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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螢火蟲之墓

    美國羊棲菜

    焦土層

    育死嬰

    探戈舞曲

    可憐的孩子

    螢火蟲之墓

    清太蜷曲著後背,靠在省線①“三宮站內海濱一側那馬賽克剝落殆盡、水泥裸露無遺的柱子上,屁股貼緊地麵,兩腳筆直地戳向前去。盡管飽受陽光灼曬,且近一個月不曾洗過澡,然而枯瘦的麵頰卻一味地沉陷入蒼白。到了夜間,他便眺望那個大概是因為心情亢奮,宛如山賊般焚燒篝火、高聲罵娘的莽漢的剪影;早晨則茫然睥睨著絡繹不絕走過身畔的學生們的腳丫子大軍:穿土黃色校服、背白色包袱的是神戶一中的,背雙肩書包的則是市立中學的;縣一、親和、鬆蔭、山手等女校學生則著清一色的紮腳褲,上身是水手服,其區別全看衣領形狀。不曾留神者則罷,那些偶然垂目或察覺到異臭的人,便會忙不迭地縱身躍開,避讓清太。而清太連爬到近在咫尺的廁所的力氣,都已然沒有了——

    ①省線,即鐵道省經營的鐵路。

    仿佛是將這三尺見方的粗柱子當作了親娘一般,每一根柱子前都坐著一個流浪兒。他們聚集到車站來,不知是因為此處乃是唯一許可他們進入的場所,抑或是出於對總群集於此的人的依戀,還是由於這裏有水可喝或有人心血來潮會施舍。

    進入九月份之後,三宮高架鐵道橋下的黑市隨即宣告開張。首先是有人將砂糖融化在開水中,裝在汽油桶裏,一杯賣五毛錢。然後,商品除蒸山芋、芋頭粉團子、飯團子、大福團子、炒飯、年糕紅豆湯、饅頭、烏冬麵、天婦羅蓋澆飯、咖喱飯,又增加了蛋糕、大米、麥子、砂糖、天婦羅、牛肉、牛奶、罐頭、魚、燒酒、威士忌、梨子、酸橙,甚至高統膠靴、自行車內胎、火柴、香煙、膠底連襪五趾布鞋、尿片、套子、軍用毛毯、軍靴、軍服、半長靴,應有盡有。剛剛有人將今天早晨老婆塞進包裏的麥飯連同鋁製飯盒一道掏出來,叫道:“哎,十塊錢啦,哎,十塊錢啦。”便見另一人單手將穿舊了的短靴挑在手指上喊:“二十塊錢咋樣,二十塊啦。”

    清太為食物的香味吸引,心中困惑不已。此前他把在防空壕的積水中浸泡得顏色退盡的長和服襯衣、衣帶、和服襯領、絲質腰帶等媽媽遺留下來的衣物,賣給攤開一張草席便算開店營業的舊衣販子,好歹吃上了半個月.繼而人造棉的中學校服、綁腿、鞋子都逐一消失了蹤影。總不能連褲子也賣掉吧。猶豫不決之間,清太已養成了在車站過夜的習慣。

    一副從戰時疏散地來的學生仔模樣的少年,將頭巾規規矩矩地疊好,掛在帆布袋上,肩上的背囊如同掛滿彩旗的軍艦一般吊著飯盒水壺鋼盔,他們及其家人既然已經抵達目的地,便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如釋重負般把串成條的蒸糠團子拋了過來,那些大約是預備在火車上應急的。也有複員士兵出於同情,家有年齡相仿的孫子的老奶奶出於憐憫,人人都像供佛似的在稍遠處悄悄放下吃剩的麵包或是一把炒豆子,像清太這樣的流浪兒便滿懷感激地收下。有時清太會遭站員驅逐,不想立在檢票口站崗的憲兵反而揮掌將站員擊退,回護清太。唯有水,是要多少有多少,於是清太便在這裏落地生根,半個月之後,就癱瘓於此了。

    嚴重的腹瀉經久不愈,清太在柱子與站台的廁所之間疲於奔命。一旦蹲下去,起身時兩腿便會顫抖不已。用身體抵住把手脫落的門扉站起來,走路時則要用一隻手扶著牆壁。如此一來,便好似癟掉的氣球,無須多久就後背靠在柱子上,一動也不動了,連腰板都直不起來。但腹瀉卻毫不留情,照樣來襲,眼見著屁股周圍的褲子染成了黃色。狼狽的清太羞愧無比,滿心想逃開去,身子卻動彈不得,隻好用手將地上稀疏的沙粒和塵土刮攏過來,糊在褲子上,試圖將顏色遮住。然而手臂所及的範圍可想而知,或許旁人見了,還以為是餓得精神錯亂的流浪兒在玩弄自己的糞便。

    甚至已經沒有了饑餓,沒有了焦渴,沉重的腦袋垂下來,抵在胸前。

    “哇,髒死了!”

    “已經死掉了吧?”

    “美軍馬上就要來啦,奇恥大辱啊,讓這種人待在車站裏。”

    唯有一雙耳朵依然還活著,分辨得出各色各樣的聲音:穿過站內的木屐聲,駛過頭頂的列車的轟隆聲,突然開始奔跑的腳步聲,幼兒呼喚“媽媽”的叫喊聲,就在近旁唧唧喳喳的男人的聲音,站員將鐵桶粗暴地摔在地麵上的響聲。

    突然安靜下來,已然是夜間了。“今天是幾號?”幾號?究竟過去了多少天?待到回過神來,眼前是一片水泥地,自己依舊保持著坐時的姿勢,蜷曲著橫倒在地麵上一一此前竟絲毫不曾意識到這些。清太緊緊地盯著地上隨著他微弱的呼吸抖動的灰塵,心裏想:到底是幾號呢?到底是幾號呀?清太就這樣一心惦記著此事,停止了呼吸。

    《戰時孤兒保護對策綱要》獲得批準的第二天,即昭和二十年(1945)九月二十一日深夜,站員戰戰兢兢地檢查著清太那爬滿虱子的衣服,在腰圍子裏找到一個小水果糖罐。站員想把那蓋子打開,可大概是鏽死了,蓋子紋絲不動。

    “這是個啥玩意?”

    “甭管是啥玩意,扔掉不就得啦。”

    “這邊這小於,眼看就要不行了,眼睛卻睜得跟銅鈴一樣,可不好辦咧。”

    其中一人俯身注視著清太屍體旁邊一個更年幼的流浪兒說。那孩子臉朝下,連草席都沒蓋一張,放在清太屍體邊上,等待區政府派人來領走。水果糖罐似乎不便處理,搖了一搖,發出咣啷咣啷的聲響。站員輕輕一揮手,把它扔進了站前黑暗之中業已雜草叢生的焦土上,落下去時,那蓋子摔開了,白色的粉末拋灑出來,還掉下來三塊小小的骨頭碎片。棲宿在草叢中的二三十隻螢火蟲受到驚嚇,閃爍著慌慌張張地飛來飛去,未幾,重又平靜下來。

    白色骨頭是清太的妹妹節子的。八月二十二日,她死於西宮滿池穀的防空坑道中,死因被判為急性腸炎。其實她雖年已四歲,卻連腿和腰都挺不直,仿佛睡熟一般死去了一一跟她的哥哥一樣,應該是營養失調導致衰弱而死。

    六月五日,神戶遭到三百五十架B29轟炸機的轟炸,葺合、生田、灘、須磨以及東神戶五區悉數被夷為平地。中學三年級①學生清太被動員參加勞動,到神戶鋼廠去幹活。這一天是節電日,清太正在禦影海濱附近的家中待命,聽見防空警報大作,便將陶瓷火盆埋進了後院種滿西紅柿茄子黃瓜等菜的自家菜園中挖好的坑裏,按照早就想好的步驟將廚房裏的大米、雞蛋、大豆、幹鰹魚花、黃油、鯡魚幹、梅子幹、糖精、幹雞蛋粉放進去,覆蓋上泥土,然後代替生病的媽媽背上節子。爸爸是海軍大尉,登上巡洋艦出海後便音信杏然。清太把他那身穿第一種正裝②的照片從相框中取出來,貼胸放好——

    ①中學三年級,日本明治時期至昭和前期,實行舊製中學教育。中學學製五年,相當於現在的初中和高中教育階段。

    ②第一種正裝,日本的軍裝分正裝與禮裝,並細分為一、二、三種。第一種正裝即藏青色的夾克式軍裝。

    經過三月十七日和五月十一日連續兩次空襲,清太明白,光憑婦道人家拖兒帶女去撲滅燃燒彈全無可能,而家中地板下麵挖掘的防空洞也絲毫不起作用.於是他先將媽媽送到了由社區居委會設置的、位於消防署後麵的水泥防空壕裏去避難。剛開始動手把衣櫥中爸爸的便服往背囊裏塞,外麵已傳來防空監視哨叮叮咣咣的鍾聲,鬧成一片。還沒來得及逃出家門,四周便響起了炸彈落下的呼嘯聲。第一波猛烈的轟炸過去,清太產生了錯覺,以為寂靜突然造訪,但隨即聽見B29轟轟隆隆的轟鳴聲連續不斷,仿佛泰山壓頂。仰臉望去,剛才還似有似無的小點轉瞬之間便拖曳著滾滾的飛機雲,向東飛去。五天前,大阪遭到轟炸時,清太是在工廠的防空壕中眺望那穿越雲團飛過大阪灣上空的魚群般的飛機,而這次它們卻在仿佛伸手可及的低空飛行,甚至連機體下部描畫著的粗大線條都曆曆可見。飛機從海麵朝著山區飛行,冷不丁將機身傾側,消失在了西邊。呼嘯聲再度響起時,空氣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身體則似乎被捆縛住了,僵立在原地。此時,一顆直徑五厘米、長六十厘米的藍色燃燒彈,嘩啦嘩啦從屋頂上滾落下來,像尺蠖一樣在馬路上蹦來跳去撒布油脂。

    清太慌慌張張跳進家門,但家中已經緩緩地冒出了黑煙,他隻得再度跑到外麵。然而外邊卻宛如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空無一人。前邊人家的牆上斜靠著滅火撣子和雲梯。清太心想,還是先到媽媽藏身的防空壕去看看,於是聳肩將背上的節子往上托了一托,邁步就走。街角那戶人家二樓的窗口黑煙噴湧而出,緊接著,就像事先約好了一般,剛才還在屋頂天棚上千冒煙的燃燒彈,一齊燃燒了起來。院子裏的樹木劈啪劈啪地爆裂,火舌順著屋簷延伸開去,木頭護窗一麵燃燒一麵往下墜落。眼前變得漆黑,轉眼之間,大氣被燒得發燙。清太仿佛被人猛推了一把,拔足便奔。按照事先定好的計劃,應當逃往石屋川的堤壩上去,於是他沿著阪神電車的高架往東跑。

    逃難的人群混亂擁擠,有人拖著大板車,漢子扛著鋪蓋卷,老婆婆尖著嗓子高聲呼叫。清太急不可耐地向著海邊奔去。其間不時有火星飛濺來,炸彈呼嘯聲四起,用酒桶做的、可盛三十石水的消防儲水桶被炸壞了,水流遍地。有人試圖用擔架搬運病人。正奇怪某一處居然一人也無,卻見隔著一條街競有人將榻榻米也搬了出來,像在大掃除。穿過了舊國道,清太沿著狹窄的小路不停地奔跑。大概人都逃光了,在一個人影也無的街市盡頭,是司空見慣的灘五鄉那黑色的酒窖。倘是夏日的話,潮水的氣息便會四處飄溢,酒窖與酒窖之間五尺寬的空處,會呈露出輝映在夏日陽光下的沙灘和高得出人意料的碧藍的海,然而此時此刻,哪裏還顧得上這些。

    雖然逃到了海岸上,卻發現連防空壕也沒有一個。清太僅僅是因為想逃離火海,才條件反射式地逃往有水的地方。想法相同的逃難者們,縮身躲在約五十米寬的沙灘上,靠著漁船或卷揚漁網的轆轤的陰影處。清太走向西麵。昭和十三年的大水災以後,石屋川變成了兩層的河床,他在上麵一層隨處可見的坑窪裏藏下身來。盡管無遮無蓋,但躲進了坑窪裏,便覺得膽壯。坐下來之後,隻覺得心髒狂跳不已,喉嚨焦渴,他解開背帶,打算將一路上顧不得回頭照看的節子輕放下來,可僅僅這麽一下,膝蓋就哆嗦個不停,差不多要癱倒。然而節子卻一聲也不哭,頭戴小小的白花紋防空頭巾,上著白色襯衣,下穿與頭巾花紋相同的紮腳褲、紅色法蘭絨襪子,平素最為心愛的黑漆木屐隻剩下了一隻,兩隻手緊緊地抱著布偶人和媽媽那又舊又大的錢包。飄來一股火藥味,隨風傳來的還有聽上去仿佛近在眼前的火場的喧響,以及遠遠地移向了西邊、有如陣雨般的炸彈呼嘯聲。

    兄妹倆害怕地緊緊依偎。清太突然想起防空袋中還有吃的。昨晚媽媽覺得糧食再儲存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因此燒了一鍋白米幹飯,剩下的今天早上又加進了大豆和糙米,做成黑白參半的便當。清太打開來一看,隻見米飯上已經薄薄地生出了一層汗,遂將那白色的給節子吃。

    抬頭望去,天空染成了橘黃色。清太想起媽媽曾經說過,關東大地震那天早晨,雲彩就變成了黃色。

    “媽媽到哪兒去啦?”

    “在防空壕裏呢,消防署後麵的防空壕,說是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彈直接砸上去都沒事兒,用不著擔心的。”

    這話簡直就像是說給自己聽。透過堤壩上的鬆林,不時可以望見阪神方向的海濱一帶搖曳著通紅的光焰。

    肯定已經燒到石屋川二本鬆附近了,再休息一會兒就走。然而轉念又想到:自己可是從那熊熊烈焰之中奔逃出來的.

    “你沒啥事兒吧,節子?”

    “木屐隻有一隻啦。”

    “哥哥再給你買比這更好的。”

    “我也有錢呢.”

    節子將錢包拿了出來:“幫我把它打開。”打開結實的銅卡口一看,裏麵有三五枚一分錢或五分錢的硬幣,此外還有小鹿形狀的小沙包、紅黃藍三色的玻璃彈珠。一年前節子吞下了一顆玻璃彈珠,當天起他們就在院子裏攤開報紙,讓她拉屎。到了第二天傍晚,順順當當地拉了出來。現在這顆跟那顆一模一樣。

    “咱們家燒掉了嗎?”

    “奸像是。”

    “那可怎麽辦呢?”

    “爸爸會給我們報仇的。”

    回答得驢頭不對馬嘴,因為清太也不知道今後該如何是好,還好那轟鳴聲總算是遠去了。

    不一會兒,下了幾分鍾夏季驟雨似的陣雨。望著那黑色的汙跡,清太心想,啊……這就是轟炸之後下的雨?恐怖感終於減弱,他站起身來眺望海麵。海麵上轉瞬之間便已是一片黝黑,無數的浮遊物忽而浮起忽而沉下,而山巒依然還是原來的模樣。一王山的左邊似乎發生了山火,飄蕩著悠然的紫煙。

    “來呀,背背。”清太讓節子坐在堤壩上,將後背轉向妹妹,她便趴了上來。奔逃時絲毫不曾感覺沉重,此刻卻感覺沉甸甸的。清太抓住草根,攀上堤壩。

    爬到上麵一瞧,隻見禦影第一及第二國民學校、禦影公會堂仿佛自己長腳走到了這邊,看上去很近。酒窖、士兵們居住的板屋,甚至消防署和鬆林,全都蕩然無存。阪神電車的土堤簡直近在眼前。國道上三輛電車追尾一處,火災的痕跡一路順坡而上,望去似乎徑直延伸到了六甲山頂,那盡頭處籠罩在煙霧之中,尚有十五六處還在滾滾地冒著濃煙。轟隆一聲,不知是啞彈著火了還是定時炸彈爆炸,一時聲響大作,一陣旋風將鋪在屋頂上的白鐵皮板卷上了天空。

    清太感覺節子猛一下緊抱住自己的後背,於是對她說道:“這弄得可真叫一千二淨呀。瞧瞧,那兒就是公會堂,你還跟哥哥去吃過雜燴粥呢。”可背上毫無反應。“等一下噢。”清太說道,重新裹好綁腿,順著堤壩頂往前走去。

    右手邊有三家的房屋逃過了火災,阪神電車石屋川車站卻燒得隻剩下個屋頂的骨架,再往前的神社更是成了一片灰燼,隻留下一個石頭淨手缽。

    漸漸地,人增多了,全都攜老帶幼,癱坐在街沿上,一張嘴巴卻忙個不停。大家把燒水鐵壺掛在樹上,用煙煤燒開水、烤山芋幹。

    二本鬆在通往山區方向的國道右側,清太趕到那裏,卻不見媽媽的身影。見大夥都望著河床,清太也看了一看,隻見幹涸的砂石上橫陳著五具窒息死亡的屍體,有的臉朝下俯伏著,有的則仰麵朝天成個“大”字。清太萌生了去確認媽媽是否在裏邊的念頭。

    媽媽自打生了節子之後,便患上了心髒病,半夜裏發作時,就讓清太拿冷水來敷心口,痛苦時便支起上半身,摞上幾隻坐墊,將身體靠在上麵。就是隔著睡衣,也可以看見她的左乳房隨著心髒的鼓動在哆哆嗦嗦地抖個不停。藥全是中藥,早晚喝紅色的粉末。手腕瘦得用手掌能攥上兩圈。由於媽媽跑不動,所以清太事先把她送進了防空壕,可是壕口一旦被火焰包圍,那麽那裏就將是媽媽的葬身之地了。此事盡管已經心知肚明,可僅僅因為通往防空壕的近路被烈焰阻斷,自己就不顧媽媽的安危,一溜煙逃開了。清太自責不已。然而就算是跑到了媽媽那兒,又將會如何呢?“你帶著節子逃命去吧,媽媽一個人沒關係的。你們倆可一定要活下去啊,不然對不起你爸爸。明白了嗎?”媽媽曾經開玩笑似的這樣說過。

    國道上,兩輛海軍的卡車向西馳去。警防團的漢子騎著自行車,手拿喇叭筒,在吼叫著什麽。

    “兩顆家夥直接摜了下來,俺想拿草席蓋上去,可那油脂全都潑灑出來了。”

    一個與清太年齡相仿的少年在跟友人聊天。

    “上西、上中、一裏塚的各位鄉親們,請大家到禦影國民學校去集合!”

    清太聽見喊到了自己居住的街道名字時,猛然想起:對呀,沒準兒媽媽在學校裏避難呢!他走下堤壩。炸彈呼嘯聲又響起來,瓦礫堆裏火勢尚未平息,若非街麵相當寬闊,那熱氣會烤得人不敢從旁邊走。

    “就在這裏再等一會兒。”他對節子說道。

    而節子仿佛是在等待哥哥發話似的:“哥哥,我要撒尿。”

    清太將節子放下,抱起她,讓她兩腿衝著草叢,小便噴湧而出。清太用手巾幫她擦了擦,說:“頭巾可以不用再戴啦。”抬頭一看,節子滿臉都是煙灰。“這一頭是幹淨的噢。”他用手巾的另一端蘸了點水壺裏的水幫節子把臉擦幹淨。

    “眼睛好痛。”節子的眼睛被煙熏得紅紅的,充血了。

    “到了學校就給你洗.”

    “媽媽咋樣啦?”

    “在學校裏呢。”

    “那我們去學校!”

    “現在還太燙,走不過去。”

    節子哭鬧著要到學校去,那聲音既不是撒嬌,也不是因為疼痛,聽上去莫名地老成。

    “清太,見到你媽媽了嗎?”對過人家還沒嫁出去的大姑娘招呼說。這時清太正在學校的操場上請衛生兵給節子清洗眼睛,洗了一遍還是疼,於是走到隊列末尾再次排隊。

    “沒有。”

    “趕快去看看。你媽媽受傷啦。”

    清太還沒來得及說“請幫忙照看一下節子”,那姑娘搶先開口道:“我幫你照管妹妹。蠻嚇人的噢,節子,你哭了沒有呀?”她平素並不見得多麽親熱,然而此時卻如此熱情,一定是知道了清太媽媽的情況十分糟糕。

    清太離開了隊列。這裏是念了六年書釣校舍,他輕車熟路就找到了醫務室。隻見洗臉盆裏滿是血水,碎繃帶、地板、護士的白大褂上全都沾滿了鮮血。裏麵有一個男子身穿國民服,臉朝下趴著,一動不動。還有一個女人,穿著紮腳褲,一條腿裸露著,上麵裹滿了繃帶.清太不知道該如何問話才好,便無言地站著不動。社區居委會主任大林伸手搭在清太的肩頭,說:“啊,清太,我正找你呢。你沒事吧?這邊來。”大林將清太帶到了走廊裏,自己卻再次返回醫務室,從汙物盆裏的紗布中揀出來一個斷了的翡翠戒指,回來對清太說:“這個是你媽媽的。”清太以前的確見過。

    一樓盡頭的手工教室收容著重傷員,更加危篤的傷員則安置在裏廂的教師辦公室裏。媽媽上半身纏著繃帶,兩隻臂膀好似球棒一般直挺挺的,臉上也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唯有眼睛、鼻子和嘴巴露著黑洞洞的孔,鼻尖宛如天婦羅的麵衣。看上去依稀眼熟的紮腳褲上,到處是燒焦燒爛的痕跡,露出下麵駝色的襯褲來。

    “剛才總算睡著了。最好能送進醫院裏去,可醫院都燒光啦。好像西宮的回生醫院還沒燒掉。”

    媽媽看似睡著了,其實是陷入了昏迷狀態,呼吸也不均勻。

    “這……我媽媽心髒不好,能不能給她一點兒藥?”

    “好,我去問問看。”

    盡管大林點頭應允,可清太也明白,這要求很難滿足。躺在媽媽旁邊的漢子,每次呼吸時,從鼻子嘴巴裏就會噴出血泡來。不知是因為看著不舒服還是於心不忍,一個身穿水手服的女學生環顧四周,用手巾揩拭了去。而對麵的中年婦女下半身裸露著,僅僅在局部放了幾塊紗布,左腿自膝蓋以下沒了。

    清太試著喊了一聲“媽媽”,心裏卻沒一點底,他心中惦掛著節子,便又走到了操場上。節子跟那位鄰家姑娘在安放單杠的沙坑處。

    “認出來了嗎?”

    “嗯。”

    “好可憐啊。有啥幫得上忙的,隻管說好了。對啦,你們領了壓縮餅幹沒有?’

    清太搖搖頭,姑娘說了聲“那我去幫你們領”,便走開了。

    節子拿著沙坑裏撿到的冰激淩挖勺在玩耍。

    “把這個戒指放到錢包裏,可不能弄丟啦。’

    節子把戒指收進了錢包。

    “媽媽身體不舒服,過幾天就會好的。”

    “媽媽在哪兒?”

    “醫院裏,在西宮。所以你今天跟哥哥住在學校裏,明天去西宮的阿姨家。知道不知道?阿姨住在池塘旁邊,就去那裏。”

    節子不語,堆了好幾個沙堆。

    不一會兒,姑娘拿著兩個茶色的壓縮餅幹口袋走了回來。“我們在二樓教室裏,大夥兒都在。你們也過來吧。”

    清太回答說,待會兒就去。可是和父母雙全的家庭住在一起的話,節子就太可憐了,其實清太自己沒準都會哭出聲來。

    “吃不吃?”

    “我要到媽媽那兒去。”

    “明天去吧。今天太晚啦。”說著,清太在沙坑邊坐了下來。“看好了噢,哥哥可高明啦。’清太縱身躍起,抓住了單杠,大幅度地擺蕩起身子,開始一圈又一圈地做前回<

    上三年級時,十二月八日,戰爭爆發的那天清晨,就在這架單杠上,清太創造過前回環四十六次的紀錄。

    第二天,說是要送媽媽去醫院,可是清太又背不動,於是在沒被燃燒彈燒毀的六甲道車站附近叫了一輛人力車。

    “好咧,你就坐上車,我拉到學校去。”

    於是乎,清太有生以來頭一次坐上了人力車,順著已然燒成了廢墟的道路往回趕。然而趕回學校時,媽媽已經陷入垂危,無法搬動。車夫擺手謝絕收取車錢,回去了。當天傍晚,媽媽終於因為燒傷導致衰竭,斷了氣。

    “能不能解開繃帶,讓我看看媽媽的臉?”

    聽到清太的央求,脫去了白大褂、露出軍醫製服的醫生答道:“還是不看為好啊。不看為好。”

    媽媽一動也不動,渾身纏滿了繃帶,那繃帶上滲出了血,上麵叮滿無數的蒼蠅。

    吐血泡的漢子、單腿截肢的女人也都死了。警察三言兩語地詢問了遺屬,做了些筆錄,說:“隻好在六甲火葬場的院子裏挖個坑燒啦。今天就得用卡車運走,要不然天氣這麽暖和……”也不知道他是衝著誰在說話,敬了個禮便走了。

    既無線香、供花、飯團子,又無念經超度的和尚,甚至連哭喪的人都沒有一個。遺屬中的一位婦女,閉起眼睛聽任老人梳理頭發,另外一個則敞開了胸脯將奶頭塞在孩子嘴裏,還有一個少年單手捏著皺巴巴的小報號外版在大發感慨:“太了不起啦!三百五十架來襲的敵機被擊落了六成呐!”清太也在心裏進行著與媽媽的過世關係甚遠的心算:三百五十架的六成可不就是二百一十架麽?

    節子暫時托給了住在西宮的遠房親戚照看。這是兩家人事先約好了的:萬一哪一家挨炸被燒了,就寄身到另一家去。那家有一位寡婦和在商船學校念書的兒子及女兒,再加上一個供職於神戶海關的房客。

    預定六月七日中午在一王山下火化的媽媽的屍體,被人除去了手腕上的繃帶,用鐵絲係上標誌牌。清太好不容易見到媽媽,發現她的皮膚變成了黑色,簡直不像人的皮膚。剛一放上擔架,蛆蟲便成堆地掉落下來。轉眼望去,隻見成百上千的蛆蟲在手工教室裏團團蠕動。工作人員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腳便踩上去,搬出了屍體。燒焦的、宛如木材般的屍體,用草席裹起來,裝上卡車。窒息死亡或傷害致死的,則抬進拆去了座椅的大客車,排作一列運走。

    一王山下的廣場上,直徑十米的大坑裏麵,雜亂無章地堆積著為應付空襲而從建築物上拆下來的木梁木柱拉門拉窗。將屍體放在上麵,警防團成員端起裝有柴油的鐵桶,好似在進行防火訓練似的胡亂澆潑一陣,再點燃破布扔上去。黑煙立時升騰而起,烈焰熊熊。燃燒著的屍體滾落下來,他們便伸出消防鉤鉤住了,再拖回火中去。一旁鋪著白布的桌子上,放著幾百個粗糙的木盒子,用以收放骨殖。

    說是遺屬在一旁會礙事,都被打發走了,甚至連和尚都沒有一個。火葬完畢之後,到了夜間,就如同發放配給物資一般,交給清太一個用燒焦了的木柴寫上名字的木盒子。也不知道那標誌牌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煙盡管黑,然而放在盒子裏的那截指骨卻是雪白的。

    夜深之後,清太走回了西宮的親戚家中.

    “媽媽身體還疼嗎?”

    “嗯,轟炸時負傷啦。”

    “戒指媽媽不戴了吧?是送給節子了吧?”

    清太將骨灰盒子藏在了高低櫃上方的拉門格子裏,腦中突然浮現出那根雪白的指骨上戴著戒指的情形來,他慌忙將這意象從腦中逐走,對著孤單單地坐在坐墊上玩著彈珠和戒指的節子說道:“那戒指很寶貴的噢,可要收好啦。”

    清太並不知道,媽媽曾將衣物寢具蚊帳之類運到了西宮的親戚家裏,那寡婦不無挖苦地說著:“還是海軍好啊,搬東西還出動卡車。”她一麵說,一麵從走廊一角取出用蔓藤花紋的包袱皮蓋著的行李,將其中的箱籠打開,裏麵現出節子、清太的內衣之類,還有媽媽平時穿的衣服,西裝箱子裏麵還有出門時才穿的長袖和服。樟腦丸的氣味令人懷念。

    玄關邊的三疊“小屋指派給他們兄妹住。憑著罹災證明,他們可以領取大米、鮭魚、牛肉、煮豆罐頭等特別配給。

    餘熱退盡之後,清太來到從前的住處,隻見滿目焦土,根本認不出這裏曾是自己住過的家。他憑著記憶在那狹窄的地基上一挖,發現收藏在陶瓷火盆裏的食糧安然無恙,於是借了一輛大板車,一連渡過石屋、住吉、蘆屋、夙川四條河,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運回來,堆放在玄關口。

    此時寡婦又來挖苦說:“還是軍人家屬奢侈呀。”一麵卻滿臉高興,仿佛是自家的東西,將梅子幹分送給左鄰右舍做人情。

    因為持續斷水,男孩清太能夠幫她從三百米開外的水井汲水回來,自然離不得。她女兒在女子學校四年級念書,現在被動員去中島飛機廠幹活,如今也請了一段時間假,在家裏哄節子。

    去汲水時,清太看到附近去打仗的士兵的妻子和半裸著身子、頭戴方頂學生帽的同誌社大學的學生手拉著手招搖過市。他們在街談巷議中是眾矢之的。清太和節子則因為寡婦一副恩人的姿態四下吹噓他們是海軍的家屬,媽媽死於轟炸,成了沒爹沒娘的可憐孤兒如何如何,博得了眾人的同情。

    天一黑,近旁的儲水池中,食用蛙便會呱呱地嗚叫。從那裏流出來的水量豐富的溪流兩畔,青草茁壯茂密,每一片葉尖上都閃爍著一隻螢火蟲,伸出手去,那光亮便會移上手指尖。

    “節子,抓住了噢。”清太把螢火蟲放在節子的掌心,可節子總是用力一攥,於是螢火蟲立時便被捏碎了。將手掌放在鼻子前,就會聞到一股腥臭氣味。濕濕的、黏糊糊的六月夜間,雖說地處西宮,卻因靠近山麓,空襲似乎是與己無關的事。

    清太給爸爸寫了封信,寄給吳市的海軍司令部,托他們轉交,結果如石沉大海。

    因為有職員曾經死乞白賴要媽媽在他們那兒開戶,所以清太對神戶銀行六甲分行,還有住友銀行元町分行記憶猶新,便上門去查詢了一下存款餘額,回來後告訴寡婦說,金額是七千元。寡婦立刻便神氣活現:“我丈夫去世時退職金可是七萬塊錢呢。”還揚揚得意地誇讚自家的兒子:“幸彥那時還不過是中學三年級,可是對總經理的問題對答如流,還受到表揚了呢。真是落落大方呀,那孩子。”清太夜裏總也睡不踏實,不時會受驚似的哭叫著醒來,第二天早晨自然起來晚了,因此寡婦的話像是在指桑罵槐。

    才不過十來天,廣口瓶中的梅子幹和幹雞蛋粉等便蹤影俱無了,罹災者特別配給也已消蹤匿跡,三碗兩盞的飯,一半變成了大豆、麥子和高梁。兩個孩子正值能吃的當口,寡婦便疑心連自己的那一份也被他倆吃去了,於是一日三餐的雜燴粥一勺子就可伸到鍋底,將稠米粒舀給女兒,給清太節子的是滿滿一碗隻有菜葉的湯水。大概是略感內疚,她有時會說:“阿鯉可是在為國家出力呢,得多吃點兒,好長力氣。”廚房裏總是傳來她用鐵勺鏟刮黏在鍋底的焦粥的聲響,想必那焦粥十分入味,又香又韌吧。一想到寡婦正在大口吞食那焦粥,清太與其說義憤填胸,倒毋寧說是饞涎欲滴。

    在海關工作的房客精通黑市交易,常送些牛肉、糖稀、鮭魚罐頭給寡婦,討好她,對她的閨女有所圖。

    “到海邊玩玩去不?”梅雨季節中偶爾放晴的一日,清太見節子出汗頗多,心內不安,他聽說用海水洗拭一番對身體有益,便如此說道。節子那一顆童心是如何理解並接受現實的,清太不得而知,現在她不大提媽媽了,隻是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哥哥。“嗯!想去想去。”

    一直到去年夏天為止,他們每年都會在須磨租一間房子消夏。那時,清太將節子扔在沙灘上,自己一直遊到海中漁夫安置的漁網玻璃浮球處,再遊回來。沙灘茶館隻有一家,賣甜酒釀湯。兄妹倆呼呼地邊吹邊喝飄溢著生薑香味兒的甜酒釀湯,回家後還有媽媽做的炒麵粉。節子大口大口地吞食著,嗆得滿臉都是麵粉。節子還記得這情景嗎?清太差點兒問出口來一一且慢!可不能稀裏糊塗地勾著她回想起往事來。

    沿著小河走向海灘,筆直的柏油路上隨處可見停放著的馬車,是要運送疏散行李的。一個頭戴神戶一中的帽子、鼻梁上架著眼鏡的小胖子,正雙手抱著看上去就很重的書籍放到馬車上,而馬兒卻隻顧無精打采地甩著尾巴。

    向右轉便來到了夙川的河堤上,途中有一家叫“帕波尼”的咖啡館,出售用糖精調味的瓊脂,於是買來吃了。一直到最後還在堅持做蛋糕賣的是位於三宮的“約海姆”。半年前,店主宣稱關門大吉之前最後一次製作巧克力蛋糕,媽媽還買了一塊回來。

    那家店的店主是猶太人.說起猶太人,昭和十五年前後,在清太去補習算術的筱原附近的紅洋房裏,常常會有猶太人來,年紀輕輕的,卻人人都留著一把大胡子,到了下午四點鍾便排著隊上澡堂子去。分明是夏日卻還穿著厚厚的長大衣,有的人兩隻腳上都穿左腳的鞋子,拖著跛足。他們如今怎麽樣了?大概也做了俘虜被遣送到工廠裏去了吧。都說俘虜幹活賣力,正式職工隻曉得偷了鋁合金去做香煙盒子,昧下合成樹脂去做發簪。

    夙川河堤全部作了菜地,南瓜、黃瓜的花兒朵朵盛開。國道上幾乎不見人影,沿著國道栽植的樹叢當中,為了本土決戰而保存下來的中級教練飛機,裝模作樣地披掛著偽裝網,靜悄悄地躲在那兒。海岸上,可以看見小孩子和老婆婆在用一升的大酒瓶汲取海水。

    “節子,把衣服脫光。”

    清太用手巾浸過海水,擦拭著節子那已經很有些女孩兒家模樣的、肌膚豐滿的肩膀和大腿,上麵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

    “恐怕有點涼呢。”說著,清太一連洗了好幾遍。在滿池穀,洗澡得到鄰家去借浴室用,而且常常是最後一個入浴,再加上燈火管製,隻能黑燈瞎火地洗,幾乎毫無洗澡的感覺。清太仔細看看節子的身體,很像爸爸,膚色白皙。

    “那是咋回事兒?有人躺在那兒呢。”節子問。

    舉目望去,隻見低低的護岸堤壩旁,有一具蓋著蘆席的屍體,兩隻腳丫子戳出來,看上去大得出奇。

    “不要瞧那邊,等天氣再熱點就能遊泳啦,哥哥教你。”

    “遊泳肚子要餓的。”

    清太最近也覺得餓得難以忍受,閑得無聊去擠臉上生出來的粉刺時,一不留神竟然會將那白色的油脂送進嘴巴裏去。錢盡管有,卻不懂得到黑市去用。

    “咱們釣魚吧。”

    記得鯿羅、天鱅魚等小魚兒從前是可以釣得到的,哪怕能撈到海草也行啊!然而隻有腐爛的馬尾藻無依無著地隨波飄蕩。

    響起了警報聲,於是他們開始往回走。在回生醫院的門口聽見一個青年女子一聲呼喚:“媽媽!”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女護士摟住了一個背著圓布口袋的中年婦女,大概是媽媽從家鄉趕來探望女兒。清太茫然地望著這情景,心裏羨慕著,覺得那護士的表情好美。

    猛然傳來“隱蔽!”的吼聲,回首向海上望去,隻見投放水雷的B29在大阪灣海麵低空飛行。大概是已將目標盡數燒光.最近沒有什麽大規模的空襲了。

    “你媽媽的衣服呀一一這話本來是不該說的——可反正沒有用處啦,咱們拿去換大米好不好?阿姨也早就開始拿自家東西去換糧食,填補虧空啦。”寡婦聲稱,那樣的話,就是死去的媽媽也會感到高興的。清太尚未來得及作答,她便將西服箱子打開了。看得出來她趁清太兄妹倆不在時,早已經仔仔細細地翻查過了,隻見她手法嫻熟地取出兩三件衣物來,扔在了榻榻米上。“這些大概可以換一鬥大米呢。清太你也得多補些營養,長得壯壯的,好去當兵呀。”

    那是媽媽年輕時穿的衣服。清太想起以前家長來校參觀聽課的日子裏,自己回頭確認媽媽最最美麗的身姿時,曾經自豪地注視過它們;想起了去吳市探望爸爸時,媽媽出乎意料地打扮得很年輕,一同坐在列車裏,自己曾經幸福地撫摸過它們。而如今,它們便要化作一鬥大米去了。自己僅僅因為聽到“一鬥”這兩個字,竟然就有一陣喜悅湧上心頭,身子幾乎簌簌顫抖。偶爾一次配給大米,跟節子兩個人的加在一起,也領不到小半簸箕,卻得堅持吃上五天才行。

    滿池穀周遭住的幾乎全是農家。不一會兒,寡婦便抱著米袋回來了,給清太原先存放梅子幹的廣口瓶裏裝滿了大米,餘下的便刷刷刷全都倒進了自家的米櫃子裏。

    開懷痛吃了兩三天,又恢複了雜燴粥。清太稍稍表露出了一點不平,寡婦開口便說:“清太你也已經長大了,應該考慮考慮互相幫助嘛。你可是一點米也不拿出來,卻還想吃白米飯,這可不行呀。行不通的。”

    行得通也罷,行不通也罷,拿著人家媽媽的衣服去換了大米來,樂顛顛地替自家女兒準備便當,替房客捏飯團,給清太兄妹倆的午飯卻是脫脂大豆。味覺被米飯重新喚醒的節子不願意吃,寡婦便說道:“你們咋那樣說話?這可是俺家的大米呀。什麽?這麽說倒是阿姨占了你們的便宜啦?這話可不得了呀。俺可是在照管孤兒啊,被人家這麽說三道四的可怎麽成。那好吧,飯咱就分開來吃好啦。這樣的話就沒話可說了吧。對啦清太,你們家不是在東京也有親戚的嗎?媽媽的娘家不是有誰誰誰來著麽?給他們寫封信咋樣?西宮不知道啥時候就要遭到轟炸哩。”

    好歹沒有即刻把兄妹倆掃地出門,然而卻肆無忌憚地嚷了個痛快。這也難怪,盡管稀裏糊塗地投奔上門來,這兒卻隻是爸爸的表弟媳婦的娘家。其實在神戶還有關係更近的親戚,可家家都燒成了灰燼,聯係不上。

    從雜貨鋪買來在貝殼上安了個柄做成的飯勺、砂鍋、醬油瓶子,還花了十塊錢給節子買了個黃楊木梳子。早晚借了隻陶爐子煮飯。菜是馬齒莧涼拌南瓜莖,池塘裏捉來的田螺加糖和醬油煮,幹魷魚發開了之後再煮熟。

    “算啦,不必坐得那樣規規矩矩的嘛。”

    即使是麵對寒酸得連飯桌也無、隻能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飯碗,節子也要按照從前媽媽教下的禮數正襟危坐。吃完飯後,清太懶散地斜躺在榻榻米上時,她便提醒說:“要變成牛的!”

    廚房分開之後,心情自是輕鬆多了,然而卻事事俱欠周全。也不知是從那兒傳染了來的,用黃楊木梳給節子梳頭時,虱子和虱子卵成片地掉落下來。不小心晾曬衣服,寡婦就要說話:“會被敵機發現!”連洗衣服也時常遭受寡婦的冷言冷語,盡管清太兄妹倆格外地小心翼翼,然而衣服總還是要變髒的。最為難的是洗澡間不讓再用了,公共澡堂三天一次,還得自帶燃料方才允許入浴,而這常常讓人深感麻煩。

    清太白天在夙川車站前的舊書店裏買來媽媽從前訂閱過的過期婦女雜誌,躺在家裏閱讀。警報響時,倘如廣播電台報道說是敵機編隊來襲,那簡陋的防空壕連鑽也不想鑽,他拉著節子,逃進位於池塘前邊、挖得較深的防空坑道。這又招致了寡婦及已然對戰爭孤兒感到厭煩的左鄰右舍的惡評,說是像清太這樣年紀的孩子應當成為市民消防團隊的中堅。然而對於親身體驗過炸彈呼嘯和迅猛火舌的人,敵機隻來一兩架倒也罷了,倘使是編隊來襲的話,根本就無意去抗爭。

    七月六日,在黃梅季節將盡的最後一場梅雨中,:B29轟炸了明石。

    清太和節子坐在防空坑道口,茫然地望著雨腳在池麵上繪出的波紋。節子抱著從不釋手的布偶人說:“我要回家去嘛。我不願住在阿姨家嘛。”從來不曾吐露過不滿的節子,咧嘴哭訴起來。

    “可咱們家被燒掉啦,已經沒有啦。”

    然而,寡婦的家裏恐怕待不下去了。夜裏,當節子從夢中哭醒時,寡婦便迫不及待地走來說道:“阿鯉也好阿哥也好,都在為國家勤奮工作。你至少別叫她哭鬧呀!吵得人家連覺也沒法睡!”說完砰的一聲帶上了拉門。

    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更是將節子嚇得泣不成聲,清太隻得半夜三更帶著她走到外邊。

    四周是成群的螢火蟲。

    假使沒有節子的話一一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許是心理作用吧,清太旋即感到背上睡著的節子體重輕了很多.她額頭和手臂上被蚊子叮得滿是疙瘩,隻要一抓必定化膿.

    不久前的一天,寡婦外出時,清太掀開她女兒的風琴蓋子,“嗨淘伊勞哈勞伊勞淘勞伊,嗨淘伊勞伊嗨尼”地唱了起來。自打改為國民學校以來,多來米索拉西多就變成了哈尼嚎嗨淘伊勞哈。而他們唱的這首《鯉魚旗之歌》是從那以後學習的第一支歌。

    正和節子一起唱時,陡然傳來一陣怒吼:“趕快停下!戰爭期間,你們這是在幹什麽?到頭來挨罵的可是阿姨喲!真不懂事!”原來不知何時寡婦已經回家來了。“這可真是來了一對瘟神啦。轟炸的時候一點用場也派不上。既然這麽怕死的話,你們幹脆就住在防空坑道裏得啦。”

    “那咱們就住在這裏吧。這個坑道裏誰也不會來的,就哥哥和節子兩個人,也不會有人來管咱們。”

    坑道挖成“門”字形,支柱也粗,從農家買來稻草鋪在這裏,再吊上蚊帳的話,大概也沒有什麽難為之處。

    一半也是這個年齡的冒險心作祟,待警報解除之後,清太便一聲不響地收拾好了行李。

    “打攪了您這麽長時間。我們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別的地方?你們到哪裏去?”

    “還沒有定下來。”

    “是嗎?那麽一路平安噢。節子再見啦。”寡婦臉上掛著假笑,匆匆退回裏屋去了。

    箱籠被褥蚊帳廚房用具再加上西服箱子和媽媽的骨灰盒,好歹搬了進來,再仔細一看,這兒原來不過是一孔洞穴,一想到從今往後真要以此處為家,不禁氣餒了。還好胡亂闖進的農家把稻草分了些給他們,還把蔥和蘿卜也賣給清太,最重要的是,節子高興得亂蹦亂跳:“這兒是廚房。這是門。”突然,她又感到為難:“上廁所該去哪兒呢?”

    “沒關係的,哪兒都行嘛。哥哥陪你去。”

    節子孤零零地坐在稻草上。爸爸曾經說過:“這孩子長大了一準兒是個溫雅美人。”因為不懂溫雅一詞的意思,清太還問過爸爸。“這個嘛,就是風度好的意思吧。”果然節子風度甚好,然而卻更加令人哀傷。

    雖然早已習慣了燈火管製,可是坑道中的黑暗正如所謂的黑鐵桶一般。將蚊帳的吊繩拴在支柱上,鑽進去之後,外邊的蚊子嗡嗡作響圍聚過來,它們震動翅膀的聲音是唯一的陪伴,二人不由得依偎在一起。將節子赤裸的雙腿緊抱在懷裏,清太突然感覺到疼痛似的亢奮,抱得更緊了。節子怯生生地說道:“哥哥,透不過氣來啦。”

    去散散步吧!二入睡不著,走到了外邊,一起解手。天上,飛機向西飛去,一紅一綠的標誌燈不停閃爍。

    “那是特攻隊。”

    嗯。節子盡管不明白何意,卻點頭應道:“好像螢火蟲嘛。”

    “是。”於是清太想:對呀,捉些螢火蟲放到蚊帳裏去的話,一定會亮一點的。

    並非刻意模仿晉朝的車胤,他們卻隨手捕捉了一些,放入蚊帳之中。隻見五六個光點忽悠悠地飄來舞去,然後停留在蚊帳上小憩。好啊!於是又去捉了百來隻,彼此的麵孔雖然仍看不清,心兒卻寧靜了下來,眼睛追逐著螢火蟲那徐緩的動作,漸漸地沉入了夢鄉。

    螢光的行列於是便化作了昭和十年十月的閱艦儀式。六甲山的半山腰上裝飾了巨大的船型彩燈,從那裏遙望大阪灣的聯合艦隊,航空母艦好像木棒似的浮在海麵,戰艦艦首架起了白色的帳篷。爸爸當時在巡洋艦摩耶號上服務,清太拚命地尋找那艦影,卻找不到摩耶號特有的好似斷崖般艦橋的軍艦。大約是商大的銅管樂隊吧,斷斷續續地奏起了《軍艦進行曲》:鋼鐵城堡浮海上,攻守自如好棟梁。爸爸是在哪裏打仗呢?照片上已經沾滿了汗跡。敵機來襲啷啷嘟,清太將螢光當作曳光彈。對啦,三月十七日夜裏空襲時高射機關炮的曳光彈,就仿佛螢火蟲似的,飄飄忽忽被吸上了天空,那玩意當真能打得中嗎?

    到了早晨,螢火蟲死了一半,掉落下來,節子將它們的屍骸埋在了坑道的入口處。

    “你在幹什麽呢?”

    “我在給螢火蟲造墓呀。”節子低垂著頭,又說道,“媽媽也在墳墓裏邊吧?”清太正不知該如何作答,她接著說了下去:“我聽阿姨說的,媽媽已經死了,埋在墳墓裏邊。”

    清太這才第一次淚水盈眶。“下次我們給媽媽上墳去。節子你記不記得?我們不是去過布引旁邊的春日野墓地嗎?媽媽就在那裏啊。”

    樟樹下一座小小的墳墓。

    對了,這骨殖也該放進去才是,不然媽媽會不得安寧呢。

    人們看見兄妹倆拿著媽媽的和服去換大米,去井邊打水,便立即知道了兩人是住在坑道裏麵,然而誰也不來探望他們。

    他們拾來枯枝煮飯,鹽分不足時便去汲取海水.沿途雖然也曾遭受過P一51型戰鬥機的掃射,可日子過得倒也還算平平靜靜。夜裏有螢火蟲守望著,他們習慣了坑道裏的朝朝夕夕。

    不過清太兩手的指間生出了濕疹,節子也漸漸地衰弱下去。趁著夜晚鑽進貯水池,一邊拾田螺一邊順便洗身子,隻見節子的肩胛骨和肋骨一天天地凸顯了出來。

    “不好好吃東西可不行呐。”清太想去捉些蛙來吃,於是盯準了蛙鳴聲喧響的地方,卻沒有本事捉到它們。

    盡管嘴上說著好好吃東西,然而媽媽的和服早已經賣光,而黑市上一個雞蛋要三元,一升油一百元,半斤牛肉二十元,一升大米二十五元,找不著門路的話,也隻能望洋興歎。因為靠近城市,農家也變得甚為狡猾,拿錢去買米他們是不肯賣的,於是兄妹倆很快又開始吃摻雜大豆的雜燴粥……到了七月末,節子患上了疥癬。頭天把跳蚤虱子捉個精光,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卻又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衣縫。一想到那灰色的虱子身上一星點猩紅就是節子的血,清太便怒火中燒,將那細細的腿一根一根地拔下來,淩遲處死。他甚至會無益地空想:螢火蟲難道就不能吃嗎?

