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234326 加入書籤
第一章波上的魔術師
世界也許會在一天之內徹底改變。這就如同那靜靜流淌的溪水,也許它剛剛越過平緩的山丘,但一旦碰到一個險峰,命運就會從此不同。原本會流向東海的,也許此時的目的地就徹底轉向了,隻是那樣一個小坎,從此就流到另一個不知名的大海裏去了。
那些命運之峰,是每一條河流、每一個人都將要遇到的。而在日常生活中,也會經常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和事。我曾經聽過一首爛歌,意思是說在羅曼蒂克的狀況下與一個美好的女人邂逅了,我想那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但可惜的是,我卻從來沒有遇見過。比如說現在吧,我不但沒有遇到美女,相反,我所碰到的,是個年近70,令人一看就煩的老男人。
那老頭子也不知為什麽那麽有勁,他連哄帶騙,讓我這個老實的青年,最後陷入了一片叢林之中。當然,這個叢林並不是那種有著樹木的林子,而是一個名叫“市場”的叢林。也許我陷入的時間比一般日本國民早吧,所以我總是看不慣在這個世界裏的坑蒙拐騙.而事實上,在這個市場叢林裏,目之所及,人們全都扮演著雙重角色,他們既是凶惡的野狼,也是待宰的可憐綿羊。
在我認識那上代老男人之前,對於“自負盈虧”與“市場主義”、“避險基金”與“火箭科學家”①、“信用交易”與“電子貨幣”之類的詞匯一竅不通,即便在報紙電視裏見到了,也會把它們當做都市巫婆嘴裏念出的神秘咒語.
可是有的人卻跟我說,數字是會唱歌的。對於這樣的言論,我隻能啞口無言。真是難以想像,一大堆數字歌唱、各式各樣的圖表跳舞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①金融界的火箭科學家是指高科技金融產品的研發者。
不過到後來進入市場叢林,我才知道貨物幾日元的價格變動,會讓人的心髒七上八下有如麵對性感美女的脫衣舞表演一般刺激。這種心情別人無法體會,就像個準備親手把頭天晚上新做的巧克力送給臨座男同學的小女生。越到後來,我越對那整列整列的數字有感覺,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數字就像形狀不定的波浪一般,隨著市場的潮汐忽漲忽落。
這是一個狂亂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裏,你無論怎麽逃,都無法擺脫市場的影子。市場是不會管參加者的性格和命運角色的,不管你是一介平民,還是一個善良的良民;不管你是傻子,還是精明的小販,你都會成為市場魔棒指揮下的一顆棋子。當然,它也不會對人世間那些紛紜複雜、司空見慣的人生故事產生任何興趣或同情心的。
所以,請各位靜下心來,稍微聽我講幾句話吧,這對大家來說絕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哈哈,是不是跟那些詐騙分子或銀行職員的話如出一轍啊?)。就像當初那個老男人對我做的那樣,我也想把這個名叫“市場”的水晶球交給各位。至於各位會如敬神明一般高高舉起它,還是把它跟垃圾袋一樣伸腿踢飛,這就是各位的自由了,我是不會管的。
當然,我也會照顧諸位的感受,我絕對不會與那幫學者們一樣,撿一大堆官方統計數字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經濟分析,然後裝作很懂行似的講得頭頭是道,而事實上卻完全是一些事後諸葛亮式的吹噓。我講的內容,是那種一刀切下去,血與膿就會從傷口噴湧而出的事實一一活生生、血淋淋的經濟。
那麽,讓我們開始交易吧,哦,錯了,是開始講述吧。要講我的故事,那就得回到日本經濟最糟糕的1998年,那是個灰暗中有些溫暖色彩的春天。
“各位各位,大家都是尾竹橋通商店街的良民,請大家配合一下,把自己的自行車停到專用停車場去,不要放在這裏妨礙路人。”
老遠的地方,一個破舊的擴音器裏傳出這種低濁的聲響,這時正好是陰天,天上的陰雲就如壓著頭頂一般令人壓抑,再加上這種亂七八糟的聲音;更是讓人受不了.真想不到這是一個臨近春天的日子。我忍受著擴音器裏這種右翼分子精神病一般的叫囂,靜靜地背對著街道,臉正對著柏青哥店緊閉的鐵卷門。
“‘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自己沒有足夠的自行車停車場,卻去賄賂官員,無視本地居民的反對,改裝舊店,強行開張。我們是絕對不會屈服於腐敗權力的!”
擴音器大聲地喊完一遍口號後,孩童們就開始用一種笨笨的聲音,不停地跟著齊聲喊道:
“我們是絕對不會屈服於腐敗權力的!”
我雖然眼睛緊盯著那扇緊閉的鐵卷門,但還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路上的灰色小巴士。此時那輛小巴士正在那條兩側都隻有單行道、窄得幾乎通不過的尾竹橋通上緩慢行駛,車頂四個角落都掛著擴音器,車窗外誇張地裝了鐵絲網,車身上認真地噴著“大日本立誌青年會”的黑色字樣。我本來就很無聊,所以就扭過頭去看了一下那輛車的車牌號碼,可我沒想到的是,這輛車居然不是足立的車牌,而是橫濱的。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也許政治就是這樣的吧。
而對於那些在人行道上走著的人來說,不管是忙碌的上班族,還是悠哉遊哉的老太太,都對擴音器的噪音轟炸視而不見,那樣子就跟穿過一個菜市場對市場裏的叫賣聲司空見慣一般。不過說的也是,這樣的情景已經持續兩個星期了。對於一輛一天往返尾竹橋兩端幾十趟的宣傳車來說,想要對它感興趣都難。
右翼分子之所以這麽賣力地在這裏窮嚷嚷,是因為他們反對在尾竹橋通前端準備重新開業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我原來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最近才從我那幾個老打柏青哥的朋友那裏得到一些傳聞,說這家柏青哥店之所以惹上這麽多麻煩,完全是因為它遵循警方的指示,中止了與黑道集團有關的贈品供應商關係。
我看有的朋友好像對我說的這些還不太清楚,好吧,我就把事情原委跟大家提一下。我之所以麵對著柏青哥店的鐵卷門,是因為我正在排隊呢,而我排隊想進入的,是位於“科斯莫斯”前方另一家叫“新巴黎”的柏青哥店。說老實話,在尾竹橋通這一帶,除了那幾家生意還可以的便利商店,充滿活力的恐怕也隻有柏青哥店丫。這是一個屬於寂寞舊市區的商店街,我想在東京都荒川區盯屋這裏,應該找不到住在高檔小區裏的那種東京小王子吧。
我所居住的單房公寓條件挺差的,而且剛好麵對著街道。每到周末晚上,經常會被那些喝醉酒的酒鬼吵醒,他們大聲喧嘩、唱歌的聲音實在是讓人難以入睡。有一次,我在半睡半醒中又被一陣吵鬧聲弄醒,開始的時候隱約覺得那聲音很像是女孩子的口吻,可是越聽越不像,那低沉渾濁的粗獷聲音,簡直要把我家那本就質量不夠好的窗戶玻璃都震動了。睡不著的我便睜著眼睛聽了半天,最後才明白原來是一對男同性戀者在吵架,那7個“女朋友”在這半夜兩點鍾,一邊哭泣一邊和他“男朋友”吵架,一吵就吵了45分鍾,連警車來了都停不住,還在吵。我說了這些,你們該知道我住的地方有多糟糕了吧。
我站在柏青哥店門前等了很長時間,看了一陣那輛瞎嚷嚷的宣傳車之後,就百無聊賴地抬手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是早上9點了。此時掛在商店街圓弧狀屋頂的擴音器正播放著《藍色多瑙河》。宣傳車現在不再巡遊了,現在它專注地停在正忙於裝修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前,繼續用超強的噪音騷擾著我們,那聲音大到連早晨的空氣都要為之扭曲了。
右翼分子宣傳車的吼叫示威聲隻要一停,商店街屋頂的波爾.瑪麗亞大樂團(PaulMauriatOrchestra)的美好弦樂演奏就會立即補上。在這條街上,是絕對不會讓你的耳朵清靜一會兒的。
沒辦法,這條街的早晨好像永遠都是這麽糟。
我是一個愛玩的青年,幾乎每天都會到柏青哥店的鐵卷門前報到。而且我們還形成了一個小團隊,一般在柏青哥店開張之前的1小時,我們這個小團隊十幾號人就開始一個挨著一個排起隊來。大家的製服都是袖口磨破的工作服(不是襯衫)、連穿兩星期不脫的毛衣,以及磨破的便宜涼鞋。在這種環境之下,大家都不需要什麽時尚雜誌,也不需要什麽名牌標誌,因為這幫排隊的群眾雖然不發表什麽言論,但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能找到“人生過得好累”或“喪家之犬”之類的共同特征。我們靜靜地排著隊,但相互之間絕不目光交接,因為目光一交接,就會從對方眼裏看到映照出來的自己,那很討厭。
那一年的春天,我好不容易從京都一所私立大學的文學係畢業了。這是一所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中不溜學校,學生待在這裏的偏差值大約55。我大學就不是順利畢業的,為了拿到那個畢業證,我足足被延長了一年時間,所以我的大學一共念了5年。5年之後,我終於拿了兩個“優”,從校長手裏捧過那個得來不易的畢業證。
不過可惜的是,雖然我有了畢業證,但並不表示我就有了鐵飯碗。而且作為一所中不溜的學校,基本上有三成男生、五成多的女生最後是找不到工作的,這些沒找到工作的人就會變成沒有固定職業的“就職浪人”,(不過仔細說起來,從我開始懂事以來的10年間,我們這一代人似乎還真沒碰到過什麽景氣的時候)。
我也很不幸落入了“就職浪人”的行列,出去應聘若幹次,也沒有找到一個肯給沒工作經驗的畢業生機會的企業。而且在應聘的時候,我還見識了難以勝數的壞臉色。事實上,我對混入某家公司去當個沒有棱角的“小媳婦”,也確實沒有作好準備。
所以呢,我隻好隔幾天就向在新瀉當公務員的老爸要一次生活費。要錢的時候,我總是跟自己說,不要著急,再有一年就好了,而事實上,這個“就好”的時間看起來卻漫無終點。
老爸給的錢總是不夠花,而那不夠的部分,我就用大學生活中惟一學會的技能一一柏青哥去賺。於是我每周就跟上班一樣,準點來到柏青哥店門口候著,好去裏麵惡賭一天。周一到周五,我總是第一個進店,最後一個離開.隻要中了獎,我就猛吃一頓,賺不到隻好就餓著肚子嘍。
一般來說,要想從柏青哥上賺錢,那就要勤打多練,次數愈多愈有利,所以說這種數字柏青哥並沒有太多的技巧,關鍵要看你對它夠不夠執著。如果一直打下去,總是能練出相當的水平來的。而高水平就意味著高回報。就拿我來說吧,自從我打習慣後,就常常能贏一些錢了。而到大學“五年級”的時候,每天基本都可以賺到6000多日元了。而要想贏這6000多日元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因為我得從早上10點打到晚上9點,這樣算下來基本上時薪就是600日元。至於這樣的報酬到底合不合算,我也說不清楚,但至少,比沒錢花強吧。
我就用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混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這麽活著。沒有理想,也看不到希望。兜裏既沒有錢也沒有工資卡,有的隻是少得可憐的幾張毛票。對於這個社會來說,我不覺得欠誰什麽,因為這個社會沒有誰對我好,哪怕是父親給我寄一點錢,那也是成天給我臉色看。我覺得自己不過是脫離群體、獨來獨往的一匹瘦狼,但事到如今,我想不承認都已經不行了,我隻是一個抓著自己的自尊不放,在漫無邊際的半空中晃蕩的可憐蟲而已。
看著跟我同年的夥伴和同學都已經找到了好工作,我心裏就是一陣莫名的煩躁,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內心的疼痛,也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一條愈來愈不是滋味的下坡路上走著。但即便這樣,我還是硬挺著跟自己說,不是我不行,而是因為我很特別。
或許我根本就不是一匹特別的狼,而是一隻圓滾滾、胖乎乎的笨野鴨罷了。但在那個時候,我對此是一無所知的。就這樣,在這個我進入社會的第一個春天裏,我依然堅守在柏青哥店的門口,尋思著用我那半吊子的柏青哥高手身份去賺下一個6000日元。
“哎呀,有人吵起來了!”
雜亂的叫聲從我排著的隊伍後麵傳來。很快,“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就在我身邊響了起來,他們都興奮地朝著路頭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跑去。有時候我真是奇怪,人們為什麽對別人吵架鬧事那麽感興趣呢?原本沉悶的空氣轉眼間就流動起來,香煙尼古丁與鹹鹹的體臭味全都撲鼻而來。我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立即就發現跟我一樣排著隊的人原本那像死魚一般渾濁的眼珠,因為有這樣一個新鮮事發生而閃閃發亮起來。這裏果然是下町,這種武打戲從來都是很受歡迎的。
我也是閑得發慌,所以就跟著他們,湊上前去看看熱鬧。
一走到“科斯莫斯”柏青哥店門口,我們就見到在寬約2米的人行道上,一字排開五六個從那輛吵吵嚷嚷的宣傳車上走下來的年輕人,他們都穿著特攻隊服裝,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他們下車之後,就直接朝“科斯莫斯”柏青哥店的裝修現場撲去,其中一個把頭剃得光溜溜的家夥大聲怒嗬道:
“喂,你們影響市政交通了!”
他一邊叫嚷,一邊猛地踢飛了裝修工人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一時之間,螺絲起子和扳手就如亂草堆一般散落在人行道上,在清晨陽光的照射下,有些銀色的工具閃爍著灰暗的光芒。那些前來為柏青哥店安裝機器的製造商員工一時不知所措,隻好傻愣愣地呆在那裏。而“科斯莫斯”柏青哥店的保安雖然身上披著警察製服,但對於這群身穿特攻隊服裝的小夥子,似乎也是無能為力。不過這也難怪,現場的保安隻有3個人,其中一個是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學生,另兩個則是一臉晦氣,似乎是剛從其他單位下崗的肥胖中年男子。別說現在他們的力量與宣傳車懸殊很多,就是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他們也不會挺身而出的,畢竟他們領的薪水,還遠沒有高到可以讓他們以身相搏的地步。
不過可惜的是,現場並沒有跟圍觀的人想像的那樣爆發戰爭,對立雙方除了相互瞪視外,誰也沒有出手打鬧,即使那些占絕對優勢的特攻服小子,也沒有直接對店方的人動手。
也許這些右翼分子也明白,如果訴諸暴力的話,他們就會被警察逮走。所以他們除了用這種氣勢壓倒對方外,隻是一個勁地借用街頭宣傳車的擴音器,這就是現在的格局。我們對於這種沒氣氛的對攻是沒什麽興趣的。
不過對立雙方雖然沒有打起來,但特攻服右翼分子到底還是照顧了圍觀者的感受,他們瞪了對方一段時間之後,突然振臂一呼:
“我們堅決反對‘科斯莫斯’,反對‘科斯莫斯’整修後重新開店!”
見對方在氣勢上被自己壓倒,特攻服小子們格外來勁,他們整齊地站在那兒,齊聲喊道:
“反對重新開店!”
這一幫子人握著拳頭往空中大力揮舞,那動作實在是很僵硬。不過,對於這種連吵架都算不上的民主示威抗議,我是不會有太大興趣的。
覺得沒意思的我離開圍成一圈的人們,舒服地把腰靠在路邊的欄杆上,從上衣口袋裏拿出專門記錄柏青哥“戰績”的記事本。那幾天我的運氣實在不佳,柏青哥打得實在是有些糟糕,如果再無轉機的話,恐怕月底就交不起房租了。
我把記事本翻到昨天那一頁,記錄顯示我昨天的支出是2.8萬日元,獲得4960個鋼珠,贏回來1.2萬日元,統共一算,那可是虧損1.6萬日元。想到這我就一肚子氣,要知道,昨晚我可是一直撐到晚上11點的呢,可是結果還是輸,想到快要關店居然還輸掉1.6萬元鈔票,心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我一邊看著“賬本”,一邊在心裏暗暗決定:今天一定要重振雄風。
就在我心裏悲憤交集的時候,仿佛童話書裏的魔法一樣,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老人.悶頭看記事本的我感覺到了他的視線,於是抬頭看向他。他的個子比較矮小,所以他的眼睛視線跟倚靠在欄杆上的我差不多高。我定睛一看,莫名地竟覺得他有些奇異,他那雙眼睛明明銳利澄澈,然而表麵卻覆蓋著一層光,似乎是不想讓人看到裏麵似的。說老實話,我在這種遊戲場所玩了若幹年,閱人可謂無數,然而這老頭子這樣的眼神卻是頭一次看到。不知為何,我的心裏竟覺得有點可怕。
那老人也不知道吃錯了哪門子藥,竟圍著我打量了起來,那樣子就跟我是一件貨物,而他這個顧客要找到放在我身上的價簽似的。趁著他看我的空當,我終於把他給看了個清楚。
老人年約70,個子確實不太高,頭發梳得光滑齊溜,發線略為後退,額頭很寬。也許是年紀大了,所以他的頭不大,不過好在鼻子、嘴巴、耳朵的形狀不錯,他的臉就像庭園裏的盆景一樣,既整齊又好看。雖然我對他第一印象是有點害怕,但客觀來說,他看上去可不那麽魁偉,甚至可以說是小小的。
老人身上穿著和我老爸一樣款式的衣服,也是那種20年前定做的服裝:上衣、長褲、背心,三件一組,嚴絲合縫,服裝顏色是那種間雜著較深茶色直條紋與明亮灰色直條紋的混合搭配。他的這身法蘭絨厚西裝,雖然跟老爸的衣服一樣陳舊古板,但不論從裁工來講,還是從布料來講,都比我老爸那些便宜貨強上百倍。他的西裝口袋裏還放著懷表,金鏈子垂露在外,在陽光的照射下晃出一道和緩的圓弧。
老人看我的眼中,有一絲光芒緩緩閃了閃,那樣子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沒說,而是斷然轉過身子,拄著一根把手處刻有銀色浮雕的T型手杖,緩緩走了開去。老人的背挺得筆直,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朝馬路走去,而是徑直進入“科斯莫斯”前麵聚集的人群中,這老頭個子雖小,卻很有些力量,他用手杖分開人牆,很快就走到了最前麵。
雖然我對人圈裏發生的那些事情不感興趣,但出於對這老人的好奇,還是從欄杆上立起身來,用視線追隨起那個老人。
我個頭相對還是可以的,所以能越過一大堆人頭的縫隙看見現場.隻見那老人如入無入之境般徑自走到那群特攻服小子和店家保安中間。這老家夥,難道想充當威風凜凜的縣官嗎?真是的,這樣瞎闖瞎走,難道就不怕性命不保嗎?果然,那群特攻服小子中帶頭的光頭小子走到老人麵前,傲淩地粗聲叫道:
“老家夥,你想幹嗎啊?難道不知道現在這裏正忙著嗎?”
而其他的特攻服小子也圍了上來,他們一邊一個勁地嚷嚷,一邊威脅著老人:
“你是不想長命百歲了,啊,你再這樣,你的小孫子可得痛哭了哦!”
老人顯然沒想到眼前這幫年輕人居然這麽嘴上不留德,他的嘴變得垮下來,輕輕地搖了搖頭。看到老人這般從容,在場的特攻服小子顯然感覺相當不爽。很快,三件式西裝就被特攻服的綠色蓋住了。情況看來不妙,圍在四周的那一圈人,似乎也被現場的異變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現在又見老人被圍,彼此眼神中都有些不安。正當圍著老人的特攻服小子準備采取行動時。街頭宣傳車的擴音器突然響了起來:
“住手!你們幾個!”
那突如其來的聲音很大,大到就跟直接拿著前端圓圓的鐵錘敲擊耳膜一樣。正當我的耳朵還在嗡嗡作響的時候,卻見從這輛小型巴士上走下一個人來,走下來的人是個穿著皮外套的中年男子,這人膚色健康、體格不錯。隻見他輕鬆地跨過欄杆,大聲地朝站在道旁的特攻服小子嗬道:
“立正一一”
他一聲令下,穿著特攻隊服的6個人就如遇聖旨般地在人行道旁站成了一列,昂首挺胸。中年男子大罵一聲:“混賬!”然後從右側的頭領一一光頭小子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在他們兩邊臉頰上各甩了一巴掌。左麵、右麵、左麵、右麵。幾乎每一個巴掌都用上了腰力,那樣子簡直不像是在打人,而像是在參加職業網球比賽。就這麽幾下子,特攻服小子就有好幾個流出了鼻血。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小夥子即便鼻血流了一地,也沒有去擦一擦,而是正視著前方,昂然站著。
一直處於氣勢下風的店家保安完全被這抽在臉頰上的清脆巴掌聲給嚇到了,倒是那目空一切的老人還若無其事、見怪不怪似的站在那裏。穿皮外套的中年男子一連打了12個巴掌,將手上的血滴甩了甩後就走到老人的麵前,誠惶誠恐地一麵向老人深深鞠躬,一麵歉聲說道:
“年輕人沒見過世麵,多有得罪,他們失禮的地方,請容我再次向您道歉。”
老人抬起一直擱在左邊手杖上的右手,朝著中年男子那邊揮了揮,語氣就像是幫著小輩說情一樣,道:
“哪裏,我這邊也是,沒有早點跟辰美兄打招呼,這事我也有失禮之處啊.”
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在沙啞中夾雜了一種金屬的質感,感覺有點像把兩塊生鏽的鐵片拿來相互摩擦。他的話雖然平緩至極,但不知為什麽,他話剛說完,那被稱為“辰美”的中年男子竟嚇得把頭低得更低了。中年男子低垂著頭,筆直站著,然後用頭深深一點,道:
“過陣子我會再去向您請安的,今天請容我先行告退。”
中年男子說完,就直起背來,然後把下巴朝街頭宣傳車努了努,特攻服小子心有靈犀般地應勢而動,轉眼間就消失在了那輛小型巴士裏。中年男子再度深深地向老人鞠了個躬後,也倒退著上了巴士。轉眼間,那輛剛才還在街頭橫行霸道的宣傳車,此刻已跟變魔術一般消失了。
見擴音器走了,敵對雙方已經不再存在,原本那些圍成一圈等著看熱鬧的路人便覺得沒啥意思了,於是便作鳥獸散。處於浪潮中心的老人這時再次轉過頭來看向我,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停。而此刻我也站得筆直,盯著他那雙有如黑色彈珠的眼睛。一時間,周遭人們的一舉一動似乎都變成了慢動作,一切都不在我的視線之中,仿佛在那一刻,全世界隻剩下魔術師一般的老人的眼睛而已。
宣傳車的擴音器撤走之後,商店街的擴音器便頂替上來,開始播放莫紮特的《四十號交響曲》。音樂終於使我回到現實之中,這首曲子我太熟悉了,因為現在身在新瀉的老爸最愛聽這首曲子。我老爸可是個天才,他不僅能滿足我們全家的生活用度,而且在發明製作方麵也是一把好手。他會自己製作真空管擴音器,在我家那個隻有3張榻榻米大小的小書房裏,他在兩端各安置了一個“高檔”喇叭,有空的時候坐在屋子當中,靜靜地聆聽小音量的古典樂,那種感覺簡直是爽斃了。在這種家庭熏陶之下,我把大部分的名曲都裝在了腦子裏。
播完波爾.瑪麗亞太樂團與木匠兄妹後,街道擴音器竟又播起莫紮特。我真不知道那個播音的人到底是哪根蔥長錯了,這種音樂對於一般人來說,怎麽會聽得懂呢?正當我聽著音樂的時候,卻見穿著條紋狀製服的店長從“科斯莫斯”裏走了出來,他非常有禮貌地朝老人鞠了個躬,然後就引著老人走進了改裝中的店裏。
……
這就是我跟那老頭的第一次見麵,也許正因為這一天的音樂大合唱.所以每當我回想起與老頭子碰麵時的場景,腦海中就會不由自主地冒出那首G小調旋律來。
既然這邊平息了,那我待著也沒什麽意思了,於是便轉過身去,繼續來到我原本排隊的那家柏青哥店去。對於我來說,今天的任務是很重的,如果沒搶到一台順手的機器,那可就沒希望回本了。我記得當時我打的機型是CR怪獸屋(兩隻蝙蝠戴著大禮帽飛向天空的第二代機型)。幸好,被宣傳車事件吸引過去的不止我一個人,所以當我趕到柏青哥的時候,店裏居然還有很多空位,我用擺香煙的方式占了3台。選擇運道比較好的機型,我一如往常開始自己的工作。柏青哥機的數字一開始轉動,我就已經完全將那老人的事情拋諸腦後了。
接下來的一星期內,我還是盯著那塊粉紅色遊戲麵板度過的。街道上仍然還是春天,但在被空調與有線電視隔離開來的柏青哥店裏,是沒有季節之分的。曆盡千辛萬苦,我好不容易才把虧損的部分追回來。在那個時候,說什麽長遠的未來,那是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的,在我眼中,當天的柏青哥輸贏狀況才是重於任何事情的“大事”。
就在一個連星期幾都不知道的上午,就在我剛要把新買的5000日元卡片插到讀卡機的溝槽裏時,突然一隻厚實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左手腕。我非常氣憤,以為是哪位不良少年來搗我的亂,可是等我抬頭一看,才發現這人的袖口是黃色與灰色的條紋。這套製服我簡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除了“科斯莫斯”柏青哥店,還有誰呢?
我大怒著掙開那隻手,然後憤憤地抬頭一看,意想不到的是,抓住我手腕的人居然是我認識的“科斯莫斯”店長。
“哎呀,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來你在這裏呀。”
我可聽不懂他的意思,心想這段時間以來我沒做什麽糟糕事啊,再說“科斯莫斯”這兩個星期以來一直都在裝修,根本就沒開店呀,我怎麽可能欠他錢或是做什麽影響他店裏生意的事情呢?但既然被他抓住了,所以我還是下意識地問道:
“找我?我怎麽了?”
好沙啞的聲音,真沒想到我的聲音居然也變成這樣了。不過想想也是,我成天盯著那個遊戲機麵板,已經有好幾天沒和人講話了,喉嚨感覺有些怪怪的。“科斯莫斯”店長沒理會我的問題,而是直接跟我說道:
“有一個人在找你,而且絕對不是什麽壞事。你現在能不能和我走一趟呢,就當是給我一個麵子嘛。等我們‘科斯莫斯’店一開張,我保證給你最大的優惠。拜托啦。”
真是沒想到,站在我眼前的這位“科斯莫斯”店長居然一臉認真,絲毫不像是在開玩笑。而且他對我這個小地痞似的人,居然奉若恩人。既然這樣,還有什麽可拒絕的呢。正當我準備把贏來的鋼珠拿去兌現時,他拉著我的手,急匆匆地說道:
“別管這個了,趕快走。”說完,他已快步跑到服務生那兒,特別要求對方幫我看著機器。我們很快走到自動門門口,自動門一開,就感覺一陣柔和的春風迎麵而來,好長時間未曾出來見太陽的我,周身沐浴著這種美好的氣息,頓覺一身輕鬆,感覺人整個體重都急劇變化了,走在路上的腳步都有些發飄。
“這邊,這邊!”
看來這位“科斯莫斯”店長急得不行,還沒等我完全適應這明媚的春色,他已經在尾竹橋通人行道的前端大聲地對我叫喚了。
不過我們在外麵走的距離非常有限,所以我還沒享受夠春風輕撫肌膚的溫暖,就已經走到了20米外的咖啡廳裏。這間咖啡廳位於“新巴黎”與“科斯莫斯”之間,從馬路上可以直接看到玻璃裏麵的景象。
意想不到的是,此刻在咖啡廳裏坐著等我的人,居然是那個穿著深綠色西裝的老人,他挺直了背坐在最前麵的圓桌旁,微笑地看著我。我先是朝他打了個招呼,然後就跟他對看起來。沒過多久,他的嘴唇右側上揚了3毫米,似乎是在笑。
站在圓桌旁的“科斯莫斯”店長對那老人無比尊重,他看了看老人,然後想到有必要先了解價格。他首先準備跟老人介紹我:
“呃,這位是……你叫什麽名字?”
我驚訝地看著店長,老人那生鏽般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你叫……白戶則道,是吧。嗯,請坐吧。金野先生,這裏沒你的事了,多謝你的幫忙。你先去忙吧,過後我會再和你電話聯絡的。”
“科斯莫斯”的店長深深地鞠了個躬,然後彎著腰退出了咖啡店。我細細一看擺在老人麵前的咖啡,竟連嘴唇都沒碰過一下,而且他的眼睛是冷冷的、濁濁的。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嗯,先別急,請坐吧。我之前稍微調查了一下,你是今年春天大學畢業的,直到現在也找不到工作。老家住在新瀉縣新瀉市,令尊是縣政府的公務員。你是家中長子,但你卻一個人住在這條街上。”
我聽完他說的這些話,不由得嚇了一跳。真想不到,居然還會有人把我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的底細摸個一清二楚。
“還有什麽是你所掌握的?”
聽到我聲音裏的不痛快,老人的嘴角又揚了起來。這個怪老頭似乎樂在其中。接著,他又說道:
“當然不止這些,還有好多內容都是我們已經掌握的。比如說你讀大學時經常缺課;也沒什麽政治或宗教背景;成績隻能勉強及格,更不可能稱得上是好學生;你有個同班的女朋友,但她比你先畢業,現在正在一家超一流的外資企業上班。”
“夠了!”
我猛地從桌旁站了起來。這真是一場讓人極度不愉快的見麵。說老實話,與其在這兒和他講話,還不如留在“新巴黎”看怪獸屋的魔女好一些呢。老人見我動火,連忙安撫我道:
“等一等,我跟你說,在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就是你的幫忙。擅自調查你是我不對,但你能不能為我工作呢?那些大企業在招人的時候,應該也會去作一些簡單的身家調查吧。所以在這個問題上,請您諒解我。”
我簡直是受夠了,他以為他是誰啊,難道全天下任何人都要聽他的話嗎?
這老頭可真是人精,話語之中用詞雖然客氣,但一講到具體的事,所用的語氣就全都變成了諷刺式的命令口吻。我是最受不得別人的約束和管教的,於是便對著老頭說道:
“我討厭黑道,我到目前為止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什麽的,但有一點我是肯定的,整件事跟我是沒有半點關係的。”
老人嚴肅的表情一變,首次在和我見麵時笑了出來。不隻嘴唇,甚至連滿是皺紋的臉都整個笑開了,這是一種看起來發自內心的笑。但老人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麽,我完全搞不懂。
“白戶先生,我跟你說實話吧,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很像。你聽了別生氣,不過,這種想要丟下一句‘與我無關’就拍屁股走人的思想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過。還有,連柏青哥贏多少輸多少都要每天記錄、詳細而有條理地進行整理,這跟我幾乎是一模一樣.”
連我在仔細檢查那張記錄輸贏的備忘紙都被他看到了,看來這老頭還真是眼神銳利啊。
“那麽,你能告訴我為什麽那輛右翼分子的街頭宣傳車會那麽幹脆地認輸、乖乖溜回去嗎?我家裏老爸可是公務員呢,他可不希望讓我在危險的世界裏工作,不然他讓我讀大學豈不是白費勁了?”
聽我說起這些情況,老人似乎已看出我心有些動了,便又回複到原來那種麵無表情的臉色,但到底還是難以掩飾他的得意對我說道:
“那還不簡單,他們之所以離開,當然是因為錢嘍。說實話,我如果沒有手上的這些錢,他們怎麽可能會那麽聽話呢?你不要相信我有什麽無邊的影響力,影響力就是我手上的錢。”
“那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做什麽的嗎?”
“地下錢莊。我的客戶裏什麽門路的都有,當然也有黑道分子嘍。但你不要理解偏了,他們可是非常可靠的借款人。他們的信用甚至比所謂白道的人還要可靠。隻要他們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遵守,不需要任何麻煩的合同條款。”
“可是,你沒看見他們在進行那種暴力味十足的抗議活動嗎?”
“唉,這個你就不懂了,他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做生意?自從警方介入後,店裏換獎品的部分就沒有以前那樣有油水可撈了。再說也是為了他們的麵子問題,所以他們必須不能乖乖就範,而要弄些影響出來。示威行動?充其量不過是為了提高分手費金額而進行的商業活動罷了。事實上,隻要‘科斯莫斯’店門一開,他們就再也沒機會提什麽條件了.他們本來想在店沒開之前撈一把,可是他們卻不知道,如果他們再這樣鬧下去,就會被警方以脅迫妨害營業罪逮捕。店方由於不願把事情鬧大,才會請我出麵調停的。當然,雙方的調停費我是會照單全收的啦。”
老頭子神色泰然地把右翼分子鬧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他說的故事簡潔明了,但那一切都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世道情形。到這個時候,我已不知該說什麽了。
雖然我不知該說什麽,但有一點卻是明確的,那就是原本對他的抵觸心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眼前這個非同尋常的老頭的好奇。於是我沉默了片刻之後,便對老頭說道:
“既然這樣,那你把我找來做什麽事呢?”
老人聽了我的問話,泰然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眼底卻悄悄流露出“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眼神。我當然不會在意他有什麽樣的臉色,隨便他怎麽想吧。反正有賺頭,我就接,如果沒賺頭的話,那也就不客氣,當場就跟這個自大狂老頭說再見。
“幫我跑腿啊,就是代我到各金融機構去辦一些事情,同時幫我收集一些資料。任務會隨著各個階段狀況的不同而有所調整。因為你對這行業務還不熟,所以在前3個月,你要以受訓者的身份在我身邊實習一下。”
“那薪水呢?”
“試用期每天1萬元,月薪是25萬元,這個價在你們打工族來看,還算不太壞吧。”
說完,老頭開始用一種眯著縫的眼睛看著我。不過說老實話,這確實是個不錯的價格。比我每天打11個小時的柏青哥賺到的金額還要多得多呢。而且柏青哥的賺頭是未知的,而這裏卻旱澇保收。
但我又轉念一想,既然是他把我請來的,那工錢肯定可以再得寸進尺一下。就從他調查我的細心這一點可以看出來,他為了我這樣一個人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吧,不付給偵探社一大筆錢,怎麽會得到我這個小人物的詳細情況呢?那我就跟他來個獅子大張口吧,不行的話我就再去打我的柏青哥。想到這,我便朝那眯眼看我的老人笑了笑,道:
“30萬元怎麽樣,那樣比較好算。”
聽到我提的要求,老人有些意想不到地苦笑了一下。他用那玻璃般的黑眼珠緊緊地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歎口氣道:
“能清楚地明示自己的欲望,也算是一個優點吧。好吧,那就照你說的,月薪30萬元。以後你會明白,我就是這種人。”
說著,他便從胸前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徑直遞給了我。在這張還留有手工抄寫痕跡的硬紙中央,用明體豐印著“小塚泰造”四個字,既沒公司名稱,也沒有職務職稱。我好奇地翻到背麵,還好,有電話和地址:
荒川區町屋三丁目。
看來他就住在這附近,三丁目就在一進入尾竹橋通沒多遠的地方。見我在認真地看他的名片,老人笑了笑,道:
“好了,請你明天早上9點到這地址來,我會把具體的工作內容說給你聽的。”
說完,他就暫時閉上了嘴,開始由上而下地觀察我的穿著。
今天我穿的是那件成天披在身上的灰底白點連帽皮外套,以及皺得不行的藏青色棉質長褲,腳上穿的,則是一雙壞了一半的籃球鞋。我被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正當我準備低下頭去的時候,他發問了:
“那……你難道一直就穿成這副德性嗎?”
聽到老人有些擔心的提問,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
“恩,今年流行穿成這樣啊。”
“真拿你沒辦法.”
有些哭笑不得的老頭從內側口袋裏拿出了一個皮夾。他那個泛紅黃色的皮夾看來是用一整尾剛出生沒多久的鱷魚的皮做的。雖然我從來不知道那些奢侈品賣多少錢,但我想就憑這皮夾的架勢,估計付我好幾次房租是綽綽有餘的了。
更令我想都沒想到的是,老人那枯枝般的手指居然從皮夾裏取出一疊萬元大鈔,直接遞給我說道:
“這是10萬元。你馬上就拿這筆錢去買襯衫、領帶,再去買雙皮鞋。全部花掉都沒關係,但一定要買最上等的,明天你就帶著收據和剩下的錢來找我。哦,你應該有一兩套西裝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沉默著,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沒想到這個老頭,居然還接著說道:
“不過,應該不是什麽穿得出去的上等貨吧……好吧,要做就做到底。”
說著,他又從皮夾裏拿出另一張他自己的名片,然後用他寫慣了的萬年筆,在那張名片的空白處寫了一長串字後,再交給我。然後盯著我說道:
“到我寫的這地方去,請他們幫你量尺寸。要先聯絡一下他們,到店裏隨便挑你喜歡的布料,沒關係的,而且在這家店裏,不管你選什麽,都肯定是不會有錯的。”
店名叫“縫岡本”,位於南青山。名片的背麵有老人的簽名,以及用藍色墨水寫上去的“麻煩你們了”的字樣。
定做的西裝?我該不會成為那個撿到天上掉下的百萬英鎊的傻大個吧?一時間,我仿佛變成了奧黛麗.赫本.既然這樣說,那麽這狡詐的老頭子豈不就是希金斯教授了?
哼,想要我變成“淑女”,想都別想。
第二天是個萬裏無雲的絕奸天氣,尾竹橋通商店街一如往常地熱鬧.但今天到底有些不同,各店鋪那並不鮮豔的玻璃及金屬表麵折射出的陽光,竟讓我不由得眯起眼睛一一這在以前可是我從來都不曾注意到的。
我身上穿著上等的新襯衫、打著新領帶(說起來嚇你們一跳,光這玩意兒就是一件便宜西裝的價錢呢),還有我求職麵試用的最上等西裝。我往左拐入三丁目狹窄巷道。這是我第一次穿手工縫製的鞋子,沒走多久,就感受到了鞋匠花心思做出的柔軟彈性的觸感。
昨天我去找過的那個裁縫師,店就開在南青山的高級大廈裏,是家連招牌也不放的神秘家族企業.老板長得有些像晚年的霍洛維茲(WladimirSamoilovichHorowitz),戰前曾在倫敦學過製衣方麵的高超技術。這位品位高雅的老板稱派我來的老人為“小塚大人”。在閑聊的時候他用一種帶著崇敬的語氣說道:
“他是我們的老主顧,品位很高。”
說話的時候,他還用一種很開心的眼神看著地毯上我那雙穿得不能再穿的籃球鞋。那個時候我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能讓我把那雙鞋藏起來,我當時就覺得,要是我沒穿這種不倫不類的裝扮來找人家就好了。
由於町屋算是貧民窟,一從大街轉進來,馬上就變成蓋滿小房子的雜亂住宅街,從來就看不到氣派的大房子。基本上,這裏不像老頭子那種人會住的地段。但事實上他的名片上寫的地點就在這裏。
進入町屋之後,我便小心地在電線杆上確認起名片上的住址來。這裏不但房子破,而且路麵窄,那條小路幾乎僅能容一輛小型車穿過,而且巷道曲曲折折相互交錯,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
在這片區域裏,隨便走到哪裏,都是格局相同、顏色相同的兩層樓房。放眼望去,幾乎看不到一棵樹,所以我認為這裏完全是一座沒有綠意的迷宮。我在毛細血管般細小的單行道上走了很長時間,才在讓人昏昏欲睡的陽光中看到了老人名片上的那個地址,一棟房子就矗立在那兒。
我定睛一看,隻見水泥磚牆上因苔蘚密布而變成綠色,木製拉門的表麵也已經變成黑褐色,在普通之中,門牌上麵用毛筆寫著的“小塚”卻顯得有些氣派。
是這兒沒錯了。我“嘎啦”一聲拉開門,走過一片鋪著踏腳石的院子,到達玄關。院子裏種著幾株纖細的黃楊樹,地上落滿了不知何年的潮濕枯葉。這棟房子遠看會覺得有些大,不過基本上還是和周圍的房子沒什麽太大差異,也是一棟像是用來出租的兩層樓住宅。
我在玄關處按下對講機。很快,對講機裏傳出老人的聲音:
“門沒鎖,你自己進來吧。”
我倒順手推開門。明明是很平順地開著的,但我推的時候卻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走入玄關後,我抬頭看了看四周,在毫無特色的擺設中,卻意外地聞到了一種奇異的氣味,那是一種很多錢融洽地聚集在一起、相互摩擦身體時才會發出的氣味。真是很奇怪,雖然我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氣味,也沒有看到發出這種氣味的物體,但我卻分明感覺到這種氣味就是錢的氣味。
在這種甜甜的(我的感覺)氣味中,小塚老人穿著一件羊毛衫,在那扇擦得隱隱發亮的門框處靜靜地站著。
“早安。”
“啊,早。”
我與老人打過招呼之後,便換上了他擺在門後的皮製拖鞋,進入這個從外部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裏麵卻令人眼花繚亂的房子。
老人帶我通過玄關旁的長廊。木質地板完全感覺不到柔軟度,那感覺就跟走在石材上麵一般。有些手足無措的我跟在老頭子後麵,穿過長廊後便進入了一扇門。進門一看,裏頭居然是個大得令人咋舌的大房間,那房間估計得有一個羽毛球場大,差不多25張榻榻米的麵積。牆壁和地板都是用跟熟柿子顏色一樣的紅積木嵌板鋪就。
門的入口附近,擺著戰前歐洲電影裏出現過的貓足型接待用桌椅。由於空間巨大,所以顯得非常寬鬆舒適。內側牆壁的兩個角落,竟開了兩個像垃圾車背麵瀉料口那麽大的四角形的洞。認真一聽,才發現大提琴的聲音就是從那兩個洞裏飄出來的,此時播放的居然是帕布羅.卡薩爾斯(PabloCasals)的音樂。看來他還真跟那個裁縫店老板說的,是個很有品位的老頭。正當我看得出神的時候,耳邊傳來小塚老人的話語聲:
“坐吧。”
我聞聲便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坐下之後,卻發現房間的另一邊更是別有一番洞天。那一側映入我眼簾的,分明是個辦公的所在。隻見靠牆擺著長方形的桌子,旁邊還有個大型屏幕,屏幕上有著無數細小的數字和一些不明所以的圖形在一閃一閃地發光。桌子的下麵,則擺著台式電腦的主機,那些接在數據機上的電話線則被整理過,綁在了一起。除長方形桌子外,還有一張大概是老人專用的、黑色祭壇一般巨大的木製書桌,它正沉甸甸地放在房間深處。
除了所見的這些大件,房間裏最能吸引入眼球的,便是那到處裝飾著的畫作與工藝品,看來這裏還真是一處令我難以捉摸的所在。
見我終於把屋子裏的東西看完,回過頭來盯著他,老人便有些自得地看著我說道:
“還滿意嗎?這裏可是我每天都要待上個大半天的工作場所呢.比如說那個窗一一”
老人說的同時,把頭擺向了屏幕的方向。他可能覺得我聽不懂屏幕,便用“窗”來指代那個屏幕(簡直是太小看我了)。
“從那個窗裏,會即時反映出全球市場的動態來。我絕大部分的工作就是在這個房間裏,看這個窗裏的信息,另外再加上一部電話就可以下。”
可能見我對他說的這些有些詫異吧,老人馬上放緩語氣說:
“這些東西你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弄明白的,以後慢慢來吧。你是今年秋天新設事業的重要人員。這項新開展的事業必須到處奔走,所以光靠我的體力恐怕已經不行了。”
不過從他的聲音聽起來,倒是半點也看不出他體力方麵有什麽問題,說實話,他倒像個體力充沛的年輕人。我好奇地問道:
“那到底是什麽事業呢?老板,我可隻是個剛畢業的學生呢,也沒有在企業服務過的經驗。”
“試用期間還不能告訴你。但你放心,這項事業不需要任何工作經驗,沒有社會經驗的人反而更適合。在接下來的3個月裏,我將要在你身上培養出對市場的敏感度來。”
市場敏感度?這聽起來怎麽有些像是天方夜譚?
我茫然地看著眼前舒服地坐在沙發上的老人,而他也正用那捉摸不定的眼睛盯視著我。我們倆就這樣互相看了一陣,也不知道他想起什麽好笑事了,居然突然笑了出來,道:
“哎,看來不跟你說是不行的了,我還是趕快把你的工作內容說明了吧。哦,你喜歡喝咖啡嗎?”
我點了點頭。小塚老人便站了起來,從餐具櫃裏把一套紅色的咖啡研磨機拿了出來,然後捧著走了回來。他細心地放入兩人份的咖啡豆後,便開始用旁邊的鑄鐵把手研磨起來。邊磨邊對我說道:
“我隻喝自己泡的咖啡,所以你就沒必要替我泡了。還有,這就是你工作用的設備。”
老頭子一邊用右手轉動把手,一邊用左手從中間那張擺著電腦主機的桌子下方抽屜裏拿出一個A4紙大小的紙袋。
我從老人手裏接過紙袋,打開確認裏頭裝的東西。一看,居然是當天的《日本經濟新聞》,還有活頁筆記本和剪貼簿各一本。我有些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要用這些東西做什麽。於是便抬起頭,用茫然的眼神看著小塚老人.
此刻小塚老人正把裝滿剛磨好咖啡粉的小箱子從研磨機上拿出來,然後向餐具櫃方向走去。他打開餐具櫃的玻璃門,從裏麵取出兩個杯子、兩個盤子,然後回過頭來對我說道:
“其實事情很簡單,隻需要你每天早上到我這兒來,把日報從頭到尾讀一遍。當然,不一定總是看《日本經濟新聞》,綜合性的報紙也沒關係。既看經濟新聞的版麵,也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讀其他信息,反正把報紙全部都讀一遍就對了。如果有覺得感興趣的報道,就剪下來歸檔。”
在說話的時候,他已經把重新煮沸過的電熱水瓶裏的熱水,分3次注入了濾紙。轉瞬之間,一種煎製高檔咖啡的香味就飄了過來,苦苦的氣味中隱藏著溫暖的酸味與甜味。忙活著做咖啡的同時,小塚老人背對著我問道:
“你應該有一家銀行的賬號吧?”
“隻有鬆葉銀行的……”
“思,跟我想的一樣,因為町屋站前好像隻有這麽一家大型都市銀行.那這樣吧,你從今天開始,每天從股價表上,把這家銀行前一天的收盤價抄寫在筆記本上。這件事你每天都得做,至於表格該設計成啥樣,那就請你好好想一想吧。”
話說完,老人的咖啡也泡完了。他把咖啡放在我麵前,然後又把牛奶和糖一塊兒遞了過來。我看到他手腕的內側皮膚竟白得嚇人,而且還浮起一些像是綢緞一樣的細致紋理.他注意到了我在看他的手,便將手往後收了收,接著說道:
“好了,你的工作就是這些.根據我的經驗,讀報紙讀得再慢,中午以前也應該可以輕鬆結束了。而到下午的時候,那就隨便你去做什麽了。但手機必須要帶著,有急事的話好讓我聯絡到你。”
不會吧,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午讀讀報紙,做一點簡單的表格,下午隨便去哪逛逛,就這樣也可以每個月有30萬元收入!這會不會太輕鬆了呀?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老人,問道:
“難道就,沒有其他的……別的東西要學了嗎?”
“別急,急是沒用的。在培養出你的敏感度之前,硬把知識強塞給你,那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我跟你說,市場敏感度是一個急不得的神秘東西。如果你對我說的這些工作內容還不滿足的話,那好吧,就每天想一個問題來問我,我會盡可能回答你的。”
天啊,和這老人講話也變成工作的一部分了。但這個精明的老頭怎麽看也不像那種需要泡茶聊天找傾訴對象的人物啊。雖然他家沒有其他的聲音,像是個沒有家人的家庭,但要說小塚老人是個出於孤獨而變得想和任何人講話的孤單老人,那打死我也不相信。
既然相信老人把我找來是確有工作要幹,那好吧,我就開始進入我的工作狀態吧。我歪頭想了想,便對小塚老人說道:
“我明白我的工作內容了。那,我現在就來問今天的問題吧。”
老人正托著咖啡杯享受著,他沒想到我這麽快就要問他問題,便用有些吃驚的表情看了看我,但旋即變成了稱讚活潑學生時的那種笑臉。我看他開始期待我的問題,便問道:
“為什麽會是我呢?”
小塚老人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愣在那裏有一拍的工夫。此時無伴奏的大提琴奏鳴曲就跟一群飛往空中的小鳥一樣,輕巧而活潑地舞動著旋律。
想了想,小塚老人終於隔著咖啡那嫋繞的濃霧回答道:
“你提的這個問題可真難回答啊.我先是看到你的臉,當時就覺得你具備基本的智能。說老實話,市場這種工作是笨蛋無法做的。你的感覺能力似乎也很敏銳。另外還有一點,在柏青哥店前麵排隊的人群中,你是孤立的。我記得俄羅斯小說裏曾經有過這麽一段話:‘真正的窮人,是那種群聚在一起的人。而孑然一身的窮人,不過是還沒賺到錢的有錢人罷了。’而你就是那個沒有賺到錢的有錢人,這是你在一大群看熱鬧的人當中孤零零地冒了出來時給我的印象。從現在看起來,我的感覺還是正確的。”
什麽?還沒賺到錢的有錢人,這是在講我嗎?我怎麽覺得這跟我沒啥關係呢。
一直以來,我是無法容許自己跟那些拚命讀書的書呆子那樣有諸如“隻要拚命努力,有一天一定會功成名就”之類的糊塗想法的,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一旦那樣想的話,到頭來一定隻有失望而已。至於中小學時比較流行的“永遠不失去夢想……少年的眼眸……”之類的加油歌曲,我從來都是當做搖滾樂來聽的。見我胡思亂想的樣子,老人喝了一口咖啡說道:
“好了,問題也問完了,開始工作吧,讀你手裏的報紙吧。”
我聞言便乖乖地麵對著桌子,認真地讀了一個半小時的報紙。好久沒這麽認真地讀過報紙了。然後,我又從東京證券交易所一部的股價欄裏,去尋找鬆葉銀行的股價。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在那些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數字堆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鬆葉銀行的股價,487元。我認真地把這個數字抄寫在筆記本上。第一天的工作,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結束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的生活看似波瀾不驚地照著第一天的模子進行著,但事實上,其中卻有些微妙的變化,比如說數字就往垂直的方向增加為5列:
487
488
485
481
479
可惜我對此完全沒有感覺,最多隻是看到那一周最後一天的數字比第一天的數字略微減少了一些而已。
每天認真地讀完報紙後,我就會去屏幕上把“特別關注股”的股價抄在筆記本上,然後盯著那一排排列在一起的數字,細細琢磨一番,想要從中找到些什麽,但最後總是一無所獲。每當我合上筆記本的時候,小塚老人就會轉過頭來。他看我似乎忙完了,就會連自己的份一起,幫我泡味道獨特、香味四溢的咖啡。這既是我們遲來的下午茶時間,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一一獨家采訪提問時間。我們移動到接待用桌椅那裏,一邊喝咖啡一邊稍事休息.等到咖啡喝了一半的時候,我就會向他提出當天的問題。如果回答得比較簡短,那5分鍾之內就會結束我一天的工作。如果回答得比較長,那我就得花上30分鍾時間去聆聽。
不過一般來說,小塚老人的回答總是很長的。現在想想也難怪,當時我提出來的問題,大多數都是非常基本的,說難聽點連入門級都算不上,所以要想把這種問題解釋清楚,還真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實現的,小塚老人回答我的問題,就像小學教師回答學生關於“時間是什麽”這類問題一樣。
第一天問完“為什麽是我?”之後,第二天的問題就是“經濟是什麽”了。這種問題是我臨時想出來的,但看得出來,這簡直是個令他也傷腦筋的問題。他想了一下,然後緩緩地回答道:
“經濟?這可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清楚的。籠統說起來,應該算是一種人類為了生存下去,為了取得、利用和交換生活及精神物質、資源而進行的所有活動吧。呃,再讓我想想,真是傷腦筋。我們也許會發現,人們對於並非生活所需的某些東西,也會拚了命地想要弄到手,而事實上這種行為也是經濟範疇中的一種。你問的這個問題真是太難了……我不是在找不回答的借口,事實上直到今天為止,也沒有人能真正完全掌握和了解全世界正在發生的所有經濟活動。細數起來,即便世界一流的學者或智囊團,恐怕也答不出準確的答案來。所以,我就簡單地跟你說說吧……”
我聽得有些迷糊,便輕輕地啜了一口咖啡,然後抬起頭來,緊盯著小塚老人,靜等著他的下文。小塚老人緩了口氣,看著我的眼睛兩秒鍾後,才接著說道:
“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每個人都會構築起一個自己專屬的模型。而這模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它就像一個把經濟機製的精髓抽取出來的水晶球,生活在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抱著這樣一個水晶球,然後用一種占卜的心態來決定自己的行為。比如說財政部長想從它那裏知道怎麽做經濟會變得景氣,投資家想知道接下來哪些產業或企業處於成長通道之中,而即便是那些一文不名的販夫走卒,也希望從它那知道哪裏可以賺到生活費。但這顆水晶球也不是到哪兒都受到人們崇拜的,它也會有不流行的時候,比如說紅色的馬克思水晶球、藍色的凱恩斯水晶球,它們都屬於那種不以經濟為主旨的水晶球。而現在的美國政府所采用的‘麻州大街模型’(MassachusettsAvenueModel)則是一種相對比較透明的水晶球,它通過財政、金融與通貨三大政策,來實現對經濟指數的控製和刺激。哦,你聽了嗎?別看我現在講得頭頭是道,但事實上連我也不能確切清楚地知道經濟是什麽。任何一種水晶球在本質上都是沒有太大區別的,也沒有絕對的優劣之分,其實隻要結果好,就是一種好的水晶球。”
他講的這些太玄了,我已完全跟不上了。小塚老人看了看一臉木然的我,便隻好說了聲“今天就到這裏吧”,於是第二天的課程就這樣中斷了。
原來在柏青哥店裏既忙碌又空虛的日子,現在居然過得既有秩序又充實,轉眼之間,一周就過去了5天。星期五當我踏出小塚老人所在的那滿是灰塵的砂漿町屋小巷後,我立即拿出手機,暢快地按下了手機速撥鍵。
我要打電話的對象當然是中川充啦,她是我英國文學研究班的同學,世田穀區人。她是一個既認真、成績又好的千金大小姐。雖然稱不上什麽大美人,但配起我來還是綽綽有餘的。至於這樣一位大小姐為什麽會選中我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男孩子當她的男朋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事實上上學的時候,我對世界完全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整天狹隘地生活在自己的個人世界裏。所以當她接受我的請求做了我的女朋友後,我也曾經拿這個問題問過她。她的說法實在是有些玄乎,她說我雖然有些愚笨,但卻擁有學校裏其他男生所沒有的東西。但當我追問那是什麽東西時,她卻笑而不答。
我有?而別人沒有?那怎麽可能.我隻知道自己缺少什麽,卻從來也不曾知道自己擁有的事物之中,哪一樣東西是能讓這位千金小姐慧眼識珠的。
對於充,我當然是由崇敬而生憐愛的,在我們那個學校的應屆畢業生中,最早找到工作的就是充。在我忙於柏青哥遊戲時,她已經在公司裏擔任綜合性職位了,甚至已經負責處理進出口之類的業務了。她總是非常忙碌,所以我們原本每周末的約會也變得斷斷續續了.比如說現在,我們就已經有3個禮拜沒有見麵了。
接到我的電話,她似乎也顯得很高興,她開心地說好久沒搭都電了,想去搭搭看,於是我們就約在JR大塚站見麵。時間還不到傍晚5點5分,很快我就到了約定的地點,她當然沒有這麽快到,所以我就在南口圓環的都電上下車處等著.
此刻已是黃昏,沒有半分熱度卻令人感到溫暖的夕陽如綢緞般輕籠過來,一時間,把整個街頭提著塑膠袋的家庭主婦與那些上完課的孩子們都染成了同一種顏色。而在天空之下,同樣被黃昏夕陽染成橘子罐頭顏色的路麵電車軌道,正如一條線一般往前延長而去。
正當我為自然界的奇偉景象而感慨不已、抬頭看向天空的時候,一隻柔軟的小手敲了敲我的肩膀。隨之一聲調皮的嚷嚷聲傳入我的耳朵:
“不會吧,你這個瘦猴子,怎麽一本正經穿起西裝來了。我還以為認錯人了呢,你不知道,我都在那邊看你好長時間了。”
我回頭一看,隻見我那位充也穿著一套黃綠色職業套裝。夕陽照射之下,她短劉海下的那對眼眸顯得既嫵媚又可愛,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陣,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無奈,我隻好訕訕地說道:
“不是啦,你不覺得我偶爾這麽穿穿也是不錯的嗎?再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這次的工作性質要求我非得穿成這樣。”
“什麽啊,你講的那個什麽,怎麽覺得怪怪的,工作?”
