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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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高拱是一個合格的高級官員,其次,這政策會帶來什麽影響,高拱十分清楚。
    不用想都知道,甚至不用推行,隻要他敢在奉天殿上提出來,立時就能成為眾矢之的。
    可高拱還是這麽做了。
    反倒是朱載坖,在短暫的熱血之後,隱隱有些後悔了。
    這項政策一旦擺到台麵上,會有什麽後果,不難猜想。
    常言道: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如若連這三成的優待也給取消了,等同於跪著都要不到飯了,如此,天下之官紳豈會善罷甘休?
    “高愛卿啊,京察才是當務之急。”朱載坖不好出爾反爾,清了清嗓子道,“曆來改製多艱難,此事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當謀而後動才是。”
    論對新帝的了解,高拱遠優於徐階、張居正,一聽他這麽說,就知道皇帝又犯了優柔寡斷的毛病,更知道,若是今日不徹底堅定皇帝的決心,怕是再難有機會重提。
    “皇上,曆朝曆代都無法遏製土地兼並,何也?”
    高拱自問自答,“是百姓沒有抗風險能力,遇上天災、遇上人禍,隻能賣田以求存續?是!是士紳歹毒,不擇手段逼迫百姓賣田?是!可這並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核心原因隻有一個——投獻!”
    “究其原因就是士紳享有特權!”
    高拱情真意切,說道:“士紳享有十分優待,百姓投獻得其二,士紳得其八,朝廷丟其十;士紳享有三分優待,則百姓投獻得其一,士紳得其二,朝廷丟其三;一日不取消官紳優待,此現象一日不會消失,朝廷的損失日複一日……最終,丟其三與丟其十,近乎無異啊皇上。”
    朱載坖沉默片刻,說道:“高愛卿未免太過偏激了些。”
    “皇上,您方才還說……?”高拱沒整個說出來,但意思到位了。
    “……”朱載坖神色有些不自然,“優待去其七,留其三,又有攤丁入畝加持,我大明土地兼並的情況,相較於曆代王朝是最輕的,高愛卿的近乎無異一說……與事實大相徑庭。”
    頓了下,“當然了,愛卿所言所慮,其赤誠之心,朕都明白。此策,等未來朕根基穩固,或可一試,時下……不合時宜啊。”
    高拱無言以對。
    一方麵,皇帝說的是實情,另一方麵,皇帝出爾反爾也是實情。
    什麽未來或可一試?
    分明就是打算放棄了。
    高拱隻覺剛才的頭白磕了,痛心疾首道:“皇上,難道您想辜負太上皇的期望嗎?”
    朱載坖有些不悅,思及自己食言在前,便壓了壓火氣,淡然道:
    “治大國如烹小鮮,豈可因一時頭腦發熱就不顧後果?如若愛卿真要計較個對錯,那便是朕錯了吧。”
    “皇上無錯。”高拱忙端正態度,恭敬磕了個頭,請罪道,“臣言語無狀,請皇上責罰。”
    朱載坖微微鬆了口氣,和顏悅色道:“愛卿快快請起,愛卿直言敢言,何罪之有?”
    “皇上不怪臣莽撞?”高拱試探著說。
    “這哪裏是莽撞了?”朱載坖失笑搖頭,並鼓勵道,“以後愛卿有言,亦當直言敢言,可不能因為今日,就做那明哲保身的泥塑木雕。”
    “臣遵旨。”高拱似乎等的就是這句話,躬身一禮,“若皇上沒有別的吩咐,臣告退。”
    朱載坖含笑頷首,接著,眉頭皺起……
    直覺告訴他,好像哪裏不對!
    ~
    次日早朝。
    朱載坖便知道哪裏不對了。
    高拱從財政出發,從國運出發,直接在奉天殿當著所有人的麵,將昨日的諫言複述了出來。
    言辭更加犀利,語氣更加痛心疾首。
    就差沒直接說:若不如此,國將不國。
    如此行徑,無異於往魚塘裏丟了個魚雷。
    朝堂立時炸了鍋!
    有人反對,有人駁斥,有人憤怒,有人暗喜……
    好一記昏招……徐階憤怒之餘,又有些竊喜。
    高拱與新帝的關係人盡皆知,高拱如此,包括徐階在內的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以為是新帝的授意。
    基於此,群臣表麵攻訐高拱,矛頭卻直指朱載坖。
    這是朱載坖沒預料到的,也是他自登基以來,遇到的最棘手情況。
    麵對如此群情洶湧,朱載坖無所適從,完全不知該怎麽辦。
    早朝虎頭蛇尾,匆匆散了,可這件事卻完不了。
    ‘嘩眾取寵’是要付出代價的!
    以徐階為首的老派清流,哪肯放過如此機會?