    未幾,大約是體力不支,連清太去海邊時,節子也懷抱著從不釋手的布偶人躺著不動:“我在家等你啊。”

    清太外出時,必定要從人家的菜園裏偷來隻有小拇指大小的黃瓜、青番茄給節子吃.有一次,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寶貝疙瘩似的啃著一個蘋果,清太一把搶奪了過來,飛奔回家。“節子,快!快吃蘋果!”一聽說是蘋果,節子眼睛閃閃發亮,接過來就啃,可立刻便說:“不對,這不是蘋果!”清太試著咬了一口,原來卻是削去了皮的生紅薯。

    大約是因為白白地空歡喜了一場,節子淚水盈眶。“紅薯也好啊!快點兒吃吧。你不吃的話,哥哥可就要吃掉了啊。”清太故意裝出強硬的語氣,卻哽咽起來。

    配給如今怎麽樣了呢?大米、火柴和鹽本來是可以領到的,可是由於兄妹倆沒有加入居民小組,偶爾刊登在報紙上配給新聞欄中的物品與他們無緣。

    菜園不足為用,於是每到夜間,清太便去騷擾農家,去地裏生生拔取人家的甘蔗,讓節子喝那汁水。

    七月三十一日夜裏,清太正在地裏偷東西,突然警報大作。他毫不在意,繼續挖紅薯.旁邊就有個露天防空洞,他被躲避在其中的農人發現,遭到好一頓痛毆.待警報一解除,便被人連拉帶扯地押回了坑道裏,準備用來煮著吃的紅薯葉子被手電筒照了個正著,證據確鑿。

    “對不起,請您原諒。”當著嚇得瑟瑟發抖的節子的麵,清太跪在地上磕頭賠罪,然而那農人卻不依不饒。

    “我妹妹生病啦。她不能沒有我。”

    “少廢話!戰爭期間盜竊農作物可是重罪!”

    清太被一個絆腳摔倒在地,又被揪住了後背。“還不趕快給我走!送你坐牢去!”

    然而派出所的警察卻優哉遊哉地說這“今晚轟炸的好像是福井啊。”勸慰幾句那滿腔義憤的農人,說教了一番,便當場釋放了清太。

    出了派出所,卻見節子不知怎麽也跟了來。回到了坑道裏,清太哭個不休,節子揉著他的後背說:“哪兒疼啊?這可不行啊,得喊醫生來打針呢。”那口氣簡直就像媽媽一樣。

    進入八月以後,艦載機連日來襲。清太便乘著防空警報發令之後,出去偷東西。

    夏日的天空,隻見戰鬥機銀光閃閃,遠在天邊,突然之間便飛到了頭頂,用機槍猛掃,人家都縮頭躲在防空洞裏,不敢動彈,而清太就盯準了這個時機,從洞開的大門溜進廚房裏,順手牽羊,見啥偷啥。

    八月五日夜間,西宮的中心地區遭到轟炸,甚至一向認為事不關己悠遊自在的滿池穀的家夥們,也都個個魂飛魄散。然而對於清太來說,這卻正是個發財良機。在轟炸聲和警報聲的交響曲中,他潛入了和六月五日那天看到過的一模一樣、空無一人的街區,尋覓著可以拿去換米的和服、未及帶走而扔下的背囊。拿不了的便拂去火星藏在了陰溝石蓋的下麵,蹲下身子避開洪水般奔逃而來的人群。仰臉遙望夜空,隻見B29掠過滾滾濃煙向著山區飛去,海邊方向已然沒有了危險,他竟然想手舞足蹈歡呼。

    盡管慌裏慌張手忙腳亂,他還是淨挑些有利於交換的色彩豔麗的和服拿,可到了第二天,卻沒有東西來包裹那些耀眼奪目的長袖和服,隻得塞在襯衫和褲子下麵藏掖著,走著走著便要滑落下來,於是用雙手抱住像青蛙一般膨脹起來的腹部,運到了農家。然而這一年水稻收成似乎不佳,農民們早早地便開始惜售了。近處到底有些顧慮,清太便一直跑到了水田裏到處是炸彈坑的西宮北口、仁川一帶,卻隻能換回些番茄毛豆荷蘭豆來。

    節子腹瀉不止,右半身白得幾乎透明,左半邊卻長滿了疥癬,一片糜爛,用海水洗拭的話便哭著喊疼。去夙川站前的醫生處求診,醫生卻隻是說:“要補充營養啊.”敷衍了事地用聽診器碰一碰胸前,藥也不給開。

    說到營養,也就是魚肉、雞蛋黃、牛油,再加上麥乳精之類吧。清太想起了從前的好時光:放學回到家裏,郵箱裏放著爸爸寄來的上海產的巧克力,稍稍有些腹瀉便將蘋果碾碎了,用紗布擠了汁喝。

    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實際上直至前年,家裏還是要什麽有什麽的,不,就在兩個月之前,媽媽還用糖水煮了桃子,打開蟹肉罐頭給大家吃來著。什麽因為不愛甜食而沒吃的羊羹、嫌臭而扔掉的外國大米便當、黃檗山萬福寺難吃的素齋、第一次吃的難以下咽的麵疙瘩之類,如今簡直就像是做夢。

    那一邁腳,腦袋就會搖擺個不已,節子到哪兒都不肯釋手的布偶人,也無力再抱它了,不,就連那布偶人髒得烏黑的手腳,都比節子的粗壯些。

    清太坐在夙川堤壩上,旁邊是一個裝了一板車冰塊的漢子,正在吱吱地鋸著冰。清太撿起掉在地上的碎冰屑,塞進節子的嘴巴裏,讓她含著。

    “肚子餓了吧?”

    “嗯。”

    “想吃什麽?”

    “天婦羅,還有生魚片,還有天草瓊脂。”

    很久以前,家裏養過一隻名叫貝爾的狗,清太不愛吃天婦羅,偷偷地留下來扔給了它。

    “沒有了嗎?”

    把想吃的東西說出來,哪怕隻是回憶回憶那滋味也好。去大阪道頓堀看戲回來的路上,吃過名店“丸萬”的海鮮火鍋,說好了每人一個雞蛋,媽媽卻把她那一份給了清太。跟爸爸一起去南京町①的黑市吃中國料理,見那拔絲山芋拖著長長的絲,便問道:

    “咋吃腐爛了的山芋?”結果招來一陣哄笑。裝慰問袋時,偷偷地藏下了一塊黑麥芽糖。也常常偷吃節子的奶粉,還在點心店裏偷過肉桂。遠足時也曾把蘋果分給隻帶了汽水、糖果和餅幹的家境貧困的同學。想著想著,清太突然想到了還得給節子增加營養,於是坐立不安,再次抱起節子回到了坑道裏。

    眼看著橫躺在那兒、懷抱著布偶人昏昏欲睡的節子,清太心想:要是割了手指頭把血給她喝會咋樣呢?不,少了一根手指頭也沒關係,幹脆把手指頭的肉給她吃了吧。

    “節子,頭發礙事不?”

    唯有頭發充滿了生命力,使勁瘋長。清太扶她起身,給她梳好了辮子,梳理頭發時手指碰到了虱子。

    “哥哥,謝謝你。”頭發梳理整齊後,節子眼窩的凹陷更明顯。她不知是咋想的,拾起了手邊的兩塊石子。“哥哥,給。”

    “這是啥東西?”

    “飯呀。想不想喝茶?”她突然精神了起來,“再給你來點兒煮豆腐渣吧。”像辦家家似的,她排列好土塊和石子。“請吃吧。你不吃嗎?”

    八月二十二日中午,清太在貯水池遊完了泳,回到坑道裏一看,節子死了——

    ①南京町,神戶南京町,即神戶的“唐人街”。

    節子又瘦又弱,皮包骨頭,此前的兩三天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大個兒的螞蟻爬到了臉上也不驅趕,隻有在夜間,眼睛似乎在追逐著螢火蟲的光亮,聲音微弱地哼著:“飛上去啦。飛下來啦。啊,停下來啦。”

    清太在一周之前知道戰敗已成定局時,不禁怒聲吼道:“聯合艦隊是幹什麽吃的?!”旁邊一位老人聽到了後,滿懷自信地斷言道:“那玩意老早就沉到了海底,連一艘也沒剩下啦。”那麽說,爸爸的巡洋艦也沉沒了嗎?他望著從不離身的早已變得皺巴巴的爸爸的相片呢喃:“爸爸也死掉啦!爸爸也死掉啦!”那種真實感遠遠超過對媽媽之死的感覺。

    一定得和節子堅持活下去的勇氣終於徹底喪失,隻覺得萬事皆無所謂了。不過為了節子,清太仍然在附近的鄉村四下轉悠,衣袋裏裝著從銀行取出來的好幾張十元紙鈔。有時雞肉要一百五十元,大米急速漲價,一升要四十元,買了來給節子吃,然而她已經吃不下去了。

    夜裏,暴風雨大作,清太瑟縮在坑道裏的黑暗之中,將節子的屍骸放在膝上,迷迷糊糊剛要睡著,立即又醒了來,用手撫弄著她的頭發,將自己的麵頰貼在她那早已變得冰冷的額頭上,欲哭無淚。狂風嗷嗷地嗥叫,猛烈地搖撼著枝葉,傾盆驟雨之中,突然錯覺襲來,似乎聽到了節子的哭泣聲,又仿佛四下裏湧起了《軍艦進行曲》。

    翌日,台風過盡,秋色驟然加深,天空中沒有一絲雲片.沐浴著陽光,清太抱著節子爬上了山.到市政府登記時,卻被告知火葬場已經排滿,一個星期前的都還沒來得及處理,隻領到了一草袋特別配給的木炭。

    “還是個小孩子家嘛,找家廟,借個角落燒了就行啦。把衣服都脫幹淨了,用黃豆殼引火可好燒啦。”配給所的漢子似乎行情甚熟,教導清太說。

    清太在俯視滿池穀的山坡上挖了個坑,把節子放進了箱籠裏,布偶人錢包內衣褲等全部塞在了四周,按照人家傳授的那樣,墊上大豆殼,鋪好枯木頭,再灑上木炭,將箱籠放在了上麵,用火點燃了塗有硫磺的木柴,扔過去,大豆殼便劈啪劈啪地燃燒起來,煙兒飄飄搖搖,須臾化作了一條煙柱直衝雲霄。清太感覺到便意,一邊望著那火焰一邊蹲下身來.慢性腹瀉就此擾上了清太。

    隨著暮色降臨,每當風兒吹過,木炭便低低地發出呼號,紅光搖曳,黃昏的天空中星星閃爍。俯瞰山下,兩天前開始解除燈火管製的山穀中,家家戶戶可見星星點點的令人懷念的燈光。四年前,爸爸的表弟要結婚,為了調查對方的情況,清太曾經和媽媽一起走過這一帶,遠遠地遙望過那位寡婦的家,那時的記憶同此刻的光景毫無二致。

    夜深了,火焰燃盡,撿拾骨殖時,由於黑暗而尋找不到,清太於是索性橫躺在坑旁。周圍是無數的螢火蟲,然而他卻不再去捕捉:這樣節子就不會感到寂寞了吧,有螢火蟲做伴呢。飛上去飛下來又飛向了一旁,用不了多久,螢火蟲也會消亡的。跟著螢火蟲一起上天國去吧。

    黎明時分清太醒來,節子白色的骨殖像蠟石的碎片一樣,又細又小,收集起來走下了山。寡婦家後麵的露天防空壕中,媽媽的長和服腰帶窩成一團浸在水裏,大概是她把清太忘掉的衣物扔在了那裏麵,清太撿起來,搭在肩頭,再也沒有回到坑道裏去。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橫死在三宮車站內的清太,跟其他二三十個流浪兒的屍體一道,在布引山上的寺廟中被付之一炬,遺骨作為無人認領者安置在納骨堂內。

    美國羊棲菜

    烈日當空,天上湧出了一點白,正凝神守望間,便見它化作了一個圓,在圓的正中央,現出了一個微微搖擺的核兒,像鍾擺似的,盯準人的頭頂飛落直下,那玩意一準是個降落傘。然而在它湧現出來的天空上,既不見飛機的蹤影,亦不聞飛機的轟鳴。

    哎喲,好生奇怪!還沒來得及生疑,降落傘便以優雅的動作,飄然降落在枇杷、白樺、柿樹、櫟樹、百日紅、繡球花隨意組合成片、栽得嚴嚴實實的庭院前,既沒掛在樹枝上也沒碰落葉子。

    “Hello,howareyou?”一個瘦削的洋人,對了,是一個就像帕西瓦爾將軍①似的紅毛鬼,笑嘻嘻地說道。

    純白的降落傘,仿佛鬥篷似的披在紅毛鬼的肩頭,然後滑落在院子的泥土地麵上,化作了一片白雪——

    ①帕西瓦爾,英國人,二戰中曾任馬來西亞英聯邦軍隊指揮官。1942年2月15日在新加坡向日軍投降。

    人家既已打了招呼說過哈囉了,總不能置之不理呀。可如果答說“阿姨愛慕白梨個來的圖西油(Iamverygladtoseeyou)”,對這位不速之客,不不,這個是否應稱為客的令人生疑的紅毛鬼,又委實欠妥。但如果說“胡啊油(Whoareyou)”,又太像是在逼問:你小子是什麽的幹活?什麽的幹活、什麽的幹活、什麽的幹活,連問三次還不回答的話,便砰的一槍崩了你小子。

    胡思亂想些啥!總而言之得先問候:哈嗚、哈嗚、哈嗚(how,how,how),從下腹部蠕動著爬上來的話,粘附在口中,出不來了。

    記得以前有過這般尷尬的場麵。那究竟是什麽時候來著?

    正在苦思冥想時,俊夫總算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身旁是老婆京子,她如同蝦米一般蜷曲著身子。

    在她屁股的擠壓之下,俊夫緊緊地麵對著牆壁,睡相局促。於是他惡狠狠地一把推了過去,隻聽見“啪嗒”一聲響,什麽東西從床上掉落下去了。

    俊夫立時恍然大悟:掉落下去的正是入睡之前京子口中念念有詞讀著的日常英語會話讀本。而一旦明白了此點,剛才做的那個奇怪的夢,也就釋然於懷了。

    今天傍晚,一對俊夫素不相識的美國老夫妻,就要到他家裏來玩了。

    一個月之前,京子舉著四邊印有紅白藍三色斜條紋的航空信封,興奮地說道:“孩他爹,希金斯先生說是要到日本來啦。咱請他們住咱家裏吧,啊?”希金斯夫妻倆與京子,是今年春天在夏威夷相識的。

    俊夫開了一家電視廣告片製作公司,盡管挺小,可是得與讚助商協商,得到攝影現場坐鎮,過著作息極不規律的生活。

    他打算做點補償,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在航空公司裏有門路,弄到了便宜機票,於是便將京子和獨生子啟一打發去了夏威夷。盡管不無與身份不般配的心虛感,可好在小本生意算起賬來一鍋燴,旅行的花費隻需算作經費開支即可。

    俊夫頗有些擔心,盡管京子在短期大學裏學的是英語,可還拖著個孩子,結果終會如何呢?

    誰知也許是身為女人亦有一得,她腆著臉皮無拘無束,竟在彼地結識了大批的友人,其中便有希金斯。

    據說他是從國務院退休,靠退休金生活,三個女兒均已出嫁。也不知其在職時身居何等高位,夫婦倆相親相愛地結伴周遊世界,優哉遊哉怡然自得。

    “他們那邊的人親情淡薄得很,就連父母子女,結婚以後也就如同路人一般呢。”京子將自己平素對待父母的刻薄撇在了一邊付諸不問,“我覺得對他們熱情一點也沒啥吃虧的,就給了他們一些照顧。誰知道他們竟然無比感激,還說我比親生孩子還要可愛哩。”

    於是乎,對方又是在旅費僅為五百美金的她根本無從奢想的高級賓館裏請她吃飯,又是包租下一架飛機邀她一同周遊諸島,甚至京子回國之後,對方還在啟一生日這天寄了巧克力來。京子則寄去了民間工藝風格的花席子作為答禮。

    每周總有一封航空信穿梭飛越太平洋,如此一來二往,最終到來的便是這訪日的通知了。

    “他倆人可好啦。孩他爹,你也總得去美國的呀,有個熟人的話總歸膽子也壯點兒嘛。他們還對啟一說啦,叫他一定要去美國上大學呢。”

    小算盤也不知道是如何算計的,啟一才三歲,就算要上大學,也還得再等上個十五年呢,退休官員的老命能堅持得到那一天麽?

    俊夫原想嘲弄她兩句,可京子那聽來好似如意算盤的台詞,無非為款待那夫婦倆總需有所破費而做的辯解.因為美國人要到家裏做客,而感覺榮耀無比,飄然忘形:“人家可老早就在說啦,說什麽想到我家看看,還想會會我丈夫呢。”

    什麽都還沒告訴俊夫,便先斷定,他肯定會應允。

    “阿啟啊,希金斯爺爺和婆婆要到咱家來啦。你還記不記得?爺爺對你說哈囉的時候,你不是還揮著手說拜拜來著麽。”京子咯咯地笑出了聲來。

    哈囉,拜拜,日美親善嗎?二十年前的此時,日美親善可正玩得熱火朝天來著。

    “美國乃是一個紳士之邦。號稱‘來的罰死他(LadyFirst)’,尊敬淑女,注重禮節。至於那個什麽‘來的罰死他’,暫時與咱們無關。可這禮節麽,我卻擔心你們會做出什麽無禮的舉動來,讓人家美國人還以為咱們日本是個野蠻國度呢。”

    英語教師從前是出於無奈而教授敵國語言,也許是為了彌補那份自卑感,訓斥起學生來如同蜜蜂一般勤勉。但這家夥卻生來是個膽小鬼,一遇上空襲,便蜷縮在防空壕裏,一邊瑟瑟地顫抖不已,一邊口誦般若心經.然而他戰後卻搖身一變,判若兩人,第一次上課時便如此說。

    他在黑板上大書“THANKYOU”、“EXCUSEME”,順勢做出輕蔑的表情,傲視四周:“就是寫了,隻怕你們也念不好。”於是又用假名注上了讀音:“散可有。愛酷似可有米。曉得麽,要在‘可有’這裏加上重音。可有!”在那“可有”旁邊吱吱吱用力地畫上了一道線,由於勢頭過猛,粉筆折斷,飛了出去.

    眾同學麵露輕蔑的笑意:“好嘛,又來了嗬。”

    兩個月之前,教師還將課本拋在一邊,高談闊論什麽本土決戰天佑在我,在板書“鬼畜美英”時,必定是滿腔仇恨噴溢而出,在黑板上嘎吱一聲粉筆折斷。

    老師教導說:簡而言之,僅僅是麵帶微笑說上一聲“可有”,美國先生們也能理會的,明白了嗎?

    於是“可有可有”地操練了一節課。下課之後,大家去填埋圍繞校園挖了一圈的防空壕,碰著了一塊石頭也說聲“可有”,別人要求幫忙一起抬粗大的支柱時也說聲“可有”,立時三刻,它便變成了流行語。

    我們說不來英語,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進了中學,學了三年,能夠拚寫出來的不過是Black和Love之類,記得住的好歹像那麽回事的英語單詞是“俺不來了(umbrella)”,連人稱代詞“阿姨、螞蟻、米(I,My,Me)”也區別不清。

    昭和十八年入學,好像是第一學期先學羅馬字的讀法,回到家裏讀出了黃油容器上印著的“北海道興農公社”,便是俺頭一次解讀橫寫文字。

    “及思一絲阿派嗯(Thisisapen)”還沒來得及長出毛來,英語課便全部改作了軍訓課,唯有下雨的日子方才仍然由英語老師到教室裏來講課,然而他卻大談什麽:“總而言之,美國的大學到了周末,就搞什麽舞會之類的,隻曉得吃喝玩樂呀。相比之下日本大學生啊……”管自讚美起“學徒出陣”來。

    “你們隻需學會說‘噎死(Yes)’和‘孬(NO)’就行啦。攻占新加坡的時候,山下將軍朝著敵將帕西瓦爾喝問道……”

    說到此處,他還砰的一聲猛拍了一下桌子:“到底是噎死還是孬?何等之氣魄呀!”仿佛麵部神經痛似的抽搐著麵頰,將兩隻眼睛瞪得如銅鈴。

    盡管有考試,然而那日譯英的題目為“她的家”,即便你寫成了“Sheishouse”,依然能夠得分。

    紅毛鬼的象征帕西瓦爾將米字旗和白旗攏在一起,力不勝支地扛在肩頭,短褲下麵露出纖弱的毛腿來。

    “別看紅毛鬼子長得人高馬大,可腰杆卻軟弱得很哩,那是坐椅子坐出來的。可咱們日本人是在榻榻米上生活,這種正坐,可以讓腰杆子變得強壯!”柔道教師站在牆上掛著的“照顧腳下”匾額下吼叫道,“所以對付紅毛鬼子,隻要一把揪住他的腰,給他來個腰飛,內絆,外絆,一招就能撂倒他。明白了嗎?站起來!”

    自由練習時的假想敵也是帕西瓦爾,將那個低首垂眉、看上去可憐巴巴的老爺子,嗨地摔出去,迅速按倒在地,勒住脖子:到底是噎死還是孬?噎死還是孬?

    到了二年級,則是去農村幹活,塞班島陷落之後又開始了疏散建築物。

    大家將榻榻米、拉門、隔扇、雨窗等建材用大板車運往附近的國民學校,房屋裏變得空無一物,消防隊便用網套住了頂梁柱,把它拉倒。

    顯而易見,居民們是匆匆忙忙地棄家離去,就連浴缸裏的洗澡水都依然如舊,廁所的屋簷之下還晾曬著破破爛爛的尿片之類。還有畫著布袋和尚的掛軸,加藤清正樣式的三叉戟,空空如也的存錢罐。

    我們心想,這可是戰利品,便把它們藏在了樹籬之中,後來拿回去一看,還有厚厚的一冊書,上麵寫的全是英語。

    “莫不是有特務吧?”

    “興許是密電碼呢。”

    大家一麵絮叨著,一麵嘩啦嘩啦地翻閱。一千人等仿佛尋寶似的瞪大了雙眼,尋找有無自己認識的單詞。終於,班長發現了一個“silkhat”。

    “就是說,是絲綢帽子啦。”

    當他喃喃地道出“絲綢帽子”一詞時,刹那間,裸露的地板,古舊的掛曆柱子上護身符剝落之後遺留下的痕跡,便悉數消失淨盡,現出了頭戴絲綢大禮帽出席晚會的光景。

    有個同學感觸良深地喃喃道:“是嗎?西路苦哈特(silkhat)原來就是絲綢帽子的意思啊。”

    直至今日,我一聽到西路苦哈特,依然還會條件反射似的浮想起絲綢帽子來。

    一眼看到矮飯桌上赫然放著讓京子掩飾不住興奮的希金斯的第一封信,看到那花裏胡哨的航空信的鑲邊,俊夫就不禁感到心驚肉跳。

    那不安與其說是出於對英語毫無自信,怕京子提問時隻好搖頭擺手一問三不知而無比難堪,毋寧說是收到了美國人的信函,不知所措。

    然而京子卻喜洋洋樂滋滋的,好像已然讀懂了來信,對內容作了一番說明之後,問道:“我得寫封回信呢。咱公司裏有沒有人能幫忙給翻譯一下?”

    “這個麽,大概有吧。”

    “拜托!回信我已經寫好啦。”

    接過來一看,隻見上麵羅列著女學生用的華美詞藻,俊夫腦中當即浮現出公司裏的一兩位把將來赴美一事視作既定方略、堅信不疑的年輕職員來,打算請他們幫忙翻譯。然而他認真地重讀一遍後,感覺“蒙兩位垂青錯愛,拙夫亦感激涕零”一句頗為不妥,於是撕碎扔掉了。

    第二封來信接踵而至,其中寫道:附近住有日本人,可以麻煩他們代為翻譯,所以盡可不必掛慮,隻管使用貴國的文字寫好了,盼望著讀到愉快的回信雲雲。

    京子深為他們的善心美意打動,用俊夫從京都買回來的一種名貴的信箋,寫了一封長信寄了過去。

    俊夫沒有過問那封信的內容,不過京子似乎是毫不隱諱且不無炫耀地將家中實情和盤托出:“希金斯先生說了,電視片這一行在美國也是最被看好的職業。還說工作肯定很忙,千萬要當心身體。聽見了嗎?這是對你說的呀。”

    然而世上既有連好萊塢的大電影公司也垂涎三尺、企圖收購的電視片製作公司,也有至多不過以五秒十秒為單位製作廣告短片的公司,像俊夫這樣的,無非薄利多銷的生計,隻不過在電話號碼簿上倒是都歸類於相同的一欄。

    他甚至沒有心情去解釋個中的差異,隻是心不在焉地似聽非聽,京子便犯了急:“孩他爹,你要是也去美國該多好呀,那可是鍍金啊。”

    “弄到現在才去,也為時太晚啦.連阿貓阿狗都到海外去旅行,索性一趟也不去,沒準反倒物以稀為貴呢。沒有受到過半瓶子醋的外國文化毒害嘛。”

    “你那是吃不著葡萄倒說葡萄酸,語言倒是用不著擔心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京子自打定下了要去夏威夷旅行的計劃,便去買來了英語會話唱片,練習通過海關時的應答、購物時的用語等等。到了最後,她有了個發現:“聽說人家是不喊爸爸媽媽的,而是喊爹地跟媽咪來著。媽媽這個詞兒,據說是指下流的女人呢。”遂如法灌輸給了啟一。

    這下俊夫不幹了,他盡管業已認可當今之世沒有人再稱“父親大人”,接受了“爸爸”這一稱呼,卻也忍受不了“爹地”這個叫法。

    經過了一番唇槍舌劍,俊夫難得地堅持了強硬立場:到夏威夷去的話姑且別論,可人在日本的時候還是得喊“爸爸”!

    直到戰敗為止,我也不曾好好地學過英語。學校裏教的是書麵英語,而戰敗之後,卻開始教授英語口語,其象征便是那個名為“Come,comeeverybody”的廣播英語講座。

    到了中學四年級時,ESS(EnglishSpeakingSociety)又粉墨登場了。

    學校裏的一位高材生,在由柔道場改成摔跤部的建築前的向陽處,張口就問道:“瓦茨麻辣子油(What’smatterwithyou)?”

    我還以為“茨麻辣”大概就是“兔毛肉(tomorrow)”,那麽,恐怕他的意思便是“明天幹什麽”嘍。

    還沒等我理出個頭緒來,那位學兄便訕笑道:“你說什麽‘華特一絲麻特位子油(whatismatterwithyou)’,人家是聽不懂的。你得說瓦茨麻辣子油。”又甩過來一句“哈巴孤它一畝(Haveagoodtime)”,便和一群同夥縱聲狂笑。

    讀完了四年級我就棄學不念書了。父親戰死,母親又是痼疾纏身,由念女子學校二年級的妹妹操持家務,我起先是在襪子廠裏打工,然後是幹電池廠,還接了一份給《京阪日日新聞》拉廣告的活兒,支撐著三張吃飯的嘴巴。

    有一次,我忙裏偷閑在中之島公園裏瞎逛時,突然有一個女人衝著我說道:“你是學生仔嗎?要是學生仔的話,咱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身穿七顆紐扣的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製服,下麵兩粒紐扣弄丟了,褲子是白小腿以下便細下去的棉製騎馬褲,在當時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的裝束了,許是這一點贏得了她的信賴.

    她告訴我,她想跟美國大兵軋朋友,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走過橋去。

    我順著她的視線往前望去,果不其然,一個大兵正百無聊賴地眺望著浮在河麵上的船隻。

    “我會謝謝你的。隻要你明天等在這兒。”

    然而我盡管會打招呼,說“好啊油”,卻從未跟紅毛鬼子試過。

    正在猶豫不決之際,大兵大約是覺察出了這邊的氣氛,走近了來,一頭說“私葵子(Squeeze)”,一頭將厚墩墩的巴掌伸了過來。

    我一時間沒弄明白私葵子的意思,不過想起了英語老師同時還兼任著棒球部教練,有一次曾對部員們解釋過:“這個私葵子呀,就是擠榨、捏緊的意思。把雪緊緊一攥就變成了雪球,你們不是學過的嗎?”大家聽得目瞪口呆。

    於是我提心吊膽地攥緊了他的手。那大兵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說,不過如此嘛,仿佛團起紙屑一般漫不經心地反過來將我的手一攥,痛得我幾乎一蹦三尺高:他大概是想在女人麵前顯示一番。見我皺著眉苦著瞼,女人笑出聲來,於是那大兵抓住這一時機趕緊跟她攀談起來。

    女人為難地看著我。我雖然零零碎碎地聽懂了“奶母(name)”、“服軟的(friend)”等幾個單詞,卻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升入了四年級,學校總算開始了正式的授課,然而英語教師卻人數不足,臨時雇來的老師則光解釋些象聲詞:日本管電車鈴聲叫“鈴鈴鈴”,在美國卻說成“叮咚叮咚”咧。貓叫聲不是“裊裊”而是“喵喵”,雞鳴聲“喔喔喔”變成了“扣枯嘟嘟兒”之類。而且還認真得要命,在單詞卡的正麵寫上“鈴鈴鈴”,背麵寫上“叮咚”。

    更有甚者,老師還說什麽“黑看孬特比靠呐的(Hecannotbecomered)”,就是“他是不可置之於一隅的”。學生們不甚了了,狐疑不已。那位老爺子教的淨是這一類玩意。

    因為是跟這樣一個家夥學的英語,那大兵說的話對我來說,純粹就是洋大人說胡話。

    可總得說點啥才行。於是我便用手指頭交替指著大兵和女人,口中競迸發出一句不曾意想到的妙絕的話:“大不露(double),大不露。”

    大兵心滿意足地連稱“OK”,順手摟住了女人的肩膀,命令我道:“踏苦戲!”

    周遭的確時不時地馳過一輛輛宛似背上掮了隻大皮包的出租車,然而我卻對攔出租車的方法一無所知。

    正在犯難時,大兵從手冊上扯下一張紙來,用圓珠筆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大書道:“TAXI”,塞到了眼前來,好聲好氣地催促我。

    大概是明白了沒有指望,他終於敦促著女人邁步走開了。

    我凝望著那用真正的英語寫下的“TAXI”,宛如從電影明星手中索來了簽名一般,寶貝疙瘩似的藏進了胸袋裏,小聲地模仿著大兵的發音。

    第二天,我又來到那裏,心中並無所圖,然而女人卻已經等在那裏了,不無誇耀地抱著半磅裝的“MJB”咖啡筒和“好時”可可罐頭:“你曉得哪兒有人買這種東西嗎?”

    我告訴她,中之島公園的咖啡館成了美軍應召女郎聚集地,到那兒去的話,便會有一些人專門收購大兵們用以替代金錢的咖啡、巧克力、奶酪、香煙等物品。

    她懇求道:“你幫咱去賣掉好不好?咱付勞務費。”

    我走到那家瓊脂豆餡卷和奶油麵包一個十元、咖啡一杯五元的店裏一看,那些人不在。

    一看到我手中的物品,立刻便有一個商人模樣的胖女人招呼道:“咱買下啦。”。

    她拿出一個像是公車售票員使用的那種龐大的黑色錢包,漫不經意地遞過四百塊錢,問“有沒有香煙?一條咱出一千二百塊”。

    店裏還有一個一望便知是應召女郎的人,正用出奇動聽的歌喉謳歌著:“Onlyfiveminuetsmore,givemefiveminuetsmore。”

    說起歌來,我也會唱英文歌。

    那時候,討論會、罷課,還有搞樂隊和打棒球似乎構成了中學教育的全部。討論會由各班的饒舌鬼們充任代表,爭吵什麽“校服是非論”。

    是也罷非也罷,有餘裕穿得起校服的還不及一半,女生們卻令人感佩地穿上了水手服。記得好像是戰爭結束那一年的歲暮,在炸塌了的大阪城護城河畔,五六個裙袂翻飛的女生翩躚裊娜,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了大手前中學的學生仔眼前,看得他們瞠目結舌。

    當然,我的妹妹此時依舊還是穿著紮腳褲.在尚未升格為中學的高等小學,即便是女生,身穿戰爭期間的服裝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搞樂隊,是由那幫家境富裕的校服族們提議的,連樂譜都沒有,卻先湊齊了樂器,演奏《你是我的陽光》、《峽穀的燈光》、《意大利庭院》、《科羅拉多的月亮》,而像樣的作品則是探戈舞曲《假麵舞會》。

    匯報演出時,一位風傳已然到橋本的煙花巷裏去嫖過女人的五年級學生一一住在附近的地主家少爺一一對這支探戈作了介紹:“作曲者是羅德裏格斯。”

    對於“羅德裏格斯”這莊嚴的語音,我們都感觸良深。而《閃爍的小星星》,據報紙上報道說,連皇太子也在唱。

    中之島的紀念攝影照相館老板在外語專科學校旁聽,由於英語說得好,我便在他有空時,以香煙屁股之類為誘餌,向他學習英語會話。

    反正是替女人與當兵的斡旋。雖說是斡旋,一天也就一兩個,都是麵如菜色、瘦骨嶙峋的女人,聽說到這裏來就能結識美國大兵、就能賺到巧克力而趕赴此地的.年輕的大兵們卻並不知曉中之島就是獵取姑娘的風水寶地。許是思戀故鄉吧,他們憂容滿麵地佇立在其時還是流速湍急、河水清澄的堂島川邊,我則將這兩者撮合起來。

    女人多是不諳風月的良家婦女。輕而易舉地賺到手的獵物,卻不明白如何換成金錢,我便拿了去賣給那些中間商,還能掙得些介紹費,高達百來塊錢。

    這與一邊拉廣告一邊推銷攝影畫報、報夾相比,遠為合算。既然如此,於是乎又是“阿姨後撲有還無阿古德他一畝(Ihopeyouhaveagoodtime)”,馬屁亂拍,又是“挖特卡陰德傲夫破賊心毒油拉一課(Whatkindofpositiondoyoulike)”,皮笑肉不笑地,連確切的意思也未曾弄明白,便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引逗得大兵們開懷大笑。誠如京子所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語言無須幾日便頗有點像模像樣了。

    偶然遇到舊日的同學,他們居然並不在意我那副寒磣樣,倒是對我跟大兵們用英語交談大感詫異,好像還在學校裏四下宣揚,於是常常有一幫家夥跑來瞻仰我是如何做翻譯的。

    希金斯的訪日一經決定,京子便再度熱心地學習起英語會話來,並對啟一也灌輸道:“古毛寧!早上起床後該說‘古毛寧’的喲。來,你說說看。”還說什麽“孩他爹,你也來學點嘛”。

    希金斯先生來了以後,總得招待他們去看看歌舞伎、爬爬東京塔,不管咋說,在夏威夷人家待咱可真不賴呀。

    “俺這麽忙,哪來的時間!”

    “兩三天時間總抽得出來嘛。在美國,人家夫妻兩人可總是出雙入對的喲。在夏威夷的時候人家就老是問:你先生咋沒來呀?我隻好說他隨後就要來的,這才蒙混過關。”

    別他媽的滿口胡言!不正是因為老子拚命幹活,你們這才能去遊山玩水嗎?

    俊夫心頭大冒無名之火,然而一想到他們當真來了,自己領著他們參觀東京市容一一啊,右邊望見的是日本最高的大樓,盧克啊特熱弱呀特比兒丁,再特一絲熱哈一絲特(Lookattherightbuilding,thatisthehighest)一一便垂頭喪氣到了極點。憑啥老子又得重新拾起中之島上拉皮條一般的營生來不可呢?

    如此肆無忌憚地跟美國佬有說有笑你來我往,還真行呐!走在銀座街頭,年輕人興高采烈地跟美國佬談笑風生的場景常常映入眼簾。其中還有人居然恬不知恥地挽著美國姑娘,理所當然似的在大道上昂首闊步。

    我們當年,的確也曾跟大兵們搭過訕。

    在擁擠的電車裏麵,大學生極度緊張地跟一旁的大兵們搭話:“Whatdoyouthink0fJapan?”

    一人聳聳肩,另一人則眼睛瞪得溜圓:“Halfgood,halfbad.”

    大學生如聞綸音,滿麵嚴肅地點頭稱是,接過剛才聳肩的那位大兵遞過來的口香糖,就像卷香煙卷一般,用手指將它一圈圈地卷成一團,塞進了口中。整節車廂裏的人都豔羨不已地眺望著這一幕。

    那時節,為什麽大兵們隻要見了人就又送口香糖又送香煙呢?是出於置身不久之前還是敵陣之處的膽怯呢,還是出自對饑餓者的憐憫?可口香糖也填不飽肚皮呀!

    昭和二十一年的夏天,我和家人住在大阪郊外大宮叮,大約是因為附近就住著農家,配給糧經常誤期、短缺。

    妹妹一日之間要跑好幾趟糧站,去看店前麵的黑板,可總也不見有配給通知,隻好垂頭喪氣地走回家來。將家裏搜了個底朝天,卻隻有岩鹽和發酵粉,思來想去,百般無奈,隻好拿來用水溶化了,兩個人喝了下去,可任如何饑腸轆轆,那滋味也委實太難吃了。

    恰好這時,剃頭匠老婆裸露著母牛般的乳房趕來通知:“來配給啦!說是七天的量呢!”

    望眼欲穿的我們拿起了過濾味噌用的小竹籮,起身便要走.且慢!既然說是七天的量,那麽這玩意恐怕裝不下,還是拿個口袋去口巴。

    之前,基本上都是零打碎敲式的配給,隻不過是兩三天的量,一家三口加在一起,也就是一小把,那隻大個兒口袋都感到難為情,人便習慣於拿著個小竹籮去了。今兒卻將那小竹籮扔到了一邊,直奔糧站前,一看,堆得滿滿的全是美軍的草綠色紙板箱。

    “我家老公,自打退伍回來,就不中用啦。”

    “那可不是正中下懷。俺家那口子呀,天這麽熱,人家剛洗好了澡舒舒坦坦的,他就撲上來了,煩死人啦。”

    一群婆娘淫蕩地連說帶笑,等候在那兒。我聽得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便對跟著來的妹妹說道:“你回家等著去。”

    妹子稍稍有些凸肚臍,曾經一度無衣可穿而上身赤裸,一個早先幹過護士的婆娘眼尖舌利,一看見她便口無遮攔地張嘴就說:“啊喲喲,小不悠悠的多可愛呀。不過呀,等到將來你在你老公麵前光著身子的時候,可就要醜死咧。”

    不是奶酪便是杏子,草綠色的紙箱早已司空見慣了。這不是大米,而是美國的配給物資。糖漬杏子雖然不喜歡吃,可奶酪卻好像很滋養人,拌進味噌湯裏鮮美無比。

    在眾目睽睽之中,糧站的大爺拿出牛耳尖刀來,將紙箱一刀割開,露出來的是紅紅綠綠的耀眼包裝紙裹著的小盒.見眾人大眼瞪小眼,大爺解釋道:“這是大米的代用品。夠吃七天的口香糖一一這一箱。”說著抽出一個首飾盒模樣的盒子來,這便是三天的量.

    紙箱裏放有五十包口香糖,每包為五片裝。我抱著一家三口七天的口糧,總共九箱,沉甸甸的,頗有大獲豐收的感覺。

    妹妹飛撲了上來。“哎呀,這是啥東西呀?”一聽說是口香糖,她歡喜得連呼帶喊。

    母親取出一盒來,供在了戰死的父親的遺像前,還“叮”地敲了一下鉦。疏散時,母親用上等禮服和近處的木匠換來一個連漆都沒漆、粗拙至極的佛龕,父親的遺像就在佛龕之上。

    接下來便是全家團聚一堂共享晚餐:剝開口香糖的皮,悶聲不語地“吧嗒吧嗒”狂咬狂嚼。按估算,一餐大體可享用二十五片,一片一片地嚼委實令人不耐煩。追逐著口中大嚼的口香糖未幾便依稀消逝的甜味,再將新的拋進嘴裏,然後再塞進一片。如果僅看嘴角的話,倒也頗像是在大口咀嚼豆沙麵包或紅豆餡團子。

    “這,一定得吐掉才行吧?”妹妹用指頭托著嚼碎了的褐色口香糖問道。

    “是啊。”話才出口便意識到,得靠這口香糖渡過七天!

    有句俗話說,喝上一肚皮茶水,聊充一時之饑。而這絲毫無助於果腹充饑的口香糖,甚至連茶水都算不上,隻能讓人徒然裝滿一肚皮唾液,反而刺激得饑餓感更如刀紮般襲來。這份悲慘這份憤怒讓人淚水奪眶而出。

    結果我們趕在黑市關張之前把它賣了出去,拿著那錢買回了玉米麵來,終於療治了饑腸,倒也並無視之如仇的道理。然而靠著那口香糖,是絕不足以果腹的。

    “Givemecigarettes”,“Chocolate,thankyou”.但凡有過向大兵們乞討東西的經驗,哪怕隻有過一次,恐怕都會覺得難以那般灑脫自如地同美國人交談。

    不!那些家夥麵孔猿猴似的,美國人則高鼻梁凹眼眶,任憑時至如今,日本的某某人如何說日本人的麵孔別有風味、肌膚細膩,可那究竟是不是由衷之言呢?

    我時常在啤酒屋裏看到坐在鄰近餐桌的外國水兵,雖衣衫襤褸,五官容顏卻儼然是文明人,不知不覺便會看得發呆。

    與周遭的日本人相比,他們難道不是十分引入注目嗎?體型亦如是。瞧瞧人家那粗壯結實的手臂和魁偉雄健的胸膛,比肩而立之時,難道就不覺得自慚形穢嗎?

    “希金斯先生祖上據說是英國人呢,長著一副白胡須,看上去簡直就像個舞台明星。”‘

    無須多聽京子說明,以夏威夷著名的黑沙灘和鑽石山為背景的彩色照片上,赤裸的希金斯雖說胸脯肌肉鬆弛了,可小肚子依舊是緊繃繃的,一旁的太太年紀一大把了,卻穿著比基尼。

    “膚色白,立馬就曬黑啦。雖說身上多毛,可毛質又跟咱日本人不一樣,軟得很,是金色的,還閃閃發光,可好看咧。”京子認為終究是食物不同才會如此,回來後有好一段時間整天讓啟一吃肉,不過到底沒能持之以恒。

    可是這幾日又念叨起來了:“美國人愛吃牛排。咱日本的牛肉味道好,一準會讓他們喜歡。”

    算是事前預演吧,冰箱裏冷凍了些大團的牛肉,京子每天晚上煎牛排,一會兒是嫩煎的,一會兒是中熟的,簡直如同賓館裏好管閑事的侍應生一般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想是曾在夏威夷見識過了,曉得那便是禮法,她在西式馬桶的便座上套了一個粉色毛巾布做的套子。又是擔心家裏的日式浴槽不是西式浴缸,又是殺滅蟑螂,還打算將臥室讓給那夫妻倆住,買好了一個床墊準備給自家睡。西式房間裏裝飾上塑料花還不為過,她居然將自己和啟一在夏威夷拍的照片,甚至結婚照也擴印得大大的,掛了起來,這好像是從美國的電視劇裏得到的啟發。

    起初俊夫還提出些意見,後來見一切都由京子一手操持,自己反而輕鬆,隻作壁上觀即可,便袖手旁觀廉價的改天換地工程,日複一日向前推進。

    在中之島拉皮條的那段日子裏,念書時的一個同學、心齋橋一家肉鋪的孩子曾問我:“你認識美國人的話,能不能帶上一個到俺家裏來?俺想招待他吃飯。”

    問他是咋回事,他說,他那賣肉發了財的老爹因為錢賺得太多而提心吊膽,新造的房子裏甚至安裝了用電動裝置控製的門,錢多得不知道該咋花才是。肉鋪老板愛熱鬧,常常開宴會,說是想宴請一趟美國先生。“他們特地跑到咱日本來,也夠辛苦的,就算是表達謝意吧.”