正當我們說話的時候,從東池袋方向駛來了一輛隻有一個車廂的路麵電車,它開過平緩的下坡路段,徑直朝我們這邊駛來。既然我們是來坐都電的,當然就想也沒想地坐了上去。這都電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管坐到哪兒,都是160元。
此時車上的座位幾乎都坐滿了,而且還有好幾個站著的。我們這時上車的人,當然隻好站著。現在都市裏從來都是這樣,永遠都沒有清閑的時候,永遠都擁擠得不得了,這就是都市的交通現狀。我們倆在這個三麵都是窗戶的車內找落腳的地方,最後還是走到最後麵,然後一起抓住了吊環。充從後方的窗戶看著旁邊路上行駛的車子,開心地跟我說道:
“你看,電車旁就有汽車在跟著,我覺得好怪喔。”
我看了看站在我身邊的充,這位在高級住宅區長大的小姐,不知道為什麽,居然非常喜歡社會下層的東西.在蓋滿兩層建築的地方,荒川線慢慢地穿了過去。我們從車窗裏往外看,隻見軌道兩旁那些鐵板屋頂以及掛著被太陽曝曬的窗簾的鋁製窗框,都似乎觸手可及。充對於那些高樓大廈似乎並無興趣,對於這裏的一切,她卻兩眼放光,顯得非常感興趣.
隨著都電的行駛,我們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相互報告了彼此的近況。充一邊看著後方漸漸遠去的成排房屋,一邊和我聊著天,但我看得出來,今天她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車子行駛得很快,庚申塚站到了,車子一停,車裏的乘客下去之後,車門口卻沒有隨之湧入人潮,反而是傳來一陣鏗鏗鏘鏘的刺耳聲音。轉眼之間,一位兩膝包著繃帶、兩手撐著鋁製拐杖的少年上了車.這位可憐的少年大幅度地向左右搖擺著身子,在車子的走道上走著。少年一進入車廂,原本平衡的空氣一瞬間就被打破了,原本溫暖的都電似乎一下子冷了下來。
車上的那些乘客大多數露出了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而更令人接受不了的是,居然還有些老人家露骨地表現出了厭惡的神情,他們紛紛把臉別過去,那樣子雖然沒明說,但擺明了就是在說“別靠近我”。滿當當一節車廂,居然沒有任何一個人起身讓座給那個可憐的少年。
本來就神色不佳的充看到這個情景,臉色都變了,我想她應該是在生車廂裏這些乘客的氣吧,大家都不是阿寅或阿櫻吧。
電車很快就開動了,經過短暫的騷動之後,最後所有的乘客都平靜了下來,大家都跟沒事人似的看著車窗外麵,而那個少年則無奈地抓著扶手艱難地站著。
“新庚申塚、西之原四丁目、攏野川一丁目、飛鳥山、王子站前、榮町……”
少年也有些獨特,他雖然沒有說什麽,但卻依序大聲地複誦著站名,但從他那看著窗外的眼神明顯可以看到他已經非常憤怒了。少年在“荒川車庫前”那站下車了,少年在車上的每一分鍾,車內的空氣都是冰冷的。充也不講話了,隻是默默地看著事態的發展。
當那少年下車的時候,我從充的眼神中看到的隻有憤怒和哀傷。等我們兩人在町屋站前下車,充終於忍不住地發起火來:
“為什麽現在的人都這個樣子呢?再怎麽著也沒必要用那種態度嘛,難道他們都沒看到嗎?那孩子多可冷啊,他可是行動不便啊。”
我無聲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對她說道:
“唉,那你說,這事該怎麽辦呢?大家讓座給他,然後和他一起大聲叫喊站名,你覺得那樣就好了嗎?你總是說下層社會的人情味濃厚、人都很善良,這樣看來,是不是那也隻是現代都市的一個傳說呢?”
我看了看氣得腮幫鼓鼓的充,心想還有許多事情你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你不定會被氣成什麽樣呢。我離開新瀉的家到這兒來居住少說也有5年了,對於這種事早就見怪不怪了,因為這早已經不是什麽稀奇事了,隻要我一睜開眼睛,這種事就會發生在我的麵前,事情看得多了,當然也就無所謂了。
在充的印象裏,下町的人總是很和善、講禮、樂於助人、富於人情味的。而事實上呢,下町的人也和外麵的人一樣,雖然有些機靈,但卻也小氣、狡詐、貪心。我也不知是我運氣不好老遇到這樣的人和事,還是事實本就如此,所以我對今天在都電裏看到沒人給殘疾少年讓座,根本就不會跟充那樣義憤填膺。
見我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充顯然無法接受,所以她就一臉不服地撅起嘴來。
我們本就沒什麽事,所以下都電之後就開始瞎逛,晃悠到京成線的高架橋那裏,看到一家以前去過的內髒串燒店,於是便雙雙走了進去。在吧台前剛一坐下,服務員就給我們端上來兩個帶有淡淡裂痕、有些像毛玻璃的杯子。我今天胃口很好,看見服務員拿過來的內髒烤串,便高興地拿過來一支雞心串,在上麵撒了厚厚一層七味粉,七味粉把肉都遮得快看不到了,然後一口咬下去,一瞬間,一股熱熱的肉汁在嘴裏跳動著,在我仿佛吃掉了雞心的生命的同時,感覺到口腹之欲得到了極大滿足。
看到我那副享受的吃相,充終於開口了。
“喂,小則,別吃得那麽難看了,你說,你最近是不是有些變了,變得比以前冷漠了?自從你跟那個古怪的老爺爺認識以後,我發現你整個人都變了,現在連跟我通電話都沒完地數字數字數字的了,一下子股價,一下子經濟。更讓我奇怪的是,你這麽個什麽也不會的人,薪水居然會比有些全職的上班族還要高,你不覺得這太奇怪了嗎?所以說呀,你不如把那份工作辭掉吧。”
她突然切入正題。
原來她今天是想跟我講這個,難怪她今天的表情讓人覺得有些不自然。我笑了笑,邊吃著溫潤爽口的雞心串,邊對她說道:
“可是我隻打算在那兒幹1年呀。明年我就會好好找份工作,到一般的公司裏去上班的。在正式上班之前,跟著小塚老人家學學商業世界的知識,有什麽不好的呢?我想再怎麽說,總比整天在柏青哥店打小鋼珠好吧。”
“可是你想想,小塚先生那兒的工作,是自己根本不動手,把錢從右邊弄到左邊,投機倒把來賺錢的,那又不是什麽真本事。如果等到你變得跟小塚先生一樣,也許就會對今天那樣的事情視若無睹了吧。如果等到你習慣了小塚先生那樣的投機生意,也許你就再也不願意甘於每天搭客滿的電車到公司去上班了。”
我邊吃雞心串,邊默默地搖了搖頭。不過充有一點是講對了的,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陷入那個老頭子給我設置的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了,我從中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樂趣,我覺得那就是一條由美元、日元、股票和國債等各種各樣的財富組合而成的、發出轟隆隆聲響的大河,雖然我還沒有悟到其中的真諦,但感覺耳邊聽到了大河的呼嘯聲。
當然,充說的也沒錯,也許在我聆聽著財經大河發出的巨響的過程中,我其實是變相地把自己認真工作的意願或金錢觀,全都賣給了那個有如摩菲斯特的老人也說不定。
但即便賣給他,又有什麽要緊的呢,如果要我再像老爸那樣,30年如一日地在同一個地方勤勞認真地工作,而且遵守上級的任何規範,我可是死活也不幹的。偏離人群、特立獨行確實有其危險性,但在這個經濟超級不景氣的日本,要我跟個中暑的小狗一樣待著那可真是要我的命。
所以聽到充的話,我隻好靜默不語。充似乎很擔心我,說完後也靜靜地看著我的側臉。我把杯子裏剩下大半的啤酒一氣喝了個精光。透著酒氣,我看了一眼坐在我身旁的充,心中不覺一動,便笑著對她說道:
“那我考慮看看吧,也說不定真的是我得意忘形了。對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去賓館過夜?”
充聽了紅著臉搖了搖頭,道:
“不要了吧,我今天沒心情,而且明天我還得早起呢,公司的朋友約我明天一起去打網球呢。”
“是嗎?唉,那好吧。”
我想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沮喪了。但在我的內心,卻感受著另一種與我的語氣截然相反的感覺,至於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心態,真是連我也搞不清楚。
跟充見麵之後,我又去柏青哥店度過了我無所事事的周末時光。上班時期的周末真是很短暫,轉眼之間,就到了上班時間。時間還是跟開始時的模式一樣,有條不紊地流逝著,還沒什麽感覺呢,兩個星期就過去了。兩個星期之中,似乎什麽都沒發生,卻又覺得發生了許多重要的事情。我筆記本上的數字列正一點一點地延伸下去。
487475471
488478472
485472474
481470458
479469450
這些數字開始看起來了無生趣,但越到後來,我越是發現其中真是玄機不斷。比如說上麵的這組數字吧,從第3列的倒數第2個數字起,股價突然跌到了.450多元。這個時候,雖然我並沒有持有這家銀行的股票,但當我看到報紙上東證一部那一欄時,竟會突然覺得心好痛。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要知道我隻是每天把鬆葉銀行的股價抄在筆記本上而已,怎麽會對它如此在意,跌了就會覺得心底有割肉般的難受呢?當我把這種感覺跟天天坐在我旁邊的老頭子說時,他臉上非但沒有任何安慰的表情,反而浮現出有如惡魔般的笑容。他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然後才緩緩地說道:
“孩子,那沒什麽。隻要你每天都緊盯著同一支股票看,漸漸地你就會和那支股票熟悉起來。慢慢地你會發現,那家企業的名字會在你的腦海裏刻上烙印,你對那個企業的迷戀就會跟你迷戀女人一樣癡狂。你以後要記住,股票的變動不僅僅是數字的升降,等到你跟那支股票熟悉以後,你將會發現自己和股票是息息相通的,有時隻要股價有一點點的變動,你的
肌膚就會產生很真實的感覺,有時候即使你沒有看到屏幕上的報價,你也會準確地感覺到它的波動。所以,一定要慎重又慎重地選股票,既要有深厚的專門知識,又要有敏銳的股市感覺。千萬不要覺得每支股票都會賺錢,如果那樣想的話,十個有九個就得賠錢。作為一個專業的操盤手,首先要做的工作並不是投資,而是去縮小範圍,找到真正讓自己有感覺的一支股票。好吧,以後還是就著這支股票,好好培養敏感度:記住,這是我教給你的第一項重要內容。”
小塚老人說完,便從自己的桌子前走到我坐的地方,他在長方形桌子上握住電腦鼠標,打開一套軟件後,熟練地從股票選單中點擊了鬆葉銀行。轉瞬之間,在五台並排放著的2l寸屏幕的右側,鬆葉銀行的股價走勢圖躍然屏上。那是一條一麵呈鋸齒狀波動,一麵緩緩朝右下方滑坡的曲線。
老人一邊操作軟件,一邊對我說道:
“你看,在這套軟件之中,保存了每支股票過去5000天的股價走勢。記住,在你保持著對股價細微變動的感覺的同時,也要大略看看電腦中以月、年為單位的波動起伏狀況。然後……”
在說的時候,小塚老人已經把軟件畫麵從股價走勢圖切換為排滿密密麻麻數字的一個表格了。他接連開了好幾個視窗,然後把3張表拉開,並排在一起。
“本來想過一陣子再說比較好,不過今天還是再教你一課好了.這是記錄今年以來鬆葉銀行收盤價的表格。來,我給你30分鍾的時間,你來看看鬆葉銀行在這3個月時間裏,股價變動有什麽特征。如果回答符合要求的話,我會特別給你獎勵的。”
小塚老人出完題,便慢悠悠地回到他自己的桌子那,繼續看那剛讀到一半的報紙。我看著屏幕,亢奮地細心琢磨著。首先我想的是,怎樣才能真切感受到價格的變動呢?怎樣才能把那種波動融匯到自己的身體裏去呢?
一時間,似乎無法得到明確的答案。俗話說得好,笨鳥先飛,既然我現在還無法獲得靈感,那我就照著前3個星期的土辦法來做吧。於是我也學著小塚老人的樣,操作鼠標,按下了打印指令,把最近3個月的收盤價格表打印出來。拿到這些數據後,我便從活頁筆記本上撕下3頁紙,專心地畫起線來,我要做一個自己專屬的表格。我把打印出來的東西整齊地擺在桌上,然後拿著一把直尺,遮著上半部分,一天一天地往下看,在看的同時,又把比較關鍵的數字慢慢抄寫到活頁紙上。在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我腦海裏什麽都不想,可以說既不預測也不揣測,就像每天早上做的那樣,非常輕鬆,沒有壓力。很快,我隻用20分鍾就重新做好了3張收盤價格表,到這個時候,我的內心已經從這份新做的表格上看到了一些苗頭。不過既然時間還很充足,那不如就再研究研究吧。正當我入神地看那三張並排的表格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了慢悠悠的腳步聲。
我抬眼一看,隻見小塚老人已經蓋上了懷表的蓋子,滿懷希望地對我說道:
“好了,時間到了。快,在沙發上把你的答案告訴我吧。”
我拿著那3張收盤價格表,把它們排在沙發區中央的茶幾上。然後非常自信地說道:
“首先,鬆葉銀行最近3個月的收盤價都呈現一個相同的特點,那就是在月初時至少有5天是處於高點的,而等到月底時就會下跌。股價的變動幅度約摸100日元,每個月的最高值是一月54了元,二月519元,三月520元。最低值則是一月456元,二月420元,三月403元。每個月的高低值似乎都跌了20元左右的幅度。”
聽了我的陳述,小塚老人臉上掛滿了笑。我也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他數學考滿分的孫子。小塚老人一邊輕拍手掌,一邊對我說道:
“很好,非常好。目前為止的3個星期內,我隻讓你不斷集中心思在製作表格,就是為了能在你身上培養出那種感覺。我希望你能從雜亂無章的數字中,憑直覺抽取出波浪的起與伏、潮汐的漲與退。而這就是我經常說到的對於價格變動的敏感度。”
“價格變動的敏感度……”
我一邊琢磨著老人的話,一邊啞然地直視著他。小塚老人盯著我的眼睛,晃動著有如遠方火焰的目光。說老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這麽興奮呢。他接著對我說道:
“你所培養出來的對於價格變動的敏感度,是一種你所固有的東西,誰也無法取代。雖然你盯的是銀行股,但不管是其他股票、其他商品市場,還是投資信托或匯市,價格也是一樣會變動的,在變動麵前,幾乎沒有兩樣。那是一種能把所有的經濟活動更換為以數字表示、在日漸市場化的現代中不可或缺的感覺。不過,我覺得它的重要性並不僅限於經濟領域,這是70年來馬齒徒長的老人家的感想吧。一國的興衰或是私人企業的成長與停滯,還有我們各自的人生,都會有細小的波浪起伏與潮汐漲退.對於自己的命運,如果能好好培養出價格變動的敏感度,也不是一件壞事吧。”
小塚老人看著我,大笑起來。不知為何,我的背脊突然發起涼來。我命運的價格變動,在遇見這個老人後,到底是往哪邊變化呢?我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真切地感受價格變動,以自己特有的感覺……”
“沒錯,你說得很好。如果能培養出對變動的價格馬上有所反應的市場敏感度,接下來需要的,就是以那種敏感度為基礎的投資技術了。這也有各式各樣不同的做法,因為它們是數百年來在這世界上琢磨出來的東西。比較有名的,日本有過去的酒田K線法,中國有中源線,歐美的證券公司也有被稱為“技術分析師”、專門分析K線的人。最近的避險基金,也會拿計算人造衛星軌道的超級電腦,應用現代數學的機車理論,計算預測值。電腦雖然單純,在從龐大資料的記錄與搜尋上卻有相當大的優點。我們也可以輸入過去百年間所有的圖表,從近似的價格變動中,推導出接下來的投資行動。這必須撰寫相當數量的程序,也要購進很昂貴的設備。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我已經是目瞪口呆了,隻能含糊地點點頭。
“即便是拿到諾貝爾獎的經濟學者,配上性能最棒的超級電腦,在市場之中,也和我或你一樣,是平等的。他們和我們都一樣會有失敗的時候,也一樣會有成功的機會。用什麽方法都沒關係,隻要能在市場中存活下來,一點一點地成長,就是正確答案了。那可是水晶球啊,隻要結果好,就什麽都好.”
話一說完,老人就提高音量,大聲地笑了起來。此時已接近正午時分,在我們倆的工作房內,卻還是開著嵌在天花板上的小燈,小燈的燈影在地板上投射出條紋花樣。
“閑聊到此為止吧,從現在開始,我來教你最基本的投資技術。第一個方法就是箱型法。你先來看看這個。”
說著,小塚老人拿出一張電腦打印出來的圖表,將之放在桌麵上,然後用手指著它說道:
“瞧,這張價格變動圖,是根據你剛才收集的3個月份的收盤價格表畫出來的。這麽漂亮的波形事實上很少見。你很幸運。”
在月初還蠻高的波浪線,到了月底就變低了。3個月都呈現著類似的漂亮曲線。小塚老人把3個頂點連成一線,接著又把3個波底的點連接起來。在兩條緩緩向右下方而去的平行線之間,差不多每一組價格的漲跌變動都在範圍之內。畫完之後,老人對我說道:
“股價處於這種持平的時候,根據箱型理論,就一定要在波底買進、在波頂賣出。如果波形又開始向下,就在頂點賣掉,到了波底再買回來就行了.這樣就會存在100元的價差,而你要賺的就是這一部分。”
我目不轉睛盯著放在桌麵上的波浪起伏。波動上下共計5次。若能在最高點與最低點賣與買的話,就能賺500元。即便扣除手續費與稅金,3個月下來,本金也會變成兩倍。那這個生意做起來真是太美妙了。
“可是,如果價格超出這個箱型的範圍,怎麽辦?”
“問得好。這種時候,不管是漲還是跌,變動都是持續的,所以跟著它走就對了,這是箱型原理的標準做法。如果波浪超出箱型上緣,看你是要另外再找機會買,還是以當下的價格加碼。要是低於箱型下緣,就反向操作。”
“聽起來似乎很有趣。”
在這個時候,我也隻能這麽回答了。但不知為什麽,我的喉嚨卻瞬間幹透了,有痛痛的感覺。
“看來你對這個還是蠻感興趣的嘛?既然你回答問題、聽課的表現都很好,不給你一些獎賞,好像都說不過去。”
說著,小塚老人就在打印紙的角落寫了個電話號碼,再在旁邊寫上了一個名字。
“拿著,這是我很熟的一個證券公司業務員,他叫大橋。我和他打過招呼了,從現在開始,你就進行實戰演練吧。我已經用你的名義開了100萬元的戶頭。錢雖然無法提1tt來,但完全可以拿它來做信用交易之用。我事先可說好了,咱們實現風險分擔製,你賺到的部分,就當成是給你發的獎金,但要是你虧錢了的話,那就要相應地從你的薪水裏扣的喔。”
我對此不置可否。而實際上,我早就想動手了,特別是老人提到那些操作方法之後,我都已經心癢難耐了。至於之前充對我說過的話,此刻早被那賬頭上的100萬趕到九霄雲外去了。我此刻隻想一腳跳到股市的大河裏,全身心地感受那金黃色的水到底是冷是暖,流速是快是緩。看來,我這個人對金錢的欲望還是相當迫切的。
當然,想去操作那100萬,也不僅是出於錢的考慮,更重要的是,我想通過自己的切身感受與解讀,來了解這個被稱為“市場”的世界,同時也試試自己到底有幾分天賦和能力。20多年來,不管我在什麽組織裏,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公司,從來都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如果有個世界是屬於不斷反複變化、無法預測的市場,或許像我這種含糊之人,也能夠找到隻屬於自己的天空。
我一邊在心裏琢磨著這些心事,一邊看著眼前坐著的這位瘦小老人。他是個嚴謹的人,就是在家裏也從不把領帶鬆開,薄薄的肩上披著羊毛衫,透過老花眼鏡,認真地凝視著鬆葉銀行的走勢圖。說老實話,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還真覺得他是個做作討人厭的臭老頭子,盲目自信,好管閑事,好像覺得天底下每個人都理所當然會聽他的話似的。但隨著相處時間
的變長,我對他的印象已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改變。我越來越崇拜他,我覺得他已不再是那種有幾個小錢的老糊塗,而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師。正是他這位神奇的魔術師,帶領著我進入了一個與當下世界平行存在的、卻又完全不同的黃金國度。
也不知道為什麽,此刻我看著小塚老人的感覺,竟有些科幻的感覺。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說出來你們也許會笑話:
就像在一片海洋之中,灰色的數碼波浪從地平線那邊洶湧而來,朝著海岸無限迫近。在黎明的藍色光線中,遙遠的海麵顯得無比深邃,而那個穿著深色西裝的瘦小老人,正被浪頭包著腳指頭,魔術師一般站在灰色的波浪上。他腳跟踏散的波浪,卷起一陣細小的數字飛沫,包住了魔術師全身。但魔術師卻一點也沒被弄濕,也不受波浪起伏的影響,隻是直挺挺地站在那片壓迫著我視界的廣闊海麵的正中央。而像笨蛋一樣在海邊玩著沙的我,此刻正傻傻看著海洋、波濤以及站在波浪之上的魔術師.
波浪上的魔術師。
那天,我帶著前後5000天的鬆葉銀行股價資料,興奮地回到了自己房間。我馬上就展開了深入的研究。距今15年前的日經平均指數是8500點左右,而鬆葉銀行的股價則在300元附近徘徊,幾乎沒有什麽變動。
6年之後,到達了泡沫經濟的頂點。日經平均指數是39000點,鬆葉銀行的股價居然也超過了4000元。此後9年,日經平均指數和鬆葉銀行的股價都在慢慢下跌。到現在,日經平均指數是全盛期的1/3,而鬆葉銀行的股價則減少到1/10。根據小塚老人的說法,光是股票市場這部分,在這期間就減少了逾400兆元的金融資產。政府大張旗鼓放風出來說要拿出所謂的4兆元、6兆元的經濟調控基金,對於這個龐大的市場來說,根本不可能起到效果。
我把剛剛學到的箱型理論原搬硬套過來,試圖通過這一手段從這前後5000天的資料上找出股價運行的規律。我認真地進行著這項工作,首先在印出來的十幾張紙上,用紅筆細心地連出線來,然後又拿一個本子記錄高點與低點的數值。等到這一切準備妥當,我又拿出抽屜裏的計算機,盤算著如果一開始就投入100萬元的話,那麽15年內能增值到什麽程度。當然,這一切都是我在紙上談兵,算不得數的。因為市場行情就跟小塚老人說的一樣,任何人都不是聖人,並不是行情漲我們就能賺到錢的。價格波動得愈是比想像中激烈,股票的買賣就愈難做,而如果操作得對,那麽即使在行情下跌的情況下(隻要能順利把股票賣出去),也是有可能賺到大錢的。我分析這15年間的價格變動,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是:股價的變動非常單純,比如說在泡沫經濟發展的前5年,股價先是暫時在箱型範圍內持續波動了一陣子,然後出人意料地往上直衝。在這種情況下,基本上隻要維持買入的態勢,就一定能賺錢。而泡沫經濟之後的10年裏,情況則恰恰相反,在這個時期,隻要保持賣出的理念就一準沒錯。
我著了魔似的計算著15年的股票收益,直到窗外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我才得出一個自認為正確的答案,拿出本子一看,真是令我大吃一驚,因為算出來的獲利率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一一獲利是原有股本的5600%。即,如果一開始投入的本金是100萬元的話,那麽15年之後,賬麵上的資金將會超過5600萬元。
當然,這是處於真空狀態下操作股票才能做到的。我想除非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任何人都是拿到不到這份高回報的。
算完這筆賬後的好幾天,我一直如影隨形地緊盯著鬆葉銀行的股價.
自從那天給我講述了箱型原理之後,小塚老人再也沒有傳授我什麽新的股票買賣技術。當然,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工作人員,對於老人家布置給我的任務,我還是會不折不扣地完成的,比如說每天從頭到尾讀完報紙,每天向小塚老人提一個問題。當然,現在的我跟以前相比,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熱情已經高漲到不可言說的地步,甚至可以說恨不得立即就上手實戰。
但出於對金融市場的畏隕,我還是覺得有必要繼續謙虛學習才是,所以現在對於每一天的提問機會,我都會無比珍惜。
比如現在,我就要開始發問了。我向站在沙發旁邊的小塚老人問道:“如果我想深入地領會現有的經濟機製,那必須回溯到多久以前才夠呢?”
聽到我的這個問題,小塚老人臉上明顯露出了“好難”的表情,他用那隻枯瘦的手按了按太陽穴,沉思了一下,然後才答道:
“要了解現代經濟機製,當然沒必要對經濟學進行一番考古式的研究了。我跟你說,學習有關經濟的曆史和知識,跟實際的投資活動完全是不相幹的兩碼事。在這個問題上你千萬不要搞混了。打個比方說,那些鋼琴工廠的工人,或許清楚地知道最左邊白色琴鍵的A音鋼琴線的張力是多少,也非常明白哪個國家哪座山坡上能得到上好的、適合鋼琴材質的雲杉木。但是,他完全可以對鋼琴的淵源或曆史一竅不通。了解鋼琴的淵源和曆史,並不一定會使他成為鋼琴製造家。隻有實際彈奏過、認真研究過,曆經無數次失敗與成功之後,那些工人才會在製造鋼琴的時候得心應手。當然,這也和天分有關。不過……”
說到這兒的時候,小塚老人竟突然笑了起來。他看著一臉茫然的我,頓了頓說道:
“不過,光靠技術,工人的鋼琴製造技術也是無法有深度的,這一點你也應該記住。我看得出來,你有一顆向學之心,這很好。但我個人認為,要想了解現在的經濟機製和狀況,對經濟泡沫期的膨脹與破滅進行一番研究還是有必要的。所以,如果你真想對經濟規律有所了解,那就從1985年在紐約召開的G5會議開始學習吧。”
“能否簡單地跟我講講呢?”
雖然我知道這樣問會被小塚老人誤解為很懶,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因為隻要小塚老人能講個梗概,那我之後看資料時,就會容易理解得多。也許小塚老人天生就是一個好老師吧。我真後悔為什麽在大學時代沒有碰到這樣一位好老師。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以前的那些教授,就像浮在煮麵條水麵上那種經過冷凍幹燥處理的幹蝦皮,而站在我麵前的這位老人就眼那皮剛被剝下來的新鮮甜蝦一樣,我聽他講的知識,既刺激又有樂趣。麵對這樣的好老師,除了把他當聖人,把自己當他的首席弟子虔敬地洗耳恭聽外,我實在想不到任何別的好辦法。
“現在美國是世界第一經濟強國,所以一般來說,大一些的事情往往跟美國有關。我們將要說的這個事,也是從美國惹出來的。當時,裏根政府正為財政與貿易的巨額赤字苦惱不已,無奈之下,他們便於1985年在紐約廣場飯店舉行了一次國際政策協調會,會上初步達成了美元貶值的協議。到第二年的東京峰會時,日元對美元的匯率已經一口氣從1美元兌240日元,升值到1美元兌170日元了。而且,日元還在持續緩緩升值。雖然這是國際政策協調會決定的政策,但日本國內也很怕會因此而導致經濟出現破壞性的不景氣。不過,當時的日本經濟很強勢,所以即使l美元兌日元已逼近兩位數,它也還是愈挫愈勇,能夠挺得住,一時間,‘日本第一’成為當時非常流行的一句口號,全國人民都因為日本擁有全球最強的製造業以及出口競爭力而雀躍不已。”
小塚老人說著,又走到窗前去看了看天空,他的語氣是那麽淡定,就跟一個戰士在回憶過往的戰鬥一般。從他那如黑色彈珠般的眼睛裏,映照不出任何東西。悲傷、後悔、反省,似乎全都有一些,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真是個難以捉摸的老人。
“正是由於當時全國上下的一致鬆懈與自負,泡沫的成分已經在悄悄地越堆越高。更加不巧的是,為了防止出現區域性的經濟惡化,美國率先降低了主要利率。到1987年的時候,為了維持利率上的平衡,日本也應美國政府要求,把利率降到了曆史性的低點,也就是2.8%的利率。大家幾乎是可以用無息一般的低利率向金融機構貸款,老百姓和機構借錢容易.便大量地把借來的錢用到買股票、土地等方麵去,而大量資金的湧入也使得這些資產出現無止境的增值。虛榮的國力強盛更使得日本人沾沾自喜,他們到處叫嚷趕超歐美。就在這個時候,全球史上最大的泡沫來臨了。”
說到這的時候,小塚老人像是抱著一顆大球似的舉起了雙手。接下來的瞬間,他浮起青筋的手掌相互用力拍了一下。
“啪!”
好像兩根枯樹幹相撞一般。小塚老人細眯著眼睛,聲音低沉地說道:
“泡泡就這樣破滅了。這種爆裂可是內部爆炸,也讓日本人的國民性格徹底顯現出來。日本人有一種出於嫉妒的潔癖。央行總裁說,不會讓任何一顆泡沫跑掉。而那些正為沒有享受到泡沫經濟好處而懊惱不已的大眾們則全都拍手叫好,以為這樣就可以趕上發財的末班車丁。大家都在追趕泡沫的腳步,渾然不知危險的臨近。所以在泡沫破滅的那一瞬間,全部國民全都傻了眼,但他們的劣根性又使得國民全體一致選擇了破罐破摔。更可怕的是,他們都放任金融機構不管。直到現在,有些問題都還無法強硬地從根本上解決,因為這些問題牽涉麵太廣了。轉眼之間,自負的日本人不再自信,‘清貧’成了接下來的流行口號。當然,開始的時候人們還感覺不到信用急速收縮的可怕。而事實上,超過1000兆的股票和土地資產全都和泡沫一起消失了。這一次泡沫破裂的影響是深遠的,所以即便10年之後,我們的國家依然沒有從那次‘激烈地震’的餘波中緩過勁來。日本全國預算也才70兆元左右,這場‘地震’對日本的影響,就跟一個年收入700萬日元的中產家庭,突然麵臨著1億元的負債一樣。那種慘狀是可想而知的。”
我聽得都有些咋舌,我想要是我老爸跟銀行借了1億元,那肯定一輩子都還不了了。既然還不了,那就隻好任人拿走房子和土地,然後灰不溜秋地宣告破產了。如果要保住那點房產和土地,那就得把子孫好幾代搭上,一點一點地還錢。l億元,那還不得還上個100年呀。
看來泡沫經濟的苦難十字架,還不隻是老爸那一代的問題,恐陷還必須由我們這一代人來收拾殘局了。一想到這麽艱巨的任務要由像我這樣一批整天在街頭玩遊戲打手機的愚蠢家夥來解決,我的心裏就覺得空落落的沒底。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我一直跟一隻獵豹一樣靜靜等著,在“市場”的叢林裏,我隱身而臥,隻等著心目中的獵物出現。我感覺我的學習就是在“獵豹”那快要爆發的筋肉裏積蓄能量,以便我的出擊準確而致命。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跟鬆葉銀行股票的波動保持同一個頻率了,這一周鬆葉銀行的股價到達450元後,第二周就開始急速下跌。
446
435
419
404
399
到股價跌破400元的那個星期四下午,我等得實在是受不了了,我一定要出擊,不能再等了,所以幾經猶豫,最後還是撥了小塚老人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電話給證券公司,而且是真刀實槍的買賣交易電話。所以即便我再強裝冷靜,手心的汗還是出賣了我的內心。我用濕透的右手握著話筒,故作沉穩地與證券公司接通了電話,那邊響起一個悅耳的男聲:
“你好,這裏是標準證券。”
“你好,我叫白戶,想找一下大橋先生。”
“啊,我就是大橋。我從老師那裏已經聽過關於您的情況了,白戶先生想必相當優秀吧。聽老師說您現在是他的秘書。”
真是個善於逢迎的家夥。不過從電話裏聽到的聲音來看,他應該是個非常有幹勁的中年人。看來小塚老人沒跟別人提我的成績單隻有兩個“優”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對他說道:
“請您不要那樣客氣。嗯,我想請你幫我買進。”
“好的,請說。”
“鬆葉銀行2000股,請務必在明天早上開盤時買進。”
這位名叫大橋的業務員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腔調,重述了一遍我下單的內容。看來我的這個電話已經完成任務了,於是在說完“今後請多多指教”之後,我便掛上電話。
真是不可思議的簡單,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打完電話的我居然沒有半點自己正在投資的快感,也許是因為股價的趨勢生死未卜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比往常要早一些到達小塚老人家。可是上班的時候,腦子卻無心工作,眼睛隻會一個勁兒地直盯前方屏幕。而且當屏幕上出現鬆葉銀行的股價時,我的心就會跳得更加快。
398元,竟比前一天跌了6元。看來大橋完全可以幫我在預定的:300多元買進,這讓我開心得不得了,於是拿起報紙就開心地讀了起來。讀報紙的時候,我的心裏似乎是在跳舞,看來從這一刻開始,我已經開始感覺到股市的魅力了。
布局已經完成了,現在我的工作隻是等著波浪線向上變動而已了。這簡直太美了。
整個周末,我都是在一種飄飄然的感覺中度過的,甚至到周一的時候都想不起自己都做了些什麽事情了。
星期一早晨,天空萬裏無雲,但我對天氣一點都不關心,而是連跑帶跳地來到小塚先生家,進門就直撲屏幕。股價是386元,竟比上個交易日跌了13元。
胸口好痛。
那種感覺就跟剛剛結疤的傷口又被重新撕開來一樣,身體隻覺得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如果有誰說我比喻得太誇張,那就請他去試一下吧。如果他試完還說我比喻得誇張,那他一定是那種對價格變動毫不敏感、根本沒有投資理念的人。
看著屏幕上的數字,我一陣傷神,直到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全身失去了力量。
當然,我傷神並不是為了那失去的金錢,相反我對此看得並不是太重,我隻是覺得,自己花了一個多月培養出來的敏感度,等到真正實戰的時候,卻根本毫無用處,全都不靈了。我偷看了一眼坐在黑檀木桌子前的小塚老人,看他沒事人似的做著他的事,我的心才暗暗放了下來。我是不敢把股價下跌的事跟他講的,雖然他說“不過是練習而已”,但如果投資失利的事被他知道了,恐怕他也會說我幾句的,而那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本來是想要證明給他看的。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我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
於是我手忙腳亂地把鬆葉銀行過去3個月的收盤價格表再次拿出來研究了一番,滿心希望能從中找出點滴蛛絲馬跡,從而用新的發現來指引下一步該怎麽走。然而我發現在這個時候,我的心緒再也無法平靜了,原本誇誇其談的論據,現在全都派不上用場了。
我什麽都沒做,就那樣被打擊傻了。一時間,我似乎呆立在一座名為“市場”的草原中央,傻傻地站在那兒不動。而事實上,我的這種表現正好適合給別人當可口的獵物。
但我不甘心就這樣失敗,所以我找了各種能拿得出手的理由,與我自己內心的悲鳴作抵抗。事實證明,我失策了,這種不采取任何對策的方法是極其愚蠢的。如果當初當機立斷馬上打電話賣掉就好了。說實話,當時那麽少的損失,根本就不是什麽問題。
然而現在,我卻要吞下自己釀下的苦酒。這件事弄得我在接下來的3個星期裏一點好心情都沒有了,我就像是胃裏長了個結石一般,既緊張又痛苦,每天都如坐針氈。
星期一開始,鬆葉銀行的股價就直線往下落。誰能想像得到呢,原本是我認為的箱型底部,結果卻是強勢下跌波段的開始點。真不敢相信我會犯這種錯誤。
385350
379345
381339
365316
358319
從我每天記錄的記錄本可以看出每天股價波動的殘酷。當股價跌破350元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一般。每天我的心情都極度惡劣,但依然緊緊抱著這份顯然已經極度失敗的投資。就算我的嘴爛了,也不想告訴小塚老人。到這種時候,我都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了。當初規劃好的東西,現在麵對新的情況,全都被擊潰打亂。
3月,根據《金融係統穩定法》的條款,政府為鬆葉銀行免除了1500億的稅金。這本來是個重大的利好消息,然而非常奇怪的是,鬆葉銀行的股價不但不因此上漲,反而一直向下跌個不停。看來股價也不總是體現政策,有時也是會反映出企業的價值的,看來我是該研究研究企業業績了。麵對深不見底的下跌,我第一次對大型都會銀行的信用水準和經營狀況產生了極大的懷疑。我直到那時還跟個鄉巴佬一樣,單純地以為即使拓殖銀行或山一證券倒了,像鬆葉銀行這種屬於舊財閥係的大銀行,也一定是沒有問題的。然而股票的形勢卻似乎在告訴我,原本的判斷體係是有問題的。
正當我心急火燎的時候,救我一命的人出乎意料地出現了。就在鬆葉銀行股價要到達220元水準的4月底,鬆葉銀行總裁上岡尚盛在東京證券交易所緊急召開了記者發布會。發布會的內容是鬆葉銀行即將接受20家企業集團共3500億元的第三者配股增資。在20家參與公司名單中,日本最出色的製造商之一“豐海汽車”赫然在列。在這場記者招待會上,豐海汽車的老板在接受電視采訪時說,自己所領導的公司會積極考慮鬆葉銀行提出的增資要求。
這可是一個超級大利好,如果這個消息都不能讓股票漲起來的話,我真不敢相信日本的股市還有什麽誠信可言。第二周,鬆葉銀行的股價果然出現了逆轉,呈現了強勢的V字形反彈。
340
354
389
402
401
星期四下午,股價終於到達400元大關了。下午一開盤,我當機立斷就把持有的2000股全賣了。算算賬,剛好每股賺2元,合計賺了4000元.這買賣可不是什麽合算的買賣,要知道為了緊盯這支股票,我的胃可是痛了3個星期的,到頭來也隻是賺了個微不足道的4000元。如果再照章扣除百分之二點多的手續費,很明顯是一場虧本的買賣。就這樣,我打從娘肚子裏出生至今,人生第一次的股票投資,就這樣不鹹不淡地結束了。
哼,現在我可總算搞清楚了,他們說什麽投資是件輕鬆愉快的事,看來如果說這話的人不是個超級特異功能,就是個愛騙人的家夥。
5月,在一個連反射在町屋整排低矮房屋上的陽光都讓人覺得輕快的星期一,我一如既往高高興興地到老人的家去,一如往常麵對著小塚老人與他那貓足型的沙發,讀報紙、抄股價。在咖啡香中,房裏播放著勃拉姆斯的《第三號交響曲》。這老頭,真是個奇怪的人,大白天的居然也播放著悲傷的音樂。老人表情有些怪異地對我笑了笑,道:
“好了,現在該由我來教你一些新東西了。看,教材就在這裏。”
話剛說完,他就從桌上取出一份拷貝來。眼睛一瞄,就知道那是我的交易明細表了,買賣的種類、收支明細,甚至直到最後一元的資金,上麵都清清楚楚地印著.
“我都注意你很久了,說實話,我非常清楚你的感受。你原本是想盡快布好局,以便盡快大賺一筆,但事實上卻事與願違。不過這是你第一次投資,所以搞成這樣也情有可原。還有一點,你忘了當初我跟你說的,投資並不是猜謎般的賭博,而是一種風險係數極高、挑戰智力極限的工作。好,現在你自己說說看,通過這一輪投資,有哪些東西是值得反省的?”
誠如老人所言,我所謂的人生第一次投資,真可謂是敗得灰頭土臉。此刻看到老人拿了我的明細表,不由得心中有些不好意思。現在小塚老人發問,我隻好小聲地說道:
“我覺得是因為自己太急了。其實越是在股價靠近箱型頂部或箱型底部的時候,投資就越要特別謹慎才對。過往的並不代表將來,但我腦子裏卻自以為找到了穀底,我認為這個穀底就是400元。然而現在看來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等到現在醒過神來,這一切又都晚了。至少,我把自己惟一的武器一一也就是市場敏感度,全都給舍棄了。”
我雖然嘴上這麽說著,其實心裏很明白,要是真的反省的話,絕不是這麽簡單的,而是還有很多可以講的。但是老人好像很滿意我的回答,很開心地說:
“你說得不錯,不僅這些,而且你當時還一下子買了2000股,幾乎花了所有的錢,這就是說你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這裏,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雖然你很用功,也在運用自己的方法學習並試著操作,但是卻沒有考慮到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分批投資。把手頭上所有的資金細分後再拿去運用,而不是一口氣投到一個地方。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為了將風險分散開。”
“回答正確,非常好。將資金分成幾份,然後通過分成數次買進與賣出,這樣一來,可以讓股價的平均值變得對我們有利,不必光靠單一的一點賭注決定勝負,而是可以在時間軸上,以線來決勝負,這便是基本中的基本。分批投資不僅有這樣的作用,而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好處,對現在的你來說,尤其重要。”
當老人的話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的心也已經被提起來,這時房間裏的音樂變成了第二樂章,那是會讓人想起溫暖起伏的綠色丘陵的行板。老人接著說:
“那就是采取這樣的投資策略,它可以讓你暫時分散自己的欲望。從本質上來講,每一個進入市場的人,特別是進入股市的人,都有他的欲望,強烈的想賺錢的欲望。但是,如果你是那種不能有效控製而放任欲望整個顯露出來的無智之人,那麽在市場裏,你也隻會淪為別人的獵物,最後落得個立刻被別人吃掉而退場的結局。通過資金的分散投入,雖然可以分散自己的欲望,但關鍵問題是,即使你在做著使自己能夠分散欲望的努力,但歸根結底你還是得在市場裏與自己的欲望搏鬥,這才是最難的。話雖如此,但我覺得你一開始的決定也是沒有錯的,因為在當時我也以為那裏差不多應該就是箱型的底部了,所以在那時進場買入是理所當然的,隻不過有一點你忽略了,那就是你控製在1000股就好了。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如果一旦你意識到自己當時的決定是錯的,就應該馬上出手,然後再從賣出的時間開始,重新進入市場就對了。當然,還是要像分散投入一樣,要1000股、1000股地賣,和我一樣。”
當我聽到小塚先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時,我不由得叫了出來。
“小塚先生,難道這次您也有投資啊!”
看我如此驚奇的反應,老人這次露出了惡魔一般的笑容。隻見他從口袋裏拿出那個我很熟悉的皮夾,然後從皮夾裏抽出一張萬元大鈔,新得仿佛能用一角在玻璃上寫出字來。他把鈔票放在有鑲工的桌麵上,輕輕推了一把,嶄新的萬元大鈔就順著光滑的桌麵滑向我,最終準確地放在了我的麵前。
“這是給你的小費,其實我本來也是想買的,但是看到你的狀況,於是就決定賣出。有一句關於市場行情的格言是這麽說的:‘焦躁時到手的好機會,不是真正的好機會。’托你的福,也正是因為你的原因,這次我順利掌握到下降波段。你每天擺出苦瓜臉,雖然好不容易才堅持到收支相抵的點,但這種‘看誰最能忍’的比賽,可不能算是投資,如果這樣操作會讓你錯失一年內難得一見的大波段。你好好想想吧,今天就教到這裏。”
小塚老人說完後,轉身走了,留下我在原地發愣。我想了一會兒後,拿起桌上的一萬元鈔票就走了。對於從離開小塚老人的家,到回到我自己的家為止所碰到的任何事,我都沒有什麽記憶。我就這樣坐定在桌前直盯著牆壁,思考了3個小時,手裏一直握著那張萬元新鈔。到了傍晚,我突然想到了什麽,然後急匆匆地跑到尾竹橋通的文具店去,買了一個壓克力的相框。我在正中央透明的圓形部分用紅筆寫上那天的日期,然後將那張1萬元鈔票裱入相框裏,擺在桌子的正麵。
這張被裱入相框裏的萬元大鈔,象征著我第一次投資失敗的經曆,我把它放在我隨時都能看到的地方,為的就是使自己永不忘記。
那一周,我每天都是兩眼看著股價波動圖,在我的眼裏、心裏,別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了,所有的時間,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狀態中度過的。
通過這周的觀察,我發現在V字形的激烈起伏後,鬆葉銀行的股價在400元上下呈現微幅震蕩,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因為它最近沒有什麽特別的新聞,而且增資的時間也還沒到,巨大的變動似乎還要等上好一段時間。
趁著現在股價變動不大的時候,正是個投入的好機會。但是現在我的戶頭隻夠買2000股,我覺得我有必要再增加一些,所以我請求小塚老人,把我的薪水直接匯到那個戶頭去,這樣我就夠做3000股了。那天,我決定嚐試一種方法,就是那天我回到房間後想到的一種方法。
主題是:殺死欲望.要做到這一點,首先要有賺不到錢也沒有關係的良好心態。我覺得這時候我更有必要深入地了解和熟悉買與賣。當時站在市場的風口浪尖上,對於市場的敏感度讓我開始注意到,除了對股價變動的感覺之外,似乎還有另外一種其他的感覺存在。
對,這是一種在我試著真正地把自己的錢放到市場以後才體會到的一種感覺,那種感覺和單純看著價格波動所產生的感覺完全不同。
在你下了買單後,當股價下跌而產生損失時,有時候你仍然會覺得很安心,有時候你卻會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慮得無所適從。但不管是哪種情況,你若不實際動手操作,是根本無法了解這種感覺的。
經過深思熟慮,在作了一些準備之後,我打定主意要做買進與賣出的練習。我的計劃是:星期一我先買1000股試試看,若星期二感覺好的話,我就再買1000股,接著在星期三繼續買最後1000股。然後,在星期五我把它們全部都賣掉。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如果一開始買的1000股讓我產生無法安心的感覺,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馬上賣掉。再次投入的時候,相反,我會從融券賣出1000股開始試。
整個5月,我都是以這種步調按計劃在進行,但按照具體情況,我也會作些細部的調整,好讓自己的動作與對股價變動的感覺步調一致。但由於股價的總體變動不大,所以其間有虧也有賺,大概是不賺不賠,所以不太值得一提。
通過實戰練習,我也漸漸積累了些經驗.這種練習就像在玩跳繩一樣,仔細地看著大圈上下擺動的幅度,感受它的頻率,然後抓住時機跳進圈圈裏,在完美地跳過要打到自己腳跟的繩子3次以後,再順利地跳出圈圈.如同隻有自己知道自己的身體或腳是怎麽跳的一樣,永遠都是隻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的感覺。當股價波浪上下擺動的節奏被我們感覺到並掌握
住以後,要想順暢地從市場中退出就不再是難事了。
當然,也有做不好的時候。日本職業棒球選手佐佐木主浩,擅長指又球,曾是前橫濱隊投手,已於2005年8月9曰退役,他也出現過暴投;日本旅美職業棒球選手鈴木一郎,現為西雅圖水手隊球員,也有打普通飛球的時候。
投資和打棒球在某些地方是一樣的,是一種從動手的那一刻開始,失誤就可能已經暗藏在裏頭的遊戲。失誤沒有關係,沒有人可以做到極度完美,隻要在接下來的攻擊中將損失補回來就行了。
我越來越沒有興趣把心思花在一次性的投資上,不過,和上個月比起來,我這個月買賣的次數稱得上是飛躍[生增長。一個月內,我就前前後後進出了20次,這算是很頻繁的交易了。其中,大部分時候我都沒有把資金全部放入股市裏,在這20次交易裏,所有資金都放在股市裏隻有不到4次。我這樣做的結果是兩勝、一敗、一和。最後算完的結果是,我賺了將近6萬元。
其實,這次我根本沒有想過要押中什麽的,隻是想實驗一下我的想法,完全憑自己的感覺,可是卻賺了5%,這真是不可思議。
這讓我想起報紙上歐洲一位財政部長說過的一句話。
“你無法和市場談戀愛。”
但現在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說,錯了,那法國人是錯的。
因為,那年春天,我和市場墜入了情網。
充打電話說,她有話要跟我談,所以希望我們能夠見個麵.那是5月底的一個周末,我們相約在星期天午後的上野公園。
我們肩並肩地在不忍池的步行道上慢慢地走著,然後找了個空著的長椅坐了下來。兩旁的染井吉野櫻延伸開去,繁茂濃密,長出像小魚一樣的嬌嫩新葉,中間還藏著紅黑色的果實。吹過水麵的風雖然帶有濕氣,卻不是那種叫人討厭的濕。
染井吉野櫻在日本是頗具代表性的櫻樹。它之所以被叫做“染井吉野櫻”,是因為在江戶時代末期,染井村(現東京都豐島區)的商人都賣一種名叫“吉野櫻花”的花,因為它出於染井村,所以後人就叫它“染井吉野櫻”。
看著這些生機盎然的吉野櫻花,吹著溫暖的濕濕的風,旁邊坐著我的愛人,再加上最近我的投資練習又進行得很順利,這一切在我看來簡直是太完美了,今天我的心情真是好極了。
“喂,小則,你對自己現在的打扮有什麽看法?”
充看著蓮葉上麵像彈珠一樣晶瑩的水滴,聲音沉重地問道。
突然聽到充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不由得把自己打量了一番。淡灰色底、帶有藏青色格子圖案的夏用輕便羊毛西裝,配上白底灰格子的襯衫、散發光澤的炭灰素色領帶、黑色的橫飾鞋一一橫飾鞋就是在鞋頭部分加上一條橫向裝飾而非素麵的鞋子。
我有兩雙這樣的西班牙哥多華皮鞋,這是我的第二雙,西裝是在小塚老人常去的那家裁縫店定做的,當然也相當高級,做工也絕對是一流的。別人看到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哪家的富家公子呢,這不是挺好的嗎?充怎麽會這麽問我,我百思不得其解,於是順口就說:
“你問我的看法,我覺得還不錯吧,挺好的呀。”
“是好過頭了吧!這種定做的西裝最少也要30萬元。在我們公司裏,能穿這種西裝的,也隻有社長那種等級的人.還有鞋子、襯衫,過去的小則,可是連襯衫上用線別說是粗細,就是有線頭露在外麵也是完全不會在意的呀。”
看我漫不經心地回答她的問話,充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很激動地跟我幾乎是嚷了起來。我聽到她的這些話,感覺到一種不相信,不相信我也能像她們社長一樣穿上高級的衣服,我的自尊心顯然受到了挑戰,我據理力爭,絲毫沒有讓她的意思。
“照你這麽說來,難道充你希望我老是穿著破爛的運動服,老打著小鋼珠,然後保持這種生活狀態一直下去更好嗎?我穿的不過是製服而已嘛,這是小塚先生給我做的製服,這是上班所要求的,況且在市場上,這也應該是理所當然的穿著吧,我穿成這樣難道有什麽不妥嗎?”
“又在說市場了!我已經聽夠了,不想再聽小則講市場這兩個字,還有錢的話題了。”
“那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嘛?”
我們的談話顯然已經開始出現火藥味了,我對充的話雖然有一點憤怒,但同時卻感到一陣陣的緊張。果然不出我所料,充開始跟我攤牌了。
“接下來我要講的話,雖然會很像無聊的電視連續劇裏的台詞,但我還是要問一問你,你到底是選我,還是要選你那個所謂的市場?跟那個市場相比,對於你來說,我重要嗎?真是可笑,今天我不是為了某個女人在跟你說這些話,卻是為了一個什麽市場。但不管怎麽樣,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希望你今天能跟我說個清楚。”
我開始慌了,緊張地看著坐在身旁的充。充似乎也早就開始一直在看著我,她的眼裏滿是期望,很認真地一眼都不眨地盯著我,等待著她要的答案,眼裏流露出這些話她似乎老早就想好了要怎麽跟我說。
等了半天,充見我不語,就追問道:
“你說呀,你到底要誰?”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充的問題,我也不能回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我已經離不開市場了,這一點我卻非常清楚,但我也希望充能夠留在我身邊。
但是充不這麽想,她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困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繼而是悲切的失望。有一刻鍾的時間,充仿佛停住了呼吸一樣安靜。我看了很心疼,我知道我讓她傷心了,可是我發過誓永遠都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的,可今天我卻深深地傷害了她,但我又能做什麽呢?我真的要放棄嗎?我不知道!
她黑色的短發在一片綠色的襯托下閃耀著光澤,那一瞬間她看來好美。當時就算我留級一年,就算我成績那麽不好,就算我再找不到工作,再無所事事,卻還是絲毫不在意地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並且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是充。這一刻,看到傷心的充,我真有一種為了她放棄一切的衝動。但當我的這種衝動還沒有足夠強大的時候,卻聽到了充絕望的聲音:
“我想你不用回答了,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我真是沒有想到,你居然寧願放棄我……寧願放棄我也要繼續你的工作。算我看錯你了,再見!”
說完這些話,充好像被線吊起來一樣,從長椅上跳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穿過水麵的步行道走去。我目送著她看似悲哀的背影消失在花落後剛剛長出嫩葉的櫻樹之中,僵硬地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的胸口像是破了一個大洞,風穿了過去,刺得我痛得喘不過氣來,可是我什麽也做不了。舊戀情是贏不了新戀情的,而我與市場的戀情,才剛開始。
對於買賣操作的評論大會,變成了每個月的慣例。而對我5月份的交易表現,小塚老人表示很滿意,他對我說:
“做得非常完美,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新手的幸運吧.你很巧妙地避開了風險,並最終獲得了利益。而那些認為股票隻是賭博的愚蠢無知的人,可能會嘲笑你隻有5%的獲利,他們隻會那種簡單的計算而已,也隻能看到表麵的東西,卻不能洞查深層次的玄機。如果每個月資金都有5%的複利,那麽一年下來就能滾出將近80%的獲利率了,這是他們這些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市場和其他的工作沒什麽兩樣,無論什麽工作,風險都是存在的。但能控製這種風險的人,就能穩當地前進。你這次無心插柳,結果卻以成功收場。但接下來的事情可就沒這麽簡單了,你也要小心了……不過,還是要恭喜你,因為你已經成功完成了第一個階段。”
小塚老人一麵說著,一麵伸出他幹澀的右手。我用力握住那隻手,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原來一直認為的惡魔的手心卻也會這麽溫暖啊。
6月裏,梅雨季節馬上就要來了。這月上旬的某個星期一,突然有訪客前來。
這天11點過後,我如往常一樣在小塚老人的工作房裏認真地讀著報紙。突然,玄關的電鈴響了,我走到走廊,拿起牆上的對講機。
“喂,請問有何貴幹?”
“早安,我叫辰美,今天和小塚先生約好了。”
對講機裏傳來的聲音顯得很成熟,但音量大得嚇了我一跳。不過這聲音聽起來卻很熟悉,我突然想來了,就是那個在尾竹橋通的路上,前後反複甩了那6個特攻服小子巴掌的男人.正當我深思的時候,房間深處傳來了老人的聲音:
“讓他進來。”
我遵照老人的吩咐開了鎖,推開沉重的門。在玄關前方,一個膚色健康的魁梧的中年男子,雙手交叉胸前站在那兒。我看到他穿著第一個扣子沒扣、藏青色的單排紐西裝,露出裏頭的白襯衫。他稍稍向我致意後,便跟在我後頭輕輕地進入了工作房,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像是怕驚擾了誰。
“咖啡好嗎?”
等我把辰美帶領過來的時候,小塚老人已經在接待區那裏磨起咖啡來了。他指了指沙發,示意辰美在沙發上坐下。辰美向坐在沙發上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說:
“一直以來都受到您很大的照顧,我和‘科斯莫斯’的條件已經談妥了,多謝您了。”
說完這些感謝的話,他才緩緩地坐進單人貓足沙發裏,看起來好像是坐在馬戲台上的老虎一樣。我離開接待區後回到了牆邊的桌子旁,不過我仍然聽得到他們的講話。
小塚老人一邊倒咖啡,一邊問他:
“最近工作上還順利嗎?”
“還不算太糟。這次上頭為我們做了各種法令整備的動作,所以我打算開始一些新的買賣。”
“喔,是指法拍嗎?”
小塚老人若無其事地說著,然後開始叫我:
“白戶,我也給你泡了一份,過來這裏吧,我幫你介紹一下。”
我聽見小塚先生叫我一起過去,雖然感到意外,但還是立馬走了過去,站在接待桌旁邊。老人看見我走過來之後,開始跟我們介紹道:
“這位是辰美總業的辰美周二先生,他是我的秘書白戶則道。如果他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你多幫忙哦。”
我看著辰美的眼睛,向他行了個禮。聽到老人這樣說,他的眼睛立刻露出一副像是一隻猛獸剛被別人教導過“這個人你不能吃”的神情。我拿著咖啡杯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辰美的聲音從地板上遊定過來。
“有些事情說來真的很巧,原本我們打算要不就是當掉法拍屋的‘海蟑螂’,要不就是做趕‘海蟑螂’出屋的工作,但沒想到這些買賣走下坡路後,現在反而是法拍本身變成搖錢樹了。”
“是啊,世事難料啊。擔保不動產的競標底價降低了,所有權移轉的登記手續也變簡單了。現在隻要一紙交屋的強製執行命令,就能迅速趕走‘海蟑螂’。原本評價那麽差的法拍市場,在這一年裏,整個變了個樣。不過,這也應該是因為金融機構開始認真處理不良債權的原因吧。”
“對於我請您幫忙的事,不知意下如何?”
