如果讓我發現日記說謊的話,我就決定放棄那孩子了。”
隻不過,這句話在俊介的耳裏聽來,卻像是一種掩飾難為情的說辭。
俊介當然無意陷姐姐和外甥女於危險之中。他隻是希望日記和母親之間,能夠暫時保有信賴關係而已。也因為他並沒有充當冷酷冒險家的意思,所以決定采取最合乎常識的行動。
囑咐美奈子和日記一起待在房間之後,俊介獨自前往求見飛行船的主人。
費了好一番工夫,俊介終於在三十分鍾之後與有本會麵。當他在限製的十分鍾裏,急急忙忙將事情說明完畢之後,有本一臉無趣地揮了揮手。
“我沒時間理會小孩子的夢話。事實上,我也收到過飛行船被放置炸彈的報告,可是卻沒發現炸彈呢。不過是無聊的惡作劇罷了。我勸你最好別引起無謂的騷動。”
“如果炸彈是在搜查完畢之後才被放置的話又如何呢?”
看來這個主張確實出人意料,因為有本的表情整個都變了。品評般的眼神,掃過了年輕考古研究者的全身上下。
“就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學者而言,說起話來倒挺透徹的嘛。嗬,這點我倒沒想過呢。”
受到讚賞並不特別地讓俊介感到高興,他隻希望有本能夠認真地看待這件事情就好。有本以手帕擦著臉,髒兮兮地被揉成一團的東西,就是意大利生產的絲質手帕的悲慘下場。
“說來說去,還真教人不放心呢。這種時候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你要不要一起來呢?”
“那麽我就一起去吧。萬一有什麽事情的話,我一定會負起責任。”
“做決定的人是我。要別人來負責任那種卑鄙事情,我從來不做!”
明確地說出這番話的樣子,果然充滿著身為梟雄的氣概。對於這個原本以為隻是個貪得無厭商人的對象,俊介不禁有點刮目相看。果然不錯,無論是好是壞,大人物畢竟是存在的。
就這樣,年輕的考古研究者和存在世界完全不同的有錢暴發戶,為了確認屍體問題一同出發。這是“飛鳥”從安克拉治機場起飛之後大約一小時的事情。
第四章散步的屍體
Ⅰ
盡管冠木徹頭徹尾當它是一個笑話,但是竹崎這個死人的出現,卻奇妙地打亂了職業犯罪集團的計劃。
其中之一就是時間的限製。他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裏,把竹崎這個人處理掉才行。在冠木的行動計劃當中,原本並沒有竹崎這項因素的存在。在發現竹崎、從他身上挖出某些情報、並將他變成屍體之後,他們才不得不加以處理。
這也是完美主義所帶來的後果吧。將竹崎的屍體隱秘地藏在保稅倉庫內部,就結果來看,傷害應該會小一點才對。然而,冠木卻決定將它帶進漂浮在空中的世界最大的棺木裏麵,一起以火葬解決掉。於是才會在微小的縫隙中,遭遇到目擊者的視線。
部下小聲地向冠木報告。冠木可以從他的話中感受到動搖。
“什麽事?”
“誌水的屍體……”
“屍體怎麽了?”
“屍體不見了。誌水的屍體消失了……”
冠木筆直盯著部下驚愕的表情,忘了為嘴裏叼著的香煙點火。這是塞普勒斯產的名貴香煙,然而冠木的舌頭卻嚐不出它的味道。
根據部下的報告,當他們完成炸藥的設置,返回到誌水房間的時候,屍體就已經消失了。由於房門是自動上鎖的,所以從內部可以自由開啟。
屍體沒有看守的必要。這是冠木下的指示。因為若不這麽安排的話,人手就會稍嫌不足。所以他無法責怪部下。
“是不是有人幫他澆水了?”
光從字麵聽來的話,這麽缺乏緊張感的台詞倒也罕見,而且還讓人聯想到家庭菜園的話題。不過,冠木的部下們當然都沒有笑。因為笑不出來。他們回想起在安克拉治的保稅倉庫裏從竹崎那兒聽到的話。確實是有因脫水而進入假死狀態這麽一回事……
“床底下找過了嗎?衣櫃裏、還有浴室呢?”
做出這些基本指示的同時,冠木語調中的不安也成正比的升高。上司既然做出指示,部下們便遵照執行,隻是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成果。
床底下是躺著一具屍體,然而那是先前被藏在那兒的竹崎的屍體。混濁的白眼球看似充滿怨恨地瞪視著加害者。
床單紊亂,這表示躺在上麵的人起來了,無論活著也好死了也罷。不把人當人看的一群大膽男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地麵麵相覷,判斷力完全蒸發殆盡。其中一人無力地說著一反常態的泄氣話。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該怎麽辦才好呢,老大?”
“單憑常識和理性,似乎無法解決事情呢。”
從這番宛若有識之士的發言看來,冠木和有本或許不相上下。隻不過,這番話甚至無法為自己打氣。
從竹崎那兒所聽來的話,冠木完全隻把它當成是日後用來對付針生的武器而已。然而事到如今,再怎麽指責那些追求尖端技術的瘋狂科學家的癡人夢話也已經於事無補。無人的房間裏有具死屍從床上爬了起來,甚至自己開啟自動上鎖的房門不知走到哪兒去了。
冠木以猜疑的目光掃視過部下,但是在他的感應雷達當中並沒有發現到任何可疑之事。沒有背叛者嗎?這麽說來,難道必須承認事實?
“老大,如果他潛伏在這艘船上的話……”
“幹嗎用假設語氣?”
冠木的心情變得更壞,顧及不了要使用委婉的遣辭用語。
“隻要他沒打破窗戶跳出去的話,就一定是潛伏在這艘船上。因為他根本沒別的地方可去。”
“那、那具僵屍究竟會跑到哪個地方……”
聲音變得尖銳,不知害怕為何物的一群男人以不安的視線環視周遭。
“別自亂陣腳。那家夥又不是科學怪人,隻不過是個起死回生的死人罷了,有什麽好害怕的。”
不容分說地責罵過後,冠木仿佛現在才發覺似的歪頭思索。
“依照針生和竹崎的說法,那個藥應該還沒有完成才對。既然尚未完成,就算是有效,也一定會有明顯的副作用吧。”
說完之後,冠木再次確認自己的思考過程。嚴格說起來,冠木根本無法判斷誌水所盜出的藥品等等,是不是真的具有被稱為藥品之價值。況且藥品這個稱呼原本就相當曖昧,或許是細菌或病毒類的東西也說不定。死去的竹崎曾經提到原生動物等等事情,因此膠囊中的東西,很有可能是經過基因工程處理的微生物。
既然如此的話,那麽接下來該怎麽做呢?
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跳傘,逃出這艘飛行船外。之後再進行引爆讓一切落幕。船東有本泰造對於這艘飛行船是空中的不沉之艦想必深信不移呢,因為船上所使用的氣體是不具燃性的氦氣。
然而,實際上根本沒有必要引爆氦氣儲存槽的必要,隻要利用強力炸藥破壞掉動力設備和客房的部分就足夠了。
目的並非破壞飛行船,而是炸掉那些搭乘飛行船的乘客。當船上的人類全都掉落到海麵上以後,巨大飛行船“飛鳥”應該會繼續悠然地在空中飛翔吧。
這恐怕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冠木感受到一股立即逃出現場的衝動。
隻是,“飛鳥”目前的飛行位置是在阿拉斯加南方的上空。縱使是冠木,也沒有自信能夠在北緯六十度的北方海域中遊行一百公裏而存活下來,因為海水的溫度在五℃以下,大概十分鍾左右就會凍死了吧。
陷入深思的冠木,察覺到周圍投來的視線。想起某件事的他對部下下了命令。
“船上應該有逃生用的橡皮艇才對。去把它找出來備用。”
“我們要逃出去了嗎,老大?”
部下們鬆了口氣的反應,令冠木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
“要正確地使用日語,應該說撤退才對,因為我們並不是把做到一半的工作扔下不管呀。”
冠木繼續作出指示,負責準備橡皮艇的人,在緊急時刻扣押通訊係統的人,保管降落傘的人等等,諸如此類地將各項職務分派出去。這就是首領該有的樣子吧。
慌了手腳的屬下們立刻恢複士氣與活力,按照指示分頭行事。獨自留在房裏的冠木以鞋尖踹著竹崎的屍體,將他再次塞回床鋪底下。
從嚴格的意義上來看,起死回生的誌水和過去的誌水能夠算是同一個人嗎?這樣的擔憂突然在冠木的心中蠢動了起來。
冠木試著一笑置之。他全身上下的細胞都是由現實主義所構成的,而且一切都在理性與計算的規範之下。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他從來不會對死者的靈魂感到畏懼。如果害怕那種東西的話,根本就無法以殺人放火為業。
但是其他人又如何呢?一具僵屍在飛行船內走動,竟然讓理應是身經百戰的屬下們陷入了迷信般的恐懼之中。回想起針生的那張臉孔,冠木連續吐出了三十種左右的惡罵。因為一切都是那個傲慢家夥的錯!
Ⅱ
梧桐俊介完全沒想到過,自己竟會和飛行船的主人有本泰造肩並肩地在船內的通道上行走。目的地是一個叫做誌水的乘客的房間。因為根據日記的說法,身穿作業服的男人把一具裝在袋子裏的屍體運進房間裏麵。
沿途和數名乘客交錯而過。
斜眼瞪著俊介的女人,惡狠狠地歪著嘴角。他記得那個方形下巴。那個女人故意對著同行女伴大聲說話。
“說到現在的小孩子呀,素質簡直是糟透了。因為父親的管教實在太差了呀。難怪小孩子都嬌生慣養地被寵壞了呢。”
我才不是父親呢!由於這麽喊回去實在奇怪,所以俊介隻好保持沉默。那個女人並不知道日記沒有父親的事情,然而卻把不知道的事情當成特權一樣,認為自己有資格說別人的壞話。這點讓俊介相當厭惡,不過,更令他厭惡的事情,應該還在後頭呢。
抵達目的地,不,是在即將抵達的時候,突然有條人影阻擋在他們麵前。一名身穿灰色作業服的男人微微地張開雙手,發出“請不要繼續靠近”的聲音。
“這個地方禁止進入,請不要靠近。”
男人重複說道。雖然麵無表情,可是雙眼之中卻盛滿凶惡的光芒,企圖借此壓倒對手的氣勢。這個高大的青年,給人的印象就像一個身材苗條的職業摔角手一樣。有本向前跨出一步,不以為然地發出哼聲。
“連我也不可以靠近嗎?我可是這艘飛行船的主人……”
“事關人命,任何人都不例外。”
十足機械化的回答。有本抬頭望了俊介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回作業服男人身上,正要再次開口之際,客房的門剛好從內側打開,出現的是一名穿著作業服的壯年男子,這個人就是在安克拉治上船的技術人員主管。
那個人大方地為部下的頑固道過歉後,接著便鄭重地聆聽事情經過。說話的時候,俊介注意到一件事情。對方的姿勢以及站立的位置都經過巧妙的計算,以便擋住自己和有本的視線。是因為不希望室內被看見嗎?
“恕我冒昧……”
維持著虛偽的溫和,冠木開始對說完話的俊介展開還擊。
“您的孩子是不是卡通影片看太多了?”
姑且按下“那並不是我的孩子”的反駁,俊介從正麵盯著對手。
“確實很冒昧呢。為了慎重起見,能否再次請教你的身份?”
“我們是企圖征服世界的邪惡秘密團體喲。”
冠木不懷好意地笑著,粗野無禮的程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這艘飛行船上搭載著一群妨礙我等征服世界的正義之士,這群人不解決掉是不行的呀。由於光靠部下是不夠的,所以我本人也親自上陣。”
“這可真是件大事情呢。”
“是啊,說真的……”
冠木扮出一張認真的社會人麵孔,演技堪稱絕妙至極,隨著表情的變化,甚至連專家的權威氣息也濃厚地彌漫起來。
“因為小孩子不負責任的發言,而擾亂了船上的和平與秩序,這對我們也是一種困擾呀。距離溫哥華隻剩下不到八小時的時間了,在這趟旅程的最後,您難道不希望安安穩穩地渡過嗎?”
有本再次故意地發出哼聲。
“顯然連我的職責,你也幫我照顧到了呢。這倒無所謂啦,不過剛才的懷疑或質問,你為什麽一樣都不回答呢?”
“你會讓我們到房間裏去看看吧。”
俊介一麵說著,一麵故意伸長脖子,做出窺探室內的樣子。
視線的末端立刻被冠木擋住。冠木掛著淺淺的危險笑容抓住俊介。
“真是傷腦筋呀。如果不聽從專家指示的話……”
俊介突然覺得脊背發涼。直覺告訴他,這名技術人員並非善良百姓。同時,他也回想起第一次看到他們時的不愉快感覺。俊介點了點頭後退一步。
依照常理,俊介應該要繼續後退才對,不料有本卻在這個時候從他背後推了一把。俊介整個人猛然地從主管的肩膀撞了過去。主管反射性地側開身體,形成了拉倒輕率闖入者的形勢。
事情全都發生在一瞬之間。
“真服了你,這世界上竟有不為金錢而引起麻煩的人呀。”
聲音從背後傳來,俊介整個人趴倒在房間裏的地板上。視線貼著地板正好看到擁擠地被塞在床底下的死者,那是一具宛如在考古學術語中被稱為“屈葬”的屍體。
冠木的手以強勁的力道按住俊介的頸背,將他拉了起來。因冷笑、憎惡、以及自嘲而閃爍的眼神,惡狠狠地瞪著俊介。
“哼,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嗎……”
冠木將俊介推到一邊,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展現出目中無人的樣子。剩下的幾個小時是輕鬆地混過去還是全力以赴,隻有這個差別而已。
“好了,你們全部給我站住別動。從現在開始,這艘飛行船將由世界反飛行船聯盟接管控製。誰要敢輕舉妄動的話,就會立刻遭到反革命之罪名問罪。”
到了這個地步仍然不忘記耍嘴皮子,這就是冠木的壞毛病吧。身為專家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這個自覺令他憤怒瘋狂,以致於無法停止惡作劇。這或許是受到扭曲的自嘲心理的不規則反射吧。
控製室的門開了,回頭一看的船長益村刹那之間簡直不知該如何判斷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光景才好。因為他的老板有本泰造,正擺著一張臭到極點的臉出現在門口。旁邊還有從安克拉治上船的技術人員及其主管,臉上失去血色的事務長桑原,以及一名看似乘客的年輕男性。
正想開口詢問事由的益村,一看見技術員手上握著的作業用重型鐵鉗,立刻察覺到事態不對。
“你們打算劫船嗎?”
一名技術員低聲笑著。
“這是史上頭一遭的飛行船挾持案件呢。劫船這種老套的用語就別拿出來使用了吧。”
所謂上行下效,冠木的屬下們在惡作劇的興致上同樣不落人後。
“連槍都沒有,你們以為這件事情真的會成功嗎?別做壞……”
益村話還沒說完,鼻尖立刻被一把手槍給抵住。那並非一般的手槍,看起來就像是用非金屬材質所打造的玩具一樣。
“原來是塑膠製的東西,難怪能通過金屬檢測。”
益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
“真的射得出子彈來嗎?”
“你想試試看嗎?勸你還是別試的好。還有一點……”
冠木如舞台上的歌劇歌手般挺起胸膛。距離溫哥華隻剩下不到七小時的時間,這麽點時間的話,光是靠虛張聲勢也能撐到最後,更何況他們還握有實質的威脅。
“我們在船上安裝了爆裂物,這件事情最好給我牢牢記住。”
“炸彈……!”
