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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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老太太在那個寒風陣陣的夜晚,左胳膊肘吊著一個破舊的籃子,那是一隻藤條作骨竹篾挽花的籃子,右手拄著一根渾身疙疙瘩瘩的拐棍,腳步蹣跚地挪到了城牆根,像一個幽靈似的悄無聲息。
    二十二歲那年,她的第一個兒子埋在了城牆根下,從那以後每年的二月六號晚上,關老太太都要到城牆根燒紙錢,除了被遣送到菩薩山那十二年以外,幾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過。剛開始隻燒一堆,後來變成了兩堆,再後來變成了三堆,隨著歲月的流逝,最後變成了五堆。
    關老太太在一座大土堆後麵停住了,土堆和城牆之間有一小片荒草地,二十二歲那年,她的丈夫雇人在這塊地裏挖了一個坑,她的丈夫親手把她的兒子放了進去。她清楚地記得,那時候這片荒地光禿禿的沒長草,不知為什麽她埋兒子的第二年就長出了草,而且越長越多,越長越高,越長越茂盛。年複一年,草青草枯。幾十年過去,歲月給這片荒地鋪上了厚厚的一層枯草,踩上去軟軟的,像踩在毛毯上。
    關老太太依靠拐棍的支撐,吃力地坐下去,坐在土堆腳下的斜坡上。斜坡上也長滿了草,一冬天沒下雪,草都幹透了,在寒風中沙沙響。
    關老太太放下籃子喘息了好一陣子,才從籃子裏往外拿出一摞迭好的紙錢和一疊冥票。她來之前就已經把紙錢和冥票均勻地分成了五份,每份都用細麻繩小心地紮好,每份最外麵的一張紙錢上都預先寫上了逝者的名字,紙錢按順序放在籃子裏。她把拿出來的紙錢和冥票放到腳邊,用拐棍在草地上畫了一個帶缺口的圓圈,缺口朝向東方。然後關老太太借著清冷的月光,拿起腳邊的紙錢,摸摸索索地解開捆綁紙錢的細麻繩,先從那摞紙錢裏抽出一張,再把那摞紙錢重新放回腳邊,又從懷裏摸出一盒火柴,把手上的那一張紙錢點著了扔到圈外,嘴裏喃喃地說:“南來北往的遊魂們,我給你們燒紙錢了,你們拿了錢快走吧,你們不要搶我兒子的,他太小搶不過你們。”
    打發完孤魂野鬼,關老太太從腳邊那摞紙錢的浮頭上拿起那張寫著兒子名字的紙錢放進圈裏,她抖抖索索地接連劃了三根火柴才點著了那張寫著兒子名字的紙錢。寫著兒子名字的紙錢的邊緣翻卷著閃現出火苗的時候,她就開始一張一張地往圈裏放紙錢,放幾張紙錢放一張冥票,每一張都小心翼翼地放在剛剛燃燒起來的紙錢上麵。放兩張停一會兒,等圈裏的火燒旺了再接著放新的,她不敢放得太快了,怕把火壓滅了。她不停地在心裏說:“人心要實,火心要虛”。
    圈裏的火越燒越旺了,烤疼了她的手,映紅了她的臉,她開始撇著她幹癟的嘴巴念叨起來:“兒啊——來拿錢吧!媽給你送錢來了。”
    一陣冷風吹過,帶著火星的紙灰隨風飄揚起來,她就說:“兒呀,你聽見媽的話了,你來拿錢了。可憐你才一歲多就走了,那時候你長得白白胖胖的,誰見了都誇你長得富態,說你將來一定大富大貴。誇過了你,她們就接著誇媽,說媽福大命大,情等著跟兒子享福吧。你撇下媽走了後,誰見了媽都搖頭歎氣,說你天生福相命金貴,媽福淺命薄降不住你。媽哭得眼裏都流出了血,媽恨呀!恨老天不長眼,恨那個短命的醫生,說是給你打盤尼西林,其實打的是蒸餾水,那兩針盤尼西林,是媽媽用結婚金戒指換的……”
    關老太太枯幹的手抬起來,在眼皮上抹了兩把,擦去了從凹陷的眼眶裏湧出來的眼淚。關老太太老了,眼窩也老了,生不出來多少眼淚了,擦幾下就沒了。她把剩下的紙錢都扔進圈裏,正在燃燒的紙錢被新進來的紙錢壓住透不過氣,殘存的火苗隻好順著紙縫往外鑽,一舔一舔地像妖怪的舌頭。關老太太把拐棍插進去,挑起紙堆,火苗一下子竄起老高,引燃了圈外的荒草。關老太太從火堆裏抽出拐棍,“啪啪啪”地拍打了幾下,拍滅了圈外的火苗。