談完對時勢的分析之後,辰美似乎開始把話題拉回到他這次來的目的上來。
小塚老人沒有說話,似乎是點了點頭。隻聽見辰美又繼續說道:
“小石川以及橫濱的山元町都有不錯的大廈在法拍。兩者都是非常受歡迎的家庭型房子,競標價分別是4200萬元與2700萬元,這大約是市價的六成半。在跟竟標購買法拍屋的那群同行打過招呼後,我應該可以標下來了,所以這部分得請小塚先生惠賜援手。”
“你需要多少呢?”
“5000萬元,如果能在這星期之內準備好的話是最好不過了。”
“你跟山城先生商量過了嗎?”
“是的,我已經和他老人家講過了。按照原先的安排,這會兒他人應該已經在事務所那裏了。”
聽到這句話,小塚老人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黑檀木桌前,他拿起話筒按下了號碼,低聲講了兩三句話,最後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把電話掛上,又回到接待桌邊。
“我已經和山城先生講好了,我明白了,明天我先匯3000萬元給你,剩下的後天再送去給你,你看這樣可以嗎?”
辰美很感激地往前低下了頭,差點就要撞到大桌子上了。接著,他拿起已經涼掉的咖啡,一飲而盡後離去。從玄關的方向,傳來了他大聲說“失禮了”的聲音。
當我目睹了他們的這場交易後,我已經對小塚老人講的話深信不疑了。地下金融業務是不需要什麽合約、蓋章或簽名的。這裏有的隻是信用,以及表達出的除非不想再要這條命才敢違背信用的覺悟.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變得比過去幹脆了,我已經不是以前市井中的一名普通人了,或許是因為已經中了老人的毒了吧。
辰美離開後,小塚老人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道:
“時代真是變了啊,以前這種法拍的東西是很危險的,沒有人敢出手買下。辰美他們以前不是做非法強占法拍屋的‘海蟑螂’,就是去做一些幫債務人強製延後執行的事情,要不然就是全額資助不動產鑒定師,把不良債權變成他們的囊中物。可是現在,他們卻反過來了,把目標放在轉賣房屋上來了,看來他們的世界也越來越具備因環境變化作出快速調整的能
力了。”
老人用食指若有所思地敲丁敲已經長出老年斑的太陽穴。
“這麽說來,我突然想起來了,報上也曾寫過,外資係的投資公司好像到處在收購日本的不良債權呢。”
“你說的是禿鷹基金嗎?表麵上看來,出錢的一方是外資,但實際上真正動手的還是跟黑道有關的那票人。他們明白成功後的報酬有多可觀,受此引誘,就硬是把價格殺到市價的一成左右,然後買下不動產。對於外資方來說,根本不必弄髒自己的手,實在是太容易賺丁。在泡沫經濟的時候,日本人利用那些錢,到處不惜高價搜購大家搶著要的一流物品。可是,外國人卻相反,他們會用最低價買入看起來似乎沒什麽人氣的物品,即便那樣做有點危險,但這一點恰恰是你該學習的地方。投資的動作過大、過於顯眼,是下下之策。如果你沒有勇氣不受外界影響,選擇一條與別人不同的路來走的話,能不能成功,將會是一個問號。象征美國精神的紐約‘洛克菲勒中心’是一座當年如出賣美國精神一樣被日本買走後而造成重大騷動的建築物,現在卻又被美國資本以低價買了回去。那是在1989年,三菱土地公司買下該中心5l%的股權,後來又追加至80%,花費共計13.73億美元。但是在1995年5月該中心宣告破產,緊接著在1996年的3月,由洛克菲勒家族成員組成的投資團隊,又把它買了回去,這已根本不算什麽新聞了.賣出又買進後龐大的價差利益,終歸成為美國的囊中物。”
聽了老人的一席話,我好像感到從很早以前就有過這樣的感覺,隻不過在當時轉瞬即逝,沒有細細追究而已。我也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為何擁有出類拔萃的優秀製造業、累積起巨額財富的日本人,一旦把這些錢拿來投資,竟會天真到這種地步呢?“因為我們一開始很有錢啊”這種理由是說不通的,但不管是什麽理由,總不能說在這件事情上,日本人表現得很聰明吧。但是,300年前,日本人在稻米交易市場裏相當精純的投資技術,連美國人都給予高度評價,這又怎麽說呢?
當我陷入深思的時候,耳旁傳來了小塚老人的聲音:
“當時在我對你作過的身家調查中所得知的一切信息中,其實我最欣賞你的就是成績不好這一點。”
小塚老人突然把話題拉到了以前的事情中去,我有點不明白了,但我認為他說的每句話、每件事都有他的意思在裏麵,並且都像魔術師一樣神奇,所以我安下心來靜靜地聽他講,看來我已經中毒很深了。
“從學習的結果上來看,大學成績不過是用來衡量一個人對於權威的服從度高低而已,這個標準就是認真讀書、聽從指示、死背標準答案。你在大學裏受著高等教育的時候,可曾有人要求過讓你展現自己的創造性?”
我搖了搖頭,算是回答了老人的問題。很可惜,學校裏沒有任何一門課能像小塚老人的投資教室一樣,可以在我心裏燃起一把火焰,讓我陷入那種癡迷的狀態。
“隻會順從主管或教科書或整個時代的人,是做不了投資家的。文部省的做法卻不同,總是要求學校培養出能夠獨立自主、個性豐富的人,但具體說來,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卻完全沒有明確提及,這也算是他們的一種手腕了。”
我沒有點頭表示同意小塚老人的話,反而卻打了個寒戰。為什麽他總能看穿我的心思呢?我想起以前聽他講過的一句話,“孑然一身又孤獨貧困的人,不過是還沒賺到錢的有錢人罷了。”
現在回過頭來把整個事情細想一下,我發現,從我對投資和金融的世界產生興趣,到躍躍欲試想真正地投入市場,再到我對自己第一次投資的反應,好像全都被他準確說中了。難道我隻不過是隻在老人掌心跳著舞的猴子而已嗎?還是說,這是因為這個怎麽看都不像人類的魔術師,和我其實是同一種人呢?
這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幾個朋友與充的臉,這些讓我懷念的臉那麽清晰地一麵在腦海轉動著,一麵卻又像流星一樣漸漸遠去,留下我一個感到孤獨無助。我多想和他們一起飛向遠處,但好像又有一種磁鐵般巨大的引力吸引著我挪不開腳步。
在這被稱為市場的叢林裏,到底還有多遠,我並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叢林裏一片漆黑,還有許多野獸屏住了呼吸藏身在這黑暗中,等待著它們的獵物光臨。
或許,我已經成為其中的一隻野獸了也說不定.
星期三早上,在休息期間喝咖啡的時候,小塚老人說道:
“今天要麻煩你幫我跑腿了。”
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自己的桌子旁,打開下層的抽屜,然後他又輕巧地走了回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小塚老人走路要變換方向的時候,都會拐個90度角。
他把一個咖啡色的單寧皮革側背包放在桌上,盯著我的眼睛對我說道:
“請你把這個送到辰美先生那裏。”
“那,裏頭裝的是……”
我一邊問,一邊將手放到了背包上,我的手心一下子沁出了汗珠,真叫我震驚,一下子驚得我連話都沒有辦法講完。
“沒錯,就是要給他的其餘的2000萬元,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你隻要像在市場中那樣,謹慎采取行動就行了。要好好注意周遭狀況,不過,記得不要緊張,要大膽而自然地行動。”
他說完話後,把寫有辰美住所的紙片從桌麵上輕輕一彈,紙片聽話地滑到我麵前。
我從來沒有辦過這樣重要的事情,也從來沒有拿過這麽多的錢,所以下意識地問道:
“要怎麽去好呢?”
不知道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眼神,還是他有些累了,老人半睜著眼回答道:
“隨你的便,你自己看著辦好了,但交通費要自己出哦。”
聽老人的意思,是不準備給我報銷車費了,這樣的話,要是坐計程車從町屋到橫濱去最少也要2萬元,這可真讓我心痛。
看我還在猶豫,小塚老人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
“隻要把東西放下,然後回來就行了,這可是小孩子都辦得到的最簡單的跑腿的事情了。”
說完這些,小塚老人無視目瞪口呆的我,跑去屏幕那裏看盤了。那星期日元急速貶值,行情達到7年來的新低:140日元。這也難怪,從1997年開始,日本的GDP增長速度是一0.7%。到現在為止,今年這次似乎是23年來的第一次。而值得紀念的前次負增長發生時,我還沒有出生。
我在烏雲密布的町屋三丁目巷子裏走著,肩上背著塞滿了錢像厚重的辭典一樣重的側背包。我身上穿的是我和充分手那天穿的灰色西裝,唉,真是的,要是早知道今天要執行這種任務,應該穿那種看起來最便宜的服裝才對。現在的我,好像是一個堂而皇之散發出金錢氣味的有錢人一樣在街上走著。
我一個人提著大筆現金,當然不敢走人太多的路,於是便順著沒什麽路人的小巷子開始走,一直走到主要幹道的尾竹橋通去。這時候,對我來說,不管是出來買東西的老婆婆,還是穿著迷你裙的高中女生,每個人看起來好像都很可疑,在我看來,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會隨時變成搶劫犯來搶我的錢。
就這樣,在嚴重的自我心理折磨下,我走到了“科斯莫斯”的前麵,這時自動門打開了,我聽得到了小鋼珠彈動的聲音,仿佛看到了3個月前我在這裏的身影。商店街的擴音器裏傳來沒有精神的音樂,讓沒落的商店街顯得更加悲哀。
自從那天和老人在這裏相遇後,這3個月來,我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不知為何,我變成了這副模樣,現在竟然還提著大筆現金,要去見某個黑道組織的大哥。這到底是飛黃騰達,還是自甘墮落,我不知道。人的命運也和市場一樣,完全看不出未來會怎樣,隻能跟著感覺定,采取當時覺得最好的做法而已.
我牢牢抱著背包,以防別人搶了去,現在我的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擔心。為了省下2萬元的出租車費,我朝營團地下鐵千代田線的町屋車站定去。
在荒川線的柵欄旁,設了一個小小的派出所。被派出所遮住、有點凹進去的地方,是通往車站的地下道口。在派出所的前麵,我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審視著四周,我本是在觀察有沒有小偷,可現在我的樣子讓我覺得我跟賊沒什麽兩樣,以感覺敏感自居的我在這時候卻覺得這簡直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在確定沒有人跟蹤我後,我裝出等人的樣子坐在欄杆上,但是又繃緊了神經往四周又注意了5分鍾,感覺似乎沒什麽問題了,我才往地下道走去。在粗大柱子的影子裏,有兩個上班族模樣的人站在那裏,像是在等人,可他們卻讓我感覺不太舒服。
我買了到東京站的車票,然後穿過檢票口,繼續從車站內部的樓梯往下,走向開往東京方向的月台,月台上有零星幾個人影。
當我在連成一體的藍色長椅上坐定,就開始觀察周圍是否有異樣。這時我看見剛才那兩個人也走到月台來了,後來又有另一個穿西裝的男子也下來了。這個時候不知道是我的神經繃得太緊了,還是其他的原因,我再怎麽看,都覺得他們都是一夥的。白天,町屋這裏很少有人穿西裝的,所以那個穿西裝的人反而顯得突兀,這就不由得讓我多了一份猜疑。
正當我還在猜想那個人的來曆的時候,電車頭帶著巨響滑入了月台,車身上畫著的綠色線條從我麵前滑過。這時我突然來了靈感似的依然坐在長椅上,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很好的可以去除疑惑的奸辦法,那就是再等下一輛車。就這樣,在我的目送下,那個穿西裝的男人上了車,在此期間我一直看著那個男的,而那個男的也透過滿是灰塵的地下鐵車窗直盯著我看,但是沒等他回過神來,電車已經呼嘯而去。
6分鍾後,第二輛電車就來了。我上了車,剩下的那兩個人也定進了隔壁車廂。車內很空,我坐在門旁的座位上,卻發現兩個人在空蕩蕩的車廂裏站著。其實這在乎曰裏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有些年輕人就是不喜歡坐著,又或許是因為很近馬上就要下車了才不坐著的,但這個時候,我的腦袋不知道是太靈光了還是糊塗了,根本想不到這些,隻是覺得他們任何的異樣舉動都讓我覺得可疑。
在到達鄰站西暮裏站的兩分鍾裏,讓我覺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在我看來,門是以慢動作開啟的,廣播的聲音是以慢動作在流動著,車門又即將以慢動作關閉。
在車門關閉的一瞬間,我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用右手加右腳插進就要關上的門縫間。我抗拒著門的空氣壓力,硬是把門撐開,跑上了西暮裏站的月台,相信車裏所有的人在注意到我的異常舉動後都會驚訝得張大嘴巴,不過我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再說這很快就和我沒有什麽關係了,因為電車很快就開走了,月台上隻剩下我一個人。
出了車站,我攔了輛計程車,告訴司機要到秋葉原。看來雖然沒有車子跟蹤,但還是不太能確定,我在石丸電氣的轉角下了計程車。
天氣好像變好了,像刀子一樣尖銳的光線,時而穿過雲層的縫隙,斜照在秋葉原中央通電器商店的三原色看板上。我從一樓到五樓一邊假裝看商品,一邊坐著手扶電梯上樓,再坐電梯一口氣下到一樓,看來似乎還是沒有問題。我這時候好像非得要找出哪裏有問題才會安心似的,可這又恰恰是我不想碰到的,但我又在努力地尋找著,我快神經崩潰了。
我在車站前的小賣部裏買了紙袋,打開了位於小巷裏的咖啡店的門.
這是一家約有20個座位的小店,在櫃台座位的旁邊並排擺著3張桌子。除我之外,其他客人都穿著牛仔褲,長發在後頭綁成一束,戴著相同的圓眼鏡。
在秋葉原這條街上,有很多這樣裝扮的人,被稱為“禦宅族”。禦宅族意指總是把時間與金錢花在特定的領域,或把自己關在家裏一味鑽研,不管其他事情的人。現在特別指那些沉迷於動漫畫、電玩、明星偶像的人群。而秋葉原正是禦宅族經常出沒之處。
我點了一杯冰咖啡後,帶著背包走到廁所。我坐在馬桶上,拉開了背包的拉鏈,確認一下裏頭的東西是否完好,綁著帶子的鈔票共有18疊,一點兒不少。小塚老人說過,他借給黑道的錢,每個月會收取10%的利息,並且對於利息的那一部分似乎會事先被抽掉。
我在袋子裏翻找著,確認一下還有沒有什麽其他的東西。翻了半天,也沒有看見什麽別的東西,起碼沒有興奮劑、沒有手槍、沒有哥羅仿。不過想想看,那個老頭除非是腦袋壞掉了才會持有這種東西,不過發信器卻是有可能的,但是我可沒有那種可以看出小型電子儀器的眼力。
不過我還是不放心,索性就把18疊鈔票在水箱上方排好,一疊一疊地確認著,然後把它們裝到紙袋裏頭,我拿著背包定出了廁所。我拿起冰咖啡一口氣喝掉,往JR秋葉原站的方向走去。
路旁停著一輛黃色的手拉車。我把剛剛還裝著一大筆現金的側背包塞進車上快要掉下來的紙箱縫隙裏。我想這樣應該可以了吧。然後手裏拿著從小賣部裏買的紙袋子離開了這裏,我在秋葉原站搭了京濱東北線。當然任務還是非完成不可的。
我在石川町的前一站關內站下了車,攔下一輛計程車,給司機看過辰美的住址後,車子便朝著目的地開去。
計程車穿過站前的繁華地段,爬上緩緩綿延的坡道,鑽過連接高山丘之間的朱紅色陸橋,在路的盡頭又右轉,然後直接向前開去。
辰美那棟大樓,位於根岸森林公園入口處的對麵。外觀貼著黑色的瓷磚,大約有10層樓那麽高。在靠近建築物的地方,從包圍著它的樹枝之間,可以看得見水光晃動,那是橫濱港。
在大樓前麵的自動鎖處,站著幾個穿特攻服的光頭。他們從鎖眼裏看到我的臉後,慌慌張張地拿出了手機。我說道:
“我並沒有想要到別的地方去,就是來送點東西而已,請原話轉告給辰美先生。”
鎖頭開啟的聲音響了起來,特攻服的光頭緊跟在後麵,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進入電梯後,他們根本無視我的存在,直接按了最頂層的¨樓按鈕。
很快,電梯的門打開了,我走在可以看得見海的走廊外側,特攻服們在前麵帶路。當我走到門框上方設有監視器的白色不鏽鋼門前時,我站住了,門似乎沒有鎖,特攻服們開了門,向我鞠了一躬說了聲“請”。
“你真的讓我嚇了一大跳啊。”
辰美苦笑著說,他帶我走過約有15張榻榻米大小的客廳,在正中央看得到柯布西耶設計的鋼管皮沙發。這種讓人感到心情舒暢的現代單色調設計,實在不像是黑道分子的品味。
在這裏,我實在是無法安下心來欣賞這些高雅的東西。我把那個紙袋放到玻璃桌上麵,直截了當地對辰美說:
“小塚先生要我送來的東西,我來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辰美把手伸進紙袋裏,一疊一疊地把100萬元一疊的紙鈔拿了出來。在桌上排好,排起來好長一條。
“東西確實收到了,也沒有什麽差錯。但你為什麽要甩掉跟蹤,又丟掉發信器?我差點就要派人在東京追捕你了。如果對方是行家的話,你捉弄他們的下場可不是一般的慘。”
我看著窗外廣闊的海港,看著梅雨季節前短短一瞬間的初夏光線,在水麵上跳躍著,產生一種衝出去沐浴在陽光下的衝動。這時候聽到辰美的話,我明明應該怕得不得了才對,但我卻對辰美講的話越來越沒有興趣聽了。
“我隻是打算好好把東西送過來而已,但是,我不喜歡套著項圈被別人帶到這裏來,就這樣罷了。”
聽到我的這些強硬的話後,辰美不但沒有發怒,他那整個曬黑的臉上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
“有種!你呀,看起來雖然很年輕,但是做事卻很老道,還很風趣。我在下麵已經準備好車子了,你隻要吩咐一下我那年輕的弟兄,想要去任何地方,他們都會送你去的。”
“謝謝你,不過,我還有些事情要做,就不麻煩你們了,我想自己走到石川町去。”
這下辰美徹底無語了,也隻好隨我了。
當我到達地下鐵町屋站,已經是兩小時後的事情了。我爬上通往地麵的樓梯,仿佛從地獄走往天堂一樣,每走一階,夕陽的光線就更清楚一點,身體就越來越感到溫暖。
正當我沉浸在溫暖的陽光中細細回味時,一抬頭,卻看到拄著手杖的瘦小的黑影站在橘色的光線中。他的輪廓被逆光鮮明地勾勒出來,浮現在車站前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背景是外帶壽司連鎖店,以及漫畫咖啡店和美容中心的招牌。在我看來,這道黑影更像是一幅與眾不同的再熟悉不過的畫。這時那道影子說話了:
“辛苦你了,你可真是與眾不同啊,每次都做出高於我預期的動作。”
老人露出令人討厭的笑容,他明明是在稱讚我,可我覺得他好像是在享受我生氣的樣子似的,根本高興不起來,反而更令我氣憤了。我就站在他旁邊,在往來的路人眼中,我們看來或許更像打扮入時的爺爺和孫子。
“我今天的表現,算是通過測驗了嗎?您的目的達到了嗎?”
他臉上惡魔般的笑,又開始綻放了,額頭上連在一起的皺紋裏,有幾條扭曲了起來,變得愈來愈深。
“怪不得你會這麽做,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是在半途中才發現的。你說過我會有3個月的受訓期嘛,現在已經到6月份了。在甩掉跟蹤者後,我才想起這應該是最後的測驗了。你這麽做的目的不就是想看看我在拿著大筆現金時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以此來確認可以信任我到什麽程度嗎?我想如果不出這些事,就沒錯吧?因為人在麵對壓力的時候,才會顯露出他的本性來,我說的沒錯吧,小塚先生?”
“答對了。”
對於我的這種憤怒,他不僅沒有任何反應,反而毫無表情。看著老人平靜的臉,我突然感到怒火中燒,低聲叫了出來:
“既然是這樣,幹嗎隻叫我送2000萬元這種看似不多其實也不少的金額啊。幹脆把5000萬元全部叫我去送豈不是更能試探出我的本性?”
老人這時又露出了笑容,不過這次似乎是發自心底的愉快笑容。
“雖然這隻是個測驗,但是,你知道嗎,能讓我信任到可以托付現金的人,對我來說可是從來都不曾有的啊。”
啊,這個老頭現在居然還在說這樣的話,他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說我這個人的信用隻值2000萬元嗎?不過我的信用到底值多少錢呢?我還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當然也不知道了。再次看看這個不管別人感受私自替人家標價的無禮老人,我自己也覺得很好笑,便跟著他一起笑了。
小塚老人看我的態度有了變化,似乎很滿意地也對著我笑了笑。但是,沒過幾秒鍾的時間,突然,他的表情一變,眯著眼正麵瞪著我看,很嚴肅地對我說道:
“那麽,現在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今年秋天我們要做的大買賣吧!”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提起拐杖,用銀製的握把指了指前方。那是一棟位子我們現在這個位置正前方的3層黑色花崗岩建築,就在派出所的旁邊,它的四周圍違規停滿了腳踏車。在牆與牆相交的角落裏,開著的玻璃自動門上印著以鬆葉疊成三角形的亮綠色商標及分行名稱。在提款機的那個角落裏,不斷有客人進進出出。
這就是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
“從很久以前,針對我們的這個敵人,你已經作了不少研究。好,現在讓我們先回去,之後再聊聊工作的事吧。”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那自動門隨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而順暢地開開關關。當我從深思中回過神時,小塚老人已經在尾竹橋通上走著了。
第二章 陰天的漫步
1998年的6月,到處充滿了灰暗的傳言。
那個時候,日本經濟正在以緩慢而平穩的速度向下滑去。不管是以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表情閱讀稿子的新聞主播,還是語氣凝重的各大報紙,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就像在播報一件已經知道結果的事件一樣,若無其事地向人們傳達出不祥的新聞。大街小巷都彌漫著一種不景氣的氣氛,好像日本未來方向的箭頭隻有一個,那就是往下。而現在大家也都是處於一種維持的狀態中,就像現在硬撐著要下又不下的東京梅雨天氣一樣,這隻不過是運氣好而已。
市場上,大家也都在談論關於日本長期信用銀行的話題。
“聽說長銀相關企業的現金收支表從6月以後就整個都是空白喔。”
“聽說隻有長銀不願意放棄債權,支援流通係的某大非銀行金融機構重建。”
實際上,在5月底發表的當年3月的年度決算數字中,其中長銀包含有價證券在內的虧損增加到將近2200億元,金額相當巨大。規模與之相當的都銀,虧損額緊跟在長銀之後,位列第二名。我之所以知道得這麽清楚,甚至是這麽精確的數字,是因為當時我在打工的地方養成了閱讀銀行決算數字的習慣。
通過一開始的測驗後,小塚老人開始一點一滴告訴我關於“秋天的買賣”的事。雖然我還是不知道詳細的交易內容是什麽,但我已經知道,對手會是在貫穿町屋站前方的尾竹橋通上、開設都銀之中惟一一家分行的大型都會銀行。
町屋位於荒川區的下町,這裏人煙稀少,除了有誰發生不幸,一些人必須來到這裏,在那不幸的人的靈堂上露臉之外,如若平常沒什麽事情,連東京人也不會到這裏來。這裏的房子蓋得都很矮而且密密麻麻的,顯得很是擁擠,與街上稀疏的人群看起來很是不搭調。
在像葉脈一樣不規則扭曲在一起的單行道上,你很少看到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不知為何,在路上走著的都隻有老人家而已,所以這裏看起來很是頹廢,仿佛可以聞到腐朽的味道。就連尾竹橋通這條主要幹道上,也很少可以看到幾家開著門做生意的商店。即使可以看到,也是些開設很久的商店,並且也都一家家收了起來,圍上有刺的鐵絲網,變成了空地或立體停車場,就像那種用來說明“式微商店街”的標準案例一樣。
通過我的描述,大家不難看出,這是一個大多數都會銀行都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在此設立分行、不受歡迎的貧窮地區。這裏的銀行屈指可數,即使有些分行是在泡沫經濟破滅後才關門的,但新開設的分行數也是寥寥無幾。照這種隋形發展下去,在短期內,這裏應該不會再有其他都會銀行來這裏開分行。不過,我想正是因為這樣,卻也可以減少一些不幸的發生。
6月初,把2000萬元(說是2000萬元,但事實上已經把一分利的利息扣掉,隻剩1800萬元)送到橫濱黑道組織的我在位於町屋三丁目的小塚老人的住家兼交易室裏,從老頭子口中聽到了第一批情報。
在交易室裏,排在牆上的5台21寸的彩色屏幕,從右到左分別播放著最新的經濟指標與新聞。小塚老人將目光從彩色屏幕那裏轉向我,然後慢慢地對我說道:
“今年秋天,我們的敵人是鬆葉銀行。在過去的3個月,你一直在追蹤這家銀行的股價變動,所以我想它對你來說應該已經不算陌生了,那麽你對這家銀行到底了解多少呢?把你的想法說說看。”
我一聽到小塚老人間我這個問題,心想這種問題問我就對了。我在剪貼簿裏貼滿了豐富的鬆葉銀行的各種資料,就算是最細微的數字細節,我都可以輕鬆地背出來。
我就像是在考試之前壓對題的小學生一樣興奮不已,但為了保持我那自認為的風度,又隱藏起考試保證能拿滿分的興奮感,以聽來無趣的口吻說道:
“在泡沫經濟到達頂點的1989年,舊財閥係的鬆井銀行與以關西為主要範圍的神南銀行合並,成立了鬆葉銀行,存款總額達到35兆元、總資產52兆元,當時是都會銀行的第三名,名列前茅。”
小塚老人深深坐進貓足沙發上,把盤子和杯子一起拿起來,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自己泡的咖啡。在牆上開出四角形大洞的嵌壁式喇叭,正播放著李帕第的巴赫一號組曲.在我們聊著散發出銅臭味的銀行話題時,卻選擇這個最為清冽的作品當做背景音樂,真是一種諷刺。不過,我還是注意著小塚老人的反應,他似乎對我的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因為我看到他皺了一下眉頭。
“你說的這些東西應該是在鬆葉銀行招募新人時所用的宣傳文案上看來的吧,一般作為宣傳冊上的東西,不管是出於任何目的的宣傳,手冊上的方案是不可靠的。現在給我講一些真實的東西聽聽,我知道,一般真實的東西是不太好聽的,你不要擔心,盡管說吧,我隻要真實的數字。”
看來,老頭子也很了解鬆葉銀行,並且他那兒似乎也掌握有一些鬆葉銀行見不得人的事。這時,我考試的緊張感覺卻減少了一半。
“據我所知,鬆葉銀行現在對外公布的不良債權總額是2.3兆元。而與其他的都會銀行相比是比較多的,因為其他都會銀行基本上都沒有超過2兆元的。現在即使將有價證券的潛在利益納入,也仍然虧了2900億元,在這一點上,鬆葉銀行排在第一位,比長銀還多。另外,鬆葉銀行的存放比率是109%,由於現在各家銀行都在控製放款,所以能超過100%超貸狀態的銀行,隻有寥寥數家而已。還有現在鬆葉銀行的自有資本比率維持在海外營運的最低限度一一8%,不過,我覺得這裏麵似乎灌了不少水。”
老頭子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並且認可地點了點頭,似乎對我這個成績不好但卻還算努力回答的學生很是看好。不過,小塚老人的臉上很快又出現了嚴肅的表情,很認真地對我說道:
“鬆葉銀行在各地所擁有的分行數量以及員工的人數都是其他都會銀行的1.5倍以上,現在鬆葉銀行的員工總數大約有2.2萬人,所以說,如果以規模而言,鬆葉肯定是排在第一位的。但是,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造成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由於過多的人員數而使人員成本上升。在這樣一個銀行裏,或許根本不需要這麽多的人工,所以很容易形成一些不起作用的冗員,而大家都知道,銀行職員的薪資是很高的,所以鬆葉銀行賺取的利潤全被這些不起作用的高薪資給抵消掉了。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自從兩家舊行合並成鬆葉銀行以來,已經過了整整10年,但是,在這期間,總裁的職位似乎一直都是由出身舊行的人擔任。你覺得這家銀行的管理如何呢?從總體上來說,你認為它怎麽樣?以投資的目的論之,鬆葉銀行到底合不合適?”
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是已經很明確了。在市場上,到處流傳著這樣的謠言,說繼長銀之後,就屬投資鬆葉銀行最危險了。因為以目前的股市行情來看,現在它的股價水準位於300元中段,這在大型都會銀行的股價裏,已經是最低的水準了。
“穆迪信評等國際知名的信評、研究及風險分析機構對此也作過評論,我的想法跟他們一樣。”
歐美信評公司把鬆葉銀行的信用級別列為從小到大數來第十一級的“Bal”等級。說好聽一點是具有投機要素的投資對象,但事實上是指,如果你沒打算把錢丟到水溝裏的話,就別出手.
我看小塚老人沒有說話,就繼續說道:
“鬣狗們的下一個目標應該就是它,不過,鬆葉銀行可是個龐然大物,不是我們能夠輕易對付得了的對象啊,這就像是一隻螞蟻無法弄倒一隻感冒的大象。”
聽完我這一句話,小塚老人的眼睛像黑色玻璃一樣反射出光線來,臉上出現一種堅毅的表情,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道:
“如果想置它於死地,好像是無法辦得到。不過,隻要一隻螞蟻受過良好訓練,那麽在它龐大的身軀上切下來一大塊肉,我們還是可以做到的。從今天開始,你就繼續研究鬆葉銀行吧。”
小塚老人的話,讓我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為了繼續精讀報紙,我回到位於窗邊的那張桌子邊上。從那個時候起,我不隻是看《日本經濟新聞》,而且主要的全國性三大報紙也加入到我閱讀的陣容裏。中午之前的3個小時裏,我都是在這樣讀著報紙的狀態中度過的。
幾天後,我到千代田線町屋站車站大樓的“SunPop”去買日用品,發現在店旁邊貼著瓷磚的廣場上,有許多老人家,他們統一在肩上斜挎著布條,似乎在小雨中發著什麽傳單。看到過路的人,他們都會攔下來講上幾句話,然後發一張紙片。當我走近他們時,看見還有幾個人拿著收集連署簽名用的紙夾筆記板。
有些放高利貸或宣傳電話交友的人為了吸引路人的注意,或是為了這些人不把他們發的傳單給扔掉,往往采取了很多方法,比如說在發傳單的同時,發給你一個麵紙包。而一些人即使對傳單不感興趣,但出於占便宜的心理,為了那一個麵紙包而接過了傳單。我從來不去拿他們發的麵紙包,因為我討厭和這種人扯上關係。今天也是如此,我無視他們遞過來的粉紅色傳單以及對於連署簽名支持的請求,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
當我提著白色塑膠袋回到老人的家時,老頭子正盯著屏幕目不轉睛地看著。聽到我進來了,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然後對我說道:
“看見桌子上放的東西了嗎?去讀一下廠
桌子正中放著一張粉紅色的紙片,和剛才我在車站前麵看見那些老人發的傳單一模一樣。心想這老頭子怎麽喜歡收集這些傳單呢,再說這些傳單上的東西我可不怎麽相信,這老頭怎麽還相信這個呢?
不過,既然他讓我看這些,應該是不會錯的了。來不及多想的我從鑲工複雜的桌上拿起那張薄薄的傳單,這時老頭子也離開了自己的桌子,走到沙發前坐下。我大略看了看用藏青色的墨水潦草地寫著一些字的傳單,傳單的內容如下:
鬆葉銀行真的連這種事都做?
在泡沫經濟時期,鬆葉銀行竟拿於法不容的“遺產稅對策”來騙人,在町屋進行一次又一次地違法超貸。現在,這些違法超貸大多都變成了不良債權。光給你一則通知,就把平民花了一輩子才構築起來的土地、建築拿去拍賣,鬆葉銀行現在正在用這種沒有天理的手段四下橫行。
本會為支援正處於訴訟中的官司,決定召開誓師大會,請各位踴躍參加。
大會地點:三河屋二樓
時間:今晚6時
主辦單位:尾竹橋通鬆葉銀行受害人自救會
被銀行坑了?超額貸款?這到底是什麽狀況。我完全搞不懂這張傳單上的內容到底是什麽意思。
見我看完了傳單的內容,又流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塚老人慢慢走到我對麵坐下,嘴邊掛著一抹微笑,可我覺得這微笑看起來卻是扭曲的。
“今天你要提的問題,我想一定就是這張傳單吧?”
是啊,每天除了閱讀報紙、確認鬆葉銀行的股價外,對這個狡詐老頭提出一個問題,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把傳單放回桌上,看著他,然後開始發問了。
“雖然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知道為什麽這些人如此憤怒,但在我看來,借錢還錢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吧,說什麽被銀行坑了,還要采取自救行動,這是什麽意思呢?”
小塚老人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半天,對我說道:
“你聽說過融資型變額保險嗎?”
融資型變額保險?好像沒聽說過,我搖了搖頭。這時,老頭子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從座位上起身,泡咖啡去了。
每當我問了複雜的問題,他都會這麽做。我想他這麽做一定是想讓我焦躁,一方麵又為自己爭取到在腦海中思考答案的時間.
過了一會兒,小塚老人端著兩杯香氣四溢的咖啡走過來了。在老人這裏待的時間長了,我也越來越喜歡他親手磨製的咖啡。聞著咖啡豆的焦味,我坐在富有彈性的沙發上等著新課程的開始。
老頭子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
“融資型變額保險可以說是一朵在泡沫經濟時期胡亂綻開,卻又很快就凋謝的花,這是在1986年開賣,而僅僅維持了5年左右的時間就消失了的一種新形態保險。泡沫經濟時期,眼見其他銀行不費吹灰之力就賺到大把大把的錢,在利益的驅動下,捺不住性子的銀行與壽險公司開始合作。它的機製很簡單,就是加入的人先要購買巨額的人壽保險,這筆錢由銀行全額借給你,用通過資金運作增加的死亡保險金來還銀行錢,而且還可以支付高額的遺產稅。當然,銀行借錢的前提是要以這些人的不動產作為抵押。在這樣的融資計劃下,保險公司把保險費拿來投資,而主要是投資在股票上。”
原來如此。這看起來好像也沒有什麽大問題。隻不過,這樣做的前提是股票行情必須是往上的才行。隻有在股票股利高於銀行利息的狀況下,加入的人才會有利可圖。但是,在股市裏,不可能出現股價一直往上走而不跌的情況,我想這也是它隻有5年左右的短暫壽命的原因吧.
“經濟的泡沫破滅後,這種金融商品就無法再販賣了,就是因為銀行利息高於股息了。然而,當初如果自己是在了解一切的狀況下在合約上蓋章,那麽無論之後發生什麽變化,你再怎麽吵也是無濟於事的吧?”
老頭子剛說完這些,就又盯著我看。不過,我卻在這視線裏感到了一種微妙的感覺,和他平時那總是空無一物、如彈珠一樣冰冷的眼睛不同。這次我明顯感到了熱度。從我認識小塚老人3個月來,雖然時間不算長,但卻是朝夕相處,今天他的這種眼神我還真的幾乎沒有看到過。我的直覺告訴自己,在這件事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老頭子盯著我不說話,我就接著問他:
“那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豐田商事有一家專門以獨居老人為對象進行‘紙上詐騙’的公司。他們以假金塊騙取客戶的信任,並使客戶買下他們的金塊,但是金塊卻由公司保管而不發給客戶本人,隻發給客戶一張“家庭契約證券”作為證明,並且拒絕客戶解約。當時大約有5萬老人被騙,這家公司的不法所得達到2000億元。不過這家公司喪盡天良,所以也沒有維持多長時間,董事長於1985年遭刺身亡,同年,該公司也宣告破產。現在的大型都會銀行與人壽保險公司聯手模仿豐田商法,手段真是如出一轍。人啊,真的要有良心才行啊。”
小塚老人接下來講的事情,真的是很過分。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那隻會出現在中南美洲,沒想到,這竟是幾年前真實地發生在日本的事情。
由都會銀行和壽險公司共同組成的合作小組,在全日本展開了一種被稱為“民宅戰略”的惡劣推銷活動,把目標鎖定為擁有不動產等相當數量財產的老人。如果對方是獨居老人,那更是再好不過了。這些獨居的老人一般對經濟機製都一無所知,也不會有任何意見。銀行和壽險公司的人前去拜訪幾次,等混熟了之後,就開始向這些老人推銷。一般他們的推銷手段也都是大同小異的,無非是以遺產稅的問題來打動這些老人。
“您看一下現在的局勢,土地價格無限上漲,到時候您怕是光付這個土地遺產稅,就可以使您的土地全都付出去了呀,這是很痛苦的。”
當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那些老人一般也會讚同地歎口氣.但是不等這些老人提出問題,年輕優秀的銀行工作人員就會抓住時機,再繼續進行猛烈攻擊,根本不給對方思考的時間。這和路上攔你下來做間卷實則推銷東西的手法是一樣的。
“我們有一種可以解決遺產稅問題的優質保險,保證您有錢賺,您絕對不會因為選擇它而後悔的,並且我們的這種產品有代表日本的xx銀行和xx壽險在撐腰!您就更可以放心了,是不是?”
xx的部分,任你隨便填入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名字都可以,別客氣,反正選一流的名字填進去就對了,因為不管哪家金融機構,在泡沫經濟期做的事情都是一樣的。
對數字沒有什麽概念的老人家,為了能夠保證不動產留給後代,就這樣糊裏糊塗地相信了銀行工作人員說的話。當然,天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買壽險的保費是由銀行借給你的,當然要不折不扣地用你的不動產來擔保。
在泡沫經濟時期,好像每個人都處於瘋狂的狀態,隻要你有不動產,那麽你要用多少資金,就和年收入、年齡都沒有什麽關係了。現在回過頭來仔細想想,突然把上億元的巨額資金借給靠退休金過活的老年人,這實在是太沒大腦了。但是,這在當時可是理所當然的潮流,沒有人認為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銀行放貸的審查標準隻是紙麵上的形式,走走過場而已。況且,這不是銀行自己跑來求著別人做的融資計劃嗎?
在泡沫破滅後,留下了巨額的借款,每天要付給銀行的利息增加。但另一方麵,用壽險資金進行投資的股票卻墮入地獄深淵。這個時候,即便是當事人死亡,兌付的保險金別說是支付遺產稅了,連不斷膨脹的借款都還不起了。當然,銀行卻有一條路可以走,而且是馬上就開始實施的辦法。
當事人當初買壽險的時候,不是拿了自己的不動產作為抵押嗎?泡沫經濟破滅了,但那些作為抵押物的不動產卻沒有變,銀行此刻立即采取行動,把當事人全家還住在裏頭的房子或土地拿去拍賣,回收債權。
這樣的事情看似合情合理,卻像是一個陷阱,等著這些老人往裏跳。這時,小塚老人又接著說:
“在這個社會上,到處充滿了誘惑和陷阱,任何一件看似是好事的背後都可能有一個陷阱,而很多人不能很好地發現這一點,所以才會上當受騙,你也要多注意一下才好。我現在在尾竹橋通鬆葉銀行受害人自救會擔任顧問,今天晚上你有空吧?”
小塚老人這麽問我的時候,我已分明感到他很希望我能夠去參加他們那個自救會,所以我默默地點了點頭。不過,我這樣一路聽他說下來,感覺好像在法庭上,銀行這邊處於不利的形勢,於是,我對著回到清醒眼神的老頭子說道:
“銀行在銷售變額保險的時候,有沒有告知對方這種金融商品是存在高風險、高報酬的呢?”
老人的臉上頓時露出了諷刺的笑容,說道:
“在這個問題上,雙方一直是各執一辭。在銀行一方,他們當然會說自己早把所有風險都說得很清楚,這隻是客戶的個人行為,與他們無關。而在受害人一方,也是在極力維護自己的權益,控告銀行在進行推銷時,什麽都沒講,根本就沒有將這些風險擺出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對於不懂市場行情的自己才會上了銀行的當。兩方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樣一來,就隻能用當初雙方簽訂的合約來解決了。在又長又複雜的合約上,我們發現,合約的最後用細小的文字寫著:‘依資金運用的情況,保險金和支付給您的金額可能會有出入。’並且簽名和蓋章都正確無誤,如果按照現在的這些證據,法官多半會判銀行勝訴。”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事情!已經被吃幹抹淨了,身上穿的還要被全部剝個精光!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世界裏,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情形啊。聽了小塚老人的回答,讓我感到胸口疼痛。
“當時,大約有多少人受害呢?”
“在變額保險銷售最好的1991年,全國的成交量就達到120萬件。這
還沒有等小塚老人說完,我發現有點不太對勁,忍不住叫了出來:
“請等一下!日本的股票在1989年達到最高峰,在1991年的時候應該是經過了最高點,在走下坡路才對。這樣的局勢任誰來看,都知道不該做出向銀行借錢,再把錢投入股市這種沒大腦的事情吧。而且,在資金的運用方麵,這可是壽險業者或銀行的專長啊,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這種做法是多麽的愚蠢吧?那他們又為什麽在那樣的一個時期鼓動這些受害人做這些誣事呢?”
小塚老人又笑了,這時他的皺紋看起來更深了。好像我一副慌張不解的樣子讓他覺得很好笑而忍不住想笑似的,我可真是討厭他這種笑容。不過,他卻不理會我的不滿,好像我的這種反應在他看來是再正常不過了。
“你說的沒錯,在1989年底,日經指數曾一度達到將近39000點,而在1991年初的時候,指數已經下跌40%了。但是,在他們雙方簽訂的這種一切委托對方全權處理的合約下,即使資金運作的結果再糟糕,根據合約,他們也不能更換保險公司。”
“這麽說來,銀行和壽險業者是……”
聽到這裏,我已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不錯,他們明明知道形勢已經倒過來了,現在投資於股市無異於將錢扔進水裏打水漂,卻還是利用這全國120萬名老人家的無知,騙他們說這東西一定會賺,這本身就是一個騙局!合約上雖然說從第二年開始就會配股給這些人,但來年的夏天,也就是在1992年,日經平均指數已經跌到了之前最高點的1/3,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我搖了搖頭,我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詞語來形容才更合適.
接下來的話,讓我感到徹底的震驚!
“之後出現了更多因變額保險而自殺的人。”
在這個下著小雨的傍晚,我和小塚老人一起沿著尾竹橋通往車站的方向走去。我們還沒有注意到,天色就已經暗下來了。雖然6月都已經過了一大半,但奇怪的是,外麵的空氣還是讓人感到寒冷和潮濕。
當我們緩緩走過高架軌道的鐵橋下方時,我看見那上麵覆蓋著薄薄的一層塵土,看來,平時很少有從這裏走過。冷清的街道兩旁的房子整齊地排列著,老頭子不時拿著卷得紮紮實實的英國製雨傘,指著這些房子對我介紹。
“這裏以前是和服的綢緞店……這個立體停車場以前是一家賣進口貨的,那兒原來是一個蕎麥麵店,他們的麵做得很好吃,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光顧。”
順著老人的指點,我一路看下去,發現在尾竹橋通上,放眼望去都是些張開黑色大口的空地,有的在上麵到處豎立著管理公司的看板。看這光景,真想不到,在幾年之前,這裏都還開著商店,並且一派欣欣向榮。
不錯,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三河屋,就是那個受害人自救會,不過不是在這裏,而是在一個從這裏再走5分鍾的地方。
這是一個定食店,町屋以前是靠近日光街道的繁華區域,像這樣的定食店有很多。不過,這家定食店與其他的店有所不同,在一樓的,有一半的地方都放著椅子,另外一半鋪著榻榻米,如果全部坐滿的話,應該可以容納近百人,所以這是相當大的一家店。
當我們穿過入口處的玻璃自動門,就一眼看到了位於收銀機旁邊通往二樓的樓梯。在樓梯口,好像站著一個人在向收銀員問著什麽,當我走近他時,一眼就認出了他,差點驚叫出聲。可是當他發現我的時候,好像並不像我這麽驚訝,而是深深地向我一鞠躬,很有風度地說:
“好久不見了。”
這個人正是先前我送錢給他的那個右翼分子兼黑道代表一一辰美周二。他外麵穿著一套藏青色的西裝,裏麵搭配一件白色襯衫,和他上回到老頭子家時的裝扮完全一樣。小塚老人也親切地行了個禮,同樣也是很有.風度地對辰美說道:
“讓您在百忙之中過來,真是不好意思。不過,今天您過來看一下大家聚會的狀況,絕對不會浪費您的寶貴時間,因為這對於您秋天的買賣不是一件壞事,或許還會起到一定的作用。”
原來要對付鬆葉銀行光靠受害人自救會是不行的,還需要黑道的力量啊!我更是覺得這件事情沒有想像的那麽簡單了。我一麵想著,一麵向辰美點了點頭。
上了二樓,正對著樓梯口就是門檻,前麵已經擺著許多鞋子了,看來應該還有一些人沒有到。這時,我們還沒有進去,就已經聽到裏頭很多人聚在一起的喧鬧聲。
我們走過短短的走廊,看見有一道紙門.一拉開紙門,就看到裏頭是一間鋪著榻榻米的寬敞房間,就像舊時的旅館一樣。在最正中的位置,擺放著收納式的長桌,並且被排成了口字形,有近30個老人坐在那兒。
當我們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其中一位老人認出了小塚先生,但他卻沒有起身,隻是招了招手示意要他坐上座。看他們很熟的樣子,我想小塚老人應該是這裏的常客了。我緊跟在辰美的背後,一同走進了這個充滿著發泄氣氛的誓師大會現場。
在這次大會之前,鬆葉銀行受害人自救會似乎已召開過好幾次會議了。一位老人環視了一周,可能是認為人來得差不多了,就主動站起來,自我介紹說是自救會的代表。我打量了一眼這個老人,穿著一件不知哪裏買的土黃色老人外套,不過卻顯得鬥誌昂揚。
自我介紹後,他開始報告最近審判的進展情況。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紙片,在口中小聲地念念有詞。因為聲音實在很小,所以我隻聽得到一半內容。不過從他雙肩無力下垂的樣子來看,我知道官司進行得並不順利.
接下來是一位年過40、頭腦看起來不太靈光的律師作報告。
“聽了元木先生的報告,我感到很遺憾,他的官司目前正陷入嚴峻的戰鬥之中。一邊是有著嚴謹法律規範的法庭,一邊是由一般寬鬆道德規範著的社會,法院在這兩者之間的審判,有時會出現完全相反的結局。在這次的變額保險問題裏,就連有些擅長辯護的律師,也成了受害人.所以,我建議各位盡量通過連署活動,或是政治人物、政府相關部門來進行運作,使其從側麵給予支援。”
聽了這個律師的報告,大家顯然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但還是有零零星星的人拍手鼓掌。小塚老人對著我低聲說道:
“他的意思是他什麽也做不到,銀行那邊花大錢找來了上百位最優秀的律師,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如果在法庭上正麵交戰,勝算是很小的吧。”
掌聲剛落,一位坐在入口處附近的老婆婆很快就舉起手來。她旁邊坐著一位50歲上下、穿著熒光粉紅色運動服的胖女人,頭發燙成明亮的栗子色,不知道是不是她女兒。
“那個……我今天是頭一次來參加這個自救會,請問可以讓我講幾句話嗎?”
在那位代表連聲說了幾句請之後,老婆婆開始講了。
“我的情況是這樣的,對方一開始說是為了要報恩,說想要報答我多年來對他的關照,所以才會私下推薦,別人他是不會管的。他還說,但是這東西實在太賺了,財政部不久就要介入,到時候就買不了了,現在大家都在搶購呢,讓我快點買,否則很快就沒得買了,等等。”
老婆婆的嘴邊積著白色唾沫憤憤地說著,四周的人像舊機器一樣點著頭。和這位老婆婆一樣憤憤不平。老婆婆頓了頓,稍作休整,又接著講:
“我們家雖然在二丁目的慈眼寺附近,但父母留給我的土地卻也有上百平方米。銀行的那個家夥拿了一張紙給我看,然後告訴我說1平方米可以貸300萬元,因此按我擁有的土地數量估出來的總價是3億元,然後他又說了不知道什麽……所以……就……”
老婆婆好像有些東西記得不太清楚了,吞吞吐吐地半天沒有說出來,不過,我想,當初她可能根本沒有聽清楚就草率地作了決定。這時,她女兒站出來幫忙補充道:
“那人說現在土地價格一直在漲價,以後每年各地段價格都會上漲10%,那麽20年後,我們的遺產稅就會暴增到6800萬元,還說……”
經女兒的提醒,老婆婆的記憶似乎又回來了,她看起來更加憤怒了,臉也變得愈來愈紅。還沒等女兒說完,就搶過話接著說道:
“那人說:‘你們付得起7000萬嗎?不管你願不願意,反正土地稅是一定要交的,到時候如果不交的話,你們的家就會不見喔。但是,如果你加入變額保險的話,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了。’他就是這麽向我推薦的,我也總覺得他講的好像很不錯……”
女兒再度插話,她們兩個就像接力比賽中合作無間的好夥伴一樣。我估計這個女人可能是單身,並且是和媽媽住在一起的。
“鬆葉銀行的人說:‘我借給你們1億元,再加上3年的利息以及各種費用,事實上應該算是借給你們1.24億元。但是,我們來算一筆賬,就說明白了這其中的好處了。您向銀行借來的錢,需要每年支付6%的利率,但是這筆錢卻可以使您在壽險那邊拿到百分之十幾的配股。去年的利率是14%一20%,照這樣算的話,5年後,您需要歸還我們的錢會增加到1.4億元。但是,您的保險金卻會增加到2.1億元,您可以自己算一算這中間有多少差額。容我說句不好聽的話,老婆婆,到那時候即使您突然走了,用這樣的一筆錢來支付遺產稅,恐怕也是綽綽有餘了吧。怎麽樣?我分析的沒有錯吧?請放心吧,我是不會坑您的,況且您一直以來這麽關照我。
不過,這種解決遺產稅問題的辦法必須用不動產,也就是您要拿土地來擔保。這隻不過是走一個形式而已啦,絕對安全。”’
聽起來確實很誘人啊,難怪才1年的時間,就有逾百萬的老人上當受騙。老婆婆的聲音像念咒語的聲音一樣,一下子變得很低沉。
“那人說:‘請相信鬆葉銀行,您的孩子們也會因此而感激您的……請相信鬆葉銀行,老婆婆,您這樣1毛錢也不用出,就可以順利地解決遺產稅的問題了,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真是老糊塗了,當時我根本就沒有弄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隻是覺得一個年輕人怎麽會騙一個老人呢,再說還可以解決以後高額的遺產稅問題,所以沒怎麽考慮就同意了。如果能夠回到那時候,就算我能理解他講的那些鬼話是什麽意思,我也不會把印章蓋下去的。”
講到最後,她已經是聲淚俱下、再也講不下去了。她的女兒撫摸出母親的背。也拿出手帕擦拭著眼角。她以悲哀又憤怒的口吻說道:
“那個人走後的兩個星期,1.24億元就匯到了我們的戶頭裏,那可真是一筆不小的金額啊。可是,當天乍後這筆錢就全部被轉匯到人壽保險的戶頭裏去了。我們持有這筆錢的時間隻有區區3小時左右.”
老婆婆用顫抖的手從錢包裏拿出一個揉成一團的信封,看起來似乎是銀行寄來的存證信函。她無限悲涼地說道:
“銀行已經寄來了信函,說12月就要把我們的家拿去拍賣,要我們在現在銀行要將它拍賣收回貸款。我們再也不能每天在那兒住、在那兒吃飯、在那兒打掃、在那兒擦窗、在那兒澆花了,那裏變成了不知從哪裏來的某家銀行的東西。並且我們現在還沒有地方說理,法院也不支持,這是什麽世道啊!”
老婆婆看起來非常傷心,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這也難怪,現在她什麽也沒有了,甚至還要被趕出自己的家,這怎麽能不讓人悲痛欲絕呢?她就那麽低著頭,擦拭著眼淚不再說話,深深地陷入悔恨的深淵。
或許我還單純,還不能深諳世間黑暗的一麵,但現在這些事情已經使我火冒三丈了。看看在這兒的老人家們,他們大多失去了住所,變成了身無分文的人。並且目前的形勢對他們很不利,采取法律的途徑眼看著也是毫無希望。因為現在不動產的價值已經掉到全盛時期的1/3以下,即使拿去拍賣,連銀行那邊也應該沒辦法全額回收債權。
這個沒有一個人可以從中得到幸福的機製,為什麽會成為世間的一種規則而持續下來呢?我怎麽想也想不通。已經坐不住的我,看著身旁的小塚老人。老頭子卻一臉平靜,他也回過頭看我。我看到在他的眼裏,閃爍著跟以往一樣的黑色彈珠般的冷冷目光。
誓師大會結束後,我們定回尾竹橋通上。辰美和我們一起走,他一邊搖頭一邊說:
“雖然我不知道這是誰的主意,但那種叫變額保險的東西,可真是狠招啊,銀行自己根本不用承擔任何風險,愛怎樣就怎樣。真是有他的!讓人甘拜下風,不得不佩服啊!居然有人能夠想出這種東西來,真想把他挖到我們組織來。”
聽這個搭乘街頭宣傳車向柏青哥店勒索金錢的黑道代表居然稱讚這種可惡的行為,我真想揍他一頓。不過,日本的銀行應該會很得意吧。我原本就不是很喜歡這個辰美,現在更是厭惡了。
辰美要到車站旁的停車場去,我們陪著他一起走在人煙漸稀的商店街。這時候雨已經停了,但是夜晚的空氣卻潮濕得仿佛能擰出一攤水,好像吸一口氣,肺裏頭就會整個濕掉。
在通往地鐵車站的階梯前,我們又看到了那棟黑色花崗岩的氣派建築。它關著的鐵卷門上,浮現出一個三角形商標,上麵印著的讓人感到清新的綠色鬆葉疊在一起。在它一旁的展示櫥窗裏,貼著一張十多歲的偶像歌手的大照片,他的臉上掛滿笑容,笑得很燦爛。
我想,這類藝人一年的演出費至少要數千萬元,應該不隻是貼貼他們的照片而已吧。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這張照片,發現在他的一旁印著廣告詞,似乎寫著“好喜歡這條街”。在廣告詞的右邊一個角落裏,小小地印著廣告宣傳用的文案:“您街上的零售銀行,鬆葉銀行”。
老頭子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這個鬆葉銀行的宣傳語,冷笑一下說道:
“在投資業務上,鬆葉銀行知道自己比不過外資銀行,所以轉到區域密集型的小額零售業務裏找活路!看了剛才的誓師大會,你覺得他們進行得順利嗎?”