    如果替他們介紹的話,說不定我也能分上它一貫①肉,於是滿口應承了下來.我跟一個名叫肯尼斯、出身於得克薩斯的二十一歲的男子拚命解釋了一通,陪同他一起去拜訪位於香裏園的宏偉別墅。

    ①貫,重量單位。1貫約合3千克至4千克。

    地板上鋪著虎皮,請肯尼斯坐下後,擺上了好像是特地到飯館訂的、配有正副兩套大餐的日本料理。肯尼斯的兩條長腿無處可放,而鯉魚味噌湯、鯛魚生魚片之類又不可能合乎其口味,便隻管一個勁地喝著貼有麥酒標簽的啤酒。

    未幾,府上的孩子們伴著“影乎柳乎勘太郎乎”,跳起了白相舞,我是羞得無地自容,而肉鋪老板卻管自拿著煙袋吸煙絲,反反複複地念叨著唯一記住的一個英文詞“加盆扒一撲(Japanpipe),加盆扒一撲”,一臉的洋洋自得。

    總不至於重蹈那覆轍吧,可萬千希金斯麵對京子親手做的菜,苦著臉拒不接受……近來啟一聽一遍電視裏的歌曲就會唱,裝模作樣地模仿“煩死人”之類的歌。萬一京子慫恿他:“來,唱一支給爺爺聽聽。來此行(Let’ssing)!”……僅僅是想象,俊夫便覺得熱血洶湧澎湃,猛躥到頭上來。

    “這件睡袍行不行?”京子扯破了百貨店的包裝紙,拿出件深紅色的睡袍,“這是特大號的,你穿著試試看。”接著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它套在了俊夫身上。俊夫身高五尺七寸,在日本人裏麵算得上是人高馬大,穿上正合身。

    “他比你要高出這麽些吧。”京子伸出手掌比劃著俊夫與希金斯的差距。

    就請希金斯暫且忍耐忍耐。至於他的女人,則說讓她穿日式浴衣。

    “美國人平均身高為一米八,日本人則是一米六。相差二十厘米之多。萬事皆因此而差啊。鄙人以為這便是敗因所在。這種根本性的體力差距,勢必會在國力上體現出來。”曆史巨變之後,教授社會課的老師曾經如此說。

    這位老師說起話來難辦真偽,弄不清楚他是在信口開河還是亂吹法螺,這乃是他的拿手好戲。也許他是為了掩飾自己手拿著塗抹成一片烏黑的教科書、從宣揚神國日本搖身一變,大談起民主日本的尷尬。

    戰後美國第一次在埃尼威托克島實驗原子彈之際,他聳人聽聞地威嚇道:“如果引發無限的連鎖反應,地球將即刻化為齏粉。”還儼然先知般地預言:“戰爭廢墟下麵的鉛管都被美軍強製征繳,做成了預防放射的房子送往本國。這表明第三次世界大戰正在逼近,美蘇之間必有一戰。”

    不過,相較於這一切,身高差距即國力差距一論更不言自明,刻骨銘心。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晴空萬裏。記得那一年從夏天到秋天似乎日日是響晴的熱天,實際上當然並非如此,的確也有台風提前造訪,田間的稻子忠實地勾勒出風過的痕跡,打著旋渦倒伏下去,這情形與歉收的預想緊緊相聯,令人心情為之委靡。

    總之,甭管是八月十五日還是九月二十五日,天氣好極,好得簡直想呼其為“美國青天”。說是美軍終於就要到來了,這一天學校放假一一其實原本就幾乎沒有上課,整天光忙著清理廢墟.不知咋的,我滿心以為這幫家夥要乘飛機、坐輪船來。

    我從當時所住的神戶新在家廢墟中的窩棚出來,朝著海邊走,國道上,帶挎鬥的摩托車雄赳赳地疾馳過來,車上坐著帽帶係在下顎的巡警,麵孔板得鐵緊。一百來米之後,是吉普車(我過後才想到)和掛著車篷的卡車。比起摩托車來,它們顯得更為肅然,蜿蜒地延綿成行。

    我茫然地注視著這洶湧疾馳、源源不斷逼至眼前的縱隊。

    六年之前的一個夜晚,我也曾在國道上送過日本兵的卡車部隊。

    部隊在神戶港等了將近二十天的船,士兵們就住在普通民宅裏。我家裏也來了兩個,都成了我的玩伴。

    他們是在近九點鍾時突然出發的。我跟著母親一塊兒站在人行道上,望著數不勝數的卡車隊列和默默登車的士兵。偶爾傳來了仿佛怪鳥嗥叫般的號令聲,住在我家的士兵掩沒在黑暗之中,辨認不出來。不久,響起了“打個勝仗,凱旋回鄉,勇猛無雙’’的歌聲,但那恐怕是錯覺。總之我淚水如注涕泗橫流。

    卡車沿著國道向西進發,夜空中兩條探照燈光柱紋絲不動,映照出了雲朵。

    沿著這國道,同樣由東向西,此刻卻是美軍在疾馳。起初我還像清點貨車車廂的節數一樣,眼睛追逐著他們,然而車多得沒完沒了。

    “喲,美國佬竟然把釣魚竿子都帶來啦。”曾幾何時,國道旁形成了一道頭戴戰鬥帽、腿纏綁腿的人牆,一個木槌腦瓜暴露無遺的小孩嚷道。

    大家仔細一瞧,果不其然,那些吉普車的後車身悉數插著一根釣魚竿似的柔韌的細杆兒,隨著車子的震動搖擺不停。

    “難道美國佬是拿著釣竿打仗嗎?到底不一樣啊。”一個老者歎道。

    也不知道有啥不一樣,可一想到美國大兵也跟我們一樣,要去東明一帶的海邊釣鯿羅天鱅魚之類,便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旋即,便有一個好像早早就複員回鄉的年輕人說道:“那是收音機的天線。”嗬,還帶著收音機去打仗,對此,我自然感到心悅誠服。

    突然,既無招呼又無號令,車隊戛然止步。此前看似汽車部件、身著與車輛相同顏色軍服的美國大兵,仿佛彈射出來一般,端著槍蹦出車外,跳到了道路上,然後優哉遊哉地倚靠在車身上,注視著我們。他們麵孔呈赭紅色,猶如鬼臉一般。

    “什麽白人啊,胡說八道,明明是赤麵鬼呀。”大約是所思相同,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人戰戰兢兢地說道。

    東邊相隔兩百來米的地方起了一陣喧響,分不清是歡聲還是悲鳴。遠遠看去,隻見兩個美國大兵被眾人圍在當中,高出了一個頭,不,應是高出了一個肩膀來。

    我朝著國道方向,靠近過去,想瞅瞅是怎麽回事。不知何時,兩個大兵已經走過來,站在與我相距約兩米的地方,嘴角蠕動不休。他們將口香糖一片片地剝開,隨手拋了出來,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令四周之人愕然不已。

    美國大兵發出指示,要人們把扔在路上的口香糖撿起來。第一個撿起來的家夥與其說是出於乞丐根性,毋寧說是害怕不撿會遭到責罵,得到了口香糖也毫無喜悅的表情。一個上穿皺巴巴的白色襯衣,下著短襯褲,腳蹬茶色短靴,襪子用吊帶吊著的爺叔,率先伸手去撿,然後便是成群的人一哄而上,仿佛搶食豆粒的鴿子群。

    直至那時為止,我原是毫無此意的,然而近在咫尺處看到美國大兵時,便想起了柔道教師那說書先生一般的語調:“對付紅毛鬼子,隻要一把揪住他的腰,給他來個腰飛,內絆,外絆,一招就能撂倒他。”盡管並非故意,我卻也盯著他們上下打量,仿佛在估摸分量。結果,我大失所望。

    帕西瓦爾將軍隻怕是個例外。眼前見到的美國大兵,胳膊像樹樁,腰肢像石磨。那光澤明豔的褲子跟我們這身國民服相比就好似天壤雲泥,更別提褲子裏的屁股強壯有力了。

    我隻不過是因為武德會的溫情才得了個柔道初段,倘是一根高大的蘆葦,倒也能隻憑一隻腳就對付得了,可麵對這些美國大兵,我哪裏是對手。我滿懷讚歎之情,注視著他們那健壯魁梧的體格,心裏想:啊啊,日本被打敗啦,這也不奇怪。幹嗎要跟這樣的巨漢打仗呢?就算拚刺刀對付他們,隻怕我們的木槍反而會“啪”地折斷。

    不一會兒,大兵們撒得厭倦了,回到了車上。有兩三個人還戀戀不舍地跟在後麵追,大兵們突然身姿矯捷地舉槍瞄準,嚇得那些家夥魂飛魄散。大兵們笑了,而我們這邊人牆裏也湧起了一陣哄笑。

    第二天,我去海關勞動。把海關大樓裏的文件從窗口扔下去,借大掃除的名義,將它們銷毀。其實不便為美軍看到的東西,老早就已經付之一炬了,現在這種做法無非是膽小如鼠導致的瘋狂行為。

    那些文件正麵雖然印有線條,背麵卻是一片雪白,我說可做筆記本,文具店還在賬本背麵寫字呢,這玩意可太好了,反正也要燒掉,還不如我拿回家去用,於是就塞進了腰間。可人家真不愧是海關,這趟走私行動立馬案發,結果本本全部化作了灰燼。

    就在三個月之前,我們在海關前麵集合,穿過周邊鱗次櫛比、密密麻麻的三井、三菱的倉庫,來到小野海濱的沙灘,幫助修建日本最新銳的高射炮的防護牆,這種炮口徑為一百二十五毫米,號稱能將一萬五千米的高空的鋼板射穿。

    小隊長向我們解釋道:“該炮與雷達連動,可以完成正麵迎擊、正上方射擊、尾迫射擊三種發射方式。”據說神戶的防禦因此堪稱銅牆鐵壁,然而高射炮卻僅有六門。

    小隊長還讓我們瞅了瞅雙筒望遠鏡,分明是白晝,卻能清晰地望見木星。

    六月一日,B29轟炸機沿著大阪灣侵襲大阪,這六門口徑一百二十五毫米的高射炮猛然開火,予以迎擊,結果一架也未擊落。然而士兵們卻滿不在乎。

    我恭維道:“好厲害呀,開炮時還會噴火。”

    他們競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回答說:“所以叫火炮。”

    三個月前幫忙迎擊美國佬,可現在卻是為了歡迎他們而大掃除。不同之處是修陣地時特別配給了一個麵包,而戰敗之後的勞動卻總是付現金,一天一塊五毛錢。

    在海關勞動的午休時間,我去了咫尺之遙的小野海濱看了看。高射炮,還有像烤魚用的鐵網般的雷達,統統蹤影俱無了,沙灘上隻躺著二三十根水泥管。海麵上,美國的小軍艦列隊疾馳,在清掃他們自己布設的水雷。“希金斯今年多大年紀?”俊夫忽然想到此事,便問道。京子卻不知其詳:“有六十二三吧?咋啦?”

    “他有沒有說起打過仗?”

    “咋會說那話呢?人家到夏威夷是去玩的,哪裏會有人提這種讓人討厭的事呢。”

    末了,京子加上一句:“人家又不是你。”說著,慌忙又加上一句:“不行喲!人家來了你可不許談論什麽戰爭。如果聽說你爸爸是戰死的,大家都會感到心情不愉快的。”

    每當有年齡相仿的客人來訪,俊夫酒醉之餘一準要唱軍歌,談戰爭。大概是因為被置於局外插不上嘴而憤憤不平,京子總是滿腹牢騷地抱怨:“簡直就像傻瓜一樣,反反複複說同樣的話。”

    大概正因如此,她才這般叮囑的。然而無須多慮,俊夫根本就不具備跟美國人討論戰爭問題的英語能力。

    “令人不快的記憶,甭去提它,才是最好的做法。可你瞧,每年一到夏天,就又是戰爭紀實,又是回憶,鋪天蓋地,讓人看了心煩。當然,我自己也記得媽媽背著我鑽防空洞的情形,也有過吃麵疙瘩湯的經曆,可是年複一年,逮著戰爭往事沒完沒了地翻底刨根,真討厭。簡直就是拿著痛苦向別人炫耀。”京子動了真格,愈說愈激昂。

    被如此數落一番,俊夫隻能沉默不言,別無妙法。

    在公司裏和那幫小青年聊天,一不小心說走了嘴,談起了空襲、黑市如此這般時,那幫家夥便會浮出薄薄的笑意,顯然是在說:瞧瞧,拿手戲又開演啦。俊夫便會感到不安襲來,覺得自己就像關雲長說嘴誇功,吹噓過五關斬六將一般,每吹噓一次,那話就膨脹一輪,擔心這誇張會被對方看破,無限感慨地慌忙中斷話題。

    八月十五日,尤其是第二十五周年的八月十五日,大概要被當作老人無益的嘮叨了。

    八月十五日,我躲在位於新在家廢墟中的防空洞裏,照料著母親和妹妹。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說照料別人,委實可笑,然而在當時的日本本土,十四歲的男子漢卻是值得依賴的。下雨時,將化作一片汪洋的防空洞裏的水舀出去;斷水時,趕去井邊打水挑水。這些都是非我去幹不行。因為母親患有神經痛和哮喘,是半個病人。

    如今回想起來,有一天,來通知說有重大新聞要發布,我忘了是前一天還是當天早晨的新聞。哪怕是燒成了廢墟與焦土,居委會卻還依然存在。

    眾人在燒塌了的牆根旁邊用白鐵皮圍了個屋子,或者在防空洞上搭上三尺來高的屋頂。住在這種屋千裏的左鄰右舍還為數不少。

    也不知道是何人通知的,在燒毀了的青年團辦公處前麵聚集了三十來個人,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測:“這下恐怕是戒嚴令。”

    “一準是陛下要親自擔任總指揮了。”

    十四日這天,大阪遭受了大轟炸,神戶也受到了艦載機的機槍掃射。大家壓根不曾料想到,第二天戰爭居然就結束了。

    什麽“五髒為之俱裂”,“忍其所難忍、堪其所難堪”,聽到那不像人聲的廣播時,大家都仿佛著了狐狸的魔道一般。後來聽到播音員又將詔書莊嚴地重讀了一遍,大家這才關掉了收音機。誰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啊,戰爭結束了。可誰都不敢貿然率先開口說話,害怕日後遇上麻煩。

    “這個……就是說締和嘍。”居委會主任說道,他那剃光了的腦袋上生出了短發茬子,白發頗為顯眼。

    “締和”這個詞,讓我聯想起了大阪夏戰抑或是冬戰時,德川家康與豐臣秀賴的締和,並沒有戰敗的真實感覺。我在烈日之下呆立半晌,有好一會兒甚至沒留意自己已經大汗淋漓了,恐怕是頗有些興奮。

    我徑直回到了防空洞裏,說:“媽媽,好像不打仗啦。,’

    “那,爹爹要回來了嗎?”正在用梳子篦頭發裏亂爬的虱子的妹妹首先問道。

    母親則一言不發地用痱子粉搓揉著細弱的膝蓋,過了半晌,隻說了一句話:“可得當心點。”

    “哥哥,有東西掉下來啦。是B29。”妹妹嚷道。

    我正在防空洞裏對著自己的胸口呼呼地吹氣,以求得些微的涼意,還以為又是炸彈。

    “傻瓜,還不趕快躲進來!”

    “不對。是降落傘喲。”

    我戰戰兢兢地探出腦袋去一看,早已是日暮時分,晚霞斜掛在六甲山上,在晚霞映照之下,大海上空愈發顯得湛藍。三架B29轟炸機仿佛溶入了天空裏,遠遠地飛走了。我回頭仰望,隻見頭頂上,數不清的降落傘巧妙地不即不離,宛似擁有自己的意誌一般,微微傾斜,向西飄去。

    我將由於害怕而摟緊了我的妹妹擁入懷中,彎下身子以防萬一,聲音顫抖著:“這是啥東西扔下來了?”

    聽說在廣島投下的新型炸彈是原子彈,那玩意也是吊在降落傘上的,可總不至於扔下這麽多來吧,何況是在一望無際的廢墟上。降落傘接近地麵時便放慢了速度,好似滑行一般,橫著降落在地麵上。正值傍晚時分,風平雲靜,地表沒有一絲微風,於是它們便紋絲不動地停在了那兒。

    像端著槍似的拿著鐵鍬的爺叔,熱得發臭卻還帶著防災頭巾的老太……眾人在白鐵皮頂的窩棚裏進進出出,指點著降落傘,周遭一片奇妙的寂靜。

    率先奔過去的是一個中學一年級學生模樣、赤裸著上身的孩子。我也是對越可怕的東西越是好奇,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過去瞧瞧再說。

    第一個降落傘落在了已經改作紅薯地的網球場中央,降落傘的白布中心處依稀隆起,也不知道是不是炸彈。盡管曉得那就是投下來的物體,可誰也不敢走近。

    “不能過去!離開!離遠點!”警察舉著大喇叭連呼帶吼。

    我爬上了幸免於難的青桐樹,想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偶然向西邊望去,隻見白色的巨塊如同彈坑形成的水窪,沿著國道蜿蜒。我立即將這發現告訴了大家:“哇!投下來好多呀!”有的白色巨塊周遭聚集起人牆,而落在國道之外、靠近海邊一側的降落傘,卻來被人們發現。

    “我家防空洞旁邊落下來一個。”一位老太前來求救。

    “光說落下來一個,可那到底是啥東西呢?”盡管大家都瞧見了降落傘是如何落下來的,可都沒看清楚投下的東西是什麽顏色、什麽形狀。

    “好像是大大的四鬥酒樽似的東西。防空洞裏還放著雞蛋呢,去拿的話會不會有危險?”

    對未爆炸的啞彈、定時炸彈之類的恐懼纏繞心頭,所以無人敢輕易允諾,眾人隻是提心吊膽地遙望著那些鼓滿了若有若無的風、不時“呼呼”喘息的白色怪物。

    “刷刷刷”,一隊士兵靴聲齊鳴,跑步趕了過來。啊喲,太好啦,爆炸物處理班來了。然而仔細一看,來的卻是十來個光著上身的漢子,既沒帶長槍也沒拿短劍,他們分散開來,毫不猶豫地撲向了降落傘。

    四周的人牆不由得一哄而上,縮小了圈子。扯去白布之後,隻見下麵是草綠色的大圓鐵桶。燒毀了的大圓鐵桶常能見到,可這卻是新的,光滑晶亮,外麵寫著細小的英文和數字。士兵們三人一組,將它橫著向裏放倒,既不顧前後也不管左右,呼隆呼隆地推著它從長滿了紅薯葉子的田埂上滾過去。

    “那是啥東西?不是炸彈嗎?”一個人決然問道。

    “這是投放給俘虜的東西。人家美國佬安排得可真叫無微不至。”

    在脅濱設有一處俘虜收容所,俘虜們常常在防波堤上搬運貨物。這些居然是投給俘虜們的東西?

    “打今兒起,咱也想當俘虜啊。”一個士兵油腔滑調地說道。他還拿出了香煙,“味道可好啦。羅斯福,啊不,是杜魯門給發的工資”說著,他遞了一根給警防團的爺叔。“裏麵可是要啥有啥。說完,他用腳蹬了一下那終於滾到了馬路邊的大圓鐵桶,把它推上了排子車,咯噔咯噔地拖著走了。

    眾人隨即也星散而去,一麵紛紛議論道:這要啥有啥的百寶箱,與其送給俘虜,還不如咱自個兒昧下來。貪欲先於敵愾之心,油然而生。我朝著看準了的目標一國道外邊靠近海濱一側的白色巨塊,猛衝了過去。

    天色已經昏黑,廢墟僅距黑暗一步之遙,籠罩在與六月五日空襲時相同的黑煙裏。在一片暗黑之中,就像當時朝著防空洞狂奔一樣,我盯著白色的降落傘疾跑。直到昨天,我見到天上有東西掉下來,還要逃開,今天卻窮追不舍。然而每隻大圓鐵桶周圍都已經像螞蟻似的擠滿了大人,手拿著鐵錘撬杆,費盡心機想把它撬開來。僅僅是站在遠處圍觀也會遭到厲聲斥罵。

    走回防空洞的半路上,我在漆黑之中聽到了剛才那位擔心雞蛋的老太的尖聲怒喝:“掉在俺家的地皮上,當然就是俺家的。隨你說啥,俺也不給你。滾開去!滾開去!”

    軍隊出麵居間調停:雖說是投放給俘虜的東西,可量實在也太多,就由各個居委會負責公平地分配給大家。而且,誰也說不準幾時美軍就來了,得抓緊分掉。如果大圓鐵桶裏還有食品以外的其他東西,得馬上上交,如果被發現攜持那些東西,弄不好會立即被處以死刑。居委會連哄帶嚇,每一處分得兩隻鐵桶,已經撬開過圓鐵桶的那幫人自然就多得一份。

    翌日下午,在廣場上,開始瓜分圓鐵桶裏的東西,可所有的東西都包裝成綠色,弄不清楚裏麵是啥。

    “就沒人懂英文嗎?’居委會主任訕笑著問。聰明伶俐的知識分子全都疏散到鄉下去了,剩下來的淨是些土生土長的白鐵匠、木匠、裁縫、賣香煙的、賣鹹魚的、信教的爺叔、小學訓導,連我都做上了防空訓練的小頭目,習慣了在大人麵前裝模作樣,可英文我不行。

    “喏’為了防止不公平,咱一隻一隻打開來看看好啦。”一個圓鐵桶裏麵,如果全是鞋子或香煙的話,就由居委會給大家均分好了。

    先打開了一隻細長的箱子,隻見裏麵是奶酪、豆子罐頭、綠色的衛生紙、三條香煙、口香糖、巧克力、幹麵包、肥皂、火柴、果醬、橘子醬、三盒白色的藥丸,像兒童盒飯似的塞得滿滿的。這E意每戶先發兩箱。打開圓罐子看時,奶酪、鹹肉、火腿、豆子、砂糖之類擠得嚴嚴實實。

    我恨不得將在場的家夥全都殺光,好獨占這些東西。周圍之忍的心思其實都跟我的一樣。當大量的砂糖猛然湧現在眼前,人們不免喟然長歎。

    每當看到“奢侈就是敵人”“我們都不要,直到勝利那一天”之類政府的宣傳標語時,我就覺得說的是砂糖。奢侈就是砂糖,勝利的話就能盡情地大吃砂糖。誰想這東西竟會在戰敗這二天從天而降呢!而且還分到了許許多多別的寶貝,其中有滿滿兩大捧卷曲而細小、如同棉紗屑的黑色東西。唯有這東西,大家猜不透是啥玩意。但誰也沒有工夫去猜測真相。

    從綠色箱子裏拿出來的東西,哪怕是沙子,也要同別人的量進行一番比較,再小心翼翼地收藏好。甚至連脫脂藥棉都出現了。戴眼鏡的老阿姨提議道:把這個分給女人吧。警防團的漢子勃然變色:“不允許搞不公平!”一句話便頂了回去。

    為啥女人想要脫脂藥棉,我隱隱約約也能猜出個究竟。母親在房子被炸毀之後不久,曾經去藥房谘詢過:“月經晚來了好多天。”一個年齡相仿的顧客搭話道:“我也是這樣。”後來連藥房老板也摻和了進來,談論了一會兒讓人難堪的話題,最後歎道:“反正連棉花都沒有,這樣反倒省心了。”戰禍之後,聽說停經的人增加了許多。

    “不知道美國人啥時候就會來。這次特別配給可是侵吞了俘虜的物資,大家可得趕快處理掉。不怕一萬就萬一。”居委會主任提醒道。

    我回到防空洞後,首先強調了這件事。節省吃食已成為習慣,倘若哪天隻有豆子,我便會盯著配給物不放,仿佛上當受騙了一般,痛哭流涕。

    盡管如此,我卻沒有在途中舔食砂糖。因為異常興奮,我一心想趕快回到防空洞裏,仿佛這一切是自家的功勞,想炫耀賣弄一番。

    母親聽從了我的意見,在安置於防空洞一隅的父親照片前供上了幹麵包和香煙。我品嚐了一番美國特別配給之後,方才意識到:如果父親的靈魂真的存在,他會如何看待此事?奪過殺死父親的美英的物資,拿來供奉在父親的靈前,委實是怪事一樁。

    “這是啥玩意?”靜下心來,我望著那黑色的棉紗屑,心想,這玩意看來奸像得整治整治才能吃。聞了聞氣味,放進口中吮了吮,我還是不明所以。

    “我去問一問。”因為一心想吃,我飛奔出去,向附近的洗衣店老板娘打聽。

    她也是莫名所以:“反正總得用水發一發,然後再煮吧。樣子跟羊棲菜好像呀。”

    對啦,如此說來,從前有一種小菜,是將羊棲菜用油炸了吃,聽說是大阪商家的學徒們愛吃的美味。

    我立刻把那裂成兩半的小火爐用鐵絲捆紮好,生起了火,將幸而未被炸毀的鍋子放上去,按照老板娘所說那樣煮了起來。湯水的紅褐色越來越濃。

    “羊棲菜是這樣的嗎?”我問母親。

    母親拖著不靈便的腿腳走過來,說:“怕是澀汁兒煮出來了。美國羊棲菜的澀汁兒可真夠多的。”

    我將湯水小心翼翼地倒掉,換上了新的水再煮,可那紅褐色總也除不掉。煮到第四遍時,湯終於變得清澈了,於是灑上岩鹽調味,等水分收幹後嚐了嚐味道,黏糊糊的,隻是有點嚼頭,難吃得要命。要論難吃,第一得數好像黑色烏冬麵的海寶麵①了,可這比那個還要沒味道,嚼了又嚼,也隻是一味地黏在口中,咽不下去——

    ①海寶麵,日本戰後的一種代用食品,用海草和少量澱粉製成,亦稱海蘋麵。

    “這是怎麽回事?不對呀。會不會是煮過了頭?”妹妹和母親都吃了一口,一臉詫異的表情。

    “美國人也吃這麽難吃的東西。”母親低聲嘟囔。

    然而怎麽也舍不得扔掉,心想,既然已經煮透了,大概不會壞,於是連鍋子一塊兒收藏好,拿出口香糖來清清口。

    家家戶戶到底都沒弄懂這美國羊棲菜該如何烹調。三天之後,居委會主任從士兵那兒打聽明白了,回來告訴大夥兒:“那玩意叫布拉克體(blacktea),是美國的紅茶茶葉。”

    那時,家家戶戶的防空洞裏,已經連一片茶葉都沒剩下了。

    廢墟與廢墟之間細細的小道上,扔滿了口香糖的包裝銀紙。有一個家夥最先侵吞了圓鐵桶,發現裏麵裝的全部是口香糖,任憑他如何拚命大嚼也吃不完。萬一美國佬來了,可就危險了,加之嘴巴疲憊不堪,於是他一個勁地分發給小孩子。小孩子卻如同嚼肉桂一般,嘎吱嘎吱地嚼了一通,一旦甜味消失便立即吐掉了。起初還寶貝疙瘩似的將那銀紙的皺紋展平,像折紙一樣收藏好。可如此之多,也絲毫不覺得寶貴了,隨手扔得路上比比皆是,簡直就像下了一場雪,在夏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正所謂藏頭露尾,這倘使被美國佬看見了,侵吞一事便會立即暴露,卻無人理會。

    此次所獲未幾便告山窮水盡,唯有那砂糖,卻隻舍得一點一點地舔上一小口,一直留到最後。大家又回到了雜燴粥和麵疙瘩湯的日子,那口香糖的銀紙,就像節日過後扔滿神社的五顏六色的垃圾,又像在一片茶褐色的風景之中,所做的關於美國特別配給的美夢。

    對於俊夫而言,美國,就是美國羊棲菜,廢墟上的夏日之雪,包在光潔的華達呢裏的壯實的屁股,伴著一聲“私葵子”伸過來的肥厚手掌,代替大米要吃七天的口香糖,Haveagoodtime,同身高隻及自己肩膀的天皇站在一起的麥克阿瑟,“可有可有”,裝有半磅MJB咖啡的咖啡筒,車站上黑人士兵噴灑的DDT,清理廢墟的孤獨的推土機,裝著釣魚竿的吉普車,美國平民人家裝飾著閃爍的電燈泡的靜靜的聖誕樹。

    為了迎接希金斯夫婦,在京子死乞白賴的請求之下,俊夫派了公司的車子去羽田機場。京子殷殷問道:“他爸,你也一起去吧?”

    假如以工作忙為由拒絕,似乎有點假。其實俊夫也擔心,如果自己拒絕,內心怕會被她看破:為什麽會如此害怕?於是他與妻子一道去了忙亂的機場。

    京子顯然有過海外旅行的經曆,頗感自豪,她在國際航班候機處一帶悠然踱步。

    “看,阿啟,咱們就是在那上飛機的對不?那對麵就是海關了。”

    “我到酒吧去一趟。”因為還趕得上時間,俊夫乘電動扶梯上了二樓。

    “威士忌,不兌水不加冰塊,雙份。”仿佛酒精中毒症患者,他舉杯一飲而盡。

    “堅決不說英語。”這是今天早上醒來後,俊夫首先暗下的決定。盡管想說也說不來,可就怕中之島時代那磕磕碰碰的片言隻語出乎意料地擅自蘇醒過來,情急之時會脫口而出。俊夫打算一開始就給他來個“歡迎歡迎”,或者是“你好”,管他希金斯先生是摸不著頭腦還是咋的,既然到了日本,就得說日本話。我連“goodnight”也絕對不說。一杯酒下肚後,打中午起就一直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終於安定了下去,反而感到一種準備迎擊來犯者的亢奮。

    留著胡須、身穿棉布褲子、足蹬橡膠人字拖鞋、仿佛正到鄰近小城遊逛的美國青年,個子高得嚇人、成雙的結伴出遊者,步履匆匆、輕車熟路、一望便知辦事幹練的中年漢子,躋身於老外之中、眉梢上挑、膚色混濁、笑容滿麵的日本旅客、一律下巴寬大、頭發厚實的夏威夷日裔第二代……各色人等從出口一窩蜂湧了出來。

    “哈囉,希金斯先生!”京子尖聲喊道。

    舉目望去,隻見一位身穿藏青色輕便西服上衣、灰色褲子,係了一條皮領帶,長一副似曾相識的白色胡須的男子,和一位與相片上相比顯得嬌小、嘴唇塗抹得通紅的老婦人,不斷地點著頭,仿佛是在說“認出來了認出來了”。他們走了過來,與京子擁抱,撫摸啟一的腦袋。

    京子的英語猛然之間卡了殼,隻說出了一句"Howareyou",便無以為繼了。為了遮掩自己的尷尬,她指著俊夫,說:“Myhusband。”

    俊夫則挺胸昂首,伸出手說:“歡迎歡迎。”聲音稍稍有些含混。誰知對方竟然結結巴巴地用日語回了一句:“您好,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這完全出乎預想,俊夫慌張失措,心想這下總得回敬句英文才是,他東拚西湊地冒出了句“welcomeverygood”。話說的支離破碎,前言不搭後語。

    希金斯笑眯眯地仍用日語答道:“非常高興能來到日本。”

    “啊,這個這個……”俊夫不禁支支吾吾。

    京子比手畫腳,好歹操著英語同那位夫人交談。夫人問候俊夫道:“Howareyou?”俊夫便回了一句同樣的問候,那堅定的決心早已不知飛到了何處。

    以“來的罰死他”為借口,老夫婦同京子坐在後座,俊夫帶著啟一坐在副駕駛席上。

    “希金斯先生你真壞,原來你會說曰語啊,可在夏威夷時卻一句不說。”

    “不是的,那時候我是缺乏自信。不過這次因為要來日本,所以拚命回憶起來的。”

    據說戰爭期間,他在密歇根大學Et語學校學習過日常會話,昭和二十一年還來日本待了半年左右。如此說來,當年曾經流傳過這樣的流言飛語:大兵們假裝不懂13語,在街頭走動,如果聽到有人說美國的壞話,便立馬把人抓起來送到衝繩去罰做苦工。問他在日本幹什麽,希金斯回答說做新聞工作。俊夫想到:昭和二十一年,日本還到處都是廢墟。

    車子從羽田機場出來,沿著高速公路飛馳時,俊夫頗得意,幾度想問:“如何,日本變樣了吧?”照理本該是希金斯感到驚訝才對,然而每當京子介紹披掛著燈彩的東京塔和高層建築時,反倒是夫人附和道:“Wonderful.”希金斯卻悶聲不響。

    “希金斯先生,你喝不喝酒?”

    “喝。”他似乎無比開心地點頭稱是,向回頭問話的俊夫遞過去一根雪茄。

    “散客油。”俊夫對使用英語已經沒有了猶豫。

    雪茄好像是要用剪刀將一端剪掉後再抽的,而美軍將校們則是用牙齒咬斷了,然後呸的一聲吐掉。這該怎麽辦?正束手無策,卻見希金斯用那碩大的舌頭專心致誌地舔著雪茄,仿佛頭腦中已然隻有那雪茄了,那樣子望去頗似動物。見他似乎是在尋找火柴,俊夫不失時機地將打火機伸了過去。

    “這兒就是銀座。”車子下了高速公路,向著地處四穀的家裏開去,臨近銀座四丁目時,俊夫終於按捺不住,開始做起了導遊。據稱這裏的霓虹燈甚至比紐約、好萊塢的還要壯觀,俊夫心想,這下總該驚訝了吧!可誰知人家答道:“銀座,我知道的。曾經有個PX①嘛。”還沒來得及指給他看PX就是這家和光百貨店,車子便已經疾馳而過。俊夫忽然靈機一動,提議道:“如果可以的話,去銀座吃飯好不好?”盡管家裏已經準備就緒,但京子也爽快地同意了,而希金斯似乎是一切悉聽尊便,興高采烈地下了車——

    ①即postexchange.駐日美軍基地內的商店。

    那麽,是去“L”、“K”這些有外國廚師掌勺的飯店好呢,還是去吃牛肉火鍋、天婦羅?正當俊夫猶豫不決時,希金斯問道:“有沒有壽司呀?”

    “啊?你吃壽司嗎?”

    “吃。美國也有壽司店。龜壽司店、清壽司店的味道都很好。”

    夫人好像總算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嚇了一跳,不斷地詢問希金斯。“夫人間是不是在過節。”他笑著告訴俊夫。

    很想回他一句俏皮的話,可要用英語說便沒有那麽得心應手,最終俊夫冒出來一句應召女郎式英語:“Alwaysrush.”這句話倒好像說通了,夫人點點頭,便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起來。俊夫卻隻字不明,隻能麵帶日式微笑,一個勁點頭不已。

    希金斯夫婦二人捏著筷子的上部,很靈巧地夾起壽司。“在美國也稱作‘金槍魚生魚片’、‘斑鰾壽司’、‘黃瓜紫菜卷’。”他們喝著日本茶,簡直就像在日本住了好多年似的,從容不迫。

    “我跟希金斯先生去小酌幾杯,你們先回家去吧。”

    俊夫問希金斯,這樣好不好。對方笑著點頭說:“好。”

    京子不滿地說:“可他們都累了呀。也對不起夫人嘛。”

    夫人聽了希金斯的解釋後,似乎諒解了,不在意地對俊夫說了聲“Stagparty(男人的聚會)”。

    “那,咱們就去買東西吧。”京子結結巴巴地把這意思告訴了夫人,像平日一樣叮囑了一句“別太晚啦’,便帶著啟一,三人走開了。

    希金斯仿佛提醒似的對啟一說:“孩子,你這麽晚還不睡覺,行不行呀?”

    俊夫突然想到:在美國,夫婦二人出門時,習慣將孩子留在家中,長篇漫畫《白朗黛》中就是這樣的。他不禁有點不好意思。

    二人走進公司用來接待VIP客戶的俱樂部。

    “啊喲,怎麽啦?你們跟老外還有生意往來?”

    俊夫忙不迭地回答:“不不不。他以前在日本住過,所以日語說得很好。”趕緊打好招呼,免得人家說出失禮的話來。

    然而—見是外國人,經理便體貼人微地派了兩個會說英語的女招待,俊夫都不熟識,感到有些無聊。希金斯卻好似從說不慣日語的尷尬中被解放出來了一般,一下子變得生氣勃勃,談笑風生,不時對俊夫道:“兩位小姐一口英語說得好漂亮啊。’過了一會兒,他便又是摟肩又是捏手。

    啊哈,這位老爹原來蠻好色的嘛!明白了此事,俊夫便覺得,如果不替他撮合個女人,就是招待不周,既然如此,明天就給他叫一個應召女郎得了。因為職業關係,俊夫頗認識些那一行當的皮條客,便問道:“希金斯先生,明天有安排嗎?”

    希金斯拿出記事簿,翻給俊夫看。“兩點鍾記者俱樂部,五點鍾跟CBS①”的朋友見麵,一起吃飯。怎麽啦?”

    俊夫見希金斯在日本的知己出乎意料地多,不覺有些不快。“沒什麽。晚上也沒關係,我想給你介紹一個好姑娘。”

    “多謝。”但看上去希金斯並不怎麽欣喜。

    “跟CBS的朋友吃完飯之後呢?”

    “大概幾點鍾?”

    “八點鍾沒問題吧?”

    “OK。”

    仿佛是在做什麽重要的生意,俊夫霍地起身離席,給應召女郎皮條客打了個電話:“有個外國佬,上了年紀了。最好是個年輕姑娘。”

    外國佬的話,價錢加五成,不過會派個成色十足的去,皮條客應承道。

    俊夫還為自己定了個妓女作陪,約好在巢鴨的酒店裏碰麵。

    希金斯倒了大半杯威士忌,一點水都不兌,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卻沒有絲毫醉意。行李都裝在車裏運回家去了,唯有一隻皮包卻隨身帶著不放,他從包中拿出一個用厚紙板裱的紙口袋,說:“裸體照片,是我拍的。”——

    ①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

    拿出來一看,隻見上麵的金發女郎擺著露骨的姿勢。希金斯將照片堂而皇之地攤在放著冷盤和水果的桌子上,高興地望著女招待們哇啦哇啦地吵吵嚷嚷。“我,拍照拍得很好,在日本時也拍了好多。”

    哼,隻怕是用口香糖、巧克力、連褲襪之類收買與強迫姑娘們拍的吧。俊夫突然冒出了想責問一番的念頭,可旋即又忘了,倒是對那些金發女郎湧出了興趣。突然,俊夫麵前飛過細小的髒物,仔細一瞧,原來是希金斯把極細的橡皮線塞進牙縫,捏著兩頭,拉鋸似的拽個不停清理牙縫,髒東西四處飛濺,弄不清是唾液還是牙垢。女招待們頗為在意,拂拭了去,卻也不去怪罪他的無禮。然後又去喝了兩家,希金斯根本不醉,天真爛漫地不停喝著威士忌。坐在車裏時,兩人還合唱了《你是我的陽光》。

    回到家時,已是淩晨三點,將希金斯領上二樓後,俊夫來到已熟睡的京子和啟一身旁躺下,見枕邊雜亂無章地堆放著口香糖和曲奇餅幹、香水盒、白蘭地、夏威夷土人穿的廉價穆穆袍,想必這些就是從美國帶來的禮物。

    第二天宿醉嚴重,俊夫告訴公司的人,說晚一點去上班,便嘎吱嘎吱地嚼著止痛劑,和已經起床的希金斯夫婦打了個招呼。希金斯卻是絲毫不見昨夜的醉態,他望著院子裏的草地,說:“應該,稍稍剪剪草啦。”家裏的房間,京子都拚命地整理過了,卻沒有餘力打理院子。用不著別人說,院子裏亂七八糟的,雜草叢生,不少地方還可以看見幹透了的狗屎。

    對於特意為他們準備的冷咖啡,希金斯明確地予以拒絕,卻要求喝日本茶,麵包隻吃了一片,色拉、煎蛋連碰也沒碰。

    他問:“附近有沒有賣英文報紙的?”雖說報亭肯定有賣的,卻懶得專程走那麽遠去買。

    “今天我陪夫人去看歌舞伎。希金斯先生有事要去辦。剛才我問過他了。我們在外邊吃飯,你怎麽辦?”京子問道。

    俊夫總不能告訴她,自己要跟希金斯一塊兒去鬼混。希金斯分明聽見了這番對話,卻一言不發地又用舌頭舔雪茄,俊夫也不便言明自己和他同道,便說:“我隨便對付對付吧。”

    夫人逮著啟一,一個勁地說“goodmorning,howareyou”,教他英語發音。啟一似乎很不開心,敷衍了事地複述著,夫人卻堅持不懈。

    “把啟一托給媽媽怎麽樣?”俊夫在廚房裏偷偷地問京子。

    “媽媽身體不好。怎麽啦?”

    “反正今天晚上會很晚回家,讓他陪著大人,他會累的,還會染上熬夜的惡習。”

    “沒關係。他跟夫人很要好,多少能學點英語嘛。要不,你早點兒回來,在家陪著啟一?”大概是擔心自己同希金斯夫人外出會受到責難,京子話中帶刺地說,“說什麽熬夜不熬夜,平時你回家晚的時候,他也是一直不肯睡覺,說要等爸爸。”瞧見風向有所轉變,她便乘勝追擊。

    從院子裏傳來了啟一興奮的歡鬧聲,原來是希金斯將那種植草皮時買來的、之後就一直扔棄在庫房裏的剪草機拿出來。他口角叼著雪茄,慢騰騰地操作著,姿勢宛似招貼畫的圖案一般,有板有眼。

    “啊喲喲,您就別管它了,希金斯先生。”

    京子轉過臉對著俊夫說:“人家不是跟你說過麽,叫你把草剪剪。那機器太重,我用不來嘛。啊呀,真不好意思。”她滿臉不高興。

    京子三人中午過後出了門,說是先去美容院,然後再去看歌舞伎。

    俊夫的宿醉雖然已經醒了,卻不便徑自外出,將希金斯一人撂在家裏不管。因此他問正在浴室衝洗割草割出來的汗水的希金斯:“要不要喝點啤酒?”希金斯卻反問:“有沒有威士忌?”結果,俊夫大白天陪著客人開懷痛飲起來。三點鍾,希金斯出門赴約了。

    已經太晚,俊夫隻好不去公司上班,獨自一人繼續喝摻水的威士忌。因為百無聊賴,便走上二樓。他瞟了一眼臥室,隻見房間裏夫人的衣服扔得到處都是。翻了翻提包,發現裏麵竟有十幾條色彩鮮豔的內褲,簡直難以相信這些東西居然是那個老婆子的。

    晚上七點,兩人在N酒店碰頭時,俊夫已經酩酊大醉,獨自一人鬧騰著。

    後來到了巢鴨的酒店,隻來了皮條客一個人,昨夜答應得那般痛快,今天卻判若兩人。“俺手頭姑娘有限,忙不過來。因是老外,好歹給您留了一個,就是年紀稍稍大了一點。”說是個三十二歲的女人,從前在立川美軍基地待過。

    “俺那個呢?”俊夫問。

    “哎哎,那可是個好姑娘哦,簡直就跟新人一模一樣!”而且錢還增加了一倍。

    “能不能幫幫忙想想辦法?這可是生意上的重要夥伴。”俊夫心想:萬一希金斯看不中那個三十二歲的半老徐娘呢?不行不行,自己可是剛剛誇下了海口吹過牛,結果卻胡亂塞給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這怎麽也不行。於是俊夫好說歹說再三懇求。

    “咱也不能不管青紅皂白硬來不是?俺隻能幫您再問一問。”那人還在裝模作樣。俊夫表示花多少錢都行。

    走進和室裏一瞧,隻見希金斯避開鋪滿了房間的棉被,坐在壁龕裏,正在擺弄照相機.見到俊夫,他問:“可以拍幾張小姐的照片嗎?”俊夫想了想說:“OK,我給你交涉交涉看。”整個一副拉皮條的腔調。

    二十分鍾後,兩個女人來了,皮條客招手將俊夫喊了過去,說:“總算搞定了。價錢可得翻一倍。”

    “能不能拍照片?”

    “拍照片?”

    “反正他馬上就要回美國去,絕對不會有危險的。”

    “啊呀,這全得看她們自己了,您自個兒去問問她們看。”皮條客說道。他似乎算準了小姐們不會同意。

    那年輕女子是個體態苗條的美人,完全可以去做時裝模特。應召女郎出身的那位則下顎凸出,表情嚴肅,憤憤不平似的將腿橫伸著坐下。

    這兩個女人似乎是頭一次碰麵,希金斯也一言不發地坐著,如此一來,俊夫益發像個龜奴一般,開口問道:“這個,你叫什麽名字?”

    “美雪。”年青女人答道。

    “這一位,”俊夫覺得沒有使用假名字的必要,“是希金斯先生。”

    房間就在隔壁。俊夫將兩人領過去,讓希金斯先進屋裏。

    “那位老外喜歡擺弄照相機,說是想拍你的照片。他馬上就要回國了,你就是日本女性的代表,無非收進寫真集裏去。當然,錢是少不了你的……”還沒等俊夫說完,那女子就說:“不幹不幹,甭開玩笑了!”簡直就像是俊夫自己心懷叵測。她怒目圓睜,狠狠地一口拒絕。

    俊夫垂頭喪氣地踱了回來,卻見那應召女郎出身的女子身上隻剩下了一件貼身薄襯裙。俊夫趁著醉意,雖然不太情願,卻也隻得敷衍一番。隔壁房間裏,美少女美雪和希金斯之間,其情其景想必與此處恰恰相反。俊夫腦海裏浮想一通。待鑽進了浴室,才發現身上清晰地釘著幾個濃豔的印兒,嚇得他酒都醒了。

    送走了那位應召女郎,俊夫打開冰箱,拿出啤酒來,邊喝邊等,可希金斯總也不露麵。俊夫躺下昏昏沉沉迷糊了過去,猛然醒來時,隻見兩個人正好走進房間來,美雪緊緊地依偎著希金斯,全無先前那渾身是刺的模樣。

    “希金斯先生日語說得真好。”美雪鄭重其事地說道。

    “多謝。”希金斯一邊說著,一邊將照相機的膠卷往回倒。看來照片也拍好了。

    皮條客打來了電話,探問進展如何,俊夫答之尚可。皮條客接著說道:“其實,俺這兒還有上等‘黑白劇’,那老外想不想看看?這種好戲別處您可甭想看得著。”

    俊夫胡亂解釋一通。希金斯居然似乎聽明白了。“我懂啦。”他微微一笑。於是俊夫便告訴皮條客:“好,明天就拜托了。六點左右。”希金斯頷首。

    再度趕赴銀座,又一連喝了好幾家。希金斯對於別人買單請客似乎不以為意,不過倘使他真要掏出錢包來,俊夫肯定會動真格地大光其火,堅決予以阻止。最後在六本木的壽司店喝完,回到家時,京子還沒睡覺。

    “既然是跟希金斯先生在一起,幹嗎不告訴我一聲?”她似乎有著一肚子的怨氣,“這麽晚還不回來,人家正擔心呢,結果還是夫人告訴我,說是你們兩個男人喝酒去了。叫人家出洋相。”接著又不無挖苦地說道:“每天都玩得這麽晚,公司方麵不要緊嗎?已經打來好幾個電話啦。”

    “要緊不要緊,還不是你請來的客人?所以我才這麽賣力,你憑啥還來怪我?”

    “再怎麽賣力,也用不著每天喝到夜裏三四點鍾。人家是個老人家了,身體吃不消的。”

    那家夥哪裏是什麽老人家!俊夫很想這麽告訴她,可此話卻無法說出口。

    “那位老奶奶也夠失禮的。她甚至連電冰箱裏麵都要查看呢。”京子說。不知道美國是不是也有婆婆習氣一說。可說來說去到底是她自己惹來的麻煩,也難怪罪俊夫。京子將身體依偎了過來,而俊夫忙碌一天,又怕印兒被看見,隻得假裝若無其事地將她推開,說:“我去洗個澡。”

    “不行了。”她說,希金斯夫人將日式的浴槽當作美國式的浴缸,洗完澡之後,就把水放得一千二淨。“因為嫌麻煩,我和啟一都沒洗澡。你也忍一個晚上吧。”京子硬邦邦地說完,轉過身去。俊夫如釋重負,躺到了被窩裏。

    俊夫感覺仿佛要被拖進黑暗之中似的充滿酒醉後的疲勞,頭腦卻是清醒的。為啥我要如此賣力地討好那老爺子?好像隻要待在希金斯身旁,自己就一心一意地拚命想討他的歡心,這究竟是為了什麽?明明他是那個殺死了自己父親的國度的人,自己卻絲毫沒有仇恨之心,反而覺得親切。難道是打算通過請希金斯喝酒嫖女人,將十四歲時對那位身材魁偉的美軍大兵的恐懼之心,來個一筆勾銷?

    降落傘帶來的特別配給、據說在美國其實是家畜飼料的豆餅等等,饑腸轆轆卻手足無措時得到的那些恩惠,盡管有人說是處理的剩餘農產品,然而如果那時沒有美國人把玉米之類送過來,誰知道要餓死多少人!話雖如此,自己覺得希金斯令人依戀,又是為什麽?

    希金斯說不定懷念起了身為勝者進駐日本時的情景,瞧他受到款待時悠然自在的態度,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厚顏無恥的神情。希金斯作為勝者進駐日本的時候,不正是人生最為充實的時期嗎?他也許認為那段日子難以忘懷,所以一踏上日本,便覺得仿佛又重回了那時。這也不難理解。可是自己卻阿諛奉承,如同當年的大人們一樣,甚至幹起了拉皮條的營生,這究竟是為何?而且這麽做了還覺得開心,這究竟又是為何?跟美國佬一道喝杯酒,也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莫非我也懷念起那些日子來了?

    不,絕不可能。那是一個何等悲慘的年代:居然養成了牛一樣的習慣,肚子餓時竟會反芻吃下去的東西,一而再再而三地將胃中的食物倒回口中反複品味。去香櫨園遊泳時,在水麵上被美國人的小艇追逐,差點淹死。在中之島,美國大兵聲稱自己介紹的女人逃了,大發雷霆,逮著老子猛揍。怎麽看都沒有愉快的記憶。

    就連母親,也因為戰禍的緣故,終於衰竭而死。獨自帶著妹妹,曆盡了艱辛。這筆賬,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可以算在美國佬的頭上。可盡管這樣,一看到希金斯的臉,就想討他的好,這又是為何?

    一夜過後,京子情緒好轉了,說今天要去乘坐觀光巴士遊東京,並稱這是夫人的強烈願望。“不是這樣的話,我也沒機會帶啟一去泉嶽寺玩呢。”京子興高采烈地說,“今天你怎麽辦?還是跟希金斯一道行動?”

    “嗯。”

    “早點回家來。今天晚上要在家裏請他們吃飯。”

    希金斯一大早就起來了,想來他對周邊地理一無所知,卻居然外出散步去了。“有一所很漂亮的教堂啊。”他心滿意足地說著,一麵喝著威士忌。俊夫雖然對自己的酒量很有自信,卻也無法作陪:公司不能一直置之不問。他便問希金斯願一道出門否。希金斯卻漫不經意地答道:“我再待一會兒。你先請吧。”

    俊夫無奈,隻好將鑰匙交了出來,交代他出去時要鎖好門。希金斯仿佛多年的食客一般,從容自在。

    俊夫告訴公司的職工,來了美國客人,其中不無辯解之意。

    由於俊夫從沒有過同老外交往的苗頭,所以眾人不免驚異,還有人問:“是打算打進美國市場嗎?日本的動漫技術在他們那兒評價極高哩。”

    俊夫甚至懶得解釋。

    “要是需要翻譯,讓我來幹好啦。”有個人兩眼炯炯放光。

    “是美國的闊佬,來玩的。”

    “嗨喲,好了得啊。是老朋友嗎?”

    “是啊,在占領軍時代就認識了。”

    這話一半也是真情實感。說起美國人,在俊夫看來,哪怕是小孩子,都同占領軍是一夥的。可這些年輕人哪裏懂得。對於年輕人而言,美國乃是個必得一去的天國,就好比去善光寺,沾點仙氣,貼點金箔,還一點虧不吃,順便借助門路來個不花錢的旅行。

    按照約好的,再度來到巢鴨的酒店,路上俊夫順便問了一下昨天的情況。希金斯擠眉弄眼地說:“非常漂亮。不過,我的那些美國模特更加豐滿。”見他拿這種事來吹噓,俊夫不由得湧起了好勝之心:好啊,你等著瞧吧!等見識了日本的東西,你小子可別嚇傻嘍!

