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那個朝氣勃勃的少年不複存在，或者說，這場磨難讓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

    此時的宋淩一身帝王之氣，高坐在龍位上時，威儀赫奕，氣宇昂昂，但眉眼間又隱隱透漏著一絲疲憊和消散不去的憂傷。

    他沒抬頭，大抵以為進來的人是江離，低著頭沉聲道：“莫要說了，朕不會同意將那趙氏女納進後宮的，若是朕答應了他一人的無理要求，那麽日後是個居心不軌的大臣都能站出來威逼朕，這件事，朕自有主意。”

    朕。

    好生疏的自稱啊。

    蘇心染突然有些拘謹地站在原地，沒接話。

    宋淩執筆的手簌簌地寫著，許是見她沒動靜，又似是妥協地歎了口氣：“離兒，朕曾同你父親保證過，此生不會納妃，你這是何苦呢？大宋現在舉步為難，朕不是不知曉你的苦心，你不過是憂心朕的帝位還沒做坐穩就被人脫下水，可若是朕，還有你都鬆口，才是真的……”

    “宋淩。”蘇心染悄然出聲。

    宋淩揮舞不停的手驟然頓住，毛筆尖上的墨汁在草紙上染開一團黑圈，他猛地抬頭，死死盯著蘇心染，眼底寫滿了驚喜：“心……”

    話說到一半，宋淩又住了口，好似沒認出她來一般，又好似不敢認一樣，道：“你上前些來可好？”

    蘇心染心中有些酸澀，適才沒看清宋淩的臉，現在，在宋淩抬起頭來之後，她才發現，宋淩不光是頭發白了，連眼角都多了幾道深深的皺紋，儼然一副三十歲的模樣。

    何止是他忍不住自己來了，蘇心染也有些認不出他來了。

    她抬腳上前，卻又瞧見宋淩慌裏慌張地站起來，連忙朝著她這邊走：“我過去，我過去……”

    他站起來往這邊走的時候，腿腳有些踉蹌，蘇心染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宋淩是坐得久了，腿麻了，可仔細看他走路的姿勢，她才反應過來，不是腿麻了，是右腿斷了，瘸了。

    眼看著宋淩滿臉欣喜地一瘸一拐地朝著她走來，蘇心染不覺想起他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再這麽打眼一眼前人，淚水頓時似決堤的洪水一般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蘇心染終究是沒忍住，別過頭去不忍心再看。

    可宋淩卻已經走到他眼前，他下意識地抬手像和之前一樣叫她的名字，可到了人眼前了，卻有些叫不出口了。

    宋淩怔在原地良久，抬起來的手放下，放下了又抬起來，兩人相視無言，最後還是他苦笑一聲，道：“我都有些不敢認了。”

    宋淩上下看了她一圈，倒是有些拘謹又有些放心的道：“好，沒缺胳膊少腿就是好的。”

    他又轉身朝著椅子走去，腳下的步子急切，似是不想讓蘇心染發現自己的腿斷了一半著急掩飾：“好好好，這就是極好的，極好的。”

    越是急切，這步子上的缺陷就越是明顯，宋淩一個趔趄好懸沒站穩，趕緊扶住手邊的椅子，就勢坐了下去：“我坐的時間久了，腿麻了，心染，過來坐下聊吧，你日後還走嗎？可是要留下了，你父親母親……”

    宋淩自覺說的話有些多，又趕忙閉上嘴，隻無聲地笑笑，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細紋炸開了花，更顯滄桑。

    蘇心染吸了口氣，勉強一笑，也上前坐下，輕聲道：“你還好嗎？大宋如今現況如何？”

    宋淩眼中閃過一絲憂愁，而後轉瞬即逝，笑笑：“好極了。”

    蘇心染道：“莫要誆我，我來的路上，什麽都看見了。”

    想想都知道大宋這半年來過得有多難。

    先前她爹爹前去抗擊穢人的時候就帶走了大宋一多半場兵力，而後那些普通百姓也跟著一並去了，能留給大宋的，隻剩下屈指可數的人。

    她走的時候穢氣還沒有被消除，而後又有外敵人來襲，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件事都形同滅頂之災，更不要說是兩件事堆疊在一起了。

    宋淩尷尬一笑：“是有些艱難。”

    說完，兩人又陷入了久久的無言。

    最後，還是宋淩道：“你還走嗎？”

    蘇心染道：“回去，我現在歸了神位，不會留在人間了。況且，天界還有好多事等著我。”

    宋淩抿唇，有些失落地笑笑：“你是來接蘇白的？”

    蘇心染點頭，見宋淩要讓人將蘇白叫來，她連忙道：“不急著叫蘇白來。”

    宋淩便頓住，無聲地等著她的下文。

    蘇心染垂眼沉默片刻，又是好半天才開口：“舅舅呢？”

    宋淩原本稍稍有些光的眼神暗了下來，眉眼間的憂傷和疲憊更盛，他低聲道：“先帝，為了護住大宋，同皇後兩人親自帶兵前去抵禦外敵，結果……”

    蘇心染懸著的心瞬間墜落穀底：“可是被穢氣侵蝕了？”

    宋淩搖頭：“後來，我親自去尋了三天三夜，並沒找到先帝和先後的遺體……”

    他頓了頓，好似打了敗仗的將軍那般低頭捂住自己的臉：“可分明那些被侵蝕成穢人的屍首都在原地躺得好好的，我親自將這些人的屍身一個個收起來，又支起火架，讓侍衛一個個地搬到我眼前來，一個個的過目，又是燒了三天三夜才將這些穢人的屍身盡數燒完，可就是這樣，直到全都燒完，我也沒瞧見父皇和母後的屍身。”

    說這些話時，宋淩的聲音幾度哽咽：“我不知道父皇母後是不是活著，幻想他們現在就藏在那個隱蔽的角落裏，想著是不是能靠著這些燒死人的煙火讓父皇母後知曉現在已經安全了，可以出來了，隻是自始至終，他們都沒出來。”

    “心染，我不敢想，不敢想父皇母後是不是被那些……”宋淩哽咽著：“不敢想他們是不是被那些穢人一口一口的吃進腹中，所以才找不到他們的身影，可我又沒瞧見他們的衣服，什麽都沒有，就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宋淩的聲音很是絕望，但卻讓蘇心染窺見了一絲生機。

    隻有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才能用神仙的路子來找到這兩人，若是宋淩真的找到了舅舅和舅母的屍身，那才是連救都救不回來。（www.101novel.com）