發出驚叫的是事務長桑原。俊介隻能咽下口水,默默地望著這群恐怖份子。
“唉,對你們這些外行人就算說得再仔細也毫無意義。總之那是一種以硝化甘油為主體的果凍狀炸藥,爆炸的威力非常強大。我們一共在船上的重點位置安裝了兩打這種玩意兒,而且是在阿拉斯加州警仔細搜查過後才裝上去的喲。”
冠木的話,證明了俊介的猜測完全正確。不過,他當然是一點兒都不高興。
有本低吼著說道:
“這艘飛行船使用的是氦氣呀,根本就燒不起來。你們以為那種程度的爆裂物就能把‘飛鳥’炸掉嗎?”
“飛行船應該會在天空中飄著吧。不過隻有氣體槽的部分呢,因為客房部分全部都會被炸毀,一名乘客也無法得救。”
冠木的語調相當平靜,宛如冰冷的水一般地,滲入聽者的神經當中。縱然是剛愎的有本,也仿佛在刹那間感到呼吸困難。
“你要把九百人全部殺掉嗎?”
船長益村呻吟著問道。冠木則聳聳肩膀繼續發揮演技。
“那就得看你們的態度是如何了。如果不想變成那樣的話,就得拿出誠意來好好地表現表現。”
冠木蠻不在乎地賣弄謊言。
有本雖然是個滿身缺點的男人,但至少並不怯懦。或許隻是桀驁不馴也不一定,總之在恐怖份子的麵前,他不單沒有臉色發白,更沒有發抖腿軟。就算死也不願意向他人屈服,或忍受他人威逼壓迫的這個男人,挑釁地抬高下巴。
“一群白癡!如果飛行船爆炸的話,你們也會被炸死的!”
“這點就用不著你來操心了,有本先生。”
冠木沉穩地嘲笑著:
“你隻要好好地操心自己死了之後,有本財團的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就行了。惟我獨尊的老板沒了,賠償金又高達幾千億,飛行船事業肯定跟著完蛋。你的心想必一定很痛吧。”
“別逞口舌之快了。連秘密爆破飛行船都失敗的你們,我不認為這次的劫持行動能夠成功。假如我是雇用你們幾個的老板的話,我絕對一毛錢都不會付給你們!”
有本的雙眼閃耀出炯炯光芒,一張嘴則連續不斷地大罵。
“什麽專家呀,別笑死人了。簡直連外行人都還不如啊。”
“隨你怎麽說都好。就算是全壘打王貝比·魯斯也有被三振出局的時候呢。”
“看來你也是個日本人渣呢。不管你想怎樣,我隻想告訴你一句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以為舉個外國人的名字出來,我就會怕了嗎?”
和針生不同,有本的毒舌之摧毀力簡直有如被鋤頭強力敲打過一樣。然而對冠木而言,所有的不愉快都是同等的存在。
姑且在一旁觀看有本舌戰的俊介提出質問。
“你會怎麽讓兩打的炸彈爆炸呢?”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不過我可沒告訴你的義務。”
冠木輕易地回避話題,接著對部下們做出信號。有本、桑原、以及俊介都被恐怖份子從背後壓製住,大概是準備將他們一起關進哪個房間裏吧。
“可以說說你們的目的嗎?你們為什麽要劫持飛行船?該不是想成為史上最初的飛行船劫持犯好借以出名吧?”
“沒錯,這就是我們的目的。”
冠木輕率地說道。對於這個雖說是外行、卻越看越覺得敏銳的年輕人,冠木不打算提供任何不必要的暗示。
“死人都已經快忙不過來了,希望這些活著的家夥能夠安分一點。”
冠木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語。
Ⅲ
就算成為史上第一個劫持飛行船的人,冠木也毫無立場向全世界公布這項快舉。因為無論發生了任何事情,都絕對不能讓外界知道。所以,由冠木等人控製通訊設備是理所當然之事,也隻有控製室完全受到壓製。
僅僅隻有九個人而已,根本無法全麵掌控一艘全長五百公尺的巨大飛行船。在確保了控製室的掌控權之後,說實在的,就算餐廳或酒吧裏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也無暇幹預。
至於人質方麵,其實九百名乘客全是人質。之所以特別將其中的船東有本泰造等人關在船東的房間裏麵,隻不過是次要的措施罷了。如果讓他們引起騷動的話,事態肯定會變得相當麻煩。然而說得極端一點,就算真被他們脫逃出去,隻要別入侵到控製室就沒問題了,如此一來,航線也不會有所改變,更不會引起各地機場管製員的多於疑慮。
船上的大部分成員,根本不會知道有什麽事情已經發生、或者正在發生,就這麽享受著他們的空中之旅,直到抵達目的地上空的時候,才會麵臨到突然的尾聲吧。
距離溫哥華隻剩下不到七個小時。
在頭等套房的一間房間當中,梧桐日記焦躁不安地在沙發上扭動身體。窗戶外麵是白夜與破曉交織並存的狀態,有時候是白色,有時候是散發出虹彩光芒的泡泡,遙遠下方可以看到藍黑色的海麵,左下方處應該有北美大陸的海岸線才對。
“大哥哥沒事吧?”
對日記來說,把麻煩推給了大哥哥、而自己卻躲在安全的地方,這點讓她內疚不已。
正在寫字桌的那頭寫著什麽東西的美奈子,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回答道:
“你除了相信大哥哥之外,還能怎麽辦呢?乖乖的,別妨礙大人辦事。”
“我是相信大哥哥呀,可是……”
不管怎麽說,日記的大哥哥畢竟隻是個學者而已,而不是電影裏的英雄人物。雖然職業和印地安那·瓊斯(譯注:IndianaJones,電影法櫃奇兵的男主角。在故事中被塑造成一個具有考古學者身份的動作英雄。)一樣,不過連小孩子都知道,在現實世界當中根本不可能有那種勇猛帥氣的考古學者存在。大哥哥很可能被壞人抓住,遇到麻煩了。
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響,美奈子緩緩地抬起頭來。望著空無一人的室內與緊閉的房門,美奈子嘟噥地說道:
“這孩子怎麽都說不聽呢。真不知道是像誰呀。”
“飛鳥”的客房數,包含經濟、頭等、豪華三種艙等一共有五百間。完全不可能對所有的客房進行嚴密監視。
雖然以電腦進行集中管理,不過飯店和郵輪的情況,經常會以複古的裝潢風格為優先,光靠機械根本無法掌握一切。幾乎隨處都找得到死角。冠木一行人就曾經利用過那些死角。
“可惡的僵屍,究竟是死到哪裏去了!”
一名屬下的額頭浮出了焦慮的油光。既然已劫持了飛行船,若無法貫徹到底的話,那麽任誰也救不了自己。占據飛行船的重要位置,對船東等人進行監視。不安的要素,隻剩下逃離死後世界的那個男人的存在而已。這也正是最難應付的部分。
在連接頭等客房到豪華客房的通路上搜尋僵屍的一名部下快步走著,突然,迎麵而來的乘客之一高傲地向他開口。那是經常把有本的壞話掛在嘴邊的老財界人。
“喂,你,這艘船不會再將落到什麽地方去了吧!”
“讓開呀,死老頭。老子現在沒時間理你。”
男子回了一句極度欠缺敬老精神的台詞。老財界人的表情瞬間一片空白,被那過度粗魯的言語給愣住了。一回過神來以後,全身上下都布滿了怒氣。
“你、你是誰?把名字報上來。簡直完全不懂得對待客人的禮儀。我一定會向船長、不,船東投訴,把你給炒魷魚。你敢藐視我……”
激動的言語突然中斷。因為男人握起拳頭,從老財界人的嘴邊狠狠地給了他一拳。
伴隨著一記鈍響,牙齒的碎片飛了出來。臉的下半部被染成紅色的老人,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男子繼續以鞋尖踢著老人的側腹部。
“看你的身份,應該不致於沒錢重做假牙吧?就算是鑲鑽的也得重做了呢。”
緊挨著老財界人,從不放過機會說有本壞話的另一名財界人,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能把背貼在通道的牆壁上,徒然地張口閉口而已。與男子充血的目光交會之際,他立刻以嘶啞的噪音乞求饒恕,並做出合手膜拜的姿態跪倒在地上。
“滾回自己的房間去!否則就讓你們付出高額的參觀費!”
日記從通道轉角的另一頭,聽到了一連串的怒罵聲,以及好幾聲房門關上的聲響。轉角的另一側似乎正處於離和平相當遙遠的狀態中。
日記俯看著自己的雙腳,腳上穿的是她平時穿慣的一雙運動鞋。雖然飛行船的長長走道上都鋪著厚實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的腳步聲——不過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日記脫下運動鞋、持在手上,隻穿著襪子靜悄悄地開始行走。她在通道的轉角處停了下來,背靠著牆壁,小心翼翼地向轉角的另一側偷瞄。
有三個男人。一個是年輕人,兩個是老人。老人之一趴在地上,另一個則被年輕人揪住領口,仿佛正粗暴地在進行質問。不看還好,看了之後立刻引發了二個麻煩。一個是雙方的距離隻有三公尺而已。二是,年輕男子在微微轉動視線之際,看到了日記的臉。
放開老人的領口,男子半跳了起來,猛然地轉向日記撲了過去。
“這個小鬼!”
男子相當認真。因為他想起了目擊到竹崎屍體的,就是這名少女。相反的,日記則是因為屍體所帶來的衝擊太過強烈,所以不太記得活人的臉。不過少女的反應仍舊相當迅速,拾著運動鞋飛快後退。男子的雙臂撲了個空,腳步也因為用力過猛而搖晃不穩。
重新站好姿勢的時候,日記已經在五公尺外的地方躲藏了起來,逃離凶惡大人的魔掌。連個小孩都抓不到,這簡直是丟盡了職業恐怖份子的臉。
“小鬼,給我站住!”
應該很快就能抓到了。就算日記的腳程再快,也絕對趕不上年輕男子的腳力。跑了十公尺左右,結果就出來了。男子把手伸出,指尖已經可以碰觸到日記的領子。
就在那一瞬間,男子大喊著向後仰。因為日記轉身丟出的一滴血,正好不偏不倚地命中男子的臉部。扔出的勁道與男子突進的速度互起作用,形成了一股相當強勁的打擊力。鞋子掉在地上的時候,男子臉上也留下了一個鞋印,還流出了鼻血。
“可惡的小鬼,我要你不得好死……”
用作業服的袖子擦拭鼻血的同時,男子如此宣誓道。整個人被氣得頭昏腦脹,完全不記得一開始是為了什麽原因而追趕這個活力敏捷的少女。
被凶惡的暴力衝動以及報複的意念蒙蔽了雙眼,男子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抓住“狂妄的小鬼”、並好好教訓她一頓的事情上。
此刻的日記已經爭取到大約二十公尺的距離。然而這並不是多大的盈餘數字,因為臉上沾著血汙的男人每跨出一步,這個距離就縮得更短。在越過肩膀回頭張望的日記的視野當中,掛著凶惡笑容的男子臉龐越來越近。這次就算丟出鞋子也沒用了吧。絕望的陰影逐漸籠罩著日記的心。就在此時……
“救命啊,誰來救我啊!”
宛如裁紙刀劃破廉價化學纖維般的聲音顫抖地傳來。追捕者和被追捕者在一瞬間驚訝地呆立不動。咒縛解開,就在兩人即將開始動作的時候,通道的轉角處突然竄出一條人影。
那是一個身上掛著十來公斤多餘脂肪的中年婦女,紫色的套裝和她一點兒也不相稱。嘴巴呈O字型張開,揮舞著雙臂,正劈裏啪啦地跺著地板疾奔而來。
Ⅳ
追趕著中年女性,另一條新的人影出現。也許不該這麽形容,說不定中年女性隻是隨意地在那個人影的前方亂跑罷了。
那個人影看起來就像是輪廓模糊不清的錄影帶畫麵。姑且有著人類的外表,還穿著一襲看起來挺高級的亞麻西裝,隻是一張臉卻有如髒掉的黏土人偶一樣。眼睛鼻子都有,嘴巴似乎也有,隻是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秩序而崩潰塌陷,顏色也呈現綠色和灰色的奇怪混合顏色,總之就是怪異透了。
“這、那,開什麽玩笑……”
作業服男子喘息著說道。自己說出口的話連自己都不知道意思。因為他惟一能說的,就隻有掩飾不安的台詞而已。
這個時候,他早已經把追趕少女的事情驅逐到意識之外,當然更沒把中年婦女的事情放在心上。對於在五、六步的距離內不斷迫近而來的怪物、一具宛如製作失敗終至腐爛的木乃伊般的怪物之厭惡與恐懼在心中爆炸,所以完全看不見其他的事物。
轟地一聲,塑膠製的手槍吐出火箭。盡管怒火上衝,瞄準卻仍然正確無誤。怪物的衣服破裂綻開,紅黑色的體液隨著煙硝四散飛濺。
胸膛中央被擊中的怪物,在中彈的衝擊之下向後翻仰,可是並未倒下。雙眼對應的部分似乎隱隱約約地閃現光芒。
怪物對著作業服男子走了過去。右手和右腳、左手和左腳,以同手同腳的方式走路。
作業服男子陷入恐慌。睜大雙眼的微血管破裂,成了名符其實的紅眼。他放聲大叫,原本是想大叫“別過來”吧,然而發出來的聲音卻成不了有意義的言語。
迫近而來的怪物的背後,有好幾扇門打開。那是聽見槍聲的乘客們為了查探室外狀況而開的門。
一打開門又慌慌張張把門關上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緊接著,傳進關上門的乘客耳裏的是不像槍聲的爆炸聲和人類的慘叫。
原來是用完就丟的塑膠手槍因為承受不住連續的射擊而爆炸了。作業服男子的右手從手腕起全被炸掉,地板上降下了血與肉片的熱雨。
******
“下界好像很吵呢。”
無意以仙人自居、卻如此說話的人是有本泰造。被關在套房裏麵,像頭自覺運動不足的熊似的,不斷地來回走動。
被賜予和他關在一起之榮幸的,還有兩人,分別是經濟艙的年輕乘客,以及事務長桑原。桑原自從被丟進這個無法發揮自己事務專長的環境之後,就一直茫然發呆。
“不過啊,驚慌也是沒用的呀。一定會有辦法可想才對。”
有本如此說道。還真是冷靜啊,俊介暗自觀察對方。
“這裏應該有密道吧?”
“有的話就好辦了,隻能說那家夥運氣好啊。因為這裏不是萊茵的古堡。”
這個比喻一點都不像是出自於有本之口,不過他在幾年前的時候,曾經向某個侯爵買下一座建造於德國萊因河畔的古堡,改裝成附設賭場的飯店。那座古堡因為經曆過三十年戰爭、奧斯堡聯盟戰爭、以及拿破侖戰爭等等戰役,並在事後都留下了洞穴地道,以致於有本在前往視察的時候還一度在裏麵迷了路。
對於有本的國際性回憶,俊介一點兒都不感興趣。他開始環顧四周,尋找各種有用的物品。
“這裏有沒有什麽武器呢?”
“武器?!”
“最新式的武器我恐怕不會操作,不過若是原始武器的話,也許能夠派上用場也說不定。”
“你說刀或槍嗎?”