我凝視著陷入一片黑暗的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真想揭起人行道上的地磚,朝著它的窗戶砸去.老頭子看著我憤恨的樣子,好像有點開心地說道:
“現在先忍一忍吧,他們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的,到了秋天,我們要狠狠地咬他們一口!到那時候,也要麻煩辰美先生你了哦。”
小塚老人又向旁邊的辰美要了個人情,黑道大哥從腹部發出聲音,應了一聲好,點了點頭。
初春之時,長銀為恢複信用,與瑞士銀行合並,成立“長銀華寶證券”。當天,長銀的股票出現大量賣單。這件事一經透露,所在的機構投資人都急得火燒屁股,全日本的金融機構也都開始大量脫手長銀股票。當然,長銀股票急速下跌,連反彈的機會都沒有。
鬆葉銀行的股價和大多其他的金融機構一樣,全麵受到長銀衝擊波的影響,急速下跌。但是卻沒有一家銀行的總裁緊急召開記者會,告訴大家“我們銀行沒問題”。市場的交易就像在玩聯想遊戲,所有銀行的股價全都被往下拖著走了。
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鬆葉銀行的股價好不容易因發布第三者配股增資的消息而從初春的最低點被拉了回來,不過,增資一事似乎隻是在記者會後新聞主播報一報的消息罷了,一直沒有讓人看到鬆葉銀行有什麽具體的動作。所以,原本走勢就下降的股價到了6月中,下跌速度又進一步加快了。
347311
332302
329291
315299
306293
在股價掉到310元左右的時候,我就開始1000股、1000股地融券賣出,進行我的計劃。從小塚老人那裏開始打工到現在的這3個月,差不多有一半的薪水都匯入了我在證券公司的戶頭裏,當時我已有能力操作5000股的交易。6月的第三個周末結束時,按照我的計劃,一切都已完成,隻等著鬆葉銀行的股價再往下跌了。
“市場不過是由擺動中的數字所構成的波浪而已。”這是我讀的一本金融學入門書裏的一句話。在理論上似乎已經證明,股價其實就是一組反複無常的純粹數列在隨機漫步而已。
要想根據過去的股價變動預測未來的股價走勢,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把這種東西太當一回事,並將自身憤怒的情感也一並帶進去,這或許是相當愚蠢的行為,或者說,對於專門研究這門學問的人來說,意氣用事是很不職業的。但是,自從去過那次的誓師大會以後,我就再也無法那麽冷靜了,對鬆葉銀行的憤恨情緒在我的心裏慢慢滋長。當然,我也不是全無考慮的,如果鬆葉銀行的增資一事實施了,股價出現危險變動的話,我也早已作好買回股票結清的準備了。但是,現在我心裏隻想做一件事。
我要讓鬆葉銀行的股票,跌破50元麵值,跌到地獄的深淵去!
如果對手真的是在隨機漫步,不按牌理出牌的話,我又有什麽理由對它客氣呢?也就隻能用另外一套隨機漫步的東西來對付它了。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即把我們的憤怒與欲望、不安與恐懼等一切內心變化,都變成無法公式化的隨機漫步與之相對抗。
雖然這隻是我的個人想法,但憤怒可以為我帶來戰鬥的理由,鼓舞我的鬥誌。我對鬆葉銀行的研究熱情又更加深了一層。7月的第一個星期二,老頭子要到內幸町的帝國飯店去,我也一起陪著。那天陰沉沉的,因為前一天剛下過雨,日比穀公園的草木上還閃著水亮亮的光澤。但頭頂廣闊的天空一片灰色,讓人無法直視.
在來這裏之前,老頭子特別交代我到這種高級的都會飯店來盡可能穿得時髦一點。遵照指示,我也特意裝扮了一番,淡灰色的夏季羊毛西裝、配上白襯衫與明豔的黑色絲質領帶,腳上穿著黑色的哥多華比的橫飾鞋。我在離開家之前在鏡子前照了又照,覺得確實很精神才出了家門。
回想3個月以前,我都還穿著沾有可樂汙漬的GAP汗衫,所以今天我的這身打扮算是有了長足的進步。不知道現在充在幹什麽呢?她要是看到我今天這樣的打扮不知道又會作何表示?我的腦海裏突然出現這個念頭,但當我努力想讓她的模樣浮現在腦海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感到力不從心了。
“快點跟上來!”
老頭子的一句命令,將我從一刹那的沉思中拉了回來,隨即緊跟著他往前走去。
穿過大門,我抬頭看著超高的挑高天花板,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雖然我是第一次到這種高級的地方來,但也不至於緊張,這不太像我。
老頭子在前麵快步走著,進入大廳右手邊的會客區後,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點了一杯自己根本不喝的咖啡。
“今天我們要和外國來的客人碰麵。”
這次,老頭子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來這裏的目的。但是一聽說是要和外國人會談,我就有點緊張,因為不管是英語或是我修的第二外國語法語,我都是完全不行的。看來剛才的緊張感覺是來自這裏,我不得不開始佩服自己的感覺了.
老頭子看到我臉上的表情,笑了一下,眼角的皺紋變得更深了。
“語言上你不必擔心,對方的日文很流暢。在客人來之前,我們先討論一下,針對ZE資本公司,你可以告訴我一些什麽嗎?”
又是一次出其不意的考試,即便過了3個月的試用期,小塚老人還是會不定時地隨機提問測試我的知識,我往往必須當場先回答他一點東西,再去想完整的答案.
這次我也是毫無準備,所以拚了命地回想幾天前才剛讀過的報紙內容,新聞一條一條地在我的腦海裏翻過。
“母公司增你智電子的股票市值總額最近突破了:3000億美元大關。董事長約翰。威爾斯有名的做法是,把不具備競爭力的事業賣掉,再用獲得的資金收購新企業,見一家買一家。在企業重整與再造的領域中,大家稱他為世界第一的經營者。”
我的記憶引擎自從搜索到這一條信息後就慢慢地開始運轉起來,對於飯店會客區過於嘈雜的聲音,我也越來越聽不到了。
“收購企業的標準是獲利率以及該公司是否在所屬領域中具有全球第一的市場占有率。飛機、重型電機、醫療設備、家電、電腦周邊產品是他們事業的支柱,所以說在製造業領域,它是美國數一數二的大企業。ZE資本公司,我記得應該是ZE電子旗下一個負責金融事業的子公司吧?”
小塚老人很滿意地看著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孫子通過考試一樣。見此狀況,我也鬆了一口氣。
“你說的還不錯。在製造業,ZE雖然給人很強的印象,但現在最賺錢的行業已經變成是金融服務部門了。ZE當然不會在這方麵落後於別人,其子公司ZE資本公司就是位子美國中心的全球最大的非銀行金融機構。你剛才提到它的市值總額是3000億美元,這不足以說明問題,還需要作一下比較才能更清楚地了解它的實力。韓國、泰國、馬來西亞,以及新加坡四個亞洲主要的證券市場全部加起來,也不過2000多億美元而已。所以說,擁有25萬員工的ZE,可以說是一個超越國家的大企業帝國。”
“我們等一下要見的人,和ZE有什麽關係呢?”
小塚老人再怎麽聰明,也不過是貧窮街道上的一個個人投資家而已。他和全球數一數二的企業帝國,到底會有什麽關係呢?我的心裏不免發出了這樣的疑問。沒有多作考慮的我率直地問了他這個問題。
老頭子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先站了起來,還輕輕舉起了右手。我順著他的眼睛看向大廳,他似乎是看到了什麽人,臉上擠出蠟像一樣的刻意笑容。我不明所以,慌慌張張地也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一個東方模樣的瘦小男子從大廳上方的樓梯上輕巧地走下來,身上穿著山本耀司的黑色西裝,右手提著黑皮公事包。猛地一看,頭發好像是整個往後梳的,但當他靠近我們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的長發末端是在後腦的地方綁成一束。
男子一走近小塚老人,就先鞠了個躬,然後非常有禮貌地說道:
“很久沒見到您了,小塚先生。這位就是您新雇用的優秀秘書,是嗎?我記得大名是,白戶則道先生。”
他用詞如此準確而且十分客氣,似乎在出門前用心預習過了。不過從他說話的一些發音上來看,還是和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不太一樣。小塚老人的臉上凝固著一副在町屋的自家住宅裏從沒見過的笑容,向我介紹這名男子。
“這是ZE資本公司的遠東代表,肯.福原先生。”
我也鞠了個躬,說聲請多指教。對方看起來大概40多歲,臉型輪廓很深,曬得很黑。看來那邊的太陽很大啊,他臉上的笑容有一種能解除我們武裝似的無憂無慮。這麽年輕就當上企業帝國的遠東司令官,他的“優秀”和我的“優秀”,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啊。
雙方客氣過後都坐了下來,福原打開身邊的公事包,從裏麵取出一份密封起來的B4紙大小的紙包,說道:
“請你們回去再慢慢研究吧。克裏夫蘭那邊說,如果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能夠幫得上忙的話,請各位不要客氣,盡管說話。”
小塚老人很滿意地點點頭,問道:
“約翰說了些什麽嗎?”
小塚老人說的這個人應該是指董事長約翰.威爾斯吧。隻見福原開朗地笑了笑。
“關於這個計劃,約翰一無所知。對於小塚先生,他隻是以友人的身份要我替他問聲好。”
“很好,我也請你替我向他問好。”
又是一陣看似寒暄的對話過後,兩人以日本的經濟與政治為中心,天南地北地聊開了。談話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報紙上寫過的東西,不過“時機”這個字卻在他們的交談中出現了好幾次。我想指的是“秋天的買賣”那件事吧.
不知道是他們的談話內容過於深奧,還是我的理解力有限,雖然我全神貫注地專心聆聽,還是聽不出他們對話的核心意思是什麽。隻聽最後老頭子說道:
“最終決定我們勝負的關鍵時刻是在政府讓金融再生法案通過之前。過了這個時間點,我們的計劃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就像聖誕節隔天的蛋糕一樣。”
福原頓時皺起了眉頭,問道:
“您打算把最後期限定在什麽時候?”
“雖然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政府的動作如何,但我想在10月或者最晚11月,法案應該就會通過了吧.”
福原點點頭,表示讚同,然後告訴我們他還有其他的聚會,就站了起來向我們道別。最後他伸手分別與老頭子和我握了手,說了“很高興和你們見麵”以及“希望很快能再見麵”等很客氣的話後就走了。當他握著我的手的時候,我感到年輕司令宮的手很軟、很溫暖。
福原說他要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一家外資係銀行,我們也和他一道走出帝國飯店本館,朝著有樂町的陸橋走去.
在我們走著的道路對麵的人行道上,停著一個輪椅。有位穿著大紅毛衣、年近60歲的女性一臉困惑地坐在輪椅上,緊抓著輪椅的扶手。仔細一看,原來是沒有紅綠燈的行人穿越道。在她前麵的雙線道上,出租車不斷忙碌地來來往往。這時,注意到她的肯.福原對著我說了一句:“請等我一下。”然後他把黑皮公事包交給了我,用手勢攔住了兩旁過往的車子,英勇地跑到了對麵。隻見他一麵彎下腰來和那位女士好像講了些什麽話,並且和顏悅色地笑著,一麵推著輪椅過馬路。
這可真是教人心情大好的一幕啊。紅毛衣女士很感激地向他道了謝,然後緩緩地搖著輪椅,朝帝國飯店的購物商場而去。我把公事包還給福原,他遞給了我一個微笑。
“謝謝你。”
“不客氣。”
要道謝的話,我恐怕更應該向他道謝呢!這不禁讓我想到那次在都電荒川線上的事,就是我和前女友充約會的那天。兩膝綁著繃帶,兩手夾著鋁製拐杖的少年上車時的情景浮現在眼前。當時的乘客看到這樣一個少年~E-,不僅沒有人站起來讓座,反而全都露出嫌棄的表情。和下町的那種冷漠相比,這個外國人讓我感覺相當溫暖。
等到我們該分手的時候,福原揮了揮手,在寶塚劇場轉了個彎就不見了。一直到對方整個人消失,小塚老人的臉上都掛著那副一成不變的笑容。當福原剛一離開我們的視線,他又重回到往常那種讀不出情感的撲克麵孔。在令人無法逼視的微陰天空下,真讓人喘不上氣來。老頭子站在一塵下染的高級都會飯店旁的人行道上問我:
“剛才的事你有什麽感受?”
這是不是又是老頭子對我的某種測驗啊?我實話實說:
“我覺得很棒,那不是日本人能夠自然而然做出來的事。”
老人黑色的玻璃眼珠回看著我,仿佛有點擔憂地說道:
“你要先記得一件事,那不是你表麵上看起來這麽簡單,這也正是盎格魯一撒克遜民族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如果他們看到眼前有弱者,會理所當然地伸出援手。他們喜歡展現自己善良的一麵,所以你會看到他們這一類人經常參加慈善活動或捐款。但是,對於他們看不到的對手,你想像不到殘酷事情他們也都做得出來。一份文件一簽,對於他們來說,隻是簽一個名字,毫不費力,但地球另一端的20家工廠將從此被關閉,有許多人會因此而麵臨失業。他們像洪水一樣在發展中國家猛烈投資,但又會在某一天抽回所有資金。所以說,隻要是和錢有關的事,他們貪得無厭的習性就會暴露無遺。其實,這種貪欲在他們小時候的教育中就已經被列為重要傳授對象。你應該還記得去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吧?”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那是個讓我們這些經曆過的人記憶猶新的噩夢般的夏天。1997年7月,泰銖暴跌,對通貨膨脹的不安感迅速蔓延全亞洲。泰國、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中國香港、韓國等,這些靠從外資那兒借來的短期熱錢蓋起新工廠或高樓大廈的亞洲諸國,在經濟泡沫破滅之後,就像被卡車碾過去的空罐子一樣,整個都扁掉了。
“通貨膨脹+短期資金流出讓大眾信心不足,”經濟以螺旋狀持續著惡性循環。像一個在短時間內吃了太多東西而變得圓滾滾的人,突然之間被別人抽幹了血液拿來還債,因為他以前吃的東西是借錢買來的。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人豈有不死的道理?
這些辛勤生產來維持生計的國家的通貨,隻要在很短的期間內出現幅度在50%上下的振蕩行情,這個國家可能就撐不下去了。更何況,現在是把他們所有的資金全部抽掉。想到這裏,我一下子悟出了一個真理,說道:
“歐美人士的雙麵性格……”
小塚老人把雙手交疊在刻有銀色浮雕的手杖上,緩緩說道:
“我們每天親近的市場或股份公司,全都是在他們思考下誕生的產物。對於魄力十足的開拓者的勇氣,就承諾給他們巨大的利益;對於其他的眾多失敗者,就毫不留情奪走他們僅剩的一切,徹底地讓他永不翻身。這或許可以說是盎格魯——撒克遜式合理主義的思想宗旨吧!但是,你要知道,市場是無情的,所以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一些東西是值得我們學習的。隻知道在市場中默守成規,出了事也盡等別人來救的日本銀行,還有很多向他們學習的地方,當然你我也一樣。”
語畢,小塚老人像完成了一項重要使命般不再說話,迅速向一整排計程車走去,舉起了右手.
7月中旬,梅雨雖然已經停了,市場的天空卻還是被厚厚的暴風雨雲層覆蓋著,隨時都有可能來一場讓人來不及防備的暴雨。事實上,1998年的夏天,不知為何,大多數的日子天氣都不是很好。我在町屋站前躲雨的時候,就看到過車站大樓屋頂上的避雷針被藍色的閃電打中.聲音與光線幾乎同時到達,瞬間,到處都彌漫著燒焦的氣味。如果我可以聽得到自己的脊椎垂直裂成兩半的聲音,大概也差不多是像那樣子吧。
鬆葉銀行的股價仍然持續在低空盤旋。我融券賣出的股份平均值大約是300元。當時的股價才接近275元而已,要談回補,時候尚早。不過,行情狀況如泥濘一樣糟糕,而且匯率也達到了7年以來的最低點,一直保持在1美元兌140元的水平。
自從在股市裏開戶至今,我幾乎把自己的錢全都投到了市場,雖然有時會奇妙地覺得很不自在而靜不下心來,但我卻完全沒有不安的感覺。在市場整體行情退潮的狀況下,隻要能從容不迫地靠著那獲利愈來愈豐厚的5000張股票找到一個棲身之地,我就很滿足了。
7月裏的第三周,我第一次以個人身份認識了鬆葉銀行的工作人員。
一座蓋在高架軌道旁的雜居建築的二樓是一家咖啡店,小塚老人和我坐在靠窗邊的座位上,從這裏望去,可以看得到京成線町屋站的月台。一樓是不知為何在經濟普遍都不景氣的狀況下還生意興隆的大型柏青哥店。我自從到老頭子那兒打工以後,就再也沒打過小鋼珠了。777的數字轉動時的感覺,實在是比不上屏幕上每秒都在不斷變化著的金錢數字帶給我的感覺來得刺激,那可是全球市場的經濟脈搏,幾個小鋼珠怎能與此相提並論。
在約定的下午2點,那個男人出現在咖啡店。他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戴著一副眼鏡,穿著藏青色的西裝,打著讓人想不起花樣的同色係普通領帶,手裏提著一個厚達20公分的合成皮皮包。
他遞上名片,在老頭子的正麵坐了下來,名片上寫著“町屋站前分行理財專員關根秀樹”。在我們看名片的時間裏,他為自己點了一杯冰咖啡,看起來他是個連對女服務生都很親切的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是金融業界的一分子,這名男子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和ZE資本公司的遠東代表一樣的氣味。不同的是,福原的笑容裏放射出一種別人無法動搖的自信,而關根的笑容則略顯得卑微,是一種尋求周圍人認同的笑容,好像時刻都在說:“我可以侍在這裏嗎?”他表麵上帶著放鬆的微笑,但一舉一動裏卻隱藏不掉他的不安。
老頭子向他介紹我,說:
“從現在開始到秋天的這一段時間裏,我都會比較忙。所以,上次那件事,如果有什麽變化,當我不在的時候,麻煩請通知一下這位白戶先生。”
原來老頭子和鬆葉銀行的人也有關係,他可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至於他說的“上次那件事”到底是什麽,我更是完全不知道了。聽到老頭子的話,關根看了我一下,但立即又把頭轉向小塚老人。
“我知道了,那個……小塚先生,定存那邊沒有問題吧?”
“當然。”
當聽到小塚老人肯定的答複後,關根露出痙攣般的微笑,笑得極不自然。但不管怎樣,他這下算是安了心,剛才跟著緊張的肩膀也隨之放鬆了下來。
“真是太謝謝您了,您可是幫了我的大忙。”
“不過,總行那裏如果有什麽變化的話,請你通知我一下,特別是關於第三者配股增資的事情,若有什麽情報,請你馬上告訴我。”
關根慌張地點點頭,一口吸幹剩下大約一半的咖啡,由於吸管裏頭進了氣泡,發出的刺耳聲音在午後的咖啡店裏回響著。他對著我笑了笑,顯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立即又開始說道:
“在外人眼中,在銀行工作應該是一種不必弄髒自己的手,很輕鬆就能完成的差事吧。可是,你不知道,事實上我們有著很嚴苛的業績標準,如果業績差的話,就會被列入裁員名單裏,很難熬,能夠長期在銀行裏工作下去是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情。對了,你知道我們鬆葉集團旗下有個食品公司吧?”
關根講了一個在亞洲相當知名的公司名稱,然後他接著說:
“那家公司生產的一種化學調味料,經常會提供給我們銀行使用,當然不會是分給大家拿回家炒菜的。”
說到這裏,關根下意識地苦笑了一下。
“在銀行走廊的角落裏,裝滿調味料的紙箱堆積如山。對於業績不佳的人,分行行長會對他說:‘你去茶水間拿蓋澆飯來吃!’白色的調味料像噴砂的外壁一樣粗粗地附著在喉嚨或胃壁上,發著沙沙的聲音從嘴裏溢出來,一直到分行每個人都在看你為止。現在光是想像那種感覺,就已經讓我作嘔了。”
關根的眼神飄忽著,好像在想著很久以前的往事一般微笑起來。
“在碰到小塚先生之前,我也是每周要吃兩次這種蓋澆飯的,現在受到小塚先生的照顧,我已經沒有再受到這樣的待遇了。”
這種事情真是聞所未聞,我忍不住問他:
“每天都有這種事嗎?難道就沒有人跳出來反抗說‘我不吃’的嗎?”
關根仍然保持著麵對重要顧客時應該有的笑容,若無其事地回答我:
“沒有,除非你不想幹了,那就默默地吃吧,隻要分行職長來的時候,每天都會有人吃.”
這就是我第一次與鬆葉銀行職員的會麵,我第一次知道了一些內幕。相當驚訝。對於銀行的一些事情,我所知道的隻不過是一點點,它的另一麵,原來超乎我的想像。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塚老人開口對我說:
“他隻當我們是買賣鬆葉銀行股票的一般個人投資家而已,你看他大概幾歲?”
我看那個人麵容蒼老,想也沒想就回答:
“大概40出頭吧。”
“他今年28歲,似乎現在還是單身。”
原來他和我一樣都是20世紀的人啊!我的同學裏,如果要想進入大型都會銀行工作,要麽有相當的關係,要麽就得是極少數最出色的學生才有可能。在大家的眼裏,銀行工作薪水很高、工作安定,社會上的評價也很高,每個人都夢想著能到銀行上班。
我一直以為,在銀行裏上班的人是各個年代的明日之星。但是,現在我開始對此有所懷疑了。如果銀行工作真的是如外界人所描述的那樣,那麽一個28歲的年輕人在銀行裏怎麽會變成一個看起來像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呢?
“可是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幸福啊,不是說在銀行工作的天都是天之驕子嗎?與其說他們是銀行受害人的加害者,還不如說他們更像是受害人。”
“或許真是這樣吧,銀行的職員並不是在一個地方一直工作下去的,每隔兩三年他們就要被調一次分行。現在的町屋站前分行裏,10年前到處兜售變額保險的那批人都已不在這裏了。當年那批人裏,運氣好的可能已經是某分行的行長了吧。再者,最近由於職位不足,大學畢業生裏平均每3個人裏才有一個能當上分行行長。”
“兩三年就調動一次?那造成巨額不良債權的責任,他們就不用承擔嗎?”
“銀行裏頭,隻要你一換分行,先前服務的分行裏的業務內容,就整個從頭來過,你也不必再操心那些東西。到了新的分行裏,會有新的任務等著你。所以從目前來說,他們的確是一切責任都不必承擔的。那些職員即便知道變額保險會奪走老人們的財產,但反正兩年後自己就會被調派到其他地方去了,現在隻有照著總行的指示達成眼前的業績才能自保。業績如果太差的話,蓋澆飯可是在等著他們呢!所以說,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凶手!”
老頭子說完這些,臉上浮現出諷刺的笑容。我順著老人的視線看向一片空地,那是一處夾在小商家之間、到處散布著沙礫與雜草的地方.在這個到處都是野草的地方,長出一排像鉛管一樣蒼白的向日葵,看似沉重的花垂了下來,麵朝著地上。仿佛有人撒過種子一樣,整齊地排列著。
7月的市場,好像提早一個月進入8月的淡季一樣,停止了變動。大家對金融機構的信用越來越不可靠的謠言,或是一些關於金融機構拒絕融資給企業、抽企業銀根的消息,也連日被周刊雜誌披露.但是,這些並沒有對市場產生太大的影響,或許大家已經對這類新聞習以為常了。
在這樣的一種經濟空氣中,鬆葉銀行的股價就像熄了火的火車頭一樣,拖著沉重的步伐,緩嗅但目標明確地往下走去。
在初春的那3個月裏,鬆葉銀行的股價即使下跌,行情也會在兩三周內反彈。對我來說,這種有漲有跌的節奏會比較容易掌握,交易的次數也會增加,是很好的投資機會。但如果股價一直漲或一直跌,可以采取的策略反而會受到限製。現在正是處於一直跌的狀況,由於我已經沒有充裕的資金了,所以也隻能看著行情的變化千瞪眼.
然而,鬆葉銀行這次的持續下跌行情,已經從6月起開始持續到現在,已經將近1個月了,但似乎還在探底沒有止步的痕跡。在夏曰裏卻顯得冰冷的這1個月中,我隻有抱著融券賣出的股票,讓心隨著數字的波浪緩緩地漂流著。
如果吃化學調味料也是銀行職員的一種工作,那麽配合每天不斷減少的3位數字任心變得越來越冷,同樣也是我的工作,這是我真正踏入社會才知道的。工作這種東西,真的是很不可思議。
7月最後的一個星期曰,小塚老人難得請我在假日裏加一次班。
下午l點,我準時出現在小塚老人家裏,他已經在玄關那裏等我了。當我看見他的時候嚇了一跳,他今天穿著白色的麻布西裝搭配淡藍色襯衫,領帶是黃色與白色的英軍條紋花樣,打扮得很像夏夜裏站在野外舞台上表演的70多歲歌手。
我是第一次見到老頭子這種鮮豔的裝扮,風格與以往大不相同,以前他總是穿著藏青色或灰色的西裝,但每件都不相同,無論從材質或做工上都有著微妙的差異。今天的打扮確實令我很是吃驚,不禁笑出聲來。
小塚老人彎下腰去綁好了白色皮鞋的白色鞋帶,抬頭看著我,裝作生氣地嗬斥道:
“有什麽好笑的?”
我笑著沒有回答他,隻是問道:
“我們可以走了嗎?”
“恩。”
老頭子也不再追究我,鎖上門之後,我們就從家裏出發朝尾竹橋通走去。不過到現在為止,我都如以前一樣,不知道要去幹什麽。
到尾竹橋通後,又往左轉,進入了獅子廣場一樓角落的一家花店。莫不是他要買花?我的好奇心完全被調動起來了,居然被我猜中了,他一個人直奔花店裏的那些鮮花。我坐在護欄上,看著在玻璃冷藏櫃前向身穿牛仔褲的年輕女生訂花的小塚老人,心裏在琢磨他這是給誰買的呢?
5分鍾後,小塚老人拿著一束黃玫瑰與滿天星走出店門,極好的事情寫在臉上。花束從訂購到包好,相當花時間,連我都有點沉不住氣了。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就問道:
“如果你是要去約會,那我不是變成電燈泡了嗎?我還是不要去了。”
老頭子用他一如往常的彈珠眼球看著我,使我動彈不得。不知道是因為反射了街道上夏日的陽光,還是因為今天老頭子的心情很好,他的眼睛這會兒好像不是黑色的,而變成了明亮的灰色玻璃。
“如果真能把你當成電燈泡的對象就好了,今天要見的是和我們在工作上沒有關係的人。要你陪我做這種額外的事,我會多給你一點報酬的,幫我叫輛計程車吧。”
這個老頭子,還在給我賣關子,不過,既然他不把我當成電燈泡,那我就隻好去了,誰讓他是我的老板呢。我在尾竹橋通叫了車,先進車子的小塚老人對司機說:
“請到東尾久的養福園.”
車子在快到尾久橋通之前的地方左轉,開進複雜的小巷裏.不久,在生鏽的鐵絲網的另一邊,漸漸看得見都電荒川線的軌道。不到10分鍾,我們下了計程車,眼前是一棟不太高的白色建築。入口處的自動門前分成兩邊,一邊是樓梯,一邊是平緩的斜坡。門口的青銅招牌上印著氣派的書法浮雕,鑲嵌在牆麵上。
“特別養護老人院一一養福園”
老頭子拎著花束,動作敏捷地爬上樓梯,向入口旁的門房說道:
“我和32室的波多野女士約好了見麵。”
門房拿出一個表格讓他填寫,他在入園表上寫下自己的名豐,然後回頭叫我。
“來吧!我介紹以前的女朋友給你認識.”
哦,以前的女朋友?怪不得今天老頭子心情這麽好,原來是要去會前任女友啊。在一個中年女工的帶領下,我們穿過一整排的門,大部分房間的門都是開著的。當我們到達32室後,女員工敲了敲門框,說道:
“光子小姐,有訪客哦。”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院的單人房。它是一個約摸8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右手邊放著一張床,鋪得很整齊,左手邊是一張固定著的桌子。牆上貼著白色的格子狀壁紙,這讓我想起來某些大樓裏的考生房間。
房間的主人在窗邊擺了折疊式的圓形桌子和椅子,這時她就坐在那兒看著窗外。從那裏可以看到電車軌道的另一邊,是一些簡樸的待售住宅,頭頂是一片像礦物一樣湛藍的夏曰天空。看女主人沒有聽到,那位員工又叫了她一次。
“光子小姐,有你的訪客哦,小塚泰造先生來了啊。”
這次她總算是聽到了,站了起來,把頭轉向我們這邊。她身穿黑底花紋的鬆緊長褲和白色緞質長T恤,在她削瘦的肩上,披著一條黃色的蕾絲披肩。年紀看來大約和小塚老人差不多,也是70左右吧。就像太陽西沉15分鍾後的西方天空一樣可以看出白天的明亮,從她那不斷閃動著的眼眸以及苗條修長的身材,還能讓人想像得到她年輕時的美麗。波多野光子一麵微笑著,一麵向我們走近。
“唉呀,泰造先生,好久不見了呢。”
她突然抓起我的手,很高興地摸著我的手背。我知道她是弄錯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焦急地看著小塚老人。老頭子卻像看到兩個小孩子在約定未來一般,望著相互握著手站在房間中央的我們,眼睛裏流露出無限溫情。他把用銀色錫箔包著的花束遞給我,說道:
“幫我送給她。”
看到這樣的情形,我已經明白了大概,突然之間,我好像喜歡上了這個一貫嚴肅的老頭子,原來再強的人都有脆弱的一麵。
我接過黃玫瑰,兩手斜拿著遞給波多野光子。她把臉深埋在鮮花裏,聞了聞花的香氣,然後把花束抱在胸前,眼睛閃閃發亮,一臉幸福的樣子。原本無情的時間,此刻似乎也暫時停止了它的作用。時間應該是把它最殘酷的力量都集中在距離鮮花後方10公分左右的地方了吧,那裏是小塚老人站著的地方,那裏是現實中的他們。而此刻對於光子來說,他們隻屬於過去。
她麵向我。興奮地說道:“泰造先生,真謝謝你。今天你可以多待一會兒,對吧?”小塚老人站在門旁向我點頭,我終於也開口了。“沒錯,請讓我好好聽你講講往事吧。”
接下來,她開始跟我聊了起來,但是我卻聽不太懂波多野光子講述的往事.有時候她講到一半,就似乎受到了什麽幹擾似的在中途停了下來,這時小塚老人就會幫她回憶,然後她又接著往下講,時間大概就在波多野光子開心地自說白話中度過了。
我和光子坐在窗邊的桌前各自喝完了一杯紅茶後,她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時鍾,有點難為情地抿著嘴說道:
“3點開始在娛樂室會舉行社交舞活動喔,泰造先生,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跳舞呢?”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我已經不用再讓小塚老人給我暗示,就知道怎麽回答她了。
娛樂室是一間鋪著木板的大廳。桌子被集中到一側,隻在牆邊排著椅子。裏頭已經有十幾個老人在等著跳舞了,其中男性大概占了1/3左右。這時,員工走進娛樂室,放了一盤CD進去,用簡單的音響播放著。
從CD機裏流瀉出來的音樂聲,並不是多年後那種用來自我表現的音樂,而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搖擺爵士,大概因為它是類比唱片的複製盤吧,那種唱法的聲音給人很棒的感覺。
幾位竭盡所能穿得漂漂亮亮的女子,穿著比睡衣好不到哪裏去的男子,都隨著音樂的響起變得歡快起來,他們當場就配成了好幾對,跟隨著節奏,開始在地板中央跳起舞來。波多野光子牽著我的手,也加入了那一圈跳舞的人群中。
真是隻有在那樣的美好年代才會有的音樂啊,那是不會讓聽眾覺得突兀或有壓力的流暢音樂。波多野光子對音樂的感覺極好,準確地抓著節拍輕輕地踏著舞步。看著在我眼前轉來轉去的她,真是令人開心。至於我自己,就隻能跟著節奏左右搖擺而已。
第三支曲子結束後,我靠近她的耳旁講悄悄話,一股與剛才的玫瑰花束很像的香氣掠過我的鼻頭。
“可以的話,要不要和我父親一起跳跳看呢?”
“當然好呀,我很樂意。”
光子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我趕緊向獨自坐在窗邊光線中的老頭子招了招手。可是,這個老頭子卻揮了揮手,沒有從椅子上起身的意思,我隻好走到房間的角落去請他。
“難得來這裏,你就跳跳看吧,難道你真的不想和她一起跳一曲嗎?我告訴她你是我老爸,你很高興地表示樂意和你跳呢,你就借此隨便和她講講話吧。”
我抓著小塚老人的手,硬把他拉了起來,推到中央的舞台去。老頭子不知道是終於想通了,還是怎麽回事,反正,我看見他很鄭重地把姿勢擺正,靠近波多野光子。
鼓槌敲了四拍,開始了下一首曲子,下午時分斜射的陽光照進來,娛樂室仿佛被染成了金苗聲..
坐在回程的計程車上,小塚老人目送著夕陽逼近的尾竹橋通街頭,對我說:
“波多野女士的先生,大約在10年前去世了。她獨自一個人靠著壽險理賠金生活了5年,雖然清苦,卻也平靜,但這時鬆葉銀行的融資人員卻跑來找她。”
在尾竹橋通上經過,我一路看到許多關著的店家,有棉被店、賣進口貨的,還有鞋店。這到底是因為經濟不景氣,還是因為星期日的緣故呢?我壓低聲音問道:
“是變額保險嗎……”
小塚老人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回答道:
“沒錯。在兩年前,和其他的那些受害者一樣,她從自己住慣了的家中被趕出來。由於受到這樣巨大的刺激,她的阿茲罕默症便開始急速惡化。原本屬於她的那塊地現在蓋起了便利商店和一小棟單房公寓。因此,像我這種人,也多少有了一些與鬆葉銀行搏鬥的理由。”
過去看起來像個在泥上燒硬的人偶一樣,從不表現出任何情感的小塚老人,今天第一次向我吐露心情。那不是生氣,也不是怨恨,隻讓人覺得又冷淡又孤獨。剛才和那位病入膏肓難以複原的女士一起跳過舞的我,也能沉痛地感受到那種感覺。我的心情很沉重,連說笑的心思都沒有了,隻看著困頓街道上那昏黃的夕陽發呆。這時,我聽到小塚老人從鼻子裏哼笑了一下說道:
“電視劇裏不是有一句台詞是‘同情我就給我錢’嗎?好吧,就算是隻有一分錢,我都要想辦法從鬆葉銀行那兒弄過來.為了我們‘秋天的買賣’的最後一步棋,我要去一趟克裏夫蘭,大概要花上10天的時間。8月的市場就像是隻開店不做生意一樣,我不在的時候,就請你幫忙盯著我手裏股票的行情,可以吧?”
我不知道他要去那個地方做什麽,但還是對於他的請求點了點頭,問道:
“您目前手裏的持股狀況是?”
老頭子的嘴角浮現出惡魔般的笑容,回答道:
“現股買入3萬股、融券賣出60萬股。”
當時,我差點沒暈倒在計程車上。
當時鬆葉銀行的股價在260元左右,老頭子的交易量如果以63萬股計算的話,隨便算一下就超過了1.6億元。這麽大量的股票,他卻說要交給還是菜鳥水平的我來操作。股票的行情會因為資金規模的不同,而呈現完全不同的風貌。對買賣限度隻有5000股的我而言,63萬股是連想都不敢想的龐大數量,從5000股到63萬股,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我在腦袋裏反複算了好幾次,確定根據老頭子給我的數據算出來的這個超過1.6億元的數字應該沒有錯,但我一時還是沒有鎮靜下來。
老頭子看到我的這種變化,表現得若無其事。他毫無表情地看著臉色大變的我,說道:
“你這是對拿我這麽少薪水,卻要負這麽大的責任而不滿嗎?既然這樣,那麽在這段時間的獲利,我就拿出10%當紅利送給你,這樣的條件,你覺得如何?”
經過一開始的震驚過後,我的腦子終於可以冷靜地轉動了。對於老頭子給我的承諾,我還來不及考慮,就開始盤算另外一個問題。老頭子和我一樣,從6月底就開始賣空,價錢賣得應該蠻高才對。為了證實我的判斷,我接著問他:
“平均賣價是多少呢?”
小塚老人咧嘴笑了笑,有點得意地說道:
“還不錯,粗略估計大約是310元吧。”
真是厲害,薑還是老的辣,他的賣價比我高了10元之多,與現在的股價相比,大概高出50元。如果現在馬上脫手,以賣出和買進的淨額57萬股來算的話,3000萬元的獲利。不過,現在還沒有這麽做,我想老頭子和我一樣,也認為鬆葉銀行的股票還在探底。不管是敢與不敢,這都是老頭子交給我的任務,我必須要完成。再說,我也很期待操作這麽大量股票的感覺會是什麽樣。
“我知道了,我會盡量試試看的。”
雖然老頭子表現得很有把握,但可能還是有點擔心我,就又補充了一句:
“股價如果沒有變動,就不要硬出手。記住,什麽都不做,也是一種行情.”
可惜的是,小塚老人當時的願望到後來並沒有實現。在那個時候,世界上不管是誰,都無法事先預測未來的變化。就連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麥倫.斯科爾斯以及羅伯特.默頓兩位博士,也都無法順利逃脫。
風平浪靜的7月剛過,暴風雨的8月就等在那兒了,而且發生的還不是像日本金融危機那種茶杯裏的風暴,而是在24小時內就繞地球兩周的巨大金融海嘯。
按照原來的計劃,小塚老人8月11日在成田機場坐飛機離開日本。我一個人留在町屋,沒去送他。
那天在東京證券市場發生了進入8月以後的第一次小地震。參議院朝小野大的狀況使得國會對於過渡銀行的法案審議一直沒有進展,過渡銀行是指為處理破產或停業金融機構的債務與債權,而臨時成立的過渡性銀行。
長銀和住友信托合並案也未見絲毫進展,在市場上,清楚地把長銀的問題反應在數字上。8月初,長銀的股價還在麵值50元左右徘徊,到了11日,終於以37元創下新低紀錄,這種股價已經差不多算是破產了。
當然,其他銀行股也受到了影響,大量地被拋入市場中。鬆葉銀行的股票隨即跌破當時大家預期的最低價250元。但它並沒有從這裏停住,而是繼續急速下跌。
當時我猶豫著是否該回補小塚老人1/3的股票,先讓眼前的利益落袋為安。不過,那時才不過是他委托我代為處理的第一天而已,所以我還是沒有輕舉妄動。
整個市場的行情好像是在等著放暑假的學生一樣,沒有什麽衝勁,隻對負麵新聞有點反應,然後再一點一點下滑。在各大報紙上,都在刊登國會審議無法定案的消息,這時,我突然想起一個人,決定先問問情況再說。我找出叮匡站前分行關根秀樹的名片,翻到背麵,依照上麵的手機號碼,撥了電話。聽到電話被接通的聲音後,我說道:
“我是小塚的秘書白戶,現在方便講話嗎?”
這時,從電話裏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應該剛好在外麵跑業務吧。關根用聽不出是開朗還是陰沉的聲音說道:
“可以,沒問題。”
我告訴他長銀與鬆葉銀行的股價變動情況,然後問他:
“現在增資的事情如何了呢?”
“啊,那件事嘛……從初春開始,隻要股價一跌,我們總公司就對外宣稱要進行第三者配股,然後召開大規模的記者會,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對吧?但是,之後證交會來作了調查,他們覺得我們有刻意操作股價的意圖。其中的豐海汽車知道這件事後,似乎麵有難色,好像已經退出了增資名單。”
對於關根來說,這個消息或許是不太重要的內部情報,但對我來說,它卻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如果果真照關根說的那樣,日本第一的製造企業已經撤消增資計劃,那麽即便到時候鬆葉銀行的增資總金額不變,那麽對外的影響力可能還是得打對折.所謂的第三者配股增資,不過就是集團企業所提供的給鬆葉銀行的幌子,這時的我輕鬆得想吹口哨。
“這麽說來,這次鬆葉銀行如果再想用增資的消息拉抬股價,應該是件很困難的事了?”
“我想是吧,現在如果放出增資的消息,不知道豐海汽車在媒體麵前會作何表示。但是,如果豐海不答應,那麽這整件事情就得宣布失敗。除非他們在台麵下把事情搞定,不然的話,增資這件事最終將被打入冷宮,而且還有證交會在等著呢。”
得到了這麽重要的情報,我很高興地向他道謝,然後掛上了電話。如果第三者配股增資不可能進行的話,那麽現在鬆葉銀行的股票就沒有值得一買的理由了.我決定先觀望一下,保持隨時能跳起來的低姿勢,等待著市場的下一次變動。
接下來幾天,我在屏幕上將小塚老人買賣股票的交易記錄全部調出來進行研究。到63萬股的地方為止,小塚老人反複進行了37次細膩的分割投資。實在是不簡單,他的這種做法可以直接拿去當股票買賣的教科書了。
他把資金分割成很多次進行交易,最多的一次也才投資5萬股而已。這讓我想到了雕刻,那邊削一點,這邊補一點,退遠一點再看一看,然後重新調動整體的平衡感。雖然我實際操作股票的時間尚未超過3個月,但用自己的手親自感受過之後,我相當能了解小塚老人的迷惘或確信、失敗或重來,這一切就像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這個神奇的魔術師能夠抑製住自己內心的欲望,讓自己對市場的感覺緊隨著晃蕩不定的數字波浪,這一點,可以說他做到了無懈可擊的地步。
例如6月中旬要融券賣出時,小塚老人並沒有一股腦兒全部出手,而是先從2000股開始脫手,但似乎他覺得兩天後股價有上升的傾向,就馬上回補收手。結果在他第三次融券賣出後,才沒有再把它買回來,讓它成為最後賣空60萬股的一部分。
老頭子已經是在市場中能買賣1。65億元的人,卻還是會對60多萬元的賣空感到迷惘,並且為此重新修正了3次之多,可見他小心翼翼與提心吊膽的程度,這種精神真讓我敬佩。
7月底,當股價跌到將近250元的時候,他就開始等待觸底後的反彈而準備買回,並且表現得毫不遲疑。
我每天看著屏幕,從小塚老人的買賣記錄中獲得了不少有用的作戰經驗。麵對小塚這種純熟的操作技術,我不斷地問自己,資金確實有多寡之分,但是,即使在未來幾十年中,我都不斷地持續進行實戰研究,那麽我到底能不能掌握小塚老人的股票買賣技術呢?
這種事就像你希望自己唱歌能像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或是希望心算求出60481729的平方根一樣,都需要某種超出常人的才能才辦得到。當然,對於這種問題,我永遠不可以從發出白色亮光的熒幕上找到答案。
1998年8月17日,動搖全球經濟的金融大地震終於爆發了。
震中在莫斯科。俄羅斯政府與央行立即宣布,把盧布對美元匯率的浮動區間擴大到6—9,5盧布兌l美元,而當天匯率是6.3盧布兌l美元,所以此舉等於是容許盧布大幅貶值超過50%。此外,他們還宣布外債的支付日期延後90天。事實上,國庫債券也形同延後償還.在股市上,從年初以來,莫斯科的RTS股價指數,在8個月內已經暴跌了80%。
在24小時之內,對俄羅斯的經濟衝擊就從大家趨之若鶩的中歐、東歐、亞洲、中南美洲等新興市場,迅速擴散到了紐約證券交易所。原本行情不錯的美國股票,在當時首度踩下刹車。當然,這場強烈的地震也不會放過行情走弱的日本股市。
在發生這麽重要的事情之前,小塚老人一通國際電話也沒打回來過,現在他總算也開始擔心,打了電話給我。我在老頭子那張黑檀木的書桌前接了電話。老頭子在電話裏說話的聲音很清楚,就好像是從隔壁鎮上打來的一樣。
“那邊市場狀況如何?”
他連個像樣的招呼也沒有跟我打就直截了當地發問。
“正處於急速下跌中,日經道瓊斯指數已經跌破1500點,但看起來似乎還沒有要停的意思。”
兩星期以前還保持在16000點,而今達到這種程度可以算是呈直線下落,小塚老人不禁也咕噥了起來,繼續問道:
“這樣啊……那鬆葉銀行的股價如今是什麽個情況呢?”
“也是一樣下跌,不過還算是比較能抗跌的,起碼現在還沒有到達5月時的最低點234元。”
我一邊講電話,一邊看著屏幕,把那一瞬間變化的數字讀了出來:
“現在是246元,有賣壓.”
“現在,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對於如今這樣的情形,你怎麽看?”
對於目前這種非常時期,每作一個決定都非常關鍵,所以我不敢胡亂說話,但我還是將自己的一些真實想法和盤托出。
“從目前的行情看,無論是東京股市還是鬆葉銀行的股票,都還沒有到稱得上狂跌的地步。另外,關於增資那件事,我已得知豐海汽車希望退出增資名單的消息。這時,雖然可以先回補一半,落袋為安,但是,我想再多等一下是不是會更好呢?”
聽了我的分析,老頭子好像很滿意,電話那頭傳來老頭子愉悅的聲音:
“分析得很好,我也是這麽想的。如果現在就把皮包縮小一半,雖然可以確保平安,但隻能算是消極策略,我們要向盎格魯一撒克遜學習才是。為了將利益最大化到最後一瞬間,他們會拚死拚活地努力到最後一刻。昨天晚上我一夜沒有休息,向幾個朋友請教俄羅斯經濟的狀況。在財政陷入危機的俄羅斯,你知道他們到底有幾家銀行嗎?”
這問題問得超出了我的已知範圍,對於俄羅斯這種愈來愈不屬於國際性玩家的對象,我根本沒有花時間關注,所以我也很老實地回答:
“不知道。”
老頭子似乎也知道我對俄羅斯沒有研究,也不為難我,很利落地向我介紹道:
“大大小小加起來,大約有3000家。連小鎮上的銀行總裁,都開著賓士車到處跑。5月底的時候,俄羅斯央行才把貼現率從50%,提高到150%。”
真是可怕啊。官方製訂的貼現率都這樣了,那民間銀行的利率就更難想像了。這麽高的利息,還有誰敢向銀行借錢呢?老人繼續說道:
“整個過程聽起來會讓人覺得相當愚蠢。1996年,國際貨幣基金IMF注入俄羅斯。但是,IMF的援助都是附帶嚴苛條件的。政府因而必須采取緊縮性的財政政策,盧布的印鈔機隨即停了下來。由於俄羅斯幾乎都是國營企業,這麽一來工人的薪水就發不出來。憤怒的勞動者隻能通過地下渠道流出倉庫中的產品,好不容易才維持生計。在這種情況下,就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生產活動明明在持續進行,但生產出來的貨物卻消失了,正規的銷售金額趨近於零.當然,政府也就收不到一分稅金,於是,便更加付不出錢來.如此一來,政府能采取的手段就隻有一種了。”
這下,我總算差不多了解了俄羅斯的大概狀況了。在太平洋的這頭,我急不可耐地開口說道:
“發行國債是嗎?”
“沒錯,為了籌集資金,俄羅斯政府開始濫發國債。可是,在這種時候,俄羅斯政府在人民中的信譽降到了最低,誰也不再相信它了。那麽與之伴隨的是長期國債賣不出去,隻能發行為期3個月的短期國債,但利率卻超乎我們的想像。這3年來,年利率一直都維持在38%這種荒唐的水平。當然,銀行對此可是喜出望外,他們隻要從海外集資,然後再購買國債就可以了,隨後隻需要在一邊乘涼觀看,利益就會越滾越多。不僅沒有風險,也不需要動腦。”
按照如此的行情發展下去,如果我身在這種國家,都一樣能開銀行了。向日本銀行借錢購買俄羅斯國債,一年後就可以賺3成。而在經濟並不景氣的日本,要想每年穩賺3成的利潤,也隻有搞地下經濟的個人高利貸者才能做到。
“與俄羅斯受到的重創相比,日本的金融危機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俄羅斯似乎還發生過連續好一陣子天天都有數十家銀行破產的事情。”
“這意思是……”
徹夜沒睡的小塚老人的聲音,又回複到原本那種充滿朝氣的語調,說道:
“這次在俄羅斯發生的衝擊還隻是第一波地震而已,餘震會緊跟著到來並持續不斷。要想輕鬆收拾掉這種事情,並不是說不可能,也就是說,你眼前正出現相當難得的大好機會。”
把目光轉回日本,耳畔聽得到大型機械壞掉的嘎啦嘎啦聲。8月20日,首相把住友信托的總裁找到官邸去,希望對方能破例答應與長銀合並。
隔天2l日,長銀發表了組織再造方案。以一家日本的金融機構而言,這應該是它能力範圍內最大限度的組織再造方案。包括經營團隊總辭、撤回海外事業、人員削減與減薪、放棄該集團非銀行金融機構的債權等,希望處理掉逾了5億元的不良債權。此外,長銀也宣布要求前經營團隊退還退休金,以及申請逾5000億元的公共資金援助。
但對各家銀行的信譽不再相信的市場,對長銀的再造方案反應冷淡。長銀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明確公布不良債權總額,以及把不良債權暫時轉到該集團非銀行金融機構身上的做法,都成為國會的爭論焦點,議員們反複在同樣的問題點上爭執不休。市場上對於長銀的信心,已經不斷往下盤旋。
徹底壓垮它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當時的財政部長。他在金融安定化特別委員會裏坦白透露:
“長銀若再不接受公共資金的援助,非破產不可。”
市場裏再也沒有人支持長銀了。據傳言,下一個出現危機的會是鬆葉銀行,雖然是傳言,但它的股票卻再度遭到大量拋售,價格也持續走跌:
235元
距離年初以來的最低點,隻差一步了。
8月27日,俄羅斯的第二撥危機如期而至,這次的規模遠遠超越了第一撥。俄羅斯政府終於耐不住盧布的無限下跌,停止了所有的外匯交易。此時仍背負龐大債務的俄羅斯,陷入一種無力履行債務的狀況。過去曾是全球第二的經濟大國,變成債務不能履行的國家。全球同時出現的股票下跌海嘯,吞沒了世界各個股市.
紐約道瓊斯指數比前一天下跌了350點;倫敦的FTl00指數掉了將近120點;法蘭克福的德國股票指數下跌了逾300點。東京的日經指數也急速下跌到泡沫經濟破滅後的第二低點。
光是那一天,在全球市場中消失的財富究竟高達多少?雖然我嫌麻煩沒有去計算具體的數字,但若以10兆元為單位,應該是錯不了的。世界各地隻要跟市場搭上關係的人,全都可以切身感受到熱錢以電子般的速度在全球流竄。就在他們剛剛了解並體會到可怕之處的那一天,鬆葉銀行的股價終於創下當年新低:
209元。
那一天,小塚老人也打了國際電話回來。他一麵確認著鬆葉銀行的超低股價,一麵開心地說道:
“這裏的銀行股也是全麵下跌,投資俄羅斯的花旗銀行、大通銀行、美國銀行股價全都下跌。現在我們隻需等待時機的到來了。”
正是如此,不管個中有多少未實現利益,隻要還沒做最後的股票回補動作,都不能算作獲利。我差不多也要開始構思下一步了。這時,小塚老人高漲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了過來:
“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大型避險基金業者LTCM(長期資本管理公司)在這次俄羅斯的金融危機中,似乎損失了40億到50億美元,這好像不是謠言,而是事實。該公司應如何彌補這筆損失,已經成為市場上大家討論的話題。而大家討論的焦點在於,聯邦銀行到底采取什麽樣的方法來救它,但細想起來,破了一個逾5000億日元的大洞,管他什麽天才來收拾,也都隻是杯水車薪。”
以“選擇權定價”模型聞名金融工學領域的諾貝爾獎得主布萊克.斯科爾斯(BlackScholes),當時在LTCM公司任職。不過,一個人再怎麽優秀,也不可能和海嘯搏鬥。
從目前的市場行情來看,我打從心底慶幸自己先前沒有抱持買進的立場。如果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看市場行情,那時大概會誤以為在7月裏,鬆葉銀行的股價就已經是最低點了。突然,小塚老人的聲音緊張了起來,他說道:
“現在這個時候差不多了,我們不能再這樣醉生夢死下去了。這麽大的衝擊在全球各地遊走,不管哪一國的政府或央行,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觀了。他們應該會攜手合作,全力以赴重建市場。切記,不要錯過股票回補的時機,現在應該是利空出盡的大好時期才對。”
我的想法完全被老頭子說中,我驚訝地問道:
“話說回來了,你在克裏夫蘭兩個星期,到底在忙些什麽啊?一開始你不是說10天就會忙完事情回來嗎?”
“是呀,我當初是這麽說的,可是這裏有完美的演奏廳和交響樂團,我隻是在‘秋天的買賣’到來之前,到這裏稍微休息一下。”
“你和ZE的交涉還順利嗎?”
小塚老人以滿意的口吻說道:
“雙方的利益是相同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蹦出相當有諷刺意味的一句話來。
“所以,這次你是要好好地放鬆放鬆,然後坐在一旁乘涼,看著我接受最終考驗,是嗎?”
這讓我想起6月的時候,小塚老人突然交給我2000萬元現金,要我跑去把錢送到辰美那裏去。這次的條件和那時如出一轍:出其不意地交給我一大筆錢,讓我單獨行動。
不過,這次的考驗,也可以看成是培養我實地操作這多如整個船隊的股票時的敏感度吧。每天繃緊神經盯著屏幕看,這個盛夏的陽光,我一點沒有曬到。在此期間,老頭子應該一麵偷偷和證券公司取得聯絡,一麵用晚上的時間在美生堂聆聽德彪西的音樂吧。
對於我說出這種看似不滿的話,小塚老人忍住笑說道:
“不過,不靠別人就能單獨操作那麽龐大的股票,對你也是很好的,是嗎?今年秋天,這股作戰的力量對我們而言是絕對必要的。到那個時候,不管是責任、壓力,或是正確解讀後的喜悅,都是到目前為止你所經的一切所不能比的.這次的下跌行情應該在不久之後就會崩毀,讓我看你的技術吧,看你怎麽從市場手中奪取大塊、大塊的肥肉。”
聽了老人的話,我在心裏暗暗地說,我也是這麽打算的。我把目標鎖在9月的第一周。在太陽仍然熾熱的9月,我住進了小塚老人的家,為最後的買賣作準。即使已進入新的月份,鬆葉銀行的股價還是在緩緩下跌。
206
201
197
187
187
一周即將結束,在那個和前一天以相同股價收盤的星期五,我在下午1點開盤時,回補了60萬股的鬆葉銀行股票。當時我並沒有指定價格,因為行情的最高峰是很短促的,我隻是一麵看著屏幕,一麵打了通電話給證券公司而已。
我隻說了一句“全數回補”,然後放回話筒,就完成了我的工作。既沒有誇張的舉動,也沒有淚眼相送,或是男主角死亡的劇情。一切不過是在數字組成的世界裏,數字以趨近於光的速度移動來移動去而已。
由於我所下的買單量實在太大,行情因而上漲,所以最終無法以180元以上的價格買入。當我在屏幕上確知自己完成買入手續的股價時,感到一種讓我發抖的興奮.雖然身旁一個人也沒有,我還是不能把那種喜悅藏在心裏。我回補股票的價格是以下三位數字:
190元
平均融券賣出的股價約為310元,所以用最小單位1000股來算,就會有12萬元的獲利。我和老頭子先前的一通電話,就確定了這60萬股可以獲得超過7000萬元的利益,也難陸我全身會起雞皮疙瘩了。
正當我模仿某人喝著自己泡的咖啡的時候,玄關處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我應該是把門鎖上的呀?我覺得可疑,趕緊跑去看,竟發現小塚老人提著美國特產站在水泥地上。我嚇了一跳,問道:
“你不是還在克裏夫蘭嗎?”
老頭子把裝著特產的袋子交給我,開始一邊脫鞋,一邊說道:
“你的時機抓得很棒,我幾天前早回國了,因為不想打擾你在股市裏決一勝負,所以就暫住在都內的一家旅館裏頭。”
我又被這個狡猾的老頭子給耍了。不過,他最終還是稱讚了我,這也不是什麽壞事。我模仿著小塚老人那種扭曲唇角的嘲諷笑容說道:
“你記得要付給我成功的報酬吧?”
老人從厚糙葉樹材質的走廊走向交易室,很痛快地說道:
“當然了,幾天內我會把700萬元匯入你的戶頭。不過在此之前,先聽我詳細地跟你說明我們‘秋天的買賣’的計劃吧。”
我慌張地跟在老頭子後麵,回到連白天都有些昏暗的魔術師的房間去。
第三章 秋天的買賣
從1998年9月的第二周起,老頭子和我的“五周間戰爭”開始了。
戰爭的背景是大勢已去的日本經濟,一塊全黑的帆布。由於執政黨與在野黨相互牽製,金融再生法案要想通過看來是遙遙無期,東京證交所則連日創下泡沫經濟破滅後的最低點。螺旋式通貨緊縮、信用收縮、連鎖危機等新聞標題已成為家常便飯般地頻頻出現在報紙或雜誌上。
不管看報紙或看雜誌都一樣,與其去看那些企業在“經營績效惡化”與“機構重組”間交替上演的灰暗戲碼,大部分國民似乎更傾向於看麥奎爾(MarkMcGwire)和索沙(SammySosa)爭奪全壘打王的新聞。麥奎爾是前美國國家聯盟職棒聖路易紅雀隊巨炮,曾在1998年以單季70個全壘打成為大聯盟史上的單季全壘打王,後來於2001年退休;索沙是前芝加哥小熊隊巨炮,於2004年轉隊至巴爾的摩金鶯隊。兩人在1998年爭奪全壘打王,最後麥奎爾勝出,索沙的單季全壘打數是66個。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與“金融危機”一起生活,就像它隻是某年某月搬來隔壁的危險鄰居一樣。
在這個日本經濟靜靜瀕臨崩潰的時期,我們的戰爭卻正要進入高潮。有花工夫的長期布線、有把緊張的線繃到極限的等待,也有曆時兩天的全麵開戰與迅雷不及掩耳的買賣(就我的部分來講,還談了場像遠方火焰般的戀愛)。
在以後無數個無法成眠的夜裏,有時候我會想起那5周間的事情。雖然我並不後晦,但卻也想過,除了采取這樣的方法,是不是還存在其他更多的替代方法?或者,當時是不是可能更早脫身?而經過這樣的一夜,早晨總是在沒有答案的狀況下迅速到來。即便如此,每一次,我的思想鬥爭的最終結論都沒有什麽變化。如果當時沒冒那樣的風險,應該也就不會有
現在手頭的這些利益了。雖然代價很高,但選擇冒險的,也是我自己。
如果每個人都畏首畏尾、不想冒險,那麽可以想像整個係統將會腐敗崩潰成什麽樣子。
在此我要提出一項建議:請在連你自己都快要整個爛掉之前,盡可能地咬下一大塊肉來吧。反正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未來不需要多久,日本的個人資產(又圓又肥的1400兆元!)全都會變成外國勢力的俎上肉。現在,日本的金融機構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再吃人家的肉了,所以說在這種時候,你隻拿走一點點肉,應該沒有什麽人會說話的。
在秋曰裏一個晴朗的早晨,我穿著新西裝,踏著輕快隨意的步伐,前往位於町屋小巷內的老頭子的家。進入這一周後,最後的大決戰終於要開始了。
我一如往常走到交易室。小塚老人既沒有和我打招呼,也沒有看我一眼,隻盯著在窗邊的那排屏幕。而我對此也習以為常了。我向聚精會神地看著屏幕的老頭子問道:
“怎麽了?”