    正等著,一對男女在皮條客引領下出現了。那男子是個小個子,年齡同俊夫不相上下。女人二十五六歲,還裝腔作勢地行了一個禮,說:“我去換一下衣服,請稍等片刻。”說完退了下去。

    皮條客囉囉唆唆地來了一段開場白。不一會兒,兩個人換上了浴衣進來。俊夫見希金斯似乎看不清,便示意他不妨移座。但那男女二人親熱了一番,折騰一通,卻終是不能進入狀態。最後,那二人隻好溜之大吉。希金斯始終一言不發舔著雪茄。

    “這可是前所未聞的事。”皮條客講了許許多多廢話,最後笑著對希金斯說道:“怕是因為外國人在場的緣故。”

    希金斯哪裏會明白!即便是日本人,如果不是與我年紀相仿的話,隻怕也無法理解。能夠滿不在乎地跟美國佬交談的家夥,到美國去、生活在周遭全都是美國佬的地方而不會發瘋的家夥,當美國佬闖入視野時也無須端好架勢嚴陣以待的家夥,口操英語而不覺得害臊的家夥,貶損美國佬的家夥,讚美美國佬的家夥,不可能理解那個無法表演“黑白劇”的小個男子,不不,還有我心中的美國。

    俊夫垂頭喪氣,疲倦至極,告訴希金斯:“今晚在家裏舉行火鍋派對。”

    “我得告假了。今晚要跟大使館的朋友會麵。”希金斯似乎不無挖苦地對皮條客說:“謝謝你啦。”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時隔二十年重訪日本,步履迅速地離去了。

    俊夫獨自一人回到家裏,京子怒火衝天地說:“簡直太失禮了。明明知道人家特地做好了準備,夫人卻突然提出來說,今天要住在橫濱的熟人家裏。”美國人想必食量大,吃得多,所以大盤子裏的鬆阪牛肉、豆腐、藥翡、大蔥、雞蛋堆得高高如山。

    “咱們自己吃好了。敞開了肚皮痛吃。不過剩下來的不好辦呢。”

    “無論我怎麽拚命關心照料她,她都似乎毫無知覺。坐上觀光巴士後,我一個勁地解說介紹,可她隻顧翻看英文導遊書。而且這位夫人還吝嗇得要死,買東西專揀便宜貨,買給啟一的玩具簡直就像是夜市裏賣的偽劣品。就這樣還囉裏囉唆地指手畫腳,把我這個媽媽晾在一邊,責罵起啟一來。真夠厚顏無恥的。突然跑了來,什麽都叫我們包辦。不錯,我們在夏威夷確實得到過他們的照顧,為了表示謝意請他們住在咱家裏,可他們究竟打算住到什麽時候啊?喂,你有沒有聽見呀?希金斯先生他們到底打算住到什麽時候?”

    “誰知道!沒準要住一個來月吧。”

    “開什麽玩笑!要是那樣的話,我可得跟他們說清楚,請他們走人!”京子不悅地吼道。

    希金斯很快就會回去吧。然而就算希金斯回去,美國佬仍會一輩子虎視眈眈地盤踞在我的心裏,並且時不時隨心所欲地擺布我,讓我發出“給吾覓求銀嘎姆(givemechewinggum)”、“可有可有”這樣的悲鳴。這恐怕將成為不治之病:美利堅過敏症。

    “明天你怎麽辦?甭管他們得啦。”

    俊夫沒有搭腔,隻是想,自己這次恐怕要改弦易轍,再去幫他找個藝妓,這皮條客的角色肯定會扮演得更加高明。

    盡管筷子忙忙碌碌地動個不停,鬆阪牛肉卻怎麽也不見減少。肚子已經相當飽了,可是俊夫還是一個勁地往嘴裏塞。牛肉就如同美國羊棲菜一般,既無香味也無滋味,他卻自暴自棄地,不住地吃著。

    焦土層

    仿佛馬上就要風化的牆泥破損剝落,交錯的竹竿裸露無遺,沿著一扇扇玻璃窗緣的弧線,花辦形狀的紙片排列成行,如果沒有“德井公寓”那塊招牌的話,根本無法想象這裏邊居然住著人。

    善衛凝望著這幢建築,呆立了半晌,望著望著,他恍然大悟:自己這般無言注目,其實就是一種告別儀式。

    懷著如此心情再度舉目望去,這座建築益發給人宛似骨灰盒的印象:一隻蒙著白布的骨灰盒。一股焦灼感油然而生:恐怕以後再也看不到它了,得好好地把它印在心底。

    首先,玄關處是兩根噴上了花崗岩粉的柱子。左側的房間是洗衣店的操作間,屋內有一個操作著舊式蒸汽熨鬥、身穿白色襯衣的小個子男人,他的衣服漿得筆挺,其意氣令人心寒難禁。右側是個空房間。玄關泥地上放著拖鞋、童鞋等,孩子玩沙用的器具已然生出了紅鏽,還有一橛不知是狗的還是嬰兒的糞便,唯獨滅火器的色彩濃豔惹眼。

    雖然是白曰,裏麵卻如洞穴一般,從外邊望去看不真切。走廊的左右兩邊各有三間六疊大小的房間。盡頭是廚房,往右轉是廁所,左邊是通往二樓的樓梯。樓梯下是兩疊半大的房間。

    重新將視線移向外邊,牆壁是灰色的木柱子砂漿建築,頂瓦是綠色的。二樓房間外麵晾著一塊毛巾,正迎風招展。向外伸出的欄杆上,擺著三隻花盆。

    公寓建在十字路口的拐角處,其他三個拐角處都有水泥圍牆巍然聳立、俗稱“文化住宅”的簇新商品房。通往海濱的道路盡頭是釀酒廠的塔,白晃晃地閃耀著,遠遠望去仿佛一座大型石化企業。六甲山一側被省線的土堤遮斷,山腰處彌漫著淡淡的紫色,大約是山火。

    直至昭和二十年初夏的空襲為止,德井公寓一直是神戶市市營巴士公司的員工宿舍。善衛家就在近在咫尺之處,所以他的確有些眼熟。周圍一帶應該悉數化作了一片焦土,幸運地殘存的建築很醒目,他以為應該還剩下小學校和公會堂,卻是錯覺。這公寓大概是因為老朽的緣故,便轉讓給了民間,可舍利萬絹為何竟會住在這座直接以“德井叮”命名的公寓裏呢?

    善衛給這位從前的母親一一曾經養育他十二年的養母阿絹一每月寄去一萬元。一個六十九歲卻孤寡無靠的老媼,自然適用生活保護法①,加起來也有兩萬多元,毫無必要住在這形同廢屋般的德井公寓裏,而且還是廁所對麵、樓梯底下的小房間。隻需花上四千元,她就能住進向陽的房間了——

    ①生活保護法,為了保障國民的最低限度生活,日本政府為窮困者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該法於1950午5月4日開始實施。

    匯款是通過善衛的工作單位一一一家文藝製作公司的財務科寄往神戶銀行六甲道支行的。為了表明已收到,阿絹會寄回一張明信片,上麵寫著永遠相同的客套話:“每月承蒙掛念,不勝感謝之至。依例寄上薄禮一份,敬請笑納。謹頌大安。”兩天之後,便會有廉價的紫菜寄過來。

    那原本是善衛孩提時代愛吃的東西,然而若要鄭重其事地作為禮物帶回家去,又不免心情沉重,於是他會隨手送給碰巧到公司來訪的客人,這已成了慣例。

    “部長,您的電話。”昨天下午,下屬將電話遞給善衛。

    作為文藝製作公司分管作曲家的責任經理,善衛每天都要接聽二三十個電話。剛開始他還以為這電話也是其中的一個,便漫不經心地接過了聽筒。然而那聲音卻不同於他聽慣了的業界人士的聲音,聽上去怯生生的,充滿了猶豫。

    “有一位叫索利萬絹的女士,請問您認識嗎?”

    索利萬曾經是善衛的姓氏,猛然之間,他卻沒將它同舍利萬聯係起來,因為別人用這個姓氏稱呼自己,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多年來,阿絹寄來的明信片,他隻是翻過來,將那些老生常談瞄上一眼,便同大量的廣告信件一道扔進廢紙簍,並不曾打算正兒八經地閱讀一遍。所以他不由得反問道:“索利萬?”

    “對對。這個姓蠻難念的,漢字寫成舍、利、萬。”

    一聽到舍、利、萬三個字,善衛悚然一驚。的確,二十年前,沒有人會把“舍利萬”,三字讀作“索利萬”,甚至連學校的老師都念成了“喜利萬”。每次善衛都心頭恨恨的,不明白自己幹嗎要姓這麽個姓。

    據當時還健在的祖母說,自家原來住在福井縣,是自江戶時代就一直延續至今的舊家族,代代都是製造“佛舍利萬頭”一一萬頭就是豆沙餡包子一一的作坊主,到了明治維新允許普通百姓使用姓氏時,就順水推舟,將它當了自家的姓氏。

    “哎,我認得她。”善衛頗有些慌亂,加之受到對方口音的影響,遂也用神戶方言答道。

    “啊呀,您認得她啊,太好了。老人家還有沒有其他親眷朋友,我們這兒毫無線索.從她家碗櫥的紙條上看到了您的大名和地址,請了104①幫忙,才查出來的。”對方如釋重負,話也說得順暢起釆。

    “那麽,舍利萬絹,她有什麽……”

    “哎,真可憐呀,她今天早上過世了。不不,醫生說,咽氣好像是在昨日夜裏,今天早上發現的。總之,應該跟什麽人聯係,我們這邊毫無頭緒。要是您知道她有什麽親眷,能不能幫忙通知一下?守靈儀式之類,就由我們來操辦好了。”

    對方古道熱腸,說個不休,善衛心不在焉地聽著,突然察覺到部下懷疑的目光,於是趕緊說道:“啊,實在對不起,等一會兒我再打電話給您。勞您打電話來,太不好意思啦。”對方卻回答說沒關係,反正是在公司裏。善衛堅持問他要了電話號碼。在辦公室裏詢問詳情總不太合適,而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時間來定定心——

    ①日本電話查詢業務的號碼,相當於我國的“114”。

    舍利萬絹的事情,在善衛的心裏應當是徹底梳理完畢的。她原本就年事已高,萬一發生不測,不,甚至連她孤身一人臥床不起時該如何應對,他都做好了打算,想自己負責,盡力而為。然而此類情形一旦發生,肯定會非常麻煩,因此對於阿絹寄來的明信片,他隻是瞄一眼那些陳詞老調,便放下了,盡量不去多加考慮。如今突然被告知她已身亡的消息,善衛不由得心亂如麻,雖然決定立即趕過去,卻又不知道她的地址。

    昭和二十二年年底之前,她和善衛一起租借了筱原南町某住宅二樓的一間房。孤身一人後,阿絹搬到了八幡神社附近,租了一個單間,到那時為止,善衛還清楚她的地址。後來他覺得如果知道了阿絹的住址,自己難免左思右想,擔憂她的生活狀況,但不論如何擔憂煩惱,也是無能為力,隻有竭力不去記她的居處,連明信片也統統扔掉,以至於此刻毫無頭緒。

    “我得出差去,兩三天之內回不來。去一趟關西。”善衛往家裏打了個電話。妻子玲子似乎頗有些不滿,但還是將話筒交給了今年三歲的俊衛。“來,爸爸又要出差啦。跟爸爸說,別忘了帶禮物回來。”

    “我嘛,要冰激淩,還要,飛機。”兒子絮絮叨叨地要這要那。

    善衛似聽非聽地含糊其辭,隨即便撥通了神戶的電話,找到了剛才那位男子,問道:“阿絹住在什麽地方?”

    “石屋川巴士車站旁邊,您問一聲德井公寓,就曉得了。”

    “剛才你告訴我她過世了,她是不是病了很長時間?”

    “沒有。據鄰居們講,好像並沒有生病,事情來得非常突然。”

    那就是說,她並不曾孤苦伶仃地在病床上受盡煎熬。善衛忽然覺得自己仿佛獲得了解脫,告訴自己,今晚就趕到神戶去,然後隨即坐上了新幹線。善衛以要預付作曲家報酬為名,準備了十萬元現金,也不知道是否夠用。

    二十年前,也是這條東海道線上,善衛和阿絹二人在擁擠不堪的車廂中站了十四五個小時,來到東京。那次是為了送善衛回到生父身邊。

    將米糠捏成團子蒸熟,就算是便當了。在車上,見一個彪形大漢倚著阿絹打瞌睡,善衛便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結果腦袋反而挨他好幾下。由於是慢車,在停車時間長的車站喝水便成了要事一樁,阿絹是個女人,要想從擠得水泄不通的車廂裏鑽出去,全無可能。她隻能將化纖毛巾蘸足了水,滴入口中。

    “到了那邊以後,你就是那家的孩子了,耍聽話才行喲。爸爸雖然是親生父親,媽媽卻是繼母,而且又有兄弟,你得讓大家疼愛你。”自打火車駛離了神戶站,阿絹就開始這樣嘀咕。

    如果繼續留在舍利萬家,阿絹和善衛勢將同歸於盡。戰爭剛剛結束,善衛和媽媽就被拋進風險浪惡的世間,那時二人身無分文。善衛才十二歲,阿絹又在空襲中雙手被嚴重燒傷,沾水就疼,無法幹活。於是她請求善衛生父允許善衛回去,至少讓他能夠像別人一樣去念書。

    善衛的生父在中野開了一家水果店,不愁吃喝不愁錢花,N人一拍即合。打那時起,阿絹便從早到晚向善衛灌輸相同的話。而這恐怕也是為了斬斷自己對十二年來精心養育、如今卻不得不撒手的孩子的依依不舍之情。

    到達東京時,已經是薄暮時分了。由於人生地不熟,前來迎接的父親又錯過了,兩人一路打聽,到了十二點才找到地處中野的生父家。大門打開時,一位看上去如同阿絹女兒一樣年輕的女子迎了出來。

    “啊喲,歡迎歡迎。一定累壞了吧。我們正在擔心呢。”她便是新媽媽了。

    不一會兒,父親也回了家,善衛被引見給眾兄弟。自打空襲以後,除卻發給罹災者的特別配給之外便不曾嚐過的米飯,也端上了飯桌。善衛一邊貪婪地大口吞食,一邊不時望望阿絹。

    大約是兩年的艱難沁入了心底,隻見她處處小心在意,身處團圓之樂中,卻還是一副窮酸模樣.善衛一半覺得憤懣,一半感到羞恥,已然是一副看待他人的眼光了。

    “暫且要跟你娘分手啦,今晚就跟你娘一起休息吧。”

    善衛和阿絹被安置在壁龕中掛有鯉魚跳龍門畫軸的客廳裏睡覺。他趴在被子上望著那畫,口中嘟噥道:“畫得真夠好的。”

    阿絹接口道:“從明天起,就要喊她媽媽了。你要討她喜歡。”她一邊為善衛疊衣服,一邊繼續說道:“在這裏的話,隻要你願意讀書,不管什麽學堂都可以供你一直讀下去。”

    那一位就是媽媽嗎,太好啦。善衛聽著她嘟嘟噥噥的低語,昏昏沉沉地睡熟。久違的吃飽肚子的感覺最重要,至於究竟能否融入這個家庭,能否與新媽媽和睦相處,他壓根就沒去考慮。

    三天後,阿絹用不靈活的雙手拎著蘋果和鮭魚出發了。善衛送她到東京站,將她塞進了跟來時一樣擁擠不堪的車廂內,既沒有揮手也沒有流淚,火車滑動的同時,被人推擠時脫口而出的悲

    鳴便是分別的信號。善衛呆呆地望著火車的尾燈,旋即便被戰火燒塌的車站後方,那曆曆在望的丸大廈、國鐵大樓、中央郵局的雄姿吸引了。他既不感到悲哀,也不覺得依戀,他已經能毫無隔閡地喊那年輕女人為媽媽了。

    從新大阪車站轉乘阪神地鐵,抵達石屋川時,已是晚上九點。雖說理應輕車熟路,可自己在這一帶徘徊遊蕩,還是空襲之後不久的事,已時隔二十年。這裏居然依舊住家稀疏,善衛稍有些近鄉情怯。

    溯河走上去,就該是阪神國道了。走著走著,右手邊出現了印象中的天神廟。那院內連一棵樹也沒有,似乎唯有神社是新建的。繼續前行,隻見夜間的公會堂就仿佛漂浮在眼前一般。

    這裏的地下食堂在未燒毀之前,是他為了領取雜燴粥曾經排過許多次隊的地方。走進去一看,不見客人的身影,隻有一個年老的男店員。善衛要了一瓶啤酒,查看起電話簿來,尋思沒準能找到德井公寓,然而卻沒有。守靈總得送點壽司去吧。遙望國道兩側,卻沒看到壽司店之類的所在。向男店員打聽,回答是:“這一帶已經沒人開壽司店了。”酒館也是一到天黑就關門歇業。

    回到東京的生父家後,在考進高中的那一年,善衛曾來神戶探望過阿絹一次。因為是時隔三年再度重逢,善衛穿了一身對於昭和二十五年的學生來說極其奢侈的學生裝。

    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協商的,回到東京後的最初半年,善衛姓的是舍利萬,後來便改姓了生父的姓,完全適應了那裏的水土,活得比其他兄弟還要無憂無慮。“阿絹那邊爸爸都安排好了,不會有問題的,你盡管放心吧。”母親一有機會就這樣說,善衛也想在這樣的母親麵前表現出心地善良的形象來,出於一種撒嬌的心理,假裝出惦掛阿絹的模樣。其實他並不特別擔心。他更想炫示自己今非昔比的神氣勁,讓阿絹看到他與三年前那副寒磣相截然不同,於是央求家裏為自己做了一身新裝,來看望阿絹。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阿絹借住的麻將館二樓一間四疊半大的房間,阿絹卻不在家。據女房東介紹,阿娟如今在保險公司做推銷員。善衛壓根不曾想到她竟在工作,然而轉念一想,一個女人獨自度日,這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善衛在幸免於戰火的六甲車站前,那些空襲前就十分熟悉的街道上閑逛了一圈,回到了麻將館。不料這次與以驚人的勢頭從二樓衝下來的阿絹迎麵相遇,他事先預備好的寒暄話全飛到了九霄雲外。

    “啊喲,這不是善衛嗎?都長這麽大啦!”

    自己完全被當作了小孩子。雖然心懷不滿,但畢竟令人懷念。走進房間裏一看,一件家具也沒有,那光景不由令人心寒。仔細看去,僅僅三年之間,阿絹越發衰老了。裙子太長,將小腿都遮住了一大半,男裝似的上衣同樣土氣,跟東京的媽媽相比,簡直有若雲泥。不愉快的心情油然而生。

    “你肚子餓了吧?我去叫點壽司來。”阿絹從壁櫥的米袋裏量了一合①米,裝進了紙口袋。“你在東京恐怕吃過更好吃的壽司。”——

    ①合,容量單位,1合約合0.1升。

    善衛偷偷地拉開壁櫥看了看,隻見裏麵是兩條薄薄的被十,下麵一層放著粗糙的飯碗和盤子,形同喂貓用的食器,此外別無長物。兩人住在筱原時的行李、衣箱等都無影無蹤了。總不至於連換洗衣服都沒有吧?然而四下裏卻看不到。隻有一座粗陋的佛龕,安置在擱板上麵。

    “我去泡茶,你稍稍等一會兒。”阿絹帶了壽司回來,旋即又不見了蹤影,似乎是去向麻將館的老板娘借茶壺了。在昏暗的室內,望著色澤難看的壽司,善衛心情黯淡。阿絹回來猶白忙前忙後,又是手巾又是醬油,手忙腳亂。

    “那個……”一聲“娘”湧上了舌尖,卻沒能直率地喊出口。“您不吃嗎?”善衛特意用標準的東京話說道。

    “我不要我不要。善衛不要客氣,快點吃吧。就怕此地的吃食不合你的口味。”阿絹再次卑屈地說著相同的話,“那邊家裏都好嗎?”

    “嗯。”

    “那太好了。托大家的福,娘的身體也很好。”她毫不介意地

    自稱娘。也許是因為年齡的緣故,皮膚的色澤顯得混濁。

    滿心以為一見了麵,自然而然就會話湧如泉,誰知卻說不出話來,一來二往之間,善衛突然擔心起來:阿絹會不會提出要自己晚上住在這裏?

    “這……爸爸叫我替他辦件事,我回頭再來吧。”他的口氣極不自然。

    阿絹卻仿佛正等著這句話似的:“是嗎?正經事情不先辦好不行哦。娘白天要出去,善衛什麽時候來,娘知道後可以在屋裏等你。”

    “那麽,我就明天傍晚來好了。”

    不管怎麽說,這麽抬腳就走也太不像話,於是善衛信口開河地聊了幾句閑話,便逃也似的告辭了。如果到廢墟附近去,說不定能碰到小學時的同學,他心念一動,很想顯擺一下這身漂亮衣服。然而廢墟卻一如往昔,隻是雨水衝來的泥土上長出了一層野草。放眼望去,隻剩下窩棚的殘骸,根本就沒有人跡。

    善衛喝了一瓶啤酒,走出了地下食堂,眼前依然是同樣的黑暗,延綿不斷.右邊的紅帽子咖啡店,是戰前就在的,其他的房屋則從未見過。在煙雜店打聽到德井公寓的所在後,從國道向著靠山一側走了進去,善衛滿心以為那公寓一準是文化住宅,是現代風格的建築,沒承想自己競在它前麵來來回回走過兩三次,方才注意到。

    從洞開的大門往裏麵看,根本不像有人住。

    “請問,有人嗎?”善衛如同吼叫般問道。

    右邊的門嘩啦啦發出一陣聲響,出現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他看見善衛,便將右手舉至腦袋的位置,握著拳頭向上指指,又鬆開手。“爸!”他喊了一聲,便縮了回去。

    “誰來了?”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地問。

    “打擾了!”善衛又吼了一聲。

    這次從左邊房間裏走出一個十分矮小的女人,一麵用手攏著睡衣前襟,一麵問道:“哪一位呀?”

    “這……我是舍利萬絹的親眷。”

    “啊呀,終於來啦!”女人怪聲叫道,“終於來了一個認識喜利萬老阿婆的人啦!”

    隨著這一聲呼喊,從兩邊的五個房間裏都閃出人來。

    善衛頗感畏縮,說道:“對不起,我來遲了。”他衝著眾人鞠了一躬,並詢問白天打電話的男子在不在,卻毫無頭緒。“直到剛才還在守靈來著,太晚了,所以就散了。”眾人將善衛讓了進去。

    剛踏進走廊,一股刺鼻的廁所氣味便迎麵撲來。大約是地板下的托梁脫落了,腳下搖晃不止。“當心腦袋!”無須提醒,樓梯底下的房間,如果不拚命彎下身子,就進不去。隻有樓梯口有一盞昏暗的電燈,善衛彎著身子正動彈不得,忽然室內電燈亮起,就在他的腳邊,躺著覆蓋著白布的阿絹。房間狹窄得令人無奈。兩疊半的屋子,被樓梯斜著從半空裏攔腰截斷,連一扇窗子也沒有o

    “聽醫生說,她是老死,沒有任何痛苦,安然死去。”一個肥胖的男人在身後說。

    留神一看,周圍的男男女女穿的不是露出了棉花的棉襖,就是粗陋的夾克衫,善衛卻出於職業習慣,穿了一身華美的西服,這身行頭不僅在此地顯得不合時宜,甚至讓人覺得是對死者的冒瀆。

    “該咋辦呢,葬禮?您,可是喜利萬阿婆的親眷?”

    又被喚作了喜利萬,善衛百感交集。“我雖然不是她的親眷,不過接下來的事就由我來操辦吧。麻煩諸位了,謝謝,謝謝!”

    至少應該帶點啤酒之類來,那樣的話膽子也會壯一點。阿絹這終焉過於令人生悲,雖然說衰老致死恐怕不會有什麽痛苦,然而鄰居們漫不經意的話語,聽上去卻仿佛是在責備他。

    善衛跟裏麵守著的人換了位置。死者是頭朝北躺著的,否則這裏也無法停放。他隻得跨過死者的頭部,站到裏麵去。接下來該守夜了,卻既無香爐亦無線香,一個缺口的小碟子,裏麵有些凝固了的蠟,這莫非便是方才守靈的痕跡?

    大約是看到善衛臉上露出了嚴肅的表情,一個人喝道:“好啦,小孩子們都退下去。別看熱鬧了。”隨著這一聲號令,眾人離去了。

    善衛決然地掀起白布。忽地躥起一股異臭,阿絹的遺容露了出來。那臉色甚像鼠灰,更近黑色。眼睛是閉著的,嘴唇卻半張,殘存的五顆牙發出白光。再揭起薄薄的被子,卻見雙手齊齊整整地疊放在胸前。細看貫穿手背的黃色筋脈,那是空襲時燒傷落下的瘢痕,生前是血紅的,此時在濁黑的皮膚上,卻好似另一種生物,滑溜溜地放著光。合起來的手指,像是在安撫瘢痕的痛楚。

    昭和二十年六月五日的空襲,善衛是在疏散地北河內的舅父家中得知的。跟五天前大阪那凶猛駭人的滾滾濃煙相比,此次神戶的硝煙離得遠,看不真切,無非隻是微微地將雲朵染點顏色罷了。大阪空襲時,娘和爹都擔心善衛的安全,立時趕了過來,因此這次他們肯定也會背著背包來看望。然而他期盼了兩日卻不見人來,到了第三天,舅父去打探情況,夜裏很晚才回到家,以為善衛睡著了,遂口無遮攔地說道:“健三那小子好像挨了一家夥。”

    “挨了一家夥?很嚴重嗎?”

    “簡直是一塌糊塗啊。阿絹燒傷了,住在醫院裏。這次舍利萬家幾乎是滅門了。”

    養父健三是貿易公司的科長,善衛隻知道他跟油打交道。食物開始配給供應時,他們家還是有很多食用油,還分了些給小學的老師,於是便有人毀謗說老師偏心。舅父家裏,也送來了兩大罐,作為照管善衛的費用,每罐一鬥。

    善衛並沒將“挨了一家夥”這句話跟死聯係起來,印象中,那就和相撲比賽時被對方摔出去差不多,所以他更為娘的燒傷悲哀。然而,如果此刻舅父察知他尚未睡著,那麽爹挨了一家夥、娘燒傷了,都將確鑿無疑地變成現實。快睡著,睡醒時爹和娘肯定都來接我了!他偷偷地抽泣了幾聲,就這麽睡著了。

    然而,這些並非夢境,爹甚至連屍身都找不到,娘上半身燒傷,在渡邊醫院裏住院治療。

    “你已經是五年級學生啦,該到你娘身邊去照顧照顧她。又沒有護士,好可憐啊.”舅母的話固然不假,但恐怕她更為擔心的,其實是將一個喪失了監護人的孩子稀裏糊塗收留在身邊,誰知將來會怎樣。

    渡邊醫院位於蘆屋,麵對著海濱。在舅母的帶領下,善衛從阪神電鐵的蘆屋川車站沿著河邊步行。這一帶絲毫不見空襲的痕跡,隻有疏散用的大板車來往穿行。

    “你可不能表現出吃驚哦。你娘雖然渾身纏著繃帶,不過很快就會好的。”舅母一麵順手將土堤上別人家的菜園裏小拇指大小的黃瓜摘下來塞進口中,一麵叮囑.

    終於到了醫院,雖然空襲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可這裏卻如同火災現場一般混亂。傷員們的腦袋、手臂、腿腳纏滿了繃帶,每處都滲出血水來。不時將臉湊到手臂上去的,是為了把從繃帶裏鑽出來的蛆蟲吹掉;手四處摸摸索索的,則是因為眼睛被火燎煙熏,暫時性失明了。

    病房是鋼筋混凝土建築,十分堅固。上了二樓,隻見走廊裏排滿了小火爐和木炭,病室的門大概是因為天熱的緣故,一律敞開著。

    阿絹住在十一號病室裏。跟阿絹的形象相比,剛才候診室裏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隻能算小巫見大巫。她的上半身嚴嚴實實地纏滿了繃帶,隻有鼻子、嘴巴和眼睛露出來,仿佛黑糊糊的洞孔。看到紗布綻線處在微微地動,方才知道她還有一口氣。

    “聽說她從防空壕裏爬出來的時候,房子一下子塌了。”

    防空壕挖在麵朝院子的六疊房間的地下,善衛回憶起那裏涼爽的空氣,心底猛然湧起家被燒毀、已不複存在的實感,他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繃帶怪物就是娘,呆然木立。

    阿絹搖晃著懸在半空中的手臂,口中嘟嘟噥噥。

    “咋啦?是要撒尿嗎?”舅母從病床下取出便盆,漫不經心地掀起覆蓋在阿絹身上的白衣,床單已染成一片血紅。啊,娘馬上就要死啦。以前曾經聽說過同班同學的母親就是死於吐血,跟那一樣啊。善衛不禁往後退縮。舅母卻嚴肅地說道:“用不著擔心。這是月經。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著這種時候。”說著,拿起手邊的破布便去吸。

    娘的下半身跟上半身截然不同,居然看不見絲毫的傷痕,善衛覺得不可思議。

    舅母忙亂的時候,阿絹仍然搖晃著纏滿繃帶的手,似乎很不情願。

    善衛覺得口渴了,想喝水,卻不知道茶杯放在何處。要打開三尺壁櫥,就非得移動阿絹的遺體不可。他心想廚房裏麵總該有點什麽,便走了過去。隻見那斜視的小個子女人將鍋子放在煤氣灶上,每當水要溢出來的時候,便把鍋蓋掀起來。

    “我在煮烏冬麵,等一會兒也請你吃。”她像唱歌似的說道。

    善衛一看,這間公用廚房裏麵甭說電冰箱,連電飯煲烤麵包機都沒有,僅僅胡亂堆放著一些年代久遠的鐵鍋砧板之類。剛才正覺得何以會如此安靜,原來居然連電視機也沒有。僅僅隔著一麵膠合板牆,如果有人看電視,聲音當然會傳過來。善衛覺得心寒,又回到了阿絹身邊。

    “去幫娘買治療葡萄球菌感染的藥來,好不好?”在蘆屋的醫院裏,阿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舅母總算肯幫忙,找了一個同是住院病人家屬、似乎不太招人喜歡的老婆婆來幫助護理。在走廊裏煮飯燒菜洗衣服,都交給她去做。可是照料大小便,她卻不願意,於是這就成了善衛的任務。每逢這種時候,老婆婆就走出房間。

    善衛轉過臉,背對著滿房異臭,眺望院子裏的垃圾焚燒場,突如其來地,阿絹聲音清晰地說了這句話。接著她又帶著哭腔說:“對不起啦,對不起。”

    善衛在紙上寫好“葡萄球菌”,又從阿絹揣在懷裏的銀行存折中抽出一張十元紙幣,乘上了終於修複的阪神電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遍地的焦土。在幸存下來的八幡筋藥房買了藥。他沒有勇氣去查看自家房屋的舊跡,不過根據小學校和公會堂的位置來判斷,大致可以推測出在哪一帶。

    雖然繃帶綁得誇張,阿絹痊愈得倒很快。半個月後,她先露出了臉龐,額頭、鼻子和麵頰的一部分發紅,成了花臉。接著,肩膀的繃帶也解了,雙手卻因為當時撥開劈頭蓋臉撲下來的火團,傷得特別嚴重,至今疼痛不消,蛆蟲也始終附著。

    因為炸彈和飛機掃射而受傷的人員不斷增加,阿絹的病情開始好轉後,醫院也不給好臉色看了。

    “以後隻需要塗塗油就行啦,得慢慢地治療。”他們開始往外趕人。七月二日,阿絹雙手的指尖剛能動彈,便出院了。舍利萬的本家在福井,卻跟阿絹不投緣,然而此外又沒有可以存身之處,便跑到了春江,去投奔一個和阿絹同齡的女人。

    那女人和阿絹此前僅僅通過幾封信而已,見阿絹拖了個孩子,身體又不方便,便露骨地表現出嫌惡,將他們安置在了織布車間的一角。

    兩人滿心指望剛剛抵達的當晚,主人家能準備點晚飯,然而當小孩送來便當盒,兩人喜滋滋地打開來一看,裏麵卻隻躺著一根鹽醃的黃瓜。一路上沒吃沒喝,此時也沒米煮飯,娘兒倆隻好就著冷水,一人啃了半根鹹得要命的黃瓜,哭哭啼啼睡了。

    春江原本就是鄉下,隻要登了記,盡管每次量不多,卻一直有米吃。

    第一次配給由善衛到河沿上的米店去領,米袋沉甸甸,善衛心頭樂滋滋。可剛一扛起來,口袋底部卻鬆了線,“沙沙沙”,大米落進了清澄的水中。望著鑽進水草叢中的一粒粒白米,善衛隻顧著吃驚了,哪裏想得到要去堵塞洞孔。他呆呆地望了半晌。

    整個七月還算平安無事,阿絹的手指也稍稍能活動了。一進入八月,天空便帶上了秋天的色彩。

    “去年到今年,雪足足積了有三米深。瞧那扇破玻璃窗,就是被雪給壓壞的。”當地人所指的那扇玻璃窗,位於遙遙的高處。僅靠一條特別配給的毛毯,根本就沒法過冬。為了抵禦嚴寒,他們去附近的河邊撿拾流木,然而隻能撿到些細小的樹枝。阿絹從看穿了娘兒倆弱點的鄰人那裏花高價買下了棉被。此時存款還有將近三萬,他們認為好歹可以吃上兩三年。

    戰敗後,可以回神戶了。其實神戶也並沒有什麽人能夠倚賴,不過比起雪國,住慣了的城市更令人懷念。那時,棉被又成了累贅,阿絹那無法彎曲的手指滲出了血來,好不容易才打成不超過規定的三十公斤的行李。回到神戶,兩人在六甲山麓的筱原南町租了間房子,那已是八月三十一日的事了。到北河內去拜訪舅父。其實在前往福井之前,他們就曾去投靠過他,可他卻借口說附近設有高射炮陣地,勸他們還是去更安全的地方,婉言拒絕了。誰知這借口競成讖言,一家老小皆被炸死了。

    回來的路上,善衛和阿絹頭一次看見了化作焦土的自家。鼻子早已聞慣了的焦土臭味,仍然沒有減弱。夏草茁壯繁茂,雨水自由流淌,深深地剜削著道路。好半天都辨認不出哪兒才是自己的家,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堵似曾相識的圍牆。

    “這裏就是咱家啦。”簡直就像屋子根本就沒被燒毀,阿絹欣喜地叫道。

    兩根直立著的石頭門柱之間,斜躺著一根粗鐵管。

    “你爹肯定就在這地方了。娘往外逃的時候,你爹還大聲問娘要不要緊呢。”

    直至此時為止,善衛日日忙得暈頭轉向,隻顧緊緊地跟隨著阿絹,無心旁騖,因此爹的事情從來不曾湧上心頭。此時聽說“就在這地方”,他感到毛骨悚然。

    “舍利萬大媽大概是想死在她丈夫身旁。”德井公寓和舍利萬舊居之間,相距不到兩百米。

    “烏冬麵,要不要來一碗?”斜視的女人隔著屍體遞過來一隻海碗。善衛不好拒絕,遂接了過來,擱在榻榻米上。仔細一看,是一碗油炸豆腐麵,便放在阿絹的枕頭邊上,權充供物。

    關於烏冬麵,善衛曾有過一段不快的記憶。

    健三供職的那家公司的總經理住在京都,阿絹曾領著善衛前去拜訪,請求發放一筆撫恤金。健三失蹤已達半年之久,可那家夥卻翻來覆去地說:“俺認為健三還沒有死,俺覺得他還活著呢。”結果,為他賣命近二十年,居然隻得了三千塊錢。而那時的米價是一升一百二十塊,這點錢連買一袋米都不夠。

    在一間一看便知是傭人等候室的簡陋屋子裏,請他們娘兒倆吃了一碗烏冬素麵。剛吃了一口,反複無常的天就下起了雨。阿絹歎道:“要是你爹還在,哪怕就是不能動彈,咱娘兒倆也不至於遭這種罪。”說著,她用凍得皴裂的手遮住了眼睛。

    昭和二十一年第三學期開始,善衛被編入了六甲小學五年級,生活恢複了正常。阿絹起先買了一台縫紉機,承接縫製更生服①的活兒,然而由於手指不聽話,幹得很不順利。後來她在六甲道車站前麵擺了個販賣幹貨的小攤子。這一帶被燒得一千二淨,居民小組不複存在,眾人皆作鳥獸散了,倒也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隻是貨物淋了雨會腐爛。她還擠進滿員電車前往加古川、河內一帶采購,兼做黑市米店的搬運工。阿絹總是雙手遮擋在胸前護著貨物,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讓善衛在同學麵前感到羞恥,卻又被那股氣概所震撼。

    早在房屋毀於戰火之前,善衛讀書就很努力,所以六年級第一和第三學期連續擔任班長,周遭的人都打包票說,憑這樣的成績,考進一流中學不在話下。然而就在這時,阿絹精疲力竭了。其實,是因為一個販賣私米的夥伴提議說,開辦一家專為考生補習功課的私塾,可以獲得穩定收入,勸說阿絹將凍結的存款②打八折取出來,兩人共同經營。結果卻是個騙局,阿絹上了大當。原本雖說存款被凍結,但每個月仍可以提取五百元,可現在全都泡了湯。阿絹這才萌生了送善衛投靠生父的念頭——

    ①更生服,二戰中和戰後,日本物資匱乏,人們將舊衣服修改翻新再穿。此類衣物,被稱作更生服。

    ②凍結存款,二戰後,日本物資匱乏,為防止物價上漲、通貨膨脹進一步惡化,1946年2月,日本政府頒布《金融緊急措置令》,凍結國民的存款,一般的三口之家每月可提取五百日元生活費.此法令直到1963年7月才廢止。

    昭和二十二年二月,善衛正忙於中學迎考,阿絹鄭重其事地問他:“善衛,你歡喜讀書嗎?”事已至此為什麽還問這種問題?善衛覺得奇怪,隨口應了一聲:“嗯。”沒過多久,便有人開始寄包裹來,裏麵是些軍隊用的更生鞋、處理的軍用襯衫之類。明明自家無依無靠,連一封書信都不曾有人寄來過,這又是怎麽回事呢?善衛百思不解。阿絹卻說:“好好念書!念好書,考進了中學,就會有人出錢供你讀下去。”

    應當不至於是生父提出條件,非要善衛考上中學不可,一準是阿絹自己感到,已然將善衛養育了這麽大,希望他能出人頭地,再送回去。

    待回過神來,天已經大亮。善衛將阿絹枕邊的死亡證明書塞進內衣袋,走出了公寓。外邊已有上班族來往,而這所公寓卻不見有人起來。善衛到區政府提交了死亡證明書,領取了火葬許可證,再到來時已看好的葬儀館定了棺材和汽車。說好一個小時之後上門,善衛便去從前的廢墟走了一圈。

    已經有房屋蓋起來了,然而尚未著手清理的空地也頗醒目。舍利萬家所在之處,由於道路麵目全非,隻能揣測大概。那裏新建了三棟鋼筋混凝土公寓,似乎是員工宿舍。這種建築的地基肯定挖得很深,也不知道健三的屍骨是被挖了出來,還是早被那粗鐵管中的炸藥炸得粉碎了。善衛浮想聯翩。

    回到德井公寓,隻見孩子們在走廊裏跑來跑去,望了望阿絹的屍身,又哇哇地大叫大嚷,跑開了去。善衛不便責罵,隻得做手勢製止。

    葬儀館的人來了,可是公寓入口太窄,棺材難以進來。善衛便抱起放在走廊裏的阿絹,放了進去。她僵硬的身體已經變軟,皮膚則更黑了。

    “這就送到火葬場去嗎?”就算是私下埋葬,一般也得請個光頭和尚來念念經。葬儀館的人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

    善衛道:“回頭再正式舉行葬禮,知道了嗎?”

    棺材運走後,善衛打開壁櫥一看,裏麵隻有一個小小的碗櫥,原來的一對衣箱隻剩下一隻,裏麵放著個包袱。

    生父領回了善衛之後,似乎還與阿絹通過信。當初將善衛送去做養子,是因為生母產後恢複不佳,很快便去世了。

    “阿絹好像也吃了不少苦頭。一個女人隻怕日子不好過。”父親無意中吐露的言語,讓善衛覺得如芒在背。然而父親卻說:“你不必在意,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剛剛回到生父身邊時,善衛夜裏會想起阿絹,想到她可能會被燒傷折磨得叫喚不止,也曾淚流不已。然而不久後,他反而覺得輕鬆,學生生活比普通人奢侈。進入文藝製作公司工作後,他把領到的第一個月工資交給了父親。“這個請您交給舍利萬大媽。”做出這樣可嘉可讚的舉動,乃是出於因自己太過幸運而內疚的心理。

    “我且替你收好。我想大概不會有這種事一一不過萬一她完全倚賴你了,可不太好辦啊。”父親果然深思熟慮,整整一年沒有交給她。

    工作後的第三年,善衛的經紀資格得到了認可,除了固定工資外,還有傭金,對於單身漢來說,錢多得花不完。

    “你舍利萬大媽不做保險啦。聽說現在在幫酒館討賬,收入好像很不錯。”父親的話讓善衛愕然。行業使然,到了月底,文藝製作公司便會有形形色色的人前來討賬。酒館之類常常會特地支使身體殘疾的老人前來,這樣負債方出於體麵,多多少少得支付一些。

    每當看到前來公司討賬的人,善衛腦海中便會浮現出一到冷天就成了花臉的舍利萬絹,伸出滿是燒傷疤痕的雙手,去為酒館四下討賬的身影。於是善衛一再懇求:“我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她對我十二年的養育之恩。就從我每月的工資裏提些錢寄給她吧,叫她別再幹這種苦差事了。”父親將錢寄了過去,似乎還寫信把善衛的意思告訴了她。阿絹第一次的來信簡單地對善衛長大成人表示高興,以後的信便是老生常談了。

    回生父家之後,善衛從不給阿絹寫信,繼母不忍,便勸善衛寫信給她,阿絹卻不回信。“這個人好堅強。既然把你還給了我們,生怕你會想念她,就強忍著不再跟你聯係。你也得好好做人啊。”父親說。好好做人?善衛將近一年食不果腹,如今萬事順心,毫無不滿之處。不過聽父親如此一說,他也覺得,許是天性的緣故,阿絹的確有些好強。跟舍利萬本家鬧翻,也是為此。與鄰裏發生矛盾時,她也是寸步不讓,堅持要對方道歉。回到神戶之後那些令人駭異的謀生方式,恐怕也是這種好勝心的表現。然而那份好勝心到哪兒去了呢?昭和二十五年,善衛前往阿絹的借宿處探望她時,房間裏是何等荒涼的景象!在未遭戰火燒毀之前,她可是連拉門的格欞、火盆的擱板都擦拭得閃光鋥亮,大家都說,簡直就像戲台子一樣幹淨。

    因為是上午,所以無須等待,骨灰立刻出來了。善衛一一撿起來放入素燒陶罐裏。每塊骨殖都又細又碎,表明了死者的衰老。骨灰安放何處呢?訂婚時因為嫌對妻解釋起來麻煩,就當阿絹已死了。自家的墓地在青山,可安放到那裏,似乎不合適。如果健三的遺骨還在,也許會安放到福井的墓地裏去,然而健三的遺骨遺照俱無。

    善衛捧著骨灰罐回到德井公寓,男女老少一千人等又絡繹不絕地出現了。這些人究竟如何維持生活?善衛百思不解。

    恭恭敬敬地將骨灰安置於兩疊半小屋的角落,爾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打開壁櫥查看究竟。隻見碗櫥中鋪著的紙下麵,放著神戶銀行的存折、寫有善衛及公司名的紙片。存折餘額一千元,她每個月都在同一天將一萬元悉數取了出來。衣箱的一角放著連做抹布都沒人要的破爛衣服,包袱裏是念珠、經文、寫有舍利萬健三俗名的粗陋牌位、米袋,此外便別無長物。

    無論如何,對於一個每月生活費達兩萬多的人來說,這情形未免太不堪。她會不會成了公寓裏這幫稀奇古怪的家夥的犧牲品?善衛雖然心中疑竇叢叢,然而事已至此,懷疑也無益。

    牌位不便扔掉,善衛便將它同骨灰罐一起包好,暗忖以後再處理。如今姑且得先表示謝意,遂用紙包了一萬元,遞給開洗衣店那人,說:“這個給大夥兒消消穢氣。”

    善衛重新審視德井公寓,思考阿絹在此時,在想什麽,又是如何生活。正沉湎於冥思之中,有人呼喚他。是個騎自行車的男人。他口氣親昵地說:“我就是昨天打電話的人。聽說一切都已經辦妥了。本來想來幫幫忙,可是工作離不開。”

    “啊,多謝多謝。”善衛鞠躬道。

    “舍利萬阿婆一死,這公寓裏的人都慌了神。所以我就多管閑事了。”

    “那……您不是這兒的人?”

    那男人誇張地搖手不已。“不是不是。此地早先是租借給戰爭中受災的平民,後來住進來各種各樣的人,結果就變成這個樣子了。聽說這裏馬上就要拆遷,大概大家是想撈點拆遷費吧。”他似乎頗覺厭煩,慌忙又說道:“不過,舍利萬阿婆可不一樣。這位阿婆一一我也許不應該講一一雖然生活困難,可真是了不起呀!”

    瞧瞧這情形,善衛看不出哪兒了不起。

    “我們再三勸她領取生活保障費,她始終不肯,總是說自己有人贍養。”

    從未領取過生活保障費?父親的確說過,如果她沒有工作,就可以領取。再加上善衛寄給她的錢,足夠她花。

    “我想,或許她有一小筆存款,她死後,那些錢被公寓裏的那幫家夥搶了去可不行,就和醫生一起在家裏找了找,結果找到了您的電話號碼。”

    兩人開始向著山前走去。善衛根本就沒聽見那男人的話。

    如果沒領生活保障費,每個月就隻有我寄給她的一萬塊錢。僅僅一萬塊錢,就算是一個孤寡老太也不夠呀!然而她為何要拒絕領取呢?

    “這一帶的產權人等著地價上漲,死活不肯賣,所以一直是一片焦土。不過,總算有房子造起來了。”

    遠處,巨大的掘土機轟轟隆隆地在挖土。

    “這……舍利萬大媽活著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善衛問道。

    “這個嘛,就在這一帶,她常常拄著手杖到這兒來。老太太風度可好啦。”

    阿絹一定是不厭其煩地在這片焦土上走來走去,仿佛朝聖一般。她在眺望著健三粉身碎骨的土地,追憶往日的時光。

    “這……對不起,您大概就是給舍利萬阿婆寄錢的先生吧?”那男人快活地問道。

    善衛不自覺地搖頭否認。

    “是嗎?失禮啦失禮啦。”他順勢推著自行車拐彎離去了。

    善衛不知不覺來到了掘土機挖出的兩米來深的坑前。

    娘還是把我當作了自家兒子。她滿心歡喜地盼著兒子寄錢來,這是她唯一的生活樂趣。領取生活保障費的話,雖然能夠過得舒適些,可是來自兒子的樂趣便要減弱了。娘守在那兩疊半大的小屋裏,靠著我寄來的錢,靠著兒子寄來的錢,不不,還有,她是守望著爹的葬身之地,活下來的。

    我為什麽隻寄一萬塊錢給她呢?隻要我願意,兩萬塊三萬塊都不在話下呀!就因為我相信那混賬的生活保障費,娘才會像遭受轟炸時被烈火趕出家門那樣,淒然死去!時至今日方才明白,悔之晚矣!

    善衛潸然淚下,蹲下身去。偶一抬頭,卻見那挖出的土坑中,距離地表約六十厘米處,是一層紅褐色的瓦礫焦土,凹凸不平卻延綿不斷,甚至發出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對呀,被土沙遮蓋掩埋住的,就是轟炸留下的廢墟!

    他蹣跚著走下土坑。眼前,磚瓦腐爛了,白鐵皮腐爛了,木片、鐵絲疊在一起。善衛將臉貼了上去,半晌不動。然後他解開包袱,在磚瓦之間用手指挖了個洞,取出健三那粗陋的牌位,再從罐子裏掏出阿絹的遺骨,仔細地塞了進去。

    “此地就是爹和娘的墓地了。您二老終於聚在一起了。”

    捧來土塊,將洞掩埋好。捧著土塊的善衛,覺得那片荒涼的廢墟生氣盎然地蘇醒過來,擴張開去。他再一次蹲下了身。

    育死嬰

    陡峭的坡道,老鼠飛快地向上狂奔,短腿狗緊跟其後,窮追不舍。隨著老鼠的飛跑,有水珠點點滴落,大概是它一直浸在水中的緣故。轉瞬之間,狗便擒獲了老鼠,滿瞼肉店小夥計般的奸詐表情,回到一身廚師打扮的少年身旁。少年將手中提溜著的捕鼠籠子,啪的一聲砸向地麵,震去水滴。

    林蔭道旁的樹根下,一隻渾身著火的老鼠疾跑過去,繞樹狂奔.身纏青色圍腰的酒保突然像老太婆一般蹲下身去,一邊大笑,一邊抬起木屐,朝那正冒著輕煙的老鼠一腳踢去。仰麵朝天的老鼠,四肢微微顫抖不已。

    星期日午後,打了烊的煙草鋪門前放著簇新的鐵桶,裏麵浸著捕鼠籠子。籠中的老鼠好似水棲動物一般,仿佛並不特別痛楚,從籠子的格子孔中伸出鼻子來,從水中張望著天空。四周一個人也沒有。

    每當看到這火攻加水淹的屠鼠現場,我總是悚然木立,呆望良久,心中確信有朝一日自己也將變成那樣,被人用與捕殺老鼠一樣的方法殺死。我入神地望著那顫抖不止的長尾巴和胡須、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良久才終於感到坦然:啊,此刻我終於變成老鼠了,終於能變成老鼠了。

    “為什麽幹出這麽殘忍的事情?啊?多麽可愛的孩子!別悶聲不吭的,你倒是說話啊!”刑警從厚厚的一遝照片中,一張一張地往外抽,抽出了五六張,放在桌麵上,推到久子麵前,“你再好好看一遍!看看這無辜的孩子!聽好了,她不是睡著了,是死啦!是你殺死她的!”