“是啊,就是那一類的東西。”
例如是打製石器或者磨製石器等等。對於俊介而言,他所認識的武器就是那些東西了。每當他看見黑曜石的箭或石斧從土裏被挖出來的時候,總是興奮不已。這過這次的情況略有不同。
俊介進入寢室,剝下床單。回到客廳後,再把放置在壁爐上的座鍾抓了下來。利用床單把沉甸甸地以兩手捧著的座鍾包裹起來、紮成細長的袋狀之後抓住尾端。
“喂喂,那可是捷克生產的高級貨呀,不但價格貴而且數量稀少……”
俊介完全無視於有本所說的話,抓起了床單的一端開始使勁地繞起圈子。沉重的座鍾在離心力的作用下,速度漸漸加快,接著重重地撞向窗玻璃。嘩然地一聲巨響。
玻璃並沒有破。一般公寓的窗玻璃厚度是四公厘,然而“飛鳥”的窗玻璃卻是由二層八公厘厚的強化玻璃所構成。盡管受到了沉重座鍾的強力撞擊,卻還是沒破。但是,表麵已經出現了有如蜘蛛網般的淺淺裂痕,再撞擊一次應該就會破了吧。
“很好,總算還有點用處。”
對著如此喃喃自語的俊介,有本抱怨道:
“時鍾也好,窗戶也好,那些東西加起來足足有你半年的薪水那麽多呀。正確的數目是多少呢?桑原?”
“呃、這個……”
就在桑原開始動員記憶力及心算力的時候,門外傳來了威嚇的聲音。
“你們給我安分一點!誰要敢玩花樣的話,就得為自己的魯莽付出生命的代價!”
聲音的主人並未進入室內,因為他必須提防圈套。反正裏麵的人也逃不出去,隻要把門顧好就行了,他大概是這麽想的吧。這種做法相當合理。有本聳了聳肩,突然轉向俊介向他問道:
“你沒有懼高症吧?”
“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現到呢。”
“是嗎……”
點著頭的有本,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望著龜裂的玻璃。在門口有武裝監視者的情況下,惟一的活路就隻有窗戶了。
把床單綁在腰上,從船體外側移動的話,能夠進得了鄰室嗎?就算進去了,後麵才是問題呀。
******
對於膽敢犯下人類史上第一樁飛行船劫持案件的恐怖份子而言,情況實在不樂觀。
其實劫持行動本身就是破局的證明。在乘客們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完成工作,利用降落傘離開現場,這才是他們當初的計劃。
但是在事實上,他們隻不過占據了廣大飛行船的極小部分空間而已。雖然確實掌握重要據點,但還是太不像話了。就算受到了再多不合常理的事故阻撓也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冠木確實感到後悔,當初實在不應該輕易地殺死竹崎。假如那個人還活著的話,對於目前所遭遇到的奇怪狀況,肯定會有所幫助才對。
回報狀況的一名部下,以顫抖的聲音說道:
“明明就中了三槍!可是那家夥不但一點兒事也沒有,甚至還繼續在船上四處遊蕩。”
“看來,要讓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還真不容易呢。”
冠木斜著一邊的臉頰說道。部下在工作之中喪命,這種事情已經六年沒發生過了,他的職曆和自負又再一次蒙上汙點。
清了清喉嚨,冠木改變語氣。
“誌水秀治起死回生了。或許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的死去也不一定,不過那些都不是什麽大問題。問題是,他究竟還有沒有知性或理性這點。”
“應該完全沒有吧。看他那個樣子,根本就隻是靠著本能在移動啊。”
部下之一皺著眉頭,全身顫抖。因為他回想起怪物趴在滿身血跡和煙硝倒在地上的同伴身上,牙齒舌頭嘖嘖作響的模樣。
人血也好、人肉也罷,回魂死者需要營養補給一事完全不容置疑。
“那麽這位僵屍閣下,現在究竟在船上的哪個地方呢?”
“很快就能知道了。因為乘客的尖叫會告訴我們。”
一名部下鬱鬱地回答道。
“那個僵屍吃完九百個人和飛行船爆炸,不曉得哪一個比較快哦?”
“不管哪個都是美好的未來呀。”
冠木試圖扮出笑容卻並未成功,臉頰歪斜得比過去還要厲害。
Ⅴ
“這艘飛行船是怎麽回事啊!好歹也該做些說明呀。叫你們的負責人出來!”
一個歇斯底裏的聲音傳來。日記認出了聲音的主人,那是自昨夜以來,一直仇視日記的方下巴女人。雖然害怕遇見怪物,但是又不希望被那女人看見,所以日記向後一轉、朝著反方向走去。
乘客與服務人員在通道上四處亂竄,狀況似乎變得混亂不已。船東下落不明,控製室又無人回應,目擊到槍聲、爆炸聲、滿身鮮血倒在地上的屍骸、以及可怕無比的怪物等話題接連傳出。
另一方麵,雖然也有毫不知情而悠閑待在房間裏麵的人,不過服務人員困惑地杵在訴說不安的乘客麵前的情景更是隨處可見。縱使被客人咆哮著“給我們說清楚”也無法回答。由於應該在這種時候出麵處理狀況、對服務人員做出指示的事務長也不見蹤影,所以基層的服務人員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哥哥究竟上哪兒去了呢?腳上隻套著襪子的日記在走廊上快步疾行。忽然猛地止住腳步,急急忙忙地躲進突出壁麵的陰影之中。
兩名身穿灰色作業服的男人肩並肩地,一臉凶神惡煞的表情踏著粗暴的步伐走了過來。大概是正在尋找怪物吧。雖然手上拿的是鐵管,不過除了那個之外,身上一定還配戴著其他武器。
日記的腦海裏閃過一個想法。那些身穿灰色作業服的男人是不法集團的人,事實顯然如此。如果大哥哥被關在哪個地方的話,應該會有其他穿著作業服的人在看守吧。這麽一來的話,隻要先把那個看守的人找出來就行了。
日記頓時感到精神百倍,再次快步地開始行走。
飛行船“飛鳥”實在非常巨大,內部空間也極為廣闊。盡管各個地方都發生了嚴重的騷動,但日記仍然保有充分按照自己想法自由行動的餘地。
這就好比是拿針去刺一頭巨鯨一樣,巨鯨絕不會有驚慌失措的舉動出現。隻不過,這根針上似乎被塗了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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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麵上,在美國領地阿拉斯加州以及加拿大領地卑詩省的交界處。與挪威並駕齊驅的典型峽灣海岸,巍峨群山之山脊棱線與海麵激烈衝突。海與山都深邃陡峭,連樹木都鋒利尖銳,仿佛是朝著天空突刺一樣。
阿拉斯加州警的一艘汽艇在濃暗色調的海麵上漂浮著。前一陣子,由於蟹類及龍蝦的密集出沒而使得國境海域喧囂不安,最近事情終於告一段落,峽灣也再次回複平靜。直到上司傳來新的指示為止,應該都可以悠閑地在海浪間隨波逐流吧。
一個警官的眼神突然停在天空中。
“喂,那個就是日本的飛行船吧!”
“啊啊,絕對錯不了。而且越看越覺得大呢。那個東西要是降落下來的話,肯定能把峽灣整個蓋住呢。”
“那些日本人呀,光是土地還不滿足,似乎連天空都打算買下來呢!”
“總有一天,火星和金星的土地也會被他們搶購一空呢!”
兩人笑著仰看天空。在他們視線彼端的,是一具散發著銀色光芒、漂浮在空中的飛行船船體。據說內部裝潢足可媲美豪華郵輪,一群口袋裏錢太多的家夥,想必正在享受著奢華的旅程吧。
“羨慕是羨慕,隻可惜和我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呢。”
警官們在做出結論之後,繼續目送著緩緩南下的飛行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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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的一隅再次響起尖叫,乘客們淩亂地逃竄起來。情況正如部下之一向冠木報告的一樣,怪物的所在看乘客的反應就知道了。
冠木部下中的兩人,露出愉快的神情互相對看。其中一人在咋舌之後吐著口水罵道。
“可惡,這麽荒謬的劫持行動恐怕是空前絕後的吧。荒謬可笑也就罷了,簡直是蠢斃了。”
“等這件工作完成之後,我決定到老人院去當個管理員什麽的,過過平淡的生活。怎麽說呢,光是今天一天就好像把我整個人生的力氣都耗盡了。”
聽起來就像是平凡小市民的感歎,隻不過這些男人口中所說的工作是殺害眼前的九百個人類。雖然反正一切到最後都會被炸個粉碎,所以中間過程怎樣都無所謂,可是那具起死回生的屍體已經造成了他們一個同伴的死亡,就算不想理會也不行了。
兩名恐怖份子穿過人潮試圖接近怪物,但是怪物卻中途改變方向,因而避開了與他們的接觸。
另一方麵,梧桐日記終於在豪華客房區的一隅,也就是船東房間的門口前方發現站崗的作業服男子。
左右張望的眼神,與其說是銳利,倒不如以危險來形容。
大哥哥應該就被關在那個房間裏麵吧。日記如此判斷。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呢?一定得引開在門口站崗的那個作業服惡漢才行。慌亂之中,日記突然想到一個點子。
不久後,日記在吵嚷的人群中穿梭前進,技巧地接近怪物。雖然不願意靠近怪物,但是又想不到其他的方法,因此日記毫不猶豫地采取行動。這種性格大概是從母親身上遺傳來的吧。
過去擁有誌水之名及博士頭銜的僵屍,在應該是眼睛的部位出現了閃爍的目光。他確實察覺到了少女的存在。
“喂,過來這邊呀,快過來!”
日記大喊著,同時還對著他拍手。不知道內情的人看到了,也許會以為是沒教養的小孩子在對大人惡作劇吧。然而日記卻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因為她一定得把僵屍引誘出去,讓他和穿著作業服的壞人碰麵才行。
“喂,很危險哪,快住手!”
雖然聽到了這樣的斥責,但日記卻不能停止。邊計算著距離邊跑跑停停,直到走動的屍體靠近之後才開始逃跑。
大人或許想得出其他方法,但這卻是小孩子絞盡腦汁想到的惟一辦法,也幸好怪物受到了吸引。花了大約十分鍾的時間,日記終於將對手引導至目的地。
作業服男子目光一轉,看起來似乎全身都在顫抖。日記奮力往旁邊一跳,在地板上翻滾了二圈再站起來時聽見了槍聲。看來日記的計劃似乎成功了。
第五章惡黨與怪物
Ⅰ
針生政道是在日本五月二十一日的淩晨一點接到電話的。
針生的住處是伊斯坦西亞的宿舍,雖然名為宿舍,卻是一棟砌著白牆的豪邸。當晚他並沒有待在那裏,而是待在距離自家五公裏外、坐落在川崎市麻生區內,他買給情婦的高級公寓中。他每周約有一半的時間住在那兒。
寢室的電話慵懶地響起,女人拿起聽筒。三言兩語之後,女人將聽筒交給針生。針生的睡意和疑惑,在二秒內全飛到了太陽係的盡頭,取而代之的是一湧而上的憤怒。
那是人在西半球的冠木所打來的電話。
“打電話到這兒來,有什麽事情!”
“這邊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想一定得說給所長大人聽聽才行。”
“除了事情成功的報告外,其餘的我都沒興趣聽。你該不是想告訴我你失敗了吧,無能的家夥。”
無視於口無遮攔的謾罵,冠木回敬的是言語的手榴彈。
“誌水起死回生了。”
在聽筒彼方所引爆的驚愕,冠木應該早有預料。針生倒抽了一口氣,偷偷觀察著同床共枕的女人的樣子,女人頭發散亂,再次發出了沉睡的呼吸聲。即便如此,針生還是不由自主地背對著女人,壓低聲音說話。
“你說起死回生?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陣辛辣的笑聲傳了過來。
“那家夥變成了僵屍,在飛行船裏到處亂走呢。雖然不知道那究竟是尖端科學的精華還是什麽玩意,但肯定要比黑魔法還惡劣。依我看,你死了以後恐怕得在地獄蓋房子住呢。”
“閉、閉嘴!”
針生大吼。為了拚命地壓抑住憤怒及驚訝的情緒,針生已經無暇去注意冠木的措辭用語擺出的姿態究竟是對等還是高壓。冠木顯然是故意地以“你”來稱呼客戶。
“你怎麽會知道這裏的電話號碼?”
“那可是我的企業機密呢。別提這個了,你想怎麽處理那具可怕的僵屍呢,所長大人?”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解決掉呀。”
“這樣的話,我可得額外收費喲。”
“你說什麽?可惡的土狼!”
“土狼?隨你怎麽叫都行。不過,土狼也得過生活呀!”
其實冠木也正處於進退兩難的窘境當中。他的目的是希望針生能夠告訴他“解決”僵屍的方法。可是,這種話一旦說出口,就會曝露出自己的弱點。
“你所謂的額外收費要多少錢?”
“十億。”
“……你別太得寸進尺了!”
“隻不過是收買四、五個腐敗政客的金額罷了。用這麽點錢就能夠保住伊斯坦西亞和你自己的名譽,你不覺得非常便宜嗎?況且我們有九個人呢。平分之後,根本還不夠在東京買一棟房子呀。”
此時冠木就坐在飛行船控製室的通訊係統前麵,為了防止僵屍入侵而小心戒備,不過針生應該不可能知道這麽多才對。
“誌水在死前的告白全被我錄音下來了。”
冠木的說法稍微地扭曲了事實,不過在當事人看來,這隻是將中間過程省略掉罷了。而且,他現在正與針生隔著太平洋通過電波交談,這段對話他也交待部下進行錄音。
“假使錄音帶被公開的話,伊斯坦西亞在實驗室裏做過什麽將會被公諸於世。我們當然是無所謂啦,至於你的話,失去的東西恐怕會有點多呢。千萬別誤會喲,我隻是替你感到擔心罷了。”
“你一天到晚吹噓自己是專家,原來是個威脅的專家呀。”
“這種讚美我們實在愧不敢當,相信這隻是一時衝動所說出來的話吧。”
冠木的嘲笑越過太平洋傳了過來,針生被氣得連胸口都悶了起來。選擇冠木來解決麻煩顯然是個錯誤的決定,但是針生卻依然堅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錯誤。因為對他來說,事情若無法順利進展的話,永遠都是別人的錯。
是無能社會的高層的錯,是不允許天才擁有特權的惡劣平等主義社會的錯,是扯他後腿的小人的錯,是盜取機密的誌水的錯,是無法解決掉這個誌水的冠木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別人的錯!
結果,為了回避立即作答,針生暫時掛斷了電話。
“混帳東西,有什麽了不起……”
針生咬牙切齒瞪著沉默的電話。反正冠木說了,有事會再聯絡。那種十足遊刃有餘的態度,更讓針生的憎惡加深一層。如果針生能夠稍微冷靜一點的話,或許就能夠看清冠木的態度不過是憑借演技的一種虛張聲勢吧。
然而針生卻失去了平常心。被睡眠之神拋棄的他,起床更衣走進客廳。在下一通電話打來之前,他一定得先想好對策才行。
走出寢室的時候,床上女人的鼾聲突然變高,就連這個女人也令針生感到憎惡。
Ⅱ
門外傳來異樣的聲響,俊介和有本互相看著對方。首先聽到的是類似槍響的聲音,緊接著在餘音尚未消逝之際,又傳來人類肉體互相碰撞的聲音。突然間響起了一聲充滿了恐懼與痛苦的慘叫,之後嘎然而止。
“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情。”
事務長桑原說了一句正確但卻一點兒都派不上用場的台詞。似乎聽見了日記的求救聲,俊介完全不管桑原說了什麽便衝向門口,他猜得沒錯,通道上站著個一時間難以形容的怪物,試圖用兩手把日記抱起來。
“什……什麽呀,這?”