    圈裏的火漸漸熄滅了,隻剩下一堆冒著青煙的灰燼,風一吹,灰燼裏賊亮賊亮的。
    關老太太依靠拐棍吃力地站起來往右邊挪了幾步,再借助拐棍吃力地坐下去,重複了一遍燒第一份紙錢時的程序,圓圈的缺口還是朝向東方。
    圈裏的紙錢點著了,紙錢翻卷著閃現出火苗。她一張一張往圈裏扔紙錢和冥票,幹癟的嘴巴又開始念叨起來,不過這一次念叨的內容變了:“媽,我給您燒紙來了,您老人家來拿錢吧,我知道您老人家是大家出身,手頭上不能沒錢。唉——您比女兒強多了,不管怎麽說,您也風光過,英雄過,轟轟烈烈過,算是沒白活。穀雨兒可比不了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要強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媽呀,如今我總算是活明白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從無影無蹤中來,到無影無蹤裏去。爭強好勝幹什麽?爭來爭去兩腿一伸都是空的,就算活上一百年又怎麽樣呢?不過是地球圍著太陽轉一百圈罷了,地球圍著太陽轉了不知道多少億圈了,一百圈還不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關老太太用拐棍挑了挑圈裏的紙錢,剛才扔得太快太多,壓住了火苗,再不挑挑火就要滅了。關老太太把火挑旺了,接著往圈裏扔紙錢,接著對早已死去多年的母親訴說她對人生的感悟,“一眨眼的功夫地球就圍著太陽轉了一百圈,一眨眼的功夫一個人從娘胎裏鑽出來又鑽進墳墓裏去了。生不由你,死也由不了你,就像落進河裏的一片樹葉,隻能隨波逐流地漂下去,漂到哪兒算哪兒。要麽漂到草叢裏被擋住了,漂不動了,要麽漂到石頭縫裏被夾住了,要麽漂到溝岔裏被泥巴粘住了,停在哪裏就在哪裏腐爛了,消失了,沒有了,就像從來就沒有過一樣。唉——人活著沒意思,真沒意思。活著是活受呀……”
    關老太太給她媽燒紙的時候沒流眼淚,可是給她爸燒的時候卻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爸,我的爸呀,你好狠心呀,你隻顧你自己當英雄,狠心地撇下女兒不顧,讓女兒如今一個人孤零零地給您燒紙。你是在長城上死的,按理說我應該去長城上給您上墳燒紙,哪怕去一回也行。我媽活著的時候跟我念叨過好幾次,想到您犧牲的地方去看看,可是到了兒也沒去成。不過,就算我們能去,這麽多年風吹雨淋的,您的墳頭恐怕也早就平了,找不著了。唉,爸爸呀,現在我更去不成了,我都老成這樣了,去了您也認不出來我了,連我五叔十幾年前頭一麵都沒認出我來,現在您就更認不出來了。”
    關老太太氣息哽咽地哭了很久,盡管老淚沒有能流出多少,老眼卻已經哭得昏花了。她用粗糙的左手心擦了擦眼淚,又用粗糙的右手心揉了揉耷拉下來的眼皮,她的上眼皮鬆弛得厲害,垂下來都快把眼睛蓋住了,她隻好經常揉它,揉一揉眼皮好像就能緊一點兒,眼睛就能睜大一點兒。她不敢用手指揉眼皮,她的手指上裂了好多口子,再加上十個指甲九個灰,又硬又糙,就像鋒利的銼刀,磨得肉疼。
    關老太太等到眼睛能模模糊糊地看見東西了,她就提起她的籃子,依靠拐棍的支撐顫顫巍巍再往右邊挪了幾步,開始燒她的第四份紙錢。這一次是燒給她的婆婆的,這回她燒得比較快,念叨的話裏少了一份悲傷,多了一份羨慕:“媽,媳婦給您燒紙來了。您老有福呀,一輩子就生了泉荃一個兒子,就靠著這個兒子過了一輩子,病啦有人端茶倒水,累啦有人問長問短,煩了還能跟人說道說道,最後還有孫子戴孝送終。您比我強多了。我這一輩子呀,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到了兒落了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您死了還有我給您燒紙,趕明兒我死了,連個燒紙的人都沒了。沒人給我燒,沒人給您燒,也沒人給我爸我媽燒,連我那個一歲多的兒子也沒人給他燒紙錢了,可憐他還小呀——”說著說著,關老太太又哭了起來。