    久子緘默不語,目光下垂,看著照片,然而絲毫不動聲色。

    “出了什麽事?莫不是你男人在外頭有了相好的,你就殺子泄憤?再不就是你喜歡上了別的男人,嫌這孩子礙手礙腳,就給殺啦?把手伸出來!”

    久子聽話地伸出了手,刑警仿佛看手相似的,一把攥住她的大拇指。“你就是用這隻手行凶的!為了什麽啊?她是你的親生骨肉啊!為什麽要殺她?別不吱聲,說出來!為什麽用這手指壓住那麽可愛的親生骨肉的喉管?壓得都淤血啦!”

    久子呼地喘了一口氣,盯視著刑警的臉龐。兩人緘口不言,對視良久,刑警一籌莫展,把手中的那遝照片猛地甩在桌子上,打開門將守候在走廊裏的女警官喊了進來。

    “伸子如今在天堂裏呢。你把自己的罪行都坦白出來吧,這可是為了伸子呀。聽說你可疼愛她啦,鄰居們都這麽說。到底出什麽事?是沒有自信,覺得自己養育不了孩子?不是吧?聽說孩子很健康呢。’女警官假惺惺地抽泣了一聲,拿起伸子的遺照,“孩子一定很痛苦吧。不想竟被世上最信賴的媽媽殺掉了。你瞼上是什麽樣的表情啊,那個時候?”女警官話鋒陡轉,尖銳地問道。然而久子麵不改色。

    什麽樣的表情?普普通通的表情呀。

    殺死了伸子,回過神來時,我杲坐在三麵鏡梳妝台前,心不在焉地端詳著自己的臉。我記得鏡子裏映出了伸子嬰兒床的一端。她不過是個兩歲零三個月的小孩,雖說是殺人,既不會弄得氣喘籲籲,也不會大汗淋漓,隻是臉色有那麽一丁點發青。我拿起梳子梳頭,坐在黃昏漸漸降臨的房間裏,並不曾張皇失措,因為這是事前的約定:我正是為了殺死伸子,才把她養育到今天的。

    我非得變成老鼠不可,非得變成老鼠挨火攻水淹,被折磨至死不可。

    “上一次月經是什麽時候?別不吱聲,說話呀!你不覺得伸子可憐嗎?你是魔鬼嗎?你丈夫也來了,像發了瘋一樣,說是要殺了你。聽說他很疼愛伸子,總是給她買禮物。伸子常說要跟爸爸一起睡,一到早晨就鑽進爸爸的被窩裏去,對不對?你該不會是吃醋了吧?啊,為什麽要殺死伸子?該不會是你的血統有什麽問題吧?一般而言,這根本無法想象啊。”

    久子拿起手邊一張放大了的伸子的特寫,簡直就像在端詳女兒逢年過節時穿戴得花枝招展的身姿一般,撲哧一聲笑了。

    “有什麽好笑的!這麽可樂嗎?你這個人啊。”女警官猛然起身,劈手奪過照片。見她怒不可遏,另一個刑警進來了。“請你來問問她吧,我們是無計可施了。”他低聲說。丈夫貞三來到跟前。

    女警官將伸子的照片收攏,匆匆離去。

    “真是你幹的嗎?啊?”貞三問道,聲音比預想的遠為鎮靜。

    “是我。”

    “‘是我’?你……”

    隻聽劈裏啪啦一陣殺氣騰騰的響動,貞三撲上去就要扭住久子,卻被刑警緊緊抱住。

    久子望著貞三,心想:這人是誰?今晨送他出門上班時,他的確還是我的丈夫,然而在眼前,在低矮的台燈照耀下,這個莫名其妙地粗聲怒吼、張牙舞爪的男人,簡直宛如路人。對啦,現在我已然變成了老鼠,父母也好丈夫也罷,統統不存在了。

    “告訴我理由!為什麽要殺伸子?把伸子還給我!你這個賤女人!”貞三掙脫刑警,揪住久子,隔著桌子揪住她的頭發,試圖把她摔倒。製止聲怒號聲交織響起,旋即又平靜下來。

    久子隻覺得頭上火辣辣的,頭發被拉扯後熱辣辣的感覺盤桓不去。

    誰也不會明白。

    我筋疲力盡地躺在產院的分娩室中,自陣痛開始,整整十四個小時渾渾噩噩,正昏天黑地似夢似醒間,突然聽到一聲大吼:“生下來啦!是個千金。”一個沉重的東西撲通放在了我的肚子上。出現在眼前的便是伸子,她由護士扶著,放聲哭叫,那聲音根本不像是人類的嬰兒。刹那間,我想道:“啊,長得好像貞三。”然而恐怖感隨即襲來。雖然當時我還沒弄清楚它的原形,但是至少感覺到,那似乎便是自打知道懷孕以來與日俱增的不安,而且此時其形態更加清晰可見。於是我將視線從那軟綿綿、不牢靠的肉團移開了。

    結婚第三年,久子二十四歲時懷孕了。貞三在廣播電台工作,租的是兩個房間、每間六疊大的公寓,房東倒也不趕時髦,不禁止帶小孩入住,因此生孩子不存在任何問題。

    貞三如同家庭劇中的優秀準爸爸一樣,雖然不曾表現出惶恐不安,然而當兩人含情脈脈相依而坐時,他會猛地冒出一句:“育嬰書上寫的東西,有時候會自相矛盾呢。”大概他偶爾也翻閱一些電台裏的圖書資料。

    “我真的可以生下這孩子嗎?”剛剛診斷出懷孕那會兒,久子曾再三問貞三。

    “咱們也該要孩子了。而且聽說初產墮胎對身體不好。”他的回答莫名地缺乏真情實感,不過男人這樣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我害怕。”

    他將久子的這句話理解為撒嬌。“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要是生兒育女有那麽嚴重,人類不可能增加得這麽多。”

    這樣的對話毫無異常之處,跟每一對初次生子的夫婦一樣。久子挺過了妊娠反應,訂做了孕婦服,不久便有了確切無疑的胎動。洗澡時大概胎兒也覺得舒服,那圓滾滾的下腹部不停地動彈,如同波浪起伏。每次久子都感到不安,便告訴貞三的母親,可她卻說:“人人都是這樣的。俗話不是說‘左思右想難上難,真正生時倒簡單’麽,的確如此!”

    因為是頭一回經曆,所以恐懼會與日俱增,大概每位孕婦都不能幸免。久子強逼著自己如此想。

    “要是個男孩,就讓我來起名。女孩子的話,就由你起名吧。”貞三說。

    預產期臨近時,婆婆住過來幫忙。

    “久子的臉部線條變得硬起來了,一準是個男孩。”

    聽到他們興高采烈的對話,她還是覺得是在談論別人。無奈之餘,久子隻有去詢問友人中有經驗者.朋友說:“就是這樣的。感覺像是別人的事。什麽男孩好女孩好,我聽了氣不打一處來,結果變得歇斯底裏。”於是久子思忖道:索性變得歇斯底裏,來他個大爆發得了。

    以前,如果貞三連續兩三天回家晚,又滿嘴酒氣,含糊其辭,久子便會和他爭吵,一如普通夫妻。然而自打懷孕以後,她卻變得沉默了。有時候她會突然覺得,仿佛觸及了那真相不明的恐懼、那仿佛醒來之後便立即忘卻的夢。

    “算了吧,妊娠憂鬱症之類,可不大像久子會有的毛病。”聽貞三這麽說,久子也強迫自己相信,這的確是單純的妊娠憂鬱症,她借助一貫超出常人的剛強穩重,驅走恐懼。

    久子的母親在東京山手空襲中喪生。戰爭結束後,久子盡管還是女子學校一年級學生,卻挑起了家庭的重擔。父親是人壽保險公司的特約醫生,跟工薪階層一樣朝九晚五。剛剛戰敗那會兒,久子一大清早就起床,將麵疙瘩湯做好;放學後,又勤快地趕著去領取時有時無的配給品。雖然父親從公司帶回特別配給物資,因此無須再去黑市遭罪受苦,然而比起年齡相仿卻有母親當家的女孩子,她早早地便擅長操持家務。高中一畢業,久子就進了一家出版社工作,人機靈,酒席上也善於周旋,字寫得像男人,大夥兒都管她叫“粉筆”。

    有一次采訪一位廣播界的明星,結束後久子正打算離去,那明星突然發問道:“你拿多少工資?”久子如實回答。

    “我給你增加五成,到我這兒來幹吧。”大概見她說話幹脆、辦事利落,煞是中意。

    久子於是跳槽去替明星拎包打雜,出入各家電台,一來二往便認識了貞三。貞三是個美男子,緋聞不斷,起先久子隻是將他視為缺乏陽剛之氣的家夥,可有一次兩人在電台排練室裏麵協商工作時,他突然從背後抱住久子,強行吻了她,就像喝醉了酒,張口就說:“咱們結婚吧!”

    久子半信半疑。外界紛紛謠傳他下手快,而事實恰恰相反。打那以後他又是請吃飯又是請看電影,根本就不曾有過分行為,然後老老實實地去請求久子的父親準許他們結婚。久子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婚姻竟是這樣一步步被強拉硬扯而成的。

    作為獨生女,她從來不曾認真地考慮過父親的心情。可事情出乎意料,父親似乎很滿意貞三。“等你的問題解決了,爸爸也要重新找個老伴啦。”聽到這話,久子才意識到此事是真的。

    那明星一再懇求久子,希望她婚後繼續工作。於是夫婦二人的工資加在一起,新家庭顯得十分寬裕,昭和三十一年電視機剛剛問世,他們就買回來一台。

    婚禮服裝、嫁妝全部自己一手操辦,蜜月旅行去了京都。除了在車站台階上絆倒過一次,感覺丟人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平安無事。

    頭一次將身子交給他時,久子滿臉飛紅,低聲說:“謝謝你一直忍耐到現在。”後來貞三還不時舊話重提,告訴她,這話女人味十足,令他大為震驚。說得久子不知所措。

    結婚第三年,兩人從東京的公寓搬進了買下的商品房。久子借此機會辭去了工作,跟父親的往來,也隻限於過家家似的在生日、聖誕時寄張卡片。所謂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久子一心一意地做起妻子來,而且還可喜可賀地懷孕了。年輕的妻子曰日稱心,事事如意。

    陣痛從早上開始,斷定確鑿無疑後,久子便在貞三和婆婆的陪伴下住進了醫院。貞三按照早就安排妥當的步驟,從傍晚開始就和朋友在家裏打麻將,一邊等候消息。到了晚上九點,孩子一生下來,他便穿著一套深色西服來到醫院。

    “第一次見麵嘛,所以我穿著正裝來啦。”然而由於時間太晚,他未能見到伸子。丈夫如此關心,久子高興的同時,又感覺他不無虛偽。她不願想起嬰兒擱在肚皮上時那種滑溜溜沉甸甸的感覺,隻在黑暗之中一個勁地搖頭。

    接受按摩後,乳汁噴湧而出,幾乎飆到天花板上。然而伸子不會吮吸,隻會含著乳頭哭泣,久子便將乳汁擠進奶瓶裏喂她吃。看見女兒一天一天宛似吹氣的氣球一般茁壯成長,久子心情平靜了下來,覺得那恐懼也許真是孕婦們共同的感受。

    七天過後,出院回家,久子調配奶粉時,為了試溫度,將奶瓶柔軟的奶嘴湊到嘴唇邊,不想裏麵競流出了許多牛奶,嗆了她一口,濃鬱的芳香撲鼻而來,似曾相識。

    奶粉罐一直放在母親的梳妝台旁邊。

    我念小學五年級時,多少開始在意打扮了,可那時處於戰爭期間,連女孩子都不許佩戴蝴蝶結,穿豔麗的衣服。就連運動會時穿件運動服,節日裏穿雙新的白襪子,我都會對鏡端詳,百看不厭。順便還會打開奶粉罐,拿裏邊的小勺舀一點舔舔。

    “久子呀,小寶寶多可憐。小寶寶沒有別的東西吃,不像久子,又有麵包又有米飯。”媽媽雖不曾當場看見久子偷吃,可是奶粉漸少,偷嘴的事便立馬暴露。

    說到甜食,那時隻有紅糖塊和黑市裏流出的黑麥芽糖,奶粉那柔和的滋味,相較之下無與倫比。所以對於正值長身體的時期、麵對甜食饞涎欲滴的我,媽媽並不厲聲責罵,明明知道奶粉減少,卻也並不將罐子藏起來,隻是口頭說說而已。那時候,小寶寶剛剛生下來半年。

    我還記得母親挺著大肚子的身姿,那時候我們一同從醫院檢查完畢回家,待回過神來,正逢防空演習的高潮。警防團的人見母親沒穿紮腳褲,明知她正懷孕,卻指責起來。母親羞愧不已,對親戚說“年過四十再懷孕,可憐現眼又丟人”,我在一旁聽見,覺得很不是滋味。然而生下來,卻是個可愛的小妹妹。

    昭和十八年春天,學校重新編班,我早早放學回到家,見母親躺在床上,接生婆待在一旁。我被帶到四穀的親戚家去。當時心中充滿恐懼,好像媽媽就此便要死去。來到外邊,趁沒人注意正擦眼淚,發現一個小孩樂不可支地盯著哭哭啼啼的我。第二天照樣去上學,放學後回到高樹町自己家裏,好像已是日暮時分。黑暗中,母親和嬰兒躺在床上,我看見嬰兒口中含著的乳房膨脹得如此之大,大為吃驚。父親在紙上寫下“文子”二字,告訴我,這就是妹妹的名字。

    如今回想起來,我依然覺得自己是疼愛文子的。排隊買東西時,我總是背著她,就像幼童抱著布娃娃,從不肯釋手一般。我讓文子坐在起居室櫥櫃上收音機和佛龕之間狹窄的空處,轉過身背對著她,把帶子係到胸前紮緊。母親稱讚說:“久子好聰明啊!”

    我雖然疼愛她,但從沒停止過偷吃奶粉。我不知道當時的配給是怎麽回事,不過地板下麵挖的防空洞裏,存有許多奶粉罐,並不會因為我偷吃一點,文子就不夠吃。不光偷吃,我還用牛皮紙信封裝好,帶去和同學換花生。

    奶粉含在口中,會黏在上頜和口腔兩側,很牢,對鏡張口時,嘴巴裏白花花一片,那時我突然想起患白喉死去的小孩,聽說會有一層白色的膜堵住喉嚨,發出狗叫般的聲音,咳嗽著死去。

    貞三還算溺愛孩子,但並不因為有了伸子就改變此前的作息。自從調到新設的電視台,他無法再以孩子為借口早退回家,不過深夜回到家,總會守在藤編的嬰兒床前,久久地望著孩子的睡容。半夜裏孩子哭鬧,他也不生氣。偶爾傍晚時分在家,他還會幫孩子洗澡,因為力氣大,洗起來得心應手。

    “這是嬰兒體操,做了腿長得長。”無非是些從育兒書上學來的知識。他將嬰兒頭下腳上提溜著,久子在一旁提心吊膽。

    伸子八個月時感冒了,吃了退燒藥之後,又開始拉肚子,拉個不停,明顯地瘦弱下來。這麽一來,貞三和婆婆都慌了手腳,又是換醫生,又是遷怒於他人,鬧得驚天動地,不可開交,久子卻處變不驚。待孩子病情總算好轉之後,貞三歎道:“啊呀,為人之母的自信可真偉大呀。我還以為不行了,辦公室的電話鈴一響就心驚肉顫,回家路上,又擔心會不會出什麽大事,甚至害怕走近家門。你倒一點也不慌張。”

    “哪裏會這麽容易就死掉,孩子的生命力可強大啦。”

    “話是這麽說,可她畢竟太小了。我甚至覺得她活著都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快別說這話。”

    結果是大笑一場。

    久子暗自奇怪自己為何不擔心。固然,她觀察孩子的呼吸,測量體溫,更換冷水枕,喂藥喂水,可是孩子的腹瀉持續了那麽久,最後拉出來的糞便都如同淘米水一樣,甚至連婆婆都做了最壞的打算。可偏偏自己能鎮定自如。這莫非真是親生母親動物本能般的自信?

    恐懼仍不時掠過心頭,仿佛雲開霧散之後原形畢露,而我卻硬生生地扭過臉去,不敢直視它。可那恐懼,如今變得更加清晰鮮明:我的確在心靈的某一角,盼望著伸子死掉。我告誡自己,身為人母,是不能期待孩子死亡的。然而同時,我心中確切無疑地存在著一個念頭:企盼她就此告別僅八個月大的人生。

    伸子發育良好,八個月就能夠扶著拉門站立,眼見就要開始走路了。患病讓她發育遲緩了些,我反倒如釋重負。

    妹妹文子也一樣,胖得圓滾滾的,鄰居們甚至建議送她去參加健康寶寶大賽。元旦那天晚上一一那時文子好像也是八個月大一一她站在被爐旁,因為看到自己喜歡的玩具在我手上,突然向前傾身,搖擺著走了過來,旋即摔倒在地。因此第一個看見文子走路的,就是我。

    伸子仿佛要嚐試大冒險,扶著拉門,望望榻榻米,又望望我。丈夫在一旁助威,口中嚷著:來呀,過來!走過來!我恨不得閉上眼睛,堵上耳朵。我希望她永遠像現在這樣。

    當我若無其事將這想法說出來時,貞三道:“那當然啦。永遠像這樣,不,還是兩歲為好,正是最最可愛的時候。可她會不斷長大,還會出嫁。她會跟什麽樣的家夥結婚呢?”

    貞三頗具專業精神地準備了錄音機,將咿呀學語的伸子的片言隻語錄下來,但對我的恐懼毫無覺察。

    昭和十九年歲暮,父親因為討厭集體疏散人口,遂將我送往新潟,算作個人疏散,投奔的去處是父親一個部下的老家。他們家經營紡織品批發。房屋是京都風格,開間雖不寬,縱深卻驚人,中間有院子。在二樓給我安排了一間。父親或母親每隔十天便來看望一次。這戶人家也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女孩,可以作陪解悶。

    那年冬天的新潟,雪下得很大。有一天,說是蔬菜和魚斷貨,大家都慌作一團。我因為習慣了東京的配給,反而覺得好笑。在新潟,雖然偶爾會有B29轟炸機飛來,向海港裏投放水雷,但總體上還算平靜,仿佛不曾發生過戰爭。我也對雪相當習慣了,有時還幫著鏟除屋頂的積雪。

    由於他們家兒子得仰仗我父親,所以家人對我很親切,那同齡女孩也對我另眼相看,但那也許是因為我帶來了許多書籍和玩偶.返回東京後,我們還通過信,見那小姑娘用羅馬字寫自己的名字,我居然憤慨不已:我算是個十足的愛國少女.

    在那兒住了四個月,我又回到東京上女子學校。抵達上野車站時,發現雖然才離開短短四個月,四周的景色卻已麵目全非。車站內學生們圍成圈放聲高歌,中年婦女在號啕大哭,憲兵如臨大敵,氣勢洶洶,簡直就像到了別的國度。高樹叮一帶也明顯拆除了許多房子,號稱“疏散建築”。

    到底是自己的家,盡管燈火管製遠遠比新潟嚴格,卻漫溢著令人懷念的氣息,文子立刻撲入懷來。

    伸子順利成長,過完伸子的一歲生日之後,久子每日忙於瑣碎的家務,又暫時忘掉了那恐懼。

    一天,喝醉酒的貞三拿出一個大餅幹桶,說是讚助商送的,遞給伸子,並在伸子的央求下打開了蓋子。量實在太多,伸子沒吃,而是把餅幹當玩具,啪啪啪折斷後,又一塊塊扔進了廢紙簍。

    “不行,不能這麽做,多浪費呀。”久子覺得自己隻是輕描淡寫地責備了幾句,可獨生女兒伸子素來任性,竟然哭得幾乎抽搐。

    “這要什麽緊?她還不懂事。”貞三出麵調解。

    “那怎麽行!太浪費了。不能糟踐食物。”

    “話是這麽說,你也別歇斯底裏地大吼大叫。”

    “你就別摻和了。她可是我的孩子。”

    “得了吧,你要嚇壞伸子了。”

    “你就甭插嘴了。難得待在家裏,隻管嬌寵孩子,會把伸子慣壞的。”

    這下連貞三也不開心了,沉默不語。伸子待在角落裏,還在哭哭啼啼,根本不明白眼前的事態。

    “伸子,把你扔掉的餅幹撿起來,放回餅幹桶裏去!”

    “這種事,你說了她也不會懂。”

    “你閉嘴!”久子淚水盈眶,激動地說。

    貞三抱起伸子,不再爭執,自己動手去撿拾廢紙簍裏的餅幹,伸手也學著樣撿了起來。

    “太奢侈了。吃飯也是這樣,不喜歡的,吃一點就扔下。又不喜歡喝水,隻喝橘子汁。”鎮定下來之後,久子說道。

    “這個麽,現在的孩子,沒法子啊。我小的時候,連糟蹋了一粒米都要挨罵呢。不過,那麽生氣地訓斥孩子,男子漢可做不到。還是懷胎十月的媽媽有自信啊。”貞三半開玩笑地說。

    不!我因伸子吃點心時的浪費和莫名其妙的偏食動怒,並非為了這些。

    剛回東京不久,三月十日,就發生了空襲。高樹町緊挨著紅十字醫院,所以平安無事。盡管大家都不相信這種說法,但還是相互轉告。經曆過東京大地震的父親認為廣場危險,為了以防萬一,他將避難場所定為附近的美術館。

    五月二十五日夜裏十點,防空警報響起,我們將縫紉機、糧食之類扔進院子裏挖出的防空洞,覆上榻榻米充作蓋子,父親甚至宋不及在上麵撒上一層土。

    澀穀方向陡然大放光明,風越刮越猛,隆隆的轟鳴聲幾乎壓得人抬不起頭來。偶然抬頭看看天空,隻見夜空中漂浮著無數的火把,一點點地向北流去。

    母親背著文子,父親提著鐵桶,呆然舉首仰望。到處都流傳著躲進防空洞的避難者被堵在裏麵活活烤熟的故事。躲避在洞中,一旦燃燒彈落下,便得馬上撲滅它,但隻需看看那不可勝數的燃燒彈,誰的力氣都會喪失殆盡。

    四周出奇地安靜,旋即響起了“哐啷哐啷”擊中瓦塊的聲音,“梆梆梆”爆炸的聲音。自家和左鄰右舍看上去似乎並無異狀。

    “不能鬆手!”父母將我夾在當中,邁步向前走。來到電車道上,狼奔豕突的人流中,大家相互磕磕碰碰,喧嚷叫罵。臨街的二樓上,人頭攢動,眾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對著起火處指手畫腳。向神官方向望去,夜空全被染成紅色,炸彈的呼嘯聲、爆炸聲連成一片,不絕於耳。

    來到南町,便看見了流火,火星隻要擊中什麽東西,便會猛然進裂,燃起大火。返回霞叮,穿過廣尾,隻見左手的高崗上鴉雀無聲,便順著細細的小道登上去。那裏有防空坑道,居民們似乎全避難去了,空無一人。朋友的鋼琴老師就住在這一帶,這裏的地形我多少有所了解,便鎮定下來。母親將文子從背上放下來,交給我,和父親一起站在坑道口,透過樹叢眺望著火海。文子絲毫不害怕,想下到地上去。

    我們正打量著被火光照得通亮的坑道,仿佛是看準我們有所鬆懈,炸彈的呼嘯聲又一次響起。一開始,我按照大人教的,用手指按住眼睛和鼻子,抱著文子向下臥倒。抬頭向父母看去時,卻見母親倒在了坑道入口處。“繃帶!繃帶!”父親驚慌失措,我想過去,卻被父親推了回來。母親躺在那裏,紋絲不動。

    不知是燃燒彈還是小型炸彈的細小彈片,深深紮進了母親的胸脯,我並沒有親眼目睹。傷口直徑雖隻有五毫米,母親卻是當場死亡。

    四穀的親戚家也遭焚毀。我們隻得寄人籬下,投奔父親一位住在中野、應征入伍的同事家裏。母親的葬禮上,甚至連點一支線香的餘裕也沒有。二十七日中午,父親將母親的遺骨放在一個粗糙的盒子裏拿回家來,一直默默無言地撫摸著我的頭發。我背著文子,再度轉移去了新潟。

    新潟也變樣了。誰都心裏有數,B29轟炸機已經將大都市悉數炸毀燒光,今後的目標就是地方城市了。半年前那令人無憂無慮的景象已蕩然無存,遍地都挖著防空壕。但凡湊到一起,話題準是算計有難時如何逃命:應該過橋往東逃,還是朝海邊跑。糧食問題日益惡化。

    父親的部下對東京已然絕望,逃回了新潟老家,認為這下日本已經完蛋,下定決心在此務農,因此他家的氣氛截然不同了。在他們眼中,我不過是一個不相幹的人,帶著幼小的妹妹,被戰火驅逐到此地而已。

    “布娃娃和書籍全都被燒掉啦?啊呀呀,可真是……”同齡的女孩表麵上做出同情的樣子,瞼上卻分明寫著“活該”二字,蔑視我們。

    無論在誰看來,久子都十分喜愛孩子。伸子自不待言,就連聽見鄰家嬰兒的哭聲,她都會踴躍地去哄,也不管人家媽媽怎麽想。有時見久子多管閑事,便有人冷嘲熱諷說:“對嬰兒來講,啼哭也是種運動呢。”然而隻要聽見嬰兒啼哭,她立刻就會坐立不安。伸子跟爸爸親,貞三回家晚,她便焦躁不寧,不肯入睡,還不停地撒嬌吵鬧,這時久子會突然厲聲怒吼:“別哭了!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快別哭,媽媽要生氣了!”久子勃然變色,怒目而視,使得伸子更加恐懼,真的大哭起來。久子於是堵住耳朵,逃進另一個房間,閉門不出。待冷靜下來,她會請求貞三以後早點回家。然而電視台的工作剛剛走入正軌,貞三沒有依從,聽了原因後不禁笑出聲來。“什麽呀,孩子晚上哭鬧不必那麽介意。你別去管她,她自個兒會睡著的。”

    然而,久子益發不能忍受晚間和伸子獨處了。雖然不是每晚如此,可一聽到伸子的哭聲,她便會坐臥不寧,取出貞三的威士忌兌水喝。拚命壓抑至今的那恐懼的原形,伴隨著伸子的成長開始無法藏身,逐漸顯露出真麵目來。

    在新潟的生活很艱苦。

    我們是由父親送來的,等到父親返回東京,這家人的態度便陡然一變,聲稱二樓我原先住的那間屋子已經由兒子住了,安排我們住在土倉裏。土倉雖然有兩層,卻胡亂堆放著蓑笠、蓑衣、鋤頭等農具,還有木雕的胸像、肖像畫、書箱及形形色色的破爛。他們在土倉中隔出來一個角落安置我們。馬上就要到夏天了,這裏卻連一扇窗戶都沒有。

    “這裏很安全。蓋得比防空壕還要堅固咧。”老人說。其實他是在我們抵達的當晚聽見文子的哭聲後,才這麽安排的。

    我沒有被母親的死擊垮,可能由於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我一時之間來不及反應,也可能是充溢世間的騰騰殺氣,令我連哭都不敢哭。

    父親說他會像上次一樣,時常來看望我們,然而隻需回想一下來新潟的路上難民擁擠成堆的混亂情形,便可知道交通狀況不允許他如此。

    “已經燒到那種地步,不會再來空襲嘍.”父親說不用為他擔心,還撫摸我的頭囑咐我,“文子可就交給你了。你已經是姐姐了。”

    我深深點頭,盡管心中充滿了昂揚的鬥誌,卻劈頭遇上了糧荒。

    房東一家在那一帶的農人中屬於威風的人物,卻對我們的窘況視若無睹,每天管白吃白米飯,而我和年僅兩歲零四個月的文子,卻隻能吃些脫脂大豆、高梁和玉米。我在土倉前擺了一隻小炭爐,自己生火做飯,水則要走到井邊去打。

    稍微安定下來之後,文子理所當然地開始思念媽媽了。早上,那同齡女孩去上學時,故意大聲告狀,讓我聽見。“根本沒法睡覺嘛,吵死啦!”土倉牆壁十分厚實,文子夜間的啼哭聲肯定不能聽得那麽真切,我卻瑟縮不安。

    進入七月份之後,土倉中悶熱蒸人,我們姐妹渾身的痱子連成了片。但是隻要漏出些許啼哭聲,正房裏的人便故意弄出巨大聲響,將因為天熱而洞開著的窗戶關起來。無奈,我隻得背起文子,沿著城東護渠瞎逛。沒有一絲風,柳樹的葉稍低垂著,紋絲不動。任我如何上下搖晃,還唱歌給她聽,文子就是哭個不休。附近有家車床加工廠,路邊堆放著裝滿金屬碎屑的稻草包。我將文子放下,讓她坐在上麵,擦汗。四周不見一個人影。

    連我都覺得無依無靠,也難怪她要啼哭。一個才兩歲多的幼女,失去了母親,而且又餓又熱。不過,啼哭聲著實可憎。因為文子啼哭不已,連我也無法入睡。

    “別這樣噢。不哭了啊。”我不停地哄著文子。最後,我揍了她。我把她放在稻草包上,先是用巴掌打她的頭,可是她仍然哭個不休,於是我便攥緊拳頭,揍了她。挨揍之後,文子果然不響了。我抱起她,走回土倉。

    明白揍她就能讓她停止啼哭後,每到夜裏文子被夢魘驚醒,我就知道這是無休無止啼哭的前兆,便立刻動手揍她。這,成了她的搖籃曲。

    “媽媽們不是一邊唱‘睡吧好寶寶’,一邊輕輕拍打孩子的小屁股嗎?”貞三邊讀報邊說。看到有關育兒的文章,他便會剪下來,或是讀給我聽。也許他開始懷疑我對伸子的態度有問題了。

    “拍打屁股不好,會影響脊椎骨,導致腦震蕩。”貞三說道。

    我失笑。“怎麽會呢?”

    於是他認真起來,解釋說:“嬰兒的骨頭很軟,任何一點小小的衝擊都會立刻導致昏迷。父母親以為孩子睡熟的時候,很多情況下是嬰兒腦袋撞上了什麽東西,引起了腦震蕩。”

    當時我沒放在心上一一不,我明白。就像線香的火花閃爍,我的胸中滔滔滾滾,然後心煩意亂,惡心不已。腦震蕩!那麽說,那時候的文子,是被我的拳頭揍得昏迷了過去,才不哭不鬧的嗎?我每天晚上都將才兩歲多的嬰兒擊昏在地嗎?

    我走進廚房,旋開水龍頭,讓水流疾噴,手伸到飛濺的水花中,命令自己:不要想!不要想!然而那土倉裏的黑暗卻浮現於眼前。

    我不僅揍她,而且像從前偷吃她的奶粉一樣,借口文子鬧肚子,將日漸減少的配給全部吃光,隻給她喝米湯。偶爾配給些紅薯幹、蘿卜、雞蛋、魚等,她不過是個無知的孩子,我卻還特地藏起來,一個人貪婪地偷吃。文子眼見著瘦弱了下去。父親寄來信和錢時,我便去白山神社旁邊的店,買黑市的紅豆甜粥吃。為了自己能活下去,文子是死是活,根本就無所謂了。

    戰爭結束,父親來接我時,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讓你受苦了。”

    兩人賃屋居住,在父親的庇護下,我扮演起主婦的角色,整日忙得焦頭爛額,新潟的經曆遠遠遁去,遁到爪哇國了。後來又結了婚。當我得知昭和三十年新潟大火之際,那紡織品批發商也罹災被燒,隻覺淡然,並不曾產生特別的念頭。然而生下伸子後,我仿佛被賦予了一把利刃。剛剛生下來時還算好,到了後來,伸子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如影隨形纏繞著我,讓我想起文子。我好不容易才將這種念頭壓下去,可貞三讀了報上那篇文章後說的這番話,卻讓一切無遮無攔,裸露無遺了。

    堵起耳朵不願聽見啼哭聲,就是為了逃避那段記憶;對浪費點心的伸子大光其火,就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把她與喝了近兩個月米湯的文子進行比較。自以為已經時過境遷,完全忘卻了,到頭來發現並非如此。

    盡管不能以一句“戰爭時期的特殊記憶”將它打發,那兩個月也確實宛如一場幻夢。戰爭結束後,日常生活又以駭人的勢頭卷土重來,然而我並沒有忘卻往事。

    我清楚地記得,即便不曾直接下手,我也用了和親自動手相去不遠的方式,剝奪了妹妹的性命,殺死了文子!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眼見親生女兒伸子日漸長大,日益接近文子死去時的年齡,預感漸次呈露出本相。伸子用她那天真爛漫的笑臉,用她那咿咿呀呀的童言,尖銳地譴責著我的罪孽。

    凝視著啼哭不休的伸子,我便會想到:從前自己曾狂揍這樣一個孩子,把她揍得昏迷過去。凝望著吵著要喝橙汁的伸子,我便會想到:自己曾搶走這樣一個孩子的口中之食。我願意將對文子的愛一並給予伸子。假如真有時間機器,我願意把這裏的曲奇餅、糖果和薄脆餅,送給那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躺在土倉中一動不動的文子。我痛哭流涕,卻無法蒙混過關。我的罪孽不會消失。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三日,新潟市全體市民遵照命令實施疏散。人們業已知曉在廣島和長崎投下的新型炸彈是原子彈。盡管聽說方圓兩公裏盡被夷為平地,卻並無真實感受。迄今為止見識過的最為厲害的無非一噸炸彈,至多能摧毀一條小街。爆炸時還是有死角的,穿上白色衣服就可以防止輻射等等,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同時謠言四起,說京都,奈良,金澤,新潟以及東京的世田穀、杉並,大阪的森宮一帶,必有一處將遭到原子彈的襲擊雲雲。而由於最近長岡一帶剛剛挨過轟炸,新潟眾人神經尤其緊張,失魂落魄地逃往近郊的寺廟裏以及田埂上(因為是夏天),甚至在阿賀野川的堤壩上露宿。

    飛機從塞班島飛過來,東京新潟對他們而言,距離相去無幾。然而新潟畢竟地處偏僻,而且市內除了煉油廠別無像樣的設施,因而此前毫無緊迫感。然而正因如此,當上邊下令當天之內便得出逃,原則上徒步,而且除了口糧禁止攜帶任何財物時,警防團仿佛發瘋似的敦促催逼,警察則騎著自行車四下巡邏。人們吵吵嚷嚷,不知所措,天氣這麽熱,飯團恐怕得烤一烤為佳,不不,還是水更為重要。簡直就像大掃除又遇上火災,亂作一團。

    “你們倆咋辦呀?俺們要到木崎村去,可又不能帶你們倆一起去。”老太婆對久子說道。

    “那可不中!連俺們也是硬求著人家幫忙的。不要緊的,你們隻要離房子遠一點,就不礙事了。”曾經是父親部下的漢子一邊說,一邊往背囊裏塞著西服,甚至連衛生球都沒忘記放進去。

    “這個裝得下不?”老太婆將家譜和牌位遞了過來。

    “放到布袋裏去!”漢子冷冰冰地答道。

    女兒則忙著將教科書參考書塞進帆布包裏,把算盤和直尺、鞋子用繩子捆綁好。

    晌午過後,他們拉起平板車、駕著馬車逃命去了。開往新潟的車輛,如無許可證一律禁止通行。久子走到外邊,遙望著逃向萬代橋的人流,心中並無遭人拋棄的恐懼,反而因為房東家空無一人、不必再提心吊膽而興奮不已。恰好新發了特別配給,每人分到相當於三餐分量的幹麵包,久子於是拿出來,遞給文子。此時文子額頭上痱子破了,化膿結痂,臥床不起,連吞食的力氣都沒有,隻是一個勁地吮吸。

    畢竟是舊家,連扁擔都有,一家之主背著背囊,將行李分開來掛在扁擔上挑著,待兩點鍾警報一發出,便大喝一聲:“時機到啦!”於是跑路的、挑擔的,一齊拔足便走。“奶奶!還不快點下來!”門外尖聲高叫,老太婆猶自在二樓嘩啦嘩啦地關防雨木窗。消防車馳過,作為保安人員留下的警防團和居委會幹部,佇立在街角悶聲不語。一百來個赤裸著上身的士兵朝海岸跑步而去。大街上擠滿逃難的人,然而人們卻無逃命的緊迫感。女人們拉著孩子的手喋喋不休地聊天,老人拄著手杖目不斜視,中學生三兩成群打打鬧鬧。病人出乎意料地多,橫臥在鋪著厚被子的門板上。無人回首看一眼自己住慣了的街市。

    太陽落山之前,人流不絕,而日暮之後,一下子變得空無一人。

    我走下東護渠,下到低於公路兩米左右的河麵,眺望著在若有若無的流水中搖曳的水草,背倚著煙靄彌漫的運肥船,沉湎於漫無邊際的冥想之中:有沒有一個遙遠的去處,可以讓我逃到那兒去呢?

    頭頂上吱吱作響,是一輛自行車駛了過去。遠處傳來爆裂聲。滿天星鬥,讓人不覺得恐怖。我已習慣了孑然一身,周圍別無他人時,一母同胞的文子,還是讓我覺得是勝過一切的憑仗。

    有些日子不曾抱過文子了,我便抱了她出來。背負著她瘦弱輕纖的身子,我彷徨在黑暗之中。遠處傳來鐵棒拖過地麵的聲音,那是居委會的人在巡邏,防範小偷。此外再也沒有活物了。白晝的餘熱怎麽也不退去。我連聲呼喚文子,卻沒有回音。

    父親是醫師,據說被趕去治療空襲中負傷的傷員,騰不出時間來看望我們。警防團辦公室裏,四五個人在喝酒。我想起曾和母親在澀穀的店裏吃蕎麥麵,那次我努力搜尋盛麵條的小籠屜下是否還藏有麵條,被母親責備;想起把倒在地上的母親往防空壕裏拖時,那沉重如石的軀體。父親當時說了一句話:“完了。”我連哭都哭不出來,將母親的防空頭巾取下,用梳子給她梳頭發。文子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撫弄著母親暖意尚存的手。

    白打來到新潟之後,我頭一次流淚了。

    回到土倉裏,我將文子胡亂放下,便哭倒在地上。然後坐立不安,走到外邊,又走回來,悄悄鑽進了上房。毫無意義地走過一間又一間印象依稀的房間,似乎推開拉門打開隔扇,媽媽就在那兒。不不,大概僅僅是心緒難平,坐立不安。

    窗外的黑暗突然讓我覺得恐懼。這時突然傳來急促地敲擊木魚的聲音。這裏還有人!隻要有人,不管是誰都行,我都想倚賴他。側耳傾聽,那聲音是從隔壁傳來的。我從後門繞過去一看,昏暗的室內坐著老太婆,正念誦佛經,左手一動,便會響起木魚聲。

    我拉開門,想看個究竟。這間屋子似乎是佛堂,一麵牆壁布置成佛壇。擺動的不僅是手腕,老太婆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不停。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我,我猶猶豫豫,不敢打招呼,然而看見有人,我便覺得高興,倚在門上,又啃起了幹麵包。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了身穿紮腳褲的房東阿姨。她好像也嚇了一跳,退縮一步。細看時,發現她推著一輛自行車。

    “奶奶,甭這麽固執了。俺們走吧!”老太婆巋然不動。阿姨又說:“來,站起身來。”

    語氣固然恭謙,但人卻繞到了老太婆身後,反剪住她的雙臂,半拉扯半攙扶地抱著她站起身。

    “俺是咋也不走的……”老太婆語速很快地說了句什麽,聽不太真。

    但阿姨連拖帶拽地將老太婆拉了出去。“大夥兒都在擔心呢.說是沒臉麵對祖宗了。”

    “俺要死在這兒。俺要跟祖宗們去。”

    “來呀,坐到自行車上來吧。”

    老太婆雖然嘴上抗辯不休,卻主動坐上了自行車後座。

    “哎……請帶上我,好嗎?”阿姨推著自行車離去,我在後麵用嘶啞的嗓音喊道。

    阿姨大概是沒有聽見,飛快地融入了黑暗之中。我奔跑著去追趕她們,可跑到外邊,已然不見了自行車的蹤影,我陡然生出恐懼,毛骨悚然,渾身顫抖。

    我跑著,聽見人聲,便止步停下,那卻是忘了關的收音機。橋頭的警察署裏也不見人影。三岔路往左去是鐵路道口,沿著那條路一直前行就是新發田,上次來時,我曾經同紡織品批發商的女兒一道去過。我六神無主,一心想找個有人的去處,不管什麽人都無所謂。我在漆黑的暗夜裏奔突,未幾來到一望無際的水田。月光下,白晃晃的一條小道延伸向前方,然而遠離了人家,卻又令我恐懼。

    “爸爸!”我放聲高喊。仿佛為追尋這喊聲,我決然邁步向前,又呼喊了一聲。

    “你在找誰呀?”不想近處傳來了回答,“大概在前邊,衝著前邊喊呀!”

    我凝神望去,田埂上蹲著五六個人。我多少有點清醒了,喉嚨焦渴得冒煙,咽下了一口唾液。繼續前行了五百來米,隻見田埂上滿滿地蹲著人,守護著很少一點家具器物,像是怕一不小心發出聲音就會遭到襲擊,全都屏氣凝神。我不覺想象著廣場上狂歡節般的熱鬧景象,而眼前實際上迥異於白晝的喧囂,寧息平靜。我在離人們稍遠處坐下來,脫去鞋子,將腳浸在稻田的水裏,方才想起了文子。

    想是想起了,卻怎麽也沒有力氣回去。原本就心中有數:之所以巧借機緣,不攜一物地往外跑,是因為有條不紊地收拾停當再獨自逃生,將文子棄置不顧的話,未免於心有愧,還要遭人責難。

    文子有幹麵包,僅僅一個晚上應該沒有關係。明天天亮後我再回去,把她帶到這兒來,然後再到前邊阿賀野川堤壩上去,在堤壩上挖個防空洞,跟文子一起躲起來。不不,索性坐上火車到東京去。假如會投放原子彈,東京反而更安全。背著文子,傲視著這幫乞丐般蹲在田埂上的家夥,昂首闊步,回到父親身邊去!文子的膿包、腹瀉,父親立馬會給她治好。

    回過神來,已是早晨,男人在灌溉渠裏洗臉,女人用石頭圍成灶生火,稻草架下一個女人在解手。人數比夜間看時要少,約莫五六十。似乎都是附近的居民,有人還趕回家去拿了雞蛋之類的來,像要去遠足。

    我跟在一個似乎要回城裏去的男人後麵,順著昨夜過來的道路緩緩地往回走。到了早晨,對文子的牽掛淡薄了,隻剩下強烈地想獨自一人返回東京的心情。白日裏望去,街道、房屋與平素無異,太陽已經火辣辣地灼烤著我的後背。來到東護渠,隻見有人在門口釘木板,有人肩扛著包袱,大概是擔心家財。

    我機械地從紡織品批發店後門走進土倉。當時我究竟在想什麽,回憶不起來了。我一腳踏入土倉,十來個黑影四下裏竄散開去,留下地上一樣紅色的東西。許久之後,我才明白過來,那紅色的東西是文子,而四下竄散的是老鼠,那些老鼠是在扯咬文子的身體!不知過去了多久,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正蜷縮在白山神社內的防空壕裏。收音機喧囂地播放著大阪遭受空襲的新聞。明明不可能聽見,我卻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地的轟鳴,哆哆嗦嗦,渾身顫抖。

    十五日早晨,疏散命令解除了。文子的遺體由警防團火化了。紡織品批發店的漢子並不哀傷,反而嫌惡土倉被血汙弄髒。他們焚燒杉葉淨室。一隻小鼠被彌漫的煙霧熏得無處藏身,逃之不及,遭漢子一腳踩死。小鼠口吐鮮血,望著天空,眼中映出了晴朗澄澈的藍天。

    十六日,父親來了,向房東家詢問了詳情,整整一夜不言不語地撫摸著哭泣不已的我的頭發。“是不是因為喪失了做母親的自信,變得神經質了?”審訊室昏暗下來,刑警耐心地等待著久子的回答,不時自言白語,低聲嘟噥,“就連動物,為了孩子,母親也會舍棄性命嘛。你是不是瘋了?”他用鋼筆咯噠咯噠敲擊桌子,喝了口茶,又問:“肚子餓了吧?”

    久子動也不動,隻是深深地呼了口氣。

    父親不曾問,我也未作辯解。十五年過去,我還以為自己已然忘卻了,然而並非如此。伸子越來越接近文子當年的年齡,我總害怕會有黑影從熟睡的伸子身上四下竄散,留下一塊紅色的肉團,於是我片刻也不敢離開伸子。而且,伸子的瞼,總是同文子那瘦癟的、布滿了膿腫和瘡痂的麵孔交疊一處;她的啼哭聲,聽上去就像文子因饑餓而奄奄一息的哀鳴。

    被老鼠齧去瘡痂時,文子在呼喊誰?被遺棄不顧,慘遭老鼠襲擊而哭喊哀號時,她在向誰呼救?是我。可我隻顧自己逃命。兩天後戰爭就結束了,如果那時我帶上她一起出逃……殺死文子的就是我!對不起!伸子的麵容,看上去就像是文子,眼窩變成了空洞、渾身鮮血淋漓的文子。我用棉被死命地將她遮藏起來,一麵不斷地道歉:對不起!於是就……

    “你把伸子用棉被捂死,心情怎樣啊?她一定悶得難受,拚命掙紮吧?那種感覺還留在你的手上吧?小小的身軀在你手下拚命掙紮的感覺,啊?你既然能夠自首,說明你精神是正常的.你為什麽要殺她?”

    “我想變成老鼠。”

    “老鼠?”