這是從門縫向外窺探的有本所發出來的聲音。縱然是膽識過人的有本,也在一時之間失去措辭能力而變得結結巴巴。負責監視這間套房的作業服男子,正滿身血汙地倒在他腳邊。
怪異的扭轉姿勢,顯示出他的腰骨或脊椎被一股極為驚人的力量給折斷了。
“大哥哥……”
在日記叫喊的同時衝出門外的俊介,以最快的速度向怪物撲了過去。他用手臂箍住對方的脖子,企圖將他拖倒在地上,但是卻一點效果都沒有。日記也從半空中對著怪物的腹部猛踢,同樣毫無效果。
俊介決定更改作戰計劃,他暫時鬆開了怪物的身體。
沒時間同情不幸的恐怖份子,俊介從嚇呆的有本身旁跑進房間裏,一把抓起放在床上的武器,就是那個用床單包住的沉重時鍾。
他再次跑回走道,握住床單的一端開始揮舞。如同古代的投石器般,武器在離心力的作用下擊中怪物的側腹部。
雖然確實是有力的一擊,但是怪物卻隻微微地晃動了一下。俊介狠下心來,對準怪物的頭部揮出第二擊。
這一擊發出了一聲鈍響,瞄準頭部似乎產生了效果。怪物放開抓住日記肩膀的手,劇烈的左搖右晃。溜出怪物的惡心擁抱之後,日記立刻朝俊介的方向撲過去。
一手拉著日記的手,另一手提著原始武器,俊介開始在通道上奔跑。能夠在八月上旬的大熱天裏持續進行挖掘工作的俊介,擁有一份超越外表的耐久力。跑了又跑,好不容易停下來歇口氣的俊介,這時才注意到有本泰造姍姍來遲地跟了上來,比有本更加落後的桑原也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頭。
“喲,還挺有兩下子的嘛,年輕人!”
以全身呼吸的同時,有本讚美了俊介。
“一輩子就這麽一次吧。如果還要再來一次的話,我可就沒辦法了呢。”
“這樣已經很了不起,這世界上已經有太多就算遇上一生一次的機會也抓不住的家夥了。”
有本真誠地感到佩服。他很喜歡這種不依賴他人的力量,隻靠自己的力量脫離困境的人物,因為他自己就是這種人。
“大哥哥,謝謝。”
日記的呼吸仍然還相當急促。
“我才應該跟你說謝謝呢。多虧有你,我們才能逃出來。”
“是啊,真是個勇敢的小女孩。”
有本再次讚賞。
“我代她謝謝你了。”
俊介的回答相當冷淡。本人或許毫無自覺,但由於身上總帶著一股古老、刻板的學者氣質的關係,所以從未有過跟暴發戶之不動產業者等等做朋友的想法。
當然,他也厭惡那些所謂的舊財閥或財界主流。坐擁億萬財富、卻不願意對文化或社會有所回饋,甚至連稅金都不肯規規矩矩地繳納,如此這般的日本財界體質,令俊介徹底感到不屑。這種個性常被姐姐美奈子批評為“打腫臉充胖子”,由於是完全正確的評價,所以俊介一點也沒有反駁的意思。
“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有本挽起手臂。如果隻有劫持飛行船的恐怖份子也就罷了,可是現在連來路不明的怪物都蹦出來了,就算是再怎麽精明能幹的實業家也難以應付。
一陣敲門聲後,女兒的聲音宣告著回來的消息。美奈子一打開門,日記和俊介便急急忙忙地鑽進房裏,立刻把房門關上。
“多虧日記救了我。”
俊介用這句話向姐姐打了招呼。
把“你們兩個沒事就好”之類的尋常台詞掛在嘴邊並非美奈子的格調。她默默地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注入兩隻玻璃杯中。接過杯子的俊介立刻一飲而盡,日記則趁著空檔,把所知道的事情盡可能向母親說明。
“俊介,你向來就對那些賺不到錢的事情特別能幹,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呢。”
美奈子不帶挖苦地如此評論,俊介坦然地點頭認同,接著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如果到最後都這麽能幹就好了呢,接下來的事情我完全都猜不透。”
恐怖份子劫持了飛行船,這事還能夠理解,但是一想到那個怪物,想象力便拒絕接受,絲毫沒有對抗的辦法。
“恐怖份子一直沒有做出任何要求,接下來會不會提出要求呢?”
“也許會吧。不過,我有另外的想法。”
俊介回想起來的是恐怖份子首領的一句威脅台詞,那個人不是說過“就算飛行船沒事乘客們也無法得救”這麽一句話嗎?俊介認為那很可能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明白地指出事實真相。
恐怖份子的目的,會不會是殺害、或者綁架乘客中的某個人呢?
目標大概不是有本吧。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就不會單單隻把有本囚禁起來那麽簡單。那種做法除了排除妨礙者之外,根本沒有其他的含義存在。既然如此,恐怖份子的目標究竟是誰呢?
“我想一定不會是我。討厭我的人是很多沒錯,不過我想不出哪個家夥具備了做這種事情的氣魄和行動力。”
“……依我猜想,這恐怕和私人恩怨無關呢。”
一定有什麽更為深刻、而且更為邪惡的原因才對。隻是具體而言究竟是什麽東西,到目前為止仍然毫無頭緒。惟一知道的就是,那群恐怖份子是認真的。
室外再次被人聲和腳步聲攪亂。微微把門打開向外窺探的俊介,認出癱坐在門邊的年老紳士。
“泉田先生!”
“啊、噢,梧桐先生。”
似乎因為遇見熟人而感到安心,銀行家的僵硬表情稍微地緩和了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啊?這是在拍電影嗎?”
個性謹慎踏實的泉田氏,仿佛也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表情和語氣完全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模樣。俊介自己也覺得相當迷惑,因為他不知道該向泉田透露到什麽地步才好。
“遺憾的是,如果拍成電影的話一定很難看呢。”
扶著泉田氏站起來,幫他拍掉衣服塵埃的俊介最後如此說道。
“劇本和演員都一樣呢。全都在二流以下,或許……”
假設俊介是主要男演員的話,就算演員不足也還說得過去。但是寫劇本的人呢?
這個想法突然閃過的時候,視網膜的邊緣正好亮起一個小小的光點。下一瞬間,耳膜轟然欲裂。
Ⅲ
這次的爆炸,無論在威力或音量方麵都比不上過去的其他爆炸,因為冠木等人是利用遙控器的操作來引爆帶進船上的爆裂物之一。
這當然不是無意義的操作。在梧桐俊介被外甥女救走、針生政道在日本思考對策的期間當中,冠木這邊也采取了行動。
首先讓屬下確認了怪物的所在位置。被梧桐俊介以沉重時鍾打倒的怪物,立刻又站了起來,並且開始狼吞虎咽地大啖起自己所殺害的恐怖份子的血和肉。俗話說“餓著肚子沒辦法打仗”,怪物的行為完全就是這樣。
接著怪物又開始在船上四處遊蕩,所到之處無不掀起恐慌。倘若是生前的誌水,應該早就被子彈給打死了才對。但是……
“那家夥若是活生生的人類的話,早就該死過五、六次了。那種異常的生命力,根本連槍都沒有用。”
聽完屬下有些矛盾的報告之後,冠木下定決心。他本人並未出麵,隻命令屬下將怪物誘入貨物倉庫之一角,利用多餘的爆裂物將怪物解決掉。
為了避免對船體造成影響,或者引發和其他爆裂物之連動關係,炸彈的大小隻有平常的一半而已。縱使如此,要用來炸裂一個人,應該還是具有相當充分的爆炸力才對。
然而目標的當事人,盡管全身布滿了貨物的碎片,衣服破破爛爛,到處皮開肉綻,卻還是蠻不在乎地走掉了。
冠木不由得心生動搖,這也是他頭一次對人員的稀少感到不安。冠木向來是個精兵主義者,他的工作性質,幾乎都不需要聚集大批兵力來壓倒敵人。人數少不但容易控製,每個人所分配到的酬勞也會更多。最重要的是,在這一行當中並沒有那麽多可以信賴的人。各式各樣的理由致使冠木堅持少人數主義,並一路成功地走到現在。
沒想到這一回,精兵策略竟然適得其反。包含冠木本身在內,單憑九個人的力量根本沒辦法全麵地壓製住這艘巨大的飛行船。更何況,現在已有兩人遭到怪物殺害,剩下的七個人將越來越難壓製全船。
無力感和孤絕感,一種無法明確形容的腐蝕感覺開始侵襲著他們。反正所有的一切到最後都會被炸掉,這樣的想法明明就沒有錯,但卻越來越令人懷疑那是不是一種失敗論的思想。
最重要的就是,萬一在預定的爆炸時間之前,自己就被瘋狂大鬧的怪物給殺掉的話,那麽結局就實在太過愚蠢了。殺掉怪物、把肉片或血液采集下來的話,用來威脅針生或伊斯坦西亞的武器想必會更添威力。
本著這些想法,將怪物引誘到爆裂物的附近之後,豈料結果距離滿意還相當遙遠。
不隻如此,在爆炸過後,人們固然是提心吊膽,不過愛看熱鬧的群眾卻也開始聚集起來。讓怪物逃掉、灰頭土臉失望不已的冠木屬下,突然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熱鬧群眾的一隅。原來是隨船的攝影師正熱情地轉動攝影鏡頭,將整個場景拍攝下來。
作業服男子手臂一揮,極度不友善、而且相當強勁的一擊,從攝影師的側臉打了下去。
攝影師發出痛苦和抗議的叫喊在地上翻滾著,被拋出去的攝影機在地板上彈跳著發出抗議之聲。無視於周遭的一切,作業服男子將攝影機撿了起來,重新往牆壁狠狠地砸去。
仍然倒在地上的攝影師隻能哀聲歎息,完全無法保衛珍貴的攝影機。周圍的人們發出了譴責的聲音,然而在作業服男人的一瞪之下,現場立刻鴉雀無聲,人群的圈圈也向後退了幾步。
這是發生在貨艙到經濟艙途中的事情。在頭等艙的一隅,服務人員正招呼著乘客們穿上救生衣,這是船東所下的直接命令。得知船上有恐怖份子之事,他們都相當緊張,幸好有來自上層的指示才感到比較安心,有目的地行動之心理作用也開始發揮。
他們必須避開恐怖份子的耳目偷偷行動,乘客們雖然驚惶未定,但是聽從服務人員的指示確實比較安全,於是在東奔西竄之餘也開始配合行動。
俊介、美奈子、日記三人,護送泉田氏回到房間之後,一個身穿米蘭時尚風格之象牙白三件式西裝、清秀纖細、年約二十五歲的英俊青年膽怯地出聲叫道:
“美奈子小姐!”
“哎呀,紅林君,你沒事吧?”
美奈子輕描淡寫、三言兩語地和對方交換對話。名叫紅林的青年懇求美奈子讓他一起同行,然而美奈子卻冷淡地拒絕了年輕戀人的請求。
“希望大家都平安無事,有緣的話就在溫哥華再會吧。”
“美、美奈子小姐——!”
青年可憐兮兮地喊道。一招手的時候,純銀的手鏈閃閃發亮。看樣子好像有意跟在美奈子後麵,可是卻在猶豫不決的時候被人群衝散,因而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把他一個人扔下,這樣好嗎?”
俊介姑且試著一問,美奈子隻冷淡地點了個頭。
“當然好呀,他自己總會想出辦法的吧。反正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不是很英俊嗎?”
“那倒是,因為我向來都很注重長相。”
美奈子一派平靜地回應道。
“不過是上床睡覺的對象而已,人格等等的根本毫無必要。就像是雄性的孔雀一樣,隻要外表好看就行了。像那樣的男人,我怎麽可能把生命或命運交托給他呢!”
“哦,這樣啊。”
俊介愚蠢地結束話題。我這個姐姐,說起話來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呀,俊介心想。不過仔細想想,假設把男女的立場倒過來看的話,這種想法不就一點兒也不稀奇了嗎?男人這麽做是一種榮譽,換成女人的話就成了瑕疵,這種想法或許才是最奇怪的吧。
三人回到房間,穿上救生衣,俊介也從走廊的緊急用品儲藏櫃裏為自己拿了一件救生衣。
美奈子一邊幫女兒穿戴救生衣,一邊開口說話。
“聽好了,日記。如果你要和一個獨當一麵的男人談戀愛的話,那麽你自己也得成為一個獨當一麵的女人才行喲。一開始就要求對方的保護、或者經濟支持的話,兩人之間是不可能擁有對等關係的呀。”
“嗯。”
點頭的同時,日記對於母親為什麽會說這種話,似乎也感到不可思議。仔細確認過救生衣的穿戴細節之後,美奈子再度開口。
“對於一個你愛或尊敬的男人,你希望自己是礙手礙腳的嗎?”
“不希望。”
“是嗎?那麽,你會怎麽做呢?”
“……如果,我喜歡上一個人的話,我會想幫助他。”
“很好。這樣的話,我們之間的女人談話才能夠成立呢。”
美奈子笑著伸出手後,日記立刻握住對方的手,二人鄭重地互相握手。
穿好救生衣的俊介,似乎在沉思著什麽事情,不過一看到日記靠近便立刻露出笑容。
“從今以後,應該可以和媽媽好好相處了吧?”
“嗯。也許吧。如果能這樣就好了呢。”
“一定要這樣才行,兩個都是。”
“這樣也好,就這麽辦吧。”
不知怎的,對話中突然出現了許多的指了代名詞。美奈子望著弟弟。
“其實我也很想跟日記多說說話,隻是總覺得很難把話說出口呢。這次多虧了你,才讓我抓住機會。”
“我哪有什麽功勞呀。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麽會覺得很難把話說出口呢?”
“那是因為……人家也有害羞的時候嘛。雖然在你眼裏看來,我確實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
美奈子仿佛露出了苦笑。俊介默不作聲,他已經好久不曾有過和姐姐這麽親近的感覺了。如果美奈子因為獲得和日記說話的機會而感謝俊介的話,那麽俊介或許也該好好地感謝那些恐怖份子吧。
“話說回來,那些劫持犯的企圖究竟是什麽呢?”
美奈子提出了一個合理的質疑。
“總而言之,一定是有什麽不能夠公諸於世的秘密,所以不得不加以抹滅吧。這艘飛行船總共載了大約九百個人,不惜把所有人全不殺光也要保守的秘密究竟是什麽呢?”
“唉,搞不好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秘密呢。說不定隻有當事人本身認為是大事而已吧,恐怖事件向來不都是如此嗎?”
“該不會和那個奇妙的怪物有關吧?”
美奈子指出重點。確實有這種可能,俊介也這麽認為,隻是並沒有足夠的情報來加以證實。總之眼前最優先的課題就是,盡可能讓姐姐、日記、以及自己得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必須絞盡腦汁、借助於各式各樣與學問無緣之智慧。
“得救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就很難說了。不過,光就我們三個人來說的話,應該會有十成的幾率吧。”
俊介雖然說得很有把握,但實際上並不是那麽樂觀。之事,他早已經習慣失望。一心期待會挖出遺跡,結果卻挖出垃圾堆的情況他不知道遇上過多少回了。簡直是,完完全全地習慣失望。如果不習慣的話,根本就沒辦法做下去,但是,他也不願意把失望當成是放棄的借口。
俊介再次重複在船東套房所做的動作,日記也出手幫忙,一起完成那個原始武器。揮起那個東西,俊介對著窗玻璃敲擊了一次又一次。
窗戶終於破了,玻璃四處飛濺,從船內到船外打通了一條極短的隧道。
以一千公尺的高度來說,船艙內外的氣壓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也不至於發生把人吸出去之情況。風的漩流,僅隻於將三人的頭發和衣服打亂而已。
“這是要做什麽用的呢,大哥哥?”