    關老太太抽抽噎噎地哭過了,又提起她的籃子往右邊挪了幾步。她那隻藤條作骨竹篾挽花的籃子已經很破了,籃子把兒和籃筐上的好多藤條已經斷掉,缺少藤條的地方都用布條兒仔細地綁起來,如果沒有這些布條兒的捆綁,藤籃早就散了架了。原來用竹篾挽的花邊也斷得差不多了,也用布條兒裹起來,裹得看不出來花邊的樣子了。盡管這樣,關老太太還是舍不得扔掉,她把這隻籃子當成了她的一個伴兒。她的另一個伴兒是籃子裏壓在紙錢下麵的鹿角號,每次燒紙的時候,她都不忘記把鹿角號放進籃子裏帶著。
    關老太太從籃子裏拿出了最後一摞紙錢,最後一疊票子,她最後一次畫了一個開口朝東的圓圈,最後一次點燃了圈裏的紙錢,最後一次念念叨叨起來:“泉荃,我又來給你燒紙來了,燒不了幾回了,我就快找你去了。五十多年前就是我上趕著找的你,現在又該我去找你了,你總是那麽傲氣,總得我上趕著你。唉——一晃都過去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前的事兒好像就在眼跟前兒一樣。那時候,你那麽英俊,那麽精神,那麽招人喜歡。”
    飄忽的火光中,關老太太溝壑縱橫的臉上咧出了笑紋,“我頭一次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你記得吧?咱們是在舞會上認識的,你穿一身空軍軍官製服,英武瀟灑,就像你的戰鷹一樣漂亮。那天你是舞會上的明星,小姐太太們眼睛都看直了,可是你跟我唱歌的時候羞澀得像個大姑娘,我心裏好笑,你哪兒像個英雄呀?唱個歌兒都臉紅。從那天起,你的樣子就烙在我心裏了。後來咱們又在露露的婚禮上碰見了,你是新郎的伴郎,我是新娘的伴娘。喝喜酒的時候,大家鬧過了新郎新娘,又鬧起了伴郎伴娘。為了保護我,你跟人家拚酒喝得爛醉如泥,當時你的臉紅得像新娘頭上的紅蓋頭,我的臉燒得像喝醉了酒。
    你不知道吧?開始我二伯還不讓咱們在一起呢,他說你身上有傷,怕你半道兒上把我撇下,還給我張羅了幾個買賣人,我不幹,我就一悶頭地認定了你。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還真讓我二伯說著了,你還真把我撇在了半道兒上。可我呀,從來也沒有後悔過,盡管我跟著你嚐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嘿嘿,其實後悔不後悔的都沒什麽意義,人哪,當初走每一步路的時候都覺得是對的,等走過了回頭一看你才知道,原來沒有一步是對的,人就是這麽一步錯步步錯的錯了一輩子,活了一輩子。你活著的時候總說你要感謝的隻有三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你媽,還有一個是老天爺。你感謝你媽讓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感謝老天爺讓你活過了五十歲,你說年過五十就不算夭折。你說你感謝我給了你一個家,一個能讓你享受安樂和幸福的家。你說你最喜歡閑暇的時候聽我吹號,說你每次都能從嗚嗚咽咽的號聲中感受到平靜和安詳。你臨終的時候沒能聽見我給你吹號。那時候,咱倆都關在牛棚裏,可憐你死的時候隻有泉水在你身邊。
    今天我再給你吹一次號吧,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我都老得快吹不動號了。按說呢,我也不算太老,才七十多歲,可是我沒心勁兒了,沒心勁兒的人老得快,我覺得我都過了一百歲了。我現在身上到處都是病,比你活著的時候病還多,眼不行了,看不清東西,手也不行了,拿東西老掉,腿腳也不行了,一動就疼,拄拐棍也疼。這樣子我還能活幾天呢?沒幾天了。我不想再拖累咱們的泉水了,他都奔五十的人了,早就該成家了。”