“恩,匯率動了,日元升值。”
我無視堆在桌上的全國各大報,繞到老頭子背後。就在我看著映在畫麵一端的東京外匯市場的日元行情時,日元正在往上升。上個周末還維持l美元兌135元,今天才一開市,就已經上演急升兩元的戲碼了。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老頭子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
“俄羅斯金融危機已經波及中南美了,歐洲借錢給俄羅斯、美國借錢給南美洲,所以海外投資家都在拋售歐美兩地的貨幣.以消去法來看,當然就隻有轉而買進日元,不過,這並不表示日本很強,你看。”
老頭子手指著5個並排屏幕的最旁邊那個給我看,上麵的數字也是在不斷地轉換,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屏幕上顯示東京證交所一部的平均股價,呈現出數個月來從未見過的上漲走勢。市場才開盤30分鍾,就已經創下大漲400點的紀錄。這時,老頭子笑了,開心地說道:
“這邊的市場也是外資買進。先是買回股價期貨指數的期貨,然後為了衝銷賣股套利,又買入現股。這樣的話,隻能想成是有人在半空中給我們撐腰吧。上個周末才賣光鬆葉銀行的股票,這星期它的股價卻又急速反彈。我們沒有閑工夫再杵在這裏,這是我們的新機會。在你還悠哉遊哉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布局了。”
我確認了鬆葉銀行的股價:
220元
星期五的收盤價是187元,才幾十分鍾的交易時間,股價已經上漲一成以上。鬆葉銀行已發行的股票總數約有38億股。算起來星期一吃早飯前,它的市價總值就增加了900億。
這一點都不誇張,市場也是會呼吸的。它會大口呼氣,也會像這次這樣大口吸氣。它隻要稍微吸一口氣,股市總值就會膨脹近1000億元。市場每天都是這樣。當然,銀行本身的經營卻沒什麽變化,一樣困難。
我們又重新開始融券賣出股票.對於打算狙擊鬆葉銀行的我們來說,那天呈現的是絕佳的波浪。波浪如此之好,我們怎麽舍得收手呢?
那一天對大多數股民來說都並非什麽好日子,雖然有36種產業全麵上漲,而且部分股價還出現了較強勁的急速反彈,但對於股票市場來說,涉足市場的人永遠都是不會笑的,他們賠了會哭喪著臉,而賺了的話,又會時刻擔心賺了的錢重新跌回去。
雖然一切行情都照著我們的預期發展,但我和老頭子的好心情卻沒能持續太久。我們並非那種不知享受好心情的人,但事情的發展實在是令人高興不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下午4點,正當我們邊喝咖啡邊沉浸在市場的狂熱餘韻中的時候,小塚老人桌子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在這種時候,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完全的平靜。小塚老人雖然身經百戰,但還是可以看出他的神經有些緊張。隻見他快速走回他那張幾乎光可鑒人的黑檀木書桌旁,拿起了桌子上響著的電話機:
“我是小塚。”
平常幾乎從來不顯露內心感情的老頭子,臉色卻忽地變了。雖然我依然在悠哉遊哉地喝著老頭子泡的咖啡,但我眼角的餘光依然看到了老頭子表情的瞬息萬變。小塚老人在聽著話筒裏的人說話的時候,偌大的交易室裏微微發亮的屏幕上,正一閃一閃地跳躍著海外市場的行情數據。
小塚老人聽對方說了一陣後,臉色凝重地深深歎了一口氣,道:
“好的,我明白了,等會兒我們就過去拜訪。”
小塚老人往貓足沙發這邊走來的時候,神情完全沒有放鬆,他的背竟微微弓了起來,這與他時刻注意的形象實在是有些不符。我迎上去問道:
“請問,又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思。白戶,你還記得那對曾經在受害人自救會中出現的母女嗎?”
說到這裏,我得跟大家重提泡沫經濟時期的一段公案。當年,銀行與壽險公司聯手造孽,銀行以解決遺產稅為由,哄騙那些沒有收入的老人家以不動產為擔保,誘使他們借人大筆款項,用這種所謂的融資型變額保險欺騙了大批的老人。由於此事受騙者眾多,所以等到泡沫破裂之後,留下的隻有堆積如山的不良債權,以及隻能等著自己居住的房屋被拿去拍賣的老人們。全國各地的這些受騙人紛紛成立了受害人自救會,同樣,這裏也成立了受害人自救會。
我想到此事涉及如此眾多的弱勢群體,內心很不平靜。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茶幾上,急切地回道:
“記得,不就是那對自稱是第一次過來、然後非常清楚地對大家陳述她們悲慘受害情節的母女嗎?”
小塚老人悲傷地點了點頭,然後嘴角微揚,聲音中帶著沉痛說道:
“對,就是她們。剛才的電話裏,自救會的同仁跟我說,那個老媽媽已經在家裏上吊自殺了。今天晚上大家約在一起給她守靈,而且受害人自救會的成員全都會過去.”
天啊,這難道是真的?她們的遭遇那麽悲慘,上天為什麽不可憐一下她們呢?
上一次的聚會已經是3個月前的事了。當時自救會約在尾竹橋通的快餐店二樓集會。就是在這次聚會上,那位年近80的老婆婆以及她50多歲的胖女兒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當時她女兒穿的好像是一套搶眼的運動服,至於顏色我倒是忘了,應該不是熒光粉紅色就是鮮豔的橘色吧。
一時間,我竟說不出話來,隻能一直張著嘴,木木地看著小塚老人。
小塚老人的臉色也極不好,他用一種像是同情又像是嘲諷的語調說道:
“她上次不是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自己家中度完餘生嗎?她不是請求大家說如果她死了,請大家送她一程嗎?看來她人生最後的願望總算是實現了吧。”
我無言以對。這世界上,竟然有人把死在自己家中當做一種奢侈的願望,甚至以死來換取這樣一種權利。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老婆婆手中那個揉成一團的信封。那是鬆葉銀行寄來的最後通牒。當時老婆婆一麵哭,一麵訴苦。鬆葉銀行的信裏提醒她說,她的房子在12月份就要被拿去拍賣了,與之同時,她銀行的賬戶也被凍結了,現在她們可謂是一文不名了.更要命的是,銀行隻給了她半年的緩衝期,對於一個已經沒有上班能力的老太太來說,半年之內是不可能籌到一筆巨額款項的。
我內心懷著一種恨意,用眼角看了看屏幕上的數字,此時上麵的數字正標著:
215元
鬆葉銀行的股價一反之前的頹勢,竟比上午略有上漲,自從我出生以來,還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一個數字。而此刻,當我看著“215”這3位數字的時候,我的內心竟如見到仇敵一般痛恨著它們。
天色已晚,我們所坐的城鐵正發出橙色的亮光。在一陣悅耳的鈴聲中,穿過蓋滿小房子的街道,徑直向前駛去。城鐵荒川線兩側的銀杏樹正茂盛地生長著,那些散步的人們享受著這難得的清涼晚風,正悠哉遊哉地緩緩行走,這就是東京下町的靜謐景象。或許對於他們來說,這天下是一片太平的吧。然而在我和小塚老人的眼中,此刻的天空卻跟我們的心情一樣一一陰雲密布。按照約定的時間,我和小塚老人出現在了那對不幸母女位子慈眼寺後的家。
誠然,日本雖然經曆了長達10年的泡沫經濟,但整個城市乍一看卻還是風平浪靜般地繁榮昌盛,至少對於那些習慣了東京生活的人來說,並沒有覺得這裏有什麽太大的變化。然而在平靜之下,經曆著泡沫經濟的日本卻暗潮湧動.特別是對於這些陷入金融騙局的老人,又是怎樣一個黑色的10年啊?也許有人會對此無動於衷,但隻要他們看到一件件老人自殺的慘案,我想他們就不會那樣無動於衷了吧?如果這些老人家沒有受到那些巧言蠱惑,也許他們也正在享受晚年的天倫之樂吧。
站在老人家裏,我禁不住思考起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來。屋子外麵的樹木是青翠而舒暢的,然而屋子裏的氣氛,卻跟陰天一般壓抑。這是一棟跟鄉下的富裕農家沒有兩樣的房子,大門上方非常考究地鋪著瓦片。而從門口到玄關,長達5米的範圍內都非常細致地砌著樞木縣宇都宮市出產的凝灰岩,這種凝灰岩具有天然除臭、吸濕的功能,由於它作用卓著,故而許多神社都用它來建造。所有這一切,都似乎在跟我們訴說它的主人曾經是一個多麽熱愛生活的人。然而現在已物是人非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棟房子如此考究,老太太才被當地的銀行職員盯上的吧。對於那些靠業績拿獎金的人來說,是決不會放過這種肥美的“獵物”的。回過頭來看看,還真是說不清楚人到底是擁有好東西好,還是不擁有好東西好。
此刻,在燈泡照耀下的玄關水泥地上,滿滿當當地擺著鞋子,而且拉門之外也雜亂地擺放著。雖然一眼望去,基本上連一雙像樣的名牌鞋都沒有,但至少說明這裏麵人氣還是相當旺的一一畢竟,對於受害人自救會的人來說,今天是一個非常悲痛的日子,大家是沒有理由不來的。
看著這一地的破舊鞋子,我的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傷感:為什麽要把這些可憐的勞苦大眾卷入這樣一場滅頂之災呢?銀行不是最有錢的嗎?
不由得,我又想起了那位曾在受害人自救會的聚會上慷慨演講的老太太。進入玄關之後,我和小塚老人跟已經擠在裏頭的每一個認識的人打著招呼。由於屋子裏的人太多了,現在已經陸陸續續地有人往外走。
此刻我們聚會的房子,從法律上來講,已經是屬於鬆葉銀行的了。
走進屋子一看,隻見那些跟可憐老太太一樣絕望的老人家全都席地而坐。榻榻米早就坐不下了,許多老人就直接在木板走廊上坐了下來。這些老人大多數默然無語,隻是一個勁地吸著劣質的卷煙。我一進去,就聞到了彌漫著的香煙氣味。在這一大堆人之中,隻有少數幾個人在低聲地哭泣著,而絕大多數人則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或者坐在地上發呆,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身旁的夥伴交談。
我和小塚老人小心地讓過滿屋子的老人家,進入一間8張榻榻米大小的和室。這間屋子比較大,而且看來把房子裏的坐墊都挪到這來了,老太太的親戚們也都聚集在這裏。如果不是裏頭也有幾個小孩子或年輕人,這裏恐咱會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進入屋子,首先進入眼簾的是白色的菊花,菊花覆滿了靠著壁龕架設的祭壇。可憐的死者的胖女兒正站在祭壇旁邊,對著來上香的訪客一一答禮。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終於輪到我們上香了。我跟在小塚老人身後,握起香深深地向祭壇默哀。
當我扭頭時,看到的是安置在簡單的白木箱中的老婦人。也許是親戚為了掩蓋她的傷痕,故而在她脖子處特意包了一條絹布。她的臉上稍有些髒,但不知為何感覺卻比上次聚會見到時有氣質,而且讓人感覺她死得很輕鬆似的。死者平躺在那兒,像娃娃一般沒有遺憾與苦痛。也許在她死的時候,已將所有的遺憾與痛苦,都拋到九霄雲外了吧。
這不是錢的關係,而是一種信念的傳承,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整個屋子裏的人,似乎都將這種信念接了過來。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似乎同時接到了一項不可逆轉的指令,那就是將死者的失落加上數倍,奉還給導致悲劇發生的人,然後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
不知為什麽,在我的心中竟莫名地閃過一句很沒有創意的台詞:
“你等著看好了,我一定要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我好想對老婆婆說點什麽,然而腦海裏除了這句台詞,卻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話來。
小塚老人站在我的前麵,按照傳統的禮數講完哀悼的話後,那位勉強將肥肉擠進喪服裏的胖女兒便向他鞠躬答禮。由於小塚老人現在擔任的是受害人自救會的顧問,所以他們兩個人好像彼此認識。
胖女兒轉動著她那雙通紅的眼睛,用一種不安的腔調問道:
“那個,請問您,我們家現在都已經成這個樣子了,銀行還會把房子拿去拍賣嗎?”
小塚老人默然地把視線在祭壇上停了停,然後低聲答道:
“非常遺憾,根據以往的慣例,任何特殊事件都不能阻止銀行收回你家的房屋。前段時間也出現過債務人死亡的事件,但銀行並不會因此而放過債務人的債務,最多隻是再寬限幾個月罷了,到最後還是會被銀行強行拍賣的。”
“啊?真的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小塚老人把聲音放得很低,朝胖女兒問道:
“失禮了,請問一下,壽險公司那邊怎麽說的啊?”
胖女兒已有50多歲了,隻見她疲憊地點了點頭道:
“沒什麽,他們剛剛已經打過電話了。說是一次付清的死亡給付將會變成不到4000萬元。”
“哦,這樣啊。那麽你們向銀行借的錢,總共是多少?”
胖女兒那疲憊的表情更陰鬱了,她歎著氣向小塚老人報出了一個連我們聽到都覺得非常沉重的數字:
“接近兩億元。”
這個消息令我驚訝得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天啊!人家好不容易才貸款買下的l億元保額,壽險公司拿去炒股,最後隻剩下一半不到。而銀行坐在那裏什麽也不幹,轉眼間借款卻變成了兩倍。這還有公理可言嗎?連人死了都還要前來討債,半點都不給回旋的餘地。
更要命的是這筆死亡賠償金還得繳遺產稅,現在兩相抵扣,擺在胖女兒麵前的還將有如山一般的1.5億元貸款。
把這裏麵的事情弄清楚,我也就明白為什麽受害人自救會的老人家會失魂落魄了。在這樣沉重的債務麵前,誰能笑得出來呢?
我當然也笑不出來,誰能知道這樣的結局明天不輪到我頭上呢?
正在這個時候,玄關那裏傳來那些席地而坐的老人家的顫抖叫聲:
“你們這些混蛋,還來這兒幹什麽呢?”
聽到玄關的吵鬧聲,整個屋子裏的人,全都把視線集中到走廊那邊去。由於注意力都集中到玄關去了,所以守靈的地方反而安靜了下來。我沒有去看玄關那邊的動靜,而是把腦袋轉向了老太太躺著的地方。在她的前方,悼念者敬上的香正產生嫋嫋的青煙,那煙垂直地往上飄,一直飄到天花板上,形成了讓人莫名惆悵的形狀.
玄關處的動靜越來越大,看來走廊那頭一定是來了個什麽特殊人物了。
我也轉過頭去,結果發現為全場視線所包圍的,是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以及跟在他身後的一位30歲上下的女子。那女人個子還挺高,穿著緊身的藏青色套裝,那套套裝使得她的身材看起來相當苗條。也不知道為什麽,當她邁動緊身裙下的腳步,那種風姿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種相當強烈的震撼。他們兩人不顧別人的辱罵,徑直走到靈堂,移開小塚老人身旁的坐墊,“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非常嚴肅地向死者的女兒鞠躬。
招呼之後,那男的便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名片,分遞給站在他身前的胖女兒。我瞄了一眼,隻見名片的邊緣有一個鬆葉交疊的綠色三角形標誌一一鬆葉銀行的標誌。正當我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跪坐著的中年男子時,他開口向胖女兒說道:
“我叫野田恒夫,是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的副行長。這次的事情真是太不幸了,不過還是請您節哀順變,也希望您能振作起來。”
胖女兒看著名片,眼神一時間竟發起愣來。當她聽見野田恒夫的介紹時,隻見她的臉色刷地變了,她的那雙發紅的眼睛不安地轉著,散發出一種悲憤的光芒,那種光芒任何人看了,都會有一種恐怖的感覺。我想此時如果她手邊有菜刀的話,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一刀剁下去的。那跟在中年男子後麵的苗條女子看來也不太靈光,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還趨上前去遞出名片。胖女兒下手一揮,將苗條女子伸過來的手撣開去.輕捏在苗條女子手裏的名片也隨之落下,正好掉到了我的膝頭上。
“保阪遙鬆葉銀行總行公關部客服主任”
我眼睛一掃,已經把名片上的文字讀完了。趁著胖女兒怒目瞪著中年男子的機會,我悄悄地把那張名片放在了胖女兒的麵前.
那個苗條的穿著套裝的女子看起來很冷靜。她盡量控製著自己的聲音,以一種既嚴肅,又似乎包含一點同情的語氣對胖女兒說道:
“不好意思,您的心情我能體會。老人家生前對我們公司的業務也很照顧,能不能至少讓我們為她上柱香呢?”
顯然,這兩個來自鬆葉銀行的人完全是照章辦事,也許在他們的標準客服手冊上,對於出現這樣的事件早就有了成文的規定一一既不道歉,也不說自己有錯。
此時中年男子和30歲女人也是擺著一副客戶發生不幸,他們前來吊唁的樣子。那樣子似乎現在平躺在靈床上的老婆婆,既不是過度貸款的受害者,也沒有碰到詐欺,而是鬆葉銀行的一個客戶,突然遭遇到意外罷了。
對於這樣的人,當然是不會受到歡迎的。此時守靈座位以外,到處是此起彼落的喊叫聲:
“臭蟲,快滾回去吧,你們這幫殺人犯!”
“詐騙犯!你們就這麽樂意欺騙老人家嗎?”
“你們兩個不是什麽好東西,快下地獄去吧!”
房間裏的走廊上,受害人自救會的老人們全都站起來了,他們臉上除了怒不可遏,再沒有任何表晴。他們那樣子好像立即就要衝上來揍這兩個家夥一頓似的。就在我目光移向那些憤怒的老人的時候,胖女兒采取行動了,她舉起靈床前一個足有小臉盆那麽大的銅製香爐,把裏麵滿滿地蓄著燃著的香灰一股腦兒倒在了鬆葉銀行的兩名職員身上。副行長顯然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慌忙用手拍西裝褲膝蓋處的香灰,但公關部的女子卻處亂不驚,她無視燃著的線香落在她裙子上燒出的洞,從口袋裏拿出念珠,雙手合十,對著老婆婆的遺像念念有詞。正當胖女兒準備采取下一步行動的時候,女子抬起頭來橫掃了一下現場的老人家,對大家大聲說道:
“今天打擾各位了。雖然很遺憾各位無法理解我們,但我相信我們是可以進一步溝通的。現在,就請容我們先行告退吧。”
女子一邊說著,一邊朝靈床的方向鞠了個躬。那慌亂的副行長也跟著站了起來,朝著四周亂七八糟地行禮致意。那女子特意向坐在旁邊的我點了點頭,當我們的目光交會時,我覺得昏暗的光線也搖晃了。我看出她眼神中有著一種迷惑,我想,那應該是因為在她的內心,也無法對自己的工作內容產生認同吧。我分明從她的眼神裏看到,她在哀求現場能有人理解她的立場。
也不知為什麽,一直對鬆葉銀行恨之入骨的我,竟無意識地向這位公關部的女子點了點頭.也許她沒有想到在一片敵視的氛圍裏,居然會有人朝她點頭示意,所以她的臉上現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我發現其實隻要她拿掉世俗的麵具,人還長得挺漂亮的一一雖然她眼角的皺紋實在是太明顯了。
對於鬆葉銀行的職員,老人家們是不會給什麽好臉色的。於是,副行長和他的隨員便如兩隻過街老鼠般在大家凶狠的視線中灰溜溜地離去了。
雖然為老婆婆守靈的人都不太說話,但在那種憂鬱的環境裏,時間還是過得很快的。等到l1點的時候,我和小塚老人離開了守靈的座位,跟大家打過招呼之後便走出了老婆婆的房子。
走在去往城鐵的路上,小塚老人對跟在身後的我說道:
“你似乎看到那個女子的名片了?”
這老頭子,眼光還真銳利。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此時荒川線最後一班車的影子,一邊在老人的側臉上晃動,一邊漸行漸遠。
“似乎是鬆葉銀行總行公關部的主任。”
小塚老人似乎並不等我回答,那樣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沉思了片刻後,他又說道:
“我從她的口氣分析,她應該會在明天出殯時再次露臉。白戶,想不想接近一下那個女子呢?如果我們能從她那裏弄到總行情報,那價值肯定要強過町屋站前分行的理財專員的。”
聽完小塚老人的話,我在心裏暗暗稱是。因為當小塚老人說到“理財專員”的時候,我立即就想起了關根秀樹那膽怯的笑容。那是一個生活在不幸中的銀行職員,也不知道分行的行長是否還在命令他吃那種加了一大堆化學調味料的蓋飯。
我的腦海裏把他那張怯怯的臉與棺材蓋上小窗裏露出來的老婆婆的臉重疊在一起。這兩者都是銀行的受害者,不同的隻是一個死去了,另一個卻還活著。
我對小塚老人說道:
“我明白了。隻是要我像小白臉那樣去討好一個女人,好像比較困難,但我會盡力去做的。”
小塚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道:
“那這事就麻煩你了。明天我有點忙,而且還有一個人要介紹給你。”
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著一些可有可無的話。走到如鬼城一般燈光昏暗的尾竹橋通時,我們道別各自回家。
第二天,東京又是萬裏晴空。今天除了去送別死者,當然不會再有別的事了。中午時分,氣溫已經超過30度了。我跟著那些老人家揮汗如雨地行走在送殯的隊伍中。老婆婆家前麵的狹窄小路上堆滿了黑白花圈,目之所及全是穿著喪服的老人。到町屋殯儀館雖然隻有500米,但他們還是合力準備了氣派的美式靈車,看來他們已經把這起喪事當做一個政治運動了。
起棺後,和尚們穿著金光閃閃的法衣,背對著靈車那金光閃閃的頂部,進行著最後的送行誦經。
正在這時,路的前方卻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我回頭一看,意外地發現水泥牆邊的一個花圈竟被橫放在地上,大家全都聚集在那附近,看來那裏又發生什麽事情了。
老頭子看了看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朝他點點頭,一溜小跑衝向了騷動處。此時受害人自救會的老人們已經大批大批地聚集了過來,他們用皮鞋用力地踩著地上的花圈。而花圈上的墨字果然如我所料一一“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
老人們除了踩那個花圈的,其餘的全都向另一個角落聚去。我走過去一看,隻見鬆葉銀行公關部的女子與昨天的那位副行長正怯生生地被大家圍困在那裏。那女子和昨天一樣穿著剪裁合體的套裝,隻是顏色稍有變動,昨天的是藏青色,而今天則變成了黑色。看來這位苗條女子成天都是穿著這種職業套裝的,也許今天換上黑色是表示對死者的哀悼吧。
現場的那些老人家可不管她穿什麽顏色的衣服,他們緊緊地逼近女子,朝她大聲嚷道:
“你這個害人精,還來這兒胡鬧什麽?”
現場的氣氛真是太緊張了,簡直是一觸即發,那感覺就跟馬上要發生暴動一樣,現場沒有任何人打算出麵製止怒火熊熊的老人們。麵對他們共同的冤家對頭,就是那些平時虛弱得快要倒下的老先生老太太,此刻也雙眼發亮,期待著即將來臨的血腥場麵。
我插進去,擋在鬆葉銀行職員和眾老人們之間,然後用一種誠懇的語氣對大家說:
“各位,請保持冷靜。我想,往生者也不希望出現這種狀況吧?”
“你噦嗦什麽!難道你不知道就是他們這些家夥害死她的嗎?”
站在最前麵的矮小老人嘴角冒著白泡,發著狠地衝我嚷道。真是意想不到,這些平常隻會一臉安詳地和孫子玩鬧的人,此刻卻完全變成了另一副臉孔.我知道在這個時候與老人家進行爭論是很危險的,所以我回頭朝公關部女子說道:
“保阪小姐,你待在這很危險。請你先離開這裏吧,我會想辦法安撫他們的。”
說完,我便從上衣口袋裏抽出了自己的名片,順手塞進公關部女子的手中。她稍稍瞄了一眼,然後朝我說道:
“不好意思。”
說完,女子便帶著副行長快步走回了來時的小巷子。我在安撫老人們情緒的同時,亦偷偷目送她的背影。說實話,她的年齡雖然有些大了,但她的小腿肚線條卻很美.那一條黑色的線,不知道是不是代表有接縫的絲襪開始流行起來了。
兩個鬆葉銀行的人消失了,但受害人自救會的老頭們顯然有一種意猶未盡的失落感。但人都已經走了,便也就無可奈何地重回送殯的隊伍。
事情辦妥了,我便開始四處走走看看。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發現巷子另一邊居然有台攝像機在偷拍,顯然剛才的爭執都被拍下來了。也許鏡頭意識到我發現了它,便改變拍我的狀態,變換角度,去拍那些被踩得稀巴爛的黑白花圈了。
靈車開走後,我和小塚老人便沒什麽事了,我們走到車站前麵的咖啡店。經曆過一陣火熱的體驗後,冰鎮的冰咖啡把我的胃瞬間擴大到無限。
小塚老人卻與我相反,他若無其事地照常點了杯熱咖啡,跟往常一樣連喝也不喝一口。
緩了口氣後,我們開始談論如何布局鬆葉銀行股票的事。這時,那個被我發現的攝像師穿過入口自動門走了進來。小塚老人朝他招了招手,等扛著攝像機的男子走到我們桌前坐下後,小塚老人對他介紹道: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秘書。”
我坐著和他交換名片。我的名片是小塚老人那天下午才拿給我的,名字旁邊以明體字直寫著“尾竹橋通銀行受害人自救會文書”。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給別人發名片了,第一張我塞給了公關部的女子。
這位身穿老舊牛仔衣褲的男子也把名片遞給了我,他的名片上寫著:
“Bs東京電視台報道部栗山義弘”
我看他的年紀大約35歲吧,這人個子不高,體格卻顯得很壯實,給人感覺是個情緒高漲的奇怪男子。他笑著朝我打招呼道:
“哦,你就是小塚先生的秘書啊。我早就聽說你了。我現在的職業是為BS撰寫新聞,主要是經濟方麵的。但這並不是我的正職,因為這個工作並不能讓我有多少收入。所以現在我經常自己拍照、自己寫稿、自己報道。雖然有的時候並不能賺到錢,但這件工作到底還是挺有趣的嘛。”
我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這位電視台記者,心裏卻想著小塚老人也真是的,我們是做證券的,有必要認識電視台的人嗎?而且昨天還特別提醒今天介紹人給我,原來就是他呀。
老頭子似乎感應到了我心裏的想法,他點點頭說道:
“白戶,栗山先生目前正在追蹤變額保險受害者的情況,他準備專門製作一個大專題。大電視台或報紙對這件事都沒有太多報道呢,我想都是因為保險商和鬆葉銀行給了他們太多廣告費了吧。不過說的也是,哪個媒體能違背廣告客戶的要求呢7”
栗山笑著點了點頭,他舉起手裏的那杯冰咖啡,也不用吸管,直接就一飲而盡了。他粗魯地笑道:
“今天真是太可惜了,白戶,你挺身而出保護鬆葉銀行的那位小姐雖然是正確的,但從我的角度來看,卻實在是一大損失呢。如果我拍到那些人一把扯爛那女子的套裝的話,那我的這段視頻可就能賣個大價錢了。”
我聽了他的話,覺得根本沒有回答的必要,於是便沉默不語。
不知為什麽,小塚老人看起來竟很開心,他對我說道:
“栗山先生會在‘秋天的買賣’中,盡全力幫助我們呢。”
對於“秋天的買賣”的具體內容,我是不太清楚的。原來想打聽詳細內容的時候,小塚老人總是說還沒有完全準備好,現在這副表情,是不是說他已經準備好了呢?
栗山記者不管我是否如墜雲霧,隻是一個勁地問我道:
“白戶,你用過攝像機嗎?家庭用的數碼攝像機也行。”
我搖了搖頭。
問這個幹什麽呢?難道他要我當攝影師嗎?真是不懂他的意思。
栗山無所謂地點了點頭,然後露出一種似乎咱們是自己人一樣的笑臉,一臉詭異地說道:
“沒關係,下次見麵時我借你一台小型攝像機吧。拍女朋友也可以,拿女朋友的嬌媚練練手嘛,她也會很開心的。”
我腦海中竟浮現出中川充的臉龐。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跟我聯係了,也就是說,我現在根本就沒什麽女朋友。但我還是點點頭,配合他所說的話。
9月的第二周,行情對買方很有利。出殯的那個星期二,股指行情繼續上揚,到大約15000點的時候,小塚老人迅速出擊。僅這星期的頭幾天時間裏,就已經賣空了與上周末買回來的鬆葉銀行股票相當的股數。再度膨脹起來的融券賣出總額,達到了60萬股。對老頭子來說,這是前所未見的大膽動作,看他那架勢,估計是打算把最後一元存款也投入市場中去。
星期三,日本銀行實施了三年來的首次金融緩和政策,把活期貸款利率調降至0.25%。但這種司空見慣的小動作,對於金融市場而言,簡直是毫無意義。現在的情形是,銀行有錢卻找不到合適或願意借錢的借款人。
長此以往,銀行的資本金隻會越來越多.由於沒人願意借錢,於是導致銀行在運用資金時,往往隻剩下“買日本國債”或“放在手邊,變成超額存款準備”兩種選擇而已。
麥奎爾在聖路易的布許球場(BuschStadic)刷新大聯盟紀錄,打出第62個全壘打。好像那球是低彈道的平飛球,原本大家都以為是正中球心的外野強勁飛球,而球卻在左外野全壘打標杆旁,瞬間被吸了進去。這對於長期沒有好新聞的日本來說,稱得上是少數幾件稱得上心曠神怡的好新聞了。
星期四下午,我們又在京成町屋站旁的咖啡店相聚。這次與我們聚會的是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的關根秀樹一一那個怯生生的可憐職員。
我們所在的咖啡店位於以前我經常光顧的那家超大柏青哥店的2樓。老頭子把裝了定存鈔票的信封交給這位負責重要顧客的職員,用一種和藹的爺爺式的笑容對他說道:
“托你的福,上星期我們賺了不少錢。對了,我聽說關根先生對機械手表很有興趣,是嗎?”
小塚老人說這些話的同時,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那是一隻黃金與不鏽鋼鑲嵌的勞力士表。看起來好像不怎麽特別,但似乎已有相當長遠的曆史,表麵的黯淡與數字的豐體很有懷古的格調,一看就知道是非同尋常的好貨。
正在數著萬元鈔票的關根,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計。但他並沒有碰手表,而是用一種好像要去舔桌麵一樣的姿態,把頭低下去細細觀察。最後,他終於流著口水說道:
“小塚先生,這是上世紀60年代初期的勞力士迪通拿(Daytona)吧?保存狀態還真是很好。”
老頭子看到關根喜歡,便裝出一種好好先生的聲音,說道:
“怎麽樣,請不要客氣,戴戴看。”
關根臉上露出吃驚的表隋。
“那。這個是……”
“別客氣,這是我誠心想送給你的東西。因為關根先生給了我們很棒的情報。那隻表我過去一直收著,與其在我那兒受不到重視,還不如將它交給一個懂得它的人,那樣它也許會比較幸福。”
“是嗎?真的可以嗎?”
關根看起來明顯有些受寵若驚,他不安的視線不斷在老頭子和我之間往返。我也不露牙齒地微笑著,支持著關根的物欲。他終於禁不住自己內心的悸動了,然後便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勞力士,一臉喜悅地端詳著它。
“真的太感謝您了。那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如果有什麽用得著我,請您盡管吩咐,我願效犬馬之勞。”
真是個率直的家夥啊!小塚老人笑了笑,但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種隱藏在深處的欣喜。他頓了頓,用一種難為情的聲音說道:
“是嗎?你真的願意幫忙?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請問,貴公司的手冊可以借我看看嗎?”
這話一說出來,就嚇了我一大跳。三記好球直接決勝負。一直以來應該都是先旁敲側擊一番,再切入真正目的才是,但這次的小塚老人卻不一樣。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坐在身旁的老頭子,但他卻麵無表情地看著關根。
關根顯然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帶來如此嚴重的後果,但既然已經收了別人的東西,那就得替別人辦事啊,於是他便用一種訝異的神情回道:
“您是指客戶應對手冊嗎?”
“不,不是客戶應對手冊。我要的是那種危機管理手冊,我想鬆葉銀行這樣一家成熟的大公司,應該有才對。”
“如果您指的是地震或火災時的避難指導手冊,倒是有。”
這家夥,還真是一個榆木疙瘩,一點都不靈光的男人。我已經想像得到老頭子想要的是什麽了。小塚老人搖了搖頭說道:
“不是。你們總行應該編有發生擠兌事件時,各分行的應對方案之類的手冊吧?可以的話,我想借看一下。”
從1997年11月到現在,大概已經快要一年,三洋證券、北海道拓殖銀行、山一證券,以及德陽都市銀行,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接二連三地倒下。3周之內,就有4家金融機構破產。在日本各地分行引發昭和恐慌的1929年(昭和四年)之後,全球經濟大恐慌的一環一一即極度不景氣等經濟與社會問題。而且伴隨著發生了一係列的連續擠兌事件。反省過那次的危機後,隻要是銀行,一定都會製作一個相當詳細的危機處理手冊才對。不然的話,如何才能應對擠兌問題所產生的影響?
關根似乎還是不太清楚狀況。小塚老人有些犯難,他搔了搔頭,說道:
“關根,你不要緊張。我有個朋友目前擔任信用合作社的理事,由於最近的金融不安,他開始擔心會出現擠兌人潮,所以也想自己製作一本應對手冊。因此,我多管閑事,想說是不是有可能向鬆葉銀行借來這樣的手冊參考一下。鬆葉銀行有鬆葉集團當後盾,而且又是第三大的都會銀行,危機管理應該做得很實在才對吧?”
關根終於點頭了。
“啊,原來是這樣。嗯,好像確實有這樣的東西,不過,那可是僅限銀行內部流通的……”
小塚老人微微一笑,也沒有再逼他,而是裝作一副很失望的樣子說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本來我已經跟我朋友說了會盡力幫他想辦法的呢!不過也沒關係,請你再考慮一下吧。再說我也並不那麽著急要。”
就這麽閑坐了一會兒,關根便提著鼓鼓的皮包,跟一個背著大米的螞蟻一樣弓背離開了咖啡店。
在我們坐著的咖啡店窗戶下方,城鐵正緩緩開走。殘暑的天空是一種塗滿了灰似的藍,籠罩著這熱鬧但貧困的街道。我回過頭來,對小塚老人說道:
“哦,我大概弄明白您的意圖了。是不是我們將要製造一起擠兌風波,然後一口氣把鬆葉銀行的股價打入18層地獄呢?”
老頭子看著我笑了笑,臉不紅氣不喘地點頭道:
“你有進步了嘛!是啊,就是要這樣做。”
我在心裏默想了一下擠兌風波的有效性。首先我想到的是這個事情是否有可操作性,因為現在和過去不同了.一是因為在發生恐慌時,各大銀行都準備了大量的預備資金。第二呢,則是一旦鬆葉銀行出現狀況,日本其他大型銀行的龐大金庫也會調動緊急預備金來進行支援的。
想到我們行動的巨大風險性,我不由得對小塚老人提醒道:
“可是,這樣會不會有問題呢?如果在每一家分行策動擠兌事件,那當然是很好的。但如果隻有一家分行發生擠兌,那對市場的影響是不是微乎其微呢?再說,現在能撼動銀行根基的,根本就不是存款人丁。當年拓銀之所以破產,並不是因為存款人發難,而是因為它在金融機構間的融資信用喪失了。擠兌這種老招數,是不是已經落伍了呢?”
小塚老人目不轉晴地盯著我,那黑色瞳孔的眼睛裏,似乎有一絲讚許,但更多的時候,是不帶一絲感情的。他聽了我的分析,便以一種成竹在胸的樣子對我說道:
“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那方麵我另有安排。雖然鬆葉銀行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對手。但是你也不要忘了,它充其量隻是一株根部已經徹底腐爛的大樹。現在不是它倒不倒的問題,而是到底要搖幾下它就會倒的問題。既然已經知道了結局,為什麽不大膽地去試試看呢T”
小塚老人說完,便招侍者過來結賬。他邊往外掏錢,邊站起來對我說道:
“我們回去吧,回去之後還得開會。另外我們有其他的客人。看來這個月,你得有不能休息的心理準備了,希望你不要拒絕.”
我舉杯一口喝幹杯底顏色變淡的冰咖啡,一言不發地跟在小塚老人的身後。
小塚老人所說的客人,是辰美周二。聽到門鈴響,我過去打開了門。玄關之後,這位橫濱黑道組長畢恭畢敬地站著。看清楚開門的是我,便擺出一副和我很熟的樣子,熱情地對我說了聲:“嗨!”
我沒有理他,徑直將其帶回了交易室。此時交易室的沙發組中央放著一個像磚塊一樣厚的紙包。辰美用眼角瞄了一下,之後就再沒有多看一眼了。
小塚老人說道:
“辰美,非常感謝你遠道前來,有事情想要麻煩你幫個忙。”
辰美坐在沙發上,輕輕點了點頭,道:
“沒問題,隻要是您的事,我絕不會推辭的,您盡管說吧。”
小塚老人頓了頓,用那種既不有趣也不好笑的口吻說道:
“這件事也許隻有你來做,我想請你幫我找200個人來。”
我聞言大吃一驚,但看得出來辰美倒是沒什麽特別反應。他立即問小塚老人:
“那您要找什麽樣的人呢?”
“思,我要找的是這樣一批人。這批人必須不在乎犯下一些輕微罪行,而且他們的身份不能太明確。再有一點就是,我希望他們的外表能夠上得了台麵,不是長得多帥多酷,至少他們站在銀行窗口,不要讓人產生懷疑。”
辰美聞言,立即笑了起來,看來他對這個問題的解決已經有成熟答案了。
“這個倒有趣。您要我怎麽做?”
辰美與小塚老人的磋商進行了兩個小時。老頭子的計劃是這樣的:第一步由擅長中介工作的辰美聚集居無定所的遊民,人數愈多愈好。第二步是去租簡單的住宿設施(辰美稱它為“簡易旅館”),讓這些遊民洗個澡,穿上二手衣服。第三步是負責從旅館載送他們到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去的往返交通。
這些低價招集來的男遊民就把隨意買來的便宜印章和錢交給鬆葉銀行的職員開戶。當然,辰美及其手下還負有監視這些遊民的責任,不能讓他們帶著幹淨衣服和存折跑了。等這些遊民開完戶回到街頭宣傳車後,辰美的手下負責收回印章和存折。這樣一來,第一階段的工作就完成了,後麵的工作就是讓他們靜候發難時機的到來。
這200個遊民,就是上演擠兌風波的最重要的群眾演員。
麵對有些驚訝和愕然的我,老頭子一改過去的那種諷刺口吻,用一種非常嚴肅的語氣對我說道:
“不要驚奇。你會怎麽做?我們的計劃進行到這種地步,已經很明顯帶有犯罪性質了。這可能會讓待業中的你的履曆表沾上汙點.白戶,請你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你還願意參加我們‘秋天的買賣’嗎?”
這似乎是對我意誌和決心的最後考驗。真是高招。他巧妙地讓辰美在場,給我壓力。如果一旦我不想幹,想逃,那辰美的存在就是讓我不泄密的最好方法一一也許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點了點頭,對老頭子說道:
“我們的買賣,確實有構成犯罪的嫌疑。但有一點我是很清楚的,那些大銀行的變額保險,難道就不算犯罪嗎?”
小塚老人銳利的眼神一轉,笑了笑道:
“哈哈,我們的白戶看來還是很有正義感的。他們那可是合法的,即便有再多的人自殺,他們都會心安理得地收錢。”
我的聲音已經變得又低又沙啞。在我自己還沒察覺的情況下,體內早已充滿了一股熱血。
“既然如此,法律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呢?與其等待法律的公正,還不如讓我們來阻止一切吧,我是要做到最後的!”
辰美看著我,高興地說道:
“好,那就這麽決定了。以前我好像也提過,白戶,等這件事搞定後,你還是上我那兒去磨煉一下吧?別的什麽我是搞不懂的,但有一點我也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像你這麽優秀的人,如果去當上班族,那可真是太浪費了。”與辰美的磋商結束後,我便先於辰美走出了老頭子的家門,此時天已黃昏。正當我踏入町屋的巷弄時,我衣服內袋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按下接聽鍵,耳畔立即傳來一個不熟悉的女聲:
“請問,是白戶先生嗎?我是鬆葉銀行公關部的,敝姓保阪。”
哦,原來是參加葬禮的那個苗條女子。聽到她的聲音,我反射性地想起了老頭子講過的“總行情報”這幾個字。我立即接口說道:
“哦,你好!我記得你。你後來還好嗎?”
“嗬嗬,總算全身而退了,虧得你幫忙。為了表示我的謝意,同時也為了向您詢問一些關於受害人自救會的狀況,想請問您最近是否有空呢?”
不會吧,這麽快就上鉤了。在這個時候,我必須裝得天真一些,便用一種傻乎乎的口吻對她說道:
“這樣啊,要不咱們現在一起去吃晚飯吧?周末你可能特別忙,而且大白天談這樣的內容奸像也怪怪的。”
電話裏這位公關部女生略微遲疑了一下,說道:
“……好吧。”
看來隻要目標明確,女生還是很容易接近的嘛。
鬆葉銀行的總行在大手町。而我和她相約的地方,是在有樂町瑪裏奧商廈的自動音樂鬧鍾下方。因為這是誰都知道的地方,所以才選擇這裏。不過這也是有名的情侶約會的地點。第一次跟她見麵就選這個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否合適,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在這裏,即便對方不喜歡,但還是會感染到開心氣氛的。
提早5分鍾,我便站到了那群穿著入時、顧盼生姿的等人女子中間。由於我穿著淺咖啡色的棉質西裝,打著同色係但更沉穩且帶有光澤的絲質領帶,搭配著奶油基色的襯衫,渾身上下基本上都是比較亮的色調,所以在周圍的人群中顯得特別突出。
雖然我沒有什麽太好的教養,但俗話說得好,馬要鞍裝,人要衣裝。自從小塚老人特別安排我的打扮後,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小開的意思了。
唉,看來我天生就有扮小白臉的才能呢。但一想到扮小白臉勾的是保阪小姐這樣的女子,心中又不免有些興奮。
不大會兒,我頭頂上的鍾麵打開了,裏頭跑出來一個娃娃,她用小小的榔頭在鍾麵上敲響7聲。鍾聲響起的時候,保阪遙出現在了地下鐵銀座站的方向。
我笑著用力朝她揮手。周圍女子顯得不可思議地不住用視線往返於我和超過30歲的銀行女職員之間。保阪遙朝我說道: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這一次她穿著跟女教師一樣的藏青色緊身裙,看來她的衣服除了套裝還是套裝,真是一個不會打扮自己的女人。
她手上還提著YOKUMOKU的點心盒。我們很開心地看著對方,然後一邊聊著天氣好啊之類的垃圾話題,一邊進入數寄屋橋百貨大廈的意大利餐廳。
真是搞不懂,東京的男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們周圍的桌子,全都坐滿了銀座或丸之內的粉領族。這家店裏到處張著白色的帆布洋傘,在遮住電燈讓光線變柔和的傘下,保阪遙直挺著背脊看菜單。
我則細細地看她的臉,她的鼻梁很細,眉毛呈現很漂亮的弓形。眼睛雖然不大卻很圓,給人一種柔和的印象。也不知她是天性善良,還是職業使然,反正她的這個樣子令人覺得她就是個受氣包。我看她半天選不好,便對她說道:
“保阪遙小姐,我跟你說,這家店最有名的,是意大利進口的石窯烤的蝦子。烤好後的厚度跟報紙一樣,又脆又香呢!要是你沒有特別忌口的話,就讓我來幫你點些菜吧。如何?”
她抬起眼睛,看著我點了點頭,臉頰竟有些紅暈。我朝她說道:
“那麽,請你先選一下自己想喝的飲料吧。”
保阪遙點了冰茶。我也叫了同樣的飲料。看來,她不是那種頭次見麵就大口喝酒的公關女子。真是一個相當傳統的人。果然,前30分鍾我們一直聊著變額保險之類枯燥話題。
保阪遙說起話來聲音很輕柔,也許是因為顧及我是受害人自救會的文書,所以她說話很客氣。但不知為什麽,她的話語中總有一種焦躁的成分。
在先聲明她說的不是官方的看法後,她開始發表自己的看法:
“關於咱們探討的那種保險,鬆葉銀行內部也有各種不同的看法。隻不過,在目前的經濟情況下,銀行也是被逼無奈才這麽做的。由於還有自有資本比率的限製,所以我們即使很同情相關人士,卻也必須盡早回收借款。”
這我是懂的,隻要開展國際業務的大型銀行,就必須有8%的自有資本。隨著債權的曰益惡化,他們經常會處於吃水線曰漸上升的狀態,應該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吧。我變換了一下切入點,對她說道:
“好吧,就算你說的有理,我想,那種保險契約至今已經將近10年了,保阪小姐,你認為它是否已經直接賣給了老人家呢?”
保阪小姐聽了我的質問,以一種安心的口吻說道:
“嗯,那倒沒有。當時前輩們似乎也隻能照著總行的命令行事,雖然這一點到現在也還是沒什麽改變。泡沫經濟時期,大家每個月的業績標準總是成倍增加的,當時全日本都處於興奮狀態,完全都瘋狂了,所以我的前輩們隻顧著去完成業績,至於其他的,也就沒有時間去想了。當然,不管是銀行、壽險公司還是那些投保的老人家,都是相信行情會繼續上漲的,也是堅信自己一方會得到相應的利益的。”
“然而事實情況卻恰恰相反,現在投資者出現了巨大的損失。對於這些根本不是自己經手買賣的保險所發生的問題,保阪小姐是否覺得自己仍有必要屈辱地跑到各地去向人低頭呢?”
保阪小姐聞言,臉色有些僵硬,她坐直了身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因為這是工作……”
可是她話剛講到一半,臉上便露出了一種自我嘲弄的笑容,道:
“……話是這麽說,但像町屋那種受害人自救會實在是太有組織了,如果這類抗議活動再激烈些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裙子常會破洞,花圈也經常被弄得破破爛爛的。”
我也想起這位公主曾被守靈人倒灰的情景,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保阪遙這時似乎也放鬆了下來。她把身子探到桌子上,用手支著下巴說道:
“白戶先生,我覺得這件事有它不可思議的地方。我也曾偷偷到受害人自救會的集會看過,絕大部分老人,都認為100%是銀行的錯。你不覺得這種想法不正常嗎?他們當初在簽約的時候,不是也期待能通過這項投資獲得資金收益嗎?等到事情失敗的時候,卻沒有半個人提到這一點。這些老人家活到這把歲數了,怎麽連做事就有風險、要付出代價這一點常識都沒學到呢?再說,以我個人的想法,雖然銀行或壽險公司確實在這件事上負有不可推脫的責任,但那些老人也不能一臉天真地認為自己被騙而大吵大鬧吧?”
我點了點頭,說實在的,這確實並非一個單純地可以分清好人壞人的遊戲。我思考了片刻,然後緩緩開口道:
“當然,如果說他們必須為自己心生貪念負責,或認為這是別人讓他們做了場好夢的代價的話,我想他們也確實為此承擔著血淋淋的責任。然而有一點我們是要注意到的,那就是這些老人並不是為了自己才去投什麽變額保險的。他們之所以投這種保險,其核心想法無非是想用自己去世時獲得的理賠金支付遺產稅,然後奸留一些財產給自己的孩子。你說,這不是一種犧牲自己成全後代,或者說是利他主義的精神嗎?這樣一種想法,難道不是很偉大的想法嗎?然而這些財大氣粗的銀行,卻針對人類心中最溫柔的情感,誘之以利,其實它最核心的想法就是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這種做法難道不是很齷齪嗎?作為推動日本經濟發展與維護社會和諧的大型銀行,難道沒有它應該反省的地方嗎?”
“嗯!說的也是,或許是這樣吧。”
原本覺得自己有理的保阪遙的聲音變小了。我知道,如果再說下去,可能會逼得她上火。不過,我的話卻停不下來了,於是我接著朝她說道:
“再說,他們的存款賬戶被凍結,連住處都要被拿去拍賣。這樣一來,這批人等於是什麽也沒有了。老人們流離失所,有的家庭因此妻離子散、永墜深淵。我們再來看看銀行,它雖然是無法全額回收債權,可能會因此而麵臨一些損失,但你想想,銀行會因此而破產嗎?職員的薪水會因此而發不出來嗎?沒有。既然這樣,為什麽要逼人太甚呢?”
一直看著桌麵的她此刻抬起了頭,好像徹底放棄的樣子看著我,爽朗地說道:
“哦!看來問題果然還是出在銀行這邊,這是真的。而且,還有另一個問題是在我自己。我做著這種無法拿到台麵上來的工作,還死抓著自己也不喜歡的銀行不放,真是有點愚笨啊。呃,那個,白戶先生,請問我能不能來點葡萄酒呢?”
就這樣,我們開了當晚的第一瓶葡萄酒。
勃良第紅葡萄酒。
不昂貴,但有著如同剛摘下的花朵一般的舒爽香氣。
很快,我們兩人都醉了。看來,酒好不好不是由它貴不貴來決定的,而是看你在和誰一起喝。
醉了的我們繼續天南地北地討論著,保阪遙已經不再站在銀行職員的立場了。我們討論出來的結論是這樣的:
變額保險的問題在於,它看起來是人人平等,實際上卻是弱肉強食,所以不能交給形式上信奉歐美的“契約至上主義”,實質上卻保護強者利益的法庭來審理。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借助行政的力量來處理這件事,但仔細一想,大型都會銀行與各地如散沙一般的受害者之間的力量真是有著天壤之別,如果沒有強大的第三方勢力介入,還真是解決不了。
不能像現在這樣,隻由銀行單方麵訴諸債權的回收,而是要找出一種方法,由銀行、壽險業者以及投資者共同分擔損失才對.如果老人們的慘狀能更廣為人知的話,那麽即便投入一些稅金維持銀行受害者的最低生活需求,我想應該也是一件有價值的公益之舉,我想全國百姓不會有太強烈的反對意見吧。
要知道,在全國加入變額保險的入,恐怕是以百萬人為單位計算的。
為了紀念我們兩人的意見終於統一了,我們倒光剩下的葡萄酒,非常清脆地碰了碰杯,然後一口喝了下去。保阪遙的臉此時已經非常迷人地微紅了。她朝我說道:
“白戶,其實我很喜歡喝葡萄酒,我能再點高酒精度的波爾多葡萄酒嗎?”
在高丹寧含量的苦澀口感(這是她的描述,我個人則隻要是葡萄酒,就可以喝得很開心的)中,我們把杯子往嘴邊送的速度慢了下來,現在談的內容不再局限於變額保險了,非常私密的一些內容也成了我們聊天的範圍。她朝我笑著說道:
“剛才在電話中,你不是說我周末可能特別忙嗎?”
保阪遙還是單身這件事,我已經從氣氛中感覺到了。但到底有沒有固定的交往對象,則希望能從她的口裏套出來。正是因為酒精的幫助,她把話題扯到了這上麵。
看來我電話裏的潛台詞總算沒有白講。但對於她的話頭,我還不能直接回答,於是我裝著糊塗說道:
“是啊。我想保阪小姐已經是成熟女性了,很有魅力,應該也有很出色的對象才對吧。”
她被葡萄酒染紅的臉此時變得更紅了。
“我比白戶先生大了快10歲了吧,老嘍,已經是老太太了。”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從她的口氣裏,可以明顯聽出她自己並不這麽認為。我一臉認真地說道:
“別,請不要這麽說。從我們開始喝到現在,已將近兩小時了,保阪小姐卻一次也沒用過‘我們家銀行’這種說法。你應該知道,一個能確定區分自己是自己、公司是公司的人,沒必要像別人一樣,隻要超過30歲就認為自己是老太太了.用年齡判斷別人,是女生的壞習慣。怎麽說呢,保阪小姐感覺上比和我同齡的女生要穩重,更有一種魅力。”
“是嗎?謝謝。不過,白戶先生的女朋友如果聽到剛才那番話,一定會生氣吧?”
她的話讓我想起自己的大學同學。充此刻應該還在商社裏認真地工作吧。我連自己最後一次和她講電話是什麽季節,都已經記不得了。我紅著臉看著保阪小姐說道:
“別提了,我們已經分手4個月了,我也沒有什麽對象。”
當然,我不會告訴她自己在這4個月內,是因為沉迷於市場,才沒有什麽時間談戀愛。我盯著眼前露出困惑表情的保阪遙,心裏卻訝異自己怎麽能展現出這種害羞得很自然的演技。接著我又說道:
“保阪小姐,我想問,如果是和這次事件無關的事,我也可以偶爾打電話給保阪小姐嗎?若能再像今天這樣一起用餐,我想一定會很開心的。”
雖然這裏麵有“陰謀”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我真正的心聲。人對於自己充分擁有的東西,往往不會覺得它有多重要.我很年輕,對方年不年輕並不是個問題。相反的,我還覺得她眼角的皺紋與有點幹燥的肌膚有一種奇特的魅力在誘惑我。保阪顯然非常樂意聽到我的邀請,她不加思索地說道:
“好啊,也許,那也是不錯的事哦。”
喝得有點多的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又多餘地留了一遍對方的手機號碼。
星期一早上,我比平常早幾個小時到達小塚老人的家。我的雙肩背包裏,裝著周末到十幾家文具店買來的200個便宜印章。它們像魚卵一樣在背包裏堆得密密麻麻。沒想到辰美比我還要早,當我看到小塚的房子的時候,房前路上已經停了辰美的街頭宣傳車一一還是那輛窗外加裝了鐵絲、粉刷得很不起眼的灰色小巴士。車身側麵還是那幾個讓人厭煩得不行的毛筆字:“大日本立誌青年會”。
進屋後,我首先跟站在玄關處交談的老頭子與辰美打招呼:
“早安。”
今天老頭子的心情看來不錯,他抬頭對我說道:
“今天要麻煩你了。忙完到傍晚的時候到我這來報告。”
還沒等我回答,辰美便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道:
“那行,我們走吧。那邊還在等我們呢。”
就這樣,我平生第一次坐進了右翼兼黑道的街頭宣傳車。那感覺簡直比到東京迪士尼樂園坐“太空山”雲香飛車還刺激。車內走道兩旁有6列雙入座位,在靠近中間車門的地方,依然坐著4個我曾在柏青哥門口打過照麵的特攻服小子。我一進去,在座的每個人都把視線集中在我身上,真是太讓人不舒服了。
辰美也真是的,他也不幫我們介紹一下,徑直跨上駕駛座旁的副座,朝那個比其他幾個特攻服成員年長的司機說道:
“出動吧。”
街頭宣傳車立即點火發車。不過尾竹橋通已經開始塞車,所以隻能是緩緩地往前蹭。隔著鐵絲網,我看見似乎還在沉睡中的下町的天空有些明亮,但卻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默默無言的20分鍾後,街頭宣傳車停在上野的國立博物館前麵。辰美轉過頭來對我說:
“你拿著這個和我一起去。”
辰美交給我兩組兩瓶綁在一起的日本酒,每瓶各一升。他自己也拿著相同的東西,搖搖擺擺地下了街頭宣傳車。早晨的上野公園相當安靜,隻有幾個遛狗或慢跑的人經過,安靜到連鳥叫聲都變得相當嘈雜。放眼望去,隻有在飲水處周圍排著隊的遊民而已。他們有的裸著上半身洗澡,有的把水裝進白色寶特瓶裏。不知為何,也有人滿臉是血剃著胡子,而且一邊還哼著歌.