在充分被挑起的興致以及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日記大聲問道。
“為了把東西從窗戶丟下去呀,這樣才能讓地麵上的人察覺到異狀。”
正確說來,並不是地上而是海上。如果飛行船上有東西掉落下來的話,看到的人一定會感到驚訝,並且懷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才對。惟一令人擔心的就隻有一點。
“你們也一起祈禱吧,不管是對神明或惡魔都行,千萬別掉在什麽人的頭上才好。”
對著其他二人這麽說的同時,俊介首先從枕頭開始丟出去,接著是沙發的靠墊,浴室裏的各式各樣用品,然後是播放專用的錄影機和錄影帶,茶壺,掛在牆上的複製畫等等,一樣接一樣地全都扔了出去。在日光的照射下,每樣東西都閃閃發亮地向下掉落。
在大約一千公尺下方的海麵上,加拿大漁船奇蒙號正仰望著飛行船,以緩慢的速度航行前進。
“喂,快看哪,好像有東西從飛行船掉下來了呢。”
一個男人用手指著。飛行船上,確實有某些物體掉落了下來。好幾樣的東西,仿佛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串住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向下墜落,在海麵上激起小小的浪花。
乘著浪潮,靠墊和枕頭飄了過去。受到好奇心驅使的船員伸出船篙,把在波浪尖上下浮沉的靠墊撈了起來,一看之下,上麵竟然寫了字。
應該是用麥克筆所寫的文字吧,黑色的字體寫著“HELPUS”。漁夫們麵麵相覷,然後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天空。飛行船上,仍然有幾樣小小的物品,繼續往海麵飄落,這應該不是偶然的事件才對。
“看來不像是惡作劇呢,是不是應該報警比較好呢?”
“是啊。倘若真是惡作劇的話,該負責任的也是飛行船上的家夥吧。但是,如果不是惡作劇的話,我們可就要因為延遲通報而負責任了呢。還是快點報警吧。”
這是個明智的意見,漁夫們一致點頭同意,其中一人拿起無線電,向卑詩省的海岸巡邏隊呼叫。
室內的日常用品,能夠丟出窗外的,幾乎全都已經丟出去了。
在此同時,俊介也向美奈子和日記下了“作戰”指示。假使恐怖份子沒注意到窗外有東西扔出去的話,可能就得思考其他的作戰計劃,不過這點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房間外麵已經有粗暴的腳步聲接近。
“你們幾個,搞什麽鬼?”
怒吼響起,客房的門被打開。手持萬能鑰匙的作業服男人目露凶光、雙腳叉開地站在美奈子等人前麵。
“進房間的時候連門都不會敲,真是太沒有禮貌了。”
說完之後,美奈子接著自言自語。
“這句台詞我老早就想說說看了,沒想到說了之後也不怎麽樣嘛。”
“還敢開玩笑,臭女人——”
恐怖份子正準備大步一腳踢出去的時候,側麵突然出現一根銀色的棒子朝他臉上打去。那是浴室的淋浴水柱,由於特意調高了溫度和壓力,因此恐怖份子在遭到熱水柱襲臉之後,一時之間被嚇得呆愣不動。
抹了抹臉,板起一張憤怒的麵孔就要展開猛烈反擊之際,不是水的黏稠液體突然噴進雙眼,那是浴室裏所準備的洗發精。一陣滾燙沸騰般的疼痛遍布雙眼,恐怖份子連痛都叫不出來地向後翻仰。
緊接著,這次是筋骨受到了沉重啤酒之敲打,當身體反射性地向前彎曲的時候,後腦勺又吃了一記預防萬一的啤酒瓶敲擊。跌在地上、再次企圖站立起來之際,美奈子衝了過去,以高跟鞋狠狠踩住恐怖份子右手的手臂。
最後,傷痕累累的恐怖份子被電線和床單一圈圈地捆綁起來。
外行人開始對不幸的恐怖份子進行訊問。
“炸彈安裝在什麽地方?”
俊介揪起對方的領口,如此問道。
“用不著我一一告訴你們,你們早晚也會知道的。”
忍受著全身的痛楚,作業服男人毫不客氣地嘲笑道。
“就算知道又如何?我勸你們還是盡量把身體縮得小小的,以免被卷入爆炸裏呀。”
“謝謝你的忠告。那個就用不著你操心了,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的目的是什麽?為什麽要炸掉這艘飛行船?”
“知道了又怎樣?就算你們知道了也是毫無意義之事。”
雖然慘遭外行人之痛擊,但男子卻似乎一點兒教訓都沒學到。單憑俊介這種程度的訊問根本不可能讓他坦誠招認。他甚至還反過來,對著放棄問話而站起身的俊介威脅道:
“別以為這麽綁著我就能夠安心了。等我掙脫之後我一定會加倍奉還!讓你們對這種半調子的處置感到後悔!”
“真令人期待呀。對了,你喜歡酒嗎?”
從冰箱裏拿出威士忌酒瓶,美奈子將瓶口打開,把整隻酒瓶湊近恐怖份子的嘴邊。恐怖份子完全隱藏不了疑惑和不安的表情。企圖扭動的身體被俊介按住,鼻子也被指尖捏住。恐怖份子不得不張開嘴巴。
十分鍾後,恐怖份子完全陷入爛醉狀態,躺在地板上酒話連篇。三人斜眼瞥著這一幕,悄悄地溜出房間。
當地時間為上午十點,再過二小時就是預計抵達溫哥華的時間。
Ⅳ
伊斯坦西亞的最高幹部出席深夜的緊急會議是在日本時間的淩晨三點。這個時候,飛行船“飛鳥”正在前日上午十點的天空中,沿著北美大陸西岸繼續南下。
會議召開的地點就位在東京都內世田穀區用賀的伊斯坦西亞招待所。這是一棟擁有高聳的圍牆及濃密的常綠樹木圍繞、風格宏偉的宅邸式建築物,經常被當成重要會議或是企劃立案的舉辦場地。
從董事長、顧問、監察人到一般董事,伊斯坦西亞的董監事成員共有四十名,而這天夜裏參加會議的有十三名,針生政道當然也是其中之一。對於厭惡針生的人來說,針生的處境應該有如被告一樣,然而他所展現出來的態度卻怎麽看都比檢察官還來得傲慢。
針生擁有大股東的支持。董事們雖然憎恨針生的專橫傲慢,卻隻能一味地忍耐下來。然而忍耐畢竟是有限度的,況且實際上老早就超出限度了。
針生不知道犯下了什麽過錯,並且打算把事情的處理推卸給其他董事。情況相當明顯,這種做法令其他董事們相當氣憤。但是,在仔細思量之下,這次或許有機會一扯這個越來越不像話的針生的後腿。在抱持這種想法來參加集會的董事麵前,事實一項一項地被攤了開來。
誌水之所以將膠囊吞進胃裏帶出研究所,原本就是為了避開嚴密的檢查。研究所的人員必須空著手出勤,空著手回家,連便當都不允許帶進去,甚至還得更換服裝。而研究所所發給的製服也是統一回收清洗,如果想把膠囊帶出去的話,除了藏在體內之外別無他法。
誌水利用這種方式所帶出去的膠囊的內容究竟是什麽?董事們自然是興趣濃厚。事到如今,針生雖然仍舊不願意回答,但是冠木的造反讓他不得不麵對現實、采取對策。在無法單憑一己之力解決的情況下,他勢必得借助於其他董事的力量。因此,盡管一張開嘴就是滿口高傲的講課語氣,然而這也是針生之所以那麽尖酸刻薄的理由所在。
“膠囊裏麵的東西是長壽酵素。這種成分能夠起動基因裏的RNA,而達到顯著延緩老化的效果。”
接下來,針生做了好幾項技術說明。
“它應用的層麵相當廣泛。比方說,必須花費幾千年的時間在恒星之間飛行的太空人就可以使用這種東西。”
在一連串非常困難的技術性說明之後,針生突然表情一變,說起了夢幻般的遠景。這是擁有某種企圖的人要說服他人或迷惑他人之時,經常會使用到的方法。隻不過,由於此時的聽眾打從開始就對針生的雄辯抱有警戒之心,因此針生不得不逐漸加快辯舌之速度。
“它也可以當成武器來使用。”
“當成武器?”
“沒錯。好比說敵國的年輕有為的領導者,很可能會在一夜之間衰老之死也不一定呢。”
董事們全都目瞪口呆地望著發言者,不過針生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他繼續舌粲蓮花地說了下去。
“它也可以用來抑製人口的增加。光是數量的增加並不能為文明的發展帶來任何貢獻,不隻如此,那些隻會扯先進國家後腿的無能、而且一無是處的第三世界的廢物……”
“喂,說話節製一點。”
聽不下去的一名董事高聲勸止,但針生卻無意結束這篇滿是偏見的危險演說。
“對那些廢物的孩子施以急速老化劑,讓他們在沒有生育能力的情況下,一路老死完蛋。如此一來,地球和文明才能夠從人口爆炸和糧食危急的噩夢中,獲得永遠的救贖。”
“難不成你想當救世主,讓全世界來讚美你嗎?”
對此蘊含惡意之反應,針生毫不在乎地接受了。
“不,科學才是救世主,我隻不過是它的使徒罷了。”
毫無善意的視線集中在針生身上。這家夥有可能這麽謙卑嗎?他們不由得在心中如此判斷。針生這個人的精神已經不正常了,他們早應該注意到了才對呀。不,一直以來他們不都是一麵注意著一麵裝作看不見嗎!
某種集團式的天才,會以這種方式來拯救企業。對於有毀滅企業之虞的危險經營者或幹部,在二十四小時內從中樞逐出到企業之外,並將所有責任全推到那名人物的身上,這麽一來,就算企業受到損害卻依然能夠繼續存在。過去所發生過的幾個例子,此時此刻仿佛又在對著董事們打著閃光暗號。
宣布休息片刻之後,幾名董事站了起來往洗手間去。完事後的一名董事滿腔憤怒的對著另一名董事說道:
“針生那家夥的獨來獨往,總有一天會把伊斯坦西亞給搞垮的!”
“伊斯坦西亞是不會垮的!”
那名董事陰森地做出預告。他一麵使用著烘手機一麵把話說完。
“會垮的隻有針生一個人而已。不,或許應該趁著這個機會,順便把冠木的小組也整頓一下。雖然到目前為止都挺有用的,不過手上的汙垢似乎積得太厚了一點……”
第六章晴時偶降飛行船
Ⅰ
溫哥華島是座落於北美大陸西岸、加拿大西南端的一個小島。雖說是小島,但是南北長度有五百公裏、東西寬幅有一百五十公裏,麵積達三萬三千八百平方公裏。在日本來說,這樣的麵積可比整個關東地區都還要大。
溫哥華島的東邊是喬治亞海峽,再往東去則是加拿大的第三大都市溫哥華市。溫哥華市並不在溫哥華島上麵,這點或許讓正在學習地理的中學生們感到氣憤,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氣也沒用。此外,卑詩省之省府維多利亞市就位在溫哥華島的南端。
當飛行船·AKUKA的龐大身影,出現在溫哥華島上空的時候,地麵上正逢舒適宜人的五月天。
在沿著島嶼東岸延伸的國道上麵,二輛省警所屬的LandCruiser越野吉普車停了下來。例行的巡邏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合計六名警官,決定在定時報告的時間之前趁著空檔歇口氣。不一會兒,靠在車上談笑的他們,不約而同地往天上看。過了十多秒的時間,他們才略帶驚慌地叫醒正在車裏打盹的副警長。
“副警長,飛行船好像有點奇怪呢。”
“……什麽呀,就是那艘日本的飛行船對吧,不就是按照計劃飛來這裏,有什麽好奇怪的呀。”
“可是……那艘飛行船正在冒煙啊!”
因為這句話而把頭探出車窗、拿著望遠鏡觀望的副警長微微提高了聲調。
“那艘飛行船應該是借由氦氣漂浮的吧,可是氦氣不會燃燒啊。”
“也許不是氣體而是船體在燃燒呢。”
單純而合理的指正,令副警長麵紅耳赤地頷首認同,並指示部下和維多利亞的省警本部聯絡。
“總之那些日本家夥,又把麻煩和日元一起帶進來了呢。真傷腦筋,他們為什麽就不能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國家裏呢?”
其實副警長並不是真心這麽認為,他隻是覺得在這種時刻應該表現出一點社會精神罷了,而沒有其他的意思。隻不過,假使日本人當真乖乖的待在自己國家裏的話,卑詩省的經濟就得麵臨破產,這就是令人遺憾的現實。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會不會是激進派恐怖份子的所為?”
“激進派也有各式各樣的種類啊。究竟是哪一種的激進派呢?”
“當然是反日的激進派呀。例如捕鯨捕得太不像話了等等的,這類的事情可多得很呢。”
“鯨魚呀……”
用指尖將警帽的帽沿往上一頂,副警長抬頭望著飛行船。一麵冒著輕煙一麵緩緩向南飛去的飛行船,看起來既像是在廣大無邊的空氣海洋裏悠閑噴氣的鯨魚,也有點像是巨大的草食性恐龍。
“如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話,肯定是很棒的旅程吧。”
對於部下的喃喃自語,副警長隻能大大地點頭而已。
******
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話,這個前提早已破滅。惹出“什麽事情”的罪魁禍首之一的冠木伸吾,命令部下在控製室外麵的走廊集合。
“加拿大警方知道了。”
對著殘存的部下,冠木厲聲說道。看著老大越來越失去從容的表情,部下們不由得全身緊繃。
加拿大警方,正確地說應該是卑詩省的省警剛剛和飛行船通過話。各式各樣的物品從飛行船ASUKA被扔到海麵上,上麵還寫著求救文字。由於收到了經過漁船之通報,因此警方特意來電詢問狀況。
終於被外界知道了。完美的結局,看來已經無法期待了。
“可惡,你們為什麽老是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呢!”
冠木的語氣當中,又少了一些從容的成分。令他氣憤的是部下單獨行動,前往丟落物體之客房一事,竟然還遭到布下周密圈套的外行人紮紮實實地招呼了一頓。如果二人以上一起出動的話,就不致於鬧出這種有損專家顏麵的醜事了。雖然怠慢基本的當事人理應受到教訓。
“可是老大,我們的人數畢竟不多,這種考量難道有什麽不對嗎?”