    關老太太歎息著從籃子裏拿出鹿角號,枯柴棒般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細長彎曲的號身,號身在月光下黑亮黑亮的,號身上有兩排音孔,上麵五個,下麵一個。關老太太還記得這個鹿角號上原本沒有這些窟窿眼兒,是那個叫張寒暉的老師給鑽上去的。
    關老太太幹癟的嘴唇銜住號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口氣讓她塌陷的胸脯鼓了起來。氣流緩緩從她嘴裏吐出,鹿角號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嗚嗚”聲,這“嗚嗚”聲壓抑而又遲緩、低沉而又傷感,好像她的心在號聲裏嗚咽。號聲承載著她的低訴,她的懷戀,她的號聲融進月光下的夜空裏。
    關老太太的鹿角號越舉越高,她駝下去的脊背越挺越直,她的頭高高地揚起來,她的胸部鼓起來塌下去,塌下去又鼓起來。她把她的整個身體變成了一個氣囊,把她殘餘的生命全部吹進了她的號角裏:“……整日價在關內,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爹娘啊,爹娘啊,什麽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號角的嗚咽聲裏,她的意識出現了幻覺,她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她生命中的一個個階段像一張張圖片似地交替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驚訝地目睹著她怎樣從一個小女孩兒慢慢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她好奇地審視著自己生命中每一個階段的畫麵。她唯恐這些突然出現的畫麵又突然地消失,她把這些畫麵和她的鹿角號聯係在了一起,她認定這些畫麵來自於她吹奏的樂曲,於是她越發拚命地把她僅存的生命力融進氣流灌進鹿角號裏。她根本沒有察覺到,她麵前一溜排開的五堆燒紙剩下的灰燼裏那些賊亮賊亮的火星已經被風吹成了火苗,點燃了四周的荒草。
    火借風勢迅速蔓延開來,沉醉於自己人生畫麵中的關老太太迅速被火吞沒了。耀眼的火焰中,她變成了一個黑影子,黑影子在火裏蠕動著,掙紮著,仿佛她想要爬上土堆躲避烈焰的炙烤,然而她哪裏知道,土堆上同樣荒草叢生,同樣在熊熊燃燒。在一個烈火熊熊的世界裏,凡是能被點燃的物質都會被點燃,凡是能焚毀的生命都會被焚毀,不管這些物體多麽不情願被點燃,這些生命多麽留戀這個世界,概莫例外。就像被人們頂禮膜拜的太陽一樣,不管它呈現出多麽變幻莫測豐富多彩的色調:炫目或者溫柔,酷熱或者和煦,究其實質,它就是一個沸騰的火球,靠近它就是靠近死亡。
    也許那黑影子隻向上爬了幾秒鍾,但對於她來說,那短暫的幾秒卻是無限的漫長,似乎延長到了永遠。在那幾秒鍾,一切仿佛都停滯了,凝固了,一切都在火光的絢麗中變得模糊渾濁。黑影子終於不動了,消失了,在她消失的地方閃耀出一股刺眼的燦爛,燦爛的上空,號聲嗚嗚咽咽餘音嫋嫋……
    沒有人來救火,城牆下的荒草經常在冬天被人有意無意地焚燒。城牆對麵隔著護城河的馬路上行人本來就稀少,即使有那麽幾個迫不得已在寒風凜冽的冬夜趕路的行人也是匆匆而過,沒興趣管這些閑事……
    五年後,古城城市規劃改造,要利用城牆根和護城河之間的狹長地帶打造環城公園。民工們在清理土堆時挖出來一隻黑乎乎的鹿角,鹿角裏全是土,上麵還有幾個小洞。他們隨手把它扔進了同樣黑乎乎的護城河裏。黑乎乎的河水濺起幾滴黑乎乎的水花,鹿角沉進水裏不見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