正當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時,辰美卻很熟練地走入噴水池旁的步道。跨過台階後,我們進入茂密的樹林。在樹木深色的影子中,到處看得到蓋房子用的藍色塑膠布。這裏的帳篷密度之大,可以稱得上是有點規模的部落了。牆壁是紙板,屋頂是塑膠布。柱子嘛,就用一旁掉下來的大小樹枝捅在地上充當。這是可以帶著走的終極簡易住宅。
辰美看來經常到這個地方來,完全是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走過帳篷村的廣場,到達一棵樹幹直徑有2米的長尾尖葉櫧(我是對植物不熟,但公園裏的樹,全都垂吊著白色的名牌)處。樹上綁著吊繩,這裏有一棟比其他帳篷更大的塑膠布房屋,裏頭的大小應該有12張榻榻米左右吧。辰美開口了。
“大哥,您早啊。”
聽到外麵的聲音,裏麵一個人撥開垂下來的塑膠布走了出來,那人是一個看不出多大年紀的老年人。讓人意外的是,他穿著一件看來很幹淨、天然質料的浴衣。後麵跟著一個穿美津濃針織衫、像相撲力士一樣的巨漢。我們一起在鋪設在廣場中央的塑膠布上坐下。我看辰美脫了鞋子,所以也跟著脫鞋跪坐。遊民大哥和我們之間,擺著8瓶一升容量的日本酒。老人從浴衣的口袋裏拿出手機,放在膝旁。他對辰美說道:
“行了,昨天在電話裏你也跟我說了,辰美先生的雇主需要200個身份不明的人。除了上野這裏之外,我也請淺草與錦係町那裏幫忙找。我這裏的人如果不夠,隨時可以從那些地方調人來。但有一點你們是要做到的,那就是必須先付一半的錢給我。”
一切盡在意料之中,我立即從雙肩背包中拿出小塚老人交給我的信封,擺在酒瓶旁。穿美津濃的巨漢拿起信封,在他的手中,鼓鼓的信封頓時變得好像名片般大小。大哥看了一下巨漢交給他的信封後,收在懷裏,然後抬頭對我們說道:
“什麽時候要開始呢?大噴水池後麵的廣場已經集合好人了。”
辰美輕輕鞠了個躬,非常敬重地說道:
“謝謝您。第一批會從今天下午開始。一天內大概不可能辦好200份存折,所以請容我一點一點地慢慢進行。”
說這話的時候,辰美還用一種不好意思的神情搔了搔頭,老人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這個右翼分子還真有一些討人喜歡的法子。而我則不發一言地繼續跪坐著,心裏暗暗佩服辰美的獨特威力。
談判進展順利,我們便向遊民大哥告別,錢也給了,酒也送了,我們兩手空空地離開了帳篷村。走在來時的路上,辰美直接用手機向留在街頭宣傳車裏的特攻服成員下令準備行動。一片綠意之中,我們已經看到國立博物館的磚製正門的噴水池,在噴水池後麵的廣場上,已經有五六十名遊民站在那裏等我們了。此時此刻,他們跟一群安靜地等著被裝到貨車裏的羊沒什麽兩樣。
辰美和我在樹陰底下的長椅上坐定,而特攻服的小夥子們則從那群人裏一次幾個一次幾個地帶人到長椅這裏來給我倆看。這樣的動作反複進行著。我們挑選群眾演員的標準是,看他的應對能力好不好,以及他的年齡或體型是不是夠分。挑完那天要用的20人後,遊民中一個超瘦的男子跌了出來。他大約30歲上下,穿著和衣而睡的秋衣秋褲,袖口像是用泥巴與灰塵上了兩層漆一樣,閃閃發亮。
“對不起,求求你們了,能不能用我呢?”
聽到這怪異的聲音,我從記錄他們名字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看他。他的牙齒好像全掉光了似的,臉頰整個都陷了下來。像有泥水沉澱著的雙眼四周,皮膚幹燥得不行。辰美瞄了他一下,說道:
“你不行。”
“隻要給點錢就行,請您行行善,請務必用我,我什麽都願意做的。”
那幹瘦男人的聲音細得跟身上的骨頭一樣。辰美的下巴一努,長椅兩側立即跑出兩名特攻服成員,夾著男子的雙臂把他拖走了。骨瘦如柴的遊民就像被人丟棄的毛巾一樣,倒在那兒的樹叢裏一動也不動,好像也沒有哭出聲音。辰美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
“白戶,走吧。這種家夥,連揍他都嫌浪費時間。”
載滿20名遊民的街頭宣傳車,開上返回町屋的道路。車內頓時臭得不行,臭到隻要聞上一會兒,就恨不得想從車裏跳出去。我趕緊把座位旁的窗戶全都打開。
坐在前麵的辰美就沒那麽客氣了,他騰地從特等座位上直起身來,回頭對後麵這些新上的乘客叫道:
“你們這些家夥,怎麽臭成這個樣子,待會兒好好給我洗個澡,誰要洗不幹淨,那就別給我幹了。”
車上那20個遊民自然連聲都不敢吭。辰美覺得沒啥意思,便又用有點好笑的表情看著我說道:
“白戶,你覺得剛才那個跳出來的男的怎麽樣?”
我把臉盡量迎著從窗戶吹進來的風。
“你是說那個被你的手下拖出去的瘦男人?沒什麽特別的看法。”
“是嗎?看來你真是比較冷血。那麽我來教你一件事吧,剛才那個男的根本不算是個人,就隻是骨頭而已。”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便扭頭看向他。辰美嘲諷似的歪了歪嘴。
“你不知道吧,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幾乎每個公園裏都有他那種人四處閑晃。我想這都是經濟不景氣鬧的吧。那種人已經放棄了做人的權利,連活下來的力氣都沒有,所以隻是骨頭而已。”
也許是因為我臉上那種不可思議的表情讓他高興吧,辰美從椅背上探了過來。他開到第二顆紐扣的襯衫領口,有個像職棒選手會戴的厚重金鏈子在晃呀晃的.
“所有跟他那樣的家夥,差不多都是背了還不起的債務。雖然對你我來說可能不是什麽大金額,對他們來說卻是天文數字。一方麵遊民很難有固定工作,一方麵他們孤單一人,也沒有可以借錢的對象。因此他們跑去向最糟的借錢對象借了錢。隻借了幾萬元。”
我朝他問道:
“從高利貸那兒借了幾萬元,不就是幾萬元嗎?怎麽會變成沒有人格的骨頭呢?”
辰美的嘴唇往上翹得更高了,用一種近乎奸笑的神情接口說道:
“是啊,就因為幾萬元,他們就變成了骨頭,因為他們用骨頭來還錢.每個月兩次,他們會去賣血。當然討債的人會跟他們去。賣血拿到的兩三千元馬上左手進、右手出,交給討債的。討債的就給他一個麵包和一瓶牛奶,完畢。他們的現金收入就隻有這樣.你是大學畢業的,應該知道吧?造血的不就是骨頭嗎?所以,他們就隻剩下骨頭了。”
我都沒力氣回答他“沒錯”。
有造血功能的是骨頭裏麵的骨髓。
可是骨髓造血,難道是為了去賣的嗎?
辰美繼續說道:
“可是你可能還不知道,就算他們這樣舍了命去賣血,負債也完全不會減少。和骨頭的造血能力比起來,利息這東西生長能力更快。就這樣,快的用上半年,健壯一點的最多兩年,他們都會撐不下去。明知如此,這些隻有骨頭的人卻還是先借了錢再說,而借他錢的人也是明知對方會死,還是照樣收利息。一個月大概幾千元吧。有人說錢是僅次於生命的重要東西,其實這種觀點是錯的。對這些人而言,錢比性命更重要呢。”
我大驚,喃喃地說道:
“所以……”
辰美不等我再說什麽,繼續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剛才看到的那個男人,我想他大概活不過今年冬天了吧。所以他隻是一副快爛了的骨頭而已.我跟你說,你或小塚先生用一根手指哢嗒哢嗒在,腔腦上調動的是錢,這種男人賣自己的骨頭賺到的,也一樣是錢。可是錢是有兩麵的。我想你跟著小塚先生,‘市場’這個字眼你們會經常提及吧。但這個字眼在不同人的眼裏,卻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像你們這種投資家經手的,是跟玻璃一樣幹淨的錢,而對他們這些連‘市場’兩個字都不知怎麽寫的傻瓜來說,市場卻意味著流血流汗去掙少得可憐的錢。兩種錢都具有完全一樣的價值,你最好不要忘記這件事.說起來,你應該不知道,你調動金錢買賣股票的手續費,這些人可能拚上老命都賺不到。”
辰美把目光轉向後座那些跟人偶一樣木然的遊民,嘴角浮現出一絲蔑視。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他,隻是靜靜地盡量讓鼻子吸著窗外的空氣。
不知為什麽,辰美的笑竟變得有些淒涼,他朝我黯然笑道:
“唉,時代已經變了,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的時代了。也許從今天開始,這世界應該是由像你這樣的能人去跟全球的有錢人競爭的時代了。時代已經變了,金錢的地位和作用也發生變化了。”
我們的目的地一一簡易旅館就位子京成線高架鐵道下方。這個破旅館門口有些寬闊,遠遠看去跟一般的木造舊民宅沒啥兩樣。在破旅館的前方,停著一輛堆滿舊衣服的小巴士。
我們到達之後,街頭宣傳車裏的遊民男子,便在特攻服成員的帶領下,魚貫進入門內。接下來的工作辰美的手下就能完成的。
我木然地坐在街頭宣傳車的位子上,在等待的一個多小時裏,我想到很多。此刻,小塚老人應該正心無旁騖地在交易室裏忙著布局吧,鬆葉銀行股票的事可不是兒戲。而我這個助理兼秘書,則代表沒有閑工夫的老頭子扮演監督辰美欺敵作戰的角色。
一個多小時後,差不多早上10點多的時候,第一個遊民回到了車上,在隔開走道的座位上坐下。這是個年過45歲的黝黑男子,有著一對看起來誠實正直、又大又黑的眼珠。棉質長褲與推銷員穿的那種塑膠材質的黑色外套相當般配,看來這男子以前不是個太窮的人。
我把裝著2萬元的信封交給他,對他說道:
“把信封裏頭的l萬元拿去鬆葉銀行開個新戶頭,另外l萬元是今天的工作報酬,印章在這裏。”
我從雙肩背包裏隨便挑出一個印章,確認過上麵的字之後交給了他,然後把捏造的名字記了下來:鬆永。
等他把錢和印章收好後,又細細叮囑道:
“等你存完錢後,再回到這裏,把存折跟印章交給我。這回存進去的錢等之後解約時就歸你了,但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男子隻是默默點頭,一點反應也沒有,當然更沒有回答一句話。正當我擔隴地再三看他的眼睛時,辰美的臉從窗外探了進來,他朝我叫道:
“你根本不用擔心,這些家夥誰也不會講的。如果他做了不該做的事、背叛大哥的話,就再也回不去上野那裏了。而沒有上野那個落腳之處,他們就再沒別的地方可去了。所以你放心,他們的口風比我手下還緊呢。”
男子顯然也隻字不漏地把辰美的話聽到了耳中,但他依然默然不語,隻是雙眼圓瞪地看著我,動也不動,顯然,他是在等我的命令。
等我從辰美的話中回過神來,發現他正看著我,我便告訴他:
“好,你去吧。”
男子應聲而起,他弓著背離開街頭宣傳車,就像路人一樣消失在大街上,真是跟幻象一般不真實的存在。
特攻服成員帶著男子消失在通往鬆葉銀行的巷子後,很快,第二位遊民又到了我的麵前。這是一個穿著入時的50多歲的遊民,一時之間我還以為看錯人了。體格不錯的他穿著直條紋相間的西裝,打著英軍條紋花樣的領帶,腳上穿著高到腳踝、設計感十足的鹿皮鞋。我驚訝地看著他,看起來像公司幹部的他也微笑著回應。我歎了一口氣,從背包裏頭拿出另一個便宜印章。
一個接著一個,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終於,在銀行窗口結束營業的下午3點,我手中有了20份銀行存折與印章。我用大橡皮筋套住它們,收進雙肩背包裏頭,首戰告捷。我下了街頭宣傳車。
和辰美打過招呼後,互道一聲“後天見”,我便急急地往小塚先生的家走去。說實話,這項工作才開展了一天,我就已經厭煩了,這種群眾演員的布局工作,實在是無聊透頂。但令我恐懼的是,這種事還得持續兩個星期.
在朝小塚老人家走去的路上,我默默地在心裏分析剛才抽空看到的報紙內容。根據經濟計劃廳公布的資料,1998年4月到6月期間的GDP,創下3.3%的年負增長率。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GDP首度連續三季呈遞減的趨勢。在這種局勢下,股票的行情更是一團糟,星期一漲了700點,星期五又跌了700點,整個股指一直在14000點上下5%反複震蕩。
這個秋天,日本經濟真是陷入了一團莫測的亂流之中。
跟老頭子要求的一樣,忙完一天的辦折事務,我又在交易室跟他匯報了一下。匯報完之後,我又不禁想起那個皮包骨的男人。出於一種痛苦的心理,我向老頭子提及了辰美講的骨頭的事。老頭子全無感情地聽完,低聲說道:
“我借人家錢已經有40年了。如果你想聽和金錢有關的悲慘故事,要多少有多少。我可以講兩三個給你聽,你想聽嗎?”
我搖了搖頭。作為像我這樣有前途的20多歲的青年,是沒有必要聽這些故事的,再說基本上我並不喜歡聽悲慘的故事。老頭子點了點頭,繼續麵無表情地說道:
“不說也好,那我給你一點忠告吧。人總是會誤以為,自己在工作上經手的東西,比什麽都重要。我們經手了金錢、股票、債權,但這些和蔬果店賣白蘿卜、魚販賣青花魚沒什麽兩樣。對於買賣的貨物,最好不要帶有感情偏向.你應該知道買賣中最重要的一個原理是什麽吧?”
老頭子問這話的時候,似乎是想讓我心情好過些,這種情形以前還真沒有出現過。我抬起頭來答道:
“賣價高於進貨價。”
小塚老人的眼中露出了些許喻快的神情,點頭道:
“正是如此.其他事不必想太多。後天也要麻煩你了。”
這話是不用他來說的。我點了點頭一一雖然我無比厭惡跟那些臭得不行的人打交道.
交易室的小型屏幕上,不管轉到哪個頻道,都會插播中田英壽首度在意大利甲級足球聯賽登場的新聞。應該沒有人會忘記這場比賽的結果吧。中田英壽首度亮相,就衝擊性地踢進奪冠希望很大的尤文圖斯隊兩球。正當我心情愉快準備收東西回家的時候,玄關的對講機響了:
“呃,不好意思,冒然來訪,可是,能否讓我打擾一下呢?”
本來漫長的一天的工作就要結束了,關根的聲音多少令人覺得有些掃興。真拿他沒辦法。我走到玄關,幫他開了門。門的另一頭,關根眨著眼睛站在那兒。我注意到他兩邊嘴角又沾了白色化學調味料,說不出話來。這位業績不佳的理財專員,今天大概又在分行行長的要求下,吃下那撒了一堆調味料的蓋飯了吧?
他跟著我走到裏麵房間,然後也不管我們是否感興趣,隻是一個勁地自顧自說著新的存款自動轉存服務.他那樣子非常搞笑,既不看小塚老人也不看我,語速卻非常快:
“每個月結賬時從支票賬戶把多餘的錢轉存至存款賬戶一一這稱為正向的轉存,是自動轉賬的服務。當然逆向轉存也是可能的。”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關根莫不是吃錯哪門子藥了,這個時候拿這種東西出來講。老頭子和我都沒有打算要和鬆葉銀行有長期往來,關根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才對。銀行股票投資也不過是小塚老人眾多的投資品種中的一項而已。
一番簡短而快速的說明後,關根擦了擦汗,才轉為正常的語氣說道:
“唉,現在,這份銀行的工作真是把我給傷透了。我的直屬上司把錯誤全都推給我,害得我又吃了兩碗加了一堆化學調味料的蓋飯。”
關根的視線盯在小塚老人身上,他朝著老人說道:
“自動轉存服務的資料,我就先放在這兒了,您有空時就請參考看看。那麽,我就先告辭了。”
嘴角還沾著化學調味料的關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提起厚厚的合成皮皮包,跟他說話的語速一樣,快速離去。我把他送到玄關後又回到交易室。
門關上後,小塚老人立即拿起關根留在桌上的鬆葉銀行信封。混在轉存服務以及金庫出租介紹手冊中的,竟是一疊用資料夾及回形針夾住的A4複印紙。上麵寫著“緊急事件應對手冊D”。標題的右上方還加蓋了“僅限行內使用”的章.
“要當個銀行的好職員可真不簡單啊!”
老頭子的聲音中傳出一種莫名的寂寞感。他從位子上站起來,往牆邊的架子走去,拿起一張黑膠唱片,放在唱盤上,然後輕輕地用指尖把鑽石唱針放到LP唱片上。在牆上開出四角形大洞的嵌壁式號角喇叭,傳來50年前的管弦樂。那是老頭子心情好時會放來聽的瓦格納的序曲集。
我把那四張紙排在桌上,和回到座位的老頭子一起迅速清出桌麵空間,伸長脖子研究這四張手冊內容。
略去繁瑣的行內手續後,應對擠兌事件的原則,就縮小到一個方向上,和應對銀行出現不良債權或不當融資的事件完全是一樣的,真是讓人訝異。總之,就是要徹底掩蓋事實,不能泄漏出去。不管發生什麽危機,一定要若無其事、繼續維持平常工作的樣子,這點最重要。
具體而言,就是絕對不要拉下鐵卷門,不要讓客人在銀行外麵排隊。錢如果不夠,總行會源源不斷地送來。不能引起當地居民的恐慌,要不動聲色地把問題處理掉。為消化那些前來擠兌存款的大批群眾,每家分行都必須設有預留空間,並把客人盡量引導到預留空間去。
“你看,我們付出的不過是一隻古董勞力士,而換回來的,實在是太有價值的寶貝了。你看看。”
關根這麽做雖然是因為想報複上司,卻仍然不失作為一個銀行職員的懇切與細心:複印紙的旁邊,關根畫了位於地下的會議室,與通往會議室的路線,會議室約有35平方米。小塚老人興奮得不得了,他指著圖及路線對我問道:
“町屋站前分行一樓櫃台的大廳有多寬,你應該也知道吧。你覺得大廳大概可以容納多少人呢?”
櫃台長約10米,大廳裏則放著8張向著內側的三入座沙發。進去之後,右手邊隔起一個提款機專區,裏頭應該是擺著4台機器。我一麵回想著店內的擺設,一麵說道:
“我想應該大約六七十人吧.”
小塚老人滿意地點點頭。
“恩,算起來大概這樣吧。地下的會議室,大概四五十人就滿了。樓梯與樓梯間就算30人好了,加一加隻要超過150人出現在站前分行,人就必然會跑到自動門外,就會排到大街上去。”
我想起白天安排的群眾演員。按計劃那些人應該是200個。我不由得擔心地問道:
“要是這樣的話,我們的計劃豈不是隻能使用一次了?而且這也隻有短短幾十分鍾就會結束了。提款機或人工窗口很快會把客人消化掉的。”
小塚老人的眼珠如黑色彈珠,在昂揚的鬥誌鼓舞下,他的眼神中似有一種神采飛揚的光彩.他自信地說道:
“不會讓它那麽好過的。這次的買賣裏,不隻有那群遊民充當群眾演員,到時受害人自救會以及尾竹橋通商店街的有誌之士,也都會來幫忙的。而且自殺身亡的老婆婆的親戚也會總動員,全部蜂擁到鬆葉銀行去。我保守估計一下,應該可以動員到至少群眾演員的兩倍人數.當然,我說的這些還不包括那些聽到街頭傳聞而跑來的一般客人。這樣你能懂了嗎?”
說真的,自從我來到老頭子的交易室,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塚老人這麽精神抖擻。魔術師高舉雙臂,在昏暗的交易室裏往空中一抓,用力握住拳頭。他的臉頰上似乎注入了濃濃的血色。
新的樂章開始了。
背景音樂裏傳來的是歌劇《羅恩格林》(Lohengrin)進入第三幕之前的前奏曲。音樂聲中,小塚老人說道:
“我們的目標,是要徹底擊垮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讓街上充滿對銀行的不安與憎恨。這樣的感覺將會傳到日本的每個角落。這樣就會導致鬆葉銀行的股票麵臨龐大的賣壓。”
聽到這樣振奮的前景,我的背脊亦因為某種莫名的東西而發著抖。我知道,這種發抖是因為對戰鬥的意誌、期待與預感,也許,還有一點點害怕在裏麵吧。
交易室裏,興奮的小塚老人詛咒般反複說道:
“擊垮鬆葉……一定要擊垮鬆葉。”
我緊緊握住放在膝蓋處的拳頭,在心裏默默地跟著小塚老人念著相同的口號。
在回蕩著瓦格納作品的房裏,隻有展示出全球經濟生命象征的數宇,還在屏幕上閃閃發亮,不斷變化。
離開小塚老人的家,回到尾竹橋通後,太陽剛下山。下町的低矮屋頂上,像打扁後的銅片一樣,陽光的餘暉還在空中涼涼地流動著。銀行的營業時間應該已經結束了吧.我斜眼看了看由某家非銀行金融機構所管理的立體停車場,按下手機的速撥鍵.
“你好,我是保阪。”
或許她人還在辦公室吧。我以若無其事的聲音回答她。
“是我,白戶。保阪小姐,不知道明天有沒有空呢?可以的話,我要向你申請約會喔.”
15號星期二是敬老節,國定假日。不管打鐵還是泡女生,都得趁熱才行。
“我有空。我要離開座位,請等一下。”
保阪遙說話的口吻依然保持上班時的嚴肅勁。不久,手機傳來另一種語調。我腦海中浮現她嚴肅的表情像花開了一般的樣子。我們的簡短交談中,決定了要約在澀穀的忠犬八公前麵.我告訴她那邊人可是很多的,而且想要找個地方都會很費勁。但她就是要約那裏,說她一直想跟別人約在那裏一次。或許她的人生比我要不幸得多吧,我開始變得有點同情這個過度正經的銀行女職員了。我告訴她我會拿著一朵花當標記站在那兒,就這樣,我們結束了通話。
說老實話,我也已經很久沒約女性朋友出來玩了。所以我感到高興,並不隻是因為情報的收集過程相當順利,其中也有自己的私人感情在裏麵。
敬老節那天,正好七大工業國的財政部長與央行總裁發表了一篇緊急聲明。七大工業國峰會的聲明內容是,為避免通貨緊縮,必須持續擴大內需、穩定金融,所以七國間要進行一些著眼於經濟成長的政策協調。雖然這是了無新意的老題目了,但日本代表還是全力以赴。由於日本不想在聲明中被列入“有金融危機”的名單,銀行於是大肆宣傳,將會在國內實施暌違三年的“量的緩和”,針對短期金融市場的資金供給量設定目標值,並調低金融機構間相互融資的隔夜拆款利率,增加市場上的通貨量,相當於一種通貨膨脹政策。另外,還有“減稅7兆元”政策。其實,比起美國四家避險基金公司破產以及謠傳的俄羅斯危機,還有被它的星星之火漫延波及而釀成大火的南美危機,日本的慢性金融危機根本隻是小巫見大巫而已。不良債權的金額雖然極其龐大,至少這10年間的不景氣並沒有影響到海外。
午後時分,我拿著一朵包在玻璃紙裏的黃色玫瑰,站在澀穀的忠犬八公像旁,四周滿是和人相約參加聯誼或大學社團活動的人。看到這景象,你會懷疑日本到底是哪兒不景氣。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最新型的手機,到處都聽得到告知來電的膚淺旋律。
保阪遙穿得一身黑,從田園都市線的樓梯爬了上來。原本我以為是和之前一樣款式的素色黑套裝,但靠近一看,及膝的裙子卻反射出秋天的太陽,散發驚人的光芒,是件鱷魚壓紋的皮裙,我想應該是她精心挑選的吧。脖子上與左手食指都還戴著不小的銀飾。鬆葉銀行公關部的她臉頰微紅,有些羞澀地站在我的麵前。
“約在這種地方見麵,我想我可能真的是瘋了。我想買東西,走吧。”
她以一種迷惘而不自信的口氣講完後,便轉身往站前的十字路口走去。我錯失送花給她的良機,便隻好連忙追了上去。
保阪遙的目的地是西武百貨店的室內裝飾賣場以及東急Hands。她在改種用的素燒花盆與不知道拿來做什麽的印度棉布,還有黑色手巾與浴巾組的地方猶豫了一陣,好半天才選奸商品。結完賬後,我們到東急Hands最頂樓的咖啡店稍事休息。通過傾斜的大天窗,可以看見宇田川町的天際線與金黃色的秋日夕陽。
保阪遙不知又觸動了她哪跟神經,歎了口氣說道:
“唉,人過三十,就感覺什麽都不行了啊。總覺得幹什麽都很容易累,比如說現在跟你約會,就跟跑到澀穀來處理公關事務一樣。好久沒來這裏了,感覺真不習慣啊。”
“你通常都在哪一帶買東西呢?”
“我住二子玉川那裏,平常都去附近的玉川高島屋。白戶,接下來我們去做什麽呢,看電影嗎?”
我搖了搖頭,道:
“這可是咱們第一次正式的約會呢,為什麽要一直兩眼朝前兩個小時都不講話呢,實在太浪費了.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但要不要去吃點東西,順便也可以去喝一杯呢?保阪小姐在銀行上班,應該幾乎沒什麽機會嚐試在天還沒黑時喝酒的奢侈行為吧?”
“是啊。不過喝醉了要回家也是麻煩,要不就去二子玉川一家我去過的店?我請客。”
到她家附近喝酒正是我的目標。我盡可能裝出清爽的笑容,像一隻自己跑過來的無辜小狗一樣笑著應道:
“當然好。”
我們離開咖啡店,在東急Hands前麵搭了一輛出租車。相當有重量的素燒花盆當然就由我來拿。黃色玫瑰放在膝蓋上的花盆裏,車子一搖,玻璃紙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們坐在出租車上一路往玉川通上緩緩駛去,在高島屋那一角的路口停了下來。保阪遙帶我穿過連接高島屋兩棟建築的空中玻璃走廊下方,轉入狹小的巷弄。很快,我們就到了高島屋後麵一家賣串燒的小型日式料理店。如果沒有說錯,我們應該是這家店的第一批客人,敞開的格子門旁放著一份鹽巴,鹽巴已經幹掉了,外形光滑而完整。店裏隻有C字形的櫃台座位,牆上則貼著從日本各地釀酒人那裏取來的吟釀酒貼紙。雖然這裏不豪華,店麵也並非全新,卻整理得很幹淨,給人的印象很好。
保阪小姐在內側的凳子上坐定後,便對店裏的侍者非常熟稔地問道:
“我每次吃的那個,有嗎?”
那個看起來跟高中生一樣的光頭男侍者用力點點頭,很有精神地回應她的提問。
也許是因為回到自己的地盤了吧,保阪遙看起來顯得相當放鬆自信。我問她:
“你常到這種店喝酒嗎?”
“是啊。因為這裏隻有櫃台座位,女生自己一個人來也不用擔心。而且東西好吃,酒也好喝。”
不多久,店家便送來小杯子與裝著冰酒的毛玻璃酒壺。保阪遙在往我杯子裏倒酒後,笑著說:
“幹杯吧。雖然處理客戶問題是很辛苦的工作,但能遇見白戶先生這樣的客戶真是很幸運的事。”
我也笑著用酒杯跟她一碰,回答道:
“沒錯,我也很高興碰到你。不過,如果我們在受害人自救會碰麵的話,我可不會客氣的呦。那時候我們就是敵人了。”
這可是我第一次聽保阪遙輕鬆說笑,不過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是顯得比較有活力,更能吸引入一些。
她也笑著用一種調侃的語氣回道:
“是嗎?我可不怕你這個敵人哦,跟你說,我們銀行可是有很多優秀的律師喔!”
我現在哪有心思去跟她扯什麽律師的事,便笑了笑說道:
“保阪小姐,要是跟自救會裏的老奶奶們比起來,你可是美多了。有你在,我的工作估計會增色不少的。”
兩個人哈哈大笑,舉杯喝光裏頭的酒。我的舌頭上留有淡淡的果汁香,是一種似乎喝再多都沒問題的、比較淡的日本酒。
侍者把美食端了上來,她親熱地對我說道:
“你吃吃這個,什麽都別蘸,直接吃。”
我依言把裹了薄薄一層麵衣的串燒放入口中。它的表麵很熱,似乎可以燙傷人,但一口咬下去,卻湧出涼涼的蔬菜甜味,味道果然很好。她看著我享受的樣子,高興地說道:
“好吃吧,這可是把用芥末稍稍醃過的小茄子再拿來油炸的食物,是這家店的招牌菜,和日本酒很合的。”,、
外表美而熱,裏頭鹹而冷。我一麵大口地吃著另一串,一麵暗想這招牌菜怎麽跟我和保阪小姐的生活及性格這麽像呢。
走出串燒屋,我們又情不自禁地走進了下一家店。當時我們就已經有些醉了,不過還沒醉到隨隨便便就伸手碰觸對方身體的程度。這次我們進的店,是離車站相當遠的櫃台式酒吧,一家沒有學生客人的安靜店麵。位於地下一樓的店裏都是灰泥牆麵,天花板與地板的角落裝著藍色的燈,有一種好像在海底喝酒的神秘氣氛。為什麽酒館的人總是很懂得這一套呢?
我們走進這家店,有前麵那些酒打底子,這時已經比較放得開了,我們推心置腹地交換了一些曾經的戀愛情事。我很了解那種想找個人傾訴的心情,一段戀情結束過後都是這樣的。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她講著講著就會掉眼淚,雖然那故事聽起來了無新意,但看得出來她痛的感覺還是真實的。我打從心底同情她,認真地傾聽著她的心事。沒有比女性的淚更好的下酒菜了。
我們走出這家酒店,時間已經是9點鍾了,聽起來好像不太晚,但這已經是我和保阪遙連續喝了4個多小時的時候了。她一麵晃著手上的黃色玫瑰,一麵搖搖晃晃地走在整齊排列著大廈的路上。
她走在前麵,而我緊跟著她,她腳上穿著的那種有接縫的絲襪,令我不由得把目光匯聚到她那高挑女性特有的修長小腿肚上。抱著素燒花盆的我,朝著她穿著黑色夾克的背部叫道:
“下麵我們去做什麽呢?”
保阪遙頭也沒回,徑直答道:
“去我家吧。”
雖然她有點裝醉,但這似乎是她慎重考量過我的反應後,才講出來的話。她根本沒必要擔這個心。雖然我的打扮是小塚老人安排的時尚樣子,但像我這種隻比遊手好閑者強不了多少的人,其實連份正當工作都沒有。她這種和我不同世界的人,我本來是不可能有機會認識的。我把花盆悄悄放在柏油路上,往前追上她,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遙小姐……”
她似乎嚇到了,回過頭來。我緊緊抱住她,抬起她尖削的下巴,溫柔地給她一吻。保阪遙的睫毛與嘴唇,很明顯在顫抖。因為我現在靠她很近,所以對她的微妙變化和感受看得非常清楚。
雖然有點擔心,但很久沒做愛的我,對於這種人類的本能之事,還是駕輕就熟,知道該怎麽做的。
保阪遙的住處有一間寢室,外加客廳、餐廳、廚房。寢室仿佛是客廳附帶的一樣,相當狹窄。她的房間裏,擺著一張半雙人床以及大大小小約20盆觀葉植物。燈一關,就像僅有一張床墊飄浮在熱帶植物園裏。
在床上最讓我吃驚的是,年逾30的女銀行職員竟出乎我想像的純情。不過,開始做愛後,她給我的印象就為之一變。保阪遙原本明明很害羞的,但我一觸碰到她的裸體,其反應就激烈得令人不可思議。和幾個月前分手的中川充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充對裸體毫不在意,也許是反應比較冷淡吧,但那種無所謂的態度也令我頓失興趣。
我隨意躺在還在顫抖的她身旁,看著她身體的每個部位,確認著她身為成熟女性的標記。失去彈性但變軟變重的乳房、腰部後方附著的脂肪厚度、失去活力但光滑的大腿內側。對過去隻和同齡女子交往的我而言,這種感覺簡直可以用妙不可言來形容。
很久之後,終於說得出話來的保阪遙似乎剛從虛幻中回到現實世界,她嬌嗔地看著我說道:
“真是討厭。為什麽一直看我的身體?”
說著這話的時候,她還趕緊把帶有脂肪的腹部像波浪一樣收緊。
“你真美啊。”
“別開玩笑了,我和你交往過的那些女孩都不同。”
保阪遙把被單上拉到胸前。
“女人每個人都不同,這實在是很好的事。你的身體,我很喜歡。”
我的這句話似乎讓她很受用,立即纏綿地“衝”了過來一一用一種似乎要撞我肚子的動作。就這樣,我們在幾乎沒休息的狀況下又開始了第二回合。不過,那一晚可不隻是這麽幾個回合而已,久旱逢甘雨,用在我們身上簡直是太貼切了。
第二天,我從保阪遙的住處直接到町屋上班。天氣晴朗,萬裏無雲,一早我就展開群眾演員的安排工作,和辰美一起到上野公園確定另一批20個遊民,開設新的銀行戶頭。鬆葉銀行突然多了一些開新戶頭的人,他們應該會開始覺得奇怪了吧?不過,光是拿著自己的錢到窗口去開戶,看起來根本不像會有什麽問題,銀行當然無法拒絕他們.
鬆葉銀行或許要等到擠兌那天才會受到衝擊,才明白這個計劃的真正用意,但那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然而,即使到了那個時候,遊民把自己存在銀行的錢領回來,也完全不犯法。頂多隻能算是以假身份開設賬戶的輕微犯罪而已。這是小塚老人的計劃,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男遊民大白天就洗熱水澡,穿上我們準備好的整潔的二手衣服,又從銀行那裏拿到開戶送的麵紙或毛巾,每個人都開心得不行。那天傍晚在帳篷村開了一場宴會,我和辰美獲邀參加。每個拿到一筆小錢的男子都又高興又快活。
9月中旬,好天氣。對遊民而言,既不熱也不冷、也沒什麽雨的5月和9月,是一年中最棒的兩個月了吧。辰美微笑著,擺出一副好好先生的笑容,在坐滿人的塑膠布上跪坐了下來,把日本酒當水一樣喝。夕陽下的宴席熱鬧起來後,這位黑道兼右翼代表站了起來,赤膊跳了一段舞。他不好意思地笑著,搔著頭回到座位上,向我說道:
“你也表演一些什麽吧。如果他們覺得你這個人有點趣味,以後做事會比較方便。這些人每天都是純粹靠心情好壞過日子的,你就幫他們加個油吧。”
我也喝醉了,感覺還不錯,早上我隻昏昏沉沉睡了一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輕,隻覺得自己身體輕得不得了。抬頭一看,東京沒有星星的夜空,正從綠色屋頂的空隙間往下低看著。隻有在靠近地麵的地方,才有月光圓圓地亮著,像要覆蓋住我們一樣。在野外喝酒,味道格外特別。我有著必須拚盡全力才能完成的工作,也有了新的女人。體內像突然點著了火一樣,熱了起來。我站起身,唱了惟一知道的一首演歌,《越過天城》。
我們打算越過的那個險峻山頭,現在已逐漸靠近山頂了。
隔天是1了日,相隔三周以來,日經平均指數的收盤價創下泡沫經濟後的新低點。行情不再持平,外資賣出的消息也不斷出現,而沒人買進的結果是,平均股價如坐滑梯一般下跌。到了午後,已經跌破14000點,仍止不住下跌的態勢。整個市場充斥著一種氛圍:減少手邊的股票投資,轉往更安全的債券。
至於重要的金融再生法案,自民黨執行部雖然完全接受在野黨的提案,卻讓執政黨內部傳出不滿的聲音,反彈的在野黨在關鍵時刻喊停,朝野協商又回到了原點。血流不止、眼看要死亡的病人躺著的手術台旁,庸醫們之間還死要麵子。與市場有關的每個人都受夠了,沒有人想進場。
長銀的股票跌到隻有22元。監理欄傳出經營不善等負麵消息,而公司沒有給大眾明確交代,或是出現流通股不足等違反上市規定的情形時,其股票會被暫時移至“監理欄”中,但買賣手續與一般股票無異。在證實無下市必要後,就可以從監理欄中移除;但若被判必須下市,就移至“整理欄”,也一點都不奇怪。講明白一點,它的價值就跟糖果餅幹沒什麽兩樣。這一天,在不動產、營建、金融、流通等結構性不景氣的產業全麵下跌的情形下,鬆葉銀行的股票也罕見地跌破了200元:
195元
在它的股價還是2000元左右的時候,我那800多萬元的資金就全部融券賣出了,老頭子和我一麵看著屏幕,一麵取笑政治家們上演的滑稽鬧劇。
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大約完成了原定開戶計劃的一半。周末前夜,我從簡易旅館回到小塚老人的家時,有個好久不見的人已經在等著我了,我一看,居然是Bs東京電視台的栗山義弘。他那曬得黝黑的臉,以及一身牛仔的裝扮,和上一次沒什麽不同。他坐在貓足沙發上,好像和老頭子談著什麽事。栗山看到了我,舉起一隻手。
“唉呀,你好呀。瞧我給你帶什麽東西來了,白戶?”
栗山一麵說著,一麵把椅旁的尼龍相機袋拿到中間那張桌子上。似乎不怎麽重,單手就能提起來。
“我看看,什麽東西啊?”
我一邊說著,一邊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加入談話。小塚老人一臉愉快地看著我。栗山拉開拉鏈,拿出一台薄型的攝像機,大小和一小時就能讀完的經濟學入門書差不多。
“你先練習一下吧。別看它小,但它以數碼方式錄製的畫麵,畫質好到可以直接拿到電視台播放。”
這玩意兒我雖然見過很多次,但卻從來都沒摸過。
“這玩意兒到底怎麽拍呀?我可不是拍照或攝影專家啊!”
栗山記者看了看我,輕薄地笑了笑,用一種有些下流的語氣說道:
“怎麽拍不用擔心,我相信你能拍一些我沒辦法拍到的東西。”
小塚老人可不想開這種黃色玩笑,他冷冷地說道:
“白戶,希望你能潛入鬆葉銀行內部去拍。”
栗山一邊朝我做鬼臉,一邊指著自己手腕上戴著的腕章。腕章上“報道”兩個字,做得很大,魔法咒語一般非常威風地印在袖筒上。
“一般電視台的攝影器材都太大了,而且就算我提出采訪申請,町屋站前分行也一定會拒絕接受的.這樣的話,能拍的就隻有分行的外側而已了。拍攝排到分行外人行道上的擠兌客人是沒有什麽問題,但重要的分行內部狀況卻拍下到。因此,這部分就請白戶拿著這台微型攝像機到裏頭去拍吧。我會把它處理成由極機密的情報來源提供的緊急文件,把它加工成新聞報道的素材。陷入恐慌的客人擠滿了一樓與地下室的景象,一定是一幅很美的畫麵呦!”
栗山一邊說,一邊興奮地比畫著,看樣子就好像他已經搶到獨家新聞似的。我放棄了堅持,便答道:
“好吧,那這台機器怎麽用呢?”
“你放心,機器是很聽話的,隻要你抓好它,它就會自動地為你運轉,就跟你拿著一杯裝滿水的杯子慢慢行走一樣。鏡頭固定在最廣角的地方就可以了,如果一下子變成近拍,電視機前的觀眾眼睛會花掉。”
那時,栗山牛仔外套胸前的口袋裏響起手機聲。附耳一聽,栗山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在講了一聲“了解”後,立即結束了通話。栗山把臉從我這兒轉向小塚老人那邊,說道:
“小塚先生,不好了,現在情勢急轉直下呢。大家原本以為會爭執不休的金融再生法修正案,已經通過黨魁會議取得共識了。公共資金似乎會進場買下長銀的普通股,暫時將該機構國有化。”
一聽到這個消息,小塚老人的臉頓時整個縮了起來。
“那原本要用於處理不良債權的13兆元公共資金呢?”
“據說就暫時當成沒這回事。”
我看著電腦屏幕上播報號外的跑馬燈。金融再生法案取得共識的新聞,已經搶在報紙或電視之前,在畫麵邊緣跑了過去。小塚老人的聲音很僵硬:
“這樣一來,那就得把我們的計劃提前進行了。白戶,下個星期一到星期三,你要把剩下的戶頭開完。不過,市場和政治都一樣很難說。一旦它承認自己已經下行了,往往會馬上踩刹車急速反彈上升的。我相當期待下周一市場的反應。”
在日經平均指數持續跌破14000點那天,東證一部的股價有四成在300元以下,而100元以下的破產股,就一舉達到60支,約摸增加為兩個月前的三倍。那些在鎂光燈前微笑著握手的各黨黨魁們,到底有沒有聽到金融市場發出來的哀號聲絞肉聲呢?
周末,銀行和證券市場都休息.趁著這難得的機會,我就泡在保阪遙的住處,當然,在這種時候,除了做愛,還是做愛。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肌膚之親上了。她仿佛要填補自己三年的饑渴似的,而我四個月沒有性伴侶的經曆使我對性愛的要求也比較旺盛,我們一個勁兒地做著愛。栗山記者借給我的攝像機,在這裏可是活躍得很。
在午後的陽光照進來的寢室裏,我們相互拍攝著對方的身體。一開始會覺得很害羞,但或許是機器冷冷的鏡頭讓她興奮吧,保阪遙漸漸大膽了起來,讓我拍她穿有接縫絲襪的內衣褲裝扮,或是她裸背的樣子。攝像機的操作要領,確實如栗山所說,要像舔東西那樣慢慢地移動,才是正確的拍攝方法。決定拍攝角度後,就集中子該拍攝對象。我覺得,隻要看著女性的身體來拍,每個人都一定可以輕鬆學好怎麽拍的。保阪遙放鬆的肉體,是最好的攝影練習對象。
即便如此,如果你以為是A片,那我會很難為情的。我們並沒有把性行為以數碼方式記錄下來。如果做愛的時候也拍攝,那就太過浪費了。光是拍酒,是醉不了的。與其把多餘的精神花在拿攝像機拍攝上,保阪遙和我可還有更多可以做的事呢!
星期一,根據小塚先生的指示,我們加大了載客量,這次我們載了35位遊民往返於鬆葉銀行,這差不多是平時的兩倍。就在這天,市場用力向政治丟出答案,明確向金融再生法的修正案說“不”。跌幅一度超過400點,繼續著上周的行情,平均股價再度創下泡沫經濟後的最低值。其中大型都會銀行的股票相當慘。鬆葉銀行的股價跌了近一成,上演下跌18元的戲碼。
等到確認了屏幕上的收盤價後,一直麵無表情的小塚老人此刻的聲音聽來也有些挖苦人的味道:
“看來不必我們出手,再這樣下去,鬆葉銀行或許自己就沉沒了。對現在的市場行情,你有什麽看法?”
我小口小口地喝著老人泡的咖啡,慢慢地思考著。受到日本股價暴跌的影響,紐約市場30種工業的平均道瓊斯指數也創下大跌紀錄,一度跌破7800點。
“現在政治還是一樣進展不順,市場的狀況也不好。這對我們來說雖然看起來像是不斷出現的絕佳機會,但在判斷上也會變得困難吧。”
小塚老人聽了我的話,有些滿意地說道:
“那麽理由呢?”
“說老實話,不利於我們順風行駛的因素實在太多了。政治家就算聽不到國民的聲音,也會對東證的股價很敏感。隻要市場向他們說不,他們就會尋求別的方法解決吧?再者,最近日經平均指數不斷呈現激烈地上下震蕩。我總覺得,市場為了要決定接下來的中期趨勢走向,自己正在痛苦地掙紮著。不過這也隻是我個人的感覺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說現在已經開始進入最低點了嗎?”
“我覺得就是這樣。實際上可能還會再跌,但無論如何,我覺得最低點已經近了。”
聽了我的話,小塚老人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顯然,現在他已陷入思考。LP唱片早就放完了,他卻沒有離開座位去換新曲的意思。“你應該知道,市場空氣的變化很快。前一天為止都還很差的經濟狀況,也可能在隔天因為利空出盡等原因而突然上漲。萬一市場的氛圍變好了,擠兌的群眾演員就算有一萬人,也沒辦法撼動鬆葉的股價半分吧。”
老人似乎把什麽東西吐出來似的,笑了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露出這種懦弱的笑。
“唉,或許正如你講的。萬一失敗了,就會像我們誤以為是順風,結果卻出航到暴風雨的海麵上一樣,被波浪吞噬化為灰燼。我們絕對不能搞錯時機。不過你還真是成長了啊,獨當一麵應該也沒有問題了。你缺少的,隻是經驗而已。”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稱讚,心裏卻很訝異。這個魔術師般的老人,為什麽要幫我打保票呢。半年的時間很短,我到底有沒有像他講的那樣,學會市場感覺與投資技術呢?我靦腆地打著哈哈說道:
“誰說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也是我所欠缺的,就是資金。”
“資金啊,你不用擔心。”
說到這兒,小塚老人好像突然想到什麽,站了起來,往黑膠唱盤的方向移動。我慌張地向他消瘦的背影說道:
“不用擔心?什麽意思?”
“放心吧,最後的買賣,我已經為你準備了成功的報酬一一獲利的一成。”
雖然在這個時候就問他內幕是不合適的,但我怎麽可能忍住不問,於是我朝他間道:
“那這次要安排多少股呢?”
“光我個人的部分,大概400萬股。”
哇,這麽多,算都不用算,我就知道這是什麽概念:隻要鬆葉銀行跌100元,獲利就是4億元。如果我可以拿一成的話,那就是4000萬元.和我手邊的資金加起來,就大約有5000萬元了。這對於剛出道的個人投資家而言,已經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
小塚老人仿佛知道我的計算,從鼻子裏對著我哼笑了一聲,道:
“不過,我已經通過別的方法從地下渠道集資了,那個部分大量賣出的股數,大約會是它的三倍多吧。萬一失手的話,這樣一筆錢可不是一句‘操盤失敗’就算了的。”
我出於欲望而像氣球一樣膨脹的腦子,頓時如澆了一頭冰水一般,冷卻了下來。
“這樣的話……”
“這也就是說,秋天的買賣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如果沒有這種決心,像我這種習慣於行情變動的人,也不會全力以赴的。所以我要賭上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在此之前,希望你也能加倍努力。”
我望著小塚老人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他看起來相當疲倦,雙肩無力地下垂。我們要斬斷退路,決戰市場。我問了個不問也無所謂的問題。
“小塚先生,我想問一下,這會是最後一次進場嗎?”
“是的。不管輸贏,就是這樣子了。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市場的價格變動其實是很有趣的,如果我可以再活100年,我想,每天光是追著它的數字變化也不錯。這點不用我說明,你也應該清楚吧?”
他說的是對的,雖然我介入市場才半年多時間,但我卻與之結下了不解之緣。我想將來我可能會到某家公司上班,但我不會離開資本市場的。我的餘生到底還看得到多少的行情變動呢?這不光是可以賺錢而已,而且漸漸成為我的人生樂趣了。
小塚老人遲遲不去換新的唱片,而是朝著餐具櫃走去。或許他想一個人靜靜吧。我輕聲向他說了再見,離開了交易室。
我的腳一離開小塚老人家,就朝二子玉川而去。下了田園都市線後,沿玉川通一直走,會有一個開放式露台,有家叫水木廣場的餐廳就在那裏。第一次約會以來,我差不多每天都會和保阪遙約在那裏。
白天我一個勁兒地為了讓鬆葉銀行發生擠兌事件而準備群眾演員,晚上又有人用鬆葉銀行的薪水請我吃晚飯。仔細一想,還真的蠻奇怪的。不過保阪遙就是不讓比她年輕的我負擔約會費用。應該是因為她年薪隨便就超過1000萬元,所以不在乎這些錢吧。但事情可不能這麽容易就下結論。
相對的,我每次都會準備小禮物給她。有好笑的、有可愛的,有時候也有比較貴的名牌小東西,其中她最喜歡的是專門賣給觀光客的忠犬八公小模型。保阪遙把書架清出一角來,專門放我的這些小禮物。
大概是銀行工作很忙,所以她經常遲到。這時我就坐在二樓往下看得見中庭的折疊躺椅上,看著做父母的帶著小孩,或是情侶們高高興興地打開速食店紙袋的樣子發愣。我想到自己有一天應該也會這樣,有自己的家庭,心中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以前的同學,現在應該都是某家公司的新人,努力工作著。和小塚老人相遇才半年,我已經離開了安全的一群,深深陷入這個市場世界的深處。在這個世界裏,勤勞啦、誠實啦這些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德性,都變得沒有太大的意義。希臘傳說中有個叫米達斯王的人物,曆史上也確有其人。傳說他從酒神處獲得點石成全的能力,手所碰觸之物全部會變成黃金。在市場裏,隻要你伸手觸及的東西,每一樣都會變成黃金。一旦你連骨頭都浸到市場裏頭,或許就很難再回到這個世界來了。或許這是因為你感染了支配市場的黃金病毒,習慣冒風險賺錢,而非付出勞力賺錢所致。再者,和上班族的薪資水準相比,在資本市場裏流動的錢,規模可是大得多。
我並不會因為誰很有錢就特別尊敬誰。不過,能以自己的意誌自由支配大筆資金,確實具有一種其他世界絕對找不到的刺激感。我想起初春時小塚老人告訴過我的話。
“你不過是還沒賺到錢的有錢人而已.”
當時他這句話聽來就像“不會飛的鳥”或是“會溺水的魚”一樣,是很矛盾的形容。但現在學會如何乘坐市場波浪之後,可就不同了。我能夠站在上麵的波浪還很小,但總有一天,連傳說中的洶湧波濤,我也要自由自在地坐給你們看!因為現在的我,已經是萬事具備,隻欠東風了。
我欠缺的東西隻有寥寥數樣,在“秋天的買賣”裏應該可以全部到手。
9月的第四周沒有什麽大變動,就這樣過去了。群眾演員的安排也順利完成,我和辰美按照原定計劃,讓200名遊民開設了新戶頭。200本存折與200個便宜印章,加起來還蠻有看頭的。我把存折和印章一組一組收好,裝在塑膠袋裏。差不多剛好裝滿放在桌旁的宅配便小號紙箱。
25日星期五,市場裏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消息之一是懸而未決的長銀事件終於決定最後的處理方案,這是好消息。執政黨與在野黨互相讓步,以“特別公共管理”的方式,由國家取得長銀的普通股,暫時接管長銀,朝破產方向處理。由於周五晚上大勢才確定,所以對市場的影響就延到下周去了。
比較大的問題在於,政府預估的1998年度實際經濟增長率,從先前所估的增長l.9%,下修為衰退1.6%一1.8%。雖然我們很難了解到底是哪裏算錯,才會出現將近四個百分點的誤差,但市場原本就是數字所構成的波浪,對於意料之外的數字變化一向很敏感。開盤才一小時,平均股價一口氣就暴跌了近500點,當天的收盤行情就這樣一直維持在底部。戰後首度出現連續兩年的負成長,也難怪買家們都不出手了。
那天,鬆葉銀行的股價跌破180元,創年初以來最低值:
176元
那個星期一開始,我和小塚老人就進入漫長的等待期。炸藥的管線已經全部埋好,接下來隻等按下按鈕而已。但對於他所準備的另一顆炸彈,我再怎麽問,老頭子卻隻是笑笑而不願告訴我。
想用些許火藥就達到最大效果,便必須抓準最好的時機。我們仔細注意經濟指標或政治動向。在市場開盤期間,我們就關在交易室裏緊盯屏幕。雖然在外人眼裏看起來不過是看著畫麵發呆而已,事實上卻是挺累的工作。我不能做其他會分心的事,隻能一邊看著QUICK公司提供的近乎及時的新聞快報,一邊讓心靜如止水。出生以來,那時是我第一次開始覺得肩膀僵硬。
星期一那天,長銀的相關企業、租賃界的大公司日本租賃,由於背負2兆元的負債,聲請企業重組。同樣處於危機狀態的銀行業,也並不隻是作壁上觀而已,東海銀行與朝日銀行,都把各持股公司列入考量,研究能進行全麵合作的方法。
好消息隻有一樣。
“本賽季最後一戰,聖路易紅雀隊的一壘手馬克.麥奎爾擊出第六十九個和第七十個全壘打,創下大聯盟新紀錄。”
那天,鬆葉銀行的股價沒有什麽變化:
172元
由於稅收不足,東京都陷入18年來首見的實質赤字,在星期二宣告了財政危機。一直待在隻有兩個人的房間裏,我開始覺得無聊了起來。小塚老人盯著眼前的屏幕,找我講話。
“趁這個機會,你想不想聽聽我是怎麽進入這一行的?”
新日本製鐵集團要退出半導休業,重整旗下事業,確保經營黑字。我一麵用目光追著畫麵上跑過的資訊,一麵說道:
“好啊。老是聽一些什麽公司的故事,我實在也很想聽聽人的故事。”
老人淡淡笑了笑,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語調。
“我和你一樣,出生在同一個城市。從你的簡介中看到出生地新瀉市這幾個字時,我覺得好懷念。我不是都市裏的人,而是出生在相當封閉的鄉下地方。”
我瞄了一下老人的側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屏幕光線的關係,總覺得他的臉稍稍泛紅。
“你大學在哪裏讀的?”
即使他回答東大,我也不會訝異。他的外語那麽好、對經濟知識無所不知,而且非常喜歡古典音樂以及英國裁縫街塞維裏羅風格的西裝。他甚至有可能還是他那時代很少見的留學生。小塚老人微笑道:
“不,我隻有小學畢業。正確來說,應該算是當時的國民學校畢業。”
“這樣啊……”
老人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下,視線又轉回畫麵上。
“這沒什麽好在意的,當時很多人都是這樣。雖然我成績還不壞,但身為一個不怎麽富裕的農家的第三個兒子,是不容許再往上讀的。我從國民學校畢業是戰敗的第二年,那是個你無法想像的時代。”
我默默傾聽著老人講的話。住友商事與丸紅等大型商社,9月半年報的最終損益都陷入大幅赤字。小塚老人的聲音又繼續下去:
“帶著幾樣收到的餞別禮以及要送給東京遠親的見麵禮,我背著裝滿白米的背包,坐車到上野站。在前所未見的寬廣車站裏,我的肩膀不小心撞倒一個穿著肮髒軍服的男子。本來我以為他會揍我,所以緊張得很。我腦子裏一直覺得軍人很可怕,所以我向他行最敬禮,閉著眼大叫‘剛才失禮了。’可是,倒在走道上的男子就躺在那兒,沒有再起身。過了一會兒,我滿臉通紅離開了那個地方。我覺得東京真是個不得了的地方,和我相撞的大男生像空箱子一樣倒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因為他餓壞了。當時的食物隻能用‘差透了’來形容。”
才不過50年,聽起來卻有如另一個世界.可是能證明這件事的小塚老人,就活生生地在我麵前。承繼曆史的,是人的生命。
“當時正是春天,我在車站的水龍頭洗了手和臉,喝了不少水。我還記得自己很害怕,不太敢走出檢票口,大概是我覺得在車站至少還和新瀉相連吧.我餓著肚子,窺視著車站周邊密集蓋起來的簡易住家。麵疙瘩、烏龍麵、蒸芋頭。連看來奇怪的肉類壽喜燒,以及拿進駐軍隊的幹糧做成的不知名食物都有。其中有一家店,傳出我之前末聞到過的氣味。我的腳很自然地被吸引了過去,好像鼻頭被釣魚鉤鉤住了似的。早在車子裏就吃光飯團的我,此時嘴巴裏溢滿了口水。我慎重地看著圍著帳篷的人們.大家都瘦瘦的,穿著看來很窮的破爛衣服。以我身上的錢,應該吃得起這家店吧。我鼓起勇氣,踏入這家蘆葦圍成的小店。”
我把身體往前靠在桌上,聽著老人講故事。
“那到底是什麽食物啊?”