“如果考量的結果是讓我們減少一份戰鬥力的話,那大可免了。”
“……”
“算了,事到如今說什麽也沒有用。”
冠木改變語氣。
“全體注意,穿上降落傘,準備離開。”
這個命令讓部下的臉龐充滿朝氣。活著離開,從空中遙控將飛行船炸掉的話,到時候乘客或怪物怎樣就不關他們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劫持“飛鳥”的恐怖份子包含冠木本身在內,隻剩下六個人依然健在。事到如今,冠木對於這艘飛行船隻充滿了厭惡與憎恨的感受。這是艘受到詛咒的飛行船,就讓它帶著詛咒一起爆炸消失吧。
“為了工作而給各位添了許多的麻煩,實在抱歉呀。希望大家見諒。”
打開控製室的門,冠木對著室內人員行了一禮。對於這份禮儀,船長等人完全不作回應也是當然之事。將虛禮發揮到極致,這就是冠木的行事作風。
冠木一行人熟練地穿上事先預備的降落傘。六個人都擁有超過十次的跳傘經驗,甚至曾經進行過夜間跳傘。因此冠木毫無做出詳細指示之必要。
一行人朝機員專用艙口前進。
溫哥華島的廣大原始森林,宛如單調的墨綠色地毯在眼底展開。當中的某個角落,應該有協助犯罪者逃亡的組織在那兒待命接應才對。在森林裏降落之後從海岸離開,搭乘汽船渡海到加拿大本土之後,接著再從溫哥華循陸路前往美國的西雅圖。護照和車輛都已經準備妥當,萬一這條路行不通的話,還可以翻越加拿大洛磯山脈從亞伯達省出境。
隻要從飛行船跳入空中的話,一切就結束了。由於在白晝脫逃之故,所以很可能會有目擊者出現,然而眼前最優先的課題就是在爆炸之前離開。
來到距離機員專用艙口還剩下一個區域的時候,冠木一行人停下腳步,因為他們遇見了最不想遇見的對手。
仿佛在碎裂的黏土上潑灑過硫酸似的,直挺挺站立的怪物,像是嘴巴的地方,看得出來還沾附著人血和肉片。
“可惡,這個怪物究竟要妨礙我們到什麽地步才會甘心啊!”
部下之一懷著憎惡、以及少量卻明顯的恐懼大聲叱罵。
他人的計劃或困擾等等,怪物怎麽可能會明白呢?他隻不過是依靠著本能在行動罷了。這點恐怖份子當然知道,可是知道歸知道,憎惡卻不會因而變淡。
手槍派不上用場,爆裂物在斟酌份量之後也證實了沒什麽作用。話雖如此,若是毫無節製地濫用爆裂物的話,恐怕連冠木自己幾個也會被炸個粉碎。
“要走其他的出口嗎?”
部下們均有逃避之意。冠木雖然並不情願,但是在評估過狀況之後,卻隻有這個軟弱的策略最為明智。
“好吧,就使用貨物用的大門。”
如此決定之後,冠木做出折返的信號。然而,對於冠木的決斷力,怪物卻一點兒也不買賬。怪物輕輕地擺動身體,從他們後方追了上來。
恐怖份子開始逃跑,但是,落在隊伍最後的男人,卻因為鞋尖被散落在通道上的繩子絆倒而向前撲倒跌了一跤。怪物立刻逼近,抓住他的腳踝。同伴們停止逃跑,有恐懼也有盤算,因為這個時候還得仰仗人數。
——五分鍾後,流著血、掛著彩的冠木獨自一人以輕微的踉蹌腳步朝著貨物室前進。
“這就是異常的耐久力嗎?果真如竹崎那家夥說的一樣。”
如果那種生命力是自己的,這個想法在冠木的腦海裏一閃而過。如此貴重的寶物,竟然握在不懂得它的價值的家夥手上,簡直是難以饒恕的愚蠢啊,冠木心想。他漸漸地能夠理解針生政道的心理。
但是,眼前的先決條件是離開這個地方。他已經無暇顧及部下們的情況究竟如何,隻管一個人往貨物室跑。途中和不少人交錯而過,還撞倒了好幾個人。
和姐姐、外甥女在一起的梧桐俊介,在發現了企圖穿越人潮的男人身影之後,緊接著又聽見突然冒出來的船東有本泰造的聲音。
“那個就是劫持犯的首領呀!快把他抓起來!”
聽見有本的叫嚷,俊介反射性地開始動作。看著起跑的俊介,日記也反射性地展開動作,但是卻被美奈子製止了。
“大哥哥!”
“日記、別過來!你的任務是保護你媽媽呀。”
一時之間來不及說完的話,隻要憑著想象就能接下去。雖然因為穿著救生衣而無法展現出飛燕般之身手,但俊介還是追著恐怖份子開始跑了起來。
Ⅱ
到了這個地步,整個船上都陷入一片混亂與喧囂當中。盡管發生了小型爆炸和火災,“飛鳥”的船體卻依然不搖不晃地維持穩定,也正因為如此,乘客們才得以衝動地四處亂竄。
“馬上就要抵達目的地了,本船絕對不會墜落,請大家冷靜下來。請聽從機組人員的指示行動。”
脫離恐怖份子掌握的控製室,不斷地在船上進行廣播。對他們而言,除了這些之外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然而對乘客來說,持有武器的男人橫行霸道,宛如在B級驚悸電影中登場的可怕怪物出現,加上槍聲和爆炸聲響震過後傷者接連傳出——無法冷靜下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同時也有“一定要控告這家公司”以及“這輩子再也不搭乘飛行船”的聲音,這對船東有本泰造而言,想必是最感頭痛和心痛的發言吧。
有本幾乎把劫持犯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老實說還不隻是那樣而已。
但是,有一個人卻想忘也忘不掉。梧桐俊介終於在貨物艙口附近和劫持犯的首領麵對麵了。仔細想想,他根本就沒有代表追捕恐怖份子的義務啊。這大概是他生涯當中最輕率的一個失敗吧。
俊介和冠木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然而,彼此雙方都相當明白,對方是敵人,若不將他打倒的話,自己就沒有明天了。雙方或許都處於無可奈何的狀態中吧。
冠木的憤怒雖然是一種自我中心的產物,但是對本人而言卻深刻至極。身為專家,這次的工作,可以說存在著以打計算的反省空間以及後悔的種子。而集大成者就是眼前的狀況。
不是軍人、不是警察、不是情報人員、更不是私家偵探。冠木竟然和一個百分之百的外行人形成了一對一的對峙局麵。置身於這樣的狀況之下,應該算是冠木最不樂見的一件事情吧。因為他期望的是一個更加強而有力的敵人,來為這件工作潤色結尾。
本來就是個喜愛惡作劇的人了,而瞧不起對手的心態,更讓那股衝勁變得愈發強烈。
“你還真有本事追上來呢……”
冠木惡毒地笑著。
“這次可真是諸事不順呀。唉,沒辦法了,就算是拿破侖或希特勒也有不順遂的時候啊。”
“尤其是在滅亡的前夕呢。”
“喲,說起話來還挺傲慢的嘛。在大學裏學的嗎?”
鄭重其事地忽視冠木的冷嘲熱諷,俊介開始問起那個怪物的事情。既然對方愛耍嘴皮子,不如就趁此機會試問看看。因為不管怎麽樣,事情也不會變得比現在更加糟糕。
“那個在船上到處亂走的怪物、原本是個人類對吧?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身份才對。”
“沒錯。那個怪物,原本是個死了的人類。”
冠木證實道。在有些不合情境的優越感的驅使之下,他將珍貴的迷你型錄音帶從口袋裏拿出來炫耀。
“這卷錄音帶裏,錄著一個什麽專家的告白。如果公開的話,肯定會在全世界裏引發一場大騷動呢。內容就是那個怪物所吃下的藥物喔。那是秦始皇終其一生追求尋找、理應不存在的藥物。”
“……是長生不老藥嗎?”
若是那樣的話就可以理解了。原來這就是不惜將九百人全部殺害也要保守的機密。俊介當然不是在肯定冠木等人即將要做的事情,他隻是認同一個實事罷了。那就是,認為有犯下那種罪惡之價值的人確實存在。
在雙重的意義上,俊介確實是個外行人。無論在事態之現象麵的處理上、或者在事態之本質麵的掌握上都一樣。
他並不是對付恐怖份子的特殊部隊成員,也不是基因工程學或生化科學的研究學者。他的專長是把土器或石器從地底下挖掘出來,然後對那個時代的生活或文化交流進行考證。基因工程的意義他雖然大致了解,不過詳細的技術等等的就無從得知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靠著貧乏的知識,拚湊了一套自己的推論出來。那個怪物就是服下未完成藥物之人類的悲慘下場。
雖然好不容易達成了生命力淩駕於常人之結果,然而理性或知性卻未能受到活性化,所以隻能憑借著本能及感官知覺而活動吧。
“假使那種技術無視於安全性而失控的話該怎麽辦?”這種不安心理的具體化現象就在這裏。於是,為了抹煞這些事實,恐怖份子因而來到此地。
俊介並沒有責怪冠木的意思。不,盡管在心裏否定他的行為,卻無意說出口來、以言語批判。對著這個恐怖份子的首領進行人道主義的勸說,根本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因為那種話,他肯定聽不進去。
縱使如此,俊介還是有很多話想說。
“那麽,你現在是因為工作失敗所以要夾著尾巴逃走嗎?”
“誰失敗了啊!”
“你的同伴怎麽了?應該有好幾個人才對吧。你之所以隻身落單,莫非是把同伴給遺棄了嗎?”
舌戰也必須適可而止,最重要的是追根究底,萬一激怒對方的話,對方不曉得會不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冠木並沒有被激怒。臉上浮現一抹冷笑,從衣服底下拿出一個長方形的金屬物體,體積大約是剛才的錄音帶的六倍大,俊介的直覺告訴他危機來了。
“住手——”
叫喊也沒有用。臉上依然掛著冷笑的冠木,已經按下了大約兩打並排的按鍵的其中之一。
飛行船地板的一部分裂開了。龜裂縱向地延伸了十公尺左右,並於瞬間向左右彈開。接連不斷的異響爆發,火與煙對著空中直衝而上。
驚叫聲交織響起,大約三十名不幸的乘客被裂縫吞噬。叫聲被風撕裂,發出叫聲的人們一個個往地麵墜落。
這副光景,俊介並未直接看見,然而,光是爆炸聲和震動就已經足夠了。俊介一時發不出聲音,隻能憤怒地瞪視冠木。
“嗯,大致就是這樣了。”
冠木裝模作樣地發出笑聲,然而聲音卻突然變得嘶啞、鼻腔深處傳來一陣刺激感。這對冠木而言是一種不祥的征兆,因為這是向他提示危險、來自於非理性區域的警告。
冠木蹙著眉頭,重新評估眼前的年輕男子。對冠木而言,這個外行人很可能是具有某種程度以上的危險存在等等,這點或許不容輕視。
冠木確認了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他正站在靠著貨物室牆壁的通道上,對麵有低矮的欄杆,從欄杆過去的地板位置低了八公尺左右,地板上堆積著大型貨物。
“怎樣,我要按下下一個按鍵了喲。不阻止我嗎?”
冠木扮出一個下流惡魔的笑容。俊介非常清楚對方的表情,但是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惟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那絕對不是從容不迫的表情。
從容不迫的是冠木那一方。
通道的寬度大約有二公尺左右,地板上散落著鐵絲、包裝用繩索和螺絲扳手等等的工具。釘在牆壁和天花板之間的似乎是晾衣服用的塑膠繩。
冠木隻需要把前麵顧好就沒問題。壓製住來自非理性領域之警告,冠木再次開口。
“怎樣!決定了嗎?正義的夥伴……”
說的一方與聽的一方都大吃一驚。因為冠木的聲音奇妙地變了質。
原因是一部分氣體容器有所破損而造成氦氣外泄。這種氣體會影響聲帶,讓聲音產生變化。聲音會變得非常奇怪,像隻感冒的鴨子一樣。曾經有一段短暫的時期,使用氦氣讓聲音改變的玩具相當流行。
本該盛氣淩人出言嘲諷的冠木,就在一瞬之間淪為搞笑的醜角。無法怪誰的激憤令冠木麵目猙獰,暴露出從容見底的恐怖份子本質。
Ⅲ
俊介向後退了一步。一來是因為冠木的表情令人畏懼,二來則是因為俊介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計劃。他正確地知道,自己目前最優先的課題是什麽。
冠木盯著俊介,正準備向前逼近的時候卻急速停止。簡直像在模仿俊介的動作一樣地向後退,連續退了十公尺左右之後,來到貨物用的艙門口。
眼睛仍然盯著俊介,冠木用一隻手把門滑開,另一隻手則繼續握著引爆裝置。較強的風勢從船內向船外刮去。
冠木為了即將進行的跳傘而擺出準備姿勢,就在那一瞬間,俊介整個人向地板撲了過去,拾起地板上的扳手。冠木大吃一驚地轉動身體,閃躲投擲而來的扳手。
一瞬的空白,在微妙的時間停滯之後,扳手命中冠木的右手。引爆裝置從冠木手上飛了出去,朝著剛開啟的門向外而去。在加拿大陽光的映照之下,宛若受到詛咒的藍寶石般閃耀奪目,接著便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永遠地消失。
冠木的臉因憤怒而扭曲。失敗了,他居然失敗了。並非脫逃失敗,而是工作失敗。更令人憎恨的是,這一切竟然是被一個外行人所阻撓。
理應一生都不會發生一次的事情,俊介卻仿佛再三經曆並完成考驗。然而他不得不有個心理準備,幸運的口袋差不多見底了。
其實,搭上飛行船這件事情的本身,就不能說是幸運。有些人因為沒趕上豪華郵輪鐵達尼號的處女航,而在碼頭上氣得跺腳,但是俊介的立場卻完全相反。
“都是因為你這可惡的家夥……”
冠木用鴨子般的聲音吼道。肉食野獸因為自尊受損而怒氣衝天,雙眼燃燒著殺意的火焰,冠木向俊介逼近。
俊介並無迎擊的打算。隻要爆裂物的遙控裝置被扔出船外,這樣就已經太過足夠了。對手是一個暴力和破壞的專家,他根本毫無勝算可言。
“讓我們以考古學一較勝負!偶爾也該換我出題了吧!”