    “我想變成老鼠,被人踩死。請澆上汽油,放火燒。那樣的話,一定……”

    刑警盯視著久子,不知道她要說出什麽來。

    久子用手梳攏頭發,叮囑道:

    “請把我殺死。”

    探戈舞曲

    長九尺寬十一尺的三坪“大的狹窄小屋,木板地麵木板牆壁,南麵六尺高處,開有一扇幅寬一尺的細長窗戶,窗戶上排列著向外伸出的鐵條,間隔為兩寸。天花板比窗戶上端還要高出兩尺,中央一隻五燭光的電燈泡,由鐵絲網罩護著。木紋灰暗,凸顯圖案處,則是漏雨的遺痕。

    西北角有一隻直徑一尺五寸、高二尺的木桶,一片已然綻裂破損、半疊大小的草席,再加上一本舊雜誌,便是全部家當了。木桶旁邊是門,仿佛連厚達兩寸的門板也信不過,還斜著釘上十字交叉的木條。開在與眼部齊高處的小窗,是供有著“坦克”、“小胖子”、“娘們”等綽號和武術段位的教官們躡手躡腳地走近窺探用的,通稱“閻王孔”——

    ①坪,麵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

    通過閻王孔往外看時,由於門板太厚、走廊太窄,僅僅能望見對麵囚室門口的一小塊牆壁。體力尚存時,隻需緊緊抓住窗口向外彎曲的鐵條。盡管手腕幾乎斷裂,吱吱作響,但按照引體向上的動作要領引頸望去,便可以看見咫尺之外農家的院落,再往前,則是綿延的水田,盡頭卻被淤滯的水流那慵懶的光阻斷。然而被收容進這裏的人,還沒來得及對那片景致產生厭倦,隻需兩個星期,便先自喪失了體力,窗戶便成了單純的采光口。

    在這三坪的房間中,十六個人起住坐臥均覺擁擠,如此難免磕磕碰碰。這些人中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十一歲。收容時間最長的為一年半,那頭兒也似的威勢,就體現在其不同尋常的消瘦上。從後麵看去,屁股好似上了年紀的大象的皮膚,皺紋累累。雙腿無異於兩根竹竿,隻是將竹節換成了膝蓋。腳背腫得發胖,表皮上仿佛有鼻涕蟲爬過,滑膩膩的,交錯著發出鈍光的紋路。在細脖子的支撐下,無法再縮小的腦袋大得異樣。

    “看得見屁眼嗎?看得見屁眼的話就要死嘍。”少年不時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褪下褲子,扭頭向後。

    一旦屁股上的肉全部掉光,肛門裸露可見的話,營養失調就到了極致,不出半月,便將一命嗚呼。此話也不知道是誰先說起來的,已成了這家收容所內口口相承的傳說。

    聽少年的口氣,仿佛事不關己。見眾人沉默不言,他便說道:“對不住了。叫你們瞅這麽髒的屁股。”僅僅起身站立,他便已氣喘籲籲,旋即崩潰般倒地躺下。

    最新的夥伴是三天前關進來的高個子。將少年從拘留所運到鑒別所,再運到枚方少管所分所來的卡車,總是在深夜時分抵達。少年們小心翼翼的步履,教官們亢昂興奮的罵聲,先來的人們對此十分熟悉,黑暗中被驚醒時,心中都是同一個念頭:千萬別將新來的分配到我房裏來。這全是因為房間太狹窄。

    秋日的黃昏,天上那些許的藍色剛一消失,便得熄燈就寢,起身坐著時問題還不算大,一旦躺下身子,則不管情願不情願,不是你碰著了我,就是我踢到了你。縱然也不乏恫嚇新來者、勒索錢財的樂趣,可是眼下,盼望避免沙丁魚罐頭般擁擠一處的心情遠為強烈。

    然而,偏偏就在這間屋子的門前,響起一聲“請多多關照”。隨即一個高得出奇的人便被搡進門來。不知是因為尚未習慣黑暗,還是原本就反應遲鈍,他接連撞到了兩三個擠得嚴嚴實實的少年。如果粗聲喝罵,教官立馬就會飛奔而至,所以眾少年壓低嗓門圍著高個子,連聲怒斥,嚇得他動彈不得。他終於在木桶一一尚未察覺那其實就是便桶一一旁邊狹窄的空隙處抱膝坐下,口中還悠然說道:“俺被拍了電影了。從法庭出來的時候,被拍進新聞簡報裏去了。也不知把俺拍成啥模樣了。”

    “你都幹啥了?”高誌問。既然拍了新聞簡報,那一準是重罪無疑。

    “俺偷了水井上的水泵。”高個子答道,“裝在大板車上拉了就跑,不想留下了車軲轆印,一下子就被逮進來了。”

    “你這頭傻驢!甭他娘地亂放屁了!’天六一帶小流氓出身、年齡最大的櫻井厲聲斥罵道。

    “這兒有虱子,請你忍耐忍耐。”年僅十一歲卻染上了梅毒淋病的小鬼頭戲弄道。

    其實也無所謂忍耐不忍耐,老規矩,不出三天就能產生免疫力,既不腫也不癢了。而跳蚤臭蟲的蠢蠢蠕動,毋寧是待在此地最大的慰藉。

    高誌在約一個月前被送來此處。他被押上帶篷的卡車,從頗為眼熟的守口警察署門前經過,在車中搖蕩了約莫三十分鍾,方來到坡道上。從鑒別所一同被押送來的六個人,個個沉默不語,護送的兩個警察也緘口不言。正當他心內開始發慌,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到哪兒去時,車子猛然停下。高誌跳下車來一看,隻見黑夜之中,一座森嚴的大門發出吱吱的聲響,緩緩打開,裏麵是陳舊的木結構建築。

    “整隊!成兩列橫隊!不準磨磨蹭蹭!”四輛卡車上跳下的都是少年,雖然奉命整隊,但個個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站在教官身旁的那位運氣不佳,隻聽見一聲悶悶的聲響,整個人宛如一根木棒子似的被擊倒在地。於是眾人仿佛挨了電擊,慌慌張張地排起隊來。

    “報數!”“稍息!”“立正!”戰爭結束已經兩年,可是喊口令卻猶自是戰時軍訓的風格。三位教官昂首挺胸、威風凜凜的架勢,也同當年軍方派來負責軍訓的軍官們毫無二致。

    “你們目前要在這裏鍛煉一段時間,大家都要做好思想準備,徹底改造。聽見了沒有?”

    瞪著眾人的臉大聲訓話的,便是“坦克”。而尖聲吼叫“脫光衣服”的,則是“小胖子”。

    少年們個個像流浪兒或野孩子一般,但滿是汙垢和汗水的褲子仍被剝個精光。眾人不免感到害臊,用手遮住羞處。

    “別學女人的臭模樣!”教官拿棍子挑起眾人脫下的襯衫、褲子和內衣,逐一檢查。

    “帶行李的家夥,出列!”

    聽到命令,唯一的財產是帆布旅行袋的高誌向前跨出一步。

    “裏麵裝的什麽?”

    “換洗內衣。”

    其實還有一些不便明言的破爛貨。然而教官隻是惡狠狠地瞪了高誌一眼,沒再多問。少年們交上去的包袱、手提包等共五樣行李被沒收。教官點名畢,他們便這麽赤身裸體地端坐不動。

    這些少年都是小流氓,曾經坑蒙拐騙,敲詐勒索,在焦土廢墟的黑市上橫行霸道,可眼下卻似乎被教官們的氣勢壓倒,不敢私語一聲,規規矩矩地坐在地板上,不安地環視四周。不明就裏的建築、昏暗的燈光、高高的天花板,牆壁都是板壁,看不到像模像樣的房間。唯有教官們拖鞋的回聲驚天動地,聽上去十分不合時宜。

    十二三歲的孩子搬來鐵桶,放在隊列的盡頭。“米飯!”眾人立時喧嚷起來。孩子冷笑著正欲退下,忽然想到了什麽,又將鐵桶移到了端坐不動的少年們伸手夠不著的地方。當他再次從黑暗的走廊裏走出來時,雙手抱著鋁製的飯碗。

    “反正是剩飯,請大夥兒甭發牢騷。”他直接就拿著碗來舀,湯裏麵摻雜著幾粒米,遞給每人一碗,還剩下四分之一,就這麽搬回去了。

    說米飯,那是誇張。大夥兒大眼瞪小眼:就算在拘留所裏,還置有麵包或是麥飯、麵疙瘩湯、有點嚼勁的盒飯吃呢!無奈之下,眾人隻得鯨吞般大口喝湯。

    “凡是違反規則的,一律關到禁閉室裏去!”“坦克”鼓起腮幫子吼著幾點起床,幾點開始幹活。不知是沒聽明白關禁閉是什麽意思,還是聽見“坦克”的腔調回想起學校生活,頓生親熱之情,一個人揚聲問道:“禁閉室是怎麽回事?”

    “坦克”一把揪住那少年略有些長的頭發,腳步聲震耳欲聾,將他拖到走廊深處。“就是這裏!這裏就是禁閉室!給我記牢了!”

    咣當一聲,好像門開了。大概是嚇得不輕,十五六歲的少年竟然幼兒般哭出聲來,旋即那哭聲就變得十分微弱了。眾人明白,那是因為禁閉室的門已關上,也明白了此地是何等的森嚴。

    “逃跑、反抗、不服從命令、勒索錢財、私下鬥毆打架,統統都關禁閉!怎麽樣,你想被關進去試試嗎?”“坦克”問隊列中身材最為高大的少年,見少年抽搐似的搖著頭,他冷然一笑。

    “站起來!穿衣服!報數!”

    然後五人一組帶走了。高誌被帶到跨廊對麵的建築,站在二樓盡頭的十八號房門前。打開門鎖之前,教官先用手電筒從閻王孔照進去觀察一番,再將門推開一半,從背後猛然一把將高誌搡了進去。高誌一個趔趄,身後響起沉重的鎖門聲。那時房間裏隻有八個人,多少還有點寬裕。等到眼睛習慣了從高窗射進來的月光,他才橫躺下身子。

    “這裏有虱子,請你忍耐忍耐。”小鬼頭似乎挺開心,率先跟他打招呼。

    待到靜下心來,便覺得饑不可耐。高誌這三天仿佛在隨波逐流,先是拘留所,再是法院、鑒別所,最後來到這間真相莫辨的集體牢房,變化之快令人眼花繚亂。他不免感到吃驚,茫然地被拖曳著前行,忘記了腹饑。

    分明新增了一個高誌,可室內全無騷動的跡象,不知是已然司空見慣,還是早就心灰意冷。麵對高臥不起、管自沉睡的老房客們,高誌心想,看來此行告一段落,暫且得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了。就在此時,他陡然感到腹空難忍。對於腹饑,高誌早已習以為常,於是將力氣集中到橫膈膜,收縮胃囊,讓方才的湯水順著食道爬上喉嚨,在口中彌散開來,舌尖悵然地體味那已然溶化、若有若無的飯粒。猛然間,他嗅到一股蘿卜的氣味,這才明白剛才吃的那玩意是在蘿卜湯裏倒進剩飯做成。

    高誌仿佛牛一般,會反芻吃下的食物。此時這樣做,與其說是因為腹饑,毋寧說是眼前沒有食物令他心慌。不不,當嘴巴裏含有食物,大口咀嚼,感覺有東西通過咽喉時,心情是寧靜從容的。然而任如何猛吃,總也沒有吃飽的感覺,哪怕是將堆成山的麵包獨自一人全部吃光,可吞下最後一塊麵包後,立時便會覺出無邊無際的不安和恐懼。興許是為了緩解這恐懼,馬年生的他競學會了牛的習慣,而這習慣,大概始於一年半之前,昭和二十一年的初夏。

    高誌就讀於大阪郊外的中學。午間休息時,大夥兒都橫躺在校園盡頭的土堤上吃午餐。同班同學多為農家子弟,帶來的都是煎雞蛋、鹹鱈魚子、醃海帶、鹹梅幹等令人羨慕不已的便當,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唯獨高誌沒有吃的,聲稱去學校的小賣部買十元一盤的紅薯麵包,可他並沒有那個錢,隻能拚命吞咽噴湧而出的唾液,仰望著天空的雲彩。

    藍天之下一望無際的水田,被劃分成四方形,處處閃耀著白光,那是引水入田,準備栽秧。聽到旱災、台風這類與稻作相關的消息,他好似貧窮的小雇農,憂心不已。

    正望著,人們已經吃完便當。其中尤為闊氣的一群人自新學期伊始便組織了一支樂隊,開始排練了。手風琴笨拙地奏出刺耳的旋律,小號走腔走調的樂音隨風飄散。聽著聽著,胃囊急劇收縮,舌尖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碰到了三四顆大豆碎粒。這是早晨出門時,媽媽裝進牛皮紙信封裏遞給他的,說是雖然當不得飯吃,也可意思意思。上課時,高誌宛似吮糖般一粒一粒含在口中,固然是害怕咀嚼大豆的聲音太響,但更是珍惜口中含有食物時的感觸,這種心情十分強烈。許久,他才萬分珍惜地將大豆碎粒收藏到胃囊裏去。

    用牙齒嚼碎已經泡得發軟的大豆,享受它芬芳的氣味,吞咽下去。猛然有更多的碎粒逆湧上來。這大約是食道的形狀使然。嚼碎的大豆凝固於流線型的扁圓的食道中,這樣就能清晰地產生吃東西的感覺。吞咽下去之後,高誌再次努力,嚐試著尚不熟練的反芻。然而大概是大豆碎粒已為唾液和胃液消化盡,這時卻再也沒有東西回到嘴裏了。饑餓感立時襲來,身心再度枯萎,而手風琴仿佛在嘲笑他,反複奏個不停。

    後來經過打聽,高誌方知這曲子是《假麵舞會》,一支探戈名曲。自此以後,每到午休時,他便站在走廊眺望。

    “拉手風琴的那個小子,手指頭那麽細,簡直像個娘們。”

    “那個敲鼓的家夥啊,他爹是個黑市暴發戶。就是他出錢買齊樂器的。”

    同學們也在遙遙眺望,懷著妒忌風言風語議論不休。高誌對這些議論毫無興趣,一心一意地等待著那支《假麵舞會》。

    許是意識到有人在觀看,那裝腔作態的男生,用那與男人身份委實不相稱的纖細得出奇的手指按動手風琴鍵盤。隨著他的手指翻飛,高誌的胃壁突然一陣緊縮,脫脂大豆、涼拌紅薯葉、紅薯幹,媽媽那一片片的愛心,自己感恩戴德地在上課時吞食下去的東西,便又回溯到口中。

    “怎麽樣,你也來一起幹?俺們還缺個拉小提琴的。”黑市暴發戶的兒子根本不曾料想高誌竟是在學牛樣,大模大樣地問道。可高誌毫無此意。他曾聽爸爸說過,拉小提琴會將鬆香粉末吸入肺裏,染上肺病。

    爸爸是個船醫,在往來於南洋群島的客貨船上工作,每月回一次位於大阪和神戶之間的魚崎的家裏探親,每一次都會帶回木瓜、芒果或者船員釣的鱸魚作為禮物。高誌很少見到他。爸爸胖胖的,緘默寡言,所以見了麵也難以親近。隻有一起洗澡時,高誌才仿佛變了個人,跟爸爸聊天。盡管爸爸隻是哼哼哈哈地頷首,高誌依然覺得高興,真一句假一句地信口開河:在國民學校相撲對抗賽上自己連破對方五員大將,去三宮看電影時小流氓纏上來尋釁,反被自己摔得人仰馬翻等等,全是不擅打架的高誌憑空編造的夢話。可爸爸卻毫不懷疑,總是打從不離身的黑皮包中拿出印有外國賓館名字的活頁日記本,一絲不苟地記錄下來。

    甜食點心之類在市麵上銷聲匿跡後,爸爸回國時總會帶來上海產的、畫有女子站在碼頭上伸手迎接乘船人的巧克力,據說是飛行員們吃的。與其他孩子相比,高誌幸福得多。

    昭和十五年,舉行天皇紀元兩千六百年紀念大典的時候,爸爸頭一回休了一個多月的長假,跟街坊鄰居一起載歌載舞。人高馬大的他身穿統一式樣的和服,舞姿出入意料地優美,高誌看得目瞪口呆。然而他卻不像別的孩子,不好意思纏著爸爸要這要那,而隻管一味跟媽媽撒嬌。

    昭和十八年歲暮,媽媽對高誌說:“爸爸要好長時間不回來,你讓爸爸給你買樣東西呀。”也許在戰事日趨激烈的情形下,媽媽已然預感到,在與地獄僅一紙之隔的運輸船上工作的爸爸可能死去,才會如此慫恿高誌。而高誌怯生生地要爸爸買的,是一輛價值兩塊錢的電動玩具汽車。第二年春天,爸爸在特魯克群島的近海,跟船隻一起葬身魚腹了。

    “你爸爸沒有了,你更得好好學習。”在披掛著黑色絲帶的爸爸的遺像前,媽媽告誡高誌。

    然而高誌並不覺得格外地哀傷。他覺得胖胖的爸爸像一隻狐,而眉毛稀疏、每日用眉筆描眉的媽媽像狸。有一次他到省線本山車站附近去捉知了,看見一個下車的男子的肥胖背影很像爸爸,然而爸爸不可能在這兒,他疑惑地尾隨其後,直至看到那人走進家裏。仔細辨認過,的確是別人。高誌半開玩笑地將此事告訴了媽媽,媽媽大為光火:“哪有孩子竟然會認錯爸爸的!”

    對於高誌,父親待在身邊自然有安全感,每次回家帶的各種各樣的禮物也讓他十分開心,然而被告知父親化作了南洋的海藻一一其時高誌正上中學一年級,校長在晨會上向全校同學介紹高誌的父親一一高誌隻是感到害臊,既沒有與年齡相符的亢奮,亦無哀痛之情。

    媽媽習慣了多年來寡婦般的生活,一從家務中騰出手來,便去幹街坊小組幹事或是防空班班長,樣樣都應承下來,而且連魚行、蔬菜水果店、幹貨店,都精明地一一籠絡妥當,確保能早於旁人領到配給品。

    “真是人人貪得無厭。隻要我去買東西,左鄰右舍都在後麵跟來了。”她向高誌抱怨,然而到了晚上,卻猶自在燈火管製後那昏暗的燈光下,縫製著街坊小組的鄰人們囑托的紮腳褲或是婦人的罩衣之類,操勞不息。媽媽是個性格堅毅的人。

    一天,高誌第一次痛切地為腹饑感到悲哀。

    每當放學回家,他總是進門就喊:“媽媽,來點吃的!”以往哪怕在外餓得頭暈目眩,回到家,起碼麵包飯團之類是肯定不缺的,他對此堅信不移:隻要回到家裏,總有東西可吃。

    屋簷下堆滿了囤購的煤,將近半噸,可總不能拿來煮飯吃,高誌便上六甲山,因不能采伐樹木,就撿拾些枯樹枝回來,聊以補充炊事用的燃料,宛如二宮金次郎①一般,背在背上回家來,心想好歹也幫家裏千了活,想必可以飽餐一頓了。高誌便喊道:“媽媽,來點吃的!”可媽媽端出來的,卻是炒好的脫脂黃豆,僅僅遮住大海碗底。

    “我肚子餓壞了,想吃米飯。”——

    ①二宮金次郎,日本江戶時代著名農政家、思想家。

    麵對高誌的抗議,媽媽麵無表情地說:“說這話也沒用。配給又誤時了。明天你不是還得帶飯嗎?這會兒隻有那麽一點米啦。”

    走在住吉川的堤岸上,木柴的重量一點點地勒入肩頭,高誌一邊忍耐著,一邊在心裏描畫著飽食一頓的美夢,可這美夢卻在轉瞬之間灰飛煙滅了,他感到無比哀傷,眼淚點點滴落。“你怎麽了?男子漢大丈夫,不能為了餓肚子就哭哭啼啼的!”媽媽斥責道。

    然而高誌再也忍耐不了,涕泗橫流。他走到外邊,聽見街上有中學生在說:“與塞班島共存亡!”七月的天空,纖雲也無。

    這年歲暮,配給有一塊鮭魚。媽媽說自己太忙,叫高誌去市場排那長蛇陣似的隊伍。也不知道何時開始賣魚,何時才算賣完。高誌起先還沉湎於讀了一半的話本小說,未幾便覺得又冷又餓,眼淚潸潸地流了出來。

    有一次聽說相鄰的街區在賣雜燴粥,他便忙不迭地端著鍋子飛奔趕去,誰知就晚了那麽一步,人家已經售完了。而跟自己同年級的一個女生,卻驕傲地捧著黑糊糊、簡直就像嘔吐物的雜燴粥。望著她那昂首凱旋的身姿,高誌又眼淚汪汪。

    高誌原本就是個懦弱的哭鼻蟲,十三歲的男孩,有人當了少年通信兵、坦克兵,還有人進了陸軍幼年學校,高誌卻因為腹饑脆弱地號泣出聲。

    媽媽說:“你爸爸給咱們存下了不少錢,你就好好地念書,一直念下去,不必擔心。”的確,他們在住友、神戶、三井等銀行裏有好些存款,此外還有保險、戰亡津貼、慰問金,錢是有的。而媽媽在喪失了家中的頂梁柱之後,顯得愈加堅強,防空訓練時爭,“先恐後,爬雲梯,舞動火撣子,外出采購時也衝在前頭。

    隨著敗勢愈趨明顯,黑市日漸不可企及。然而高誌反而不時得著些食物:義務拆除建築物以減少空襲帶來的損害,中午會特別配給顏色發黑的麵包,三點時還能領到使用了人造甜味劑的瓊脂;去農村幫助士兵的家人幹活時,盡管每家有所差別,但最不濟也能得到蒸紅薯,運氣好時還能吃上糯米麵紅豆餡團子。戰局越是不利,竟越有機會吃到意想不到的食物。

    同學之中,有人因為有望得到特別配給麵包,甚至連便當也不帶,讓給兄弟吃。高誌是個獨生子,無牽無掛,媽媽總不至於讓他帶雜燴粥當便當,明明知道自己的午餐是媽媽節省下來的米飯,他也並未多麽歉疚。

    從小學時代起,他就習慣先吃蓋在上層的紫菜和甜煮海味下飯,煎雞蛋、幹燒藕、鹹鮭魚之類的菜則在午休時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麵包也不是一氣填進肚子裏去,而是藏在衣袋裏悄悄地撕下一點,一麵幹活一麵蠕動著嘴巴。打那時起,高誌便養成了習慣:若不是時時吃著什麽,便覺得嘴巴閑得難耐。

    腹饑變得更加劇烈,是在進入昭和二十年三月之後。空襲不分晝夜,終於,十七日這天,西神戶挨炸遭焚,在神戶火車站前經營粗點心店的親戚投奔到魚崎的高誌家來。

    因為是首批戰禍受害者,罹災者的特別配給也格外豐富,一家五口人分到了大米八升、夠吃二十餐的幹麵包、鮭魚牛肉蔬菜等各類罐頭、調味料,此外還有毛毯、印花布、內衣。但這些都不足以吸引高誌。看慣了混有雜物的糙米,廣口瓶裏那雪白的、純棉般的白米就格外吸引人。開粗點心店的這一家子仿佛在行使罹災者的特權,隨意將高誌家待客用的被褥拽出來就用,把媽媽的和服拿出來就穿,然而吃飯時卻是將小炭爐搬到院子裏,隻煮自己吃的。

    高誌的早餐是馬鈴薯,許是擱了些時日的緣故,其中定會有一兩個肥頭大耳的家夥,苦得讓人齜牙咧嘴。近在咫尺處,卻“咕嘟咕嘟”飄來米飯的香味。

    “罐頭起子借俺用用。”這家原先做市營巴士售票員的大閨女一副大廚的氣派,接過媽媽遞去的起子,“吱吱吱”打開牛肉罐頭,連“來一塊嚐嚐”之類的客氣話也不肯說上一句,一家子自管和和美美地狼吞虎咽那純棉般的白米飯。

    高誌這時又潸然流淚,媽媽死命壓住怒火,告誡高誌:“阿姨家房子燒掉了,很可憐的,你可得忍耐點。阿姨以前待你不是很好嗎?你去玩的時候,她還給你做你愛吃的黃油炒洋蔥。你可不能怨她們。”

    盡管如此,媽媽還是覺得在孩子麵前大可不必如此顯擺。激憤難禁之下,晚上便取出珍藏的油炸天婦羅。沒想到親戚卻毫無一絲拘束,說:“哎喲,這可是好東西呀。俺也來嚐一個。你該請大夥兒一起來吃呀。”說罷就恬不知恥地抓起來就吃。高誌憤懣至極,嚷道:“這玩意我不要啦!”運算是最強烈的抗議了,然而對方卻根本不吃這一套。

    高誌被趕去清理廢墟。午飯在警察署禮堂裏吃,四周裝飾著死去的警察燒得發白的鋼盔和燒得彎彎曲曲的軍刀。這時,已然沒有了特別配給,隻能討來點白開水,吃摻雜著蘿卜幹、大豆和紅薯的盒飯。

    夜裏得防備空襲,不開夥,飯是前夜做的,由於春天溫暖的天氣,很快便扯出了長長的絲。媽媽寬慰他說:“米飯扯絲,吃不壞肚子。”

    其實媽媽的寬慰完全是多此一舉,高誌哪裏還顧得上這些,風卷殘雲般一掃而光,連三點鍾的瓊脂也等不及。聽說石屋川畔的公會堂隔天賣一次漆黑的海寶麵,他也顧不得那麵叉子挑不起筷子夾不住,光冒著一股子青草味兒,從充作存錢罐的糖果盒子裏偷出五毛錢買了來,“吸溜吸溜”吞咽下去。傳聞說,六甲山纜車下車處的茶館賣年糕紅豆湯,他居然氣喘籲籲地爬了半天山道趕了去,有滋有味地品嚐那顏色像茶湯、一絲甜味也無的玩意。爬了半天山路,才吃上這麽點紅豆湯,反而鬧得肚子更加餓得慌,可是他一心隻巴望往嘴裏塞進點什麽東西,這就是他全部的理想。

    長約三寸、約莫跟鋼筆杆差不多粗的甘蔗,十根要五毛錢,能嚼出些微甜味。還有從沉沒的船隻中打撈上來的幹香蕉,一根兩毛錢,這玩意一半已腐爛了,然而舌頭擰不過肚子。他瞞過媽媽的眼睛,用勺從鍋裏舀出薄薄的一層飯,以為媽媽不會察覺,然而摻著麥粒和小米的飯滋味香美,難以抗拒,待回過神來,原本二人兩餐的口糧已經吃去了一半。路邊人家菜園裏的番茄、黃瓜隻有指尖長,他也偷了來吃。

    媽媽見高誌正在長身體能吃能喝,從不責備他,見鍋裏的飯少了大半,便說:“媽媽已經吃飽了,你全吃了吧。”自己卻餓著肚子。高誌明白自己偷嘴已然暴露,媽媽為了讓他吃飽,竟然不進食,但他心中卻毫無罪惡感。

    進入五月之後,鳳傳川西飛機製造公司的工廠將遭轟炸,據說這消息寫在被擊落的B29轟炸機的飛行員隨身所攜的文件中。最為確鑿的證據是,阪神國道上大批的卡車滿載著硬鋁和生橡膠塊向西疾馳,那是在逃難。川西近在咫尺。

    媽媽三天前就已經兩手空空地隻身到加古川去了,高誌則因為要上學,便去投奔住在筱原的空屋的那位開粗點心店的親戚。然而他除了修學旅行之外,從未在別人家裏住過,夜裏總也睡不著,便盤算媽媽在魚崎家中地板下掩藏的幹雞蛋粉、紅薯幹、青梅酒、麵粉,尋思著反正要挨轟炸,還不如趁現在吃掉它。

    他尚未體驗過轟炸的可怕,正所謂瞎子不怕蛇毒。第二天,幹完強製疏散中的義務勞動,他回到自家,走下冷森森的防空洞。以前盡管偷了無數次嘴,可從未對需要加熱燒熟的東西下過手,今天卻肆無忌憚地用報紙和塗上硫磺的木柴引火,拿破扇子扇燃木炭,依葫蘆畫瓢,學著大人做麵疙瘩湯、煎雞蛋。水池下麵的罐裏存放著許多鹽。他是不問滋味如何,但求多吃。

    然而夜裏畢竟頗為可怖,左鄰右舍的婦孺全都投親靠友去了,家家大門緊閉,鴉雀無聲。閑著無事,高誌打著手電筒將衣櫥、多寶格、壁櫥、梳妝台翻了個遍,從走廊邊三尺寬的壁櫥裏找出了兩升米,大概是留備不時之需的。他急不可耐地拿飯盒來煮,還沒等煮得熟透,便一口氣將六兩米飯吃了個精光。此時,他胸中充滿了神仙般的滿足感,口中哼著“前途茫茫浪花重重,西邊夕陽東邊日出”,在榻榻米上瘋狂地跳起舞來。五月十一日,一大清早便響起警報,他卻毫不介意地去地處上筒井的學校上學。晨會還未及進行,轟炸就開始了。同學們來不及跳進後麵操場邊的防空坑道,B29已經將天空遮蔽得嚴嚴實實。

    高誌隻能鑽入禮堂前麵的防空洞裏。這裏也擁擠不堪,大夥兒正打鬧取笑間,接二連三的炸彈呼嘯聲和爆炸聲撕裂了空氣。此前已然習慣了燃燒彈在遠處咆哮,然而此次更為恐怖,防空洞劇烈搖晃,仿佛馬上就要倒塌。同學們按照平曰所學,用手指塞住眼耳鼻,大大地張開嘴巴,好似泥鰍一般,拚命地低垂著腦袋向下方鑽,隻聽頂上嘩啦嘩啦,泥土和石子簌簌掉落下來。待搖晃停止後,眾人默然相視,沒有一人開口,更甭提鑽出去探看外邊的情形了。

    “此次空襲,東神戶、灘、住吉、禦影、西宮一帶遭受了轟炸。”軍方派來軍訓的軍官尖聲喊道,“三年級的同學們,你們打算藏到什麽時候啊?趕快給我鑽出來!”

    雖然轟炸機已經遠去,可是轟轟隆隆的爆炸聲依然不絕於耳。四、五年級的學生都被動員去工廠義務勞動,隻有在節電日才回學校上課,於是高誌等人便成了“高年級學生”。大家無可奈何地爬出防空洞。隻見校園裏,雪鬆頂端用來幹擾雷達探測的細長錫箔條,糾纏在一起掉落下來,仿佛聖誕樹上落下了白雪。

    沒有大轟炸之後常見的、燃燒產生的積雨雲般的濃煙。首先繞學校巡視一周,查看是否落有啞彈。然後全校學生集合點名,除了一名一年級學生在防空坑道裏的暗處睡熟了之外,全體無恙。家住東神戶的學生奉命立即放學回家,其他人按照原計劃,去義務勞動。

    向東再向東,卡車慌慌張張地疾馳而去,然而阪急、省線、阪神等各條鐵道均不通車。

    高誌跟家在同一方向的同學一道回家,心中並不特別憂慮,順便讀著沿途電線杆上貼的號外:“乖乖,扔下來的是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彈!”

    “二百五十公斤,那能炸出多大的坑來?”

    “五十磅炸彈的話,俺倒是見識過。”

    五十磅炸彈曾在昭和十九年年底落在了元町一丁目的點心店裏,將房屋炸毀了一半,人炸死了兩個。那彈片被人當作寶物般稀罕,看上去頗似釣魚用的鉛墜。

    沿著國道走近石屋川時,能清晰地看見沿著地麵蔓延的黑煙。距離河邊約一個街區處,山麓和海濱一側木材堆積成山。高誌聞到一股強烈的醋味,仔細一看,原來是酒店被炸得隻剩下一塊招牌。唯有一處噴吐著熊熊烈焰,那是薪柴店中的木炭著了火。似乎炸彈將房屋炸得像積木般四下飛散,導致火勢的蔓延也甚為緩慢,並未殃及四周。

    “快瞧快瞧,那是啥玩意?”

    其實不說也明白,那是人的屍骸。一位大叔倒在血泊之中,內髒雜亂無章地悉數流了出來。他還牽著一個小孩的手,那小孩緊緊地攥著個布娃娃,渾身倒看不見任何傷痕。並排還躺著位大娘。繼續向前走去,遠山近海一側遍地是木材,仔細看去,歪歪扭扭的,有的還依稀可見房屋的形狀,然而房頂、屋簷、柱子、門還依然完整的,卻幾乎沒有。處處響起狂怒的聲音,噴湧出烈焰。

    見有隻鞋子胡亂扔在地上,高誌抬腳便踢,感覺沉甸甸的,說明裏麵塞有東西。仿佛是用巨大的毛刷刷成,道路上一片黑糊糊的血痕,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拿著什麽、又是怎麽刷出來的。漢子呆然佇立在道旁,老嫗蹲在國道邊的林蔭樹下,老人筋疲力盡,不停念叨著“完啦,全都完啦”。唯有孩子神氣十足,從木材中拖曳出一件紅色的棉衣來。還有人似乎僅僅將教科書搶救了出來,在路邊攤滿一地。有一處拉起了繩子,原來是啞彈掉進了水井裏,禁止入內。某街區內,警防團揮舞著鐵鍬挖掘被埋在廢墟下的人。不論走到哪裏,都是滿目瘡痍,同燃燒彈落下後的情形迥異。

    “看來挨炸了。”高誌輕鬆地說。可那兩個同學,一個家裏開藥房,一個家在國道邊上,開煙草店,兩人家裏都有未及避難的親人,越向前走,表情越沉痛,唯獨高誌卻在心裏盤算:“挨炸受災的話,就能領到特別配給米,還有幹麵包呢。”

    那樣的話,咱就去那開粗點心店的親戚家裏賣弄顯擺一番如何?兩天前住在他們家時,吃的是雜燴粥,裏麵全是青菜葉。俺就在他們擺著雜燴粥的餐桌邊,大吃特吃純棉般的雪白飯團,愛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顧不上理會自家房子是否慘遭炸毀,更為關心能得到什麽食物。魚崎一帶,平均兩個街區才攤上一顆炸彈,高誌家的房子也微微有些傾斜,廁所的小便器和廚房的水池均已脫落、開裂,玻璃自然也都破碎了,家裏堆滿了不知打哪兒來的塵土,除此之外並無損害。

    一顆本來是瞄準飛機工廠的一噸炸彈偏離了目標,竟然落到了此地。那個倒黴的街區一角,約莫有五十米見方消失得無影無蹤,中央出現一個直徑二十米的巨坑,積滿了地下水。供電供水均已斷絕。

    媽媽很快回家了。住在加古川的父親的朋友是個醫生,已經入伍,全家都撤到他妻子的老家去了,她還勸媽媽也一起去,說至少應該將棉被衣物之類先疏散了。

    高誌娘兒倆既無資材也無人手修葺魚崎的房子,漏雨白不待說,甚至連關門開門,僅憑一個婦道人家的力氣都無法做到。運費五百元外加酒錢一百元,雇了輛馬車,花了兩天時間,將家具什物運到了加古川。衣櫥裏媽媽的和服與爸爸的西服被偷了近三分之一,但他們卻不能有半句怨言。高誌也搬去加古川住,每天花一個半小時來神戶上學。

    加古川是鄉下,河堤上排列著五六架飛機。不過手電筒的電池、照相機的膠卷都有賣的。一河之隔的對岸,就是真正的農村,媽媽三天兩頭去采購糧食,也不知道是通過什麽門路,一日三餐居然都能吃上白米飯。

    住在分給他們娘兒倆的土倉之中,媽媽大約覺得與其憂慮明天,不如過一日算一日,對於高誌接連不斷的偷嘴,也不再囉唆。

    不久,神戶遭到了第二次轟炸,高誌和同學事不關己地隔岸觀火,悠然遙望著高射機關炮發射時的硝煙、積雨雲般的烈焰升騰的情形。這次,魚崎的家中慘遭焚毀,未及搬走的家產悉數燒光。由於已遷居別處,故而領不到罹災證明。不過反正是租來的房子,反倒覺得無牽無掛,解脫了。

    學校也被炸毀,既不上課也不再有義務勞動。高誌每天來到加古川的河灘上,隨意躺在草叢之中。

    美軍的艦載機偶爾會忽然飛來,然而不知道他們是真的被偽裝網騙過,還是根本就不以為意,河堤上那幾架又短又肥、體型難看的飛機硬沒被碰過。

    對於八月十五日這個日子,高誌並無任何感慨。不過,戰敗首先體現在對父親評價的改變。雖然父親友人的妻子不置一辭,可是她娘家的人卻冷嘲熱諷:“俺家姑爺也全無音訊。要是俺姑娘就這麽帶著倆孩子,賴在娘家不走該怎麽辦?俺家裏可都是老年人,沒有勞動力,那不得坐吃山空嗎?”

    他們又指責那些因房屋挨炸無處棲身、聚居於左近一帶的人們厚顏無恥,抱怨逃難者導致黑市物價上漲,還毀壞地裏的莊稼,要是政府不管,此地的居民可就得遭殃了。分明是一唱一和、指桑罵槐。

    “讓那些逃難來的人滾回去,哼!”他們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惡狠狠地盯著高誌娘。這種閑言碎語姑且可以當作耳邊風,可農家的態度也驟然大變。的確,城裏逃難來的罹災者不問青紅皂白大肆搶購,導致農人連爛芋頭之類都奇貨可居,惜售不賣了。如此一來,當局便認為本縣農村居多,農人們能夠自給自足,於是配給立即誤期,高誌這些人的生活水平馬上下降,開始吃摻糠雜麩的麵疙瘩湯。連小火爐燒的木片也稀缺起來,隻得去加古川邊撿拾漂流木。

    “咱們去投奔守口的叔叔吧。”

    燈火管製雖然已經解除,土倉裏的電燈卻原本就昏暗。高誌雖然沒有流淚,可一旦品嚐過吃飽喝足的滋味,饑腸轆轆的煎熬就更為強烈,無時無刻不徹入骨髓。聽見媽媽這麽說,他便覺得換個地方的話,也許有指望填飽肚皮,一心想去,便問道:“守口在什麽地方?”

    “那還是戰爭之前的事了,聽說那時守口出過一樁殺人案,媽媽也弄不清楚。”媽媽連眉毛也不描了,麵色顯得十分衰老,似乎毫無把握。

    “不打緊的。有俺在呢。”高誌興高采烈地說道。

    “那奸,明天媽媽去打聽打聽,你負責收拾行李。”

    山陽線列車裏坐滿了複員軍人,擠得嚴嚴實實,有一次高誌差點被擠下車去。他誇大其詞地將此事告訴了媽媽。媽媽擔憂不已,說反正中學在整修廢墟,暫時就甭去上學了。

    不管走哪條路去大阪,都有兩天行程。高誌心想,收拾行李時沒準還能找到點食物。清晨早早將媽媽送走後,他便開始翻箱倒櫃,行李箱、棉被、衣箱、茶箱全都翻了個遍。銀行的存折股票,還有父親秘藏的掛軸都翻了出來,可一丁點兒食物也沒發現,反而累得精疲力竭。

    想到反正要收拾行李,索性趁機將這淨是廢銅爛鐵的土倉翻個底朝天,興許能找出點什麽,找到的話就偷走!然而找到的卻是木像和蓑笠,還有好像是女孩子們看的整整一蘋果箱子舊雜誌。高誌拾起其中的《家庭醫學寶典》,看到“子宮”、“輸卵管”之類字眼,一陣慌亂。有一本字帖,用大大的字寫著:皇家童謠集。翻開來,見是:“金秋夜空雁南翔,王孫禦殿長相望。”是一首歌謠。

    少管所分所的早晨,是從“坦克”那一聲高亢的“起床”開始。不用說,眾人晚上早早就聽命就寢,倘若不小心抬起上半身,被教官從閻王孔發現了,立馬就會被打翻在地。無奈隻得在鋪了薄薄一層毛毯的木地板上,強忍住骨頭疼,躺著不動。聽到起床令,眾人便一骨碌跳起來。

    隻聽一聲號令:“把便器搬出來!”便見兩個新關進來的家夥緊緊抱住約莫四成滿的糞桶,端起來站在門前,其餘的人排成四列縱隊。

    教官先從閻王孔探視一番,確認沒有異常情形,再打開門。“趕快行動!”搬運糞桶的二人啪嗒啪嗒飛奔而出。差不多同時,走廊兩側二十個一模一樣的房間裏分別奔出兩個人來,狂奔到走廊盡頭,猛地將糞便倒進倒糞口,然後再一溜煙跑回來。

    唯獨此時,少年們才表現出與年齡相符的生氣。待到點名完畢,便又一齊慢吞吞地靠著牆坐下來,等待著不知何故延遲了的早餐。

    “叮叮當當”,“咣啷咣啷”,餐具的碰撞聲由遠而近。負責分飯的就是入獄當晚分飯的那個少年,他隨從一樣跟在兩個教官後麵,逐一給每個房間分飯。

    從第二天起便不再是雜燴粥了,而是八分稗子二分麥子,小茶碗裏淺淺地盛上一盞,外加一碗湯。每周供應一片被稱作“陰溝蓋子”的煮海帶。新關進來的家夥,按規矩首先得將一半飯進貢給櫻井,櫻井也不多要求。

    櫻井曾經十分了得,出入過天六地區,砍過很多外國僑民的背,結果勢頭過猛,順帶劈了自家的腿一刀,以至於還拖曳著一條跛腿。然而畢竟吃飯性命攸關,就連年紀最小的小鬼頭也不甘心把命根子一般的米飯給別人,若做得過分,誰知道何時會在睡夢之中丟了腦袋!實際上,隻需有人向教官密告,立馬便會關禁閉。碰上天氣好倒也罷了,倘使在冬天被剝光了衣服扔進去,大

    都會染上肺病一命嗚呼一一這也是傳說。

    早飯後,便是勞動。眾人將細細的鐵絲穿進托運行李用的標簽上的小孔,再將每十張匯攏成一組。

    櫻井常常自吹自擂:如何到鬆島、飛田去玩;大哥如何勸他找個女人;大哥是輕量級拳擊選手,如何跟一個名叫白鳥的凶悍無比的對手比賽,最終反敗為勝將對方擊倒;自己如何跟這位大哥學習拳擊;如何先用左拳攻擊對方臉部,趁對方一心防守臉部之機,再用右拳擊中他的腹部……示威似的喋喋不休,顯示自己才是這裏的頭兒。

    繼高誌之後,陸陸續續有新人進來,每一次他都要重複同樣的故事。雖然沒有一個人表示異議,然而在這長九尺寬十一尺的牢籠之內,無論櫻井如何虛張聲勢也毫無用處,老大還是入獄已有一年半的今市,他的一言一行支配著眾人,甚至連教官見他躺著不動,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櫻井出恭的時候,神經質地用席子遮住屁股。

    “俺拉屎可有點臭,各位擔待點!”他故意說得十分豪放,可誰都知道他是在故意掩飾,其實他害羞到了極點。

    與之相比,今市毫不遮遮掩掩,流水似的大便每日要拉上兩三次,每次都撅起屁股讓眾人瞧。

    “看得見屁眼嗎?看得見屁眼的話,馬上就要死嘍。”他整個屁股上都是濕疹,已經糜爛,似乎有線條狀的東西攀緣纏繞,的確頗為怪異,不過無人說出口來。

    枚方少管所相當於關押未裁決犯人的監獄,是個中轉站,先將少年收容於此,為其選定與罪狀相合之處,再送過去。然而反省院也好,其他的少管所也罷,都強調人滿為患,不肯接受,於是此地的收容人員越積越多。所增加人員的夥食每月申請一次,其間如果數量有變,則平均口糧勢必減少.據今市說,他剛來的時候,每個房間隻有兩三個人,飯多得吃不完。

    “不過嘛,人多了熱鬧啊,挺好的。”每當迎來新人時,櫻井便要抱怨飯量又得減少,今市便會如此居間調停。

    今市營養失調極嚴重,櫻井腿負刀傷,小鬼頭則身患淋病和梅毒一一他兩歲時便遭街娼戲弄而染上了此病。

    “好疼呀,好疼呀。”小鬼頭常常聲音軟弱,哭哭啼啼。

    櫻井擺出一副老於世故的架勢,捉弄他說:“喏,小雞雞要掉啦。”

    “誰要你管!”小鬼頭氣勢洶洶地反抗道,麵對著牆壁。

    高誌患有蕁麻疹,每天絞痛總要造訪一次,痛得他身體屈成一團,然後全身便會生出紅色斑點。這病是從去年秋天開始發作的。

    會用穿行李標簽的細鐵絲巧妙地製作草鞋、自行車的是“汽油”,他在大阪南區的麻將館裏偷別人的鞋子,被逮了個正著,他得的是鼻竇炎。高個子頭上生了白癬。一幫家夥個個疾病纏身。

    如果完不成一千束行李標簽,飯就要往後拖,直到做完才能吃飯。倘若直到熄燈仍未做完,那麽這一天就得餓肚子了。因此眾人玩命似的,隻顧穿鐵絲。由於太過單調,高誌無意中低聲嘟囔:“金秋夜空雁南翔,王孫禦殿長相望。”

    比高誌早進來幾天、與他年紀相仿、平素沉默寡言的少年也念道:“砂糖色白味甜美,入口即融化作水。”

    這確實也是那本《皇家童謠集》中的句子。高誌一驚,因為其他少年最多小學畢業,而高誌好歹上了四年中學。知道《皇家童謠集》並非有什麽大不了的,卻令人備感親切。

    “你幹了什麽被逮進來的?”

    照規矩,新進來的得向老囚徒報告自己在外邊犯下的罪狀,而老囚徒除非是為恫嚇新人,一般絕口不提自己被捉進來的理由,新人問及時也置若罔聞。然而高誌問起時,他卻爽快地答道:“俺把南區賓館裏的啤酒偷偷拿到黑市上去賣。”

    原來他在美軍專用的賓館裏當侍應,因為聽信調酒師的教唆,將啤酒偷出去賣,半年未曾暴露,後來卻被同夥告了密。

    “俺爹是個賽馬狂,家裏有整整一櫃子沒中的馬票。”

    “你爹要是在的話,讓他來接你出去不就得了。”

    “喝甲醇喝死啦。俺娘還在工作。她肯定覺得這下好了,總算幫她拔掉了眼中釘。”

    收容進來的少年與日俱增,如果僅僅是小偷小摸、順手牽羊的話,隻需保護人前來領人,立馬就可以獲釋出獄。什麽輔導、感化,這裏基本上從未考慮過。

    十八號的在押者中,輕罪者較為集中,所以比較和善的那位教官“娘們”每次看見他們,便說:“怎麽樣,有沒有什麽遠親啊?隻要他們來接,就放你們出去。”

    “當心點!要較真格的話,幹活時不許聊天!”

    見高誌和戴深度近視眼鏡、被人叫“阿辰”的少年談得頗為投機,櫻井便從中挑撥。

    高誌閉上了嘴,陡然間,自然而然地反芻起來。他一麵將鐵絲穿進白紙上的小孔,一麵頻頻蠕動雙頰。

    “那是什麽?你小子在吃什麽東西?”