“不是我要故弄玄虛,但我如果不把自己那時候吃驚的程度告訴你,你絕對無法體會。一進店裏,我向穿著運動衫的男子說:‘請給我大家在吃的那種東西.’他馬上遞給我一個放著湯匙的盤子。飯的上麵淋著我從沒看過的金黃色醬汁。14歲的我就這樣站在泥巴地板的房間一角,舀了一匙,滿滿地放入口中,塞滿整個嘴巴.好好吃!都好吃到流眼淚了。東京的人,每天都吃這麽好吃的東西嗎?我好不甘心自己在鄉下出生。”
“所以我問你,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小塚老人狡黠地露出了魔術師的笑容.
“那是咖喱飯啦!現在看來,那根本是極其粗糙的商品。連塊肉都沒有,隻有少許洋蔥,以及混著大量麵粉的昂貴咖喱粉。飯當然是那種幹巴巴的麥米飯。可是,即便如此,它還是我一生中最棒的一盤咖喱飯,這點是不會變的。我雖然到過世界各地旅行,卻沒能遇上比那盤咖喱飯還棒的食物。”
聽到這兒,我突然好想找家賣蕎麥麵的店,點一客咖喱飯來吃.
“結果,第一次到東京來的印象就是這兩件事。人間少有的好吃的咖喱飯,以及用指尖輕輕一推背後,就一個一個倒下的饑餓男子。雖然這種事在當時是理所當然,但東京還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雖然我還想多聽一點兒故事,但小塚老人說今天就先講到這兒,不再說下去。
就這樣,每天都會一點一滴地談論著過去的故事,如果說我剛到小塚老人家時保持了“每曰一問”的傳統,那麽現在這種傳統變了,變成了“每日一聽”,我似乎已經變成了負責聽故事的人了。小塚老人說的那些故事,對於他那個年代的人來說,也許會覺得司空見慣,但對於成天守著屏幕而有點無聊的我而言,卻不過是一種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9月的最後一個交易曰,東京市場毫無懸念地創下了泡沫破滅後的最低點。而當天400點的跌幅主要來自於銀行股的貢獻。投資銀行股的人都非常擔心一旦適用自民黨主張的“提早健全化計劃”的話,背景各異的19家大型銀行中,將會有大半麵臨債務過多的狀況。在銀行股的帶動下,股價跌破100元的股票,也破紀錄地增加到了7了支,一時間,股市一片悲觀,似乎信用收縮與通貨緊縮的大波浪,馬上就要來臨了。
下跌行情在大多數人眼中都是壞消息,但對於處於賣出立場的我們來說,卻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
小塚老人在交易室裏滿意地確認過各項經濟指標均糟得一塌糊塗後,便又心安理得地走回用於休息的沙發區,繼續講他似乎永遠都講不完的故事。
“我當時寄住在小岩的親戚家,坐當時‘鐵道省’經營的鐵路,那樣會省錢一些。每天我都到位於龜戶的電器廠上班。當然,廠子也不是憑我的本事進的,而是因為那個親戚認識電器廠的廠長,幫我打過招呼才進去的。那個時候,薪水少得可冷,而且工作時間也很長,每天都做著單調無聊的工作。現在想想都是有些不可思議的,但當時我卻幹得很來勁,一點怨言也沒有。不過想想也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能找到個工作,已經是謝天謝地了。而一旦工廠不上班的話,我就會坐上省線,想在哪下就在哪下,然後就在不熟悉的街道閑晃亂走。肚子餓了,就到車站前的小店站著吃咖喱飯,傍晚走累了就回家去。就是這樣,我的假曰就過得很快樂了,現在回想起來,有錢之後過的假曰,還真沒有一個比得上那些日子的呢。”
“我想,你在那工廠沒有做很久吧?”
我真是無法想像一個待在收音機或電燈泡生產線上的小夥子,怎麽就能夠變成眼前這樣一個在金融證券市場裏呼風喚雨的神奇魔術師了。因此我分析,他一定沒在廠子裏多待。
“沒錯,時間並不太長,大概也就兩年吧。我跟你說,問題並不在工作本身,後來我之所以離開那個廠子,問題出在我和親戚的相處上。那個親戚家的主人常警告我說,要想在東京混,就要低著頭做人,即便走在路上,也不要與別人目光交接.要是碰到什麽事的話,趕快低頭道歉就是,因為東京到處都是可怕的人,說不準會碰上什麽樣的人。
“我雖然給了親戚家足夠的房租和飯錢,但在他家吃飯,除了味噌湯與米糠醃的醬菜外,從來沒見餐桌上擺過蔬菜。他非常吝嗇,連我在睡前想看書,他都不高興。一方麵他覺得電費很貴,另一方麵則認為一個在工廠打工的人,是不需要讀什麽翻譯小說的。這是典型的封建時代老百姓的想法,當時至少有一半的日本人都是這樣想的。而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甘於這種俯首帖耳的生活,我想通過閱讀來認知世界,也想挺直腰杆做人。於是我告訴他要自己一個人住,但我那個親戚為了那點房租不讓我走。等到知道我是認真的之後,他竟跑去廠長家,講了我一大堆的壞話,而且都是些沒憑沒據的話,說什麽我是共產主義分子。不過現在想想,他之所以那樣說,也許是因為我當時正好在讀一些俄羅斯小說吧。”
說著這些往事的時候,小塚老人的臉上似乎已經戴上了能劇的麵具,所有的情感都從臉上消退了。我發現,隻要是在聊他不感興趣或心裏感傷的事的時候,他總是會極力掩蓋心裏的厭惡感,而掩蓋的底線,就是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和町屋站前分行的理財專員關根交談時,他也曾經是這副表情。
小塚老人喝了一口咖啡,繼續敘述道:
“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有些棘手了,親戚家和工廠都對我有了看法,在這種情況下,我決定換工作,同時也順道離開親戚家,換了住處。這次我搬的地方是一個位於淺草的便宜商務旅館。我之所以住商務旅館,其實是出於兩方麵考慮的,一方麵是因為我在工廠裏工作了兩年,手頭上存了一點錢;另一方麵則是想自己一個人做一些事,大展一番身手看看。我想,如果能找到可以上夜校半工半讀的工作,或許也不錯。然而卻很難找,百無聊賴之際,我意外地在散步途中看到了電線杆上的招聘廣告。當時我失業已經三天了,心中正感到有些不安呢。”
我默然笑道:
“我想這次招聘你的,應該是一家證券公司吧?”
我們兩人坐在交易室牆邊的屏幕兩側,一邊交談,一邊留神著屏幕上的信息變化。此刻畫麵下方的跑馬燈放出的新聞是第一勸業銀行與摩根銀行的合作消息。‘
小塚老人看了一眼,聲音又回到了剛才的那種懷念的氛圍中:
“看來你越來越有感覺了,那個招聘廣告上寫的是:誠征少年社員。就這樣,第二天我就有生以來第一次前往兜町,那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地方。這次招聘的是一家現在已經消失了的小證券公司總部。我到那兒一看,公司所在地是一棟木造的三層樓房子,一樓是水泥地,擠著很多賣甜食的店,而店裏則擺著一排的竹製長椅。有一堆男子在裏麵默不作聲地喝著茶,而他們的眼睛卻無一例外地抬頭看著掛在牆上的大黑板。當我走進去跟他們說我要應聘的時候,隻見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員王正不斷地在黑板上用粉筆更改著上麵的數字。”
我可以想見當年那個年齡比我還小很多的小塚少年一定緊張得不得了。不過,他那如黑色彈珠般的冷漠眼睛,一定是毫無變化吧。小塚老人一邊輕輕來回滾動著鼠標上的滾輪,一邊特別強調道:
“你知道嗎?可是用黑板和粉筆啊,聽起來是不是跟明治時代的事情一樣呢。”
我點頭道:
“真的嗎?那還真跟明治時代一樣呢。不過,其實電腦也沒什麽的,用的工具不同了,但做的事不是一樣的嗎?隻是以電子運動的速度變快了一些而已。股價如何決定以及市場的體係,一點也沒變.我們或許有必要重新考量一下高科技這種東西。”
無論是從數字的隨機變化中抽取出波浪的高低起伏,或是察覺到漸漸靠近的危險,人類的能力都是電腦望塵莫及的。或者,把“複仇”一並視為這種特殊能力也行。即便電腦一秒之內能計算一億次的浮動小數點,但機器卻無法像小塚老人和我一樣鎖定鬆葉銀行,它沒有決定目標的能力。
“也不知我的哪一點被他們看中了,他們當場就錄用了我,那一批和我同時進入公司的是H君。從那以後3年時間裏,我的工作就是抄寫股價,跟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少年社員一樣,不斷地修正黑板上的股價。”
我把椅子轉過去,更加專注地看著小塚老人的手。他那枯瘦的指尖此刻抓著水筆的筆蓋,現在我才發現,他抓筆的樣子跟抓粉筆的樣子一樣。
“白戶,你現在用了3個月的時間基本訓練出了自己感受隱藏在數字背後的波浪的能力,而我當年則是通過無數支的股票,足足花了3年時間才做到這一步。當時的證券市場可沒有現在這樣發達,那時才剛剛有點活躍的氣氛,那感覺就跟沙漠裏突然跳出一座湖一樣。“二戰”時不知道藏在哪裏的財富,在戰敗後的幾年裏,突然一股腦兒全跑到金融市場裏了,這跟泡沫經濟時期突然冒出來數不勝數的財富是一樣的狀況。也許無論是在複蘇期,還是在繁榮期,錢和錢永遠都是好朋友吧,它們也會紮堆出現。”
話說到這裏,老人的眼睛裏冒著熾烈的火。他用皮拖鞋的腳尖在地上打著拍子,然後又接著說道:
“當時我介入證券的時候還屬於經濟複蘇期,由於受時代因素影響,當時社會上大部分人都不把證券公司當回事。而我們這些進入證券公司的人也不像現在的股票分析師那樣嚴肅,板著臉孔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數據,我們的工作簡直是自由極了。公司裏的好幾位前輩都很豪爽,他們經常把自己的薪水全都花在請後進吃東西上,而生活費則全靠股票升值來賺。很快,就有人靠紅豆的期貨市場蓋了豪宅;也有人送房子給妻子和兩個小老婆,而自己則自由自在地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我通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後,也對證券有了一些了解,最後也心癢難耐地跟著前輩們學起投資來,當然,這種投資是必須瞞著公司的.跟那些前輩一樣,我當時是通過附近另一家證券公司,把自己的錢投到股票市場上去的。也許我說這種話你會覺得我是在自誇,但事實上是,那段時間我的投資可謂是一飛衝天。”
小塚老人一氣說了這麽一大堆,累得把手靠在頭後麵,輕輕喘了口氣,而後歎氣道:
“唉,都怪我太年輕了,整天陶醉於把自己的成功告訴別人的快感。可是當時我實在是忍不住不把自己的快樂告訴別人。也許是受我勝利的影響,慢慢地,好幾個操盤技術比較差的同事,便把他們的錢委托在我這邊投資。白戶,你一定要記住,人是有差別的,即便同樣每天在相同的證券公司裏工作,各人的操盤技巧還是有好壞之分的。比如說那個跟我一同進公司的,一起抄寫股價打牌玩樂的H君,也是委托我炒股的一位。H君是那種非常熱愛股市的人,但他的個性太容易衝動了,所以投資的業績一直很差。年輕的我順利騎上如脫韁野馬般的戰後股市後,便開始得意洋洋起來。H君之流便把他們的資金交給我,如此一來,我的資金便很多了,資金一多,投資的戰術也就豐富起來。我從來不收他們的手續費,隻是一個勁地力圖讓他們托我投資的錢愈滾愈多。”
小塚老人雖然是在說著輝煌的往事,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很寂寞。接下來的故事他雖然還沒開始說,但大概的我也猜得到了。人生就像波浪一樣,不可能隻往上而不往下。雖然看似如日中天,但下降的危機其實就在某個地方等著呢。問題隻是什麽時候出現罷了。
然而一般情況下,那些處於勝利中的人是不會意識到的。小塚先生一邊閉眼回想著當年的情景,一邊用一種黯然的語氣對我說道:
“有一天,H君又拿了170萬元來找我,這在當時可是一大筆錢啊。你要知道,當時大學畢業生的底薪才不過幾千元呢。他拿來的這170萬元,已足夠在東京市內買上一層樓的房子了。他跟我說那筆錢是他認識的一個有錢人的,那個有錢人是聽了他談我的事跡,覺得很有趣才爽快地把這些錢拿出來的。我當時大量地接受別人的委托,故而也不懷疑,一如往常地把錢存到經常往來的證券公司,然後順手買了幾支股票。”
我隻是默默聽著,沒有講話,在這種狀況下,是沒必要特別回應對方.
“可是,之後的某一天早上,我去上班時,發現社長和他正在我的辦公桌那兒等著。H君正坐在一個角落的鋼椅上發著抖。雖然氣氛很詭異,但當時我並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最多可能因為我的投資績效不好,社長要訓我幾句而已。H君和我,都是從抄寫股價的小員工變成當紅馬甲的。而真正教會我們人情世故以及成人玩樂的,就是這位跟父母一樣慈祥的社長。然而社長這次卻並沒有訓我,隻是以一種惋惜的口吻對我和H君說:‘這次我幫不了你們了,抱歉。”’
一切似乎發生在眼前,我不覺有些詫異地問道:
“問題就出在那筆巨款上吧,那筆錢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當然不是什麽有錢人委托過來的,是H君幫一個退休老人管理的資金。其實擅自挪用客人的錢來買股票,在當時並不稀奇,多半隻要道個歉、幫人家賺到錢,就能夠蒙混過去。可是,不巧的是,那位老人家有一個當律師的獨生兒子,他死活咬住這個事情不放,把H君告上了法庭,並且不願庭外和解,也不肯撤回起訴.我如實地把實情跟社長講了,但社長的眼神卻滿是猶疑和不信任。我們走出社長室後,為了商討對策,跑到常一起去的鰻魚店。雖然離下班還早,但我們剩下的工作就隻有整理私人物品而已。在等鰻魚的時候,H君哭著向我道歉。他說,他自己投資股票虧了錢,所以想靠我幫他投資的利潤來補洞,可是自己又沒有多少本金丁,這才腦子一熱想到別人的錢上了。到這裏為止都還是我能理解的情節。可是,接下來他卻講出了讓我難以置信的事來。他說他告訴社長,他是受了我的唆使,才會挪用客人的資金的。我當時聽了就一肚子火,立即就拿起眼前的湯碗。正打算一股腦兒甩到他腦門上。然而正當我抬手的時候,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一張女性的臉龐。那張臉龐是剛和H君訂婚的千金小姐的,那是一位既美麗脾氣又好的女性,同事中沒有人不羨慕的.我們三個人常一起出去玩。”
小塚老人講到那個女人的時候,竟不自主地看向屏幕上方的天花板,臉上明顯地蕩漾出一種溫情的笑容來。但不知為什麽,他的表情卻讓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於是我趕緊問道:
“停停停,你該不會笨到要去幫他頂罪吧?”
老人稍稍對我笑了笑,說道:
“那又有什麽不可以呢?年輕的時候,我也是勇氣十足的。再者,就算出了什麽事,隻要還有投資技術在,我就有自信能活下去。在警察局的口供室裏,我配合H君的供詞錄了口供。雖然現在想起來心裏還是有些憋屈,但說實話,我的確是打算借此祝他們新婚愉快的。”
“那法院怎麽判決的呢?”
“判的是有期徒刑10個月,沒有緩刑,立即執行。在獄中,我照著那個我極為討厭的親戚所說的,低聲下氣,等待暴風雨過去。我一個勁兒地繼續用功。一旦有了前科,應該就沒辦法再回到台麵上從事證券工作了,最後隻能靠自己的技術而已。我拚了命用功,那10個月改變了我。之所以有今日的我,回想起來,也許全得拜坐牢所賜吧。經過那場牢獄之災,無論我個性中天真的部分,或是身上多餘的脂肪,全都清得一幹二淨了。但也正是因為那場牢獄之災,使我變得愈來愈不相信別人,所以一直到這把年紀,我還依然孑然一身,沒生孩子。”
我從內心裏感傷地歎了口氣道:
“原來是這樣啊……監獄裏是什麽樣子呢?如果你不想講的話就算了。”
“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如果你想要聽全的話,我完全可以講給你聽。那是一個通過嚴格的紀律和要求改造人的地方,那種有些變態的紀律與權威,目的是要讓那些未達平均思想、行為水準的人恢複正常。監牢惟一的目的,就是以矯正的方式,讓你變得無害。即便你隻長歪一點點,在監獄你都會覺得痛苦。不過,10個月也不過就是10個月而已。出獄後,我再度回到市場。一方麵我手邊已經有了一筆本金,隻要不亂花,生活起來已綽綽有餘;另一方麵,日本也開始進入戰後第一撥的經濟增長。從那時起幾十年間,我不斷擴大投資成果。而通過10個月的牢獄生活,我得以和黑道有所接觸,也私下做一些融資放款的事。我的人生雖然豐足,但卻很孤獨,不過比那些又孤獨又貧窮的人來說,我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感到滿足才對。”
雖然過程相當曲折,但總的聽起來,卻還不失為一個悠然自得的個人投資家的成功故事.然而,等我聽完他的故事的時候,心裏卻覺得怪怪的。我在心裏默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把我掛心的一個大疑問提了出來:
“小塚老人,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明明已經有一筆可以安穩退休的資金了,為什麽到頭來卻還要進行一場輸贏這麽大的賭局呢?你剛才好像提到,你還從地下渠道集了資,是吧?小塚先生本身又不是變額保險的受害者,如果說你是出於對這個城市的同情,好像又牽強了點?”
“你小子,還真是敏感啊!在這一點上,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我那時也是一樣,對於任何事情,隻要有疑問,就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不過白戶,你要記住,這種性格,可是一把雙刃劍。”
小塚老人說完,便離開屏幕,去泡咖啡。時間已經將近午夜,他端著咖啡壺回到沙發,給我倒了一杯之後,便又跟我悠閑地繼續起剛才的話題:
“自從我出獄之後,我和H君就隻保持每年互寄賀年卡的交情了。雖然我並不特別恨他,但對方似乎也沒那個臉來找我了。即使是住在同一個城市,但我也隻有偶然從遠處看過他而已。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了10年,H君竟突然來拜訪我。我心想該不會是來找我借錢的吧?但無論如何,別人既然來了,那就先讓他進來吧。他當時就坐在你現在的位子上,笑容很開朗,但卻有一種天生的憂鬱。”
不祥的預感又來了。我在貓足沙發上調整了一下坐姿,但我背上那股討厭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後來,他淚流滿麵,低聲下氣說想為十多年前的事情向我道歉。然後他說有事想求我幫忙,和他太太有關。”
我開始覺得,拚圖已經漸漸要放上最後一片了。H。我在腦海裏拚命搜尋小塚老人周遭有誰的姓是H開頭。有了,有一個人!波多野光子(HatanoTeruko),那位得了阿茲罕默症、隻能靠過去的回憶活著的美麗老太太。
“在那次會麵時,H君一麵自嘲,一麵跟我講這10年來他的幾次創業經曆。他這個人投資不斷失敗,從來就沒有一次成功過。說到最後,他竟有些神經質般地笑了,說這次似乎真的沒辦法了。他不斷從不好惹的人那裏借了錢,到現在足足借了一億多元。他說他已經身心疲憊,再沒有東山再起的雄心了。而且當時已經到了債主逼債的時限了。最後他對我說,希望我幫他照顧老婆。他也許是記得年輕時我很喜歡他太太吧,而他也知道我一直沒有自己的家庭。”
說到這裏,小塚老人的眼睛好像濕了,一閃一閃地泛著光芒。我實在無法直視那道溫柔的光芒,因此把眼睛轉開。輕輕地問道:
“那個女的,應該就是波多野光子女士吧?”
小塚老人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微笑著點了點頭,伸手去拿咖啡杯。他喝了一口,感受了一下咖啡香之後,又不好意思地繼續說下去。原來波浪上的魔術師也和我是同一類型的人啊!這讓我多少有點吃驚。
“雖然我到處玩樂,但能讓我心頭震動的,能讓我心生溫柔的,卻隻有在和她相處的時候而已。愛情這種東西,真是比市場還讓人難懂。我們甚至沒有結合。波多野告訴我,H君投保了巨額壽險。死亡理賠金用來還清債務後,還可以剩下一些財產留給他太太。為了贖他年輕時曾對我犯下的過錯,他說他也在遺囑裏給我留了一份錢。他說他們沒有小孩,夫妻倆沒有什麽可以拜托的對象。所以他說在他死後,他太太若有什麽事情的話,希望可以讓她來找我商量。”
聽到這裏,我大驚,用一種比較大的聲音問道:
“啊?!難道你沒有叫他堅持下去,好好活下去嗎?”
老人聞言,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
“說實話,當時我實在是沒有辦法講出一句鼓勵他的話來,但我想如果是你,也許會把將近2億元的錢像丟到水溝裏一樣借給他吧。但你不要忘記,我們都是靠市場過活的,資金就跟出租車司機的車子一樣,是賴以生存的。失去資金,和丟了謀生工具沒有兩樣。第二天,你就沒辦法買進重要的貨品。年輕時,他給我添了不少麻煩。至少,錢可以借給誰不能借給誰,我是有原則的。像他那種已有必死決心還能開懷大笑的人,實在是太危險了,沒人敢把錢借給他。因為這種人總認為隻要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那是最輕鬆的一條路。”
雖然我也知道他講的有理,但這種道理一時間我還是有些難以接受的。也許在這個市場叢林裏,我還是比較心急的那種人吧。但我還是不甘心地問了一個傻問題:
“可是,小塚先生,如果波多野先生開口向你借錢的話,你不是也會借給他嗎?”
小塚老人聞言,一時竟悵然若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悠悠說道:
“這種事,恐怕誰也不知道。反正最後,他完全沒提借錢的事就回去了.”
說完,小塚老人便陷入了一陣沉默中。我也屏住呼吸等著他再講下去。因為我知道,他心中還有東西沒有講完。
再度開口的老人,聲音變得有些沙啞,而且顯得模糊不清,那語調卻有一種事不關己的意味:
“大概10天後,早報刊登了一則交通事故的新聞。前一天深夜,在首都高六號線一個轉彎處,一輛速度過快的汽車猛烈撞上邊牆。司機的名字是波多野紀昭,也就是我所說的H君一一我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朋友。”
老人緩緩地吐了口氣。他氣吐到一半卻發起抖來,好像痙攣一樣。
“看來為了把自己的自殺行為偽裝成事故,他實在是費了不少心思。在猛烈衝撞前,他還踩了一下緊急刹車。他不是閉著眼睛一口氣加速,而是一邊減速一邊衝撞水泥牆。這麽做,應該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吧。雖然他的投資手腕奇差無比,但最後做出來的事,卻令我很是敬佩。這可能也是為什麽我不願意讓光子小姐變成一個老公自殺的可憐人的原因吧。”
後麵的故事雖然他沒有講,但我基本也都知道了。我默然抬頭,用眼神催促他快點講完。
“我鼓勵著事故發生後心情陷入低潮的她,並積極介紹優秀的律師給她,借款人也因為她遭遇了不幸而讓她暫時不用還錢了。從此以後,我便成了她商量的對象。無論是生活上還是事務上的,她都會找我來問訊,如此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最終把她從悲傷的生活中漸漸帶出來。慢慢地,她就能一點一滴地享受生活了。微弱的陽光終於照進了她的生活,在我看來,看到她幸福,就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然而,就在她的狀況逐漸好轉之際,鬆葉銀行的人卻跑來找她了。”
我知道,接下來的事,肯定與融資型變額保險有關。我點頭對小塚老人說道:
“不幸的人,會一直不幸下去。”
小塚老人看著我的眼睛,點了點頭。
“那是一種極其惡劣的契約。如果你想中途解約,得付高額的違約金,但你卻又不能變更合同條款。就這樣,鬆葉銀行不但奪走波多野的房子,甚至連H君用性命給光子小姐留下的保險金,也全都被一掃而光。被趕出住慣了的家之後,她的阿茲罕默症就急速惡化了。自從H君死後,她第二次陷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我於是下定決心,一定得從那家銀行手中,把屬於這些可憐老人的錢搶回來。”
一種有如遠方火焰般的光芒,在魔術師的眼裏搖晃著。他的嘴角卻帶著一絲譏諷地上揚著,他向我笑道:
“就這樣,我開始尋找機會、製訂行動計劃。到目前為止,我們的計劃進行得還是很順利的。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應該是因為有一個優秀的夥伴在幫我。所以。白戶,我很感謝你。來,你看那個數字。”
小塚老人指了指屏幕上那個比別的股價大上一號字的鬆葉銀行的股價:
170元
“我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如果你能感受到那三位數字在又哭又笑、在避開自己害怕的事、在興奮地跳起來的話,我要教給你的課程就完全結束了。接著,你隻要一個人在市場中存活下來,一點一點成長就行了。但我不建議你過跟我一樣的人生。”
我的視線也緊緊地盯著屏幕上閃耀的數字。我現在雖然還不能感覺到這三個數字的哭笑,但卻分明感到這三個數似乎已經完全無法支撐住自己的重量了,它正搖晃個不停,仿佛馬上就要塌掉一般.我似乎看到了一座就要倒下的斜塔,在眼神之中,它變成了小塚老人、波多野夫妻,以及這城市裏每個鬆葉銀行的受害者。
我開始用自己燃起了火焰的心思考著。我要打倒那個數字,要把它打入十八層地獄!這是我們精心策劃的複仇。
數字啊,到時你就盡情哭喊吧。
時間過得飛快,9月之後,轉眼就進入了10月。早晨與傍晚的風開始讓人覺得有點涼意了,不過白天還是和夏天一樣,一股股熱浪殘留在東京上空。雖然眾議院順利通過了《金融再生法案》,但股指卻還是在低位運行,好不容易才勉強保住13000點.
那個周末,我又泡在此刻已沉迷在她身上的保阪遙家。我們盡情地在床上滾來滾去,直到中午時分,才意猶未盡地出門散步,順便到玉川高島屋的咖啡店吃午餐。吃完之後,又到百貨公司閑逛,也許是因為愛情的原因,我們變得非常大方,隻要是喜歡的東西,就會豪爽地刷卡買下。之後,我們抱著新買的東西先回她家一趟,然後趁著傍晚的天色,又出來泡到酒館裏小酌幾杯。等到9點之後,我們又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中,花上足夠的時間來探索彼此的身體。這樣的假曰,真是既懶散荒唐又時尚流行,總之是讓人銷魂的。關於和比自己大的女性交往這件事,我開始有了新的觀點。我發現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使我像在她這裏一樣,放鬆到這種地步。
至於小塚老人交辦的所謂“重要情報的收集工作”,則全都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不想硬從保阪遙口中問出鬆葉銀行的什麽內部情報,我覺得為那事破壞我和她之間的關係是不值得的.所以,如果我真的得到了這類情報,那一定是我不小心問的,抑或是這性感風騷的女人一時興起說出來的。
但我還是很擔心,無論用哪一種方法刺探了情報,她都會受到深深的傷害。
星期曰晚上,我們一如往常,不知道達到了幾次高潮之後,衣服也沒穿,光著身體就睡了。那次我真的陷入了沉睡之中。
張眼醒來,已是半夜時分。也不知為什麽,當我睡得正熟的時候,卻感覺好像有人在盯著我看。
我第一個反應是朝床墊旁邊看。隻見白色床單的另一端,穿著睡衣的保阪遙起身坐在床頭,在黑暗中一直盯著我。吊蘭的葉尖從窗簾杆往下懸著,在她散亂的頭發後方描繪出銳利的輪廓。當時我就覺得自己的體溫急速下降了。
保阪遙講話了:
“對不起,我最近和町屋站前分行的關根君聊過。聽說你不隻是受害人自救會的秘書,而且還是一個傳出不少負麵流言的街頭投資家的個人秘書。”
我剛睡醒的頭腦幾乎無法活動,這是審問的最佳時刻。我一時陷入焦慮之中,保阪遙的眼神毫無怯意,視線一直停在我身上,繼續追擊:
“那個人也擔任受害人自救會的顧問,而且還在鬆葉銀行的股票上投資大筆資金。這件事,你也知道吧?”
如果我說自己不知道這件事或許比較好,但我還是很幹脆地承認了。和女[生交往的時候,坦誠是最基本的美德。
聽到我的坦白,保阪遙的聲音變得淒涼起來:
“你突然接近我,一切都這麽順利,我本來覺得有點奇怪。可是,我告訴自己,這是我暌違多年的幸運春天,並一直以此來欺騙自己。可是關根君卻告訴我,你和小塚先生都對我們公司的第三者配股增資很有興趣。”
我好像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整個背部都冒出了冷汗。暗暗的寢室裏,她的聲音再次傳來:
“我隻講一次,請你聽好,第三者配股進行得很順利。雖然豐海汽車退出增資名單,但以鬆葉集團的企業為中心,增資額上調到了4000億的規模。我們預定在年底前發行普通股與優先股的形式實施增資。這個月中旬,公司應該會正式發布此事。”
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她抱著自己的身體發著抖,抖到連肉眼都看得出來的地步。
“遙小姐……”
“什麽也別說。這情報你愛怎麽用就怎麽用。我並不覺得變額保險有其正當性,也沒有宣誓要效忠銀行。不過,我必須弄清楚的一件事是,你到底是不是單單隻為了情報才接近我的。我現在都已經快崩潰了。我無法接受一個喜歡我的人卻暗藏陰謀地待在我身邊。你一露出笑容,我就極度痛苦。你說,現在我把這件事講給你聽了,你還會和我繼續交往嗎?”
講到最後,保阪遙眼裏已經滿是淚珠,最後終於串成淚滴一滴滴地掉在她胸前的睡衣上。我把床單遞給她,抱緊忍住嗚咽聲哭泣的她。這是“秋天的買賣”開始以來我心情最差的一次。即便如此,我腦子裏還是有極其清醒的部分,正計算著鬆葉銀行增加到4000億的第三者配股增資帶給市場的衝擊。
我稍稍陪著保阪遙哭了一下,心裏還是不可避免地對即將到來的前景欣喜不已。
在一周開始的星期一,強烈地震襲擊了東京股市。倒不是因為有什麽新聞,而是長期以來對於金融體係懷抱的不安感,在市場中增強為警戒感,使日經平均指數的收盤價跌破13000點,創下12年8個月以來的最低點。上周末針對即將破產的金融機構緊急投入公共資金的聲明,原本就是市場裏的預期結果,所以稱不上是大好的消息。東證一部所有股票基本平均跌破500點,創下15年來的最低點。東證一部指數(TOPIX)也跌到低於當時視為支撐線的1000點大關。那天早上,我把周末從保阪遙那裏取得的第三者配股增資的情報告訴了小塚老人。
確認過股市行情比上一個交易日跌了275點,以12948點收盤後,老人的動作變得狂躁起來.他打完幾通電話後,用一種非常有活力的聲音向我說道:
“開始準備最後的買賣吧!今晚你能睡在這兒嗎?”
我向他點點頭,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麽比最後的買賣更重要的呢?
他在黑檀木書桌上用筆記本電腦操作了兩三下鼠標,然後按下Enter鍵。敲完回車,他用一種毫無表情的神色,非常簡單短促地發出了他的宣戰公告:
“這樣就可以了。明後兩天我們要向鬆葉銀行發動總攻。”
小塚老人從位子上站起來,穿上上衣對我說道:
“現在時間還很早,不過為了幫你打氣,我請你吃鰻魚如何?”
在“秋天的買賣”正式啟動的那個傍晚,我和小塚老人一起來到尾竹橋通的一家小鰻魚店,我們擠在人群當中,一麵輕啜啤酒,一麵等著鰻魚烤好。
向總資產53兆元、日本第三大的大型都會銀行發動總攻的前夜,是一個散發著淡淡芳香、有一些迷醉的奇妙夜晚。
當天晚上,我們熬夜監視國際金融市場的變動。在看盤的時候,小塚老人向我說明了他安置的另一顆炸彈,當時是晚上9點,紐約時間剛好早上7點。交易室的屏幕上,經濟新聞專業網站“財務預測”(FinancialForecast)發布了當天的第一則新聞。看到頭條新聞,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因為那內容翻譯過來,大概內容是這樣的:
“鬆葉銀行美國分行(MalsubaBankAmerica,MBA)因為俄羅斯債券的衍生性商品投資而蒙受巨額損失。MBA今天下午將修正已發布的財務報表。MBA正式承認,由於該公司投入以俄羅斯債券為主體的衍生性商品交易,因而損失30億美元。為此,總裁兼執行長栗林均將引咎辭職。記者注意到,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高度重視此事,即日起將展開深入調查。”
在這篇報道中,情報來源指明寫著是鬆葉銀行美國分行的監察人亞蘭.傑佛瑞的代理人。我把目光從屏幕轉向小塚老人,問他:
“真的有監察人亞蘭.傑佛瑞這個人嗎?”
他以毫無幽默感的語調對我回答道:
“嗯,當然有啊。他目前正在進行長期療養,媒體很難馬上找到他。”
我在腦中粗略估算了一下。當時的匯率是一美元兌135日元,30億美元的話大約相當於4050億元。可能隻是碰巧,但美國子公司的損失,差不多就和鬆葉銀行總公司的第三者配股增資額相當。
“你不會為了安排這件事,專程跑到美國去了吧?”
不知為何,小塚老人看起來很焦慮,像是明明已經推倒了第一張骨牌,卻發現其他骨牌沒有任何反應一樣。不過,“財務預測”是經濟金融的專業新聞網站,在網絡上的名氣也是數一數二的,全球各地隻要是關注財經的,都會訂閱它的新聞群組。鬆葉銀行的子公司出現巨額損失的新聞,必然會在這一瞬間出現在數百萬台的顯示器上。明天一早,在日本各地金融機構服務、負責短期資本市場放款業務的那些人,毫無疑問也會收到這項情報。我真是佩服小塚老人這先發製人的一拳。老頭子的聲音又恢複冷靜。
“MBA應該會拚命否認這個消息。不過,事情要完全解決,應該也要花個兩三天。不知道今天在紐約市場,MBA的股票會被拋售到什麽程度。第一場比賽要分出勝負,關鍵就在這裏.”
我的視線投向五台一字排開的顯示器中央。四角形的畫麵裏,MBA上個交易曰的收盤價好像一頭睡獅般躺在那裏:
43.25美元
日本時間晚上11點,紐約股市開盤了。鬆葉銀行美國分行的股票,一直是委賣多、委買少,基本無法成交。到早盤最後成交時,終於有了當天第一筆確定的股價:
28美元
股價直接下跌超過10美元,到達20多美元的水準。MBA的不幸之處,應該在於紐約股市的行情不好吧。好幾家避險基金因為俄羅斯危機而破產,接踵而至的南美危機又讓美國各大銀行蒙受巨額損失.這些負麵消息才剛出爐沒多久,市場很容易對壞消息產生過度反應。而且,自泡沫經濟破滅以來,日本銀行在美國的印象就已經大大惡化了。
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MBA不光是融資給前往當地發展的日係企業,也是鬆葉銀行的先鋒部隊,背負著前往金融技術先進的美國學習最新交易信息的任務.交易實在是業績的一大支柱。MBA的總裁栗林均那種日本銀行家特有的慎重態度,成為該公司股價暴跌的最後推手。
英美破產的投資銀行也有先例。一個交易員造成的損失,很可能就成為致命傷。作出這一判斷的栗林執行長,中止了所有業務,把俄羅斯、美國、日本、墨西哥的國債以及盧布、日元、比索的外匯部分,不分現貨、期貨、選擇權還是衍生性商品,全都進行拉網式清查。這些事做完後,立即廢了他們半天寶貴的時間。
午後,MBA宣稱“財務預測”的報道無憑無據,準備提出訴訟。小塚老人設計的新聞也就被刪掉了。不過,此時股價的下跌已經超過了投資人能忍耐的限度。有人賣,就有人跟著也賣,形成一種恐慌性的拋售。就算你告訴市場,巨額損失是假情報,但市場已經不相信了。人們對於先發的信息往往先人為主,而對後麵的澄清信息持懷疑態度。如此一來,就形成了強大的賣壓,不管你是美國投資人還是日本投資人,做法上是不會有太大差別的。每個人一定都會搶在變得一無所有之前,趕緊把損失控製在最小範圍內,最直接的止損辦法,就是先賣掉,抽身再說。每個人為求自保的舉動,演變成恐怖的大波浪,把市場整個吞掉。
身處網絡時代,隻要你沒搞錯時機、搞錯對象,就能隻身帶給市場巨大的衝擊。我興奮地守在屏幕前,小塚老人則站在我後麵確認股價。看了一會兒之後,他對我說道:
“不好意思,我要先休息了,因為我已經到了沒辦法不睡眠的年紀了。明天早上辰美會先過來,你就和他帶領一半的群眾演員到鬆葉銀行去。我已經聯絡好尾竹橋通商店街的有識之士以及受害人自救會了。我們明天正午向鬆葉銀行展開第一撥攻擊。”
小塚老人講完,便朝交易室門口走去了。我向手伸向門把的老人背影說道:
“MBA的股價呈垂直下跌。幹得好啊,第一仗我們已經成功了。”
小塚老人弓著背,以疲倦的眼神看著我道:
“表麵上看來似乎是如此。不過我一直以來從沒在股市裏犯過罪。因為不靠非法手段,我還是可以賺得很好。但現在也是無奈之舉,你應該知道的,在股市散布謠言,是重大的犯罪行為。”
我默默點了點頭。大多先進國家的證券交易法,都把散布謠言與操縱股價視為內線交易同等的重罪.小塚老人的身體一半在門外,他的臉已隱沒在黑暗的走廊裏看不清楚.這時他的聲音傳來:
“至於把你給卷到這些事情之中來,到底是對還是錯,我其實也不是沒反省過的。不過事情已經成這樣子了,那也就不再多講了,因為再講也沒有用。晚安。”
我根本沒有去關心小塚老人說的話,因為我一直在盯著屏幕看,在這段時間裏,MBA的股價一個勁地往下跌著,這對我的刺激遠勝於小塚老人的話。我在那種興奮的感覺中絲毫沒有時間去考慮他話裏的含義。管它呢,反正已經一腳踏入這個領域,感覺不也還可以嗎?
誠然,在這個夜晚,我已經跨過了一條特殊的紅線,這可是不一般的紅線,而是即便這個弱肉強食的市場也不敢違背的遊戲規則,然而現在,我這個初生牛犢般的家夥卻輕而易舉地跨過了它。這種危險也許小塚老人更清楚吧,而我卻有些茫然不知。而事實上,萬一事情敗露,我將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而此時的我,十足是一條追逐獵物的餓狼,對於前方獵人設下的陷阱和圈套,是絲毫防範都沒有的。再說,即便前方有陷阱,那也得把這到手的獵物吃到嘴裏再說。
有誰經得起大塊的肉懸在眼前的誘惑呢?
天剛蒙蒙亮,辰美就已經趕到小塚老人的房子裏來了。而我當然也已經在房子裏等著了。我和他急促地打過招呼後,便一手提起裝著存折與印章的紙箱,三步兩步地跨進了跟他來的那輛街頭宣傳車裏。當然,在離開小塚老人的房間的那一刻,我還是不忘瞄一眼屏幕上的行情表,此刻MBA的股價,已經在20美元左右搖搖欲墜了。
這一個早上,我們在上野公園與町屋的簡易旅館之間往返了五趟。當然,忙碌的戰果也是很豐盛的:我們順利地把100名男性無業遊民運到簡易旅館去,然後讓他們在旅館裏衝澡梳頭,又把他們領進專門放二手衣服的房間,讓他們換上相對體麵點的衣服。由於我曾跟大家說這一身二手衣穿完之後就屬於他們了,所以大家都想挑一件比別人好一點的衣服(這個決策是不利於工作順利進行的),這就使得原本就隻有不到3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變得格外擁擠。
等這些人都穿得像那麽回事以後,辰美的手下就依序帶他們回到街頭宣傳車上,一個個到我這裏領取存折與印章。這件工作可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我仔細地對照著花名冊,把裝著存折與印章的塑膠袋一個個分發給他們。等把這100來號人的資料發好,時間已經是早上9點多了。
我忙完,便對無所事事地坐在副駕駛座上讀報的辰美說道:
“辰美先生,時間還早,接下來一定要好好安排,不要出問題,我現在去小塚先生那兒。”
“好的。”
辰美大聲回答我之後,就又悶頭去讀他的體育八卦報紙了。有的時候,辰美的表現真的很令人爽悅,這也許正是他能在涉黑涉右的領域站住腳的原因。我抬眼一看,報紙上一則很醒目的新聞正寫著“法國籍新教練菲利浦.特魯西埃,首度參與日本足球隊訓練”。
我此刻對此類新聞已無半點心思,一跟辰美說完,便小跑回小塚老人那兒。雖然我昨天晚上整宿沒睡,但此刻卻身輕如燕,渾身充滿了鬥誌。此時正好是尾竹橋通早高峰時段,到處都出現了司空見慣的堵塞現象,而由於時間比較早,所以整個商業街都似乎深陷沉睡之中,大部分商家的鐵門依然緊閉,所以除了道上那些急不可耐的車輛,兩邊倒是顯得無比安靜。
我行走在這有著涼爽空氣的晨光中,秋天的雲彩配上早晨這蔚藍色的天空,顯得無比美麗。對於這個城市來說,一切都沒有變化,昨天、今天和明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都是一個樣子的。
當然,對於我來說,今天卻注定不會是平靜的一天。
真的會如預期的那樣上演擠兌恐慌嗎?
紐約和東京,那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呀。雖然我此刻腳步輕盈,但說老實話,我對老人的計劃還是有些不安的,等我內心的不安慢慢地上升起來的時候,我的眼中已經看到那座熟悉的房子了.看到這個波上的魔術師沒花什麽錢在外部修飾上的房子,我竟有一種莫名的安定感。
我也顧不上跟以前那樣客氣了,打著招呼的同時,人已經從玄關進入了屋內,徑直向交易室衝去。
隻見在昏暗的房間裏,小塚老人竟不跟以前那樣安靜地讀書看報,而是很難得地開著電視,安詳地坐在那裏收看著奇妙無比的晨間八卦節目。看到我進來,小塚老人也並不感到驚奇,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我急急地問道:
“MBA現在幾塊錢了?”
“15.75美元。”
小塚老人報著行情的時候,似乎說的是一件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事情。而且那表情似乎有些不怎麽開心。
然而我的心卻差點跳了出來,要知道,這可是我見到的最驚心動魄的數字變化啊,鬆葉銀行的美國法人,正為我們表演一出日跌六成的精彩好戲呢。小塚好像完全被電視節目吸引了注意力,他隨性地說道:
“別去管什麽MBA,你來看看,就連這種以家庭主婦為收視群體的八卦節目,有時也會插播一些重大的緊急新聞呢。”
我的心此刻都有些“撲通撲通”地不規律跳動了,情急之下,竟就在老頭子旁邊跪了下來,眼睛亦盯向那台14寸的小電視。隻見電視中的那個主持人略微說了幾句之後,畫麵就切到新聞攝影棚的女主播那裏.女主播顯然早有準備,她保持著那副職業性的微笑播報道:
“由鬆葉銀行百分之百出資的鬆葉銀行美國分行表示,由於在投資俄羅斯衍生性產品的決策上出現失利,致使該公司蒙受丁4000億元的損失。消息一經傳出,其股票在紐約股市的股價就應聲而落。昨日開盤以來,一天內跌幅就已達到60%,這在證券市場上都是比較罕見的紀錄。鬆葉銀行目前矢口否認自己與俄羅斯衍生性商品投資失利有關,但據財政卻與證券交易監察委員會透出一致的消息,這兩個部門已派員專門前往鬆葉銀行調查事實的真相了。業內人士估計,這一事件將會不可避免地對國會目前正在審議的早期健全化法案形成特殊的影響。”
女主播剛把這篇新聞播報完畢,畫麵就再度切回了早晨的八卦節目。顯然,女主播說的這些話並不在主持人的預定內容之列,所以那位以辛辣語言備受主婦歡迎的主持人,一時間竟不知對突然插進來的海外股市新聞表示些什麽才好,冷場三秒鍾後,主持人終於換上一副高亢的嗓音尖叫道:
“政府已經投入巨額稅金了,我們的銀行也應該更加努力才是,不然全國人民是無法接受的。銀行職員拿著那麽高的薪水,怎麽能如此輕率地濫用人們的信任呢?”
節目內容到此基本就結束了,電視屏幕上換上了推銷色拉油的廣告,小塚老人如釋重負般地輕籲了一口氣,捏起手中的遙控器,將聲音調成靜音。
我壓抑著興奮的心情,對小塚老人說道:
“哦!我終於知道小塚先生為什麽不攻擊鬆葉銀行總部,卻去進攻他的子公司MBA了。雖然世界越來越小,但美國和日本畢竟還是存在時差的。像這種微妙複雜的問題,要想到紐約核實真偽,恐怕至少也要花上好幾天。等到人們把事情查清的時候,其股價恐怕早就跌得不成樣子了。等到股票暴跌得慘不忍睹的時候,恐怕比出現巨額虧損的消息還要刺激眼球呢。看來小塚先生進展得很順利,不是嗎?”
小塚老人微笑著不回答,徑直把椅子轉了過去,眼睛又開始盯著開盤不多久的東京股市屏幕。我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一次確認鬆葉銀行的股價。
161元,賣。
拋售氣氛空前濃鬱,短時間內就跌了9元。看來網絡炸彈的威力還真強大呀,現在它的威力已經初見成效了。
小塚老人的假情報選得簡直是天衣無縫,剛剛9月初的時候。日本的野村證券才剛發布因為投資俄羅斯債券而損失3.5億美元的消息。而現在又公布MBA因投資俄羅斯出現巨虧,這在日本這個聯想力非常豐富的股市裏,無疑是會為人們所接受的。更何況目前正處於大盤跌破13000點的最差時期。
看完鬆葉銀行的股價,我對小塚老人不禁心懷一種敬佩之情。我回頭看著老頭子,隻見他此刻正在嬰兒床大小的黑檀木書桌那邊,舒服地伸展著他的脊背。這是總攻開始的第一天。我所崇拜的小塚老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細棉襯衫,配著一根黑色的領帶。小塚老人打的領帶結雖然看起來膨鬆鬆的,但奇怪的是無論那一天多麽繁忙,他的領帶都不會鬆掉。
我的內心一陣喜悅,便用一種有些興奮的語調對小塚老人說道:
“接下來該怎麽做,敬請吩咐。”
小塚老人竟好像有些難為情似的說道:
“我已經請受害人自救會的同仁一早就到街上去散布傳言了,我讓他們說:鬆葉銀行美國子公司的巨額虧損,其實是日本鬆葉銀行總公司的虧損轉嫁而來的,而且總公司的虧損金額至少是這個數字的兩倍以上,少說也超過…兆元。財政部的人已經進駐丁,看來鬆葉銀行馬上就要倒閉了。”
聽了小塚老人的話,我不禁啞然失笑,說老實話,這種程度的虧損,對一家日本排名靠前的大銀行來說,根本就不可能動其根基,而以金融市場穩定為職責的財政部更不可能直接介入。不過,對於那些在街頭晃蕩的小額儲戶來說,對這種高深的經濟機製的相關知識是不可能了解的。再說他們還在電視上看到了女主播的那一番說辭,現在肯定十有八九都會對受害人自救會的說法深信不疑的了。
小塚老人的策劃,看來是經過精密計算的,他算準了情報傳達到別人耳朵裏將要多少時間,這幾乎是以分秒為單位計算的,並且還把紐約和東京的時差都給算好了。對此我是不能不特別佩服的。
此刻,小塚老人手裏捏著的,早巳不是那個電視遙控器了,而是一枚看不見摸不著的情報炸彈,他隻要出一根食指,就能立即引爆,規模是跟核反應堆一樣不斷擴大的。
這種連續性的衝擊,使我不由得想起BS東京電視台的記者那曬黑的笑瞼,背脊涼了起來。在這枚情報炸彈的作用之下,日本的銀行瀕臨死亡的氣氛將成為人們的共識,如此一來,天下豈不要大亂?
一旦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發生擠兌恐慌,全日本的媒體會怎樣報道這起事件呢?作為行動的前線總指揮,我是有必要知道的。於是我急忙走到電腦桌前,在搜索引擎的幫助下,找到了1997年初冬,拓銀與山一破產時的媒體報道。
12點15分左右,我們來到位於鬆葉銀行旁的一家咖啡店。我點了杯——冰咖啡,而老頭子則象征性地點了一杯藍山咖啡。他從來都這樣,點了也不喝,似乎花那份錢隻是為了享受杯中飄出的那份咖啡香。我們在二樓靠窗的一組座位上坐下,這裏視線很好,低頭就能看見鬆葉銀行。
說老實話,如果說鬆葉銀行是即將演出的舞台的話,這裏可是比貴賓席還要尊貴的寶座。我一邊喝著可口的咖啡,一邊看著窗外的景象:
銀行前的空地上,一大堆金屬蟲子一樣亂糟糟的自行車毫無秩序地擠在人行道上,而在自行車旁邊,正有幾堆人散聚在那裏。從這些人的穿著打扮來看,應該是一些家庭主婦或是經營小攤小販的小老板,他們正一邊說著些什麽,一邊不安地盯著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隻要自動門一有動靜,他們就會往那兒看。
這些人明顯不是我們安排的“群眾演員”,而從他們的表現看,也應該不是曾在自殺老太太告別式上見過的那些受害人自救會成員。我對這些有些突兀地站在那的人群有些興趣,便盯著他們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當然,他們是不會知道我在注視他們的。
此刻在我們的咖啡桌上,我提過來的筆記本電腦已是開著的了。我把數據卡與手機相連,這樣就能在外麵隨時上網了。趁著這會兒悠閑的時光,我又開始瀏覽起電腦中的證券內容,此刻看的網絡頁麵,當然是東證一部的鬆葉銀行股價定勢圖了。下午一開盤,經過多空雙方一陣拉鋸爭奪,大盤好不容易拉回到13000點。不過這一點利好對鬆葉銀行是沒有任何幫助的。永遠都是賣單多於買單,所以成交量一直都很小。
正當我在認真地關注鬆葉銀行的頁麵的時候,咖啡店的自動門開了,記者栗山走了進來。不過這次他沒穿牛仔服,而是非常講究地穿著西裝。他一看到我們,立即就舉起右手,用那種非常清爽的笑容向我們打了個招呼。這位電視台記者走到我們身邊,然後在我身旁坐下。
待他向侍者點好了一杯冰咖啡,我便對他說道:
“栗山先生,我剛才看了一下網上的信息,1997年全國也曾出現過擠兌事件呢,不過當時報紙和電視都很克製,也許是上麵發了話了,所以基本上沒什麽新聞傳出來。這次的事跟那次應該也是一個性質的,那你究竟打算如何讓它順利播出去呢?”
冰咖啡送來後,栗山瑞起來一口氣喝掉一半,然後露齒一笑,對我說道:
“是啊,你說的沒錯,那次發生擠兌事件的時候,我也拍了很多一級棒的畫麵呢。說老實話,當時在現場的記者,沒一個人不希望能播出來的。但上頭作出禁播的決定後,我們也毫無辦法,隻好含淚把那些錄像資料收進倉庫去了。我想這次鬆葉銀行的新聞如果跟上次一樣走正規渠道的話,估計也很難上正規的電視新聞節目的.所以,我專門為此作了一個特別安排,你看,我今天可是穿得非常整齊,現在我是一檔東京地方台輕鬆娛樂性節目‘本市快遞’裏的外景記者,而且是‘碰巧’才到町屋來的。”
說完,栗山還惡作劇地做了個鬼臉,然後歪頭看了看同為惡作劇夥伴的我和小塚老人。然後他又接著說道:
“我的安排是這樣的,正在我們現場連線播映的時候,碰巧攝像機裏出現了嚴重的擠兌事件。我選的這個節目,上頭是不太檢查的。而新聞這種東西呀,隻要公開過一次,就會有它自己的生命存在,到那個時候,一切就不用我們再去努力了。其實我想每個看過早上那則鬆葉銀行美國分行出事新聞的人,此刻都在等待,他們心裏都有一個疑問,那就是關於鬆葉銀行有沒有後續報道。就在此時,我們的獨家新聞出現了。觀眾最喜歡看的,就是一些造成恐慌的新聞,這也是為什麽全球各大電視台反複播映空難、火車意外、大樓火災、有人死掉之類畫麵的原因。隻要我們的新聞一播出來,我們的上級電視台也一定會跑來借母帶的。鬆葉銀行是現在最熱的新聞,如果有一個電視台不小心把不能報道的東西給播出來了,那麽每家媒體都會理所當然地覺得‘既然他們報了,那我報應該也沒關係吧’,就這樣,不出今天傍晚,各大電視台播的估計就全是有關鬆葉銀行的新聞了。你們等著瞧吧,今天雖然隻有BS東京電視台一台攝像機,明天你們要是再來鬆葉銀行的話,估計會是一大堆攝像機一字排開了.”
聽完栗山記者的這一番話,我凝望著那棟黑色花崗岩的建築,心裏不由一陣激動。
此刻,在這棟黑色花崗岩圍成的大箱子裏,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的職員們,估計還在一無所知地進行著曰複一日的正常業務吧。他們也許是不幸的,因為他們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一家錯誤的分行,而這一切不幸其實跟他們是沒有關係的,畢竟泡沫經濟時拚命地向那些老頭老太推銷融資型變額保險的職員,估計早就調到別的分行去了。
我扭頭看向尾竹橋通的前端。在通往町屋殯儀館那條路的轉角處,終於看見那些我們招募來充當臨時演員的無業遊民們正三三兩兩地走向鬆葉銀行。凝神一看,發現每條斑馬線、每個紅綠燈處,都跟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出現了大批表情異常的人,這使得原本比較冷清的地方變得有些熱鬧起來。而轉眼之間,鬆葉銀行前麵的人行道上,已經擠滿了各種年齡的男女老幼了。小塚老人沉著地說道:
“正午快到了。栗山先生、白戶,下麵就要麻煩你們二位了。”
我點了點頭,然後把椅子旁邊放著的小手提包拎到桌子上,從裏頭拿出家用數碼攝像機,再次檢查電池的電量與帶子的長度。說老實話,我都已經不知檢查過多少次了,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再次複核了一遍。攝像機用的是直徑2厘米左右的CCD鏡頭。看著我的動作,栗山露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朝我說道:
“白戶,看來你已經很熟練了嘛。好吧,我先出去,然後你在這兒等個10多分鍾,不要被別人看出來。銀行內部的畫麵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把這個城市的人對鬆葉銀行多麽沒信心的神情和態度拍到位,記住,你的目標就是要拍出鮮活的人性情感。拜托了。”
栗山朝我比了個老氣的“V”手勢,然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迅速地繞過桌子,消失在咖啡店的自動門口。看到栗山記者的“V”手勢,我差點也.想向他回個相同的手勢。
鬆葉銀行正前方,不知從哪冒出來的Bs東京電視台的轉播車閃爍著危險警告燈,非常隨意地找了個空地停在那裏。攝像師們避開幾輛亂停的自行車,將攝像機的三腳架安置在一個視野開闊、平坦安全的地方。看來栗山說的沒錯,這次的行動純屬偶然,根本不是為大型拍攝準備的陣營,工作人員控製在最少數,隻有攝影師、燈光師與錄音師各一人,那三位工作人員將器材安置好以後,就開始等著外景記者出鏡了。
栗山從咖啡店下去後,很快就出現在三岔路的斑馬線上。平時安靜的斑馬線上,此刻竟一反常態地站著密密麻麻的家庭主婦與老人們。站在最前麵的一排一看信號燈變綠,立即向馬路對麵的鬆葉銀行門口衝去,那架勢好像等不及了似的。栗山亦混在人群中向立在鬆葉銀行門口的攝像機快步走去。
認真看著外麵的我耳邊傳來小塚老人冷靜的聲音:
“一切已經開始了。計劃的安排費時費力,而真正執行起來卻隻是轉眼間的一下子。”
我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鬆葉銀行的門口。印著綠色標誌的自動門從出現第一個擠兌者開始,就一直處於開啟的狀態一一因為一直往裏湧的客人使門根本沒機會合攏。
分行門前到處是一堆堆跟肉丸子一樣聚成一團的擠兌客戶,因為一直沒輪到自己,所以都掩飾不住自己焦慮的表情。這些人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踮著腳尖試圖越過前麵人的肩膀,看看銀行內的狀況。
很快,銀行門裏麵跑出一個男子,正是守靈那晚到老太太家的副行長野田恒夫。他吃驚地看了看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大批群眾,驚慌失措地往隔壁的幹代田線町屋站前派出所跑去。
時間差不多了,我按下錄像鍵,把數碼攝像機輕輕放到手提包裏,然後向小塚老人點頭示意,步出咖啡店。
我走到鋪著彩色粉蠟筆風格地磚的人行道上。等到正式開始拍攝後,我竟發現視野比平常走路時更加開闊,連平常不會關注的細節,現在都會清楚地意識到。
此刻街道的樣子和30分鍾前已經完全不同了。那些從此處路過的大人小孩,全都好奇地停下來看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而那些圍著鬆葉銀行的客戶,則滿心想著要把折子裏的錢全部領光。這種情緒是會傳染的,很快,周圍蔬菜店和玩具店老板全都慌張地拉下了鐵門,看那陣勢大概是準備關上店麵好回家拿存折趕往鬆葉銀行吧。
我裝成一個不相幹的路人,若無其事地穿過從町屋站前分行沿著尾竹橋通一直排下去的人們。在BS東京電視台的轉播車後方,停著一輛閃著警燈的巡邏車,而銀行前麵正站著幾個年輕的警察,他們正表情僵硬地站在那裏,看來那位副行長的搬救兵行為起了作用。不過這明顯是無效的,因為儲戶們是享有隨時取現的自由的,在儲戶沒有過激行為的情況下,警察是沒有權力對儲戶怎麽著的。
當然走到鬆葉銀行門口附近時,卻見栗山正在跟他的同事進行著燈光測試。但我們即使目光相會,也裝作毫不認識。我轉了轉腋下的手提包位置,擠兌者排長龍的情景立即在我的鏡頭籠罩之下。此刻這些擠兌者正排成兩列長龍的行列。雖然這些擠兌者的性別、年齡與存款金額各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共通的,那就是全都沒什麽生氣一一既沒有暴戾之氣,也沒有溫良之氣。
我用手提包裏的攝像機偷拍著這些來取錢的人們的臉,一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沿著人行道往隊伍的最後麵走去。左手邊是一輛輛停得亂七八糟的自行車,而右手邊則是一個個麵無表情、動作僵硬的儲戶。人行道旁每一根電線杆上都安著一個擴音器,裏麵正傳來令人懷念的流行老歌。當時播放的好像是霍爾與奧茲二人組(DarylHall&JohnOates)早期的暢銷歌《有錢女郎》。這可真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
我一路拍到隊伍的最後,這隊伍可真夠長的,我在五金行那個轉角處拐了彎,好不容易才在蜿蜒100多米處找到了隊伍的尾巴。我在隊伍的最後一名排好,悄無聲息地加入了擠兌者的隊伍。
我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夏季西裝,西裝的內袋裏,當然裝著必不可少的存折與印章。不過我口袋裏的存折和印章,可不是那種為臨時演員準備的假貨,而是我自己的常用存款賬戶。我以前基本上都沒有什麽積蓄,自從跟著小塚老人之後,總算有了一些閑錢,但這段時間基本上都拿來買鬆葉銀行股票了,所以存折上剩下的餘額並不多。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打算領到一分錢都不剩。
排在這條移動速度跟蝸牛一般的隊伍後麵,我莫名地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些排隊人的表情,我不知道在哪裏見過。我反複尋思,也無法得出個所以然來。
等到隊伍前進20米,經過那家我常去的牛肉麵店後,我總算把自己內心的那個謎團給解開了。眼前這些為了取清存款賬戶而集合在此的人,臉上的表情和老婆婆自殺後、在守靈夜現場的受害人自救會的老人們一樣。大部分的人既不是生氣也不是難過,好似沒有了任何的感情,已經麻木了。但從他們那空洞的眼神裏,我分明看到了一種為自己信任的東西所背叛時的神情。
足足用了我30多分鍾時間,總算行進到了分行的門前了。我們進攻的這個分行其實是個清水衙門似的閑散分行,平常即便提款機都很少需要排隊的,而現在卻麵臨著突如其來的挑戰。
我偷偷確認了一下電池與帶子的餘量,沒想到這台可以拍90分鍾的機器,液晶畫麵竟顯示電池標記隻有原來的一半,難道我這麽背?在關鍵時刻就沒電不能拍了?