俊介很想這麽說,不過結果肯定是行不通的。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想盡辦法從複仇者的麵前逃走。
這個時候,有件事情是俊介怎麽也料想不到的。他一心認定自己的幸運已經見底,但實際上這卻是冠木的狀況。
直到搭上飛行船為止都萬無一失,沒想到接下來卻沒一件事情是順利的。冠木實在應該好好地自我警惕才對。況且被扳手擊中的右手,也失去了平時完美的控製機能。然而,更嚴重失去機能的似乎是他的精神狀態。
被追趕的年輕男子,把手伸向掛在空中的纜繩,摸索到金屬扣環之後以手指勾住,動的部分隻有腳而已。地上的鐵絲以猛烈的氣勢對著冠木飛去,冠木以右手輕易揮開。
瞬間,手腕一陣劇痛。就在同時,空中的纜繩脫離扣環,呼嘯作響。
纜繩如大蛇般地躍動。在無可閃躲的速度與氣勢之下,纜繩化為黑影擊中了冠木從左半臉到斜下方之右手為止的大片範圍。
冠木飛了出去,效果應該比吃了繩量級拳擊手的一記上勾拳還要強烈吧。頰骨發出龜裂的聲音,折斷的牙齒和血向空中噴灑而出。
二次。連續二次,冠木都中了俊介的計謀。除了令他暴露出不該有的失態之外,更加顯示出他的運氣不隻跌到穀底、甚至還透支的狀況。
後方若是牆壁的話,被甩到牆上,傷勢縱使嚴重也還不到致命的程度吧。但是,在他後方的卻是低矮的欄杆。他的身體翻了一圈越過欄杆,倒栽蔥地往八公尺低的地板落下,延髓的正下方發出一個混沌的鈍響。
冠木回瞪著在八公尺上方越過欄杆凝視著他的外行人的臉,然而視野卻急遽變窄,亮度也越來越暗。
“嗬,我早就料到自己一定會不得好死,沒想到竟然會死在一個外行人的手上……”
這是冠木最後的自嘲,隻不過,牙齒崩缺滿是鮮血的口裏,根本完全發不出聲音來。血沫堆積在嘴角噴開之後,冠木便陷入沉默,他的嘴裏再也說不出任何黑色笑話來了。
經過大約十秒之後,俊介翻過欄杆,沿著輕金屬製的梯子向下來到冠木的身旁。
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難以置信。這應該是正當防衛吧。但是無論如何,他確實造成了一個人的死亡。
雖然很想扔下冠木的屍體不管,但是又想要取得那卷錄音帶。那卷錄音帶應該會是解決這一連串事情的重要資料才對。不隻如此,或許還能證明俊介的行為是正當防衛吧。
俊介小心翼翼地靠近,以鞋尖戳了戳屍體。他無意冒犯死者,不過此時此刻,應該沒有人能責怪他的小心謹慎吧。完全沒有反應,俊介繼續保持警戒,單膝在屍體旁跪了下來,伸手朝作業服的口袋探去。
腦海裏忽然閃過了什麽東西的影子,俊介把手抽了回去。
拿起鐵絲、抓住二處弄成環狀,用那個東西去碰觸口袋。一麵想著這在旁人眼裏看來不知有多麽可笑,一麵將鐵絲的前端推進口袋,突然咻地一聲,一根小針從袋口裏飛了出來,上頭顯然塗過毒藥。
無言地聳了聳肩,俊介繼續操作鐵絲,好不容易才讓錄音帶從口袋裏滾了出來。
“專家果然很可怕呢。”
俊介的感觸相當深刻。自己竟然戰勝了如此可怕的對手。不,其實俊介不過是在對手犯規的時候得了分而已。
俊介站起身來,再一次仔仔細細地檢視過錄音帶,然後把它收進救生衣底下的衣服內側,調整好呼吸之後離開現場。
……這個時候,在地麵上等著協助犯罪者逃亡的集團成員,均以不悅的眼神仰望著飛行船。他們所等待的上賓,看樣子是不會來了。所謂不會來也就是來不了的意思,一定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問題。既然如此,再等多久也是白費工夫。一行人連開口商量的麻煩都省了下來,立刻搭上車子消失無蹤。
俊介的戰鬥,感覺好像持續了很久,實際上才花了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而已。正要走出貨物室的時候,他愣了一下,向後跳開。因為那個怪物就站在他的眼前。貪心地吃光冠木的部下之後,怪物繼續執拗地追著冠木來到此地。
“我的天哪,怎麽沒完沒了……”
俊介連抱怨的精神都提不上來。居心不良的造物主似乎選中了他來擔任這場人生障礙賽的跑者。
“假使無論如何都得卷入災難當中的話,為什麽不是和女人有關的災難呢!”
一股遺憾的情緒湧上心頭。如果俊介擁有策士的頭腦和千裏眼的話,或許就可以策劃出一出令恐怖份子首領和怪物互相殘殺、兩敗俱傷的好戲了。雖說沒那種閑暇,不過日記在作戰方麵似乎比俊介更有天份。
全然不把俊介的內心想法放在心上,怪物不停地向前逼近。俊介連忙找出對策,也就是對方前進多少,自己就後退多少之辦法。好不容易走到這裏的距離,一下子就失去了。
怪物的行動並不像俊介那麽謹慎保守,冷不防地朝地麵一蹬飛身而上,俊介則在瞬間撲向地板。
怪物的手抓了個空。俊介一個轉身站起來後,立刻東倒西歪地遠離怪物,彼此互相交換了位置。
怪物的身材,其實還不如俊介高大。但是他的腕力,卻遠遠超越一個擁有巨人身材的職業摔角手。一旦被他抓住的話,俊介的下場肯定會像是積木玩偶一樣地全身解體。
有一種名為天使塵的迷幻藥,據說能夠激發出人類潛在的肌肉力量,把一個普通的小市民變成擁有神奇怪力的超人。同樣的效果,似乎發生在死者身上。
怪物再次前進。被他碰觸到的話,就算隻有一次,俊介也不可能再有逆轉的機會了。他隨手撿起地上的東西向怪物扔去。
被各式各樣扔出的工具擊中之時,怪物都會發出呻吟。這家夥還有痛覺存在嗎?俊介感到懷疑。不久之前,他曾經以沉重的時鍾打擊他的頭部,莫非是那次的攻擊產生了效果,所以現在並不是全然沒有感覺……
Ⅳ
從喬治亞海峽到布拉德內灣,大大小小無數的船隻在初夏的陽光中漂浮於海麵上。這些船隻當然有許多人搭乘,而且大部分的人現在都張大著眼睛、嘴巴,抬頭看著一望無際蔚藍到底的加拿大天空。
一片陰影籠罩在他們的頭上,那是冒著煙緩緩下降的巨大飛行船的影子。
全長五百公尺的“飛鳥”在大氣層內的天空之中,可謂是史上最大的飛行物體。將來,直到更為巨大的太空站或宇宙殖民地被建造出來為止,就算是探索冥王星,也應該不會有這麽巨大的飛行物體存在才對。而這個東西,現在就在他們的頭頂上。
他們大多數都知道,這一天、溫哥華會有一艘來自日本的巨大飛行船抵達。隻是,他們完全料想不到會看見飛行船冒著煙緩緩下降的畫麵。看著這一幕,他們在瞬間所聯想到的就是知名的興登堡號事件。
“不好了,飛行船掉下來了!”
在複數的叫喊聲中,不管有線還是無線,電話的鈴聲響徹全城。機場管製中心、市政府、警察局、消防隊、醫院、軍隊、電視台、報社、還有日本領事館。
隔著喬治亞海峽、在維多利亞市也有許多市民目擊到飛行船冒著煙向東方飛去之景象,並且還興奮地聚眾觀賞。他們並無惡意,之事很難壓抑住自己或許有機會目擊到世紀大災難的這個想法而已。
和他們一樣身為平凡市民,卻不隻目擊到還擁有實際體驗之人是梧桐俊介。當然了,對於自己能夠獲得這樣的機會,他一點兒也不覺得慶幸。
這件事情和學問或研究毫無關係。然而,若是熬不過這個關卡的話,將來就再也做不了學問和研究了。不管怎麽說,像這樣地死在這種地方實在是太荒謬可笑了。不隻還沒結婚,到沿海省分去挖掘遺跡、確認古代環日本海文化圈之存在的夢想也還沒實現呀。
這個怪物在身為人類的時候,應該也擁有過什麽夢想吧。也許有個戀人,也許為了和上司間的人際關係而煩惱等等,他應該擁有過那樣的感覺吧?
俊介猛然地提醒自己,這些想法根本毫無意義,他並不是聖人,如果在怪物和自己之間隻能有一方得救的話,他不得不選擇讓自己得救這條路,這也等於是救了姐姐和外甥女一樣。
鏟除怪物的作戰計劃隻有一個,就是把怪物弄出飛行船外麵。由於一開始就沒有打贏怪物的信心,因此俊介非常幹脆地做出了這個結論。
俊介逃跑,怪物追趕。今天一整天不曉得已經逃了多少的距離,俊介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強勁的風從俊介的側麵猛刮過來,因為敞開的貨艙門口正受到大約二公尺見方麵積的風團襲擊。在那扇門的旁邊,有一樣俊介需要的東西。
俊介撲向滅火器,兩手抱起、一轉過身的時候,怪物的鼻尖赫然就在眼前。俊介將滅火器的噴嘴向前伸出,二氧化碳的泡沫衝進大大張開的口中。
紮實噴出的泡沫令怪物驚慌失措地向後翻仰。俊介一麵巧妙地變換位置,一麵繼續噴出泡沫。大約十秒鍾之後,把滅火器扔在地上,用腳使勁一推,圓筒狀的滅火器咕嚕咕嚕地往怪物的腳邊滾去,絆了怪物一跤。
怪物一時重心不穩,東倒西歪地朝門的位置劇烈後仰。
怪物發出叫喊,與其說是恐懼,倒不如說是疑惑的叫喊。他似乎並不明白,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的雙腳在空中飄浮,肉眼所看不見的最強之存在、名為重力的東西,將他的身體向下拉扯,朝著五百公尺下的海麵,一麵打轉一麵墜落下去。
以這樣的高度來說,海麵的強度就如同水泥地一樣堅硬。怪物摔下去之後,就算是粉身碎骨,俊介也沒有那個心情去同情他。
俊介癱坐在地上,暫且將注意力放在調整呼吸上麵。今天,想必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天吧!終於站起身來向外走的時候,已經是五分鍾後的事情了。此時飛行船已經飛過海上,來到了溫哥華市中心的正上方。
一陣輕煙吹來,俊介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假如此刻再有敵人出現的話,縱然隻是個小孩子,也一定能夠輕而易舉地打敗俊介。
拜托拜托,千萬別再有任何東西出現了。正當這麽祈禱的時候,突然有條人影出現在俊介麵前,害得他差點沒昏了過去。
“大哥哥,你沒事就好了。”
“原來是日記啊。”
大大地鬆了口氣的同時,俊介知道氦氣對聲帶的影響已經消失。美奈子也跟著出現。一麵向俊介頷首致意,一麵對女兒開口。
“我就說嘛,你大哥哥才不會被那種家夥給打倒呢。”
跟著在美奈子身後出現的是船東有本,他以一種奇妙的熟稔口吻向俊介說道。
“嗯,看起來一點兒都沒事嘛。那麽,恐怖份子的頭目怎麽了呀?”
“被鐵絲撞到,已經掛了。順便跟你說一聲,那個怪物也掉到海裏去了。他們兩個,應該再也無法在飛行船上搗亂了吧。”
“兩個都被你打敗了呀?”
有本微微地瞪大眼睛。
“聽起來是這樣子嗎?”
感覺相當的疲憊,俊介以挖苦的口吻回答道。
日記的臉上綻放出光芒。
“大哥哥,你好厲害,太強了!”
之所以立刻露出擔心的表情是因為她的英雄疲憊地歎了口氣。
“大哥哥,你沒事吧?”
“沒事就好了呀,我也這麽希望呢。”
勉強地轉移心思,俊介笑著對日記說道。
“放心吧,我沒事。我的運氣雖然用光了,不過你和你媽的運氣應該還剩下不少呢!”
俊介在口袋裏摸索了一陣,取出他從冠木那裏得來的錄音帶,向美奈子遞了出去。
“能不能幫我保管這個東西?這是恐怖份子首領的東西,對於事件的解決應該稍微派得上用場才對。”
“不如交給我保管吧。”
有本伸出手去,然而伸出的手卻抓了個空,因為錄音帶被交到了美奈子的手上。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要是不稍微出點力的話,我弟弟可是會和我斷絕關係的呀。”
簡單地應付過企業界的梟雄之後,美奈子將錄音帶收藏起來。
有本嗤之以鼻。或許是想到現在並不是爭奪的時候吧,所以便安分地退了開來,反正這應該隻是暫時。
有本向船長益村詢問,他想知道有沒有查出恐怖份子身份的辦法。
“這個沒問題。”
船長益村驕傲地挺起胸膛。占領控製室的恐怖份子首領曾經利用飛行船的通訊係統打了通國際電話到日本,那個電話號碼早已記錄在船上的黑盒子當中。換句話說,他們已經掌握住恐怖份子幕後主使者的真是身份。
“很好,這下子可以向那家夥好好地要求一筆賠償金了。既然敢妨礙我的事業,我就要他付出相當的代價。”
有本顯得精神百倍。
話說回來,就在眾人慌亂騷動、有的歡喜、有的昏眩之際,“飛鳥”已經開始在溫哥華的上空盤旋,從喬治亞海峽往布拉德內灣而去,然後再回到喬治亞海峽。
雖然事先已經安排一處係留地,但是在這種狀況之下,或許在海上迫降會比較好。溫哥華周邊的海是內海,所以海浪並不洶湧。
這一天,占據著溫哥華市中心位置的史丹利公園,一如往常湧進了許多做日光浴和運動的市民而熱鬧滾滾。麵積四百零五萬平方公尺,和東京的公園比較起來,差不多是新宿禦苑的七倍、日比穀公園的二十五倍大、溫哥華不隻在加拿大國內而已、更是世界聞名的綠色王宮。
原本應該是千古森林寂靜安詳,小鳥與鬆鼠享盡和平的一座公園,此時正迎接著前所未有之狀況。鳥兒吱吱喳喳地吵嚷起來,鬆鼠則在草地上到處亂跑。人們指著天空,因為飛翔在天空中的巨鯨的影子,正黑壓壓地從他們頭上墜落下來。
“高度一百!”
史丹利公園最引以為傲的千古巨木森林,仿佛因為風壓而搖搖晃晃。尖銳的樹梢眼看著就要刺破船底。
慢跑中的青年男女,騎著自行車兜風的少年少女,剛從午覺的睡夢中醒來的中年男人,正在練習太極拳的中國移民,各式各樣的人們帶著各式各樣的表情開始追逐著飛行船跑了起來。
“真是壯觀啊,所有的人都跟在飛行船後麵跑呢。”
帶著身處於危險當中的自覺,日記對溫哥華市民的看熱鬧精神深表敬意。從走道上的大玻璃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地上人們的表情。
一輛追著飛行船而來的自行車在衝出自行車車道之後,因為爬不上陡峭的草地斜坡而翻覆倒地。上氣不接下氣的老人家癱坐在草地上麵,看似孫子的少年連忙拉起老人的手。
飛天巨鯨一麵引發地上的混亂,一麵朝著低空滑行而去,就連緊貼在摩天大樓玻璃窗邊觀看的人們的眼睛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Ⅴ
“飛鳥”的船體下方,仿佛擦過了獅門大橋支柱的最頂端。不,實際上真的擦過去了。在刺耳的摩擦聲響起之後,飛行船輕微地晃動了一下。難得滯塞的橋上,車子紛紛停了下來,跑出車外的駕駛們全都目瞪口呆地仰望天空。
“在喬治亞海峽降落!”
船長益村大喊道。如果在布拉德內灣降落的話,飛行船的龐然巨體恐怕會連累到許多小型船隻吧。
“加油,堅持下去呀,別害怕。一切有我在!”
捏著一把冷汗緊張不已的有本激動地反複叫了幾聲之後,終於說了一句他認為最有效的台詞。
“如果能夠平安降落的話,我就發六個月的獎金!不,十二個月。所以大家要加油啊!”
或許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也說不定,但是益村卻絲毫不加理會地竭盡全力、行使他身為船長之職責。經由氦氣排放之控製,緩緩地降低高度。
縱使在海麵上降落,如果距離岸邊太遠的話,就會延遲來自於陸地的救援時間。他所選擇的是名為英倫灣之水域,範圍從史丹利公園的西方往西南方擴展開來,屬於喬治亞海峽的一部分。
“是英倫灣!飛行船將在英倫灣降落!”