    一聽見“吃”字,滿座人個個渾身一顫,盯著高誌。

    “俺並沒吃什麽。”

    “甭騙老子!老子親眼見你嚼得有滋有味的。”

    話雖如此說,可櫻井也心中有數:一日三餐高誌都吃得顆粒不剩,如果他剛剛進來兩三天倒也罷了,收容時日如許之長,也沒見有東西送進來。櫻井百思不解,於是使出拿手招數,從下往上睨視著高誌的臉。

    高誌不禁森然生畏,手指著自己的喉結,說:“俺吃下去的東西,還會回到這兒來。”

    “回到這兒來?這是怎麽回事?”櫻井緊迫不舍。

    高誌便實驗給他看,將早已化作了黏糊的稗子和小麥送上舌尖,張開嘴巴。櫻井仔細觀察一番。

    “這小子真惡心!”說著,他皺起了眉頭,可其他人都對這再三玩味的口唇之樂心知肚明。

    “這是怎樣養成的?”小鬼頭用手按著肚皮問道。

    雖然別人來請教,可這卻不同於高個子扇動耳朵、櫻井讓肩骨劈啪作響,並無什麽特別的訣竅。高誌隻是一聽見那探戈舞曲《假麵舞會》,胃裏的東西便會自動湧上口中來。

    “這個嘛,肚子這麽一使勁,呼的一下。”

    高誌入獄以來頭一次感到有麵子,十分得意,一次又一次地演示反芻。

    “你們知不知道《假麵舞會》這首探戈舞曲?俺是聽了那個歌,才變成這樣子的。”明明知道那跟反芻並無因果關係,高誌卻故弄玄虛地說。

    阿辰不愧做過侍應生,精彩地將這首舞曲哼唱了出來。櫻井、小鬼頭、高個子如聞魔咒,注視著阿辰的嘴巴。阿辰來了興致,仿佛樂團指揮一般,舞動雙手興致勃勃地擊打拍子:“嗒啦啦、啦啦、嗒啦啦、嗒啦啦啦、啦啦,嗒啦啦、嗒、嗒、嗒。”

    高誌想起了拉手風琴的男同學那雪白纖細的手指、黑市暴發戶之子那嶄新的金紐扣學生裝、牛皮信封裏裝的為數不多的黃豆。每過一天田裏就會灌滿水,像鏡子一樣閃著白光,眺望著它,青草氣味似乎也沁入轆轆饑腸。

    嘣嚓嚓嚓嚓。

    戰敗那年的九月中旬,高誌母子倆去投奔在守口經營舊書店的叔父,在他家附近租了套小房子。兩間屋子,分別為六疊和三疊,從前是工棚的管理處。高誌從這裏去神戶的中學上學,單程得花近兩個小時,於是轉學到了京阪線沿線的中學。媽媽由叔父介紹,起先在附近的襪子廠上班,但這家工廠很快就破產了,後來去鬆下電器幹電池廠的宿舍做管理員。

    這一年,附近的千林突然出現了黑市,也不知道東西是從哪兒弄來的。戰爭期間做夢都見不到的巧克力、砂糖、口香糖、牛肉,還有大米、麵粉、烏冬麵、掛麵,價格雖然很貴,隻要有錢,要多少有多少。

    於是乎,一日三餐的習慣和白米飯重新登場。這年正月,菜肴跟昭和十五年一樣,有栗子金團、魚糕、煎雞蛋、沙丁魚幹、紅燒時蔬、醬蕪菁片。煮了五升糯米,借了叔父家的石臼,由高誌動手搗了年糕。雖然沒有屠蘇酒,但和父親在世時,這位叔父和那家開粗點心店的親戚正月裏來拜年時那熱熱鬧鬧的聚餐沒有兩樣。

    冬日天氣晴好時、媽媽將疏散時隨身帶出來的和服掛在路邊晾衣竿上曬,附近的大娘大嬸們看見那些華麗的花團錦簇的外出服、留神和服、友禪和服、西陣織和服,個個目瞪口呆,交口稱讚:“這玩意要是賣給占領軍,那可賺大了。”

    雖說媽媽隻是宿舍管理員,但日子過得風風光光,不容許任何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街坊舉行祭禮與慶典時,她的捐款也多於常人。

    開年以後,二月裏發行新幣,凍結舊幣。宿舍管理員領取的工資是二百二十元,每戶每月允許提取的銀行存款最多五百元。黑市上不足巴掌大的奶油麵包一個十元,切得薄薄的烤紅薯三片十元。隻要配給不誤期,本來是能填飽肚皮的。

    守口也同加古川一樣,地處城鄉結合處。近在咫尺的旭區每個月有十三天的大米配給,其餘的日子就是麵粉和玉米;而隔了一條街的守口町,每月隻有七天配給大米,剩下的就是大豆粉、玉米,以及美軍發放的無法果腹的杏仁和奶酪。

    每曰饑腸轆轆。北河內多蓮花池,摘水芹采馬齒莧,在分配的兩坪地裏種上蘿卜、萵筍、廣島白菜,自己養雞下蛋。然而這些卻不足以代替主食。

    宿舍裏有人生病,媽媽得住在宿舍裏照料,就剩高誌一人待在家裏。任憑他如何四下尋覓,廚房裏也隻剩下醬油、岩鹽、黃

    豆和玉米粉。

    高誌在小火爐上架起鍋子,燒開了水,將玉米粉用水調勻,緊緊地攥成團,然而由於沒有黏性,眼見散開了,溶在水中,結果變成了黏糊糊的粥。任他怎麽加醬油調味,還是難吃得要死。

    媽媽的工廠每周兩次發放特別配給一一滿滿一飯盒米飯。高誌天天盼望著。那白米飯簡直如同花式蛋糕一般燦爛輝煌,無須蘿卜幹,也無須撒鹽,含入口中又甜又軟。世上居然還有如此美味!他感慨良深。可就從這時起,他得了饑餓恐懼症。飯盒中確有將近兩合的米飯,他不曾分給守望在身邊的媽媽一顆飯粒,一口氣吃得精光,空腹理當已填滿,然而剛一放下筷子,他便立即感覺到幾乎跟未吃時同樣的饑餓。

    到了夜裏,千林車站前廣場的黑市關門了,可是替顧客將帶來的麵粉烘烤成麵包的店鋪卻燈火通明。麵包師傅拿著毛刷,往剛剛從烤爐中取出來的旋渦狀麵包上塗抹蛋清,然後再送入烤爐裏,再出來時,麵包油光鋥亮,發出茶褐色的光澤。

    趁著有電開張營業的碾米作坊,直到深夜,機器還在吐出農家送來加工的米,宛似庫容豐富的水庫大壩在放水。

    到了三年級第三學期,高誌該著手做升學的準備了。一天,應同學之邀,到那人家裏做功課。同學雙親俱全,盡管貧困,卻充滿了團圓氣氛。與之相比,媽媽為了增加點收入,熬夜幹活,高誌徹夜學習,卻連口白開水也喝不上。

    左思右想,見DDT同樣是白色粉末,而且聽說對人畜無害,高誌尋思這玩意能不能吃。他將街道裏分配的DDT拌進玉米粉裏,可隻有一股石灰氣味,根本沒有任何黏性。

    高誌身穿父親的法蘭絨褲子和士兵服,服裝倒比一般人要好,但是到了初夏卻沒有白襯衣。守口車站前,鋪塊席子就開張的木屐攤、洋傘攤、舊書攤、舊衣攤,比鄰連綿。見舊衣攤上玻璃紙包裝的便宜襯衣標價五十塊,十五歲的高誌多少介意起女學生的目光,明知買不起,卻戀戀不舍地徘徊不去。

    四十五六的大叔見此情形,便說道:“便宜啦便宜啦!以物換物也非常歡迎。”

    “以物換物,拿什麽東西來換呢?”

    高誌偶爾去百貨大樓。那兒專門為持有外餐券①者服務的大食堂旁邊,就是以物換物的所在,岩波新書《萬葉秀歌》換兩盒“美野裏”點心,美能達照相機換這個月剛剛上市的“和平”香煙十盒。男女平等了,媽媽也分到了煙絲,便送給了叔父,這樣母子倆就可以去澡堂洗澡了——

    ①外餐券,1947年7月5日,為了應對糧食危機,日本政府發布命令,除外餐券食堂以外的幾十萬家餐飲店全部停業。杜區根據各家人數,偶爾發放外餐券,憑券才能進大食堂就餐。

    襯衣用什麽交換好呢?手頭有英曰辭典、代數之類的參考書,此外便想不出什麽了。

    “如果有女人的長和服內衣、和服襯領、長腰帶之類,那最好不過啦。要顏色鮮豔的.”

    高誌猛地想起了媽媽高高掛在晾衣竿上的和服,趕忙飛跑回家,從茶箱裏取出用包裝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和服,當然,盡可能從底下抽,然後匆匆趕到車站。天一黑就得收攤,那位大叔正在收拾貨品,用一塊淨是補丁的包袱皮將貨物包起來。

    高誌伸手將衣物遞過去,問:“這件怎麽樣?不管怎樣,俺得弄件襯衣才行。”

    大叔手頭攤開的和服,花紋的確很眼熟,可是對衣料之類,高誌卻一無所知。

    “這個要是能再鮮豔點就好了。”沉思一番之後,大叔報出價格:一百八十塊。買下了襯衣,還剩一百三十塊。

    高誌欣喜雀躍,衝進咖啡館,一連吞下五塊使用了人造增甜劑、雕出鬆葉花紋的新鮮點心,一塊得花十元。吃完後,他聚精會神地閱讀《大阪新聞》上的漫畫《閣樓阿三》。

    “這個是學校配給的,三塊五毛錢。”高誌把襯衣拿回家,欺瞞媽媽。

    媽媽一大早就去上班,一直要幹到晚上七八點鍾,高誌趁此之便,偷取衣物。時曰無多,他又開始動爸爸的衣服。

    一套春秋穿的西服,記得是昭和十六年花六十塊錢買來的,在千林的市場上賣到了三百八十塊,大衣二百五十塊,絲質假領襯衣四十塊。媽媽的和服盡量揀鮮豔的,一是圖能賣個好價錢,另一方麵也在心中辯腮“這麽鮮豔的衣服,反正媽媽也沒法穿。”一邊這樣想一邊往舊衣販子那裏搬。

    遇上雨天歇業,他甚至徑直送到城東公園邊上的舊衣販子家裏去。夜間太晚,還被警察盤問過,幸好那天高誌將辭典也一道包在了裏麵,便撒了個顯而易見的謊:“是俺娘叫俺送去的。”居然順利蒙混過關。舊衣販子見他隔三差五來賣衣服,一心以為是敗家子,殺價越來越狠。

    母親仍然穿著戰時的紮腳褲,工廠宿舍星期天也不休息,所以從來不曾點檢衣物,於是夏天就這麽過去,和服已然隻剩下三分之一。高誌接下去變賣的便是掛軸。拿到舊貨店裏去,人家卻說:“我還當是什麽呢,是穀文晁①嗎?這玩意可不成。”店主一口咬定是假貨,結果,在魚崎家中的客廳裏掛了多年的古董隻賣了三十五塊錢。瑪瑙的鯉魚擺件因為在疏散途中敲斷了尾巴,賣了二十元。細瓷達摩大師八十塊——

    ①穀文晁(1763一184]),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畫家

    如此他仍然不滿足,看見澱川河堤旁邊掛著“凍結存款兌換現金”的招牌,便將藏在廚房櫥子裏鋪著的報紙下麵的定期存折拿了去,七折兌換,兩張五百塊的存折換了七百塊錢。高誌還跑到北濱的證券公司去出售股票,結果人家根本不予理睬。

    這些錢全都拿來買東西吃了。拜舞曲《假麵舞會》所賜,反芻時,不知道是因為消化太快,還是口中始終有東西而受刺激,饑餓感越發強烈。奶油麵包、玄米麵包、紅薯、紅豆糕團、羊羹、紅豆湯、咖喱飯、麵疙瘩湯、炸豬排、燉肉、飯團,統統吃過。

    普普通通的大雜院中的一間房,在門口放上幾隻小馬紮,搖身一變就成了紅薯店。臨街的人家則全家總動員,磨麥子的磨麥子,拌發酵粉的拌發酵粉,蓋上抹布發上一夜,再將木盒子的兩端安上金屬板充當電極,就算開起了麵包店。

    高誌隻要一發現,必定穿門而入,試吃新產品。跟朋友一道,將森小路、千林、土居、瀧井、守口五個車站附近的食品店嚐了個遍。當然,一道進去的話必定是高誌請客。僅僅看可以自由動用的錢款,高誌的腰包之鼓甚至遠遠超過了黑市暴發戶。他開始抽香煙,還買三角形的速開彩票,並非圖中彩,而是三張空彩票可以換十根香煙。

    不知是為了掩飾身為轉校生的自卑感,還是為了隱瞞貧賤的本性,高誌率領一幫為貪吃誘惑的嘍囉,炎炎盛夏裏去濱寺、琵琶湖。因為一切都花費在吃上了,所以身穿未曾見過的東西而被媽媽發覺的危險也就很小。

    然而到了秋天,媽媽也不再穿紮腳褲了,打算拿爸爸的西裝翻新改做衣服。雖然一向置之不問,但衣箱畢竟是女人的命,媽媽立刻發覺有異。她班也不去上了,血紅了眼睛,尋覓著早已蹤影俱無的和服。

    “這有什麽關係。等我以後工作掙錢了,給你買好了。”高誌見媽媽仿佛變了個人,麵孔抽搐,不由得十分害怕。

    媽媽在高誌麵前假裝平靜,隻是乒乒乓乓粗暴地開箱子關箱子,但終於像個小姑娘似的尖聲驚叫:“沒啦!全都不見啦!”媽媽哭出聲來,旋即又安靜下來,衝出門外,再奔入門內。

    大約是風言風語傳了出去,門口聚集了許多人,叔父也來了。

    “得趕快報告警察!”

    “不不,警察哪裏靠得住。一準是附近手腳不幹淨的家夥幹的!”其中一個鄰居說道。他暗指附近一個將女兒賣到京都做藝妓,自己卻悠閑度日,還常幹些偷雞摸狗勾當的慣犯。

    “我知道生駒有個算卦的,能算出來丟失的東西在什麽地方.去找他算算看,怎麽樣?”蠢木匠的女人也瞎出主意。

    媽媽隻管一個勁地道謝,也不管是謝誰。她並未立即做出決斷,而是呆坐在六疊的房間裏。

    “高兒呀,這可怎麽辦啊?媽媽的和服全都沒了。還都是最好的東西啊。”媽媽的淚水潸潸落下。

    “你就當被炸毀,被燒掉得了。”

    “這個賊對咱家好像很熟。”

    一句試圖將嫌疑引向別處的話差點脫口而出,然而這話未免太假惺惺,實在難以說出口。

    “明天一大早你還得上學,先睡吧。”

    高誌鬆了口氣,躺下去。他精疲力竭,在被窩裏偷偷地嘟噥道:“媽媽,是我偷的。偷的人是我。”可怎麽也說不出口來。

    半夜裏偶然醒過來,聽見叔父在外間和媽媽說話。

    “我認識守口的巡查部長,就找他商量了。他說這賊絕不會是外人。如果是從大路上進來,肯定會全部偷走。可是一次要把六十四件和服都運走,是不可能的。”

    “這麽說,還是高誌千的了?”媽媽帶著哭腔說道。

    高誌猛地感覺到腹部針紮似的痛,身體蜷曲得像隻蝦,好歹忍住沒發出呻吟聲,可這下又感覺全身火辣辣地發熱,癢不可耐。

    蕁麻疹發作了。

    媽媽終究一句話沒說,隻是將箱子用細麻繩緊緊地捆好,還是像從前一樣,去工廠宿舍上班。高誌好了傷疤忘了痛,被腹饑困擾,又無法自製。箱子僅僅是加上了一把鎖而已,他將後麵合葉的軸抽下來,就從那一絲縫隙裏,把媽媽的和服腰帶、罩衫、衣料等抽出來,塞進書包裏,在近鄰婦女老人的眾目睽睽之下運到黑市去,照例賣了,買東西大快朵頤。

    星期天,趁著媽媽在菜園裏忙活,高誌用剃刀割破衣箱一角,胡亂往外掏。正往上衣底下塞,忽聽一個聲音說:“高兒,你……”媽媽氣得說不出話來,順手拿起手邊的掃帚,就打高誌的手腕。

    “早就知道是你幹的!”她站在那兒,哭了起來。

    媽媽雖然隻有四十二歲,看上去卻近五十歲了,像個怨婦似的,一聲又一聲責罵不休,掃帚越舉越高,碰著牆壁櫥櫃也不管不顧,乒乒乓乓一陣亂打。高誌根本顧不上疼痛,見自己抱著的是爸爸那西服三件套中的背心,上裝和長褲早已被自己賣掉了,便尋思著:就這也能賣個二三十塊錢,可以買奶油麵包吃了。他不禁大咽口水。

    這天夜裏,媽媽胃痙攣發作,高誌喊來醫生,打了止痛劑後,病情安定下來。媽媽坐在被褥上,鬢發淩亂,卻姿勢端正。

    “都是媽媽不好。你把那箱子上的繩子全解開吧,隨你怎麽辦。”

    高誌一聽此言,再也忍不住了,抽泣著說這“媽媽,對不起。”

    說完,他號啕大哭。

    然而過了兩三天,他又在意起媽媽自己解開的箱子,先是哆哆嗦嗦拿了五個一套的坐墊套子去賣,接著又對爸爸的和服單衣下手。之後到底覺得不好意思回家,招呼也不打,就在同學家裏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回去,見媽媽將小火爐拿到初冬的路邊,正在生火,在淡紫色的煙霧中,她不時將兩隻手交互插進懷裏,怕是皴裂了。見高誌磨磨蹭蹭地湊近,媽媽若無其事地說道:“回來啦。早飯一會兒就得。”

    元旦這天,工廠有個突發盲腸炎的病人,媽媽匆忙吃完沒有一片年糕、以麵疙瘩湯充數的“年糕湯”,便趕到醫院去了。高誌來到叔父家裏一看,隻有念小學二年級的小女兒看家,牆上掛著叔父的衣服。他伸手一探,發現裏麵有一疊十元現鈔,便憑感覺抽了五六張,誰知竟是十張。拿這錢去千林吃了壽司卷,還看了場電影。

    除了偷農人的莊稼,偷竊別人的金錢,這是破天荒第一次。

    嚐到甜頭之後,高誌便趁附近的婦女們外出領取配給品之機,鑽進廚房裏,雙手抓起鍋中的米飯,大口吞咽;在同學家裏將人家姐姐妹妹的漂亮衣裳塞在自己上衣底下;在書店裏偷書,在水果店裏偷水果。偷竊的快感沁入骨髓。

    家裏麵連可以拿來換錢的一雙襪子、一塊包袱皮也沒有了。生活全靠媽媽做宿舍管理員那點工資和所剩無幾的銀行存款,另加上配給。因為特別配給的便當照例全部讓高誌吃,自打胃痙攣發作以來,媽媽日漸衰老。

    四月初,媽媽大量吐血,由於宿舍管理員不算正式員工,不能進公司醫院住院治療,在家中靜養是唯一的指望。高誌望著媽媽憔悴的臉,暗忖:家裏隻有黃豆高梁,哪怕還剩下一副和服襯領,也能夠換點錢,讓媽媽吃上白米粥。

    可到了這個地步,連行竊的目標都找不到一個。馬上就是夏天了,去年在黑市花八十塊錢買的學生裝賣了三十塊,此時黑市米一升將近兩百塊,好不容易再三央求,請剃頭師傅的老婆給自己勻了一合多大米。不知道是被小火爐的煙火熏的,還是對自己被餓鬼纏身而做出的不孝行為感到悔恨,高誌淚水漣漣,煮好粥,端到了媽媽焦幹的嘴邊。然而媽媽卻連米湯都沒有力氣咽下去了。

    高誌下定決心要將剩下的米粥留到第二天,可隻要那粥在眼前,便忍不住要伸出手去。頃刻間他便風卷殘雲吃個精光,一麵反芻,一麵徹夜看護。

    到了黎明時分,媽媽咽下最後一口氣。

    埋葬了媽媽之後不久,那個春天,守口町升級為市,工棚的主人盤算著要開發土地,強逼高誌搬出去。高誌走投無路,把僅有的一點身邊雜物塞進帆布包裏,借叔父的廚房用具、櫥櫃之類都撇下,乖乖地離開了守口,搬到神戶的將軍街,去拜訪由粗點心店老板升格成了麵包房主人的親戚,打工幫忙。

    雖說是近水樓台,可因為是客戶的配給麵粉,做生意信譽第一,偷吃則嚴懲不貸。高誌被趕走了。幸好馬上就要到夏天了,他便在燒毀的廢樓、學校裏露宿,出沒於三宮的黑市,幫人家搬運貨物,得點好處。

    黑市在七月三十一日這天關閉。高誌苦幹無處安身,隻得重返守口,在叔父家中借宿一夜。叔父一家人睡在二樓,高誌一個人在樓下。不知不覺習性使然,他打開壁櫥一看,裏麵是媽媽那熟悉的衣箱。他掀開箱蓋子,看見了禮服,便拽將出來,趁黑溜了出去。正尋思著賣掉它到東京去,卻撞上了警察,被帶到了派出所。

    人贓俱在,證據確鑿,高誌無從辯解。可真名真姓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來,還好配給賬本放在了麵包房裏,沒帶出來。他將布票塞進嘴巴裏,嚼也不嚼便吞咽了下去,在被押往守口警署途中,一再反芻那紙漿。然而叔父很快就報了警,禮服上又繡有名字,身份遂告暴露。

    叔父冷冰冰地作證說,他是劣跡累累的慣犯,於是高誌便被送進了枚方少管所分所。

    十月中旬,各個囚室舉行智力競賽。櫻井斷言說:“這是要測試誰有本事越獄。誰要是表現出腦子好使,肯定就被送進深山裏的監獄去。”

    高誌卻想跟阿辰一決雌雄,拚命地答題,結果竟得了第一,第二就是阿辰。兩人的學曆也大體相同,以此為契機,兩人更加要好。

    不久之後,今市因衰弱死去,櫻井因為更重的罪暴露出來,被送回拘留所。預感到冬天悄然逼近,小鬼頭將今市那滿是汙垢的軍襯衣剝了下來,藏在毛毯裏。櫻井離開時,義薄雲天地說道:“謝謝各位長期照顧。多多保重!”他留下了一條毛巾,這成了入院時間之長僅次於今市的少年的財產。

    繼而是小鬼頭的淋病和梅毒。教官們似乎設身處地感受到了他的苦痛,罕見地決定送他去住院治療。小鬼頭不知道是如何想的,競認定是要割掉,於是又哭又喊。

    大概是隨著秋意漸濃,更加思念親人的緣故,企圖越獄的人層出不窮,但一個個都被毫不留情地關入禁閉室。隻要將耳朵貼在板壁上,就可以從木板的裂紋裏聽見徹夜哭喊的聲音。

    減少了三個人,而新來的又沒有分配到十八號囚室,米飯的量雖未增加,然而眾人都學會了高誌傳授的反芻,一麵蠕動嘴巴一麵勤快地幹活。但眾人都明顯地變得衰弱,每月一次的洗澡,盡管不過是蜻蜓點水般泡上十秒鍾,可從浴缸裏爬出來時卻有三分之一貧血摔倒。未幾高誌也加入了這個行列,雖然屁股上的肉用手指頭還可以揪住,但是猛然站起身時,便會劇烈地心悸。分明消化極佳,卻還拉稀不止。

    “這是什麽玩意?”一個人詫異地叫道。

    仔細望去,是長約一厘米、形似線頭的蟲子,正在地板接縫處和牆壁上一屈一伸地蠕動。

    “這不是蛆嗎?”

    倘是蛆的話,大概是出自便桶,眾人探頭一看,裏麵卻並沒有。眾人一道找尋,然而還得當心那閻王孔,隻能半彎著腰四下掃視。尋蹤溯源,發現是死掉的今市的夾克,一準是因為沾滿糞便,蒼蠅在上麵產了卵。

    蛆蟲雖然軀體纖弱,卻勤奮地蠕動不息,也不知道是要奔向何方。起初還在想這是否今市的化身,不禁毛骨悚然,然而很快就覺得弄死它未免可惜。

    “這小東西究竟在思考什麽呢?”阿辰說道。

    “是啊。喏,莫不是在想趕快長出翅膀來,好飛到天上去!”

    “咱們把它養起來吧!反正有的是飼料。”

    “養了千什麽呢?’

    用標簽紙做了個小盒子,把蛆放了進去。說到蛆蟲飼料,非糞便莫屬,每天早晨趁著新鮮,扔些進去就得了。阿辰立即著手籌辦。

    一個少年見兩條偶然並頭朝著同一方向爬行的蛆蟲,便加起油來:“快,跑快點!可不能打彎呀!”

    “好咧!咱們來比賽吧!不是賽馬,咱這是賽蛆。勝方贏一顆艾絨,咋樣?”

    艾絨指的是每逢星期天發放的維生素片。以前他們曾在標簽紙上貼從揩屁股用的雜誌裏剪下的數字,從一到九,共四組,製成一副紙牌,來推牌九,但這立即就會被教官發現。如果是賽蛆,則可以一邊幹活一邊玩,而且還不易覺察。

    “俺就選這匹馬!”說著,用鐵絲小心翼翼地挑起來一條。

    “叫什麽名字?”

    “是呀,就叫蛆蛆吧。”

    將蛆蟲的名字定為蛆蛆的,是胳膊上刺著女人名字的十五歲少年。

    “那麽我選這個,叫它老警。”高個子也加入進來。

    四條蛆蟲在起跑線前各就各位,歪歪扭扭地蠕動前行。不能聲援助威,為防萬一還得繼續幹活。如果獲得第一,艾絨便是四個。有的見蛆蟲扭上了彎路,便吹氣讓它跑直線;有的則像喚狗似的,“嘖嘖”地咂嘴咋舌。

    “這蛆蟲變成蒼蠅和俺們從這兒出去,到底哪一個更早些呢?”

    “那恐怕是蛆蟲嘍。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蒼蠅,從那個窗口飛出去啦!”

    以前從未有過保護者來將人領回去的先例。櫻井說智力競賽是為了測智商,可打那之後再無下文,到了十一月,隻能憑著一床磨破了的軍用毛毯抵禦黎明的寒氣。

    “要是有一把螺絲起子就好了。”高個子賽蛆輸了,呆呆地歎道。

    窗子外邊大概是一片稻穗,農家的院落裏穿上了棉襖的孩童,正在啃著柿餅吧。澱川的芒草隨風搖曳,秋夜的長空,大雁飛過,王孫公子們此刻正在宮殿裏仰首眺望麽?

    “你從這兒出去以後打算幹什麽?”阿辰問道。

    “俺到船上去工作。俺爹是船員,在特魯克島死了。他總是帶一種叫芒果的水果還有巧克力回來給俺。”

    “俺爹不成,他是個賽馬狂,馬票中了的時候,也帶俺去宗右衛門町的餐廳大吃大喝,還叫了好多藝妓。還有生魚片、天婦羅、魚湯、腐竹、醬烤串豆腐、螃蟹、煮毛豆來著。”

    “你打算幹什麽?”

    “俺想去電器行裏幹活。俺喜歡修收音機什麽的。俺待過的賓館裏有個八管收音機,接收信號可好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俺幹脆請神戶的親戚幫忙把俺領出去算了。就是不大好意思。可也不能一直待在這裏呀。”說著說著,高誌心裏當真琢磨起這個念頭來了,“要是俺出去了,就請他們來把你領出去。他們一準樂意擔保。”

    “那可太謝謝你了。”阿辰見小盒子裏的蛆蟲快要爬出來了,便用手指捅落下去,用勸導的口氣說道:“再忍耐幾天,很快就會長出翅膀來啦。到那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兩天之後,“娘們”來喊阿辰:“兵頭在嗎?跟我來一下。”

    “什麽事?”阿辰滿腹怯意。反正不會有好事。

    “娘們”卻說:“律師來了。還不快點。”

    阿辰怯生生地掃視眾人一周,走下樓梯,天快黑了也沒回來。

    “嗬嗬,這一準是有罪敗露了。”可是律師為何要來呢?

    晚飯後,阿辰終於回來了。

    “怎麽回事?肚子餓了吧?”

    “嗯。沒什麽。”

    “怎麽了?有什麽煩心事嗎?”

    “也不算是什麽煩心事。”

    “那律師是怎麽回事?’

    “俺是頭一回見他。他帶了美國香煙,給了‘坦克’一根,‘坦克’又是點頭又是哈腰的。”

    兩人的對話驢頭不對馬嘴。高誌擔心不已,尋思自己能幫上什麽忙一一對了,明天早點名時,托那個在神戶開麵包店的親戚把阿辰領出去得了。一時興起,第二天便將此意稟報了上去。

    “娘們”記錄下住址姓名,問:“是你什麽人呀?”

    “是俺爹的哥哥。”

    “這樣的事,你小子幹嗎不早說呢?”

    腦袋挨了一記,高誌也覺得開心。不光是阿辰,高個子、文身全都仗他幫忙,不過,咱也得拚命好好幹才行。他把自己的心思告訴了照例熱衷於賽蛆的家夥們,唯有阿辰緘口不語,凝望著盒子裏的蛆蟲。

    “爬六甲山去!神戶港又叫扇港,港口的防波堤形狀像扇子。小學四年級時,俺去那兒參加過夏令營,還畫了好些寫生。”

    下午,“小胖子”十分難得地和和氣氣打開房門說:“兵頭出來!”

    阿辰似乎正在等待這一聲呼喚,脫下襯衣,和毛巾一齊遞給高誌。

    “你把這蛆蟲當作護身符好了。”他羞澀地說完,身影便消失在了走廊裏。

    將身邊常用物品留給身後的人們,是出獄時的規矩。況且是蛆蟲這護身符。阿辰在蛆蟲尚未化作蒼蠅之前,就離開了少管所。

    高誌簡直像受了狐狸愚弄,連活兒也沒心思幹。不是說他爹喝甲醇中毒死掉了,他娘根本不管不顧嗎,怎麽會突然出現個擔保人呢?任憑他如何苦思冥想,也莫名就裏。

    就在這時,“娘們”手持一盒塞得滿滿的牡丹餅出現了。

    “這是兵頭送來的點心。”

    “這……阿辰是被什麽人領去的?”高誌詢問道。

    “不該問的別問。這跟你沒關係。”“娘們”口氣強硬地說,咣當一聲關上了沉重的門扉。

    跟麵包店聯係過了,然而最終沒有回音。

    進入十二月之後,吃了半年稗子麥飯的十二個少年,在長九尺寬十一尺的木地板上緊緊地擠作一團,借以取暖,連起身的力氣都已喪失。

    時而伴著刺骨的寒風和雪片飄飄起舞的,是早就羽化了的蛆蟲蛻下的皮殼。

    晴朗高遠的冬季的天空,時而飄過宣告歲末大減價的廣告氣球。

    乘著寒風,從遙遠的枚方街市傳來街頭吹鼓手們的黑管聲,樂聲哀哀,吹奏的正是探戈舞曲《假麵舞會》:

    吧啪啪啪、啪、啪啦啦啦、嚓嚓嚓嚓、嚓、嚓啦啦啦

    可憐的孩子

    “啊喲喂,這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俺可弄不明白。”

    火車過了新潟的長岡市,車廂內去上班、上學的乘客便多了起來,那聽上去好似在嬉戲打鬧一般的新潟土話,顯得十分喧囂。從始發站東京上野上車的乘客,雖然好歹有個座位,卻是條凳般的硬木板三人座椅。由於下雪誤點而一連坐了近十一個小時的夜車,隨著列車抵近新潟,他們越發地緊板著麵孔,一言不發。

    在風的壓抑下,火車頭吐出的煙霧不時低低流過窗外,一望無際的雪原從車窗外飛馳而過。排作一列的稻草架子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

    從大阪出發的辰郎,在乘客爆滿的電車裏坐了一天。他照對付小腿肚抽筋的要領,將大腳趾猛力往上翹起,借以療治硬似石頭的腿肚子。他一心要緩解症狀,此外什麽也不肯想,這倒也並非因為清楚這一點:千思萬想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夜車駛過高崎一一這個站名似曾相識一一以後,又善解人意地逐一在一個人影也無的小站停靠,朝著山裏駛去。站員悠然地報著“湯檜曾”、“後閑”之類的站名,聽上去宛似另一個世界。

    猛然回過神來,隻見窗外一尺多遠處,聳立著一堵雪牆,高得望不見頂,上端消失在黑暗之中。分明知道這是掃起的雪堆,辰郎卻毫無來由地心悸不已。

    為了等候和上行車①交會,火車在越後湯澤站停車二十分鍾。辰郎打算喝水,下到了站台上,隻覺得那寒氣順著一個個毛孔直往體內鑽。這還不算,周遭竟然連一絲一毫的氣味也沒有,他更覺得毛骨悚然。

    由於雪光的映射,山巒仿佛漂浮起來,直逼到眼前。山腳下燈火成行,似乎是旅館,其中一家寫著“稻本”字樣。大概是踩在站台上凍結成冰的雪上滑倒了,有人在怒罵。罵聲旋即消失,傳來了水龍頭仿佛咳嗽般的噝噝聲。

    辰郎印象中的車站,再怎麽小,也總是通宵達旦地充斥著喧囂聲,混混沌沌地籠罩著溫吞的空氣,而且必定牢牢地附著人糞和焦土的氣味。三宮站、大阪站,鶴橋、京橋、天王寺,幸免於戰火的京都和奈良,無不如此。即便是僅停留過一次的東京站和上野站,情形也毫無二致。他隻在七年前(昭和十五年)來過一次東京,此次深夜踏上大都會陌生的土地,緊接著又從上野乘上火車,內心卻也未曾害怕,就是因為車站特有的氣味——

    ①上行車,在日本,由地方開往東京的列車稱為上行車,由東京開往地方的列車稱為下行車。

    隻要有了那種仿佛要滲透進皮膚的車站的氣味,哪怕遠在天涯海角,辰郎也能處變不驚。

    越後湯澤車站如蒸餾水一般透明,辰郎再次刻骨銘心地認識到周圍的環境正在發生急劇的變化。然而事已至此,手忙腳亂也無濟於事。這也是他在近半載的流浪生活和枚方少管所的日日夜夜中學來的處世術:嚴嚴實實地將自己罩在堅殼之內,絕不慌手慌腳地對外界刺激做出一一反應,方為妙策。

    任憑外邊風浪起,我白穩坐釣魚台,這是走投無路時反敗為勝的辦法。

    四天前,他被少管所的教官“娘們”叫了去。走到樓下辦公室一看,律師上野正伸著手在烤火,大概是柴火中夾雜有尚未幹透的樹枝,火盆直冒煙。

    上野是辰郎住在京都時同一居民小組的鄰居,跟辰郎喝甲醇而死的爹關係要好,一道去嵐山遊玩時,還曾在樹林中練習過謠曲,是個儀表堂堂的漢子。辰郎一家搬到大阪之後,爹和上野大概還有往來,而辰郎卻是三年未見他了,加之又是在這種地方見麵,辰郎緘口不言。

    “自打你爹死後,你也吃苦啦。”

    話說得讓人好生感動。

    辰郎莫名其妙,弄不清發生了什麽。來自火盆的熱氣沁入軀體。那長九尺寬十一尺的木板地木板牆的房裏,凜冽的寒風鑽穴覓隙,呼嘯而入。如今已近十一月底,麵積僅三坪的狹小空間裏,十三個人不得不擠作一團,但如今反倒是好事,因為以軀體為彼此取暖是唯一的活命辦法。辰郎思忖道,多暖一會兒再說,這至少可以幫大家儲備些熱量。

    “起碼得打聲招呼嘛!人家可是特地跑來探望你的。”教官“小胖子”敦促道。

    “還是你媽媽告訴我的.我壓根就不知道。”上野身穿衣領上鑲著天鵝絨的大衣,比從前略顯得清瘦些,於心有愧似的搓著手說道,“我會盡力而為的,你就放心好了。”

    “你小子好運道嘛。少管所裏的人由律師先生前來接出去,可從沒有過先例。”動輒對犯人拳打腳踢的“坦克”奉承道。

    上野將印有駱駝圖案的香煙遞給“坦克”。

    接出去?這麽說我可以出去了?哪裏會有這等好事?娘托上野來的。真是那個在做應召女郎的娘嗎?

    “噢,對了,這是慰勞你的,不不,是禮物。”上野似乎不知道應該怎麽辦,眼睛望著三個教官。

    “你就在這兒把它吃掉吧。”“小胖子”讓給辰郎一把椅子。

    是紫菜卷壽司。盡管隻卷了一片葫蘆幹,顏色猶如海參,辰郎卻狼吞虎咽一掃而光,連是什麽味兒都未辨清。指尖上粘著點紫菜屑,也戀戀不舍地用牙齒刮得千幹淨淨。

    “我昨天才知道此事,還得去做些準備,後天還會再來。”上野站起身。

    辰郎突然害怕起來,覺得自己會被棄置不問。

    “那……我可以從這裏出去嗎?”這是他首次開口說話。

    “不必擔心。有我為你擔保。你隻要再堅持幾天就行了。”上野的眼神充滿了憐憫。

    辰郎不由自主舉手摸了摸臉,臉上胡子拉碴。走廊上昏暗的玻璃門裏,映照出他的身影,簡直如同幽靈。他羞愧得無地自容,不知道是出於自卑自憐還是因為即將出去而高興,不禁抽了抽鼻子。

    一般而言,隻有在大事不妙的時候才會被教官喊去.辰郎回到囚室,麵對關切地詢問他的高誌,不知道如何作答,很想大喊一聲:“我就要出去啦!”

    你們活該,留在這兒等死吧!屁股肉全掉光,露出肛門來,像今市那樣去死吧!俺可不一樣,俺要出去啦!走出辦公室,跟在“娘們”後麵爬樓梯時,辰郎腦子裏首先冒出的便是這些話。

    見了上野之後,再看到這些枯葉般幹瘦的同伴們,他覺得二者根本就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望著麵前那十二張毫無表情的麵孔,他產生了僅自己一人逃離苦海的負疚感,隨後又盤算道:如果稀裏糊塗地說出口,眾人或許會因為忌妒,沒準兒一齊撲上來將自己殺了,便答道:“律師來了。”

    “是不是餘罪暴露啦?”高誌問道。

    神氣活現的櫻井,兩周前因殺人罪暴露,從此被押走了。高誌如此詢問,實屬正常。

    “那倒也不是。”辰郎含混其詞,不再多言,望著用製標簽的白紙做成的小盒子裏放著的蛆蟲。

    它們是從死去的今市的衣物中滋生出來的,大家一度拿這蛆蟲當馬,讓它們賽跑,以二成麥子八成稗子的夥食作賭。但隨著天氣日漸轉冷,這麽一點勁頭都消失盡了。

    “蛆蟲好啊!長出翅膀來就能飛走了。”高個子說道,眼望著六尺高處的小窗,一縷微弱的光線從那兒射進囚室裏來。似乎是絕不肯饒恕能夠飛走的家夥,他用拇指將線頭似的蛆蟲逐一撚死,口中唱道:“娘死掉啦,爹逃掉啦,妹子跟流氓好上啦,俺也把好

    事弄糟啦。關在牢裏焦心啦,想起那娘兒們焦心啦。啊泡矣泡矣。”

    “不是泡矣泡矣。是泡矣寶伊。”有人糾正道。

    他是個詐騙從犯,十二三歲的少年,口中整日哼著歌。

    哪怕每餐隻有半碗飯,一日三餐也照樣是生活的全部,隻要遠處傳來叮叮當當餐具相擊的聲音,一切多餘的聲音均被禁止的少管所就會騰騰地升起一股殺氣,於是“娘死掉啦”那優哉遊哉的歌聲便響了起來,與之遙相呼應。

    “怕不是‘泡矣寶伊’,是‘仆兒寶伊(poorboy)’吧?”念到了中學四年級、與辰郎二人在此地算是有學問者的高誌認真地說,“那意思就是‘可憐的孩子’呀。”

    辰郎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暗忖:這唱的不就是我嗎?

    隻怕此處所有的少年聽到這支歌,都不會覺得事不關己。雲集於此的孩子,沒聽說有誰父母雙全,或者在戰後親人還能安然度日的。一夜之間,他們便赤手空拳地被拋進了這大人們都難以應付的世間,為了生存,無奈千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卻運氣不佳,被逮了進來。對接二連三襲上身來、令人反應不過來的變故,他們沒有閑暇哀傷,也沒有餘裕興歎,隻能隨波逐流,得過且過。此地淨是這樣的人。

    起初還能令人感同身受的“泡矣寶伊”,未幾便同《蘋果之歌》、《你是我的陽光》一樣成了流行歌,不再讓人生起特別的情感了。

    然而,馬上就要出去了,不管出去以後將會如何,此刻自己已有了從這令人絕望的、非餓死即凍死的淒涼境況中脫逃的希望,因此辰郎重新被“泡矣寶伊”(或是“仆兒寶伊”)深深吸引。

    爸爸戰前在京都新京極的後街經營一家台球房,媽媽則在同一地區擁有一家叫“漢城”的咖啡館。辰郎家住北白川水渠附近,他幾乎是由祖母帶大的。

    隨著戰況愈演愈烈,號稱為了增強國民體質,台球房改頭換麵,變成了乒乓球房。未幾,咖啡蛋糕也從“漢城”銷聲匿跡了,改而銷售用人工增甜劑做的瓊脂和蜜豆甜涼粉,然而辰郎家的生活狀況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貧困.小學時,祖母做的便當、節慶時的零花錢,大都比同學體麵。

    由於職業原因,爸爸討厭穿國民服,一直是西服加禮帽。他從不剃光頭,雖然瘦削,身高卻將近六尺。辰郎與父親走在一起時,總是很自豪。

    媽媽出生在當時改稱“京城”的漢城,所以給咖啡館起名叫“漢城”,然而娘家並非從事服務業,因此她不滿足於當一個普通的老板娘,穿著打扮遠比實際年輕,親自坐在收銀機前,是個生性好強的女人。她原本就跟婆婆合不來,有事無事就要吵鬧一場。對待辰郎,與其說是出白普通母親的關愛,更像是因為手頭較為闊綽,抑或是為了彌補未能盡到的母親的職責,毫無節製地給他買豪華玩具,不分場合地亂給零花錢。而當辰郎感冒臥床時,她卻隻顧為同行聚會的事憂心忡忡。

    昭和十五六年前後,媽媽帶著一個同誌社大學的學生,出現在爸爸的台球房裏。她聲稱是給爸爸介紹客人。然而大概以前這個學生就曾經讓爹心緒不寧,結果夫妻倆在台球房裏扭打成一團。

    祖母曾經向辰郎抱怨:“照理這話我不該說,但你娘真是水性楊花。狗改不了吃屎。”

    自打台球房改成乒乓球房,家裏就靠了媽媽咖啡館的收入維持生計。

    爸爸一直泡在賽馬場裏,一到家就專心致誌地剪報,專門剪輯報道軍隊消息的報紙。媽媽則滿不在乎地深夜歸家。辰郎並未曾覺得奇怪,還以為這就是世之常例,然而偶爾去同學家玩耍,發現人家的母親穿的多是樸素之至的紮腳褲,且披頭散發。祖母最多不過拿出檸檬汽水和薄脆餅待客,可人家的母親用來招待小朋友的,卻是雖粗糙但熱氣騰騰的自製烤甜餅和加了檸檬的紅茶。辰郎心中暗忖:“跟我家不大一樣嘛!”卻並不羨慕。

    “紅茶、蛋糕之類,隻要到店裏來,要多少有多少。你可以帶朋友來。”媽媽在家裏什麽事情都不做,毫不介意地讓還是小學生的辰郎出入“漢城”。

    辰郎考進京都二中那年,祖母去世了。

    戰爭愈演愈烈,不管如何強調增強國民體質,乒乓球房的客人還是一味減少。與之相反,媽媽卻愈加得勢,還與黑市聯手,贏得不少客人,於是領取配給、開會、防空演習等全都由爸爸承攬下來。爸爸那消瘦的身軀此時總算穿上了國民服,站在廣場上。

    “立正!遙拜皇宮!”舉行儀式時他負責喊口令。餘者都是附近的婆娘,唯獨他是男子漢,辰郎總覺得羞愧,看著他就像是看著陌生人。

    昭和十九年年底,為了防備空襲,新京極一帶拆房,台球房、“漢城”都在拆除之列。

    媽媽說:“待在京都是沒有前途了,咱們去大阪吧。再開家黑市吃食店,錢可不要太好賺。”

    她用拆除補助金做本錢,毅然挺進在這種局勢下別人逃之猶嫌不及的鬧市。這份膽識大約是因為她在殖民地長大。爸爸骨瘦如柴,皮膚白得透明,唯有偶爾同律師上野下圍棋,大聲吼叫時,才像個男子漢。

    父母好像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讓辰郎轉學的問題。

    冬日的天空,B29轟炸機拖曳著鮮明的航跡,向東飛去.交錯而過的是三架編隊的日本戰機。有人說:“那是特攻隊。”舉頭遙望,太陽光射進眼睛裏,有人打起了噴嚏。

    整個社會一片騷亂,媽媽在大阪穀町租好了房子,不問是中餐、西餐還是日餐師傅,招募了幾位因為飯館關閉而遭解雇的廚師,三下五除二,便開起了為軍人和軍需工廠管理者服務的地下飯館。一切似乎在京都時就準備妥當了。

    到京都去上學實在太遠,辰郎便轉校到了高津中學,上二年級。

    爸爸在家裏簡直形同房客,客人們雖然不至於弦歌喧嚷,卻也吃得杯盤狼藉,他便盡心盡力地收拾打掃,目的卻是為了偷喝酒壺甚至酒杯裏剩下的殘酒。

    同班同學隻能帶些麵包或紅薯充作便當,唯有辰郎帶的是飯館的菜肴。動員去工廠幹活時,下午三點發的麵包,他瞧也不瞧一眼。

    未幾,轟炸使得一切化作灰燼,望著自己苦心經營、如今化作廢墟的飯館,媽媽絲毫不曾垂頭喪氣。她穿著豪奢的上衣,下

    身卻是紮腳褲,諍諍斷言道:“瞧瞧,日本已經完蛋啦。這可是海

    軍說的,準沒錯!”

    爸爸卻還嘮嘮叨叨,在廢墟上刨來刨去,將鏡頭燒歪的照相機、隻剩下個框框的煤氣暖爐寶貝疙瘩似的收起來。

    在“天下茶屋”租了兩間屋子。自打辰郎記事以來,第一次同父母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

    戰後,也不知道媽媽托了什麽關係,在森小路找到一間類似牛奶店的店鋪,擺上了發糕、紅薯羊羹,做起生意來。

    爸爸又嘮叨:“美國人要來了。美國人最喜歡打台球。要是京極那家店還在該多好啊。真他媽的傻!”

    他依然割舍不下,還帶著辰郎去京極看過。盡管有粗製濫造之嫌,京極一帶還是亮起了彩燈,唯有被拆除那一帶仿佛黑洞般無人過問,變成了極方便的“公共廁所”。

    昭和二十一年,辰郎上中學四年極,如果成績尚佳,他打算報考舊製第三高等學校。他還是習慣不了大阪,一心想回京都,於是有了這麽個奢望。聽說停電時,占領軍宿舍附近的電燈還是亮著的,他便住到了那一帶的同學家裏,專心致誌地學習。

    森小路媽媽的店裏,他連臉也不曾露過,隻聽說十分興旺。媽媽又像從前一樣,給辰郎買過分奢侈的學生裝,給他很多零花錢。

    “對不起,阿辰呀,能不能借點錢給我?”爸爸被忽視,似乎手頭拮據,一次一二十塊,死乞白賴地向兒子借錢。

    他經常到鶴橋、京橋去買私酒澆愁,這一年年底甲醇中毒,一命嗚呼了。其實此前情形就有些不妙,早晨起床時,如果不摸摸索索地先用水洗去眼屎,恐怕連眼睛都睜不開。他的人生就此草草收場。

    媽媽自然是如釋重負,教訓兒子道:“落到你爹那種地步,人就算完蛋了。你可得好好學習。要多少錢,娘都會給你的。”

    盡管老師說絕非易事,辰郎卻固執己見,不肯改變報考三高的誌願,理由之一是,如果去京都念書,就可以不跟媽媽住在一塊兒了。

    媽媽每天夜裏回來時,都滿口酒氣,有時是乘出租車一直到家門口,和送她回來的男人用聽來耳生的語言交談。不,其實並不耳生,那是耀武揚威地在黑市裏招搖過市的語言,是媽媽出生那個國度的語言。媽媽笑得仿佛在打嗝,猶自嘟嘟噥噥地說著那語言,解開衣帶,在黑暗中發出尖銳的聲響。於是辰郎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枕邊便會放著肉包子、紫菜卷壽司、蘋果,還有一張百元現鈔,這是慣例。

    錢物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東西,可繼續跟媽媽生活的想法卻日趨淡薄。

    翌年二月,辰郎去京都領取報名表,不想遇上大雪,深及膝蓋,而鵝毛大雪猶自往身上湧來。想必是進入考試期,學校放假了,三高校園裏空無一人,隻有辰郎踽踽獨行。辰郎是頭一次見到大雪。

    如今來到新潟,展現在辰郎眼前的雪卻分外堅硬,簡直像與那年的雪截然不同的事物。天色漸明,窗外現出了人影。女人們將頭上毛毯似的東西放下來,男人則戴著士兵常戴的那種樣式的厚皮帽子,人人足蹬長靴.

    好像是暖氣冷了下來,光腳穿著木屐的辰郎,腳尖生疼,就跟他念京都二中一年級時,在冬天的琵琶湖畔舉行抗寒強製軍訓時一樣疼。悒鬱的雪雲籠罩長空,盡管天已大亮,竟仿佛是暮色蒼茫的黃昏,然而久看雪原,再將視線轉回昏暗的車內時,因眼底閃閃爍爍地殘留著白光,一時間視線模糊。

    火車駛入新津,學生裝幾乎消失了,女學生裝取而代之。她們衝進車廂裏來,人人身穿紮腳褲.辰郎突然心生厭惡。“新潟該不會沒有百貨公司吧?”這個不合時宜的疑問油然而生,連辰郎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自己眼下正危難當頭,要遠赴素不相識、仿佛從天而降的養父母家,哪裏還有餘裕考慮什麽百貨店的事!

    領好報名表,從三條車站坐上舊京阪鐵道的電車。到天滿站的票價是三塊錢。

    電車裏空空如也,辰郎坐下,落在身上的雪融化了,上衣和褲子濕漉漉的,不一會兒,在體溫的烘烤下,白色的蒸汽從身上漫漫升起。這時,三個女孩子裙袂翩躚,站在車廂門口。是府立一中的學生。她們偶一回首,注意到了辰郎。他宛如剛剛出籠的饅頭,渾身彌漫著霧氣,那模樣一定十分奇妙。於是她們開始哧哧地偷笑。辰郎羞愧不已,血流上湧,可體溫上升,霧氣愈加彌漫,他手足無措,困窘至極。

    辰郎生性晚熟,清晰地意識到女學生的存在,那還是第一次。

    媽媽不時會從錢夾裏摸出張年輕女子的照片一一大約是來應募女招待的,問辰郎:“如何?阿辰覺得哪個好?”