銀行顯然啟動了應急預案,運鈔車很快開來,它野蠻地截斷了排隊儲戶,緩緩消失在銀行背麵。無數道憤恨的目光緊追著那輛沒有窗戶的廂型車。銀行自動門旁,站著警察以及一位不認識的職員,那位中年職員一邊頻頻地彎腰鞠躬,一邊用幾乎啞掉的聲音喊道:
“讓各位等這麽久,真是非常抱歉。大家的錢一定可以領到,請各位再忍耐一下。讓各位擔心了,但大家放心,鬆葉銀行絕對沒有問題,請各位務必放心。鬆葉銀行絕對沒有問題。”
這位可憐的職員聲音蒼白無力地叫著。我們都聽到了他的叫喊,但我明顯感覺到整個隊伍對職員那些話語的不信任,我身後就有一個自言自語式的聲音說道:
“哼,真的沒問題嗎?應該還有什麽事瞞著我們吧?”
我回頭一看,說話的人是個60出頭的老頭子,他身上卻穿著動感十足的鬆緊長褲,他的穿著真是有點古怪,但說老實話,他的話卻引起了周圍幾個人的共鳴。一直以來,市民都認為,國家的各大銀行從來都不把真實的情報信息告訴客戶。現在互信關係破裂了,即便你告訴客戶的是正確情報,也是子事無補。
我總算排到了銀行門口,往上爬了三階樓梯,在值勤警察的注視下,終於獲準進入分行內部。
整個分行裏頭又跟那個老婆婆的守靈夜一樣,整個屋子都因為吸煙而煙霧彌漫。每個人手上都拿著號碼牌,無所事事地待著,八張三入座的沙發全都坐滿了,壓克力做的雜誌架上,一本雜誌都不剩。受害人自救會的老人們,則非常團結地聚坐在地板或通道的角落裏。櫃台的另一側,那些一如往常僵著臉的職員正手忙腳亂地處理著客戶的要求一一當然,大多數的要求都是:“快,把我的錢全都取出來。”
看著屋子裏亂糟糟的情景,感覺好像新聞影片裏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野戰醫院一樣。那時的塹壕戰永無止境地持續著,野戰醫院再怎麽努力急救,受傷的人還是如潮水般不斷湧來。我的攝像機像一個貪吃的小孩舔冰淇淋一樣緩緩移動著,現場的氣氛絲毫不落地拍入了我的攝像機。
我抽了一張號碼牌,然後徑直走到橫向通道上。由於屋子裏站滿了人,所以即便牆邊也是那些前來領光存款的客戶,他們或靠或坐,嘴裏除了抱怨和懷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回想著關根給我畫的地圖,便順著通道往前走,一麵避開坐在階梯上的人,一麵走下樓梯。我當然要去拍一拍被塞到地下室去的儲戶們的狀況。
“你們這幾個王八蛋,說,到底想幹什麽?”
正當我往下走的時候,一陣罵人的聲音從樓梯下方傳來。有戲,我趕緊抱著裝著攝像機的手提包,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下樓梯。隻見這下麵同樣到處都是人。穿過漆成藍色的地下通道,我把臉探進開著的消防門。隻見裏頭是個貼著塑膠地磚的會議室。桌麵整理得很幹淨,牆邊排著一些鋼椅。房間中央有幾個老人正在輪番圍攻一個還很年輕的職員。而這些老人都是我在變額保險受害人自救會裏見過的。
隻見那些老人中看起來最有威儀的老人連珠炮似的向戴金屬框眼鏡的年輕職員厲聲問道:
“我們排了一個小時的隊,到你這兒又跟我說錢還領不回來,說,這是怎麽回事?”
那年輕職員顯然被這種氣勢嚇得有些六神無主,他囁嚅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
“實在非常抱歉,由於末次先生的賬戶已經被本行凍結了,所以您目前無法自由提領存款。”
“好,就算你說得對,那你講講,我孫子的存款為什麽也不能取出來呢?!”
“您是知道的,印章比對不合的話,銀行是不能向您提供任何服務的。”
這幫老人顯然對這種回答不滿意。隻見一個性子比較急的老人把手放到職員肩上,聲音很大地叫道:
“小子,我跟你說,慈眼寺後麵的中道女士上吊了!你們都是從名牌大學畢業的,整天打著這種時髦的領帶,可是你們做出的事,卻豬狗不如。你說,你們騙我們的錢,跟騙走貨品卻不給錢的詐欺行為有什麽兩樣呢?你們就是凶手、就是小偷!”
憤怒的熱量也是會傳染的,前來領光錢的儲戶,都從通道的另一頭蜂擁到會議室來。地下室的空氣因熱氣而搖晃,剛才為止都還很閑靜的空間,現在變得極其擁擠,大家摩肩接踵,連立錐之地也沒有了。
這位年輕的職員顯然應對不了這種場麵,他連’臨拿出手機,叫人來幫忙。沒過多久,別的職員帶著警官到了會議室。中年警官聽了老人的說法後,竭力想要安撫他們。但老人們的憤怒不但沒消,反而硬逼警官“把這些家夥都抓起來”。
年輕的銀行職員拿下眼鏡,擦了擦眼淚。連在一旁觀察的我也看得出來,他的眼淚與其說是因懼怕老人的圍攻而流,不如說是因為自己服務的銀行太窩囊了而感到難過。
一直等到下午3點結束營業前不久,我總算把戶頭裏的錢全都領出來了。我把拍完了的攝像機,連同手提包一並交給在外麵等著的栗山記者。現場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現在雖然還沒有走火入魔,但對股價確實有著一種非比尋常的敏感和執著。而剛才我在分行一樓排隊時,我就用手機確認了鬆葉銀行的收盤價:
144元
前一天的收盤價是170元,才一天的時間股價就跌了15%以上。我踏著輕快的步伐,回到小塚老人那裏。東京股市收盤後,我和老頭子還是待在交易室裏看電視。
果不其然,下午1點過後,播放町屋站前分行擠兌風波的,隻有BS東京電視台一家而已。觀眾的回響出乎電視台意料,致使該台在3點的新聞時段,又播放了栗山記者的緊急報道。擠兌客戶多達600人。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就如那位電視台記者所言了。
下午5點開始的新聞節目裏,Bs東京的母電視台IBS電視台再接再厲,把這則新聞當成“獨家”,在全國各地播映。我所拍的既不鮮明又晃來晃去的銀行內部畫麵,在高畫質的新聞畫麵中,顯得異常鮮活。哭泣的銀行職員、向警察質問的老人們,以及一臉受傷的表情,默默排成一列等著領錢的儲戶,這都是很出色的素材,畫麵的鮮活是不言自明了。
後來的發展就如滾雪球一般不斷擴大。晚上10點以後的新聞節目中。東京各大電視台,全都以自己的方式播報了町屋的擠兌騷動事件。
那天晚上,我仍然睡在小塚老人那裏。一方麵,我很在意半夜開盤的紐約股市MBA的股價變動,另一方麵,精神亢奮的我就算回自己家也是睡不著的。與其回去對著白牆板,還不如就著屏幕與電腦主機的熱度,在略為溫暖的地板上包在睡袋裏。
順便提一下,第二天鬆葉銀行美國分行的股價,又回到比情報炸彈爆炸前的股價低兩成的36美元處。其實MBA的新聞原本就隻是三段式火箭的第一段而已,已經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它的火苗已經蔓延到日本鬆葉銀行總部來了。在別的地方燃燒著的MBA的餘燼,不管恢複多少股價,都已經和我們的買賣沒有關係了。
對安排這回擠兌事件的我們而言,作戰到底能否成功,全賭在第一天上.不過,對大多數住在町屋的儲產以及全國的電視觀眾來說,第二天起他們才正式登場。
既然觀眾們需要新鮮的東西,那我們也不能讓他們失望。和頭一天一樣,我和辰美又趕早將剩下的100多個臨時演員召集起來。雖然我內心覺得這並不一定是必要之舉,但既然已經準備了“炸藥”,那就徹底地在戰場上派上用場吧.
電視報道的威力真是驚人,天還沒有完全亮,公交車以及地鐵剛開始發車的時候,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就已經排起長長的隊伍了,當然,這些人都是聞風而至的市民儲戶啦。昨天我看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自行車,現在已經收拾得千幹淨淨了,因為前去報道的媒體太多了,他們為了搶占有利地形,都小心地在原來放自行車的地方用粉筆圈出一塊地方來,在不侵犯別人地盤的前提下,精心地利用著自己的“領地”,果然如栗山先生所料,現場已經一字排開十幾台攝像機了。
據一家仔細得有些過頭的電視台的晨間新聞記者盤點,站前分行匯聚的擠兌儲戶人數在開門之前就已經超過了2000人。各家電視台的平麵媒體絕不會放過任何風吹草動的,他們以下町為中心,耐心而細致地報道著蜂擁而來的儲戶和現場情景,那些滿臉焦慮地到鬆葉銀行各分行提取存款的客戶成了那一天最搶眼的新聞人物。從電視裏可以看出,不僅町屋站前分行,現在千代田線沿線、西曰暮裏、北千住、綾瀨和鬆戶等地的鬆葉銀行,全都和町屋一樣,陷入了擠兌客戶的海洋之中。每家鬆葉銀行分行門前,都排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
到現在為此,小塚老人已經把他所有的牌都打出去了。接下來該關注的焦點,當然是鬆葉銀行的股價會因這次擠兌事件跌到什麽程度。雖然這一兩天我們投入更多精力的是一些粗魯的社會手段,但當看到電視裏出現這樣的場景時,我們又重新恢複了自己投資家的本色。
該是出手的時候了。但在這個時候,我心裏是沒有底的,雖然小塚老人看上去悠哉悠哉,但我感覺他還是比較緊張的。
我們的買賣真的能夠取得完美成功嗎?現在完全是個未知數。
因為融券賣出的股票在還沒回補前,獲利是無從確定的。
接下來的日子是痛苦的,前方不知是陷阱還是天堂.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和小塚老人星期三一整天都在胃疼。
總攻發起的第二天,東京股市果然掀起一股風暴。然而麵對這股風暴,我們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出現的並不是我們所期待的下跌行情,反而是前所未有的不斷暴漲的行情。當然,出現上升行情與政府的調控無關,而是因為大量外資的介入。外來資本顯然清楚地意識到國會正在審議的金融機關早期健全化法案對日本經濟意味著什麽,所以他們把原本在股價期貨指數的短倉部位賣掉。為了套利,當然就會增加現股的買入。我注意到,隻要是日經平均指數體係中的股票,他們基本每隻都買了至少30萬股。
熱捧指數股,目標明確,於是開盤時13000點的股指,轉眼間就出現了不可逆轉的上攻行情,收盤時大漲800餘點,平均漲幅超過6%,這是今年以來排名第二的牛市紀錄.
受股市衝高的影響,外匯市場的日元也在急漲,星期一的時候一美元還是兌135元,而到現在,竟一度上漲到一美元兌.122元。據分析人士介紹,之所以出現這種隋況,是因為美國的避險基金為了賺回在俄羅斯及南美等新興市場上投資所造成的損失,而對持有的美元部位進行整理導致的。日本的投資機構當然也會追隨美國的行動:為了防止手裏持有的外債貶值,他們必然會大量賣出手中持有的美元現貨。
這種上漲的行情對我們來說,真是來得不是時候。我們最擔心的就是,這市場整體急速上漲的浪潮,會影響我們對鬆葉銀行的攻擊.
現在擺在我們麵前的情景是,整個東京股市都陷入一種瘋狂買入股票的狂潮之中,股民們對在這個時候買入股票充滿了安全感,而且最令我們擔心的是,大多數銀行股的股價在這一天均出現了大幅上漲。
當然。經驗豐富的鬆葉銀行也不會乖乖地站在那兒挨打的。果不其然,上午9點,鬆葉銀行總裁上岡尚盛出現在財政部的記者會場上,召開擠兌風波後的緊急記者會。與上岡總裁同時出現的,一個是金融監督廳的廳長,一個是日銀總裁,看來他們為這場電視觀眾撫慰行動作了精心的準備。那意思分明就是說,鬆葉銀行既有政府的支援,又有銀行的援助,請廣大市民絕對安心。
上岡總裁說完,長相很帥的廳長就開始在一旁幫腔,他大聲保證鬆葉銀行的業務內容與其他大型都會銀行相比毫不遜色;而日銀總裁也明確表示,隻要鬆葉銀行提出要求,他的銀行就會隨時向鬆葉銀行提供緊急融資。在這次記者招待會上,鬆葉銀行還聲明子公司MBA深陷俄羅斯投資巨虧事件,其實是個假新聞,目前鬆葉銀行已經委托了美國聯邦調查局就此進行徹底調查。
新聞發布會上最搞笑的是,上岡總裁最後作總結性發言時所說的話,居然跟我前一天在町屋站前分行那位中年職員叫嚷時的話完全一樣:
“鬆葉銀行絕對沒有問題的,請各位放心。”
我看著冠冕堂皇的鬆葉銀行總裁說出這些話來,不由得笑了出來。
不過到收盤的時候,對我和小塚老人來說,感覺還是比較輕鬆的,因為雖然整個日本股市和匯市都是一片上漲,但鬆葉銀行的股價卻還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我想如果不是股市行情幫了他們,恐怕他們現在隻有坐在那裏哭泣了。
收盤價如下所示:
119元
而在這一天,其他所有的都會銀行股全都大漲,而鬆葉銀行一天之間下跌了25元,所以總的來說,這已經算得上是暴跌了。
當然,這個戰績是不能令我們歡欣鼓舞的,因為我們已經用掉了所有的底牌,雖然每張牌都造成了預期的衝擊(甚至比預期的還要好),但市場的反應總體來說還是比較遲鈍的。電視台現在終於找到一個令人興奮的話題了,它們每隔一小時就把擠兌事件的畫麵和總裁的記者會一並拿出來播一遍。看來越是搞不清楚原因的社會問題,越是報紙社會版的絕佳素材。
整整一天,小塚老人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屏幕,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慮,緩緩地向我這邊問道:
“股價難道隻能跌到這個程度嗎……白戶,你認為呢?”
我此刻正在屏幕上拚命地搜尋著各種經濟指標。在這個時候,我這樣做不知是否有益,但為了讓自己騷亂的心緒平靜下來,我必須得從一大堆數字中尋找一些平衡.
現在看來,擠兌風波的影響正在慢慢減弱,如此一來,我們就得把寶押在明天股市會不會繼續上漲上了.如果股指繼續跟今天一樣急漲不停的話,鬆葉銀行的負麵消息也許就會被全線飄紅的勢頭給淹沒。所以,我再也不能跟以前那樣無視股指的漲跌了。我一邊用鼠標點著一個個頁麵,一麵回答小塚老人道:
“我哪能知道呢?我看現在問題的焦點就是外來資本的動向,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知吧?”
小塚老人默默地點了點頭,眼睛從屏幕轉向交易室的空中,深深地伸了個懶腰。
“是啊,未來的事,誰也預測不到,那就不去預測吧。今晚再陪我去鰻魚店撮一頓吧?既然無法預知,那就靜觀其變吧。”
我點著頭站起身來,隨著小塚老人來到了尾竹橋通的鰻魚店。我就著幹烤鰻魚串喝日本清酒,不知為什麽,竟感覺不出任何好吃的味道來,而且還有陣陣的困意襲來。老頭子似乎也不是來吃東西的,他輕輕啜了一口清酒,便跟我講起過去的事情來,聽著他的那些往事,我總算又有了些精神。
我並沒有醉。身體裏對於股價變動的感覺,依然傳來讓人。舒適的信號。與其仰賴各種經濟指標或經濟學家對未來的預測,還不如信奉自己的“感覺”呢。我們聊了一會兒天,我身體裏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於是便對滔滔不絕地聊著天的老頭子說道:
“我也講不出理由來,但我卻總是覺得,明天一定會沒問題的。而且我似乎聞到了市場傳來的好氣味了。”
我一邊說著市場的好氣味,一邊裝作陶醉般地用鼻子聞烤鰻魚的香味。
小塚老人聽了笑逐顏開,說道:
“是嗎?那太好了。”
說完,他又扭頭跟店裏的老板加點了一壺上等好酒。
也許是想獎勵我半年來每天從不間斷地看數字的波浪吧,星期四,果不其然,股市的發展如我所料。一早,受前一天大漲的影響,急於脫手的人增加了很多,這帶動股市開始往下急跌。午盤之後,外資與證券公司的投資部門也陸續作出一些大量賣出的樣子,於是,股指立即將頭天上漲的部分全都跌了回來。
到收盤的時候,股指整整下跌了799點,這是今年以來最大的跌幅。
日元匯率在歐洲上下震蕩,一度達到200元,創下改采浮動匯率製以來的最大振幅。匯率出現這麽激烈的變化,著實讓我背脊發涼。我心裏暗暗想道:看來那些從事外匯交易的公司之中,必然會有幾家在這行情中被徹底吞沒了,葬身匯市,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由於日元急漲,與出口有關的主力股,股價也應聲下跌。
東京證券交易所,投資人大規模拋出銀行股,頭一天才貼上去的金,現在又硬生生給剝落下來。在這種一片黑暗的行情之中,本來就滿身負麵消息的鬆葉銀行,更是不可能安然無恙啦。還不到午盤的時候,它的股價就已經在’100元大關上下震蕩了。到收盤的時候,其價值徹底變成了兩位數:
98元
這種價格讓我很想衝上去回補,但小塚老人卻展現出不動如山的態度。收盤後,他對我說:
“那麽著急幹什麽?決戰是在明天。股市會在穀底反複急漲急跌,探尋新的趨勢。下個星期可能就平穩下來了,但明天還有一次機會。今天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默然點了點頭,在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小塚老人麵前,我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的。傍晚時分,我離開小塚老人那裏,這是三天以來第一次回家,我衝了個澡,準備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覺。可是頭一挨枕頭,我又想起了保阪遙,於是便按下了保阪遙的速撥鍵。結果電話中傳來語音信箱的聲音。我沒有留言,直接掛斷,心安理得地陷入了夢鄉之中。
10月9日將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天是一個萬裏無雲的大晴天。正午的氣溫創下了新高一一一26度,跟夏天差不多了。一大早,我就穿上了我那件心愛的夏季西裝(和保阪遙第一次約會時穿的那件淺咖啡色的),興衝衝地往小塚老人那走去。
“勞作”了這麽久,終於到秋天收割的季節了。我一邊走著,一邊在心裏暗暗盤算,我即將獲得的報酬,將會是我這個年紀的上班族幾年的薪水呢?
我想結果馬上就要揭曉了,等到這…戰結束,就是我跟小塚老人清掃“戰場”,瓜分戰利品的時候了。
交易室裏,小塚老人披著他那件黑色的克什米爾羊毛衫,已然一臉緊張地投入工作中去了。我神采飛揚地跟他打了個招呼,然後徑直走到自己的桌子那去,非常認真地在活頁筆記本上抄寫昨天收盤時鬆葉銀行的股價。這已經成了我上班的習慣了,這個習慣是從初春時就已經養成了的。讀完報紙的經濟新聞後,如果沒把股價變動寫在筆記上,就會覺得一天好像沒開始似的。
完成抄寫工作,我便跑到屏幕前麵,開始瀏覽新一天的行情。東京證券交易所一開盤,就跌到12900點,再度跌破13000點大關。我和小塚老人誰都沒有說話,隻是凝視著屏幕。
不過,令人心驚的是,在早上10點左右,股市竟又開始反彈,回到13000點,漲回將近300點。
鬆葉銀行的股價始終在100元上下徘徊,看來對於到底該往上還是該往下,連股票自己都比較迷惘吧。
小塚老人倒是氣定神閑,他跟往常一樣泡了一壺新咖啡,對我說道:
“勝負尚需時間,先到這兒來休息一下吧。”
雖然我也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但在這個節骨眼上讓我不看股市行情,那可真是做不到。為了自己不錯過市場的變化,我把筆記本電腦一並搬到沙發那兒,一邊跟著小塚老人品嚐咖啡,一邊時刻不停地盯著股價變化。
小塚老人眯著眼,享受著咖啡香。可能是我每天都看到他,所以沒注意他滿是皺紋的臉,似乎竟瘦了一圈。我想這也許是他神經每天都被磨損所致吧。
魔術師也不知眨了幾次眼睛,終於定下神來凝視著我,說道:
“白戶,這次的買賣結束後,我們兩人的組合也就解散了。也許我們就要分開了,現在,就讓我再送你一番話吧。要聽嗎?”
見他如此鄭重其事,我當然乖乖地點了點頭。小塚老人見我點頭,便幽幽地說道:
“也許你還沒有發現,日本人有一種傾向,他們覺得錢是很見不得人、很髒的東西。而且他們認為‘錢滾錢’是一種不花力氣的卑鄙職業。然而事實上,我想我們也差不多已經是在進行著他們所說的卑鄙職業了。”
我真沒有想到老頭子在這種時候居然會跟我說起如此大的一個話題。我瞄了一下液晶屏幕,確認過鬆葉銀行的股價沒有變動後,便轉過頭來集中精神聽老人的話。
“現在這個時代,已經讓我們無法擺出一副窮人樣、擺出一副無知的庶民樣子了。每年我們有1000萬人出國,金融資產也超過了1400兆元,我們沒有辦法再找借口不去麵對這世界。有時候我會想,政府那些人到底在想什麽,實在是很不可思議。你知道日本的GDP有多少嗎?”
這個問題我當然知道。於是便回答道:
“500兆元。”
這是國中二年級水準的問題。小塚老人點了點頭,接著說道:
“沒錯,流量是500兆元,即使能通過各種經濟政策達成3%的年增長率,擴大的總需求也不過是15兆元。相對來說,日本的總資產雖然統計數字各有不同,但整個加一加,至少也有8000兆元以上,這個數豐是GDP的16倍。如果我們能用1%的年增長速度好好運用這筆資產的話,就可以產生80兆元的新財富來。”
我低頭一想,老頭子所言奸像很有道理。這也就是說,隻要有這筆錢,已經足夠一年的國家預算所需。小塚老人的聲音聽來很惋惜。
“唉,看來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是無法再出一個像阪本龍馬或高杉晉作那樣的人了。也許連本田宗一郎或鬆下幸之助那樣的英雄也無法期待了。時代已經變了。承擔一國興衰的浪頭,已經退掉好幾個了.接下來,我們既無法期待有什麽飛黃騰達的故事,也無法指望能有壯盛期的那種成長。別說是明治時代的豪傑了,就連昭和時代勤勉工作的偉人,也都無法做為新時代的楷模。”
說完這些,魔術師用咖啡潤了潤喉,接著說道:
“但我認為,有錢並不是可恥的事。日本的8000兆元資產是在戰後花了半個世紀、通過艱辛的努力積攢下來的。它應該會從我那個年代,承繼到你的年代去。所以,你們這一代有責任把這筆資產培育得更加豐碩,並把一個更加良性、更加強大的經濟狀態傳繼到下一代。白戶,你知道嗎?歐美各國現在都已經把他們最優秀的人才投入到增產方麵來了。那是一個金融、經濟相當成熟的國家一一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個過度成熟的國家一一所不可或缺的.如果我們直到今天還將思想固化在種田、螺絲工的水平,羞於持有巨額資金的話,我想終於有朝一日,我們日本會成為全球金融機構鎖定的攻擊目標。我覺得,年輕這一代隻要有百分之幾的人,可以不隻是經辦投資,而且自己冒著風險,深入市場的怒濤中,那就好了。即便能存活下來的人隻有這些人中的幾分之一,他們也會成為一群能增加自己財富與國家財富的重要戰鬥力量。”
小塚老人一連說了這麽多話,稍稍有些喘。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緒,然後用一種關愛的眼神凝視著我,在他那黑色彈珠般的眼睛裏,竟有一道柔情劃過。許久,他才接著說道:
“白戶,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給你了。我想在以後的日子裏,你應該會把全球金融市場作為你戰鬥的陣地了吧?在這個戰場上,武器並不是刀槍、大炮或船艦,而是貨幣、股票或債券。我相信你未來的故事會非常非常精彩。說實話,現在我對你充滿了期待。如果你能乘市場之莫測波浪,做一個守護國家財富、創造國家財富的經濟勇士的話,那就太好了。”
我也不知是因為睡眠不足,還是近幾天太累了,我眼前的小塚老人竟瞬間膨脹得好圓好大,而且在我麵前搖搖晃晃。我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然而最後發現自己的努力是白費的,事實上眼淚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
當我抬頭的時候,我竟發現老頭子的眼睛裏也泛著點點淚光。
“我沒有孩子,而現在我已經把人生中比什麽都重要的金融工作,如數教給了你。說真的,我很滿意自己能有一個你這樣優秀的學生。當你隻有自己一個人時,或許會有痛苦的事發生,但你永遠都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麽事,你的意誌都不能消沉。孩子,千萬不要忘記今天這個日子。隻要你不放棄,總會有一天,市場會為你而開的。”
我聽著小塚老人的話,心裏竟有種莫名的憂傷,為什麽一場隨意的休息,竟會搞得跟交代遺言一樣呢。我的內心隱隱擔心起來,這場買賣結束之後,小塚老人到底要做什麽呢?
“好了,我們該回到我們的戰場上去了,現在該是給鬆葉銀行致命一擊的時候丁。”
聽到他的這句話,我連忙走向那帶有刺眼光芒的屏幕“國度”。定睛一看,鬆葉銀行早盤的收盤價比前一天跌了將近10元:
89元
午盤一開盤,股指比前一天收盤時還低。早盤時的上漲行情消失了,股價很快開始下滑,這種情形跟高中代數裏學過的正弦波形一樣,看來古人說的“物極必反”一點都沒錯。2點35分,東證一部到達當天最低點,12787點.在股市一片低迷的情況下,這已經不是什麽稀奇事了,人們對於股指的下跌都已經見怪不怪了(事實上,任何時候最可怕的都是精神麻木)。這個超低的點位,其實再一次創下了泡沫經濟破滅後的最低點。
鬆葉銀行的股價理所當然地充當著下跌行情的“先鋒”,它的下滑腳步在這幾天邁得最快,而在9號更是加快了步伐。
2點40分,股市快要收盤的時候,小塚老人下了買單。
等著電話撥通的時候,老人凝視著我,那樣子就跟元帥叮囑前線將軍一般。對方接通電話後,他輕描淡寫地和對方講了一兩句話,然後就輕輕地把電話掛斷。
魔術師的臉上既看不到興奮,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但我卻分明感覺到,秋天的氣息已經撲麵而來了,“秋天的買賣”在那一刻已經宣告結束。或許在金融市場裏,從來就是一場沒有高潮低穀的遊戲吧。一切的玄機,隻是一個價格問題罷了。
小塚老人以自己的資金賣空400萬股,又用特殊渠道搞來的錢賣空1200萬股.當時鬆葉銀行…天的成交量一般都在800萬股左右,所以在收盤前下了1600萬股這麽大量的買單,應該會造成相當程度的衝擊才是。
我屏住呼吸凝視著屏幕。鬆葉銀行的股價動也不動地在畫麵上閃爍著:
77元
我的內心一陣狂跳,心裏在默默地問道:這個數字會因為我們回補而上漲到多少呢?我期待著。
下一瞬間,股價閃了一下,宣告交易正在成交。我看著再度停下來的數字,差點沒叫出來:
77元
天啊,居然一元都沒漲上來,畫麵上顯示的數字分毫未變,難道1600萬股,真的就跟一杯水倒進沙漠裏去一樣嗎,那感覺就跟不知哪裏的證券公司直接以相同價位賣掉相同股數一樣。小塚老人融券賣出的平均價位是在210元左右,他回補的股價是77元,價差達133元。
我一陣欣喜,連忙從桌上拿起計算機一通狂摁。400萬股,每股133元,僅此一項,獲利大約5.3億元。當然,我相信小塚老人從特殊渠道調來的資金獲得如此巨大的收益,一定也會收取至少百分之幾十的手續費啦。在如此豐厚的回報麵前,有誰不樂意多付一些手續費呢?
我高興地看著若無其事地在收盤價記錄表上記錄交易明細的老人,大聲地對他說:
“幹得好。恭喜您啊!”
魔術師單手揮了揮,朝我笑道。
“哈哈,白戶,你也辛苦了。走,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好好慶祝一下吧!”
我開心地答道:
“樂意奉陪。”
從老頭子的屋裏出來,我們行走在尾竹橋通上,此時的街景,在我眼中隻是一片美麗。
當我們經過那家曾被擠兌儲戶擠暴的鬆葉銀行分行時,隻見人已離去,隻有幾個無所事事的警官繼續象征性地保護著這個可憐的町屋站前分行。我回頭一看,卻見小塚老人眼裏的憎恨神色絲毫也未因大挫鬆葉銀行有絲毫的變化。看來這老人家對鬆葉銀行確實恨之入骨。
我們很快就到了一家以高級的“更科粉”打出來的蕎麥麵店,鑽過布簾,找了一處幹淨的座位坐下,點了店裏的招牌飯菜。這種蕎麥經過喉間時感覺非常爽口,然後在胃裏頭涼涼地卷成一團。町屋自古以來就是個繁榮的所在,到處都有好吃又便宜的食物,在這比夏日更舒適的10月,一邊體會著買賣成功的喜悅,一邊輕啜著味道好得不得了的冰酒。這真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啊.
酒足飯飽之後,我們倆便在蕎麥麵店前道別,我回我的住處,而小塚老人則去往他的交易室。接下來是周末,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休息一下了。
星期六星期日,整整兩天,我基本上都是在床上度過的。雖然之前一直沒有體驗到,但等到現在,我才注意到,以前我也是極度緊張、壓力超大的。看來投資還真不是什麽輕鬆的事。
新的一周又開始了,我一如往常地到小塚老人那兒去上班。雖然上周我們經曆了一場大戰,但對於我來說,該怎麽工作還怎麽工作,一切都沒什麽變化。上午我和平常一樣,讀著報紙。由於前一天股市休息,所以我也就不用抄寫股價了。報上有兩則重大新聞,其一是確定會有60兆元公共資金的早期健全化法案,預計將順利通過。其二是鬆葉銀行與ZE資本公司宣布業務合作的新聞。新聞中說,ZE計劃要利用鬆葉旗下全日本最大的分行網絡,開展其投資信托的銷售行動。據說預計要以公開收購的方式,取得鬆葉銀行10%的股票。
看到新聞中的介紹,我似乎看到了一些線索,於是探詢似的朝小塚老人說道:
“原來如此,我似乎終於弄明白了。ZE著眼於將來與鬆葉銀行合作,早就有大量購入鬆葉銀行股票的意思了。而此時小塚先生您出現在他們麵前,並且給ZE提了一個建議,這個建議將使他們收購鬆葉銀行的本金一舉縮小數倍。在強大的誘惑之下,對方當然會全麵配合了,你們一拍即合。隻要股價下跌,ZE就能省下好幾百億元,而小塚先生您也可以達到個人複仇的目的。大家的利益就這樣捆到了一塊,真是厲害的買賣啊!是不是這樣的呢?”
小塚老人靜靜地聽著我的闡述,平靜地說道:
“或許確如你所言,或許根本就不是。但無論事實如何,你都沒必要知道。明天開始,我就要去找個溫泉休息三四天了,你可以留在這裏幫我看家嗎?”
雖然我對小塚老人聯合ZE公司算計鬆葉銀行的行為說不上讚成,但對於老頭子的這個請求,我還是天真地答應了下來。
看著小塚老人消失在玄關處,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屏幕前。
但我怎麽也想不到,這竟是我和小塚老人的最後一次會麵。
三天過去了,小塚老人依然沒有回來,而且也沒法聯絡到他。那星期,我在鬆葉銀行投資的獲利已經到賬了。看到我在證券公司的賬戶上實實在在的數字,我心裏還是有著一種收獲的喜悅的.
當然,老人說要給我的“秋天的買賣”的報酬還沒有進來,這是…件令我期待的事情。
就當我又跟往常一樣在屏幕前看證券新聞的時候。突然有訪客來家裏找我。訪客到來的時間是周五早上6點半:
“白戶則道先生,您在嗎?”
來客是名男子,從對講機裏的聲音可以聽出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我懶得確認,以為是哪個勤勞的送牛奶的小孩,於是我徑直把門打開。一打開我就後悔了,因為門口站著的是三個男子,他們靠得緊緊地並排站在那裏.好像惟恐落在後麵似的。
中間那個穿著便宜風衣的瘦小男子,朝我打開一張白紙,非常嚴肅地對我說道:
“你是白戶吧?這是你違反證券交易法的逮捕令。現在幾點?”
瘦小男子右手邊的男子非常默契地看了看手表道:
“上午6點35分。”“6點35分,逮捕.”
看來人都是容易緊張的動物,比如說我吧,在這種慌亂的時候,已經根本沒有能力去做什麽有利於自己的事情了,對於某些細節更不會去細究。
接到瘦小男子的逮捕令,我第一句向警察講的話竟是:
“我可以換件衣服嗎?”
此刻我其實是剛剛起床,身上穿的還是睡衣。
警察在這方麵倒是還挺人性,他可能看我隻是個弱小男孩,所以便放心地點了點頭,叫我盡快整理一下日常生活用品。
我把換洗用的內衣褲與襪子、牙刷與剃須刀、手機與錢包.還有卡片之類的東西,都塞進小背包裏.
他們在我腰上綁了繩子,用白色麵包車把我移送到荒川警察署。
就這樣,之後的兩星期,我就跟警察署的拘留室結了緣。
至於在牢房裏頭待的細節,我實在是不想再提起。
在荒川警察署待了兩個星期之後,我又被移送到小菅的東京拘留所,在那裏我一直待到判決出來,時間整整6個半月。
因為我內心對小塚老人多少有些介蒂,所以我把他與ZE資本的事.全都如實招了,而辰美與保阪遙的部分我卻什麽也沒講。我當時心裏是這麽想的,辰美這個人嘛,也許我出獄後可能還得要他照顧,至於保阪遙,則是為了感謝她不求回報地把第三方配股的情報告訴了我。如果將她扯進來,恐陷她也難逃泄露內部機密情報的罪名。
我在拘留所的單人房裏,每天靠讀書打發時間。在用來矯正我們心智的圖書裏,和經濟學相關的根本沒幾本,我用了沒多久就全讀光了。沒書可讀,結果連婚喪喜慶的禮儀教本,也拿來讀了不少。
對於在牢房裏待慣了的人來說,單人房裏拘留的時光倒也沒什麽難受的,倒是有人來探視我的時候,多少令我有些手足無措。
這一天,老爸又來看我了。在厚厚的壓克力板隔起來的小房間裏,父親和我麵對麵坐著。我的右手邊有個攤開筆記本的獄卒,他穿著威武的製服,一本正經地坐在那兒,一字不漏地記錄我們的對話。在這種情形下,我們隻能聊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那天早上離開新瀉來看我的父親,為了給我勇氣,努力不讓臉上的笑容垮掉,但我知道,其實他的內心是非常痛苦的。
很快,拘留所的人提醒我會麵的時間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強忍著痛苦,朝父親喊道:
“爸爸,你一定要相信我。等我出去之後,會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你的。”
父親一邊和我道別,一邊強忍著淚水狠狠點頭。回到房間後,我一個人哭了起來。我想,在回新瀉的電車上,父親也一定正淚流滿麵吧。
父親看我後的大約]個月,保阪遙來了。她穿著第一次約會時穿的那件黑色鱷魚壓紋皮裙。她的妝似乎比平常化得多得多。看見我,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好一會兒,她才穩下神來,朝我說道:
“小則,你還好嗎?我把銀行的工作辭掉了。剛好有獵頭公司的人來找我,而且又剛好在發生那種事以後不久,所以我想既然銀行沒法再待下去,眼下這倒是個機會。”
“是嗎,那太好了。我也覺得遙小姐有些不太適合銀行的工作。那,你的新工作是什麽呢?”
“財務規劃師,專門給客戶在如何運用資產方麵提供建議。這次可不會再有什麽受害人了,我一定要好好幫助老人理財。”
我笑著點點頭,對她的表現感到非常欣慰。我想我是在笑著的,隻是不知道她在壓克力板那邊看的話,會是個什麽樣子?看著保阪遙那豐腴的身姿,我微笑著問道:
“那你加盟的那家新公司叫什麽名字呢?”
談到自己新的公司,保阪遙神采飛揚地說道:
“一家非銀行金融機構,而且是外資的……”
聽罷,我忍不住低聲叫道:
“ZE資本公司?”
“對,就是ZE公司。咦?!你怎麽知道的?”
他們或許是以待遇優厚的工作,收容多少知道一點內幕的保阪遙吧。全球最大的非銀行金融機構,做起事來真是不留半點漏洞啊。法庭上,並無法證明ZE資本公司和散布股市謠言以及擠兌風波有關聯,並沒有所謂的“遠東代表肯.福原”這樣的人存在,他們也不認識叫小塚泰造的老人。日本的金融及證券監管機構,似乎也不想把這件事鬧到美國去。就這樣,小塚老人得以帶著所有的錢消失到了某個地方。而與他一塊兒消失的,應該還有波多野光子吧,因為她在那段時間正好離開了老人院。看來這老頭子策劃得滴水不漏啊。
如此一來,我就成了那個不知情的可憐蟲了。檢察部門最後能抓住把柄的,恐怕也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一時之間,我對小塚老人的憎恨,變得跟證券市場的波浪一樣。它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到達最高點,很久之後又沉到讓我漠不關心的穀底去。但無論如何,參與“秋天的買賣”的報酬,我可是不打算放棄的。在監獄裏待著的時候,除了看看書之外,盤算得最多的,就是出去之後如何不惜一切代價找到老頭子,把他欠我的要回來。
我曾設想過無數種我們相遇的場景,但想得最多的則是我找到了老人,然後狠狠地痛毆了他一頓。當然,有的時候又會回想起他曾經的英明與和善,於是便又想重逢後再次喝喝他泡的咖啡,跟以前一樣微笑著和他閑聊。
1999年春天,判決看來是快要下來了,國家還特地給我安排了一個義務律師。這個律師是個有著娃娃臉的年輕男子,也許是收入水平還不夠高,所以穿的衣服顯得有些不搭調,至少領帶就有些不協調。
在麵對我這個犯罪嫌疑人的時候,作為我的辯護律師,他的態度輕鬆得有些奇怪。他開朗地笑了笑,以一種惋惜的口吻朝我說道:
“哎呀,這個事件對社會的影響看來還真不小呢。我原以為白戶你是初犯,法院最後應該會從輕處罰的,哪知道根本行不通。真是叫我震驚!”
我凝視著律師。我對這男的原本就不抱太大期待,根據證券交易法,散布謠言是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處以500萬元以下罰金。
“好了,先別跟我說這些,你先跟我說說,我在證券公司的那些存款後來怎麽處置了?”
“恭喜你。那些錢還是歸你所有的,雖然我也覺得這些錢來得有些突然,但它們畢竟是在你的賬戶上,所以歸你所有也是理所當然的。”
聽到這個結果,我心裏多少有些安心。我知道,從法律意義上來講,如果財產是通過犯罪行為取得的,那麽將遭受沒收的處罰。而事實上,在“秋天的買賣”之前,我就曾獲得部分資金和炒股收益,從法律上講那是不能與最後那筆違法交易相提並論的。娃娃臉律師看來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便有些得意地說道:
“這個問題你就不用擔心啦,法院隻會沒收最後那筆回補股票的獲利。對了,我已經照你的交代,把你町屋那間公寓的房租續交了一年。”
最後那筆交易的獲利大約是500萬元。這麽大一筆錢,得捐給國庫了。我一想到這筆錢不知道有多少會被拿去作為救濟銀行的公共資金,心裏多少覺得有些不甘心。
春天,判決終於下來了。判的是有期徒刑1年零6個月,沒有緩刑。我和其他幾個男的一起坐著押解車,從拘留所被送到東京府中監獄去。自從坐了辰美的街頭宣傳車之後,我就沒有再坐過這種在窗戶上裝鐵絲網的巴士了。雖然現在身陷囹圄,但過往的那些片段,卻令我有點懷念。
眾所周知,每個囚犯在牢房裏都是有編號的,我不是特殊公民,所以我也有編號。我在拘留所是61號,而到監獄的時候,我的號牌則變成了238號。坐牢最痛苦的事是沒有了自己的時間。小菅的拘留所裏是單人房,但在府中監獄則變成了5人房。我被分配到木工班,在這裏,我學著把木板相接後釘成垂直型,也學會了用縑倉雕的手法刻出牡丹花來。現在全國上下使用的木工製品,基本上都是從中國進口的,因此這一年多來在這裏學的技術基本上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從同房的男子那兒,學會了票據詐欺、信用卡詐欺、介紹存款以存入一筆款項為交換條件,要求銀行提供無擔保融資給特定第三人,借以收受謝禮或額外利息的做法,以及惡性倒閉的詳細手法。書架上放的官方刊物,有什麽我就看什麽。所方準許我們訂閱學習用的雜誌,我一口氣訂到上限7本,全都是專業的經濟周刊與月刊。房裏的電視,沒人想看新聞節目,不過在我的軟磨硬泡下,他們終於允許我用一點時間來看看新聞節目最後報道的股市行情。
然後我在自己的筆記上綁了線,做起股價走勢圖來。這次我抄寫的不是鬆葉銀行,而是東證一部的日經平均股價指數。即使蹲在牢裏,我還是不能離開市場。
因為投資是我的工作。
在股價指數走勢圖做到第十二張的時候,時間已經指向2000年4月中旬,終於獲準提著裝有私人物品的雙肩背包,走出了監獄大門。
自由的感覺真好,我讓柔柔的風吹在背上,走向最近的JR國分寺站。終於自由了,手可以隨便揮、腳可以隨便翹,路邊隨處可見的便利商店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商品零食。我走著走著,吃了兩片巧克力和哈根達斯的蘭姆葡萄冰淇淋,甜到我舌頭都麻了,超級好吃。我在國分寺站買了坐到西曰暮裏的車票。在等電車的時候,我去上了廁所。不必任何人許可就能小便,真的好像奇跡一樣。
那天晚上,我終於如願以償在自己房裏的大床上睡覺了。不過近2年的牢獄生活,讓我養成了可怕的習慣,雖然我現在已是自由之身,但依然保持著跟監獄裏完全相同的作息習慣,晚上9點就自然而然地想睡。之後的兩個星期,我完全墜入一種自我墮落的生活狀態之中。當然,這樣做的最大一個好處就是完成了生物鍾的重建。
我終於可以開始充滿新鮮刺激的全新生活了。
我恢複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秋葉原去買了3台電腦與顯示器。用路由器連上網,將電腦頁麵設定為隨時收看行情的狀態。如此一來,我等於是把小塚老人的交易室搬到我的單身公寓來了,惟一不同的隻是規模比他那個小了數倍。
接下來我就到證券公司去,重新開了個戶頭,同時在櫃台上拿了一份自己一直關注的投資信托的介紹材料.我把所擁有資金的1/3存入證券戶頭後,終於振臂一呼:白戶重出江湖了。
在此,有必要對我所選擇的投資信托作一個說明。
我所選的是一種與日經平均指數連動的指數型投資信托,以活用期貨交易、達成市場整體價格變動的兩倍績效為目標。平均股價上漲3%,的話,就有6%的回收。它也有牛市和熊市之分。牛市代表多頭市場,表示對後勢看漲而樂觀;熊市則代表空頭市場,表示對後勢看跌而悲觀。兩種類型,無論是漲是跌,都會有利益產生。對於身陷囹圄而無法追蹤單個股票的我來說,無疑是一款再適合不過的投資品種。
跟原來在小塚老人那兒上班時一樣,我依然每天早上從頭到尾讀一遍報紙,然後確認前一天的股價變動,下午則坐地鐵到日比穀圖書館去,為自己將來成為一個專業投資家作準備.在圖書館我重點學習經濟學、英語以及原本相當不擅長的數學。
出獄後有一段時間,隻要我一在尾竹橋通上走著,就會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事實上我想這種感覺估計每一個在牢裏蹲過的人都會有。
我對別人的視線越來越敏感。但我冥冥之中有一個感覺,那就是確實有人在跟蹤我。我假裝沒發現,隻等著合適時機的到來。
等跟蹤我的人離開,再開始找尋小塚老人就行了。
7月的一個早晨,我住處的對講機再度響起.對於早上響起的門鈴,我變得十分神經質(或許是受警方把我逮捕的影響吧)。我不知道來者是誰,於是小心地蓋上讀到一半的報紙,發著抖向玄關走去。我從門上的貓眼先看了一下來者何人,隻見外麵站著一個男子,而且穿著衣褲相連的製服。看來不是警察,我暗暗鬆了一口氣,然後把門打開。男子進來後對我說道:
“您是白戶先生吧。這有您的快遞,麻煩您蓋章或簽名。”
說著,他交給我一個薄型手提箱大小的國際包裹.我簽了名,把單子還給他。男子完成任務,一溜煙似的消失了。
回到桌邊後,我把快遞擺在了桌子上,隻見寄件人一欄上寫著“肯.福原”,發件地址是墨西哥某地。我的心髒莫名地跳了一下,看來薑還是老的辣,我都還沒開始找呢,這個小塚老家夥就已經出手了。
那他會在包裹裏帶些什麽給我呢?好事?壞事?
我有些緊張地撕掉膠帶,打開包裹。裏頭有封包在塑膠袋裏的信、一張卡片,以及一把鑰匙。卡片是鬆葉銀行的,小小的鑰匙上掛著的塑膠稗子,劃著一個號碼“2—3—14”。信的正麵寫著我的名字,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塚老人的工整字跡。我的手開始發起抖來。打開便箋一看,是小塚老人寫給我的一封信:
白戶則道先生: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很怨我吧?雖然道歉已經太遲,也顯得有些做作,但在信的開始,還是讓我先向你說聲對不起吧。真的很抱歉。你是初犯,但竟然沒有判緩刑,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雖然是一種相反的說法,不過逃離罪名最好的方法,就是盡快償還自己的罪。這是我以前在獄中學到的。因此根據我的判斷,與其讓你過一種逃亡者的生活,還不如讓你在公正審判下接受有緩刑的責罰,這樣你就真正自由了。這就是我當初的想法。
說起來真是有些遺憾,身為主謀的我,既不可能免除具體刑責,而且也不能丟下病情不見起色的波多野光子女士。我以前雖然也見過70歲以上的服刑者,但那光景實在很慘.在我人生所剩不多的幾年裏,實在沒辦法放下光子女士,一個人在牢裏度過。
我已經從那邊得到了你的消息,我聽他們說你過得蠻不錯的。你也許不相信我的話,但事實上,一直至此,我都還是很關心你的。
隨信附上的是“秋天的買賣”的報酬。這些錢是你幫我做了那麽多事情所應得的。整個行動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是不可能取得那麽大的成功的。其實給你的報酬,早就準備好了。隻是,這筆錢不能在判決前交給你,否則一定會被沒收的。所以我在等待時機。
下麵我來教你怎樣進入鬆葉銀行的托管保險箱係統。你需要專用卡片、專用鑰匙,以及4位數的密碼。卡片和鑰匙都隨信寄給你了。雖然我確信這封信不會落入他人之手,但萬事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密碼就是我對你說“千萬別忘記今天這個日子”那天的日期。
孩子,我應該是不會再見到你了。雖然我扭曲了你的人生,但我想我也教給了你不少有用的東西。
這份報酬不僅是你過去工作所應得的,也是讓你拿去挺進新市場用的,同時,它也是我送給你的餞別禮。希望你能以自己的方式勇敢地在市場中成長。
你是我惟一的學生,同時也是我最棒的學生。
小塚泰造
哼,明明隻有我一個學生,居然還能說我是“最棒的”!真是的,說的什麽話。說老實話,對小塚老人,我還是有些恨意。
我反反複複地前後又把這封信讀了3遍,甚至把小塚老人發來的信函封皮都看了好幾遍。
等看得差不多之後,我脫掉了身上的T恤與牛仔褲,然後選了一件黑色的夏季羊毛西裝,搭配黑色領帶與綻放絲綢光澤的白色棉質襯衫,像佩戴盔甲似的把它們穿戴起來.最後,我找了一副黑框太陽眼鏡,我想既然是去鬆葉銀行的托管係統,那就得穿得體麵一點吧。
我把保險箱的卡片與鑰匙放入口袋,然後下樓走到尾竹橋通上。
我非得確認一下自己收到的報酬不可,時間就在今天。
時間過去一年半之後,我再度來到了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現在沒有了一字排開的攝像機,隻有像一年多前那樣雜亂停放的自行車。黑色花崗岩的建築也一樣沒有變。大概因為還是平常的早上,當時因擠兌儲戶而人滿為患的一樓,現在十分冷清。我走到提款機專區,隨便找了個微笑非常標準的中年職員,要求他帶我去保險箱處。
職員非常禮貌地帶著我走向前方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我們經過了我曾經看過的帶藍色走廊與消防門的會議室。最後走到通道盡頭,牆上有一扇門,包在格子狀的不鏽鋼條裏,還有一個液晶畫麵的操作麵板。卷著袖子的職員說道:
“請您在這裏插入卡片、輸入密碼,門就會開了。進去以後,你就可以取您自己的東西了。右手邊不遠處有個房間,需要的話請盡量利用。”
我誠摯地向他道了謝,然後把頭轉向牆上的屏幕。把卡片插入溝槽後,我在觸控麵板上輸入完成“秋天的買賣”那天的日期:
1009
一聲精密的喀啦聲,鎖打開了,我走進了放有出租保險箱的房間。
房間裏整個被不鏽鋼箱櫃包圍起來,隻見牆的兩邊,從腳底到大約2米高的地方,緊密地鋪滿了每片約25厘米乘7厘米大小的不鏽鋼片.每一片的中央,都工整地用白色顏料寫著3個數字。我在一大片數字中搜尋著和鑰匙上的號碼相同的鋼片。在從裏麵數到第2區、第3列上方數到第14行的地方,終於找到了我想要找的那個保險箱一一一2—3一14。確認過號碼後,我把鑰匙插了進去,嚴絲合縫,不鏽鋼門應聲而開。我把小屜子拉了出來,是一個比外麵的不鏽鋼看上去還要深的不鏽鋼箱子。不過令我意外的是,那箱子居然非常沉。
我拿著保險箱,往小房間移動。在3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擺著簡單的桌椅。桌上有個筆座,還有印著鬆葉銀行商標的便條。我在椅子上坐下,用鑰匙打開保險箱。
裏頭放著的,是一個A4大小的信封,信封相當厚。我先初步掂量了一下信封裏裝著的東西,然後從中取出一束以粉蠟筆調多色印刷的彩紙。這束彩紙印刷之精細,簡直是到了神經質的地步。我打開一看,居然是由一家都會銀行發行的無記名債券,每張的麵額是100萬元。我慢慢地把這疊債券細細數了數,前後過兩回,真真切切,一共是55張。
握著真實的債券,就在鬆葉銀行町屋站前分行這間地下小屋裏,我一個人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抹著眼中湧出的淚水。
我得到了,報酬是5000萬元。而多出來的500萬,估計是用來彌補我因為官司而被沒收的股票收益吧。
我一邊歡欣鼓舞地注視著手裏的債券,一邊暗暗想道:好你個老頭,真是個精打細算的家夥。
我把債券放入信封,再把出租保險箱放回牆內。無記名債券下個月就到期了,看來我得抓緊時間去兌現。
去年夏天,小塚老人就已經準備好給我的報酬了,從這件事看,確實很像他的作風。既然安排得如此妥當,我想這些債券肯定也是稅務署追查不到的吧。不過萬事還是小心點好,於是我決定再等等看,等風聲沒那麽緊的時候,再拿它們去兌現。
我已經在牢裏學會怎麽開入頭賬戶了。對一名個人投資新手來說,5000萬元已經是一筆相當充裕的本金了。我在一樓和剛才的行員擦身而過時,他說了一句“感謝您的光臨”,臉上帶著職業笑容。我也輕輕笑了笑,向他致意。
走出地下室,我便行走在灑滿著7月陽光的路上了。此刻外麵依然熙熙攘攘。而我卻在有些擁擠的人行道上站定,從口袋裏取出太陽鏡戴上,緩緩回頭看了看鬆葉銀行。許久,我一直凝視著鬆葉銀行大門口那關關開開的玻璃自動門,以及門中央那看起來涼爽宜人的綠色標誌。
我的一切買賣,全都是從這個城市的這家銀行開始的。然而我的終點在哪裏,我卻茫無所知。或許小塚老人說得對,明天,市場照樣開著。我們所能做的,隻是乘著浪頭向前行進到更遠的地方去罷了。
看著五彩繽紛的夏曰黃昏,我心裏默默地想道:今年一定會變得很熱吧?我人生第二十五個夏天,會不會也跟這天氣一樣,迎來火暴熱辣的氣象呢?
有時我會突發奇想地幻想:要是在這個時候,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浪該有多好啊!那浪波濤洶湧,似乎誰都駕馭不了。如果我能站在那個浪頭上。該是怎樣的一番人生勝境呢?
也許,我是該一個人出海去看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