接到來自飛行船的通知之後,地麵上的移動也有了方向性。巡邏車、救護車、消防車紛紛鳴著警笛疾馳前進,誌工及看熱鬧群眾的車輛則跟隨在後。
麵向英倫灣之東方、北方以及南方的海岸上,有許多攜家帶眷的人們和情侶,他們全都是得以親眼目睹全長五百公尺之巨大飛行船降落在大都會鄰近海麵之曆史最初畫麵的幸運兒。在他們的眼前,飛行船以船尾略微下垂之姿態與水麵接觸。
完全稱不上是優美的姿態。但是,受創的飛行船總算順利降落在溫哥華市的近海、名為英倫灣的海麵上了,時間大約是中午十二點過二十分之後。
根據目擊者的描述,飛行船的降落姿態就好比是“一頭河馬被嚇得腿軟坐下之模樣”,然而,若是采取海豚跳水的姿態降落的話,死傷者人數一定會更多吧。這並不是計較外表形象的時候。
“請大家放心,飛行船不會沉沒,請大家冷靜行動!”
就在服務人員大喊的時候,開啟的艙門口已經擠滿了人,有些還被擠落到海裏麵。
“大家快幫忙啊!一個也不可以死!”
有本大聲地喊道,態度非常之認真。他並不是因為有人死亡就必須支付賠償金的緣故才那麽的拚命,因為所有乘客都有投保。況且他也打定主意,最後一定要將包含賠償問題在內的所有責任推給恐怖份子的幕後指使人物。
盡管如此,在處理眼前事態的時候,有本還是不敢輕忽大意。因為他不希望留下任何的話柄、讓那些財界主流的落伍老人說三道四。除此之外,假如無法讓殘存的乘客留下正麵印象的話,對於今後的事業開拓恐怕也會有所阻礙吧。
氣魄與盤算之雙輪支撐著有本奮鬥不懈,最後獲救的人數一共超過八百人,這樣的結局和事實,大概能夠拯救他的事業和公司吧。
******
一旦真相水落石出就必須擔負起所有責任之人物,正隔著北太平洋在遠東的大都會裏,度過坐立不安的時刻。
和溫哥華之間有十七小時的時差,時間為翌日上午的五點二十分。經過一連串深夜的緊急會議,針生目前正在伊斯坦西亞的招待所裏。在他離席之後,回憶仍然繼續在進行當中。針生則一個人待在附有吧台及撞球台設備、麵對中庭的沙龍之中,等待著會議的結論出來。
“在結論出來之前,究竟要我等多久才會甘心哪,一群沒用的東西。”
針生對著參加會議的成員們破口大罵。到目前為止他總是屢戰屢勝,並且順遂地在光榮的大道上一路走來。在這段過程當中,他的敏感度似乎嚴重地遭到磨損,否則的話,他應該早在被請出會議室的階段,就察覺到風向的惡劣程度了。因為將他支開的目的,就是為了做出對他不利的結論。
櫃台的桌子上,對講機響起了短促的音樂聲。猶豫了片刻之後,針生才接起話筒回應。從對講機裏傳來的是社長的聲音。
“結論出來了喲,針生君。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整件事情和我們伊斯坦西亞毫不相幹。”
“這是什麽意思?”
“你做得太過火了呀,針生君。”
社長的語氣之中,透露出一股愉悅的回響。針生首次感到不安,連做出粗劣的挖苦都必須竭盡全力。
“心情很好嘛。公司的股價又上漲了嗎?”
社長並未理睬。
“飛行船已經抵達溫哥華了。”
“……!”
“雖然稱不上是全然地平安無事,不過聽說大部分的乘客都安然無恙。還有,那個冠木打電話到日本和你聯絡的事情也留下了記錄。我說完了。”
針生花了大約五秒的時間才找回失去的聲音。
“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你們以為這樣就能解決事情嗎?”
“難不成要伊斯坦西亞成為你的陪葬品嗎?火是你自己點燃的,當然得由你自己去撲滅啊。”
社長的語氣多了份冷酷。將針生逼入絕境一事令他滿心喜悅,因為他終於得以將過去以來日複一日所遭受到蔑視一舉報複回去了。
縱然漸漸覺悟,針生還是無法相信現實。一直以來,他所相信的就隻有自己的才能,以及自己對公司是不可或缺之存在這兩件事。由於光是對於自己的信賴就充滿了整個精神容器,因此毫無相信其他事物之餘地。
“你還在聽嗎,針生君?可憐哪,你該不是驚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吧?”
社長的話,激發了針生的憤怒能量。但就算是憤怒,也必須依靠虛張聲勢來加以粉飾。
“真是沒想到,你們幾個居然低能到這種地步。沒有我的話,你們以為伊斯坦西亞還能夠維持下去嗎?”
“這是什麽癡人說夢呀。”
社長笑道。與其說是嘲笑,倒不如說是憐憫的笑,因為知道自己穩操勝算而笑。
“就算沒有你,伊斯坦西亞當然還是能維持下去呀。不,應該說,就算沒有我,伊斯坦西亞還是能維持下去。說起我倆之間的差異,相對於突出於組織外部的你,我則是埋藏在組織內部。”
此時社長的語氣當中,似乎帶著一絲輕微的自嘲。
“所以說,把突出的東西切掉,可比利用手術把埋藏的東西挖出來要容易多了呀。伊斯坦西亞或許會受到傷害,但是卻能夠留住性命,不過這些都已經與你無關了呢。”
“你們……”
針生的聲音變得僵硬,而且尖銳。
“你們這些無能的東西,竟敢拋棄像我這樣的偉大人才?你們會後悔的。我、我一定要讓你們後悔莫及!”
對講機毫無回應。
Ⅵ
在海麵上降落的“飛鳥”的龐然巨體呈現傾斜狀態,船尾沉在水裏。這是因為氦氣排放程度的差異所造成的現象,放出較多氣體的船尾沉入水底下,而氣體殘量較多的船頭則浮在水麵上。
由於認為爆裂物仍然留在船上,因此乘客們都穿著救生衣往海上逃難。俊介也帶著美奈子和日記離開船外,將橡皮艇禮讓給年長的乘客而漂浮在海麵上。
“請大家不要靠近船尾,離得越遠越好。”
船員對著乘客們如此叫喊。安全維護係統的某個部分似乎受到損害,所以在沉到水裏之後,船尾的螺旋槳仍然不停地轉動。在那周圍的水流於是形成了緩慢、卻又強勁之漩渦,一旦被卷進去的話恐怕是凶多吉少。
英倫灣風平浪靜,而且又有暖流經過,所以並不覺得那麽寒冷。穿著救生衣漂浮在海麵上,很快就有援手伸來。事實上,數不清的警方、軍方、以及民間的船隻都已經來到現場,陸續地展開救援行動。
日記笑著對俊介說道:
“終於可以放心了呢。”
“千萬別放心得太早喲,日記。驚悸電影在這種時候,總是會讓觀眾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然後在最後讓怪物再一次從水裏冒出來。這可是常見的老套手法呢。”
俊介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自己本身也感到放心的緣故。日記笑了,但是在笑了之後,整個笑容卻突然凍結、刷白。俊介大吃一驚地回頭一看,美奈子的叫聲也同時響起。
“俊介,後麵!”
水麵激起高高的浪花,不知什麽人撲了過來揪住俊介。整個視野,全都被一張宛如潰爛黏土人偶般的臉給占滿。盡管從五百公尺的上空墜落海麵,卻仍然活著沒死,還繼續追了上來。
眼見怪物襲擊舅舅,日記立刻奮不顧身地想遊過去。
“大哥哥!”
“傻瓜,別過來!”
才剛一喊,怪物的手便壓住俊介的肩膀,讓他的頭沉入水裏。雖然靠著救生衣的浮力,很快就浮出水麵,但是怪物卻粗暴地喘著氣再次扭打過來。
巡邏艇上,震驚不已的加拿大警官紛紛掏出手槍。然而,對著在水麵上上下下激烈糾纏的雙方,他們實在不敢大意開槍,因為加拿大警察在開槍方麵,原本就比美國警察來得慎重保守。
怪物的手上抓著某種東西揮了起來,原來是從俊介身上揪下來的救生衣,日記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音。
但是,這全在俊介的算計之內。一個異想天開的點子閃過腦海,於是俊介故意讓怪物扯掉他的救生衣。
俊介以右手的拳頭向怪物空白一片的臉上打去。二人都浮在水麵,雖然明知道不會有太大的效果,不過俊介所圖的是另外的效果。
怪物發出奇妙的叫聲,仿佛是不愉快的感覺被挑動了起來。他一手揮著救生衣,一手試圖抓住俊介。
俊介潛入水中,鑽進水裏,然後使盡全力把腳向前一伸。水中的蹴擊或許並不是那麽有效,但還是強勁地推壓到怪物的腹部,令怪物再次發出奇怪的叫聲。
此時突然槍聲大作,警官們紛紛對著怪物的頭部開槍。但是,由於他們的巡邏艇和怪物都在晃動,所以一發都沒有命中。
俊介的頭從距離三公尺左右的水麵浮出。大概是看到了吧,怪物扔下救生衣,往俊介的方向遊去。
俊介再次潛入水中,位置就在“飛鳥”船尾的附近。這已經不曉得是他這一天裏所想出來的第幾個的決死陷阱了。怪物也潛入水中,對著俊介追來。水流急遽改變,因為飛行船的螺旋槳仍然在水裏不停地運轉著。
俊介一麵做出順流前進的假動作,一麵用腳勾住壞掉的窗框,盡可能緊緊地攀住船體。
乘著水勢,怪物從俊介後方迎頭趕上,向前直衝,從頭部對著高速旋轉的對轉螺旋槳撞了上去。
水中傳來了異樣聲響。就在同時,水流也紅紅黑黑地混濁起來,整個水麵頓時陷入一片宛若煙霧彌漫般之狀態。生前被稱呼為誌水秀治的奇怪生物,就這樣被飛行船的螺旋槳撕裂絞碎。血液和碎肉等等,散布在英倫灣的海水當中,順著水流飄向四麵八方。
直到回複到原本蔚藍清澈的海水,隻花了不到一分鍾的時間。
俊介將臉探出海麵,盡情地將空氣吸入肺部。然後擠出最後的力氣開始遊泳,遊了大約十公尺之後終於抵達終點。一靠近船隻,立刻有半打左右的手向他伸來,將他濕透的身體拉上船去。
五分鍾後,他已經踏在英倫灣海灘的土地上麵。
這時,一名並非乘客的年輕日本女性走近過來,滿臉焦慮地向他詢問。
“請問……乘客之中有沒有一個叫做誌水的人?是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他確實應該在船上才對……”
“抱歉,我不知道。”
這並非謊言。正如同他不知道冠木伸吾的名字一樣,他也不認得誌水秀治這個名字。俊介得知他們的名字,大概是後來的事情。
俊介的回答似乎令女性相當失望。
“這樣啊,謝謝……”
“對不起,幫不上你的忙。”
女性愴然離去的背影,俊介並未看見。這一次他應該真的可以休息了才對,無論是誰,都無法再強迫俊介繼續努力奮鬥了。他所注視的對象,是朝著他跑來的少女、以及她的母親。
“大哥哥!太好了!”
日記撲了過來。俊介一麵撫摸著外甥女的頭,一麵看著姐姐。美奈子並未換下被海水浸濕的衣服,但是看起來卻依舊容光煥發。
“哎呀呀。大哥哥都已經變成了理想的男性,你這孩子怎麽就沒法子變成一個像樣的淑女呀。”
美奈子將大毛巾交給俊介。拿起印有加拿大紅十字會字樣的毛巾擦試過頭臉之後,俊介聳了聳肩膀。
“應該不會再有逆轉的機會了吧?因為我一球也投不出去了。”
“你已經九局三振了呀。就算要進入延長賽,之後也是救援投手的工作。事情就交給加拿大和日本的警察去處理吧。”
還有有本泰造。這次的事件,絕對不可能讓他對飛行船的事業死心,因為這次的事件並非事故、而是犯罪。況且在這種程度的妨礙之下,飛行船還是絲毫不受影響地平安降落,這就足以證明飛行船是多麽安全的交通工具,有本一定會如此主張吧。不過,就算他的主張絕對正確,那些都跟俊介毫無關係。
“那卷錄音帶,我還帶在身上呢。加上你的證詞,肯定會轟動一時喔。”
“我實在不怎麽喜歡出風頭呢。”
“隻怕由不得你呀。日記在有了一個名人母親之後,接著又有一個有名的舅舅了呢。”
救護車的門在三人的麵前打開,坐在車內的是泉田父女等幾個熟悉麵孔。簡單地和他們打過招呼之後,俊介在空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同時,疲倦也對他撒下了睡眠之粉。
“大哥哥睡著了。”
“讓他睡吧。等他醒了之後,還得跟媒體來場大戰呢。”
姐姐和外甥女的對話從意識的角落飄過之際,勤奮的年輕考古學者正不斷地朝深深的睡眠之穀下降。
後記
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從小就喜歡飛行船。成為小說家之後,雖然一直很想寫一部以飛行船為題材的小說,但是卻苦無機會,直到一九八九年在“獅子王”編輯部的美意之下,終於擁有發表的空間。
執筆之前,當然而又必要的工作就是收集資料。如果能夠實際地搭乘一次那就再好不過了,隻可惜這並非易事,所以隻好仰賴鉛字與圖片。但是,最令人意外的就是飛行船的相關書籍非常稀少,縱使在大型書店也很難在書架上找到。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可是卻隻有“飛行船之雜學”(GRAPH出版社雜學係列2)一冊而已。
由於光是這麽點資料實在不曉得該拿它怎麽辦,所以又托人前往國會圖書館和航空圖書館,並找到刊載於“珍氏海軍圖鑒”的飛行船照片與設計圖、一九八三年度的“飛行船係統調查報告書”、以及“飛行船年代”(朝日SONOROMA雜誌)。在取得了電影“興登堡”的宣傳手冊之後,這才脫離了不曉得該怎麽辦的窘境。
明白執著於不存在的事物也於事無補之道理,所以我開始動筆。由於預定在雜誌發表,因此截稿時間相當緊迫。盡管背負著時間壓力,但是寫作的過程卻相當愉快。這次為了付梓而數度增刪修改,希望盡可能地做出最正確的描寫。那麽,結果究竟如何呢?
主人翁原本設定為一對離婚夫婦,但是這麽一來又似乎和電影“TheCassandraCrossing(卡桑德拉大橋)”有所重疊,所以就稍微修改了一下,其實好像沒什麽必要在意呢。關於“飛鳥”的尺寸和性能,我所參考的是一九六九年於西德公開發表的飛行船建造計劃之第二方案,飛航計劃據說是從汗堡飛往紐約,隻可惜一直未能實現。這個世界對於飛行船似乎依舊冷漠。技術人員姑且不論,握有先決條件的人們更是如此。
話說回來,“晴空之下,突然……”在所有以飛行船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當中,應該是第三部吧。第一部作品是一九七八年由祥傳社出版的“超飛行船PZ—1飛吧”,作者為高齋正先生,這是一部充滿了對飛行船之熱愛與知識的傑作,不過和我的作品並不相同,巨大飛行船在曆經數次危機之後依然平安無事地繼續飛翔。我的情況,一開始就預定以溫哥華市街及加拿大洛磯山脈為背景,安排飛行船在海灣水麵降落之畫麵,因此難得的一趟豪華空中之旅,自然就無法平安落幕了。“一看到巨大的東西,就忍不住加以破壞”,對於淪為作者這種惡癖之犧牲品的飛行船,本人謹此致上哀悼之意。不過,作品當中的主要人物有本泰造,並不是一個會因為這種程度的事件而氣餒之人,相信在他的遠景之中必然會有下一次的飛行船建造計劃。
那麽,這次謹在此向各位道別。豪華的飛行船之旅的故事,或者以飛行船為題材、更加有趣的小說出現,希望至少有一方能夠實現……
一九九○年六月一日作者拜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