    滿嘴的酒氣令辰郎窒息。那女人望上去已二十歲出頭了,對辰郎而言簡直就是嬸嬸阿姨。

    “都不咋的。”他答道。

    “這個孩子說是在今裏做藝妓,可還是未脫土氣呀.”媽媽嘟噥道。

    事後想想,在經營“漢城”的同時,媽媽還曾在千林尋找過酒館,看來那時候就著手她的計劃了。

    三月十日,舉行三高入學考試。

    首先是智力測試。辰郎無從下手,見鄰座那位看上去非常適合穿海軍軍服的學生三下五除二便答完了題目,他的信心更是徹底崩潰,遂放棄了之後的學科考試。

    雪已然消失。辰郎來到新京極一看,連從前房屋的舊址上也已經建築林立,彈子房,擺滿了提包、木框和盂蘭盆節偶人的禮品店等,鱗次櫛比,人流比戰前還要多。他懷揣著媽媽多給的零花錢,頭一回邁進了“漢城”之外的咖啡館。

    奶油麵包、蛋糕、紅豆團子,逮著啥算啥,往嘴巴裏亂塞。他一邊吃一邊忖道:三高是考不進啦,複讀一年之後再來考得了,不過隻怕那終究是空中樓閣。偶爾對著廁所裏的鏡子看看自己的臉,簡直跟死於甲醇中毒的爸爸的臉一模一樣,媽媽行事又如此可疑,這樣兩個人生下的我,怎麽可能戴上那神氣十足的三高學生帽呢?非得像剛才鄰座的那家夥,長著一副精悍的麵孔才成。辰郎心灰意冷,意誌消沉。

    與媽媽說起自己打算報考三高時,媽媽開口就說:“那可太好了!三高的學生在女孩子中間可吃香了。從前他們也常常來娘的店裏。隻要說是從三高考進京都帝大的,甭管多好的人家的閨女都能討來做媳婦!”她如此這般發表了一通風馬牛不相及的感想。

    別人的母親都身穿顏色偏黑的雅致和服,媽媽卻像大姑娘似的,塗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都怪她不好,所以我才會變成這樣。辰郎將考砸後的鬱憤一股腦兒歸咎於母親,至於沒有她,此刻他恐怕連一粒米都吃不上的事實,則置之不問,管自懷念起爸爸來。

    “我想租間房子,住到外邊去。”春假結束時,他對媽媽說,想找個地方潛心攻讀,來年一準考上高中。一旦誇下海口,他便滔滔不絕地大話連篇。

    “如果那樣對念書有好處,就依你的意思辦好了。娘也覺得此地太遠,正想搬家呢。”

    媽媽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他的提議,很快在學校附近找到一間幸免於兵災的六疊大的房間,然後才像剛剛意識到,問:“洗衣服沒有困難嗎?”

    什麽困難不困難,近兩年來,操持一切家務事的,還不是辰郎自己。她說每月送來兩千塊錢的生活費、黑市米和其他物資,所以毫無不便。她自己住進了千林的酒館,這有利於生意。

    一切重新開始,辰郎躊躇滿誌。然而好景不長,這種情況隻維持了一個月。

    此前他從未跨入過咖啡館、飲食店內一步,如今他卻帶著友人在繁華鬧市裏四下閑逛,吃吃喝喝,沒幾日便剩不到兩分錢。他一路找到媽媽的店裏要錢,兩三次倒也罷了,次數多了,媽媽也斥責起來:“你不是說要好好念書才住到外邊去的嗎,怎會要那麽多錢呢?”

    在一看便知是不良婦女的女人們好奇的注視下,辰郎回嘴說:“這有什麽,人家需要錢嘛。”

    “你以為錢會自己長出來啊?你瞧娘多辛苦。”一副以恩人自居的口氣。

    辰郎忍不住脫口而出:“啥玩意!老鴇!”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看看!”媽媽大發雷霆。

    辰郎卻讓人下不了台。“這是什麽生意,我都知道!娘你做的不就是這種生意嗎?”

    一個巴掌無聲無息地飛了過來,麵頰一陣麻木。這一來辰郎反而輕鬆了。

    “婊子的小孩還進什麽學堂?我不念書了!”

    正大吵大嚷間,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阿媽!”

    媽媽無事人一般起身便走,將眼鏡忘在了身後。辰郎拿起一看,是老花眼鏡,便若無其事地揣進口袋,再拉開似曾相識的櫃子,從抽屜裏偷了翡翠戒指和金戒指。

    “少爺,您要回府了嗎?”高高的瓷火盆旁,一個女人好像感到渾身火熱,在初夏的此時裸露著大腿,問道。

    辰郎一口氣跑到瀧井車站,掏出眼鏡,抬腳踩了個粉碎。

    在心齋橋的首飾店裏,辰郎聲稱戒指是母親的遺物,變賣了五千八百塊錢,打算用這做本錢獨立生活.他先去繁華鬧市閑逛一圈,回家的路上,心中暗暗期盼媽媽在家裏等著自己,然而全無這種跡象。

    未幾餘款漸少,見天王寺附近的鐵板工廠招工,辰郎便去應募。還像模像樣地有個麵試,問他最尊敬的人是誰。辰郎回答是蜀山人①,見對方莫名其妙,慌忙換成西鄉隆盛,遂告通過。然而卻因舉不出擔保人,當場遭拒。辰郎立即陷入窘境,時至如今又不便去千林求救。先是把辭典賣了,幸好快到夏天,於是他接著又把被子、衣服賣給了舊衣鋪子——

    ①蜀山人,日本江戶時代著名文人大田南畝的別號。

    七月初,房間裏太悶熱,便跑到了上六車站裏。正呆立間,一個矮漢子過來搭腔道:“咋啦?是離家出走的吧?站在這種地方可沒好事。要不你到我那兒去?一床被子總是有的。”

    那人看上去並不像心懷鬼胎的模樣。管他娘的!辰郎懷著自暴自棄的心思跟了去。

    位於阿倍野的這個房間也是租來的,三疊大的木板房裏放著縫紉機,六疊大的房間則像是臥室。

    “晚飯我吃的是火鍋,還有剩的。你要不要吃?”

    天氣如此悶熱,卻門窗緊閉,還吃火鍋,連想象一下都會汗流浹背,可是拗不過肚子餓。

    “我跟你說啊,這家房東太太每天到了傍晚,就帶著女兒到阿倍野溜達。她們到底是做啥生意的呀?”

    漢子一頭說,一頭舔著嘴唇。辰郎心中大體有數,卻沒答話。

    “你是開服裝店的嗎?”辰郎環顧四周,意在奉承他。

    “戰爭期間在上海開了家店。”

    那樣的話,他應該有老婆孩子才是,也許是個鰥夫。

    “好啦。休息吧。”漢子將鍋碗擱在角落裏,隻鋪了一層墊被,“睡下吧。”

    好像並沒有睡衣可換,於是辰郎脫去衣褲,躺了下來。漢子也緊挨著躺下,未幾一通折騰,幾乎將辰郎折騰個半死。

    待次日早晨醒來,漢子正踩著縫紉機。雖然號稱是服裝店,其實無非是從黑市買來布料,極為簡單地剪剪裁裁,製成秋季和冬季穿的厚夾克,批發給洋貨店,以此為生罷了。

    “既然起床了,那就對不住了。幫我到紐扣店裏去買紐扣好不?”漢子一頭忙忙碌碌地踩縫紉機,一頭說道。

    從此,他每夜被漢子襲擾。

    過了兩個星期,漢子發話了:“你也出去幹點活咋樣?晚上就睡在這兒好了。”好像是為辰郎白吃他的飯而心疼。辰郎陡然萌生遭人遺棄的棄婦一般的心情,趁著漢子外出,偷了三件剛剛做好的夾克逃了出去,在阿倍野的舊衣店裏變賣了四百五十塊錢。

    就在舊衣店旁邊,貼著占領軍專用賓館招募服務生和衣帽間職工的廣告。辰郎尋思試一試又不花錢,便跑去一問,擔保證人之類統統不要。所謂賓館,無非是將幸免於戰火的大樓接收過來,改修成與應召女郎幽會的場所而已。日本員工全部住在旁邊的窩棚內,二十疊大小的房間裏,連地板也沒鋪,一溜擺著桑蠶棚架似的雙層床,隻留著僅供一個人通行的過道。

    “服務生一個月四百塊錢,外帶三餐,衣帽間工作五百塊錢。”

    辰郎問衣帽間是什麽,答曰:負責替客人管理行李,把鑰匙交給客人,得會說幾句英語才成。

    於是辰郎決定幹服務生。在二樓食堂裏負責送啤酒和下酒菜,此外就是搗碎冰塊、洗滌杯盤,從下午兩點一直站到午夜零點,回到工棚裏,疲倦得隻想倒頭便睡。

    “拜托,幫我把這個搬到外邊去。”一天,辰郎拿著占領軍忘掉的大夾克,正要回去時,一個調酒師搬來兩紙箱美國啤酒,說道。

    辰郎並不介意,問道:“搬到哪兒?”

    “工棚外邊,有人等著,你交給他就行了。”

    辰郎還以為這也是分內工作,一口應承了下來,其實那是盜賣賓館物資。隻要小心注意不被保安發現,走上五分鍾的夜路,就能有兩百塊錢的進賬。不光是啤酒,還有香煙、巧克力和調味料。波本威士忌的數量嚴格控製,但其他小東西則並不一一核對賬目,裹挾在夾克裏偷帶出去十分容易。

    “竊點美國佬的物資也是應該嘛。”好容易逃過了去特攻隊的命運的調酒師說道。

    的確沒有絲毫的罪惡感,然而由於下家的露天攤販失手,導致他們被一網打盡。由於審訊需要,辰郎被人押著,乘坐市營巴士到曾根崎,走過澱屋橋。途中,見來來往往的行人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般,一臉坦然,隻覺不可思議。他無法理解究竟在何處發生了何種誤會,競使自己戴上了手銬。

    警察采了指紋,拍了照片後,問:“住在哪兒?”

    “沒有固定住址。”

    “你小子是老手嘛。”警察眼睛一亮。

    工作時以為無關緊要,在登記表上填寫了租住處的地址,警察順藤摸瓜,第二天,媽媽便來了,她似乎跟刑警相識。

    一個刑警開玩笑道:“真不愧是你兒子啊。”

    “快別說瞎話。我跟這個人,”媽媽的食指彎成鉤狀,“沒有關係。”

    “這是你娘給你的,你吃不吃?”刑警遞過粗糙的紫菜卷壽司。

    媽媽無情的話語和冰冷的視線,辰郎都毫不在乎,須臾便將吃食一掃而光。

    “我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你把我的戒指賣到哪兒去了?要不要請警察順便也查一查?”

    辰郎一言不發。回到囚房後,問因為詐騙被捉進來的不動產商道:“拿了媽媽的東西也算是小偷嗎?”

    回答是毫不留情的:“那當然啦。就算是母親,在法律上也是他人。”

    “娘死掉啦,爹逃掉啦。”辰郎伴著火車的震動,低聲哼道。他尋思:我正好相反嘛,不過反正都是一回事。.

    車窗外仍舊是一片雪原,農家逐漸增多,過了龜田、沼垂後,人家終於密集起來,房子成排成列,盡管看不到百貨大樓,可城市卻比想象中要大。伴隨著“嗤一一”的一陣蒸汽排放聲,火車開始緩速行駛。“叮叮當當”,傳來道口的鈴聲。乘客們一齊站起身,開始從行李架上卸下背囊、包裹。辰郎也緩緩地站起身。養父母應已等在站台上了。

    “阿辰你知道吧,你有一個叔叔住在新潟。”隔了一天,上野律師再度出現時,說出了這句出乎意料的話。

    的確,辰郎曾經聽父母說起過,叔叔在新潟做卡車司機。

    “你們兵頭家的人,沒一個人有份像樣的工作。”辰郎記得,爸爸酩酊大醉時,媽媽痛罵他,曾順便提過。

    “聽說如今成了運輸公司的老板,可了不得啦。”

    好像爸爸臨死時曾經給這位叔叔寫信,訴說戰後一家人的情況。恐怕他不曾預料到自己會死於甲醇中毒,但畢竟身體衰弱,自知來日無多,擔憂自己死後辰郎的安身之計。.

    “這孩子喜愛學習,腦子也不笨,然而考慮到其生身母親全然不顧孩子,光知道跟男人鬼混,隻怕孩子無法成長為正直的人,如果可能,想拜托你收養這孩子。”

    恰巧叔叔家中沒有孩子,此提議正中下懷。眼看事情就將辦妥,爸爸卻突然謝世,而媽媽原本就和兵頭家的親戚斷絕了往來,此話未有下文。叔叔卻不死心,給爸爸的朋友、後來一直住在京都的上野律師寫了封信,還附上了爸爸最後的書信,委托上野代為尋訪行蹤。上野好不容易找到了媽媽,辰郎此時卻正關在少管所裏。

    “那個生性頑劣的壞小子,正該好好整治整治。”媽媽猶自不依不饒。

    上野百般勸解,並轉達了叔叔的意思:“若說是支付養育至今的撫養費,未免失禮,不過人家說了,願意送你一筆謝禮。而且你也該為阿辰的前途著想呀。”

    盡管不便明言,但千林一帶已然變成了暗娼雲集的淫亂淵藪,不花錢打理的話,妓院也難以拉到客人,故聽說還有謝禮,媽媽立刻來了勁。

    “既然是老朋友你這麽說,咱也不能駁你的麵子嘛。”她那口氣仿佛在施恩與人,還往上推了推老花眼鏡。

    “阿辰你就不必多考慮了。去了新潟後,隻要好好念書就行。”

    辰郎想起了念小學時,暑假作業是製作畚箕,那時就是上野幫著做的。如此說來,他們夫婦也沒有孩子。

    “這話也許沒有必要說給你聽,你母親在生你的時候身體不好,做了絕育手術,之後就突然變得爭強好勝起來。這話你父親曾經對我說起過。不過,你不必胡思亂想。上次見麵時也一樣,她雖然嘴上強硬,還不是帶了慰問品,不不,禮物紫菜卷壽司給你了嗎?”

    在少管所簡陋的接待室裏,上野律師繼續說道:“到了新潟的新家,可不能再隨便拿別人的東西了。”

    辰郎一聽,哇地哭倒在地,隨即被帶上了汽車,住進了南森叮的旅館裏。

    “你這身裝扮可不大合適。”上野請女服務生幫忙,弄來一件海軍軍服的上裝、一條鐵路工人的褲子,外加一雙木屐。

    “我幫你把這個拿來了,也許不拿來反而更好吧?”

    辰郎一看,是爸爸的照片,那時還是一副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模樣。

    “還是由我來保管吧。”上野將照片裝回了口袋裏。

    到東京的車票十四塊五毛錢,轉到新潟九塊六毛錢,慢車,三等車廂。一到站,前來迎接的是將成為養父的人,四十二歲,養母三十五歲。養父戰爭期間賺了錢,現在是個擁有三十輛卡車的運輸公司老板。

    新瀉站的站台上沒有雪。然而穿過天橋走出檢票口後,辰郎卻見不到一個人影。站前一片雪地,雖然被踐踏得亂七八糟,卻毫無融化的跡象。廣場的對麵,排列著寒酸的平房,與大阪、京都無法相比。

    光著的腳趾冷不可耐,正在踏腳取暖,一輛廂型外國車突然停在麵前,跳下來一位足蹬長統皮靴的肥胖男子。辰郎吃了一驚,對方卻一連鞠了兩三個躬。

    “啊呀,是阿辰吧?火車晚點,所以我回了一趟家。對不住對不住。”對方拍拍他的肩膀,將他推進車廂。

    汽車一開動,便聽見一種未曾聽慣的聲響,那是防滑鏈條的響動。開了不足三分鍾,駛過一座大橋,隨即進入了繁華鬧市,經過兩家漂亮的百貨店。

    “那兒是縣政府,這裏是白山神社。”

    辰郎正東張西望,車子停在了坡道下麵。

    “這裏車子開不上去,咱們走著上去吧。”

    走了兩百來米,左側現出一座黑門宅第。

    “您回來啦一一太太!”女傭人跪在榻榻米上迎客,一麵扭頭向裏麵叫喚.

    辰郎道:“對不起,請給我一塊抹布。”舉起肮髒的腳,給催促他進去的養父看。

    直至四天之前,蛆蟲還曾是唯一的慰藉,此時那形跡已經蹤影俱無。

    “哎呀,行禮就免了。一定凍壞了吧?這麽大的雪。好讓人心疼哦。”養母把他招呼到巨大的火塘旁邊,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噢,對啦,先洗澡吧,洗澡。”她興衝衝地說著,輕盈地跑過走廊。

    “來,在這邊。從大阪一直坐到這裏的吧?洗個澡,就舒服啦。”

    辰郎並非沒有考慮過初次見麵時該如何講話,然而對方如此嘴快,他竭盡全力才勉強跟上。

    浴室外傳來青年女子的笑聲。

    “燒不起來呢,怎麽也點不著。”

    “澆上汽油的話,會不會有危險呀?”

    “要不用稻草燒燒看?”

    其中一個是養母。辰郎偷偷拉開窗戶一望,寬敞的院子裏,雪地上挖了個坑,煙往上湧。女傭人不斷用竹竿戳弄那燒不著的東西。隱隱約約,看不太真,不過也可辨出是辰郎穿來的海軍軍服。這時養母拿著廢紙簍走來,將廢紙扔進去,紅色的火焰猛地躥起來,冒起紫色的煙。

    “是啊。又有虱子,又髒,才把俺的內衣之類統統付之一炬了。”

    上野律師並沒有注意到內衣。辰郎在少管所裏就一件衣服,穿了三個月,從來不曾換過,加之自打被那服裝店的漢子折騰,內褲上常常不幹淨。一想到這些都被別人看到了,便覺得無地自容,沮喪到了極點。

    辰郎擔心洗完了澡就沒有衣服穿,心裏著了慌,而其實隻需略動腦子,就應當知道,人家肯定已經備好了新衣服,但他居然沒有想到。

    自打爸爸去世後,由別人照顧自己,還是頭一回。

    “怎麽啦?別泡得太久了。該不會餓得昏過去了吧?”養母喊道。.

    出來一看,準備了嶄新的圓領內衣和一套質地厚實的士兵服。辰郎把腿伸進被爐裏,吃了飯。

    “你爸爸說,阿辰的頭發不像樣子,叫你剪短呢。”

    聽見養母說“爸爸”,辰郎未免吃驚,不過自然沒有異議。還以為是要到理發店去剪,誰知道是在廊下擺了隻腳凳,再在辰郎脖子上圍了片床單,養母親自拿起了理發推子。

    “戰爭期間,你爸爸的頭一直是我給剪的。所以你不必擔心,不會剪成狗啃似的。疼的話就說。”

    推子走過頭上,好似吹過一縷和風,落在地上的頭發長得好似女人頭發。養母的氣息吹拂在頸項上,扶著腦袋的左手手指那般柔軟,令人心曠神怡。

    “這就是正常的媽媽啊!”

    理完發後,用梳子一梳,頭皮屑落一地。

    “啊呀,不得了!這可得再洗一遍。”

    養母又一次把他帶回浴室,撩起和服下擺,按住辰郎的脖子,讓他俯下腦袋。眼前是養母雪白的腳趾,仿佛凝固的白雪般的肥皂泡沫一層層地落在上麵,又被水衝走了。

    家中成員有養父逸郎,養母哲子,哲子五十八歲的母親鬆江。鬆江遠去四國香川縣參拜著名的金刀比羅宮,不在家中。還有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傭。十一間房,給辰郎住的,是客廳隔壁的房間。由於養父職業的關係,東西樣樣充足,庫房裏放著三大包大米,罐頭、砂糖、酒堆積如山。

    養父固然也姓兵頭,可辰郎在這天翻地覆般的變化之中,能毫不猶豫、輕而易舉地融入這個新家,固然是因為哲子的人品和他無拘無束、滿不在乎的態度,而且,豐富的食糧,以及由此帶來的安定感起了更大的作用。

    辰郎離家出走之前,跟媽媽在一起時,從未為一日三餐犯過愁。然而自從爸爸的台球房倒閉,家庭關係變得畸形,盡管不曾明白地意識到,但辰郎一直憧憬著父親在外掙錢、母親操持家務那種正常的家庭生活。清晨在門口說聲“走好啊”,送養父出門,每星期從養父那兒拿五十塊零花錢,這樣的生活非常對辰郎的胃口。

    辰郎很快便毫無隔閡地喊逸郎為“爸爸”,這是因為在京都生活期間與爸爸是正常的父子關係,隻需依樣畫葫蘆便可。但管哲子叫媽媽,辰郎覺得很不好意思。她與生母的差異實在太大,單單比較容貌的話,也許已是半老徐娘的生母更算得上美人胚子。然而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卻已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妓館老鴇,眼圈烏黑,滿臉褐斑。哲子則是逸郎事業成就之後迎娶的,教養甚佳,一望便知是家境上好人家的女子。更何況,動輒立眉豎眼拿爸爸出氣、滿口酒臭的媽媽和永遠不忘薄施脂粉、舉止從容、從來不曾粗聲說話的哲子一一哲子對生活十分滿足,這也是理所當然一一豈可同日而論。其實,辰郎從來沒有得到過生母的照顧,麵對哲子的關懷,他每次都不知所措。

    這年臘月,哲子見辰郎沒有像樣的衣物,便自己動手,替辰郎縫了一條襯褲。因為平時逸郎裏麵都是穿兜襠帶,所以哲子不得要領。而辰郎覺得讓哲子為自己縫內衣已經十分尷尬了,哲子還叫他穿給她看看。

    辰郎很難為情。“行了。縫得太好了。”

    然而哲子硬讓他把褲子脫下來。“要什麽緊啊,我是你媽媽呀。”

    是啊,在媽媽麵前,任如何撒嬌也沒有關係。從前念小學時,看見同學死乞白賴地纏著媽媽買玩具,話說得很不中聽,辰郎覺得不可思議,暗忖自己如何才能那般撒嬌。可媽媽卻總是在他提出要求之前,便把錢給了他。有一次他說錢不夠,媽媽便聲音尖銳地訓斥道:“甭跟我撒嬌!去跟你爸爸說去!找你那好吃懶做的爹去!”

    哲子親手縫製的襯褲,褲腿有點小,每次小便都得脫下褲子,不太方便。辰郎鼓足勇氣說:“媽媽,這樣沒法撒尿。”這是他頭一次叫哲子媽媽。

    他腆著二天就得刮一次胡子的臉,故意裝出孩子氣十足的聲音。見哲子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道:“小雞雞掏不出來。”

    話音未落,哲子笑彎了腰。“對不起。你爸爸是用兜襠帶的,前麵要是開口的話,那兜襠帶總是要露出來,不好看。阿辰正好相反,對不對?”

    她的手指幾乎就要碰到那個部位了,辰郎慌忙後退。

    “脫下來吧。給你改一改。”

    辰郎拎著舊襯褲跑進浴室。畢竟是穿到現在的內衣,可哲子毫不介意,動手就拆。媽媽絕不會如此。

    孩童時,辰郎曾在學校裏把大便拉在褲子裏,於是用雙手緊緊捏住西裝短褲下擺,飛奔回家。不巧阿清不在家,被媽媽看見了,她趕快將汙物扔進了茅房,一言不發,用自來水衝洗辰郎下身,毫無同情心地張口抱怨:“啊喲,臭死啦!”

    快到年底時,祖母鬆江回來了。在交通如此艱難的情形下,居然能夠遠赴四國,可以想見她的身體健康得與實際年齡不相稱。

    此前一天,逸郎告訴辰郎:“明天奶奶就要回來了。她這個人生性倔強。不過你隻要順著她點就行,她天性還是個好人。我媽媽從來不肯向人示弱的。”

    “這事暫且不提。阿辰念書的事該怎麽辦?”本來辰郎現在應該念舊製中學五年級,如果不升入高年級,就應該編入新製高中三年級。

    “我想試著去考新潟高中。”辰郎對舊製高中學生帽的憧憬依然割舍不下。

    話音剛落,逸郎便笑得眯縫起眼睛,“是嗎?阿辰腦子聰明啊。我哥一直很得意呢。”接著,他說起了辰郎上小學之前,他去京都遊玩時的往事,可辰郎已然認為關於生身父母的話題是累贅了。

    第二天早晨,去車站迎接搭乘早班車到達的祖母。辰郎被介紹給一個肥胖男子,他是開鍾表店的吉川,祖母跟前的紅人。

    祖母步伐有力,根本不像年近六十的老人,一下車,就命令吉川:“幫我把行李拿下來。”邊說邊用下頜指車內。

    吉川遵命彎腰,輕盈地鑽進了車廂。

    “您回來啦。路上辛苦了。這是辰郎。”

    辰郎口中說著“請多關照”,鞠躬致敬。

    “啊,歡迎啊。”就說了這麽一句,她便拄著手杖,“格嚼”快步走開了。

    吉川肩扛著複員士兵才有的那種大包裹,從後邊追了上去。

    包裹裏麵裝滿了金刀比羅宮的特產,豆包、魚糕、柴魚花、紅豆、醬熬海味,像在跑單幫。

    “來,辰郎你吃。吉川你也帶些回家。”

    哲子報告說:“阿辰明年要報考高中了。”

    “哦,那麽考上的話還得慶祝慶祝。我該多帶些紅豆回來的。”

    她比預想的要和善得多。

    然而打第二天起,家中的氣氛為之一變。祖母徹底控製了廚房,連邊都不讓哲子沾,將女傭支使得團團轉。味噌湯鹹得要命。一大清早就讓人吃滾熱的茶泡飯。聲稱自己是在東京平民區長大的,晚飯定在下午五點,等逸郎回家。

    在被爐邊說話的時間長了一點,祖母便要怒目圓睜,厲聲斥罵:“趕快睡覺去!打算閑扯到什麽時候!”

    她洗澡時總是在浴缸裏麵擦肥皂,弄得浴缸裏髒不可耐。然而當女傭忘記擦拭走廊地板時,她便要蹲下身去自己擦拭,故意讓女傭難堪,然後大喊大叫:“哎喲,累死我啦!給我叫按摩的來!”隨後在太陽穴上貼塊膏藥,跟人慪氣。

    “別在意,她上了年紀。”哲子告訴辰郎。

    然而逸郎為什麽不好好說說她呢?辰郎感到不可理解。連辰郎都覺得,老太太是靠女婿養活,理所當然應夾著尾巴做人才是。然而她不開心時,連逸郎跟她打招呼,她也隻是鼻子裏哼一聲,扭過臉去,理也不理。

    “不就是有二三十個卡尺嘛,逞什麽威風!”

    “啊呀,不是卡尺,是卡車。”哲子說。

    “什麽?卡尺也好卡車也罷,還不都是一回事。反正是幫人家搬家、運行李的小工頭。有什麽好自以為是的!要不就是打算欺負老人嘍?喔唷,了不起呀!盡管衝著我來好啦!”她喋喋不休地一口氣說下來。

    哲子立時淚水盈眶,躲進了茅房裏。祖母又惡狠狠地盯著辰郎。“你倒好像有話要說嘛!”

    大年夜,去看電影《新興城市》,沒想到電影意外地長,回到家時已經十點半了。辰郎白天幫忙把漆器套盒、屠蘇酒具拿出來備用,心想其他的歸祖母管轄,便沒在意。吉川、逸郎公司裏的人都來了。

    事到臨頭才突然開始大掃除。辰郎正呆呆地在一邊觀望,老太太氣勢洶洶地大吼:“你磨磨蹭蹭幹什麽?不會幫著搓搓抹布嗎?從旁邊硬擠進來,真夠厚顏無恥的。”

    起先辰郎還以為她是在說大掃除的事,細細一想,這好像是說他硬擠進這個家裏來了!辰郎頓覺憤怒,更感悲傷。哲子大概是聽見了這句話,過來摟著辰郎的肩膀安慰道:“對不起。她這是一時氣話,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口無遮攔。”

    辰郎並沒覺得怎麽樣,淚水卻不覺溢了出來。

    “給人瞧見了可不好。到這裏來。”

    兩間茅房,一間是來客用的,兩人鑽了進去。哲子伸手摟住

    辰郎,道:“媽媽都是躲在這裏哭。真奇怪,常聽人說媳婦受婆婆的氣,我這可是受自己親娘的氣。”

    兩人就這麽待了一會兒。

    “出去的時候,用這個水洗洗臉。瞧你,眼睛都紅了。”哲子指著洗手盆說,“不髒,我也用它洗臉。”仿佛這是兩人間的秘密。

    洗手盆裏的水結著薄冰,屋外的黑暗中,飛雪飄舞,遠處的水井邊傳來手壓水泵的聲響。

    其實哲子也不知該如何待辰郎為好。

    第一次接到大伯子的來信,正是她剛剛得知不可能擁有親生孩子的時候。對於收養跟丈夫有血緣關係、並且境遇悲慘的少年,她並無異議,然而聽說他進過少管所,便有些猶豫不決。逸郎就辰郎的成績品行,詢問了他就讀過四年的高津中學的老師,對方打包票說,上學期間此人無可非議,一切都是因為周圍環境太糟糕了。逸郎很想拯救兄長的獨苗,便告訴不太情願的哲子:如果來之後,辰郎劣性不改,就解除收養關係,替他找個工作,就萬事大吉了。

    但辰郎出現在門口時,遠比想象中高瘦,一副無依無靠的模樣,哲子對少管所的嫌惡和恐懼頃刻間煙消霧散,勤快利落地照顧他,內心感到十分幸福。之前設想過多次,但當辰郎第一次喊她“媽媽”時,她競若無其事地應了。後來一想,這也是兩人之間沒有隔閡的明證,因此無比高興。然而隨著彼此日漸親密,她也日漸憂慮:這樣做母親究竟行不行?

    “他畢竟見識過好多黑暗,性情難免乖僻。”

    “錢包盡量不要放在醒目的地方。”

    “要責罵的時候,就由我來。”

    逸郎叮嚀得十分仔細。然而辰郎非常老實,哲子一直將錢包放在和服的腰帶背襯裏,隨身攜帶,可辰郎全無關心錢包的征兆。

    不過,辰郎越是跟她親,她越是留心,就越覺得焦慮不安。周圍有好幾位焦頭爛額的母親,她一直不曾生育,才能冷眼觀望至今,有時羨慕,有時又想:養孩子好生麻煩呀!如今突然念及此事,哲子不由得迷惘不已。

    母親鬆江十分溺愛哲子。父親在日本橋開了一家店,專門製作外賣菜肴。丈夫貪好女色,鬆江便將一切都寄托在了哲子身上。

    “這種好色之徒,總歸不得好死。咱娘兒倆自己過!”

    因為家境富裕,打哲子上小學起,就給她穿最時髦的衣服,學習各樣技藝。前來提親說媒的絡繹不絕,鬆江卻一一拒絕。昭和九年,父親去世了。

    “這種店子幹脆賣掉算了!”鬆江毫不惋惜地將店出讓給了別人,意在找個官吏或者律師、醫生,再不濟也要找個不愁吃穿的男人做女婿。可女兒卻跟因軍需景氣而時來運轉的逸郎好上了。得知此事,鬆江仿佛瘋了一般,破口大罵。然而哲子誓死不肯分手。鬆江便去與逸郎談判。

    “我就這麽一個獨生女兒,好不容易拉扯大了。給你做媳婦也成,不過有個條件。反正我是個無依無靠的老太婆,不會獅子大開口,但是至少老了之後,你得給我一口飯吃。”

    並寫成協議書,讓逸郎在大久保替她租了一座房子,還配上一個女傭。

    “既然是你自己喜歡上的,那就隨你的便。不過婚禮我可不能給你辦。”她憤憤不已地對哲子說。

    但這正中下懷,夫妻倆親親熱熱地住在新潟,事事稱心如意,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孩子。

    三月十日,東京平民區遭受空襲,鬆江表現出的剛強堅毅立馬消失,逃來投靠哲子。她懷揣著那張片刻不離身的保證書,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賴了下來,而且還為所欲為地將這個家操縱於掌中。

    “這樣的男人算什麽玩意!整天就知道幹活、幹活,連玩都不會!這就叫鄉巴佬呀!”

    自己有個會玩女人的老公,隻好眼淚往肚裏咽,可見識了逸郎的一身正氣,卻要刻意詆毀。什麽木屐的品位、腰帶的係法,她都要逐一拿去和自己曾詛咒他不得好死的老伴相比較。逸郎不愧是統領莽漢粗人的男人,對她那罵街似的惡言惡語,權當耳邊風。

    “如此精力充沛,看來暫且不會有生命危險。”他道。

    哲子高興得幾乎流淚。鬆江不識分寸,狂妄失禮,簡直令人懷疑她是否真是哲子的母親。可話雖如此,哲子卻毫無責備鬆江的力氣。

    正月與二月,辰郎因忙於準備考試,關在自己的西式房間裏足不出戶。哲子擔心他深夜裏肚子餓,想給他做碗粥吃。鬆江就在女傭房間的隔壁攤開床,睡在那兒,不知為何,隻有這一點做得倒符合她食客的身份。廚房裏稍有響動,她立刻便醒來,尖聲喊叫:“是誰?是老鼠嗎?”

    無奈,哲子隻能從庫房裏拿來紅燒牛肉罐頭或是美軍的奶酪,藏在袖子裏送到辰郎的房間裏去。

    “肚子餓了吧?吃點這個。”

    門窗緊閉的室內,火盆熊熊,彌漫著煤球味,比這遠為強烈的,是撲鼻而來的男人的體臭。哲子心慌意亂,心想,反正逸郎出席宴會去了,回來很晚,便決定一麵等他回家,一麵在這裏照看阿辰。給他懷裏揣個懷爐,腳下放個腳爐。

    “還有什麽事需要我做嗎?”話一出口,哲子自己都嚇了一跳一一聲音競有些哽咽。

    “媽媽,如果我考中了,你會給我賀禮嗎?”

    “那當然啦。我已經想好了。”

    “是嗎?是什麽呢?”

    “你猜猜看。那可是好東西喲。”

    “是礦物嗎?”

    “不對。”

    兩人的話變成了眼下人氣正旺的廣播節目的腔調,都感到是在過家家一般。哲子其實壓根就沒想好送什麽賀禮,辰郎也並沒有當真。

    “我想要唱片。”

    “啊喲,巧極了。”

    “媽媽知道我喜歡什麽唱片?”

    “對啊。是不是肖邦?”

    二人一唱一和。這下該辰郎妙答了。他想逗她著急,便道:“肖邦也行啊,不過……”

    “那麽,是莫紮特?”

    “其實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

    “第九交響樂,就是《歡樂頌》嘛。”

    辰郎記得四年級時的班主任曾經激勵大家說:“超越痛苦,邁向歡樂!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才真正是考生們的樂曲!”班主任寄來了修完四年的證明書以及密封的成績證明書,便箋上寫著:“各科成績都給你寫作優秀。好好加油!”

    新製高中的插班考試中,智力測驗是將“隻一有雞幾共腳”這幾個字,按照正確的順序排列成文意通順的句子。辰郎看出來了,這個句子是“雞一共有幾隻腳”,卻將腳和爪混淆了,拚命思考:一共有幾隻腳呢?好像雞腳上還有一個叫“距”的東西,加上它的話,是四隻還是五隻?

    這個問題模棱兩可,辰郎一回到家便大聲問:“雞一共有幾隻腳?”

    哲子嚇了一跳,“雞不是兩隻腳嗎?”

    辰郎恍然大悟,雞腳自然是兩隻嘛,便慌了神。第一天就垂頭喪氣,結果影響了發揮,不及格,無顏見江東父老。

    雖然舊製五年級,他幾乎沒有怎麽上課,但因為實際成績居然獲得了認可,辰郎最終插進了新製高中三年級。

    哲子激勵說:“好好學!爭取考上東京大學!”

    “喲嗬,照我看,憑著兵頭家的血統,你就甭瞎指望啦。”

    祖母的這番挑釁,他沒放在心上。

    經過一年的臥薪嚐膽,辰郎再次理所當然地上學了。為報考舊製高中而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一年的散漫也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成績總在前十名之內。

    “阿辰,你是不是有痔瘡啊?”哲子一日問,“你的襯褲上總是有便跡。”

    辰郎無法告訴她真相,隻好低頭不語。

    “跟你爸爸一樣。他也是痔瘡,一直塗一種叫‘黑墨鷺鷥’的藥膏。讓我看一看。”

    “讓你看?”

    “怕什麽呀!是給媽媽看呀。”哲子笑著說,轉身就往浴室走去。

    辰郎橫下心來,趴了下去。哲子輕輕地把手放在辰郎的屁股上。“得抓緊治好它。不然的話,那麽髒,你媳婦要大吃一驚的。媽媽倒是早已習慣啦。”

    媳婦?俺可不要什麽媳婦。俺隻要媽媽在身邊就行了。隻要能待在媽媽身邊,別的俺什麽都不要。他由衷地如此想著,然而卻說不出口。

    “阿辰想要什麽樣的媳婦?要不這事就交給媽媽好了,媽媽一定給你找個好媳婦。”哲子又想出了新的母子遊戲。

    “這種事情,我鬧不懂。”

    “是啊。才十七歲嘛。真好啊。媽媽已經三十六啦。”

    祖母是兼收並蓄,隻要靈驗,什麽都信,隔天去一次教會。閻王不在,小鬼翻天,兩人得以自由。

    在學校裏,辰郎也習慣了新潟方言。進入昭和二十三年之後,此地的糧食供給已經幾乎與戰前相同,唯有甜食點心缺乏。逸郎說配給的古巴糖裏有蟎蟲,從各地收集來了黑市糖,做點心之類的事交由哲子全權處理,所以常常有紅豆年糕湯喝,很受辰郎同學的歡迎。辰郎帶的便當就因豐富為眾人關注。他帶著拍馬屁的意思告訴了祖母。

    “那是當然啦。這可是咱的看家本事。”鬆江難得地破顏一笑,更加大顯身手,做了與觀看歌舞伎時戲院提供的高級盒飯類似的飯食,左一層右一層,讓辰郎帶到學校去。

    “兵頭你是個財主嘛。”

    小菜誰要就分給誰,還把同學帶回家來,用吃食鞏固友情。其中有那瘋瘋癲癲的,居然吃了一碗又一碗。

    哲子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像個女學生似的歡天喜地,還開玩笑道:要不用大海碗盛上來如何?辰郎在一旁看了,心煩意亂,妒火中燒。

    去海邊遊泳時,大號點心盒裏嚴嚴實實地塞滿了紫菜飯團,跟從前遠足時以及關在少管所裏時生母買來的、隻用一層薄紙隨意包裹的紫菜卷壽司相比,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連日到近在咫尺的寄居海濱去遊泳。雖說是北國,可畢竟臨海。似乎隻有海平線上湧來的積雨雲,形狀與往日和爸爸一起去過的須磨濱寺不同。爸爸盡管長得清瘦,卻長於自由泳,一不留神,他就遊到了遠處,頭上包著手巾,身子忽隱忽現。這時辰郎便會覺得孤單害怕。突然想起的這些往事,讓辰郎深感懷念,生出恍如夢境之感。

    “阿辰,給你照張相。”不知何時,哲子罕見地身著長裙,手撐陽傘,將照相機對準了這邊。

    哲子透過鏡頭望著辰郎那五尺七寸十六貫、完全曬成赤銅色的身軀,有些暈眩。

    登上海濱附近茶館的二樓,哲子輕笑道:“讓媽媽給你揭掉曬脫的皮好嗎?”她坐到辰郎背後,將一隻手放到他肩上,捏住皮膚。

    一種若有若無的皮膚被揭去的感觸,一直沁入辰郎的肺腑。背部麻麻的,仿佛觸了電。

    哲子輕輕地揭起那曬得起泡、邊緣翹起的皮膚,濕潤的新皮先是呈現出粉紅色,隨即變成了與身子相同的顏色。她將揭下的皮仔細地貼在自己的手背上,須臾,自己的頸項、額頭便濕漉漉地滲出了汗水。

    新潟醫科大學遊艇部的一艘帆船,將白帆傾斜到了極致。佐渡島從帆船後麵鮮明地浮現出來。

    辰郎跟同學說好暑期裏要去佐渡島旅遊。至此為止,但凡辰郎的請求,衣物、圖書,哲子從未拒絕過,然而這次,她沒有立刻應許。

    “這種事情,還是得問問你爸爸才行。”

    辰郎頗為狼狽。“不不,那就算了。”他並非鬧別扭,而是擔心一旦遭到逸郎的拒絕,自己將無地自容。

    “沒關係。媽媽會好好跟爸爸說的。包在媽媽身上。”她像哄孩子一樣說。

    辰郎滿心以為哲子無所不能,此時卻覺得並非如此。不對,爸爸還是比我更為寶貴。他感到莫名的寂寞。

    佐渡之行很快獲得了批準。

    從兩津穿過國仲平原,抵達相川,投宿在逸郎介紹的旅館。晚上喝了酒,辰郎提心吊膽地小口抿著,卻絲毫不醉。

    一個人提議說“這兒有趣,咱去逛逛?”此人是辰郎的學長,早已去新潟市內本町十四號街的紅燈區玩過。

    出去胡亂逛了一通,辰郎心跳不已,便早早回去。

    三夜四天的旅行原本不必寫信,可是由於哲子再三叮嚀,辰郎趁別人已睡熟,取出信箋,在旅館枕邊攤開來。然而,除卻小學時作文課的作業,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寫過什麽。頭一次見些稀奇事,情緒無比興奮,一心想對哲子撒嬌,然而畢竟不敢秉筆直書,便用羅馬字將哲子的名字寫了滿滿一頁紙,放在手邊,又感到害怕,深更半夜投入了郵筒裏。

    “整天就知道玩,明年考試怎麽辦?要是再考不上,連爸爸都感到丟臉呐!”回到新潟時,因為要準備河畔焰火大會而早早回家的逸郎,口氣嚴厲地說道。

    “不會有問題的。”他以為這麽斬釘截鐵地回答更像個男子漢。

    “光耍嘴皮子可不行。”逸郎冷淡地說完,立刻外出,到船上接待縣政府官員去了。

    哲子就在旁邊,卻不出手相助。

    “信被你爸爸看見了。”在起居室中,哲子隻說了一句,見辰郎有些發呆,又說:“雖然他什麽話也沒說,卻叫媽媽也要好好學習學習呢。”

    辰郎覺得天旋地轉,便感胸中悔恨之念洶湧澎湃,而這悔恨也是因為哲子。他怎麽也沒想到信會被逸郎看到。

    他關在自己的房間裏閉門不出,暮色降臨,卻連燈也不點。

    外邊突如其來地響起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接著,半空中響起劈劈啪啪的炸裂聲。一瞬間,辰郎還以為是空襲,趕快直起腰,旋即便明白了,這就是河畔焰火大會。以前就說好了,要在二樓曬衣台上觀賞。焰火接二連三升起來。

    “阿辰,吃飯啦。快點來吃飯。”祖母喊道。

    然而信並沒有引發別的後果。逸郎很快就又像從前一樣,晚上很晚回家,走進還沒睡覺的辰郎的房間,把宴會的禮物盒裝點心送給他吃。哲子在睡衣外麵披了件短上衣,送上醬油調味料。一家三口興致勃勃地交談一番,爭辯到底是醫學院好還是東京大學好。氣氛雖融洽,但辰郎被強烈的自我嫌惡襲擾,心中湧起一股想向什麽人傾訴的衝動。

    這種衝動明裏暗裏始終纏繞著他。

    秋天過半時,哲子的一位表姐來新潟遊玩。第二天晚上,逸郎夫婦有事外出,祖母睡覺早,於是對他說:“阿辰,你領著客人到市內看看。”

    辰郎陪著那女人逛了從樁穀小路到鍋茶屋一帶的餐飲街和白山神社。

    “咱們休息一會兒吧。”那女人說。於是兩人走進一家咖啡館。雙方原本就沒有共同話題,隻好談談對辰郎養父母家的印象。那女人刨根問底,問個不休。見她年近四十,一副老好人的表情,辰郎也就說了真話。“總之,我進過少管所,曾經變得十分冷漠。現在能夠洗心革麵,都多虧了媽媽。”

    一開始,他心裏不無算計,心想,當著這位和哲子有血緣關係的女人表示感激之情,這些話當然就能傳到哲子的耳朵裏去。

    “是呀。一般人可做不到啊。哲子真了不起。”女人表示同感。

    受其影響,辰郎也說道:“見到了現在的媽媽,我才覺得自己遇見了真正的媽媽。大阪的媽媽的確是我的生身母親,不過她好像不具備做母親的資格。”

    辰郎也想顯示一下自己成熟的一麵,講起悲慘的過去:“她待人很嚴厲,隻顧自己好,不管別人。可現在的媽媽卻總是為我著想。我也是,隻要是為了媽媽,我什麽都肯做。就好像那種……一想到媽媽,就幸福得會流出眼淚來.”

    “辰郎你也很善良啊。正因為你是這樣想的,所以哲子也把你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我常常想,等我畢業了,有了工作,就和媽媽一起到京都奈良去。正好現在這個季節是最漂亮的。”辰郎盡情地讚美哲子,還覺得意猶未盡。

    女人一見,故意引誘他暢所欲言,待一回到家,便趁著逸郎夫婦不在,立馬告訴了祖母:“阿姨,您可得當心點。跟哲子親自然是好事,可他正處在棘手的年齡呀,要是生起非分之想,不,在我看來,隻怕已不對頭了。”

    “這麽說的話,是不是已經勾搭上了?”

    “那還不至於吧。不過要是不提醒哲子,隻怕要出大事呢。”

    “哼!從旁邊硬擠進來的臭小子。”

    女人的告密大概激發了鬆江對哲子的滿腔火氣,她便將女人的話加油添醋,告訴了逸郎。

    女人返回東京之後,哲子板著麵孔問辰郎:“你跟那位姨媽說了什麽沒有?”

    “什麽意思?”麵對麵地,辰郎怎麽好意思說出對那女人說過的那些話。

    “媽媽挨你爸爸罵了。”

    逸郎對於祖母的話,仍采取充耳不聞的政策,可“勾搭上了”、“私通”之類露骨的話他實在無法忍耐。

    “別說了!”他破天荒頭一回責怪了祖母。養子與妻子之間的關係受到猜疑,令他悲哀,加之上次的那封信,他多少有點覺得辰郎忘恩負義,便將滿腹怒氣全部發泄在哲子身上。

    望著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呆坐不動的哲子,辰郎說:“我隻不過告訴姨媽,全是虧了媽媽你,我才能夠洗心革麵。”

    他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因為胸中激情洶湧,才說出那樣一番話,於是便缺乏了指責那女人的底氣,吞吞吐吐之間,淚水奪眶而出。

    “我覺得自己是第一次遇到了媽媽,覺得你才是我真正的媽媽。”辰郎旁若無人地哭出聲來,“我娘不能生育了,不能生育的女人不是媽媽!”他語無倫次地口吐怪言。

    “哦?”哲子靜靜地撫摸著辰郎的後背,“也許真是這樣。其實呀,咱們家的老太太也不能生育了。生下媽媽之後,做了手術。”

    “你瞧,外婆也不是女人吧?”

    “也許真是這樣呢,你外公開始在外邊搞女人,也是在那之後。”

    所以,祖母才覺得哲子可恨,哪怕是自己親生的孩子,隻要是五體健全的女人,就覺得可恨。至少哲子沒有孩子,這一點是她唯一的寬慰,然而如今卻來了個養子,甚至比親生的還要親、還要愛慕母親!看見哲子如此幸福,她妒火中燒。如果向女婿說女兒的壞話,惡意中傷她,就意味著卡自己的脖子。她盡管明白這個道理,卻也不肯瞻前顧後,寧可跟女兒同歸於盡,兩敗俱傷。

    哲子突然感到恐懼,瑟瑟發抖,不禁抱住了辰郎。辰郎感覺自己觸摸到了真正的母親,同時又像渴求已久一樣,嚐了嚐哲子那順著麵頰流下來的淚水,淚水苦澀。

    “阿辰是媽媽的孩子。我是你媽媽呀,做什麽都行,你盡管撒嬌好了。”哲子聲音哽咽地說。

    辰郎有些恍惚,將臉蹭到哲子胸前,正在此時,隻覺猛然被推開。轉臉一看,祖母昂首挺胸,直立在身後……

    “娘死掉啦,爹逃掉啦,妹子跟流氓好上啦,俺也把好事弄糟啦。關在牢裏焦心啦,想起那娘兒們焦心啦。啊,仆兒寶伊……”辰郎口中低聲哼唱,走在海濱沙灘上。

    大海泛黑,看不見佐渡島的影子。辰郎再度披上了厚厚的硬殼,不再對來自外界的刺激做出反應,隻要沙灘延續,便隻管抬腳向前。他覺得,早在頭一回看見那一望無際的雪原時,就已經知道事情會如此。

    “啊,仆兒寶伊,仆兒寶伊。”說是唱,毋寧說是嘟噥。

    人糞與焦土混雜的臭味,在海風中蘇醒了。追尋著這臭味,他繼續向前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