    ——高拱完了,皇帝也保不住他!
    …
    徐府。
    張居正滿懷疑惑而來,問道:“徐師,您之前不是說京察期間……”
    “現在有了特殊情況。”徐階抬手打斷,凝重道,“高拱此人太過胡來,完全是在動搖我大明根基。”
    朝堂上發生的事,徐階簡明扼要的說與張居正。
    “叔大啊,這對你來說是個機會,你必須把握住……叔大,叔大……”
    “啊,學生在。”
    徐階有些不滿,說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一次,皇上便是想保,也保不住他了。這簡直就是個政治流氓,完全不考慮會有什麽後果,這樣的人在官場……朝堂永無寧日,你可得把握住了,過幾日會有人為你造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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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雙眉緊皺,怔怔出神。
    徐階惱了,叱道:“張居正,你今日怎麽回事兒?”
    “啊?啊,徐師莫怪,學生是在想,這真是皇上的授意嗎?”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是皇上的授意,高拱倒大黴,不是皇上的授意,高拱更要倒大黴……”徐階斜睨了他一眼,哼道,“怎麽,你不會是在擔心他吧?”
    “徐師誤會了。”張居正微微搖頭,“學生隻是在想,如此做會造成什麽後果……太顯而易見了,皇上不可能不明白,高拱也不可能不明白。”
    徐階皺眉道:“這重要嗎?”
    “呃……學生隻是怕,怕這其中有詐。”
    徐階一怔,火氣隨之斂去幾分,“說說看。”
    “首先,基本可以排除是皇上的授意,因為從皇上的行為來看……皇上當時慌了,要是早有預謀,皇上不可能那般無措,在爭吵中散了朝會……”張居正分析道,“學生可以確定,這就是高拱的個人行為。”
    徐階思忖片刻,認可了這個說法。
    “可高拱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張居正費解道,“官紳是皇權的延伸,亦是國之根本,強如成祖,霸道如永青侯,亦留了三分餘地,高拱如此完全就是找死,可他為什麽要找死?”
    “高拱這操作確實有點不對勁兒……”徐階眯起雙眸,沉吟著分析道,“高拱此人行事作風,素以魯莽著稱,不過細看之下,卻是粗中有細,雖說他想更進一步之心過於旺盛,可也不該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問題是……皇上對他如此信任,入閣幾乎是板上釘釘,且並不遙遠,為何還要鋌而走險呢?”
    “學生以為,他這是想畢其功於一役,直接取代徐師。”
    “不不不,高拱沒你說的這般激進,不要被他的表象蒙蔽了。”徐階持不同看法,“我不懷疑他想取代我,可他不會這樣做。去年太上皇欲傳位,我就著了他的道……”
    徐階突然不說了。
    是啊,高拱不是莽夫,為何要行莽夫之舉?
    道理講不通!
    徐階思索良久,突然眸中寒光一閃,露出狂怒之色,不過很快他就強壓了下去,吸了口氣,反問張居正:
    “叔大,你怎麽看?”
    “學生以為,高拱此舉或有三層用意:一,麻痹徐師;二,徐師也說過,朝廷財政的支出大於收入,這點,皇上不可能不知道,高拱作為皇上的心腹大臣,知道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此舉看似得罪皇上,實則卻向皇上表白了自己;三,高拱越是遭人恨,在皇上眼中越可憐,待風波過去,皇上越會想辦法彌補。”
    張居正凝重道:“學生想來,高拱這是算準了徐師不會錯過這次機會,他要的就是這個。徐師越對他窮追猛打,皇上越可憐他,同時越厭惡徐師。故,學生以為,徐師不能落井下石,且還要替他平息這場風波,舉薦其入閣的計劃……維持不變才好。”
    徐階輕輕搖頭。
    同時,對學生的懷疑也漸漸消弭。
    “叔大你說的不錯,可你說的並不全麵。”徐階鬱憤道,“犯了如此眾怒,我哪裏彈壓的住?我不攻訐他,我能擋住所有人不攻訐他?隻要受到攻訐,高拱定會製造出是我授意的假象,退一步說,即便我彈壓住了,下麵人怎麽看我?我這是裏外不是人啊……”
    張居正倒吸一口涼氣,怔怔道:“好生歹毒!”
    “是歹毒……”徐階冷笑,“可到底是貪功冒進了,他為我規劃的兩條路,看似怎麽選都是錯的,卻忽略了,我為什麽要走他定的路?我還有第三個選擇!”
    張居正一呆,訥訥道:“是什麽?”
    “擴大事態,徹底了斷他的政治生命!”
    徐階眯著眼,寒芒畢露:“玩火?自焚!”
    張居正怔怔望著徐階,良久,暗歎:徐師,您真是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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